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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男傭正傳][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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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23: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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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我們家算不算得上是有錢人?」初秋的早晨,高維箴如是詢問著。
  陽明山在秋娘的巧心妝點下,攏著一層淡雅的黃褐,間或涼風一掃,枯黃的樹葉飄落紅塵,透出其下仍然生意盎然的綠枝。
  周未早晨八點,葉家大宅的廚房已經透出烘焙的氣味。
  不能形容這股氣息為「香」,因為摻著蔥蒜味道的烤蛋糕只會毛骨悚然的反胃。
  說起現存的葉家組成分子,彼此的關係還真不是普通複雜。真正具有葉家血統、並且承襲葉家大姓的成員是年紀最小的葉萌萌。而高維箴則愧居萌萌的繼姊,數年前她母親改嫁給葉先生,卻未強制她必須連先父的姓氏也一併更改過來。最後的一位成員陸雙絲——亦即製造出這股蔥蒜怪味的罪魁禍首——則是葉父生前的最新任牽手,兩人僅結有一天的姻緣,可憐的葉先生便出車禍,魂歸離恨天。
  三位性情各岐、姓氏各異的女子,共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彼此的命運連結成不解的糾纏。
  陸雙絲停下忙碌的步伐,美麗優雅的睫毛眨動著,似乎在考慮著在女兒的問題。然而她也無法給與肯定的答覆,兩隻迷惘的秋眸最終停頓在龍頭老大身上。
  葉家么女萌萌,冷靜的凝視著繼母手上的生麵團。暗暗為接下來的酷刑重整心理建設。可以想見,她和繼姊很快又將成為別一項糕點實驗品的受害者。「或許吧!」她聳了聳肩,低頭啖喝太甜的麥片粥。高維箴嚴肅的支著下顎,盯住碗裡粘糊糊的粥品。
  「我考慮了好久,覺得我們家應該已步出財務窘境。一個多月前,繼母大人的餐館順利開張——當然,也算不上真正『順利』啦!我翻查過黃歷,那一天並未標明適合開張見喜,所以未來可能會出現某些不可預料的意外,可是人定勝天,只要我們努力排除一了困難,應該可以克服命運的刁難……」高維箴頓了一頓,眉宇間突然升起一陣愁雲。「話說回去,世界上不可測的意外太多了,我們也很難對未來有所掌握,因此——」
  「高維箴,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萌萌冷冷的吊起白眼瞪她。「說重點。」
  「噢。」維箴扁了扁嘴,立刻被小妹瞪得乖乖的。「重點是,透過專業顧問紀漢揚的協助,『葉脈中式餐飲』經營得相當順利。在感情,繼母大人和你也各自覓得優質的伴侶,至於我的碩士學位,下個星期就能順利獲頒證書,因此咱們家現在算是天下太平,舉國歡騰……你不要瞪我,我就快說到重點了。」尾語的幾句咕噥有些委屈。
  「現在。立刻。說。」萌萌冷冷吐出七字真言。
  「既然我們家已經步入有錢階級,我們可不可以雇一個傭人?」她一口氣說完。「傭人?」雙絲笑吟吟的。「我們家裡人口簡單,需要傭人伺候嗎?」
  維箴用力點頭。「老宅子的面積算算不下一百坪,光靠咱們三個弱女子來打理,未免太辛苦了。舉個例吧!如果電線又短路了,地下室暗濛濛的,女人家總不好摸黑下去——」
  「電路燒壞了,我們可以找彭先生幫忙修理。」雙絲快樂奉上自己的那口子。
  維箴不死心。「大掃除的時候——」
  「可以CALL紀漢揚和彭先生過來幫忙搬重物。」
  「花園的澆水、栽植——」
  「隔壁的華先生很樂意幫我們照料。」
  「半夜有壞人——」
  「蘇格拉底會咬掉他的腳趾頭。」葉家神犬也搬上場耀武揚威。找不到理由了。維箴頹喪的瞪著糊成灰色的早餐,性情越來越沮喪。「你急著找傭人做什麼?」理智的那一面告訴萌萌,繼姊突如其來的要求必定事出有因。
  維箴的眼角餘光掃向繼母,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抿住,委屈兮兮的搖頭。叮!廚房烤箱跳響了,通知大廚師蔥蒜口味的奶油蛋糕可以出爐。
  「蛋糕烤好了!」雙絲興奮的放下麵團,花蝴蝶般的倩影翩然飛進廚房——兼女兒眼中的「刑房」。「我本來打算炸蔥油餅的,可是麵團的水分調得太多了,我只好和一點發粉改成考蛋糕。這可能是台灣第一個烘焙成功的鹹蛋糕哦!我切幾塊給你們嘗嘗。」
  鹹蛋糕……
  萌萌無力的靠回椅背,突然覺得未來二十年她都不想再思及與「吃」有關的事物。眼一抬,不期然迎上姊姊同樣悲慘的眸。姊妹倆無聲交相望,再同時低下頭,攪動粘度遠勝過漿糊的麥片粥。萌萌痛定思痛,毅然點下允諾的螓首——「你說得對。我們家需要一位萬能傭人。」






關於傭人的角色迷思

  好像,只有女主角能當傭人似的。
  讀者看官,別怪我這句開場白沒頭沒腦,且聽小女子慢慢分析。
  「正常」的劇情如下:女主角肩負特定任務,可能是和某某人打賭啦、或者被某某人陷害啦、或者因為某種特定原因而自願啦……總之,她包袱一扛跑到男主角家應徽女傭。接下來的故事發展分為兩種格局——
  第一種,男主角因應劇情需要,故意分派女主角一些吃重的工作,但女主角吭也不吭的扛下來,最後引發男主角的罪惡感,結局是雨過天晴,男主角終於知道女主角的身份不是單純的女傭。
  第二種,男主角很寶貝女主角,即使她屈居為女傭,仍然給予她關愛的眼神,使「女傭」享受著「小姐」級的待遇。
  好像,只有女主角能當傭人似的。
  幹嘛啊?也不知是誰規定傭人就必須由女主角擔任,還得委曲求全看男方角臉色,供男生惡魔黨呼來喚去,工作得不順利更會被扣薪水!簡直是性別剝削。
  決定了,我要平反。
  我要寫一個男傭的故事。
  這年頭職業無貴賤,性別無岐視,既然女主角能飾演傭人,沒理由男主角不成。
  這回,我要把向來高高在上的男主角哄到女主角家裡當男傭,由他來肩挑秘密任務,從頭被操練到尾。沒錯,就是這樣。我要寫,一個男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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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24: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搜尋引擎」這種玩意兒並不止出現於網絡上。現實生活中,有一門行業也以「搜尋」為主要的業務重點。
  范孤鴻專門從事這款營生。
  顧名思義,「搜尋引擎」的本質著重於尋找——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找,各種層面、各個行業的找,尋人、尋事、尋物,只要與「找」字相關都可以,但是總歸一句——他只負責「找」,並且「找到」,只要把受委派的物品順利找著,親自交到顧客的手中,任務就算大功告成。
  附帶一提,請別把他的工作與「私家偵探」、「徽信社」這種三流行業扯在一塊兒,他從來不玩秘密錄音或外遇跟蹤的把戲。
  縱觀入行這七年來的精采紀錄,范孤鴻曾經替汶萊的蘇丹尋回一串祖傳珠寶,送回到最受寵的第四名小妾手中。這個案子的敗筆在於那位小妾對他太友善了一點,所以他幾乎是被蘇丹硬塞進私人專機,空運送回家的——不過銀兩仍然進賬。
  他也曾經接受「梅聯幫」堂主的委託,為他們找出躲藏在洛杉機的叛徒,並且把那個人帶回日本接受堂主的制裁。十天之後他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東京市郊發現一具無名男屍,死前曾經接受過嚴酷的私刑。
  范孤鴻一看就知道那具無名男屍的姓和名,當然,他並沒有多事地出面。
  什麼?你問他會不會有罪惡感,覺得自己必須為一條人命負責?別開玩笑了,當然不會!開宗明義就已提過,他只負責「找」,至於找著之後客戶要如何處置,通常他並不關心,也不會過問。這是職業道德的問題!
  在范孤鴻的搜尋歷史中,獲利率最高的個案索價新台幣一億兩千萬。那是幫阿拉伯某位酋長找回被兩個兒子偷走的油礦持有證明,他按照老規矩索取「與標的物一成等值」的金錢做為代價,而阿拉拍酋長這筆錢付出相當值得。
  獲利率最低的CASE只開價五塊錢,當時他在緬甸街頭遇到一個哭得唏哩嘩啦的小鬼,滿地亂找剛才甩丟的棒棒糖。後來糖果當然被他找著了,可是也髒得不能吃了,最後他倒貼十五塊,買了一隻枝仔冰塞到那個小鬼頭嘴裡,脹破他腦袋的哭號聲總算才止住。
  幹他這種邊緣營生的人,眼要明,手要快,人面要廣,心腸要硬,頭腦要冷靜,而且最忌諱有同伴縛手縛腳,因此他向來獨立作業,宛如經營一人小公司。截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過失手的敗績。在感情生活方面,也避免沾惹上長期的牽扯。
  浪跡異域二十餘載,台灣之於他,猶如底片上一隅已然模糊的痕跡。除卻自己出生在這個蕞爾小島的事實,他不曾對台灣產生任何情感上的依歸。
  這一回,他終於有機會親臨福爾摩莎,理所當然是為了商務目的地考量。
  上個月,洛杉磯的華埠要人黃天林找上他的度假小屋,傳達哀戚的心願。
  「請你幫我把一幅兒子的作品找回來。」
  剛從槍林彈雨的巴基斯坦歷劫歸來,范孤鴻認為自己有權賺得一次優閒的假期,用兩缸美酒讓自己泡到全身脫水,懷裡摟著美麗溫存的佳麗共同醉著生、夢著死。
  「我正在休假。」他赤裸著上半身,一手懶洋洋地拎住冰啤酒,二話不說就把門把上。
  結果,黃天林那個老賊頭天天派人到他的小屋門口站崗,鮮花、素果、美女照三餐送上門巴結,只差沒在他出門的途中沿路鋪上紅地毯。最後他之所以答應接見對方,完全和「大受感動」扯不上關係,只不過想早早讓姓黃的交代完該說的遺言,然後送那個老傢伙上路。
  「你有十分鐘的時間。」范孤鴻臉色不善,陰森森的口氣足以讓赤道的居民誤以為自己移民到北極圈。
  黃天林不愧為華人之首,對於他的冷眉冷眼完全無動於衷。
  本質上,范孤鴻的五官就偏離了慈眉善目的分類。他並不「酷」,因為一個男人特意要求自己少講幾句話、少顯露一點表情來符合所謂「酷」的形象,實在有點營養失調。他也不「冷」,生物學已有名訓——人類屬於恆溫動物,無論性情如何低調,總逃不過三十七度半的體溫,所以他拒絕和物種基因做無謂的對抗。
  他只是「懶」;懶得交際、懶得應酬、懶得說話、懶得走路、懶得在度假期間接下新工作。因此,他任由粗濃的黑髮直直蔓延到肩際,懶得綁!有監於肥碩的人走路比較花力氣,他沒事上上健身房維持精壯的體格,懶得變胖!平時外出,他當然更不會有撐陽傘擋日頭的雅致,因而曝曬出一身深咖啡色的膚調,懶得漂白!
  綜合以上總總,卻奇異的造就出他充滿個人風格的形象,狂放不羈含著危險的氣息,慵懶頹廢又透露著明顯的魁力,典型的讓女性又愛又恨的「壞男人」。
  普天之下,范孤鴻唯一感興趣的東西只有「找」,並且「找到」。只有在一種例外情況下,他會動手做一些缺乏經濟效益的白工——那就是當他無聊的時候。
  而目前,他沒什麼目標好找,恰巧又懶得很,也一點都不無聊。
  「令郎的藝作失竊了?」他興致缺缺,二郎腿蹺得高高的,沒事還一抖一抖。
  「不。」黃天林坐在他對面,從口袋掏出一張翻拍的照片,放在大理石几上,推向他的眼前。「四年前我兒子臨摹了一貼陸游的花鳥圖,轉贈給私交甚篤的好友,誰知幾年前那位朋友生意失敗,竟然把這幅畫以假亂真賣給別人。」
  「你希望我把那幅贗品回收到你手中?」他仰頭再灌一口啤酒,仍然一臉無動於衷。
  黃天林黯然地點了點頭。「三年多前,犬子罹患癌症過世,不久之後我家裡又遭了祝融之災,他僅存的幾幅字畫付之一炬。我原本想向他的好友買回唯一一幅可以讓我睹物思人的畫,沒想到犬子的作品早已被他們轉了一手,流落在台灣一戶葉姓人家的手中。」
  「既然你已經掌握了人事時地物數,何必非得要我出馬?有錢好說話,只要你肯砸幾十萬美金下去,即便是張旭的真跡也買到手了。」他態度散漫的敷衍老頭子。
  「我試過了,第一次台灣的葉先生堅持不肯賣,結果,第二次……」黃天林的眼角瞥了下旁邊的隨從,一行四個人的臉色登時怪裡怪氣的。
  范孤鴻立刻抓到重點。「第二次你的人上門尋他晦氣,恰好碰上對方也很有點兒牛脾氣,兩邊陣營就這麼對上了?」
  他的猜題命中率百分之百。黃天林更不自在的蠕動身子。
  范孤鴻冷笑兩聲,充滿嘲諷的意味。身為專業的「尋找高手」,他素來輕視以暴力手段達成目的的傢伙。「找」這門學問需要花腦筋學習,而非憑恃一雙硬拳頭。
  「我知道范先生習慣收取標的物的一成份價值做為佣金,然而犬子的畫作不值幾個錢。」黃天林示意打開一隻公事包,整箱美妙呈送到他的眼前。「為了表示我的誠意,這裡有兩萬美金,就當是范先生特地跑一趟台灣的車馬費,至於對方開出的價碼,另外由我全權負擔。」
  范孤鴻掃了那箱紙鈔一眼,仰頭灌完最後一口啤酒。喀隆輕響,鋁罐被提成扁平狀,他看也不看的投向身後的垃圾桶。三分外線,長射得分!
  「范先生?」黃天林先沉不住氣。
  「那幅畫對你而言是無從之寶。」他慢條斯理的開口,「我想無從之寶的一成應該不止兩萬美金吧!」
  「你——」隨行人員臉色一變,踏步上前就想發作。
  「退下。」黃天林怒斥回失禮的手下,轉頭懇切的正視他。「那麼范先生的意思是……」
  「再加一個零好了。」他漫不經心的丟下一句,擺明了要刁難黃天林。
  連陸游的真跡怕也倒賣不了二十萬美金的天價,這筆生意實在物超所值得離譜,他故意獅子大開口,無非是因為不想接下來,趁早讓姓黃的知難而退。當然,假若對方願意當冤大頭被他坑,那麼跑一趟台灣也不算吃虧。
  黃天林聽見他開出來的天價,果然臉色大變,陰鬱得宛如范孤鴻要求他生吞一隻青蛙。思量復思量,心疼又心疼,半晌,老傢伙牙一咬、心一橫,用力點了點頭。
  好!就二十萬!
  范孤鴻站在台灣台北的陽明山的仰德大道,打量一座陣舊的獨棟別墅。
  「葉宅」。斑駁的銅牌釘在門口石牆上,兩字楷書他的目的地。
  他按下門鈴,暗自忖度著週二下午兩點會不會有人來應門。
  嘀嘀兩聲,鐵門突然被室內的人按開了,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難道台灣的治安已經良好到出入可以不盤問?!他納悶著。
  出於職業本能,他一步入私人庭園,立刻從大環境的點點滴滴推演著葉家的狀況。看得出來林木經過一定程度的修剪,但並非出於專業園丁的手筆,主人想必有閒多於有錢,再不然就是對自己的手藝太有信心。
  正式出馬之前,他曾經調查過葉家目前的情形。據悉,男主人葉先生已經在一年多前過世,目前葉家僅剩遣孀和兩名女兒,經濟狀況勉強維持在小康程度。
  走到主宅門前,他還來不及敲門,裡頭驀地響起叮叮咚咚的異響。
  「哎喲!」維箴哭喪著臉。為了避開突然從廚房衝出來的愛犬蘇格拉底,她腳下一滑,十來冊裝訂完成的論文散灑了滿地。
  惡兆!她的心願悚然浮現這個晦暗的名詞。
  在她即將取得碩士文憑的前一天,正要送給幾位指導教授做為紀念的論文突然掉在地上,這一定代表著某種惡喻般的徽兆。
  維箴彎身坐在樓梯的第一階,開始推演種種可能發生的不測。莫非迤灑一地的論文象徽著「一敗塗地」,她的碩士資格會取消?或者,面試的教授臨時抽冷腿,決議撤消她的面試成績?不對,她又不叫呂安妮,論文指導教授也不叫王文洋。——如果噩運發生在明天之前,讓她無法順利以得學位呢?
  嗯,有可能!說不定她會臨時發生車禍,遇到強盜、綁匪,畢竟台灣的治安日益惡化已是不爭的事實。對了萌萌和繼母大人雙雙外出,兩、三天之內不會回來,舉家目前只剩她和蘇格拉底這一人一犬,如果凶狠的歹徒闖入宅子裡,她區區弱女子又手無縛雞之力……
  「天啊!我快死了。」她蒼白的容顏埋進手裡,虛弱地喃喃自語。
  「為什麼?」
  「因為綁匪即將闖進我家做案……」慢著!打哪兒冒出來陌生男人的聲音和她對談?維箴緩緩抬頭,視線先收訊到一雙染著薄灰的登山鞋,超大尺碼顯示鞋主人的個頭肯定碩大得驚人。
  眼眸漸向上移,越過小腿、大腿、腰腹、厚壯的肩膀,停頓在背著陽光的臉孔。
  一雙深咖啡色的瞳孔向下望著她。
  「啊!」出現了!
  「汪!」蘇格拉底很爭氣的竄跳起來——然後鑽進女主人的懷裡陪她一起發抖。
  入侵者倏地倒退幾步,顯然被一人一狗的叫聲受驚不少。
  「你你……你是誰?你想做什麼?我們家很窮!」她高高舉起蘇格拉底,彷彿一面抵抗外侮的盾牌。
  范孤鴻和兩顆鈕扣般的狗眼四目交接,狐疑的聳高眉峰。這女人以為一隻發育不良的蠢狗濟得了什麼大事?
  「請問這裡是葉公館嗎?」先打聽清楚比較妥當,他不想浪費時間在錯誤的地盤上。
  「不……不對,這裡是『很窮』的葉公館。」維箴抖著下唇糾正。
  假若現場情形轉畫成一幅連環圖畫,范孤鴻可以想像得到,他的頭上應該會被加上好幾條代表「茫然」和「狼狽」的效果線。
  「那麼,『很窮』的葉夫人在嗎?」他決定,與火星人交談就必須運用火星人聽得懂的語言。
  當然,眼前的這個女人與科幻片的綠色火星人相差很遠。最起碼的一點,她的皮膚有別於碧綠色,而是偏向奶油白的圓潤基調。說真的,看多了白種女人粗糙的膚質,她這身肌膚還滿令人欣賞的。至於五官,總體而言相當文弱秀美,假若抹去她眉宇間的驚惶,濃化現有的書卷氣,相信中國傳統的「文人酸儒」就像她這副形樣。
  至於什麼性感、冶艷、風情萬種,抱歉,安在一隻蜜峰身上都比用來形容她更適合。
  維箴和陌生男人對談了幾句,發現他並未展現出大開殺戒的意圖,心頭稍稍凝定下來。
  「很窮的繼母大人不在。你剛才怎麼進來的?」她先打聽清楚比較要緊。
  「門沒鎖,我又聽見裡頭響起碰碰撞撞的聲音,所以自己推門進來看看。」一般而言,他極少為自己的行動提出解釋,不過第一印象定江山,先做好外交有助於他完成所托。
  「哦。」這表示陌生人並非擅闖民宅,維箴又放心了幾分。「你是來應徽的?」
  應徽?他心中打了個問號?
  「唉!」范孤鴻含含糊糊的應道:「請問葉夫人何時會回來?」
  「她到店裡去了。你有沒有帶履歷表?」
  他搖搖頭。黃天林曾經提到,葉家對於賣畫一事的反應相當負面,或許她將來意移到其他方面,有助於葉家人對他降低戒心。
  「這就有點麻煩了。」維箴嚴肅地直起身,拍拍直筒褲的灰塵。「你也知道,你和我們預期的應徽者有點出入。」
  他怎麼會知道?莫名其妙。「我想,應該是性別的緣故。」她陷入喃喃自語的情境。「一般而言,上門應徽的人以女性居多,然而僱主不應以性別做為篩選標準,這對男人相當不公平。可是女人本來就是社會上弱勢的一群,假若我們把這個工作機會開放給男性,那女人又少了一個發揮長處的領域。」
  「嗯。」他開始觀察哪裡有冰水可喝,順便坐下來打個盹,等她自言自語完畢再進入正題。
  「你貴姓?」
  「范。」廚房好像在右邊。范孤鴻率先領路到冷飲的大本營。
  「大名?」維箴捧著蘇格拉底跟上他的腳步。
  「孤鴻。」他找到冰箱,搜尋清新沁涼的鋁罐。
  「你有沒有前科?」
  「沒有。」冰箱裡只剩下最後一罐海尼根,他大方的佔為己有。
  「我並沒有岐視受刑人的意思,只是治安日漸惡化,市調又指出,百分之十四的假釋犯具有再度犯案的危險,尤其是性侵害罪犯……對了,你以前沒有強暴經驗吧?」
  「沒有。」他拿出一罐可樂扔給喋喋不休的女人。
  「那就好。」維箴仍然不放心。「最好你留下個人資料,我先請徽信社調查一下,確定你沒有任何前科,六個月之後我再通知你——六個月會不會太久了?」
  「會。」「啵!」拉環拔開,暢人心脾的冰啤酒一路滑下他的喉道。
  「我也這麼覺得。」她困擾地皺起眉頭。「可是這種事情通常由萌萌作主,我不敢隨便答應。我看你還是明天再來吧!——不對,萌萌蹺課陪經先生到高雄,下個星期才會回來,北返之後緊接著又有學校活動,起碼要兩個禮拜才會進門。不然你等繼母大人……也不行,繼母大人今天下午直接飛香港,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糟糕,被你聽到了!這麼一來我可能會有危險!你確定你真的沒有前科嗎?」
  「確定。」他幫她拉開可樂拉環。
  「如果有怎麼辦?」他聳聳肩,不予置評。「如果有,我一定不會忘記,可是我記得我沒有。」
  「好吧!」幾聲不雅的咕嚕咕嚕突然自女主人空虛的腹腔發出來,維箴的俏臉登時紅透。「不好意思。你吃過中飯了嗎?」
  「還沒。」他剛下飛機,直接從機場奔赴目的地。
  「正好。」她雙眼一亮,很難得的笑開懷。「我給你一個機會表現。來!」
  她雀躍的指向冰箱,閃爍的眼眸充滿期待。
  范孤鴻茫然的瞪著冰箱,隱隱感覺頭頂上又冒出效果線。這是幹啥?
  「動手吧!」維箴朝冰箱點點頭,催促他。「材料全儲存在冰箱裡,繼母大人擔心我餓肚子,事先已經補給好整櫃原料。」
  他拭探性的回應,「你是說,做飯?」
  「你想炒麵也行。」她慎重的添上一句,「就當成應徽考試。」
  「噢。」現在他有點瞭解葉家在應徽什麼職缺了。廚師!
  「我不吃蔥和蒜。」她先聲明。
  幸好她過慣了單身漢的生活,多少會下廚煮點好料。而且,他的個性屬於「不做則已,一做必成」的倔強型,所以烹調技術比勉強過得去更過得去。
  既然自己也肚子餓了,沒事多煮她那一份並不算麻煩。至於買畫一事,看樣子要等葉家的大人回來才談得成。
  維箴捱著餐桌坐下來。為了表現主考官專業嚴肅的態度,她很努力的不讓自己對即將到口的美食流露出非分之想。
  接下來的十分鐘,她簡直看呆了。天!大師報到!就見范孤鴻把冷凍豬肉扔進微波爐退冰後,手起刀落,一條條肉絲以均等的粗細堆放在砧板上。他用芹菜代替蔥花,辣椒迅速切成小段,紅綠相間的調味品煞是好看。三顆雞蛋單手打好,攪拌,擱在一旁備用。
  瓦斯爐點燃,嘩啦一響,芹菜爆香,所有材料一一下鍋,他單手持著平底鍋,臨空用力翻動幾下,火苗轟隆被油料引燃,又迅速熄滅,撲鼻的炒飯香洋溢整間廚房。
  鐵鏟刷刷幾下,兩盤炒飯起鍋,可以開動。
  從頭到尾,動作乾淨俐落,一氣呵成,就是店裡的廚師也難以比擬其專業手勢。
  「英雄。偶像。」維箴凝著崇拜的眼神盯緊他——的炒飯。
  「吃呀!」范孤鴻老實不客氣,舀起一大口塞進嘴裡。
  她當下認為這個動作值得傚法。
  「嗯,嗯嗯。」維箴掙扎著同時吃飯與說話。「不錯……好吃……嗯……」
  「吃完再講話。」煞氣十足的濃眉扭出皺摺。
  看樣子他與這女人談不出什麼結論,飽腹之後不妨先告辭,回返事先訂好的飯店耐候葉夫人歸來。至於廚師一職,抱歉,葉家另找高明吧!
  維箴舀兩口炒飯放進蘇格拉底碗裡。
  「汪,嗚嗚,汪!」小狗狗也給與滿分的評價。
  「恭喜你,你合格了!」她徽得家中神犬的同意,欣尉的握住他的大手。
  「合格?」
  「雖然煮飯燒菜只是你未來工作的一部分,可是只要你天天變得出好吃的佳餚,即使清掃打理的雜務做不順手也無所謂。」
  清掃和打理!?她們不是誠徽廚師嗎?瞬間的愕然讓他錯失表明立聲的良機。
  維箴起勁的介紹下去。「你的工作很簡單,每天早上七點準備早餐,十點固定為花圃澆水,晚上七點全家準時開飯,別忘了準備萌萌隔天中午的便當,換洗衣物我們會自動丟進洗衣機裡,平均三天洗一次就成了,當然,白天時間別忘了掃地拖地、整理一下居家環境,這樣就成了。」
  「等等。」
  她塞進最後一口香噴噴的炒飯,惋惜地瞥了盤中的餘糧一眼。「我該走了,還有幾冊論文必須送給學校教授留念……對了,我不曉得繼母大人是否會要求你負責買菜,等她回來你們倆再仔細商量吧!」
  「我……」
  「還有,我們家供膳宿,至於薪水,過幾天萌萌會告訴你,我也不太清楚。」她大半個身子已消失在廚房門口。
  「你先聽我……」
  「我走嘍!」七、八本論文捧在懷裡,她遙遙向蘇格拉底扭動手指頭,勉強算是道別。
  「且慢——」
  「對了,還有一件事!」這句話已經發自大門外的花圃。「今天蘇格拉底該洗澡了。」
  范孤鴻很少嘗到目瞪口呆的滋味,現下終於結結實實地瞭解這句成語的含意。
  這算什麼?!強迫中獎也不是這種做法!
  「我可不可以知道自己究竟掙到哪份工作?」他追到門口,只來得及見到纖巧的背影消失在轉牆外。
  「傭——人——啊!」餘音裊裊。
  傭人?
  他變成男傭了,他該死的不辭辛勞、千里迢迢來到台灣,只為了勝任一戶「很窮」的人家的男傭?
  褲腳下驀然傳來拉扯的力道,范孤鴻低頭一望,兩顆鈕扣眼和長舌頭笑呵呵的朝他喘氣。蘇格拉底放開他的長褲,舉起後腿扒搔兩下。
  「汪!」該洗澡了。
  該死!連一隻狗也把他當成僕人欺凌。
  倘若下一頓餐食他略過香肉火鍋不做,他就改姓「葉」!
  對了,剛剛跟他糾纏半天的女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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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24: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晚間七點二十八分四十二秒,甫踏進門檻的那一剎那,空氣間騰漫著一股貨真價實的香味,儼然是咖哩飯的特殊氣息。
  維箴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自從繼母大人正式接管廚房開始,葉家大宅就再也不曾出現過正常的食物香味了,即使陸雙絲心血來潮,烹調出一鍋咖哩,通常也是黑胡椒口味、芥未咖哩雞這些詭異的搭配方式。
  嗯,好香。還有蝦仁蛋炒飯……金針排骨湯……
  她一定死了!廚房裡一定有兩排天使奏著仙樂迎接她。
  維箴輕飄飄地晃進廚房。盤據在裡頭等她的人當然不是天使——起碼不像人們想像中圓圓白白、可可愛愛,背部背著兩根翅膀的小天使,而是一尊彪形巨漢。
  大漢敞開襯衫的每顆鈕扣,肌肉僨張,結實的胸膛有如一道懸崖絕壁,綻露出塊壘壯觀的紋理。稍嫌太長的濃髮用橡皮筋綁在腦後,鬢邊幾縷較短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浸濕。
  假若真要把這純粹雄性化的男人和「天使」拉上關係,也只能勉強冀望在他退化二、三十年,當他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寶寶時。
  然而小小瑕疵並未削弱她心靈深處的感動,維箴近乎茫然的坐在桌旁自己慣常佔領的空位,瞪著桌上暖霧氤氳的美食發呆。另一道熱氣挾著萬鈞勢力颯捲到她身側,橫霸得不容忽視。
  「為什麼冷氣機不能動作?」不悅的質問從半空中飄降她的頭頂。
  「上個星期就故障了。」她漫不經心的回答,心緒仍然徘徊在某個特定的主題上。
  「你們為何不叫人來修理?」范孤鴻低吼。他待慣了乾燥、偏冷的歐美地帶,台灣的溫度和濕度委實折騰得人無法生受。從下午到現在,他已經沖了三次澡,全身仍然感到粘呼呼的。由於坐著流汗實在太無聊了,他只好從冰箱裡搜出可用的資源,準備煮一頓香的辣的犒賞自己。
  他雖然懶,卻不會懶到自我虐待。
  「後娘說過幾天要找工人來,把整棟房屋翻修成中央空調系統。」她支著下顎,煩惱的傾靠在餐桌上,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利用大半天的空檔,他大致整理出頭緒。為了讓任務更容易達成,做好外交是必要的步驟。待這位窮酸女孩返家之後,他先說明清楚來意,而後回飯店等候另外兩位有裁奪權的「大人」現身,屆時大夥兒再坐下來談不嫌遲。
  話說回來,家裡來了陌生男人,她卻能大方的掉頭出去,耗了大半天才回家,膽子也大得離譜!三民主義又還沒有統一中國,她不必這麼放心過日子吧?
  瞧瞧她,長得眼是眼、眉是眉,五官清雅文秀,就只一身讀書人的窮酸氣令人看了想皺眉。說到皺眉,他終於注意到她的眉心扭得足以打成三個結。
  幹什麼?想挑剔他的技術不成?他這輩子還沒替女人煮過一湯一飯,倒是當成老太爺接受服侍的機率比較高。
  「你在想什麼?」他塞了滿口炒飯,謹慎的眼直勾勾地觀察她。
  「不太對勁。」維箴以他聽得見的音量喃喃自語。「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什麼事情?」
  「這一切。」維箴朝四周揮了揮手,秀眉擰得出水來。「一個平凡女人回到家後,發現佳餚美食熱騰騰的擺在桌上等著她。爐子上還燉著她最喜愛的金針排骨湯;家裡平空冒出一個比那桌美食更引人入勝的俊男,不但手藝巧,外型也剽悍得足以兼任保鏢的工作,一物多用途,而且價格低廉——這種好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為什麼?」這女人生性多疑得離譜!
  「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倚。根據禍福相倚的定率,橫福之後必遭橫禍,既然你完美得不像真的,我必須開始考慮橫禍即將發生的可能性。」她嚴肅地朝他點頭。
  「所以呢?」他的濃眉也漸漸彷照她的表情打結了。
  「所以,」維箴探過桌面,按著他的大手掌。「你一定要仔細想想,你有沒有疏漏任何危險物品?譬如瓦斯沒關緊、忘記關電器電源,或者刀刃放錯了地方。」
  「葉小姐……」他忍住不耐煩的吁歎。
  「我姓高。」
  「高小姐,」他很配合的改口。「我想你太多慮了,我做事相當嚴謹。」
  「蘇格拉底!它上哪兒去了?」回家到現在,蘇格拉底的狗影子半點也沒見著,以往小狗狗一定會出面迎接回家的人啊!維箴及時想到,噩運若沒降臨在她和新傭人身上,那麼下一個可能性高的對象就是愛犬了。「出事的一定是它,你有沒有看見它跑到哪裡了?」她驚慌失措,緊緊握住他的手。范孤鴻抽回手,又塞了一口炒飯。
  那隻狗,懶得理它!他向來對小孩、小狗、小貓沒有多少耐性,偶爾見到人們傻傻的抱著寵物又親又摟又說話,都忍不住要皺眉頭。也不過就是一隻貓或狗,跟它們說話它們聽得懂嗎?徒然浪費時間而已!缺乏效率與效能的事情他不屑為之。
  爐上的金針排骨湯嗆出沸騰的氣泡,他起身來到熱鍋前,關掉火苗,舀了一碗濃馥爽口的排骨與熱湯。
  維箴眼巴巴的跟在他後頭,急得團團轉。「你快說啊!外面車子太多,假如蘇格拉底偷跑到大馬路邊,很危險的。」
  「你喝喝看。」他把湯碗遞給老闆。「排骨湯,新鮮肉骨熬成的。」
  維箴接過來,瞧著碗裡的排骨塊,越盯越可疑。「新鮮排骨?多新鮮?」
  「應該剛宰不久吧!」他無所謂的聳聳肩。肉塊解凍之後,色澤依然紅潤,可見品質相當鮮美。
  「剛宰的?」她捧著心口,踉踉蹌蹌的跌坐回椅子上。「你……你好狠的心!蘇格拉底只是一隻無害的小狗!你怎麼可以犯下這種殘忍的惡行?」
  他的頭頂一定又浮出那些狼狽的效果線。這女人以為他做了什麼?天殺的!
  「你不吃,我吃。」他一把搶過碗,大大灌了一口。唔——該死!好燙!
  「你吃了蘇格拉底!」維箴噙著淚水,望著他碗裡的肉塊。
  「我吃了金針排骨。」他捂著嘴唇糾正。
  「那蘇格拉底在哪裡?」
  「汪。」這裡!狗狗蹲在她腳邊吐舌頭,濕不溜丟的鼻頭觸了觸主人的小腿以示討好。
  維箴登時張口結結舌,說不出話來。
  兩聲哼哼的冷笑從桌面另一側飄過來,進行無聲的反控。原來蘇格拉底還活著!誤會人家了……她慚愧地摸碰著鼻頭。「抱歉!我太急躁了,實在是因為蘇格拉底與我們家的關係匪淺,它去年又發生過食物中毒的意外,所以我格外擔心。其實生命原本就起源於虛無,不應該太斤斤計較,才算常道,此即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是老子的哲學思想……」越說越小聲,直到末了,語音消失。
  「嘿,嗯,啊。」他隨口在旁邊搭腔。「然後呢?」
  「然後?」她遲疑的瞧著大啖排骨湯的男人。
  「你聽起來還有幾句尾聲沒說完。」他又塞一口炒飯,怡然而自得。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她試探的輕問。「你真的在聽我說話?」
  「當然。」反正他閒著沒事幹,無所謂。
  維箴怔怔盯著他幾秒鐘,然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漾出一抹怯澀的甜笑。
  笑容可以在女人的臉上展現驚人的奇跡。
  隨著嘴角清揚的滑高,她眉宇間的皺結疏朗開來,諸般晦澀、窮酸氣彷彿隨著鬆懈下來的笑靨而煙消雲散。直到此刻,范孤鴻才驚訝的發現,她的五官其實遠超過他所認知的清麗。
  她的瞳眸屬於「內雙」型,微微鼓起的眼皮看起來有些像卡通人物捆慵的表情,別有一番風味,不擰著眉心的時候,相當可愛特殊。
  他忍不住撐著下巴,手肘頂在桌面,靜靜觀看她的表情是否會變化出更賞心悅目的姿彩。
  「你為什麼發笑?」
  「因為……因為萌萌啦!」維箴低下頭,不好意思的抿唇笑。「她每次都嫌我嘮叨,說話抓不到重點,常常我講到一半就要我『閉嘴』,所以……」她觸了觸鼻頭,怯怯地對他微笑。「所以我很久沒遇見一直聽我說話的人了。」
  范孤鴻一聽就覺得他不會喜歡這個叫「萌萌」的傢伙,感覺起來似乎是個霸王女流。
  「萌萌命令你閉嘴,你就乖乖聽話?」維箴溫順的點頭反而惹惱他。「你為什麼不反抗呢?同是一家人,她沒有權力打壓你發言的權利。」
  「反抗萌萌?」維箴的五官當場蒙上驚慌的神色,宛如他剛才教她做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這怎麼可以!她是萌萌耶!」
  他想起下午兩人討論是否該錄取他時,她也曾口口聲聲提到萌萌,可見這位萌萌小姐在葉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頗能呼喝得動其他成員。他的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極有可能也取決於「萌萌」。既然如此,多詢問一些「萌萌」的背景也不打緊。「萌萌對你們很重要?」他試探道。
  「當然。家裡的當家主人就是萌萌,連繼母大人也聽她的話。」她困擾的皺起眉頭。「再過幾天萌萌就要回家了,希望她願意僱用你,畢竟這年頭想要找到一位手藝和你一樣出色的傭人,不啻緣木求魚。依照以往慣例,萌萌很排斥陌生男人在我們家裡進進出出,我擔心她連和你交談也不太願意,更別提僱用你……這可麻煩了。」
  假若真是這樣,他坐下來與萌萌小姐討論買畫一事,只怕很難如想像中的容易。
  「萌萌有一小部分的性格承襲自我繼父,他老人家雖然好客,卻不太歡迎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維箴的眉眼轉眼間又蒙上一層愁雲慘霧。莫非餐餐有美食的好日子僅是她生命中的一小段脫軌?唉!
  范孤鴻馬上聯想到,她繼父葉先生正是當年打跑黃天林的主人翁。看樣子他此行仍然充斥著種種變數。
  「不做則已,一做必成」是他的座右銘,當初接下黃天林的請托雖然並非百分之百情願,但他也無意讓這樁小事功敗垂成,徒然在完美的搜尋生涯上沾染污點。
  既然葉家主人不歡迎生人,他惟有讓自己混成熟人。男傭的工作且不忙著推辭,留下來多瞧點情勢再做計較。
  「放心吧!我會努力求表現,讓她對我的工作成果刮目相看。」他伸伸懶腰,勞頓了大半天實在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了,麻煩你告訴我我的房間在哪裡。」
  「房間?」維箴愣了一下,完全沒有顧慮到這個問題。
  「傭人的工作供膳宿,我記得你是這麼說的。」他爭取應有的權利。
  「噢,對。」維箴終於領悟到,她和這個半生不熟的男人即將共住在同一處屋簷底下。
  可是很奇怪的,她並不感到畏懼,反而衍生出有人陪伴的安全感。難得!
  「樓下的客房很久沒整理,可能佈滿灰塵,今晚你先睡樓上好了。」緊鄰她隔壁的臥室極適合臨時來訪的客人使用。
  「帶路。」他倦懶的站起身,碩大體型再度使不算狹小的廚房顯得侷促。
  身量高偉的男人維箴並非沒見識過,像萌萌的阿娜答紀漢揚和繼母大人的另一半彭槐安,都屬於奪占矮個子生存空間的大塊頭,然而這三個男人卻又各有各的型。
  他們三人之間,最文明的男人非紀漢揚莫屬,一來他是圓滑熟練的財務顧問,二來他整潔有禮的外型也予有都會氣息十足的感受。至於彭槐安,雖然貴為一方負責人,可是氣勢上就像個富家少主,盛氣凌人得不得了,脾氣傲慢而睥睨,唯有在繼母大人面前才會稍稍軟化。
  而范孤鴻呢?他奔放的長髮和輕便的衣著都顯得太原始,像極電影中縱橫四方海盜頭子,只差左眼上缺了一隻眼罩,臉上少了和撇刀疤。
  紀漢揚屬於萌萌,彭槐安屬於繼母大人,那麼范孤鴻……她驀然被曖昧的聯想力染紅臉頰。
  萌萌說得對,她越來越神經質了!千萬記得改進。
  「你沒事又臉紅什麼?」范孤鴻奇道,在她未反應過來之前,飛快頂高她的下顎。
  被他碰觸到的「點」,猶如燒灼鐵燒到。
  「沒事。」維箴忙不迭地退開兩步,埋頭往二樓走。「跟我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汪汪。」蘇格拉底快樂的迫著女主人。
  一隻大手從半空中攔截,拎著它的頂圈提起來。
  「我把這隻狗關回廚房,省得它半夜亂撒尿。」明天起,負責清理環境的可是他!
  「嗚嗚嗚……」蘇格拉底可憐兮兮的哀鳴起來。
  維箴連忙跑下來展開護犬行動。
  「蘇格拉底習慣跟我們一起睡。」她皺起眉心訓斥傭人。「還有,你以後應該喚它的名字,別再叫它『這隻狗』、『那隻狗』,蘇格拉底很有自尊心的。」
  「這隻狗也有自尊心?」他荒謬的指著蠢狗鼻尖。
  蘇格拉底狗仗人勢,作勢往他的食指咬下去,幸好他反射神經優良,躲得快。若非它主人站在左近,他早已反手一鍋貼將它的狗臉打扁成群肉披薩。
  「看吧!又犯戒了。」她認為自己有必要把酸話說在前頭。「從今以後蘇格拉底也算你的主人之一。你必須好生照顧它,否則……否則我就叫萌萌開除你。」
  看樣子她真的很敬畏那個萌萌,才會連開除一個下人也得交由對方出面。范孤鴻越想越不是滋味,昔日風光叱吒的搜尋名家,如今竟淪為一方小宅的卑賤男傭,連一隻狗也騎在他頭上逞威風。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但此怨不出非君子。
  「知道了。」他瞇著眼睛瞪犬科動物一下。
  效果良好,蘇格拉底哀鳴一聲,轉頭埋進女主人的懷裡打顫。
  「嚇唬小狗和小朋友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希望你珍重自己的形象。」維箴發出警告。
  「反正這兩種動物很難和我產生關係,輪不到我來寶貝他們。」他老兄無所謂,吹著口哨主動踏上樓梯。「對了,它叫做蘇格拉底,你呢?」
  「高維箴。」
  「高維箴?」他反覆念誦她的名字幾遍,品味著這三個字在口腔內轉動的感覺——還不難聽。他點點頭,繼續舉步上樓。「嗯,我記住了。」
  這趟來台灣,除了尋畫之外,他希望能獲得更多收穫。而至目前為止,他認識了一個芳名半點也不哲學的悲觀妄想家,和一隻名字很哲學的樂觀愚蠢小笨犬,不曉得接下來的人物又是什麼角色。
  范孤鴻睜開雙眼,微微眨了兩下,晨光在視覺焦點留下感應,朦朧的天花板漸漸具體化。
  這是他第三閃看著葉家的屋頂板由模糊至清晰。多年的旅居生涯,他已經習慣了瞪著陌生的天花板醒來,然而這幕情景終究和過往有些岐異。以前他睡憩的地點若非飯店、客棧、旅館,便是野外的野營帷幕,偶爾停留在他私有的居處落腳,房子本身也因為主人外出多時而顯得空蕩蕩。他記不起來自己曾經在一個如此「居家」的環境中起床過。
  斑駁的壁紙,陳舊卻整潔的室內,空氣中隱隱浮蕩著庭院草香。雖然葉家老宅缺少豪華絢麗的氣氛,卻多出一股暖暖的人氣……一想到自己定居在一間家庭式的大屋,變成一位家庭式的新好男人,范孤鴻臂膀立刻浮起雞皮疙瘩。
  千萬不能走火入魔,他警告自己。葉家另外兩位成員即將在一、兩天內陸續回返,他盼望這段短暫的台灣之行可以在未來的七十二個小時內順利結束,然後回到洛杉磯去接續他頹廢委靡的假期。
  「嗚嗚。」濕答答的狗鼻子遲疑的碰觸他的腳底板。肚子餓了!
  「喂!」范孤鴻不悅的縮曲起膝蓋,撐起上身瞪視它。這隻狗還滿有膽子的,居然敢溜進他房裡。寵物和小孩向來與他不親。過去三天他對蘇格拉底視而不見,只在用餐時間按時開狗罐頭倒進它碗裡。
  說到吃,他撇了眼腕表,七點三十分,差不多該準備早餐了。昨天晚餐時,維箴告訴他,今天早上九點必須和學校的哲學系主任會面。
  真難想像了真的淪為傭人,每天按時準備三餐。
  范孤鴻憂鬱的下床。希望葉家的大人早早回家,他才能投胎超生。
  「早安。」維箴已經先他一步進入廚房,正望闃馬克懷裡的牛奶發呆。
  粲然晨照透過窗格,秋色暖黃,偏生她擰起眉心的結,辜負了大好早晨。對於高維箴動不動就淺頻憂鬱,三天來他已經瞧得很習慣。
  「早。」他拉開冰箱門,取出雞蛋、蔥花和幾片培根肉,開始烹調早餐的偉大工程。「一大早你就心情不好?」隨口和她閒聊幾句。
  「沒事,我正在想像待會兒與系主任談話的情況。」她落寞的纖指在桌面畫著圈圈。
  滋!蔥花擁進油鍋裡爆香,廚房立刻彌浮著強烈的青蔥氣息。
  「這有什麼好想像的?多慮!」嘩啦一響,澄黃的培根蛋汁加入油鍋內,他執起平底鍋的長柄,輕輕鬆鬆翻動,趁著培根加蛋不會太老的時刻,剷起蛋餅,兩人份的西式早餐他一隻右手就搞定。
  「我很擔心。」她幽幽地吐了口氣。「柯主任約談我是為了討論我返樣接受教職的事,若是面談結果順利,下個學期他將讓我開授兩學分的『哲學概論』。然而現在的學生搞怪又難纏,上課最愛作怪,我一定無法控制場面。你也曉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只要學生發現他可以輕易壓倒老師,以後鐵定會爬到我頭上來,那麼我豈不是連最後一絲師長的尊嚴也淪喪殆盡?唉!」
  人家都還沒確定要錄取她,怎麼她已經遠觀到自己站在講台上授課的美景?
  「你現在說這些不嫌太早了?我看你還是先擔心主任會不會聘雇你比較實際。」他分派好兩盤早餐,坐在她對面逕自享用自己的那一份。
  「也對!」葉宅男傭激起了她另一波灰色的思緒,天呀!這個世界為何充滿競爭,她如何能在莽莽人海中生存呢?「唉!」
  又來了!他可不想為她一臉苦瓜而導致謀職失敗負責。「你想點開心的事情,譬如說,日後成為講師教化子民、春風化雨的偉大。」
  「你不懂。」她哀傷的搖頭。「雖然師者的任務在於傳道、授業、解惑,然而老子古有名訓:『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說,道理倘若可以經由言語傳授流廣,那麼它就不是正道了,所以我在『傳道』這門功課上已經失去一半信心。」
  一天到晚聽她談那些老子、兒子的,他聽頭錯腦脹。「你到底主攻哪一門的碩士文憑?」
  「哲學研究所。我主修『東方哲學思想』。」
  「學哲學的人都像你這麼悲觀嗎?」
  「不,這牽涉到西方世界的存在主義,尤其是存在主義的代表作家卡夫卡……」她忽然收住滔滔不絕的介紹,小心的打量他。「我總是談這些玄虛,你會不會覺得無聊?」
  豈止無聊,他差點睡著了。
  「還好。」范孤鴻聳了聳肩,提起咖啡壺斟了一杯,「不過現在已經八點十分,你是不是該出門了?」
  「糟糕,快遲到了。」她驚慌失措的跳起來,拿起身畔的背包匆匆忙忙地離開廚房。
  「等一下,你還沒吃早餐。」他連忙追上去。
  「我不吃蔥。」她回頭對蔥花炒蛋皺眉頭。
  他頓了一頓,眼神有點抱歉。「我忘了。」
  「沒關係,一餐不吃餓不壞的。」加快速度趕向大門口。
  「等一下!家裡有沒有車?」
  「沒有。」
  這麼寒酸?!「你幾點面談完畢?」
  「十點多吧,做什麼?」維箴百忙中回眸。
  「我待會要出門買點東西和今日晚餐的材料,順便繞過去接你。我不太熟悉台北的道路,你撥個空陪我逛逛。」葉家竟連一部代步工具也無,他必須租一輛回來湊和湊和。
  「好,我在校門口等你!」消失。
  「等等!」來不及了。
  十點多到底是「多」多少?他翻個白眼,回頭繼續幹掉第二盤蛋餅。
  「嗚……」怯怯的狗鳴聲從廚房角落響起。
  他回眸一看,那隻狗仗人勢的蠢狗縮在流理台角落,渴望而遲疑的覷著桌上的培根蛋餅。
  「餓了?」他挑了挑墨眉,叉起盤中最後一口金黃蛋品。
  「汪!汪汪!汪汪汪!」蘇格拉底眼睛一亮,興奮地跑到他腳邊,狗尾巴搖出詆詆諂媚的節奏。
  范孤鴻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當著饞涎的小狗狗面前,把蛋餅送進嘴裡。
  「嗯……好吃!」他暢快的拍拍肚子。
  「嗚——」蘇格拉底悻悻然地退下去,不屑的嗤哼一聲,回頭挖掘它平時埋藏的私房骨頭。
  蠢狗敗走的路徑引起他的關注。就在通往後院的出入口旁,另有一扇拉攏的門,如今被蘇格拉底拉開,露出直通向地下的樓梯,他這才意識到老宅子另藏一間地窖。
  身為正式僱傭,他並不算瞞著主子亂闖的外來客,理所當然有權下去探勘地形。
  主意既定,范孤鴻放下空盤,朝地下一樓走去。他伸手推開敝陋的木門,榫頭發出嗄吱嗄吱的怪聲。
  「吼——」迅猛的黑影突然從暗裡竄出來。優良的運動神經驅使他及時退開兩大步,把腳丫子從蘇格拉底囂張狂妄的嘴下救回來。
  「媽的,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狗眼看人低。他怒氣沖沖,回頭搜尋一把合適稱手的凶刀。
  「汪汪!汪汪汪!」這是蘇格拉底的地盤,仇人休想跨雷池一步。慢著,他在做什麼?范孤鴻陡然凝定一切動作,錯愕地瞠望手中的鍋鏟。他居然窩在庖廚裡,和一隻高度低於半公尺的笨狗吵架!簡直是自甘墮落,英雄氣短。
  范孤鴻鬱悶的扔下鐵鏟,離開這個瘋狂的戰場。
  他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老酒,最好是很大很烈的一杯!
  范孤鴻實在是個出色亮眼的男人。從他們倆身旁經過的路人,只要是女性,莫不多投與他幾眼欣賞的眼神,再挑剔的打量走在他身畔的女伴。家人曾經告訴過她,她的外形條件也不差,美艷不足但清秀有餘,然而今天下午她所接獲的欽羨,卻遠超過以往的第一天。
  維箴的眼角餘光瞄向走在身旁的男人。皓日當頭,他戴上墨鏡,露出線條方正的下巴,放任一頭狂野的長髮披散在後頸,並未多此一舉的扎綁起來。他整個人放射出強烈鮮明的歐陸格調,充滿海洋的氣息,而且步伐穩定自然,渾然不在意他人的側目。
  佛法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色無相,方為真諦。話雖如此,真要視他的「男色」為空,翔實需要增加幾十年的修行才做得到。
  「進來。」他拉開車輛租賃公司的玻璃門,招呼她閃躲入空調的世界。不久前,他仍對台北的街道地理全然陌生,一個鐘頭之隔,他已掌握了幾條主要幹道的方向。現在兩人的行進方向由他來帶路。維箴發現,他是個主控欲強烈的男人,即使處在新環境,也會於最短的時間內摸清一切。也因為這樣的性格,當他出現在一個新的場合,即使身旁另有同伴,服務人員也會自動視他為主角,以他為主要的招呼對象。
  「先生,請問要租車嗎?」業務員熱誠的迎上前。「您抽根煙。」
  「謝謝。」他順手接過香煙,讓對方幫忙點燃。「我想看看你們的車款。」業務員快樂的邀請兩位客戶坐定,以魔術性的手法變出一張車目表,開始滔滔不絕的介紹。
  維箴越聽越過意不去。她貴為主人,無法提供適當的交通工具,反而讓男傭以私人金錢負擔租車費,實在說不過去。業務人員介紹得口沫橫飛。「我們的收費標準隨時間長短而定,相當合理。不曉得先生預定租幾天?」
  「先租一個月吧!」他保守估算,三十天之內買畫的勾當應該搞得定,托長了可就虧本。
  業務員的眼睛登時大放光芒。「這款豐田可樂娜是我們最熱門的車種。租用期一個月,算您一千五就好。」「太貴了。」她冷汗涔涔,輕輕拉扯他的衣角。一千五乘以三十天等於四萬五。萌萌願意支付的薪水恐怕連三萬塊都不到呢!他拿什麼付賬?屆時付不出車款,范孤鴻一逃了之,天下無難事,豈不是要連累到她們家出錢了事?太可怕了,非阻止他不可。
  「好吧!就這一款,我今天想取車。」范孤鴻無視老闆大人的勸告,掏出皮夾。
  「你的薪水不夠付的!」維箴挺身而出,防止他將來畏債潛逃。業務員愕然,終於注意到男客身旁的女子。「呃,太太?」
  「我不是他太太,我是他的僱主。」維箴不耐煩的糾正。「范先生,我先警告你,在我們家幫傭,一個月能賺三萬塊就要偷笑了,你可別薪水未進口袋就先入不敷出。」
  「幫傭?」業務員眼光中的熱誠先去了一半,秀出另一款小車的規格。「不然還有另一款日產MARCH,每天一千塊,比較便宜。」
  范孤鴻嗤之以鼻。MARCH光車身就短豐田一截,他可能塞不進駕駛座。
  「我的經濟狀況不勞你擔心。」他橫了她一眼,拿出信用卡。
  金卡?還有點希望。業務員迅速把豐田的資料換回台面的最上方,笑容依舊燦爛。
  「好吧,別怪我沒警告你。」她嘟嘟噥噥的。
  兩方人馬簽妥一個月的租約,繳款取車。
  他只租一個月的車,雖說此舉可以演繹為三十天後他準備買車,但維箴頗為懷疑這個可能性。想來他只預備打工一個月,賺點外快就走。
  男兒志在四方,存夠了錢,自然進發往下一段旅程。范孤鴻臉上清楚標示出豐富的閱歷,不可能把幫傭列為人生目標。這年頭多的是像他這樣的遊牧民族,沒有久留意願,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只是,唉!他煮的菜實在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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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25: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深夜,格格作響的門板敲響恐怖夜的序曲。嗄吱,嗄吱,嗄吱……腳步聲踩踏著地毯,閃入黝暗的房間內,原木地板在地毯下奏出陰森森的節拍。
  嗄吱……嗄吱……一步步往隆起一片凸影的床榻逼進。
  打橫裡,堅實的手腕破繭而出,反手將入侵者壓制在床上。手錶的玻璃鏡面反照著月色,在暗夜中畫出一道優雅的弧線。
  「啊!」來人嬌呼。
  高維箴?
  「你有三更半夜訪仍人房的嗜好嗎?」范孤鴻一骨碌坐起,緊扣住她的雙肩。她若再晚出聲一些,手骨已經被他打折了。
  「你好重。」差點被他壓死!維箴扶按住他胸口,努力撐起殘存的自尊心。咦?摸起來滑滑的,硬硬的,而且光溜溜的。她看向纖手摸觸的地方……
  「你……你裸睡?」她不可思義的輕喊。
  這也好大驚小怪!他撥開額前的劉海,整頭濃髮因為睡眠而顯得凌亂,再襯上那臉使壞的笑容,活脫脫就是縱橫江湖數十載的海盜頭子。
  「犯法嗎?」他想了想,忽然賊忒兮兮的笑起來。「姑娘深夜暗訪,倘若小生穿戴整齊,恁也太殺風景。」
  「我才不是……」被那雙賊溜的眼一掃視,她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和他一樣赤裸著身子。
  「我聽見院子裡有怪聲音,可能有小偷潛偷東西。」
  「是嗎?」他起身走向落地窗。雖然他們倆的房間位處隔鄰,他的臥室卻坐落在轉角邊間,窗戶的開口與她的並不在同一個平面。維箴的窗戶與廚房、庭院同一側,而他則面對著後花園。
  夜風中藏著驚蟄的氣息,隱隱夾帶敲碰撞擊的響。沒錯,確實有人試著從廚房後門進入葉宅。
  「你留在房裡,我下去看看。」他簡潔有力的轉身下令。
  維箴恍如沒聽見,一個勁兒呆滯地瞪望著他,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來回梭巡好幾遍。
  「你嚇呆了?」他不耐煩的揮揮手。「我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她滿臉困擾,似乎在猶疑著該如何對他啟齒,考慮了片刻,終於以最嚴肅冷靜的語氣開口:「我不願令你尷尬,然而人類理當在負面的評價中尋求成長,所以我還是老實說吧!——你全身光溜溜的。」
  對哦!范孤鴻陡然醒悟,他忘了套上長褲。這女人實在很好笑,撞見男人光著屁股也不像徽性的尖叫幾聲,居然還端坐在床沿,兩手規規矩矩的貼放在膝蓋上,一副好學生、好寶寶的模樣,跟他有商有量的。
  「那你還看得這麼出神,不趕快把眼睛蒙起來?」
  「也對。」維箴慎重的點點頭。
  被他一提醒,她終於抓回蒸發掉的女性矜持,摀住幸福了好幾分鐘的秋眸。
  范孤鴻迅速套穿上運動短褲,一邊審視她雅致的下巴線條,略嫌清瘦的頰畔。
  房內的光線相當陰暗,不過他出生入死這些年,早已訓練成比常人敏銳數倍的夜視力。就著幽微的月光看去,維箴的臉龐透著粉嫩的月牙白,捂著水眸的手與臉部肌膚融和成一片,像極了晶瑩的白玉瓷瓶。那張蜜梨似的臉蛋看上去就讓人想咬一口。雖然他並未真正觸碰到她,卻極能瞭解何謂「嬰兒般的膚觸。」
  睡衣上的科犬圖案倒有幾分像蘇格拉底,差別只在於那只混血狗不知從哪裡繼承到黑鼻管。
  黑夜原本就是人性本能最容易失序的時刻,他一時意動,趁維箴防備力降低,突然掰開她兩手,迅雷不及掩耳的印上她唇心,退開。
  維箴眼睛眨了一眨,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剛才她好像感覺到嘴唇重重的,隱約有一股濕濕熱熱、微含著煙草的氣息盤旋於鼻端,但晃眼間就消失了。
  夜色太深,她看不清個所以然來,范孤鴻的動作又超快。
  她被竊吻了嗎?
  感覺起來好像是,可她又無法確定,不過,他若吻得讓人不知不覺,這個吻有什麼意義呢?嗯,很值得深思的問題。
  范孤鴻踩著無聲息的貓步走下樓梯,貼身在廚房入口處的牆邊,捕捉暗夜中的細微聲息。
  嘰哩咯啦的異響發自於後門,有人試圖撬開門鎖進來,技巧卻拙劣得令人髮指。
  狩獵者的光芒從他的豹眸激射而出,他踢開便鞋,赤足踩進廚房的磁磚地板,無聲潛向後門。他的上半身依然光裸,步伐牽動了全身的肌肉,蕩隨著一波波僨起的線條。隱隱銀光投射在他身上,恍如伺機襲擊羔羊的肉食猛獸。
  屋外拂起山風,赫然吹動了門,原來喇叭鎖已經被小賊破壞。他悄沒聲息的逼近,探長手臂準備拉開門給外頭的傢伙一起迎頭痛擊——
  「吼——」蘇格拉底突然從黑暗中竄出來,牙齒狠狠陷入他的腳踝。
  「他媽的!」范孤鴻破口罵一句三字經。「你有沒有咬錯人?狗仗人勢的愚蠢東西!小偷就在門外,你居然回頭攻擊我?除了吃喝拉睡,你還有什麼功能可言?」
  「吼——」蘇格拉底大怒,用力咬住他的腳踝亂甩。後門的異響陡然僵住,隨即,細細碎碎的腳步聲竄向庭院的外牆。
  「SHIT!」他可以感覺到血絲從破皮的傷口往下流。大手用力一扯,小狗狗被他凌空甩到廚房的對角,他立刻從地板上彈起來,追出後門。
  「咳!咳!咳!」挫敗的看門犬發出淒厲的慘呼,驚動二樓的女主人。
  「蘇格拉底。」維箴驚駭的衝下樓,生怕愛犬發生了任何意外。
  欺仗人勢的狗瞄見女主人出現在廚房門口,無限委屈的跛行到她身前,嗚嗚嗚的哀鳴著,訴說自己的滿腔委屈。
  「好可憐哦!寶貝狗狗。」維箴憐愛萬分的抱起愛犬。「你的腳痛痛喔?是不是壞人欺負你?」
  「汪。」蘇格拉底給與肯定的答案。
  她摸觸到小狗狗濕濡的腹部,提手一看,發現它身上沾滿夜露和泥土,想必是甫從院子裡溜進來。
  「剛剛在院子裡抓門的就是人嗎?」她憐愛的點了點小狗狗的鼻尖。「小壞蛋,你害姊姊以為有壞人偷跑進來。」
  後門霍地推開。
  「啊。」「汪。」一人一狗嚇得抱成一團。
  范孤鴻站在門框之間,襯著屋外的月色而形成暗影,狂野的亂髮散揚奔放,恍如入侵的海盜頭子。維箴微嚥一口唾液,下意識地退開幾步。
  也沒看見他動作,下一瞬間,她懷中的蘇格拉底已經被他用三根手指拎得高高的。
  「蠢狗!」范孤鴻咬牙切齒,有如欲將它活生生吞進肚子裡。
  蘇格拉底眼見有靠山在場,壓根不用自己用力,扭過頭可憐兮兮的朝女主人哀叫。
  「住手!」維箴忿忿把狗狗搶回來。「剛才是不是你踩到蘇格拉底,害它痛得哀哀叫?你每次都趁著我不注意的時候虐待它。」
  「我虐待它?!」他險險腦沖血。「我虐待它?」每吼一句就進逼一步。「你說我虐——待——它?」
  美女與小狗被迫到牆角。
  「沒……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維箴眼眶裡含著兩泡淚,顫巍巍的抖出聲。
  「那你是什麼意思?」今晚不跟她計較個清楚,他絕對不善罷甘休。「我大半夜被你挖起床抓賊,賊沒抓到,反而被那只蠢狗咬得鮮血直流,還換來一身虐待動物的惡名,我犯賊哪?」
  「它叫蘇格拉底,不叫蠢狗。」她小聲糾正。
  「你以為男傭的工作多吸引人?干到現在連一個月薪水也沒個准,天天做牛做馬,還得被這只笨狗岐視。」范孤鴻根本不甩她微弱的答辯。「你自己說,我腿上多了兩個血洞,造成嚴重的職業傷害,你打算如何賠償我?」
  「有生之日,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她壓低了頭,根本不敢抬頭看他。
  「好!這是你說的,我等你報答。」他憋著一肚子悶氣,惡狠狠地橫了蘇格拉底一眼。「喏!」
  她怯怯的接過他手中的銀色圓牌。「這是蘇格拉底的狗牌,怎麼會在你手中?」
  「我剛才追出去,在庭院撿到的。」他悻悻然地再瞪狗狗一眼。
  「可能是蘇格拉底弄掉了。」維箴提出心頭的推想,「它身上髒兮兮的,而且泥土的印子很新,方才應該是它溜到後院散步,被鎖在外頭,所以才一直抓門,吵醒了我。」
  范孤鴻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彷彿想說些什麼,半晌仍然回歸沉默。
  「或許吧!」他不願多言,板著一張被吵醒的臭臉離開廚房。「我要回房睡覺了,你們主僕倆慢慢培養感情。」
  「等一下。」維箴連忙追上來。
  「幹嘛?」他吼她。
  「蘇格拉底渾身髒兮兮。」她囁嚅著。
  「我又不跟它同睡,管它髒不髒。」他轉身又想走。
  「可是——」維箴鼓起勇氣扯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想怎樣?」他很不高興了。
  「你……你先幫蘇格拉底洗完澡,再睡覺。」
  至此,范孤鴻終於確定,這女人真的把他當傭人看,當然,他並沒有職業岐視的意思,傭務人員自有其值得驕傲的地方,他只有無法忍受被一個神經質女人呼來喚去的。
  邪惡狡黠的微笑勾勒出他臉龐的立體線條。他轉回身,手肘壓在她頰畔的牆面,維箴不自覺又呼吸困難。
  煙草氣味和濕熱的鼻息挑弄著她的感官,千般熟悉,萬般曖昧。他半裸的體軀突然真實了起來,近在她咫尺可觸的距離,狂妄的侵佔了她的生物距離。
  「我們交換條件好嗎?」空出來的右手,輕輕逗捏著她的下顎。「我很樂意為脆弱的蘇格拉底洗澡。」他吹口氣,拂弄她的耳朵。「可是,等我洗完了蘇格拉底,你必須幫我沖澡擦背,嗯?」
  她先深呼吸,一嗅到他身上發散的男性氣息,連忙又憋住氣。太隱晦了,太曖昧了,此樁交易萬萬不可為之。
  雖說食色性也,貪好男色卻有傷文人雅士風範。捧著狗狗,她逃也似的奔上二樓。
  「蘇格拉底,來,姊姊幫你洗澡澡。」
  她敢打賭,方才姓范的鐵定偷吻過他。
  「前天夜裡你答應要報答我。」范孤鴻用指關節輕扣書房的門,吸引蛀書蟲的注意力。
  維箴抬頭瞧向門口發聲處,立時觸眼到一片古銅色的胸膛,呼吸有窒息的感覺重又衍生而出。八成是她的男傭吸氣量比較豐沛,搶走了人的空氣配合給額。
  而且,他又光著膀子了,健美壯碩的體魄簡直在強迫觀眾欣賞。
  「你實在應該養成穿衣服的習慣。」維箴蹙起娥眉糾正他。
  「屋子裡熱死了,」他忍不住抱怨。「又濕又悶,冷氣又不能運作。」
  她當場覺得有點汗顏。怪不得人家,實在是因為她提供的員工福利太差了。
  「噢。」維箴乖乖收斂起僱主應有的權威和尊嚴。「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報答的,請說。」
  他拂開汗濕的劉海不經意地道:「我對中國字畫頗有一點興趣,這趟跑回台灣,正是為了收購幾幅值得曲藏的作品,你認不認識在字畫方面有研究的前輩,可以為我解說應注意的購買原則?」
  他說他「這趟跑回台灣」,意謂著他確實從外地前來,歸期不遠。維箴低下頭,一點一滴品味著他可能遠去的事實。可是,她不希望他離開啊!雖然他炒菜總是喜歡放青蔥和蒜,技術卻比繼母大人高明太多,如果他離開了,他又要墮回以前的飲食煉獄,嗚……她不要!
  「你在幹嘛?」范孤鴻很莫名其妙,怎麼轉眼間她一臉泫然欲泣的淒苦相,他說錯了什麼嗎?
  「沒事,我只是想到我悲涼的未來。」她悠悠的歎了口氣。
  「我想買畫與你悲涼的未來有何牽扯?」他斜倚在門框上,打算問個一清二楚再做其他事情。
  「你買完畫是否就會離開?」她清秀的臉頰漾起一層輕郁。
  「差不多。」她不願意他走?范孤鴻的心律節奏有點跳拍。嗯!還滿令人驚喜的。不自覺的微笑弧度提高了他的嘴角。
  「唉!」她相當配合的長吁短歎起來,當場令他的男性虛榮獲得高單位的喂補。
  范孤鴻懶洋洋的步近書桌,耀眼的半裸上身軀逐方寸之外的氧氣蘊藏,維箴訥訥的任由他接近自己,站定,修長的手指頂高她下巴。
  煙草氣息拂上她臉頰。
  「你先幫我完成買畫的心願,」魅惑的低語鼓動她的三魂七魄。「我的停留時間還有大的商量空間。」
  「不……」顯然他誤會了。
  在她能辯明之前,掠奪性的唇已欺壓下來。有了前一次的經驗,她認為自己這回已做好心理準備。
  對於男女之事,維箴當然也曾好奇過,尤其繼母大人和萌萌的身畔相繼出現了命定的所屬,她雖然嫩,卻不至於無知到認定這兩對佳偶向來規矩清白。
  以前也有人追求過她,她甚至接受了其中一人,試探性的交往了三個多月,結果這段感情仍然步向不了了之的收場。她無法忍受第二雙手在她身上探來摸去!她就是沒有辦法!至於親吻,她直接聯想到的是「飛沫傳染」,而從小她的抵抗力又特別衰弱;病痛意謂著皮肉之苦,意謂著醫療支出,意謂著不治死亡,她何苦為了短短一刻的親吻而付出生命代價?所以啦!前任男友求歡幾次不遂,自然轉向其他更心甘情願的女人。
  思索之間,她的唇間產生入侵感。她連忙想縮頭,卻被腦後的手掌固定住。
  被深吻的感覺一點也不像女性友人描述的——腦中轟然一聲巨響,眼前金光亂閃,耳邊還有天使唱著甜美的歌曲。
  濕濕的,粘粘的,感覺很奇怪,難以歸類為喜歡或厭惡。不過——芳心有一種躍躍跳動的異樣感受,好像有些搔癢,卻又不像實質的存在……
  總而言之,怪怪的。
  范孤鴻終於打住深吻的動作,釋放她的唇自由。維箴從對面書櫃的玻璃反射,赫然瞧見自己殷紅如蘋果的容顏。呵,她看起來好激切,臉色鮮艷,唇瓣濡濕,一副被徹底蹂躪過的模樣。為什麼呢?她以為自己剛才很冷靜的。
  「你忙你的,我先去沖個涼。」他滿意的直起腰,拭掉太陽穴上的汗水。「台灣的鬼天氣熱死人了。」
  范孤鴻吹著口哨,晃向走道盡頭的浴間。
  她實在很好玩!他想。
  他很少以「好玩」二字來形容女人。女人要不就可愛,要不就煩人,至於不可愛也不煩人的,通常等於「平凡」,好像很難出現第四種分類法。然而,他這趟台灣之行遇見了一個女人。
  一個很「好玩」的女人。
  涼冽的水泉自他頭頂直灌下來,蜿蜒向胸口,沖激著不可避免產生的生理悸動。
  他才剛扭緊蓮蓬頭開關,便聽見樓下大廳揚起輕盈的鈴聲。
  「難得這家子也會有訪客上門。」他頗為訝異。進入葉家這幾天,門鈴頭一次由他和維箴以外的客人按響。
  匆匆套上牛仔褲,隨手把濕發擦乾,任由它披在肩上,他淌著滿胸膛的水珠下樓,執行傭人理當盡責的應門使命。門戶洞開的那一刻,外頭的人掏出鑰匙,正待插入鎖孔裡。「維箴,我以為你不……」陸雙絲噙著清艷動人的甜笑,抬頭瞧見開門者的身份後,笑容立刻僵化為錯愕的線條。「……在。」
  難道她走錯房子了?雙絲趕緊回頭瞧望庭園的景色,沒錯啊!這裡是她家,她的院子,她的大門。但她從來不曾料想到,有朝一日進門的時刻,突然變出一個英俊的裸男前來開門。而且他滿身水珠分明就是「美男出浴」,頹廢的外形就像剛從汪洋上收帆歸來的海王子。
  假若他嘴角再叼上一根煙,可不像極了電視上拍攝萬寶路香煙廣告的男模特兒。
  「嗨。」美女!范孤鴻第一眼便做出決定。
  眼前的女人絕對只能以「明艷無雙」來形容,眉眼五官的精緻不需多言,比較引人注止的是,她渾身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彷彿芳蹤所及之處立刻化為舒爽清涼的場合。
  純粹男性化的笑容頓時柔化了他狂野的外形,浪蕩倜儻的眼神貪婪而不淫晦的掃瞄雙絲。
  「請問芳名?」他一邊肩膀依然斜倚著門框,左手已經不安分的握起幸而人兒的柔荑,舉高到唇邊。
  「我叫陸雙絲。」男性的欣賞是滿足女人虛榮的主要糧食,她當然也不能免俗。雙絲紅了臉蛋,半出於害羞,半出於欣賞。「我是維箴的繼母。」
  「哦——維箴從沒告訴過我,葉家有一位令人驚艷萬分的女主人。」他緩緩彎下腰,貼吻向美女的玉手。
  粗糙的手背突兀的切入,險險害他的嘴唇失去貞節。
  「而且這位令人驚艷的女主人恰好被別人訂走了。」低沉的語音充滿敵意。
  范孤鴻抬頭,瞧瞧是哪號程咬金壞了他調情的興致。比他高半顆頭的大個子梗在美女與他之間,目露凶光,同時也正掂著他的斤兩。印象中,他仰頭看人的機會並不常有,在男人的體型中,他已經算高大的品種,難得在台灣碰見一棵超過一九0的大蘿蔔。從大塊頭男子充滿佔有慾的站姿來看,美人兒與他必是關係匪淺。
  唉!美女與野獸,糟蹋了。
  「維箴很厲害嘛!」大塊頭冷冷瞄他一眼,語中帶刺地嘲諷。「看不出來她還懂得趁家裡沒大人,帶個野男人回來。」
  「你講話放乾淨點,衝著我來就好,沒必要扯上旁人。」口頭上的侮辱他向來不放在心上,但牽扯到維箴又是另一回事。
  雙絲連忙介入兩隻鬥牛之間充當和事佬。
  「不准你說我女兒壞話!」她遣責性的拍打未婚夫彭槐安一下,再轉頭對他甜知。「這位先生,您是?」
  「我姓范。」
  「是誰啊?你和客人為什麼站在門口說話?」維箴姍姍來遲,從他背後踮起腳來探頭探腦。「繼母大人,彭先生,你們從香港回來啦?」她推開男傭,迎了上去。「繼母大人,聽我說!你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你離開的時候,家裡發生好多大事,最嚴重的就是——我們的冷氣又壞了,我請范先生幫忙檢查過,但這次可能修不好了,因為壓縮機已經壽終正寢。你一定瞭解,冷氣不是我弄壞的,是它自個的時辰到了,改天萌萌回來怪罪我的時候,你務必站出來幫我說話,還有……」
  「給你。」沁著水珠子的可樂鋁罐出現在她眼前。
  「幹嘛?」她愣愣的問。也不見范孤鴻有什麼動作,怎麼轉眼間他已繞去廚房,拿了飲料出來?
  「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你不渴?」他拉開海尼根拉環,逕自灌了一大口。嗯,又涼又爽!「大家進來坐,把這兒當自己家一樣,別客氣。」
  他大手一揮,邀請眾路人馬移駕客廳,然後自動自發的轉進廚房切水果。動靜舉止之間,依然輻射著逼人的狂放魅力。
  雙絲越看越奇怪。可不常有男人在老宅子裡指揮調度,反將她們葉家女人視為客人的。
  「維箴,他是你男朋友?」連她也想對繼女刮目相看。士別數日,維箴身邊忽然就冒出一個俊男。
  「才不是。」維箴的臉頰火辣辣地燒紅。「前幾天范先生來應徽工作,我考了他幾項家事技能,他都順利過關,所以我就自選作主僱用他了。他的名字叫范孤鴻。」
  「哈,男傭!」彭槐安冷哼一聲地嗤笑出來。原來是個傭人而已!他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
  倒也不是他和姓范的有啥深仇大怨,只是,為了後半生幸福著想,在雙絲尚未下嫁給他之前,任何有機會與她朝夕相處的異性都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尤以適婚年齡的男子為最。瞧姓范的方纔那副急色相,怕也是對他未婚妻存有非分之想,此人不可不防。
  「無貴賤。」雙絲嬌嗔道:「你是不是也輕視我煮飯婆的身份?」
  「繼母大人,你別誤會彭先生,其實輕視你煮飯婆身份的人是我和萌萌。」維箴老老實實的接腔。
  彭槐安當場爆笑。
  「你笑什麼?」雙絲氣惱地握起粉拳捶他。
  「吃水果。」花式果盤被端放在茶几中央。
  中間一圈半月形的紅蘋果,大小、弧度切分得工整劃一,外圍一圈鮮艷的柳澄,果皮被細心地肅下一半,肅離部分還順手切出幾刀花樣,放置在最外層的芭樂已去掉籽,切成滾刀塊。雙絲看得咋舌不下,眸中盈著仰之彌高的崇敬。這盤色彩繽紛的藝術品,她不曉得應該吃它還是膜拜它。
  「時間太多。」彭槐安吃味的嘀咕。
  范孤鴻無所謂的聳聳肩。沒辦法,他無聊,只好切水果玩。柳橙是他昨晚閒著沒事,邊看電視邊玩水果刀的成品,切著切著就切了一大盤。
  既然女主人回家了,他的買畫行動不妨先放出一點風聲。
  「維箴,我剛才向你提過的畫作,你還記得吧?」他的眼睛看似專注在她身上,其實正敏銳的偵測著其他人的反應。
  「什麼畫?」雙絲好奇地插口。
  「他想買幾幅字畫。」維箴無可避免的注意到,繼母大人好像對范孤鴻積有十成的好感,反之亦然。其實理當如此,男人總是偏好繼母大人這類型的亮麗美女。而她頂多像個灰暗的酸書生罷了!
  奇哉!她怎麼忽然計較起這些小事?繼母大人的美艷和受異性歡迎,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她現在才生出計較的心意,豈不是遲了一些?
  外貌之事由不得人,一切有緣法,如露亦如電,沒什麼好放在心上的。
  可以……唉!她又開始覺得憂鬱了。
  「范先生,你偏好哪位前輩的作品?」談到字畫,雙絲多少感興趣,她只有一天緣分的亡夫也曾薈集字畫成癡。
  「你叫我『范』就好,不必加上先生。我只是您的僱傭。」他迷死人的微微一笑。「我的財務狀況並不富裕,只供得起臨摹的字畫,最好葉夫人有認識的人願意出讓。」魚網灑下海。雙絲聞言頓了一頓,彷彿待欲說些什麼,卻又停口。
  「呃……買賣字畫的事情,彭先生瞭解得比較透徹,你應該詢問他才對。」他指向身旁的男伴,雖說彭槐安已成了她未婚夫,但「彭先生」三字叫順口,無論如何也改不過來。
  「抱歉,我很少接觸仿字或仿畫。」彭槐安冷嘲道。沒錢就認命,不用學文人名士附庸風雅。
  范孤鴻眼芒一閃。黃老頭有言在先,所以他並不意外葉夫人規避的態度,若想讓葉家釋出任何一幅藝作,勢必得耗費幾許心力。他只是好奇,為何葉家女人緊緊扣住那些不值錢的仿字畫?
  身旁突然響起一聲長歎。
  他反手扭轉維箴的臉龐,和她面面相望。「你在想什麼?」
  這女人動不動就歎氣,只差沒面對西北邊張開嘴巴,喝點風、吃些雨,咳兩口血,偶爾林黛玉葬花。
  他的舉動喚回維箴飄蕩的靈魂。萌萌和繼母大人已經很習慣她的怪異,而她也很習慣人家「習慣」她的灰色,偏生他總像看不慣似的,不按牌理出牌地介入她的愁雲慘霧裡。
  「寵辱若驚,夫復何言?唉!」她搖頭晃腦的歎息。
  當場三個人都聽不懂她在講什麼。
  她這樣的症狀到底維持多久了?范孤鴻啼笑皆非。
  「走走走!陪我出去買今天晚餐的材料。」他看不下去了。
  「唉!」維箴再長吁一聲,乖乖的被他拉起身,往門外走。
  屋外人間,長空一色,流雲聚散沉浮,活脫脫是人世間悲歡離合的寫照。秋陽正艷,卻揚不起她心頭的輕盈快意。來往的車陣猶如彩繩,牽續起已知的現在,和未知的他鄉。
  「唉!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她淺聲低吟。
  「你想吃梅干扣肉還是鹵蹄膀?」
  「我要吃什錦面。」她深深歎息。
  真難為了她,不同的話題還可以維持相同的低調。范孤鴻實在很懷疑她活在哪個八股時代。
  反正她這副死樣子他也看慣了,婉言開導也沒用,不如等她自己掙脫愁雲慘霧,省得他浪費唇舌。
  於是他主動引路,走向斜前方的小公園,拉著她坐在一張石椅上,任憑維箴去長吁短歎,傷春悲秋,他自顧自地享受和煦的午後秋風。
  前方幾公尺,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在蕩鞦韆,先用驚懾的眼光瞄瞄他,最後落在維箴身上,似乎因為他的存在而遲疑,打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接近他們。
  「那個小鬼好像認識你。」他頂高維箴下巴,讓他注視正前方。
  「強強!」她終於曙光乍現,綻出溫暖的笑顏。「強強和他爸爸剛搬來不久,他爸爸最近調職到附近的國中教書。」
  小男孩受到她的鼓舞,再猶疑地瞄他一眼,終於鼓起勇氣,羞怯的接近兩人。
  「阿姨。」強強偎近她那一側,怯生生地打量他的神色後,終於補上一句:「叔叔。」
  「嗯。」范孤鴻的態度很冷淡。他並不特別喜歡小孩,也很少和這個年齡層的人類相處。
  維箴就截然不同了。看得出她是那種視兒童如天使的典型女性。
  「強強,你怎麼一個人在公園玩,你爸爸呢?」她認識強強個把月,好像不曾見過他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
  「爸爸星期日下午值班。」小男生害羞的回答,眼角忍不住一直偷瞄范孤鴻。
  他被覷瞄得莫名其妙,逮著機會,突然側頭和小男生四目相交個正著。
  范孤鴻自認長相並不嚇人,或許狂放了一點,但無論如何也構不上「嚇到小孩」的程度,可小男生的反應卻強烈得讓他開始自我懷疑。
  強強被他一看,小身體重重一震,眼中浮現驚措慌亂的神色,整張小臉霍地躲到維箴背後。
  「范!」維箴怒斥他。
  「我又怎麼了?」他不過是隨便瞄了小鬼一眼,又做錯了什麼?
  「強強,別理他,阿姨陪你玩。」她安慰性質地撫觸小男生的頭。
  「不要!我要回家了。」強強突然跳開一大步,頭也不回地跑開。
  范孤鴻緊盯著遠去的瘦弱背影,腦中有一個念頭隱約被牽動。
  「你哦!老是喜歡欺負小狗和小孩。」維箴跳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斥責他。
  「小姐言重了。」他又好氣又好笑。喜歡小孩又沒獎品可拿,他哪來這等興致。
  「我警告你哦!以後再見到強強,你一定要對他和藹可親一些,強強很怕陌生人,尤其是男人。」她終於展現出主人訓誡下人的權威。
  「奇怪了,他要怕就怕,我又沒要求那個小鬼接近我。」他咕噥出不平之鳴。
  「他叫『強強』,不叫『小鬼』,蘇格拉底叫『蘇格拉底』,不叫『那隻狗』。」
  「嗯。」他懶得反駁。為了那隻狗動干戈,不值得。
  「還有,你對彭先生也要客氣一點,他是繼母大人的未婚夫,等於是我未來的繼父,你未來的老闆,知道嗎?」
  「喔。」未來是一個漫長無期的名詞,他不在乎。
  「你真的記清楚了?」她頓了頓,復又強調。「繼母大人已經和他定親,你要對人家謙沖有禮。」
  「你提第一次時我就聽見了。」他懶洋洋地起身,邁開步伐往馬路走去。「動作快點,晚餐還沒著落。」
  維箴瞪視他巍峨的背影,總覺得心有不甘,可也實在找不著什麼主題好呼喝他。
  她沉著不悅的俏臉跟上去,默默並行在他身側。
  半晌,他的手肘忽然頂了頂她的手臂。
  「我覺得你比她可愛。」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解釋。
  她別過臉,裝做沒聽見,嘴角卻不自覺地揚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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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28: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又來了!?
  范孤鴻睜開眼,牆上的鐘指在十二點整。他開始嘰嚕咕噥的詛咒。
  憑良心說,葉家能吸引小偷光臨的財物連冠上「乏善可陳」的說法,都嫌太豐富了一點。根據陸雙絲的說法,她們家的財產目前全槓進位於中山北路的餐館,因此那些小偷之輩一天到晚摸上門來,擾他清眠,實在缺乏職業道德。
  明天開始,他決定大書一幅「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匾額掛在葉家外門上,提醒賊兄——這戶人家麻煩你以後自動省略,不用再潛進來浪費時間了。
  廚房後門的敲擊聲益發明顯。
  有監於上回的入侵事件,他在後門添裝了兩道強化鎖,從戶外是扳不開的。
  為了以防萬一,他先檢查一下蘇格拉底的所在位置,確定那只蠢狗鑽進維箴的香閨之後就留睡在裡頭,這才無聲地潛下樓。
  廚房外的小賊比他想像中更囂張,瞎碰半天撬不開鎖,居然握住門把使勁的搖晃。
  他翻個白眼問蒼天,然後小心翼翼的鬆開鎖扣。偷兒入侵的那一刻,奇擊發動!
  他單手反扣住對方的兩隻細腕,另一手高高將對方舉離地面。那個小偷兒也真硬氣,事出突然的被制伏,竟吭也不吭一聲,兩隻眼睛與他緊緊膠望。
  居然是個女孩子,而且還相當年輕,頂多雙十年華吧!他冷冷地哼了聲,揪著賊人往客廳走,隨手摜到長沙發上。這年頭的頑劣少女不教不乖,趁便給她點顏色瞧瞧。
  「我已經放過你一回,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敢嘗試第二次。」他揚了揚陰濃的黑煞眉。「你住在哪裡?電話號碼呢?」
  「你又住在哪裡?」少女的眉目神情比他更酷。
  「還嘴刁!?」他屈起食指賞她腦袋一個爆栗。「我要不通知你父母過來領人,要不就聯絡派出所過來抓人,你最好乖乖招出來。」
  二樓終於響起後知後覺的腳步聲,緊張大師高維箴現身於樓梯口,兩撇柳眉糾成蝴蝶結。
  「范,又有小偷闖進來了?」她憂心忡忡地走下來。「管子曰:福不擇家,禍不索人。照理說,禍害不該持續降臨在特定的人家,而我們家卻一再發生同樣的夜襲事件,有可能未來會引發不祥的意外哦!好可怕!」
  怎麼東方哲學儘教這些天災橫禍的謬論!他暫時不想搭理她,眼角一橫,驀地瞧見被他揪進來的女賊也在翻白眼,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小鬼,你扮什麼鬼臉?」第二記爆栗當頭敲下去。「我又沒邀請你進門,你還敢給我裝那副苦相!」
  「喂,你的手腳給我放規矩點。」小賊居然比他更大牌,兩手盤在胸前,陰涼詭異地斜睨著他。
  「啊……」維箴聞見賊人的冷聲,陡然如觸電一般。
  天性上范孤鴻就懶得與小偷之輩耍狠,然而這小女生年紀輕輕,還有藥救,他並不介意嚇她一嚇,也省得她以為葉宅沒大人,容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闖空門。他兩腿避開,掛著狠惡的微笑睥睨小鬼,半裸的上身與狂散的發仿若一尊凶神惡煞。
  「我警告你……」旁邊控了兩根怯弱的手指頭輕擰他腋下,中斷他威震八方的訓誡。「幹什麼?」
  維箴被他瞪得心慌意亂,怯怯的低嚅:「我覺得,大家坐下來,凡事好商量……」
  「我知道。」他揮手攆開煩人的母蚊子。「小鬼,時間不早,大家也都累了,我們沒空耗在這裡陪你……」
  不屈不撓的食指又戳了戳他。「你想做什麼?」他回頭做出習慣動作,指關節頂她的下巴一下。「肚子餓了就去冰箱找宵夜吃,這裡交給我負責。」
  不知何時,雙絲已經站立在大女兒身後,兩人都擺出大難臨頭的苦瓜臉,四隻竊瞄他的水眸猶如看著一位即將送上刑場的重刑犯。
  於是,聰明如他,立刻明白發生某種不預料的意外。
  「你負得起嗎?」冷冷的反詢出自小偷之口。
  而且,與這個年輕女孩子有關。
  「萌萌,你回來了?」維箴不敢正視麼妹。「你幹嘛好端端的大門不走,從後溜進來?」
  「萌萌?」他眼怔口愕。
  「我忘記帶鑰匙。」廚房後門的鎖扣向來拴不牢,裝飾功能大於實際的防盜用途,她哪裡曉得有個無聊人士將爛鎖換成了萬能保全鎖。
  「這乳臭未乾的小鬼就是府上的大當家?她挺直腰幹還勾不到我下巴哩!」世界上能讓他驚訝到腦中風的意外並不多,今兒個晚上就遇見一樁。
  「噓……」維箴拚命向他使眼色。「你不要亂講話。」
  「你們兩個,誰偷漢子偷進家門來的?」賊溜一躍而成法庭巡按。
  雙絲咧出天生的樂觀笑容。「萌萌,你和彭先生好有默契。他見到范的第一眼也猜他是維箴的姦夫耶!」
  「哦?」酷酷的眼光橫掃「姦夫淫婦」一眼。「我忘了。繼母大人,這裡沒你的事,你先回去睡吧!」
  當此危難,身為人母者怎能棄兒女於不顧?維箴縮躲在范孤鴻身後啃手指。
  「那——我先上樓了。」雙絲充滿歉意的瞥向大女兒。維箴別怨我啊!我身不由己。
  「後娘……」
  范孤鴻完全搞不懂這兩個女人為何表現出老鼠碰到貓的慘相,葉萌萌看起來和尋常女孩並無二致。若非他此行別有目的,情況未明之前暫時不宜妄動,否則他還真想倒抓起這女孩甩一甩,瞧瞧她身上會不會掉出什麼「馴人秘芨八百招」的小冊子。
  「維箴,這裡也沒你的事了,你回房去吧!」他從身後扯出縮成影子狀的二號女主人。她那副嚇壞了的神情讓人看了實在不忍心。
  對於他的自作主張,萌萌挑了挑眉,並未出聲阻攔。
  「坐。」大當家的將火力集中在半裸男身上。
  「好。」他欠了欠身,老實不客氣的隱坐進主審官對面。
  「大名?」
  「范孤鴻。」
  「身份?」
  「府上僕役。」
  「哦?」她上上下下瞄了他幾遍,只有一個疑問:「你以前從事過相關行業嗎?」
  「他料理飯菜的技術相當精良……」低怯的蚊子鳴來自主審官身後。
  「你還沒離開現場?」萌萌訝異的斜睨繼姊。
  趁著自己的勇氣消失之前,維箴迅速坐定在犯人身畔,決定與他共體時艱、共赴難關。
  「我……我覺得……」她的臉龐幾乎貼在胸口上。「因為,當初是我私自僱用他的……我想……我應該在場,負起責任。」
  「嗯。」萌萌木然無表情。怪怪!她老姊今晚轉性,忽然不怕她了。以往碰著火大,維箴素來有多遠躲多遠,更甭說挺身而出扮英雄。難得啊難得!顯然半裸男的存在性不容小覷。她以嶄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對方一輪。
  「她們兩個為何這麼怕你?」他漫不在乎的表現彷如置身事外的路人甲。
  「我不知道。你問她們。」萌萌回答得也乾脆。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問我。」維箴搶在前頭回答,生性他向自己提起任何大不敬的問題,害她此後不得超生。
  好笑,真是好笑!他越看越荒謬。
  「懶得理你們。我肚子餓了,去弄點炒飯吃。」他完全把葉宅當自個家一樣,自動自發地走向廚房。
  「等一下!」冰冷的疑問句止住他的步伐。「我有說我僱用你了嗎?」
  維箴心頭大急。方纔他當著萌萌的頭面敲敲打打,犯下大不敬的罪行,又沒有立刻道歉,反而吊兒郎當的轉頭覓食去。萌萌最蔑視舉止輕忽的人,這下子鐵定會辭退他的。
  范孤鴻被掃地出門絕對是她萬萬不願見到的景象。
  人類的天性誠然奇特,只要感覺對方,即便是新相識的朋友,也能在短時間內讓人習慣他們的存在。而范孤鴻恰巧對極了她的味。
  每天早上,培根煎蛋的香味已成了她的鬧鐘。她喜歡步入廚房裡,聆聽他和蘇格拉底爭論流理台底下應不應該收藏私房骨頭;她也偏愛在十點整,兩人散步買菜的辰光。她甚至習慣了他準時十一點,開始毛躁的剝掉上半身布料,一邊埋怨台灣居住不易,一邊敞著赤膊打理環境整潔。
  晌午之後,他固定會鑽進室溫宜人的書房,嘴角叼銜一根煙,手中拎著一罐海尼根,整張臉埋進報紙後頭,順便傾聽她閱讀古哲典籍之餘,嘀嘀咕咕發表他的意見。他們倆的生活作息自然而然調整為相符的頻率;各自擁有私人的理事空間,卻又密切的分享著彼此的交集。
  性格使然,造成家裡的另外兩位成員鮮少能捺著性子聽完她的意見,每每談著談著,總會有人——通常是萌萌——中途切入,要求她長話短說。其實她並不饒舌愛言啊!長話若能短說,她當然也樂意省些心力,可是有些見解實在省略不得,發言人也很無可奈何。或許,她輕易的敞開心門,接迎范孤鴻成為一份子,一半由於他漫不在乎之際展現出來的耐心吧!
  「萌萌,」她細聲細氣的講情。「你別看范外表粗裡粗氣的,其實他做起事情既精細又俐落,現今時代,高級又廉價的理家人才簡直可遇而不可求。你才剛回家,還未見識到他的手段,倘若今晚倉卒做下辭退他的決定,另日難免會後悔。古人有言:『論才審用,不知象不可。』舉凡選用人才、發掘賢能之時,英明的君主會等到親眼目睹了對方的實際表現,再不斷言,所以你……」
  當家大人勁酷的冷眸盯凝在她唇上,順利中止了兩片紅唇的蠕動。
  「你急什麼?我有說我不僱用他嗎?」淡然的語音一如萌萌此刻的情態。
  維箴霎時被震懾得乖乖的。
  她是向老天爺借了膽嗎?竟敢正面與萌萌爭鋒,縱觀昔時,如此失了敬意的舉止可從未發生過。無論如何,萌萌那頭她萬萬惹不起,頂好找個機會從范孤鴻這一邊下手。她得開導開導他順風轉舵的哲學。年頭變了,當此之時,直來直往的人性通常落不得好下場。
  「沒事不要拉長臉嚇小孩,劃下道兒來吧。」范孤鴻懶洋洋的睨望大當家的一眼。
  「喂!」維箴親到他身側,拚命擰他腋下,傳送私語密碼。她早就交代過不准對萌萌無禮的,這傢伙顯然沒背好「不貳過」的座右銘。「不錯嘛!你們倆挺相依為命的。」萌萌涼涼的彈了彈手指甲。每回覷見她臉色一凝,繼姊躲都來不及了,哪來的膽子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看樣子她必須重新估量「萬寶路男人」的斤兩。
  「那當然,我們是好哥兒們嘛!」他狡黠地瞟送維箴一記秋波。「對不對?」
  天哪!總有一天他會死無葬身之地,她只希望屆時自己來得及替他收屍。
  「既然維箴拚命袒護你,我繼續刁難下去反倒顯得不通情理。」精打細算的光芒盤踞了萌萌的銳眼。「月薪兩萬五,供膳宿,幹不幹?」
  台幣兩萬五折全美金才一千出頭,他用來剔牙都嫌鈔標太薄了些。
  「你剝削外勞啊?」
  「沒錯。而且你方才打我兩拳,本月份的薪俸倒扣五千元,服不服?」
  「哈哈。」他失聲笑出來。「那我讓你揍四拳,你倒貼我一萬塊好了。」
  「哎呀!我明明叫你不要亂講話。」維箴索性掩住他的口,叮叮咚咚的替他點頭。「服服服。萌萌,他服了。」
  只要不辭退人,一切好談。
  「我看你改行當他經紀人算了。」萌萌睨她一眼。「你們自個兒慢慢吃宵夜,品味風雨孤雛的美感吧!我回房睡了。范先生,明天一早請把你的履歷表擱在書房,我想仔細瞻仰一下你的豐功偉業。」
  「好好好,我明天一早就幫他把表格打好……」熱切的接詞被妹妹冷眼一瞪,重又退化成蚊子鳴。
  她偶爾倣傚一下繼母大人的熱心公益,難道也犯法?
  范孤鴻實在搞不過她們母女倆,見了那勞啥子「萌萌」比孤魂鬼撞上判官更破膽,也不過就黃毛丫頭一個,她們有什麼好戰戰兢兢的?!「幹什麼啊!畏畏縮縮的。你給我爭氣點,否則明天早上我在你的炒蛋裡頭放蔥花。」
  「噓——」萌萌還沒走上樓梯呢!他不想活了。維箴斜上偷瞄妹妹的舉動,幸好,萌萌只是輕不溜丟的哼了一聲,懶得再開堂重審。
  說時遲、那時快,葉家的勇猛英犬從女主人房裡蹁出來吃宵夜,乍然睞見燈火通明的客廳,終於警覺到在它甜憩,不明情況降臨它的管轄疆域。
  「汪!汪汪!」蘇格拉底狂吠著衝下來,一眼瞄見它最崇拜的小主人回營了。「嗚——汪,汪汪,汪汪。」轉而叫得甜詆諂媚。
  後知後覺!范孤鴻忍不住搖頭。葉家怎麼會收養這種百無一用的寵物,拿來燉湯喝都嫌肉質不鮮美。
  「蠢狗!」兩名異口同聲的譴責打擊了蘇格拉底的自尊心。
  他和大當家的互望一眼。嗯!英雄所見略同。
  「薪水再加你五百。」萌萌慷慨也決定。
  范孤鴻抑鬱的睇著不銹鋼鍋鏟。
  瞧瞧他讓自己處於什麼樣的境地。一棟老屋,一間膳房,一件圍裙——他正在煮飯,燒菜洗碗,灑掃庭除。
  往昔為了職務之故,他曾經置身比此地糟劣一百倍的環境,偽裝成更低三下四的身份,但這並不表示他就甘願擔任三個女人的專職男傭,帶著可歌可泣的節操,無怨無悔的奉獻。
  忘了嗎?此番他可是有所為而來!為了尋找一幅膺作。孰料與葉家人周旋大半個月下來,他連畫軸影子也沒見到,反倒是研發出三、五種下灑的開胃點心。
  區區十來天家居生活,竟然改變了他散漫浪蕩的生活態度。他似乎越來越軟弱了。
  唉!好憂鬱……多削幾顆蘋果,瞧瞧情緒是否能改善一點。
  「因為『有』而導致鑽營求取,因為『尚賢』而千萬世人的傾軋,因此老子的哲學看重『無為』、『無有』,其虛無的論點與佛家的『空』有異曲同工之妙。」嘀嘀咕咕的叼念從走道飄進廚房。「我從老子的論點切入會不會太深奧了?范,你說呢?」
  「普通。」反正也沒聽懂她在說些什麼,他隨口應了一句,煩鬱的繼續削蘋果。
  纖影在餐桌旁坐定,困擾的望向大廚。「對了,范,我待會兒不能陪你去散步買菜了。」
  他漫不經心的斜瞥向她。喝!老不啦嘰的!她沒事扮虎姑婆嚇誰呀?倒也不是她這身清妝素裙入不了男性法眼,平日裡看慣了她素著一張臉,偶爾薄施脂粉還滿賞心悅目的。然而她一身雪白襯衫、及膝長裙的賣相,像極了小學女教師的形象,再等八百年也激不起男人的性慾。
  「你——」慢!早說了他來台灣是為了求畫,何必插手去管旁人閒事。高維箴與他一點關聯也沒有,管她的!「知道了。」
  煩悒的眼專注回流理台上的蘋果堆。他媽的!越來越鬱悶,再切幾顆芭樂好了。
  維箴撐著下巴,等待他進一步詢問原因。耐候了半天,他依舊沒反應,昨天採買回來的兩大袋蘋果已經削成一座蘋果山。
  「今天下午要烤蘋果派嗎?」他期待他發表更深切一步的詢問,即使只是「為什麼」三字也好。
  「嗯。」范孤鴻當然瞧見了她有所期待的神色,但他提醒自己,他不是來台灣買菜的,更無意介入葉家一族的生活,他只想找畫,找著了就走,僅此而已。此刻先在態度上標明界限,省得以後他拍拍屁股走人時,身後拖著一卡車的淚水。
  他絲毫不過問,就只應了兩句「嗯」和「知道了」,維箴頓時覺得若有所失。或許范正好也情緒不佳吧!「系主任正式聘用我之前,希望先觀察我的溝通和授課技巧,所以我今天受邀在『哲學概論』的課堂上演說,只要今天這一關順利通過,下學期應該可以收到聘書。」她振作起精神,自動解釋今天的行程。
  「好。」待會兒買隻狗腳回來好了,硬邦邦的腿骨剁起來比較有快感。
  「那……」她訥訥的摸摸鼻頭。「我出門羅?」
  「再見。」乾脆俐落。
  「噢。」她只得走人。
  奇怪,平時范雖然不算什麼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男人,對待她卻是向來和緩有耐心,怎麼今兒一大早就不對勁。
  他做厭了枯燥乏趣的傭人雜務,有意掛冠求去?屈指算算,他前來應徽至今都過關月了,如果以當初三十天的租車期計算,差不多就快是還車的時候了。雖然中意的畫作遲遲未覓得,不過,他當初也未承諾非得買幅畫帶走不可。或許,時候真的到了。
  唉……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她愁思頓起,悄凝著黛眉。
  也不懂為何會牽動意緒,心頭那一抹淡情,總是不捨讓懂情的人錯失而過。范孤鴻是否是懂情的人,她不知道,然而,他總會縱容她的思緒漫遊,懷想到天與地一般的遼闊,而不若其他人一般,突兀的為它畫下休止符。
  叭叭!她恍惚回眸,亮藍的可樂娜追逐著陽光的影子,停泊在她身畔。
  「上車。我送你去學校。」他垂視著方向盤,臉上帶著一份懊惱的屈服。
  那絲看似不情願的阻止了維箴開門上車。
  「不用了。」她勉強擠出憂抑的微笑。「前頭幾十公尺就有公車站牌,搭乘大眾運輸系統比較符合經濟效益。」
  「你何時在乎起經濟效益了?」他啼笑皆非的斜睨她一眼。
  她撇開臉,保持緘黷。
  隱約聽得他輕喟一聲,推開門,下了車。
  「你哦!」不敢苟同的食指頂高她下顎。「旁的雜的有的沒的念一堆,一旦觸及心頭的思緒又成了悶嘴葫蘆。你的性格說有多彆扭便有多彆扭,難怪葉夫人和萌萌只能對你搖頭歎氣。」
  「那你也別來理我。」她慍怒頓生,揮開他的手,逕自往前走去。
  山風傳揚了來自身後的咕噥,依稀聆得一句「……真能別理就好了……」,餘下的字眼則讓朗朗乾坤給聽了去。
  「喏。」泌出清甜果香的紙袋舉吊在她眼前。
  「做什麼?」她依然彆扭得不願回頭,也無意伸手接過。
  「火腿三明治和蘋果丁,給你當點心,要不要?」懶洋洋的語音在身後誘拐她。
  淺笑逸出唇際,她承接下來。
  「上車。」
  「嗯。」這一次沒有多大反抗,她回身坐上車。
  打開薄牛皮紙袋,拿出一片蘋果放進嘴裡,從舌尖甜入心。
  汽車駛過路圈的小公園,她眼尖,睞見鞦韆架上的稚弱身影。
  「強強。」她搖下窗戶,回頭向忘年之交揮手道別。
  小男孩詫異的揚頭,恰好來得及捕捉到車行遠去的塵埃。
  「強強好像很寂寞,常常看他獨自在公園裡溜躂,沒有其他同齡的玩伴。」她瞧著後照鏡裡反映的男孩影像,困惑的喃語著:「他爸爸身為老師,應該很注重小孩的教育問題,竟然沒讓他上幼稚園。」
  「嗯。」他對小男生的話題不感興趣。
  「你對鄰居、小孩、小狗都很冷漠。」她端起眉心抱怨。
  「別人的小孩上不上幼稚園跟我有什麼關係?」台灣之行只是他眾多路程中的驛站,他不欲和閒雜人等牽扯太深。
  維箴橫瞟他無動於衷的神態,心頭又驀地沉甸甸的。餘下來的路途,兩人不再交談。
  送完佳人上陣,范孤鴻驅車返回家門,途中在五金行停頓一會兒,採購一組稱手的螺絲起子。
  老屋地下室儲放了幾張壞舊的餐桌,大抵是椅腳的底墊失落或靠背斷裂的小問題,陸雙絲可能覺得棄之可惜,又無法自行修復,只好堆放在地窖裡。趁著蘇格拉底不曉得哪兒風騷,他大舉入侵蠢狗的地下地盤,拖出兩張沾滿灰埃的椅子。
  不期然間,一方貼附在地板上的狹小上掀式的鐵門映入他眼簾。他一怔,沒沒想地下室之下有另一間地下室。既然左右無人,不妨大方的潛進去瞧瞧。反正葉家一門弱女子,他也無懼於秘室裡藏放什麼非法武器和血腥屍體。
  范孤鴻爬下秘室梯道,裡頭光溜溜的,徒留幾座倚牆而放的空櫃子。他正要轉身上樓,心頭忽然一動,挨近檢查空櫃上的痕跡。
  每排架上平均出現幾道長形的印子,灰塵比旁邊更淺淡,可見原來櫃上收放一些長條型的物品,最近才剛移走。他憑著目測,立刻聯想到,若一幅字畫順著畫軸捲起來,形狀正好符合架上的新印子。莫非,這間小房間原本用來藏放葉家男主人生前薈集的藝術品?!
  雖然字畫目前空空如也,起碼證明它們曾經在葉家存在過。
  他精神一振,看見一隻鼓鼓的黑色垃圾袋陳放在牆角,還來不及打開細看,樓上庭院響起蘇格拉底的吠叫。
  「那只蠢狗又發現什麼鬼東西了?」他厭煩的歎口氣,轉身回返地面。犬類動物的吠聲依據不同頻率,具有相異的意義。此刻蘇格拉底的叫聲屬於興奮型,不含任何惡意。
  「汪,嗚汪。汪汪汪。」
  難道是哪個熟人回家了?他皺著眉頭走出廚房,循著蘇格拉底的叫聲找向小狗狗的所在處。
  葉家正面雖然搭築了水泥圍牆,側邊的藩籬則與陽明山上大多數的宅邸一樣,以天然的灌木形成界域憑障。他靜靜的走到笨狗身後,瞧它對準灌木叢某一個點,拚命的又叫又跳又搖尾巴。
  矮木叢響起奇怪的聲響,半晌,綠葉分開,一張開心的小臉冒出來,蘇格拉底快樂湊上去又舔又呵氣。
  「狗狗!」小男孩咯咯的笑,擁著混血科卡滾在地上,差點給它舔得喘不過氣來。「哇,不要舔,好癢哦!」
  「汪汪,汪。」
  「你跑到哪裡去了?我一直在路邊等你都等不到。」強強一骨碌翻坐起來,艱辛的抱起肥墩墩的胖狗。「狗狗,我們去公園『蕩』鞦韆……喝!」
  驀地,小男孩瞥見一尊鐵塔似的大男人,雙手盤胸地杵在正前方,血色迅速從紅潤的臉蛋褪去。
  「嗚。」蠢狗也瞧見他了。
  范孤鴻吭聲,一逕默默的盯著小孩與狗。
  小男孩手足無措,緊緊把小狗抱在胸前當擋箭牌,身後長長排開的灌木叢讓他無可退之路。淚珠開始在眼眶內匯聚、流轉,隨時等著滑落,顫抖的小嘴想道歉,或者試著說些什麼,打破目前沉窒的氣氛,但大男人冷凝又銳利的視線凍凍傷他的發言系統。他怕……怕被罵……怕挨打……怕狗狗被抱回去……
  高大又嚇人的男人緩緩公開兩片唇。
  「中午以前務必把小狗帶回來,它吃過飯後就該洗澡了。」范孤鴻指了指腕表,轉身走回廚房內。
  強強怔愣地望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逃過一劫。一臉可怕相的男人不會打他,不會罵他,也不會搶走他唯一的狗狗朋友。
  敏銳的偵測力告訴范孤鴻小傢伙仍然站在原地,但他沒工夫理會,只要小鬼別來煩他就好,蘇格拉底就算免費奉送吧!
  屋子裡一大堆雜務有等完成。他進屋去,將兩張破舊的椅子拖到後院,以免整治的過程遺落滿地木屑,屆時苦的人還是他自己。
  秋意更深,氣候漸次步入徐涼境界,露天進行檢修的工作不至於太燥熱難耐。他診斷第一張椅子的症狀;靠背的木條裂了一根,只要拿專用膠料粘妥,再塗上色澤相近的彩漆和透明漆即可。
  他巧手翻飛,迅速重組完成,開始進行上色的步驟,四下看看卻找不到油漆的毛刷。
  奇怪,剛才明明還放在身邊的!他翻動工具箱,刷子仍然不見蹤影。
  「狗狗咬去玩了……」一隻怯怯的小手把毛刷遞上前。
  他微微一怔,順手接過來,「你還沒走?」
  強強咬著手指甲,一面踢動草地上的落葉,仍然不敢正視他,但是也沒有落荒而逃的準備。
  有鑒於自己實在不懂得與小東西相處,他頓了頓,索性繼續漠小傢伙,先回屋把事先調製好的材料放進烤箱,再出來餘下進行的工程。
  第二張椅子比較麻煩一些,底座支撐的木架子斷了,必須另外找一段木料補強,再把椅墊粘附回去。他約略測量一下木架的長度,起身走向樹籬,找找看是否合適的枝幹可以找用。
  身後響起侷促的腳步聲,顯然強強隔著一段距離,正亦步亦趨的跟著他。
  范孤鴻有點煩惱的搔搔下巴。
  他應該主動找小鬼頭說話嗎?可是,說些什麼呢?他不曉得三十多歲的大男人與五歲的小男孩有哪些共通話題。基本上,他能和同性朋友交換的閒聊絕對屬於限制級,兒童不宜。
  然而,若不理那小鬼嘛!人家看起來一副很想插手玩玩的樣子,只是礙於怯生不好意思開口;教他繼續和小鬼頭默默相對,他覺得不通情理——媽的!臭小孩,沒事在這裡做什麼!害他抓不準如何是好。他這輩子還沒對付過小小奶娃娃。
  一管硬硬的物體戳刺他後腰,他倏然橫眉豎眼的回身。
  小男孩被他的滿臉凶相嚇到,往後跳開三大步,隨時準備奪門而出。范孤鴻睨見他手中的枯乾,頓時生起濃洌的罪惡感。
  他斂了斂精悍的表情,彎蹲身體,盡量降低居高臨下的威嚇感。
  「給我看看。」
  強強遲疑片刻,終於怯怯地接近,將枯木交入他手中。
  「你看,」他耐心講解。「這根木頭的水分被曬乾了,質地太脆,一折就斷,所以不合用。我們要找更粗壯一點的樹幹,最好還沒斷裂,木質才會堅韌。」
  小男生紅著臉點點頭,含著手指頭,怯怯的向他咧笑。
  兩人在樹籬邊尋覓半晌,他終於找到一段粗厚合意的樹幹。
  「工具箱裡有一把小斧頭,你替我拿過來。」
  「嗯。」強強的小臉煥然發亮,彷彿被委以拯救世界的重任。他邁開窄窄的小快步跑向工具箱,吃力的抱起對五歲小男孩略賺沉重的短斧,再興奮的跑回樹籬旁,完成神聖使命。
  范孤鴻單手接過,沒注意到小傢伙敬畏的表情,就著枝幹的根部揮砍起來。木頭砍下後,他削劈成大小相符的木段,回頭釘好椅子的底座。從頭到尾,強強睜大眼的在旁邊臨工。
  忙碌了個把鐘頭,修繕工作大致完成。廚房烤箱恰好響起叮的清脆鈴聲。
  蘋果派新鮮出爐!
  他收拾好工具箱,偏頭瞧瞧小男生,赫然發現強強緊鄰著他坐在草地上。經過長時期觀察,小傢伙似乎決定他可以信賴,終於降低了戒心。
  「想不想吃蘋果派?」他問。
  「什麼是『派』?」強強的食指仍然放在嘴裡。
  「一種比蛋糕還好吃的東西。」他盡量以五歲小孩能明白的字彙解釋。「不要吃手指,髒髒的會生病。」
  食指立刻抽離小男生的口腔。
  「好。」強強羞澀地點點頭。
  「汪,汪汪!」只要有好吃的,蘇格拉底絕對不落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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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31:15 |只看該作者
 一人一犬一小孩相偕進入廚房。
  他分配好蘋果派,再倒一杯冰牛奶給強強,總算安頓好今天早上的不速之客。
  維箴付完車資,計程車立刻駛走。
  早上范載她去學校演講,她並未和他約定下課接送的時間,於是自行搭計程車回來。節儉成性的她原本打算搭公車,可是算算時間,如果她早二十分鐘到家,應該來得及吃午餐。
  共進午餐意謂著她和范可以邊吃邊聊。她急欲把才纔授課的心得嘰哩咕嚕地傾訴給他聽。
  她踏進玄關,廚房方向飄出咭咭咯咯的談笑聲。
  難得范也有訪客上門,她一直以為他像個獨行俠,單槍匹馬闖天涯。好奇心使然,她並未大聲宣告自己的歸返,悄悄踮著腳尖走向廚房門口,一探究竟。
  廚房內的景象讓她喉嚨發緊。
  「汪汪,汪!汪汪。」蘇格拉底興奮的繞著他腳跟團團轉,跳上跳下地湊熱鬧。
  他彎曲著胳膊,一個眼熟的小男孩正把他的臂膀當成單槓,臨空懸來蕩去的,整張小臉笑得紅通通。
  「嗯,不錯,你的力氣很大,繼續加油。」他右手留給小鬼頭練臂力,左手還能騰出來揉麵團,充分展現出臨然不亂的氣魄。
  維箴縮回腦袋,背脊緊緊倚靠著牆面,聆聽從身後晃漾出來的開朗樂音。
  她不曉得為什麼,只是自然而然生起一股激切的、澎湃的感動。
  而且,想哭。







第五章

  「還在談公務?嘿嘿!」彭槐安大刺刺的往真皮沙發上一坐,口吐幾句風涼話。「你馬子家裡被野漢子登堂入室,你的胸襟倒挺『飄撇』的,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被登堂入室之處應該是他的辦公室才對!紀漢揚歎了一口氣,匆匆向話筒彼端的客戶道聲歉,切斷通訊,專心應對明顯有所為則來的朋友。
  「你到哪裡學來滿口俚語?」他不敢苟同的飛了飛眉毛。
  「沒辦法,你們台灣人講起話來就這個調調,我人微言輕,耳濡目染久了很難不被影響。」彭槐安接過機要秘書端送進來的咖啡,揚出迷人的微笑。
  秘書小姐報著嬌顏離去。
  「我那口子又怎麼了?」為追隨好友的粗俚語法,紀漢揚只得同流合污。
  他和彭槐安的朋友關係,嚴格說來屬於疏離得恰到好處的親近。最近四年多,他的公司一直擔任「蓬勃拍賣集團」台灣分公司的財務顧問,與香港的大龍頭彭槐安神交已久,卻未曾真正地產生聯集。直到半年前彭槐安親臨台灣,一不小心煞到葉夫人的美色,死纏爛打許久終於拐到手,而他本身又恰好如法炮製的勾上葉萌萌,兩人勉勉強強也就結成了未來的親戚關係。
  「聽閣下的言中之意,你好像還不認識最近進入葉家的新成員。」彭槐安搖頭歎氣。「所以我說,哪天你馬子被『沖』走了,你還傻傻的坐在辦公室裡講電話。」
  他聽了著實刺耳,「我們通常說『泡馬子』或『把馬子』,沒聽過『沖馬子』。」
  「是嗎?」彭槐安側頭思忖了一下。「唉,隨便啦!用沖的和用光的還不是一樣。重點是,你對葉家的新傭人做何感想?」
  「傭人就是傭人,何需我來感想?」他短歎一聲,回答得心有慼慼焉。
  彭槐安頓時覺得爽快。「你擔心過問太多會惹毛萌萌對不對?她鐵定會眉毛一挑,臉色板得死緊,警告你少管閒事,葉家的家務事自有她來發落。那個小丫頭脾氣又拗又臭又發育遲緩,真不知你是看上她哪一點。」
  愛侶遭受惡劣的抨擊,他登時臉色不善的嘿嘿冷笑。「我看上她哪一點不重要,要緊的是,葉家那位又美又艷又成熟的夫人恰好很敬畏這個又拗又臭又發育遲緩的小鬼頭。背地裡說萌萌壞話的人該糟了!」
  當場剮中彭槐安的切膚之痛,俊逸的面容拉長成黑黝黝的紫膛臉。
  「少跟我鬥嘴了,咱們倆此後搭坐在同一艘船上,你五十步別笑百步。」他齜牙咧嘴的陳述,「葉家最近來了一個萬寶路男人,成天赤身露體地在她們家踅來蕩去,當心你小女朋友的魂被他晃丟了。」
  「什麼萬寶路男人?」紀漢揚微微一怔。他好一陣子曾上葉宅拜訪,平常和萌萌相約聚首時,也沒聽她特意提起過新來的傭人有何不妥啊!
  「原來閣下真的被蒙在鼓裡。」彭槐安嘿笑得很詭異。「你以為葉家聘雇的傭人是五十多歲、胖嘟嘟的歐巴桑?告訴你吧!那票娘子不曉得打哪兒弄來一個肌肉男傭,身材魁梧,氣質狂野,面目淫蕩,一看就像半夜坐在PUB裡勾搭美女的小白臉,我越瞧他越像職業牛郎。」
  「一個牛郎跑到普通家庭當男傭做什麼?」他納悶道。
  「你沒聽過『在職進修』?」彭槐安白他一眼。
  他險些噴飯。「算你狠。」
  「唉,萌萌肯向你據實以報也就罷了,偏偏她遮掩起來,可見啊可見,她八成被那傢伙煞到了,你自個兒費心盯牢一點吧!」彭槐安惟恐天下不亂,咋咋舌繼續造謠生事。
  要說風涼話,紀漢揚的本事當然不輸他,好歹國語發音這一關就強過港仔。
  「反正我和萌萌的事大抵穩固,萌萌一來沒有貳心,二來也不操煩她必須遠嫁到香港或加拿大,離家三千里,最後乾脆做出不再改嫁的決議,所以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當心第二刀,剜出彭槐安的五臟六腑,逼得他嘔心瀝血、痛徹心肺。
  「我好心前來警告你,你居然挖苦我!」他最憂心的隱痛被暴露出陽光下,滋味著實酸澀得入骨。
  「好心?我看不是吧!」輪到紀漢揚笑得很奸險。「我倒覺得是你擔心葉夫人的身旁出現情敵,奪走你的大好江山,偏偏葉夫人又不肯聽從你的意見把那塊大石頭搬開,所以你才找上門,攛掇我出面,對不對?」
  「就算對又如何?」他老著臉皮承認。「那男人的氣質不若尋常傭僕。他冒身潛進葉家,絕對擁有特殊的動機。為了三位娘子軍的安全著想,你也幫忙花點心思,總之非把他的底掀出來不可。」
  「那男人叫什麼名字?」
  「范孤鴻。」
  「范孤鴻……」紀漢揚反覆喃念了幾次,若有所思的扭緊眉峰。「聽起來有點耳熟。」
  「你也這麼覺得?」彭槐安精神一振。「我乍聽他的名號生出熟念的感覺,彷彿在某處聽見過。」
  「嗯……」他沉吟半晌。「再給我幾天時間,咱們分頭探聽,下星期三晚上在葉家集合聚餐。」
  「不吃?我辛辛苦苦烹調出整桌料理,你居然不吃?你曉得我為了煮這餐飯花了多少時間嗎?這鍋紅燒蹄膀燉了四個多小時,我生怕汗水熬過了頭,整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居然隨隨便便就回我一句不吃?你自己摸摸良心,這麼做對得起我嗎?」他雙手叉在腰桿上,怒氣沖沖的指責。
  「對不起。」維箴囁嚅著懺悔。
  「不回家吃飯也沒打電話通知一聲,你看這桌飯菜怎麼辦?」他氣勢洶洶,繼續追打哀兵。
  「我……我……」她慚愧得幾乎頭點地。「因為我回家的途中,肚子有點餓了,所以……所以先買了一個包子吃。」
  「什麼?」他充滿傷害性的按住胸口。「你是說,當我守在廚房裡東切西弄,為你整治香噴噴的飯菜時,你居然在外頭花天酒地、填飽肚子?」
  旁觀群眾終於失去耐性。「你們兩個有完沒完?」
  「沒完!」他火大地回頭。
  「你敢跟我沒完,我就跟你沒了!」慈禧太后跳出來攝政。萌萌雙手盤在胸口,冰涼透心的狠瞪兩名手下。「維箴,范說得對,下次不回來吃飯應該先通知一聲,不過今天算是突然事件,走到半途正好肚子餓也怪不得你;姓范的,一餐飯不吃會死人嗎?你凶好看的呀?維箴吃不下你精心烹調的美食,難道我們就吃不得?你幹嘛端出一副黃臉婆叼念老公不回家吃飯的架式,還委屈得像整桌菜要倒是餿水桶似的!無聊。繼母大人,就定位,吃飯!」
  「喳。」終於可以進食了,雙絲笑逐顏開,花蝴蝶般翩飛向餐桌。
  短短三、五句訓示,徹底瓦解范孤鴻的男性自尊。
  沒錯,他的表現比終日苦候在家的黃臉婆更像黃臉婆,既缺品又沒格更降低水準,只懂得大聲質問老公為何不回家吃晚飯。他怎會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他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子氣概呢?
  天哪!好憂鬱……他漸漸能體會維箴終日長吁短歎的心境。
  「范。」充滿罪惡感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喚。「你也坐下來吃飯啊!」
  「不吃。」他悶怨的扯下圍裙,逕自朝後門走去。
  「那怎麼行?」維箴連忙跟上去,嘰哩咕嚕的叼念;「你不吃飯不成的,人是鐵、飯是鋼,餓肚子對人體的損害很大呢!假若你的健康亮起紅燈,勢必會終日臥倒在床榻。在病床上躺久了,背部就會開始長褥瘡;一旦弄破了褥瘡,傷口就容易發炎感染——」
  范孤鴻任由她去聒叫,轉步踏上庭院。
  徐風泌人,瀕晚意更濃。晚山承接住星月的輝照,也承接住山上人家、萬千百拾戶有情生。
  青石的街道向晚,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寥寥幾句詩文,無巧不巧地標寫出他的處境。
  是呵,他不是歸人,只是過客,卻在一座蕞爾小島的荒郊野嶺,尋覓到平靜的感覺,淺嘗到安定的滋味。
  「若是病重到發炎感染的地步,你更加下不了床,那麼——」嘮叨的鵝媽媽頓了一頓,忽然轉為深思的自言自語:「如果你下不了床,誰業為我們煮三餐、修理電器、整理環境?那我豈不是要回頭吞嚥後娘的蔥油餅沾草莓果醬?」緊蹙的眉心成為她註冊商標的神情。「不行,不行,你絕對不能生病。」
  原來自己之於她的用處僅止於吃喝玩樂。范孤鴻開頭,隨她去咕噥個痛快。好不容易凝聚成的一絲絲詩情畫意,全給她昇華為一縷白煙,來無影去無蹤。這女人存在於世界的唯一貢獻,就是氣死他……不對,氣死他算什麼偉大貢獻,又不是周處除三害。
  「別說得彷彿我已經病危好嗎?」他白她一眼。
  「也對。」維箴沒瞧見他怨悶不滿的瞪視,繼續沉浸在專屬的思路裡。「不過,假若你生了病,萌萌鐵定不會有義務分擔照料的工作。想當初紀漢揚染上流行感冒,她雖然買了三、五罐維他命前去救急,可也談不上親自上廚服待湯藥。繼母大人就不同了,彭槐安腳傷住院的期間,她跑訪醫院的次數相當頻繁,然而她是基於愧疚因素才不得不慇勤探視,換成旁人,那可就難說了。所以你要是臥病在床,很麻煩的。」
  腦海忽然轉出一個念頭,順著神經網路流竄至他的唇邊,在他來得及過濾之前便氾濫成語言訊號——
  「如果我真的生了病,誰來照顧我?」
  她直覺地張開口回答:「當然是……」語音倏然中止。
  前述兩對人馬重新分組、配對,在她腦中畫成清晰明白的人物關係圖。萌萌加紀漢揚等於鴛鴦鳥一對;雙絲加彭槐安等於熱戀情侶一雙,同樣的等式可以代換為高維箴加范孤鴻嗎?
  她的毛遂自薦,難保不會讓聽者誤以為除了看護之外也甘心兼任情人。羞人呵!女孩子家,怎地一點也不懂得含蓄呢?
  「當然是」之後的「我」字彷如撞上一堵水泥牆,再也說不出口。
  「嗯?」他戲謔的追問。
  高頭大馬迫近了幾尺,壓搾開她方圓百里內的足量氧氣,颯爽英姿也像月色一般,放散出光華。
  「我……我……」她突然失去抬頭仰看的勇氣。「不曉得!」
  維箴繞過他,埋頭往遠端行去。
  「是嗎?」好整以暇的逗弄聲一路飄蕩過來。「那我豈不是很可憐,連半個服其勞的弟子也沒有。」
  前方身影無語,兩隻熱紅的耳朵卻洩漏了比言詞更深刻的答案。
  他忽然心情大好。
  兩人一前一後,踅晃在寂寞公路的紅磚道。清夜裡悄然無語,卻又徘徊著遠比千言萬語更糾葛的氛圍。
  好像,有一丁點什麼洩露了,又像,有一丁點什麼被隱藏住,在藏與露之間,可可芳心被窺伺了一隅角落。
  唉……長吁聲加入夜風。
  「你哦!」他搖頭歎無奈。
  維箴這才發覺數步遠的人兒不知何時已緊隨在她身側。她心頭怦怦亂跳,仍然不敢答腔。
  「我就說嘛!有的沒的嘮叨一大堆,當真談到敏感問題,你的嘴密封得比鐵公雞的口袋更死緊。」他響出不以為然的咋舌聲。
  維箴冒險往身畔的偉岸男子偷瞄一眼,決定還是不出聲為妙,兩朵紅雲卻久久停駐在頰上,盤旋不散。
  手上微微一緊,驀地被一隻厚實的大掌包握住,任夜風吹拂成情結,交纏成情鎖。
  沉默無聲的境界重臨兩人之間,這回,少了一絲彆扭,多了一絲清甜。
  信步走去,便利商店的招牌遙遙向旅人招手。
  「我想買包煙。」肚子裡的煙蟲也該喂一餵了。
  「對了,我得順便幫蘇格拉底買鮮奶。」她忽然想起。
  「讓那隻狗喝牛奶?浪費!」他的語氣脫不了嫌惡的範圍。
  「我告訴過你幾百次了,蘇格拉底又可愛又顧家又……」
  「好好好,我也聽過九百九十九遍了,累積達一千次又不能況換獎品。」他無法忍受把犬隻當成人類來撫養的瘋狂事情。
  電動玻璃門叮咚輕響,緩緩分裂出一道入口。冷氣夾帶著蒸肉色的氣息撲面而來。
  「去找你的狗食吧!」他不屑的哼了聲,直接走向櫃台。
  一位形容斯文的男士正排候在櫃台前,等待店員結賬。對方有些訝異的檢望著他狂放不羈的外形,不巧視線與他正對個正著,登時綻出尷尬的微笑。
  為了禮貌起見,范孤鴻淺短的揚了揚嘴角,就當是郝免他的罪過。
  斯文男人的腿前探出一顆小腦袋。
  「強強,你也出來買東西?」他隨意打聲招呼,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皮夾。
  近幾日小男孩幾乎天天往葉家老宅子跑,終日跟在他手頭忙進忙出,雖然他並不見得會特別與小傢伙聊聊天、聯絡感情,但感覺得出強強對他存有高度的崇拜情結。
  「強強!」維箴也發現忘年小玩伴的存在,立刻親熱的靠過來。「我剛才沒看見你。」
  強強咬含著嘴裡的食指,再抬頭望望斯文男子,表現出平時常見的羞澀與退卻。
  「兩位認識我兒子?」斯文男子向兩位陌生人爾雅的欠身為禮。「敝姓蘇,蘇偉翔,目前擔任XX國中的國文老師。」
  書卷氣濃厚的蘇偉翔散出如沐春風的氣息,但妃子實在不太習慣與陌生人交際應對,略微遲疑一下,靦腆地漾出一朵笑雲,步伐以而退轉幾步,半掩在范孤鴻魁傳的體軀後。
  「您好。」
  於是,大女生倒退在她男傭身後,小男孩匿站在他爸爸跟前,兩個男人面對面相遼而望,反倒顯現成兩方對峙的好玩狀態。
  蘇偉翔伸出友善之手,謙和有禮的笑懸掛在嘴角。
  而范孤鴻,浪拓不羈的成語著實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與對方簡短有力的交握之後,他勁向櫃台小弟比了比煙架上的萬寶路,掏出一百元現大洋會鈔,壓根兒沒把注意力放在他們父子倆身上。
  實在有夠沒禮貌的!維箴瞪他一眼,可惜站在身後,罪魁禍首看不見。
  「不擔誤兩位的時間,我們先走一步。」蘇偉翔輕緩地微笑,牽起兒子的手走向山間夜幕。
  「范!」他把鮮奶往櫃台一放,鎖住嚴肅正經的眉溝。「『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這就告訴我們,當我們不瞭解一個人的品性如何,應該先觀察他往來的對象。人家強強乖巧有教養,可見蘇老師……」
  叮呼一響,商店自動門平順地往一旁滑開,她訓詞中的小小男主角突然從黑暗中跑進來,含著食指跑至他跟前停住。
  范孤鴻感覺到牛仔褲管傳來隱隱的拉力,低下頭迎望小男孩視線。
  「掉了。」強強含糊的喃語,硬把某種小東西放進他掌心,轉頭又咕呼咕呼地跑走。
  「什麼東西?」她好奇的執起他手,是一塊縷刻著家畜防治所編號的圓牌。「這是蘇格拉底的狗牌,你曾經拾過一次,又重新掛回它脖子上不是嗎?怎麼會落在強強手中?」
  「掛狗牌的小鐵圈裂開了,可能被那小鬼……強強撿走。」他很合作的改口,並且將裂縫指明給她瞧。
  「噢。」維箴漫應一聲,下意識地回頭又瞥向空蕩蕩的門外。
  「看什麼?」
  「沒有。」維箴聳聳肩。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探看些什麼,只是直覺地追尋著蘇氏父子的身影。
  范孤鴻詭異的望她一眼,拿起鮮奶加入夜色的行列。
  空氣間的秋香,和涼夜的舒爽氣息令人精神一振。
  「我從沒聽過強強提起他母親的事。」他深思地道。
  這代表他終於對週遭的人事產生關心了嗎?維箴並未察覺自己的淺笑。
  「聽說過世了,強強由蘇老師獨力撫養。」
  「嗯。」他不再下評論。
  她隨口找個話題聊聊。「蘇老師望而知是個讀書人,氣質相當清雅自然。」
  「讀書人又如何?百無一用。」顯然范孤鴻完全不喜愛這個話題。「我的氣質也很好啊!」
  維箴怔了怔。他的長髮依然狂放的垂放在肩膀,不知何時嘴裡已經叼了根「致癌物」,一樓白煙薰糊了他的五官,朦朦朧朧之中更顯得浪蕩野拓。
  當然,他特殊的氣質百分之百令人——尤其女人——側目,可是,唉!她也不會說,反正「氣質好」絕非旁人見了范孤鴻所會使用的第一個形容詞。
  「你偷笑什麼?」他不太爽快的橫她一記。
  「沒有啊。」她連忙摀住唇,遮掩嘴角的犯罪證據。
  氣質好?瞧他那臉凶相,唉!只怕是氣質好「凶霸」。
  中夜,蘇格拉底從薄被底下鑽出來,仰高鼻子在空氣中嗅聞幾下之後,低鳴起來。
  維箴睡得迷迷糊糊,摸下床來替小狗狗打開房門。「你想尿尿?」
  「嗚。」蘇格拉底搖晃著胖短的尾巴,跳下床,小跑步離開臥房。
  她緊閉著眼瞼,倒回床上繼續昏睡三百回合。
  寤寐中,不知韶光之逝。當她再度因口渴而醒來,惺忪地踅往走廊盡頭的樓梯口,才想起蘇格拉底一直沒有回返。
  或許它轉而溜進萌萌房裡了吧!維箴不以為意,逕自走進廚房,按開牆上的電燈開關。
  一尊雕像也似的偉岸形影凝立在正中央,而向地下室入口。
  「喝……」
  是范!不怕,不怕!她拚命拍撫胸口。三更半夜不睡覺,他杵在廚房裡一動也不動,嚇人嗎?
  第二個反應,她立刻想到,難道范夢遊了?腦中正在複習以往閱讀到的關於夢遊症患者的處理方式時,只見他緩緩回頭,表情相當清醒,甚而帶著一抹警覺和深思。
  「你起床做什麼?」迥異於凝重鎮定的神色,范的嗓音柔緩低沉,催眠般惹人昏昏欲睡。
  維箴的大腦突然天外飛來一筆,生起沒來由的聯想——他這把聲音很適合哄兒女上床睡覺。
  「我好渴。」她連忙排開不正當的幻想。
  「嗯。」他轉身從冰箱裡取出鮮奶,斟倒一大杯遞到她面前。
  雖然神智仍然不甚清醒,她無可避免的感覺到由他身上放射出來的波長,陣陣湧向地下室入口。維箴對地下一樓向來敬而遠之,以往若需要下地窖取拿物品,也一向拜託萌萌代勞。今晚可能是睡迷糊了,腦筋處於半昏半醒之間,竟然就直通通的走往樓梯口。
  「底下有什麼東西?」她傻傻地拉開門。
  「吼——」一道黑影憤怒的撲面而來。
  「啊!」她猛然被駭了一跳,牛奶嘩喇喇灑了滿地,瞌睡蟲登時升天拜訪孫悟空去。
  說時遲、那時快,范孤鴻一個箭步竄上來,介入黑影與駭傻了的睡美人之間,伸掌擊落半空中的不明物體。
  「你找死?」他怒聲斥喝。
  蘇格拉底撲通摔落地面,被他的巧勁震盪得頭昏眼花,用力甩甩長耳朵才清醒過來。
  「嗚……嗚……」它瞧見女主人花容失色的形貌,終於發現自己攻擊錯人了,趕緊伏在維箴腳邊,懺悔性的搖晃著尾巴陪罪。
  「蘇格拉底……」維箴慘白著臉,依然驚魂未定。「笨狗狗,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到地下室做什麼?」
  「唔。」它愧疚的低鳴。無端端嚇到女主人,簡直羞慚到極點。
  敞開的門戶忽爾揚出極端細微的碰撞聲,維箴但覺肌膚上的每粒雞皮疙瘩全觳觫的浮漲起來。
  「范。」她忙不迭退後三大步,躲至雕像身後打冷顫。「地下室怎麼會有奇奇怪怪的異響。」
  范孤鴻回手攬住她的腰肢,穩定安全的氛圍頓時密實地包裹住她。
  風扇動後門,她終於注意到,門鎖並未扣上。
  「好像有只小老鼠跑下樓,所以蘇格拉底跟進去探查敵情。」他淡然解釋道。
  「老鼠?」她虛弱的按著心口,幾乎快昏厥。「老鼠怎麼會溜進來呢?天啊……好想吐,我得躺下來才行。」
  「天一亮,我下去安置幾個捕鼠夾,以後應該會安靜一點。」他輕輕鬆鬆的抱起她,離開恐怖夜現場。「沒事了,我們回樓上睡覺。」
  既然自己嚇得兩腿酸軟,索性連象徽性的掙扎也節省下來,交由他代勞車伕的工作。她安分的倚躺在寬碩的懷中,嗅聞著淡淡的煙草味,以及草味底下的舒爽體息……
  她曾經納悶,什麼叫做「男人味」呢?腦中所能想像到的不外乎汗臭之屬,登不得大雅之堂,現在終於明瞭,原來,從男人體軀確實發出一種好聞的氣息,不過這也該碰對了男人才感受得到吧?
  沉穩的步伐有若搖船,載送她歸返純美的睡鄉。
  呵……又困了。她的血壓偏低,深夜時分精神通常極為疲頓,能保持清醒三分鐘以上已誠屬不易。恍惚叮囑著:「明天一定要記得裝捕鼠器哦!」
  「知道了。」他溫柔回答,輕輕在睡美人前額印下一吻。
  「以前家裡也曾跑進一隻老鼠,不但咬壞好幾幅我父親生前收藏的畫作,連我的哲學書籍也被它啃壞了好大一角,呵……」她打個長長的呵欠。「萌萌想盡辦法都抓它不到,幸好它自己誤吃了肥皂,在浴室裡陣亡。」
  畫?
  正欲起身離開的步伐霎時凝住。他沉吟半晌,趁她神智不清之時,或許可以問出些許端倪。
  范孤鴻順勢躺靠在她身旁的空位,輕聲低問:「後來那些畫作,萌萌如何處理?」
  「我也不曉得。」她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好像丟掉了吧!」
  「那麼,萌萌把剩餘的畫作收放在何處?」長指撩撥開她額前的垂發。
  兩人的談話主題滲透入維箴的昏沉意識。他為何一直執著於畫作的議題?無可避免的,她聯想到范在葉家打工掙錢的目的。
  找畫,然後離去。
  「我也不清楚。」她撐開眼瞼,迷濛的秋波顯得性而撩人。「范,你找到中意的畫了嗎?你……你準備何時離開?」
  他捕捉到問題之下,極細微的複雜情緒。
  「我還不確定。」他坦承道。
  四隻眼交纏在五公分以內的近距離。他側躺在床墊上,輕撫她柔軟的膚顏。其實,高維箴是美麗的,他以前一直忽略了這點。許是因為她特殊的性格吧!在他所認識的女子之中,鮮少出於個性因素而讓他撇開對外表儀貌的側重。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她低喃,眼底異樣的明亮清醒。
  「什麼事?」
  「你離開之前一定要親口知會我。」
  心頭的某根弦震盪了一下,他溫柔頷首,懷著近乎虔誠的憐惜,緩緩鎖吻住她。
  在她體內竄動的不安感昇華為熱辣辣的慾念——這是一種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擁有的感情。她伸手環住他的頸項,淺吟著靠向他,任由軟糖般的甜美暖意在體內融化、蔓延。
  他輕咬著她的下唇,舔舐,吮吻,彷彿品嚐著天堂美味,沉重的體軀緊緊將她壓陷進床墊裡。
  「嗯哼!」
  刻意的清喉嚨聲音傳自遙遠的天際,卻又真實的從門板另一端飄進來。
  兩隻鴛鴦錯愕的分開。
  「范先生,你這麼晚了還不睡覺?」萌萌冷然悄立在走廊上。
  他剛剛忘記關門了,該死的殺風景!
  「啊……嗯……范……他……他就要回房了。」天!糗斃了。紅潮轟然狂湧上維箴的俏顏。「喂!你快點上床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七手八腳推開他。
  「我本來就『上床』了。」他不滿的咕噥聲只讓她聽見。
  血紅色往下延燒到她的脖子部位。
  心不甘情不願的男傭跳下香榻,撥順散亂的黑髮,嘴裡嘰哩咕嚕地抱怨著離開閨閣。
  「棒打鴛鴦。」他反手拉上維箴的房門,忍不住發出不平之鳴。
  萌萌絲毫不以為意。施施然踅回自己房裡。
  「錯!這叫『指揮交通』。」淡淡的話聲從她房內揚起。「閣下的東方快車方才誤闖禁區,薪水再扣兩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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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32: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一大早,他奉了三位女主子的命令,背起菜藍子,頂著飛揚的亂髮,含著辛酸的淚水出門買菜——
  好吧!或許他形容得太誇張了一點,真實的情景是他叼著香煙,腳下趿著拖鞋,施施然在晨風中散步,順便買點材料為晚上的盛宴做準備。
  今晚兩位女主人的另外一半主動提議要前來聚餐,低三下四的小男傭就得開始兢業業,設想著如何讓客人賓至如歸。想像中的用詞雖然謙卑,他浪拓不在乎的表情可看不出任何緊張樣兒。
  「范。」維箴叫住他。出外買菜,他忠實又無業的二主人自然跟隨在後。
  「幹什麼?」裊裊煙圈呼出齒關,模糊了他的臉。
  「昨天夜裡……」她語聲略歇,顯得有些許遲疑。
  「夜裡怎樣?」他的拖鞋跑進一顆小石頭,立刻舉高腳來晃一晃,搖出紮腳的物體。
  「……沒有。」她搖了搖頭。
  「待會兒買幾顆地瓜,我們下午烤蕃薯當點心好不好?」他臨時起意,興致勃勃的問道。
  維箴不答腔,悶悶的斜瞥他一眼,忽然哼了兩聲,逕自走了開來。
  「你不喜歡吃烤地瓜?」范孤鴻追上去,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轟得一頭霧水。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她忿忿的丟下一句質問,埋頭往前苦走。
  「什麼樣子?」他莫名其妙的趕上來。
  「別碰我!」她甩掉他握上來的手掌。
  「你想拍堂定案,總得把罪狀公告下來吧!」
  「漠不關心!」她霍地止住腳步,氣惱又挫敗的瞪他。「你的罪狀就是漠不關心!你故意對你所接觸到的人、事、物表現出於已無干的樣子,彷彿天塌下來也不關你的事,彷彿左鄰右舍、甚至我在你面前被車撞了、被雷打了,你也不以為意,彷彿……彷彿你隨時都打算抽腿走人!」
  范孤鴻的頰關節緊了一緊。他確實隨時做好離去的盤算。但是現在——連他自己都有些錯亂了。
  「這些事情的確與我不相干,你希望我佯裝出滿腹關懷的假象嗎?當面關心背面笑的本事,在下功力不足,暫時還做不出來。」音調極端無情。
  「如果你天生冷酷,我也就認了。問題是,你並非真的全然不關心啊!」她低喊。「你並不像你自己故意表現出來的那樣不經心。每當有任何事件觸動你的心,你體內那個司掌冷酷神經的范孤鴻就會跳出來,強橫的命令自己不准產生心靈上的共鳴。你是『故意』叫自己不要理會的。為什麼?難道目前為止你所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不值得你放下武裝,真真切切的去關懷嗎?」
  他也沉下臉。「你想指責我……」
  「沒錯!」她搶在前頭輕吼。「我就是在指責你作假!裝模作樣!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她精銳的觀察力,令他第一次正視她的觀察力。他一直以為維箴絕少涉足塵世,生活範圍僅局限在學術的領域裡,對於人心的百轉迂迴必定不太瞭解,遑論加以猜測或掌握,然而,他卻忽略了一件事——潛心做學問的文者往往擁有常人無法媲擬的敏感度。
  她說得對,很多事情他並非不在乎,而是故意不要去在乎。但,那是因為他終將遊走天涯啊。他徒然去在乎、去干涉、去撞亂一池春水,而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又算什麼有情有義?與其留下殘缺的心意,不如一開始就收斂起無用的慈悲。他只想盡可能的降低他離去時所造成的傷悲。
  而她卻反咬一口,指責他沒肝沒肺!
  「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維箴也顧不得自己的反應是否太八點檔,反正臉兒一撇,拒絕與他討論下去。「我提出這些感想,並不是要求你站出來為自己辯駁,而是希望你能改變態度,起碼把你的關心形諸於外。無論你願不願意接受我的建議,言盡於此!」
  收兵走人。
  范孤鴻真的火大了,她辟哩啪啦吼完,自顧自走了,也不聽聽正反兩方的意見,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辯論比賽。
  「等一下。」他大步追過馬路,尾隨進入小公園。
  維箴不理他,逕自撥開低矮的灌木叢,想穿越小公園到後方的草地。
  「哎啊!」樹叢裡有人!她一跤撲跌下去。
  「怎麼回事?」他心頭一緊,連忙追過來扶起她。
  躲閃在草叢裡的絆腳石眨著驚慌罪疚的眼睛,靜瞅著兩個大人瞧,食指含放在嘴巴裡。
  「強強。」維箴穩住身子,迅速扶起小男孩,牽到外圍的空地檢查他有沒有受傷。「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阿姨差點踩到你。」
  「又是這小鬼。」他悻悻然的咕噥。「我們三個可以每年在公園裡召開紀念同樂會了。」
  幸好維箴忙著檢視小傢伙,沒聽見他的暗誹,否則少不得又是一頓排頭。
  「你的臉!」她輕觸小傢伙頰上的淤傷。
  強強被火觸到一般,飛快別開臉,遮住淺淺的青痕。「撞到了……不會痛。」
  「我看看。」他下場干預。
  強強顯然比較崇拜他,一見到偶像出馬,怯澀的小臉流轉幾圈紅暈,並沒有躲避他的探看。
  「你在哪裡撞出這塊淤血的?」淤青印在強強的顴骨上,看似碰擊到某種硬物。
  強強畏縮的搖頭,食指啃咬得更厲害。
  「在很黑很暗、四周看不清楚的地方,對不對?」他固執地追問。
  小男生回開視線,點頭。
  「撞到椅子或桌角對不對?」
  小腦袋停頓半刻,輕輕又點了幾下。
  「蘇格拉底還好心地幫你舔一舔,對不對?」
  紅潮氾濫得更離譜,這會兒他連頭也不用點了。
  維箴眼中漾著驚異隨即被了然所取代。其實她早就猜到了,方才主動對他提起昨夜的異事,只是為了證實而已。
  「強強,你為什麼三更半夜跑到阿姨家的地下室?」她柔聲輕問。
  小傢伙用力搖頭,不回答。
  「強強,你乖乖告訴阿姨,阿姨不會生氣的。」她輕撫小男生的臉頰。
  強強抿緊嘴角,有如打定了主意絕不招認。
  維箴按住他肩膀。「你要相信阿姨——啊!」
  強強忽然使勁推開她,力道之猛險險害她蹲低的姿勢失去平衡。范孤鴻及時伸手穩住她,同樣為小傢伙激烈的反應感到意外。
  一絲悔意和歉疚從弱小的臉龐飛掠過去。強強的身形頓住,小嘴巴蠕動一下,似乎想道歉或說些什麼,突然湧上來的淚水卻洗掉他發言的勇氣。
  小小身軀霍地拔腿,遠遠跑離他們。
  強強好像不太對勁。她怔怔思索著,終究還是參詢他,「究竟怎麼回事?我總覺得好像發生了什麼很重要的事,而我卻無法掌握。」
  「你問我?」范孤鴻白她一眼,不太爽快的直起腰。「怕是問錯人了,我剛才還被人家臭罵成『沒心沒肺』。」
  「小器。」她嘀咕著。
  「還罵我,你自己好到哪兒去?」他心有未甘的追討公道,準備一雪適才被枉陷的奇恥大辱。
  「你說什麼?」她防衛性的回看他。
  「我說,你自己還不是半斤八兩。」他也有一肚子抱怨,急待抒發。「遇到敏感的問題就靜靜不吭聲,屁也不敢放一個。」
  「你——」維箴差點被他的粗魯話氣死。
  「難道我說錯了嗎?」他挑釁的回問。「好,現在換我問你,你為什麼這麼在意我對其他人的投入程度?你為什麼希望我對現在的環境培養出認同感?你,高維箴,為什麼希望,我,范孤鴻,對你身邊的人事物產生感情?你沒說出口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
  「我……我……」乍生的赧紅猶如火雲洗月露,撲滿她整頭整臉。「我……我不跟你說了。」
  維箴揚起高傲的秀鼻,傚法千百年來女性的優勢退場。
  只要把囤積良久的心頭話暢吐出來就好,至於鬥嘴爭意氣的結果誰輸誰贏,並不重要。
  她是個大女生,輸得起一、兩次。
  希罕!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浪蕩江湖十餘載,上門的訪客是好心善意或是存心踢館,范孤鴻多少摸得出九成八。此刻聳在門口聽兩尊巨像,他不敢保證一定有踢館之心,然而人家倒是明白流露出對他持保留態度。
  關於男人的第一件事——其實他們體內仍然根植著濃厚的動物性,若發現自己的領域遭來路不明的同類侵入,那麼抓摸到死也要挖清對方的來意,這無關乎幼稚或成熟與否,純粹是雄性本能的展現。只要感受到領域有被竊占的危險,說什麼也容不得外來者棲息下去。現下,人家就是來探他的底了。
  「您好。」其中一個他並未見過的男人頷首為禮。「我們和葉夫人約好了今晚前來用餐。」
  「老紀,他是個雜役嘛!當然知道我們會來訪。別忘了我們今晚的菜餚就是他負責打點的。」彭槐安乾脆俐落的挑明。
  關於男人的第二件事——他們與女人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舉凡女人遇見或聽說另一個美女,非得親眼會會、評比一番才能滿足好奇心;而男人也是一樣。
  他見過彭槐安,也明白這傢伙相當排斥他的存在。同為男性,他可以理解對方的防戒心。不過憑彭槐安的架式實在不需要擔心太多,相信任何男人都不會輕易向一九0公分高的大塊頭尋寡,更甭提奪其所愛了。
  至於紀漢揚,從外表來看,人們會誤以為他比彭槐安更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儀表看起來既文明又有教養,讓人如沐春風,但嘴角和眉心的嚴厲細紋洩漏出他嚴苛無情的線索。
  看似溫和的紀漢揚。表裡同樣囂張的彭槐安。他領教了。
  這兩個男人各自帶來適當的「伴手」,顯然深諳另一半的習性。
  彭槐安從門側擠進去,直接走入客廳,醉死人的溫柔微笑挑揚著他嘴角。
  「嗨。」桂花盆栽捧送給大美人,雪白的花瓣猶沾著水露。
  「哇,好漂亮。」雙絲輕呼,愉悅的紅潮讓整張俏容更形嬌艷,一時讓人分不清是花比人香,抑或人比花嬌。「你怎麼曉得我正在學做桂花甜醬?」
  紀漢揚就不同了,先禮貌的向他點了個頭示意,才走進室內。萌萌的雙腿縮在纖軀下,頭也不回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喏!」中型牛皮紙袋拎高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傚法姜太公釣魚。
  「什麼東西?」她隨口問問,並沒有接下來。
  「我大學時代寫的財務分析報告。」
  「哎呀呀,那怎麼好意思呢?」前倨後恭的諂笑瞇彎了她雙眸。「來熟朋友家裡還帶禮物,你真是太客氣了。」
  禮貌話說歸說,牛皮紙袋照樣搶進手,以免他臨時改變主意。
  下星期要交的財務報告終於有著落了!
  維箴正巧從二樓下來,瞧著兩位貴客送給繼母與妹妹的好禮,嘴角不禁含著艷羨的笑。早晨她與范的那場舌戰太傷元氣,需要一些祥和之氣來沖化腦內的鬱悶之氣。
  「吃飯了。」纖纖柔荑驀地被牽進他手裡。
  本來她應該拉長臉繼續和他嘔氣的,可惜肚子空空,腦袋跟著怠工。況且她也學不來女人最擅長的冷戰策略,再適時耍上幾招嘟嘴、鬥氣、撇嬌什麼的,還是繼續當她老老實實的高維箴吧!
  「你已經煮好了嗎?」
  「嗯。」范孤鴻漫不經心的拉著她,帶頭走進廚房。「你不吃蔥,所以我另外炒了一份芥蘭牛肉,待會兒不要吃錯了正中央那盤爆蔥的。」
  這代表某種變相的求和方式嗎?
  「好。」她溫馴的點頭,溫馴的入坐,彷彿覺得自己也收到一份貼心小禮。
  范孤鴻繼續穿梭於餐廳和廚房之間,端出精心烹調的美食。雙絲事先囑咐過他,訪客之中有來自香港的朋友,因此他特地烤了一大塊西式小肋排,整治出東西合璧的菜色。
  葉家的餐桌座位圖有異於正常家庭的狀況。當家裡有訪客前來,她們通常捨廚房的小圓桌不用,直接移師到餐廳較正式的方形長桌。桌首主位除了年紀最小、資格最老的萌萌,沒有任何人敢搶著坐。以往萌萌對面的座位由雙絲佔領,但現在已順利移交給紀漢揚,男女兩主各據其位,有模有樣。長桌側邊,雙絲和維箴面對面落坐,繼母大人的身旁為愛侶彭槐安。
  今晚比較讓彭槐安納突起的是,他的對面,亦即維箴身邊,另外擺置一副餐具、一把椅子。
  「你們家男傭也跟我們同桌吃飯?」他出身財閥世家,主從之分甚嚴,理所當然無法認同她們的紆尊降貴。
  維箴一愣。「對……對啊!」她不禁偷偷瞄向范孤鴻,瞧瞧他老大有沒有被激怒的意象。
  刷!白光亮晃晃的閃過,一塊小肋排從莫名其妙的方位飛進彭槐安盤子裡。一把牛排刀吞吐著鋒刃的銀光白龍,在他頸項邊緣徘徊。
  「桌上的小肋排總需要本傭人服侍,幫你們邊吃邊切嘛。這位大哥有意見嗎?」范孤鴻溫和的開口,鋒利亮眼的刀刃在他五指之間轉支,簡直像中學生耍筆桿一樣,溜得不得了。
  「現在忽然沒有了。」彭槐安瞪他一眼。
  「萌萌,府上每餐飯都吃得這麼驚險刺激嗎?」紀漢揚感興趣地望向桌首。
  「吃飯時間還好。」萌萌好整以暇的啜口熱茶。「他剛洗完澡,光溜溜的在家裡走來走去的時候比較刺激。」
  「噗——」彭槐安立刻被開胃湯嗆到。
  「你吃東西放慢一點,沒人跟你搶。」雙絲作勢要起身繞過去拍撫他。
  「葉夫人,請坐,這種小事交給『傭人』負責就好。」范孤鴻漾出大大的笑容,看起來積極又熱心。他抬起巨靈掌,砰砰兩拳重重捶在彭槐安背心。「彭先生,您舒服多了吧?」
  舒服到足以飛往極樂世界報到了。
  男人的報復心真是可怕!維箴偷偷咬手指甲,祈禱彭姓受害者符合他皮堅骨粗的外形,不至於兩拳斃命。
  「好啦,小朋友,別鬧了!」威嚴的萌萌出面主持正義。「大家坐下來,開動!」
  待范孤鴻在她身側坐定,維箴忍不住輕聲咬他耳朵。
  「我告訴過你對彭先生要禮貌周到,你老是冒冒失失的。」
  「我有啊!」他回以無辜的一瞥。「你沒看見我還幫他切小肋排?」
  唉!頑石。而且還不只他這一塊。她無奈的瞄覷著兩位對面而坐的大男人,只能搖頭歎氣。
  彭槐安端坐在另一頭,靜靜觀察他們倆半晌,忽然有所得。
  「我覺得維箴變漂亮了。」准繼父慢條斯理的發言。
  「哦?」她一愕,然後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臉頰。「會嗎?」
  「對!以前不管何時看到你,你都一臉『憂頭結面』——」
  紀漢揚忍不住刺耳的皺起眉頭。
  「抱歉。」他痛苦的告知每個人。「彭先生最近正在學台語。」
  「謝謝你,發言人。」彭槐安譏誚的瞅他一眼,繼續發表高見。「你向來愁眉苦臉、滿面愁容的,難得皺眉頭的註冊商標不見了。怎麼著?透露一點吧!你談戀愛了?」
  「沒有啊!哪有談什麼戀愛?」維箴羞郝得幾乎理進盤子裡。
  「唉,女孩子家長到花樣年華,難免會情竇初開,有什麼好害羞的?」彭槐安爽朗的擺擺手。「比起萌萌,你還算晚熟呢!」
  葉家兩名女兒找到對象,他比任何人都額手稱慶,因為那表示他的阿娜答雙絲夫人離「責任已了」的目標又更進一步,他們倆的婚事也就指日可期,哈哈哈——
  「我……真的沒有。」維箴困窘的扭擰餐巾紙,暗示範孤鴻幫忙解圍。旁人對於她感情生活的詢問向來讓她招架不住。
  記號收到!
  「彭先生,想不想再吃一塊小肋排?」他和藹可親的問,牛排刀又拿在手指間繞轉。
  彭槐安看看他,再瞄瞄維箴,終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鮮花配牛糞,唉!」不勝欷吁。
  「你討厭。」雙絲豎直柳眉,在桌子底下踢他。
  紀漢揚望向桌首的大當家,偏生萌萌一臉興味盎然的表情,看戲看得很過癮,絲毫沒有介入戰局的打算。他若再不出面制止,這頓飯吃完之後,八成會二死二傷,剩餘兩人安然無恙——至於全身而退的人,當然就是他和萌萌了。
  「范先生以前服務過哪些單位?」他明智的切入正題,先探對方來路。
  「這裡跑跑,那裡走走,居無定所,沒什麼值得一提的豐功偉業。」范孤鴻焉會不知兩位俠客的來意。他的背景其實沒有刻意隱瞞的必要,然而太早洩了底,也賺不到稱頭的好處,做人還是保留一點比較好。
  「那麼,范先生通常從事何種性質的工作?」
  「找。」他簡單明瞭的回答。「我只負責跑跑腿、找找東西。」
  「徽信社?」彭槐安揚了揚眉。
  他翻個白眼。「不了,謝謝。我對於跟蹤外遇、拍照抓奸的三流把戲不感興趣。」
  「這可有趣了。」彭槐安微微一笑。「除了徽信社,或者私家偵探,我想不到還有什麼行業與『找東西』有關。」
  「彭兄,這也難說,或者范先生服務於公職也不一定。」紀漢揚拉口。兩人搭一唱,合作無間,招招比劃向他的要害。
  「好說,我唯一吃過的一頓公家飯,是我高中畢業舞會的那晚,因為酒醉駕駛被人民保母請進拘留所喝茶聊天,直到酒醒為止。」他欠了欠身,禮貌的推開椅座。「我進廚房看看飯後甜點,蘋果派應該烤得差不多了。」
  第一回合,獵物在貓頭鷹的包夾下全身而退。
  兩個男人的臉上現出佩服之色。
  他們還是啥都沒問到,只除了知道范孤鴻起碼高中畢業。
  「從這傢伙的舉止來看,他較為熟悉歐美國家的生活形態。」彭槐安在女士面前一點也不避諱,直接向桌首的同盟低聲發表心得。「他使用刀叉的習慣,對食物菜色的選擇,甚至講話音調都帶有強烈的西方色彩。」
  「他提起的高中畢業舞會,也不像發生在台灣。」紀漢揚更有精確的做出結論。「可見,范先生最底限從高中開始就已脫台灣,萌萌,你好像提過,范先生曾經寫過一張履歷表,待會兒借我看看吧!」
  「不必麻煩。」萌萌四平八穩的喝一口牛尾湯。「我敢打包票范照實填寫的資料不多,留著也沒用處,我看完就隨手扔了。」
  紀漢揚蹙起眉頭。「難說,或許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相信我,你想從一份連年齡欄都亂填的個人資料表挖出寶來,只怕很難。」萌萌好整以暇的擦拭嘴角。
  「他怎麼填的?」雙絲漾著好奇的甜笑。
  「簡簡單單三個字——『夠老了』。」其他項目更不消提。
  「這種來歷不明的男人你也敢錄用,還供他住宿。」紀漢揚露出責怪之色。身為一家之主,萌萌的警覺心特別高張,怎麼會……
  「時勢所趨,不得不為也。」萌萌重重歎了口氣,眷戀的再喝一口美味好湯。
  兩個男人登時啼笑皆非,歸根究柢,全是肚皮作怪。
  維箴瞧見大伙交換意見,忽然覺得不太舒服。雖然事情與她無關,她仍舊感覺——被冒犯了,猶如被背後議論的主角幻化成她本人。
  「我想,大家這樣小心翼翼的防範著范,其實多此一舉,他若真要對我們不利,早已找到一百次動手的機會了。」她細聲細氣的加入討論。
  「我可沒有防著他。」雙絲趕緊澄清自己的無辜。「范把家裡打點得妥妥貼貼,我感激都來不及了。」
  「沒錯。」萌萌慢條斯理的接口。「一個范孤鴻足夠抵用眾多工人。兩位男士不覺得你們近來幫忙修水管、換電線的次數減少了?」
  難怪他們倆緊張兮兮的,生怕自己身份下跌,尊貴的男主人定座被篡奪。三雙美眸譴責性的集中在他們臉上,兩個男人登時成了眾矢之的。
  「我們只是表達適度的關心!」彭槐安立刻為自己抱屈。
  「關心我們還是關心自己?」萌萌一針見血。
  紀漢揚只得苦笑。「都有。」
  「總之,我們得確保他沒有惡意才行,待會兒請三們女士坐壁上觀,盡量別妨礙我們。」彭槐安拉下臉來插口。「傚法一句李總統的明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和老紀會繼續努力。」
  「那是老蔣說的!」四個人異口同聲地糾正港仔,比大合唱更悅耳。
  「老蔣說什麼?」范孤鴻的嗓音適時在餐廳入口響起。
  這一趟從廚房繞出來,他手中托著一盤港式燒賣,熱氣騰騰,顯然剛從蒸籠裡端出來。
  「好香。」雙絲眼睛一亮,笑咪咪地軟言求他。「你一定要把食譜寫給我。」
  「成。」他為每人的碗裡分派了兩粒,才繞回自己的座椅就定位。「桂冠冷凍燒賣,各大軍公教福利社均有出售。」
  「噢。」雙絲立時氣短。
  維箴清靈的眼眸梭巡過在場的主客,准繼父放下酒杯,似乎準備進行第二波攻防戰。即使他不出手,准妹婿那一關也不好過。她鬱鬱的垂侈眼睫,忽然放下小叉子。
  「我吃飽了。」
  「你還沒開始吃。」范孤鴻的眉頭成結,鎖定她整盤滿滿的食物。
  「我吃不下。」她的情緒似乎跌落谷底,愁眉苦臉的老毛病終於發作了。「各位慢用,我先回樓上休息。」
  這可奇了。范孤鴻搭著椅背,不解的目送她聘婷移往二僂。前十分鐘她的情緒依然正常,後十分鐘就變了調。他進廚房後仔細聽了一下,兩個男人咬耳朵的內容也沒什麼得罪她之處,她幹嘛一副烏雲罩頂的衰尾相?
  「你們慢慢吃,我送一份晚餐上去。」他丟下餐巾紙。黨鞭不在,吊兒郎當的氣質又顯現出來。
  「我們的小肋排沒人服侍了?」彭槐安怪聲怪氣的取笑他。
  「自己切!」
  也不曉得他從哪裡摸來一把水果刀,刷!準確釘進彭槐安前方的桌面。
  刀柄兀自微微晃著,像煞了他嘲諷的笑弧。
  「吃啊!」他拎起一口燒賣放進嘴裡。「嗯……不錯,台灣的冷凍食品越來越可口。」
  維箴靜靜躺在床上,盯住天花板,不理會他。
  「吃一口試試。好歹也是我親手加熱的,給點面子吧!」他舒服的倚著床著櫃,竊據香榻的二分之一空間,偌大托盤擱置在大腿上,今晚的每樣菜色都盛了一小碟放在裡頭。「嘴巴張開。」他捏著蟹黃燒賣,遞到他唇畔。
  維箴兀自沉思著,下意識張嘴吃掉。
  「我總覺得這樣不好。」她悠悠輕語,頻蹙的神情顯得若有所悟。
  「對。」他聳了聳肩,又夾起一筷牛肉放進嘴裡。
  「你也這麼認為?」她一骨碌坐起來,喜異的望著他。
  「差不多。」他含糊應道,反正任何問題一概應是準沒錯。
  「范,你有同感最好。其實你也知道,我們對於你的來歷真的所知不多,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幸好萌萌開通,願意破格錄用你。」她委婉地分析給他聽。「儘管認知不深,我們也從來沒有把你當外人看,可是……可是彭先生和紀漢揚終究是經過風浪的企業家,若要他們對你平白放下成見和戒心,實在不太容易。」
  「你理他們!」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看得真開。」她愁思愀愀的盯視著床單。「將來紀、彭兩位先生和我們結成親家,只怕容不下你呢!」
  將來?他還未顧慮得如此之遠。
  「他們容不下我,還有你。你願不願意保薦我?」他故意擠眉弄眼地逗她。
  「你——」她羞惱的瞪了瞪眼。「人家是認真的,你還開玩笑!」
  「好了好了,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他廉卑的餵她一口炒牛肉。「否則維箴小姐建議小的怎麼做才好?」
  她躊躇的瞟他一眼,迅速垂下頭頸。後頭膚光賽雪的美景盡收他眼底。
  「不如……」她頓了一頓。「不如你坦白告訴我你的背景來歷,也好讓我……讓他們安心,明白你沒有歹意。」
  「嗯,好。啊?什麼?」他忽然回過神。「你剛才說什麼?」
  「你根本沒有聽進去!」她惱了,翻開被褥,忿忿跳下床。「我懶得和你耗時間。」
  「抱歉,抱歉。」餐盤擱擺在床頭,他連忙探手,拉回翩翩飛去的蝴蝶。「我很有誠意!真的。」
  她彆扭地坐回床沿,瞧也不瞧他一眼。
  「這女人!迂迴百轉這幾多折,歸根究柢還不是她自己想知道?哪來這麼多閒話。」他自言自語的呢喃,偏偏故意用她聽得見的音調。「不過,這樣也算有進步了,起碼她肯形諸於言語,總比以前悶聲不吭好得多。」
  「你說什麼?」她沉著臉質問。
  「沒有。」范孤鴻無奈的攤攤手。「你想知道什麼就問吧!」
  對於他是否說實話,她並無十成的把握。然而,只要他願意坦承,她便願意相信。
  「你究竟是做什麼的?」她輕吐心中的一大疑惑。「傻瓜也看得出來,你決計不只是個廝役下人。」
  范孤鴻吁出一口長氣。「方纔在餐桌上我並未說謊,我的職業專門負責『搜尋』,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價金談得攏,我就負責把雇方所需要的物品找出來。」
  「不論區域、種族、事項?」她很好奇。以前從沒聽過有人專司找東西的,好像是一門頗多彩多姿的營生。
  「嗯哼。」他爽快的點點頭。「把這湯喝掉,否則別想我繼續發表演說。」
  她乖乖依命。「那你跑到我們家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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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34:44 |只看該作者
 重點來了。
  范孤鴻趁她啜飲湯品之際,迅速估量著應該如何作答。目前,最切身的前提是——他要不要信任她?
  每個人都知道,他必是有所圖謀而來。但「知道」他有目的與「確定」他有目的是兩回事,一個處理不好,她很可能認為,過往種種親密友好全是他佯裝出來的,目的在於騙取她的信任。
  天知道,他不是。即使原來真有此意,在看見她之後,在與她共處之後,在瞭解她純美率真的本性之後,一切虛情假意化為烏有。
  他喜歡她,或者,或者也有一點點愛她吧!他從來沒有愛過人,實在無法確定沉潛於心底的那份悸動是否能夠稱之為「愛」。但他可以該死的肯定,他不願讓維箴心傷。
  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誑騙她,葉家並非他的目的,他需要在辦事找個地方棲身,因此才挑中她們。如此一來,「雙面諜」或「兩面人」的罪名可免。
  可是……他實在天殺的不想欺瞞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短路了,徒然讓消逝已久的道德良知冒出來作怪。他只有肯定一件事——他,永遠不願再隱瞞她,即使為了自己的考量。
  告訴她!心底明亮的那方陣營隱隱躁動。相信她不會見責於你,相信她會諒解,相信她願意明瞭你是出於職務所需而混進葉家。
  相信她!
  「為了一幅畫。」范孤鴻衝口而出,不給自己以悔的機會。「葉家藏有一幅陸游的花鳥贗品,當初完成這幅仿畫的作者之父要求我幫忙把它找回來,我就是為了這畫作才混進葉家。」
  長指攪拌著意大利肉醬,狀似漫不在乎,其實他身上每一塊肌肉皆繃得死緊,隨時等待她驚愕、失望、傷心難解的落下玉淚,指責他是個心存不軌的騙徒。
  「陸游的仿畫?」維箴好奇的斜歪著螓首。「如果只是偽作,繪者父親那麼急著找回來做什麼?」
  她好像不生氣。范孤鴻的餘光打量她幾眼,決定再給一點時間培養傷感的情緒。
  「畫者本人罹患癌症過世,他的父親為了紀念愛兒,希望找回唯一一幅讓他睹物思人的作品。」
  「原來如此。」維箴果然紅了眼眶,不過她按拭眼角,接下來的話反倒讓他成了嚇著的那一個。「唉……父子連心,太感人了!我明天就叫萌萌把假畫交給你。」
  他愣住。
  「什麼?」問得小心翼翼的。
  「我以前就說過,家裡的藝品字畫都交給萌萌負責看管,也只有她知道東西儲放在哪裡。」她耐心的解釋。「今天晚上家裡有客人,不好把萌萌從訪客身旁拉開,所以等她明晚騰出時間,再把那幅畫找出來,讓你帶回去交差。」
  「真的?」他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難道你剛才騙我的?」她瞪了瞪眼眸。
  「不,不是。」該死!他這輩子從未如此困窘過。「我是說,你……你不介意我……我為了找畫才接近你們?」
  「這有什麼好介意的?」她溫柔的輕觸他臂膀。「你不辭辛苦來到我們家操持勞務,只為了幫助一位絕望的父親,這份情操值得褒揚!我相信你沒有歹意。」
  她真的不在意。突如其來的鬆懈感,強烈得幾乎令他暈了。
  她不會憤怒,不會喝罵,不會指著大門要他滾蛋。
  心裡一隅千年不化的冰霜解凍了。他從不曾親身接觸過無條件的信任。怔忡間,她彷彿賜給他一項千金難換的重禮。
  雖然她依舊將他的動機設想得太過高貴,但,管它的!維箴願意接納他,這才是至緊至要的大事。
  「謝謝。」暗啞的嗓音從她濃髮間飄洩而出。
  「可是,」維箴怯怯推開他,密密鎖上他的眼。「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是不是代表……你……你……」
  她未出口的心緒,范孤鴻聽在耳裡,看在眼裡,蕩漾在心裡。許許多多張面孔轉繞著他腦海——有她,有小強強,有葉萌萌,有陸雙絲,甚至有那只煩人的蘇格拉底。
  後院庭樹的落葉應該清掃了,滿地枯枝若交給她們三人打理,只怕力有未逮;強強看起來永遠滿腹心事,他尚有幾件發人疑竇的細節未得到解答;那只蠢狗的塊頭越來越壯碩,過不了幾個月三名女人就拉不住它;還有,家裡的廚具該換新的了。
  家裡?葉家老宅竟然成為他腦海中的「家裡」。曾幾何時,這幾張面孔,這一片山竟交織成他平靜生活中的全部。
  即使維箴不問,他當真走得開嗎?
  「二十世紀未,全球間有一種相當方便的送貨服務,稱之為『國際快捷』。」海盜般放浪的微笑勾彎了他嘴角。
  「不要笑我。」她彆扭地捶打他,覺得自己實在主動得太沒有女人味。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悲傷與快樂,誤會與瞭解,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范孤鴻滿足地想,他很幸運,遇見一位不知道如何誤解別人的女子。蘇大鬍子說得好,樂莫善於如意,憂莫慘於不如意。
  而他,很如意。






第七章

  閭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
  四天前,第一波連綿雨飄然灑落人間。細雨隨著勁風,樹樹吹出秋聲,山山寫滿寒色。
  范孤鴻抵達寶島至今,福爾摩莎總算進入稍微能忍受的天候。尤其入了夜,疾風撩樹梢,吹得老宅子颯颯亂叫,十分帶勁,他喜歡!
  鴻門晏的次日起,萌萌便移植到紀漢揚居處,找他普渡眾生,惡補期中考的財務分析概論。這一去想必又是三、五天之期,沒過完大考不會回返,因此,他的畫尚未拿到手。
  反正他不急。取畫的目的既已篤定能順利完成,黃天林那一方不妨耐等幾許時日,不必忙在一時。
  「喂,上床睡覺了!」腳尖頂了頂蘇格拉底的胖肚皮。
  蠢狗抬起惺忪的眼皮,懶尾搖晃兩下感謝他的提醒,然後撐起圓滾滾的身子,離開客廳地毯,轉上樓尋找今晚「臨幸」的房間。
  他拎著喝掉半罐的海尼根,最後一次巡視各扇門戶是否關緊。二樓窗戶若是開敞,半夜裡讓雨水打濕室內可就麻煩了??老話一句,明兒一早清掃的苦役可是他呢!
  「別鬧我……」走廊上傳來輕笑聲。「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跟我一起回去?」彭槐安低沉的嗓音傳遞著誘惑。
  「不行,我三更半夜出門,多奇怪。」雙絲嬌嗔。
  「你三更半夜趕我出門,那才奇怪。」
  「嗯哼!」守衛隊清了清喉嚨,道貌岸然的繞出轉角。
  兩隻正在培養姦情的愛情鳥登時被逮個正著。
  「范!」雙絲羞澀得幾乎不敢正視他。她連忙推開情郎,大半副嬌軀閃進門裡,彷彿如此一來就能與彭槐安劃分界限。「沒??沒有啦!彭先生……他快走了。」
  「誰說的?」彭槐安用眼角餘光瞄他。
  范孤鴻仰灌一口啤酒,喉結上下滑動。棒打鴛鴦的殺風景事兒交給萌萌負責,他無意繼承掌門人寶座。
  「我不曉得。我什麼都沒看見。」他悠哉游哉地從兩位現行犯身旁經過。
  彭槐安嘉許地點點頭,算他上道!採花大盜的本性揭露出來,姦夫邪笑著侵入佳人的香閨。
  「你慘了,今晚沒人幫你撐腰……」餘下的字語關掩在房門裡頭。
  真令人羨慕!范孤鴻間或聽聞房內的喁喁細語,忍不住歎了口氣,好久不曾調理「陰陽五行」了,難怪他氣血不順,唉……
  輕扣二老闆的房門兩響,不待室內揚起招呼,他自動探頭進去瞧瞧。
  「維箴,你還沒睡?」既然如此也就不怕吵擾到她。他信步踅進房內。
  維箴坐抵著床頭櫃,正翻閱一本厚達三公分的哲學著作。
  「我想再看一會兒書。」談起做學問,她的水眸粲然生輝。「前陣子我讀完亞里斯多德的語意學,或多或少得到一點啟發,所以又買了幾本希臘哲學史回來。如果你有興趣,等我看完之後再借給你。」
  平常人的床邊故事書是什麼「清秀佳人安妮」、「羅曼史小說」,只有她這個天才,臨睡前猶啃著大部頭著作。范孤鴻一如以往,佔據她身畔的空床位,懶洋洋地翻動書頁??
  蘇格拉底與菲德拉斯的對話。
  「嘿!」輕狂的嗤笑聲哼出鼻來。「這只蠢狗隨便吠幾聲,也有人聽得懂它的狗話。」
  「唔……」蘇格拉底從床尾抬頭,困兮兮的眨巴眼皮子。是誰在說我啊?
  「亂講!」維箴不依的拍掉他手掌。「人家蘇格拉底的名頭就是承襲自這位希臘哲學家。兩年前我旁聽過一堂西洋哲學史,對蘇格拉底多傾倒啊。」
  「反正你沒替這取成孟子、莊子、老子,我就謝天謝地了。」要他喚一隻蠢狗「老子」,打斷他腿也萬萬不幹。
  「你走開,不要找我說話,我正看到『斯多噶學說』的精采部分。」俏鼻又埋進書頁裡。
  他確實該回房了。可是,她的房裡洋溢著溫軟的氣息,連她聞起來也馨香噴噴的,寧謐祥和的氛圍戀棧著他的身影,教人著實很想多逗留一些時候,不願太早離開。
  「什麼叫『斯多噶學說』?」只好找個話題引起她的共鳴。
  維箴發現他還頗受教的,身為未來師尊的那一面立刻興匆匆的開始講說,「『斯多噶學說』下是『亨樂主義』的相反論點,講究禁慾、克已……」
  「What!?」他連忙搶下有害讀物,一探究竟。「什麼禁慾克已!教壞囡仔大小!你給我少看一點這種鬼東西。」
  「斯多噶學說哪裡犯著你了?」她皺著眉。
  「它每一點都犯著我。」他合上書頁,反手擱置在床頭櫃上。「如果你學會禁慾克己,天天給我修身、齊家、平天下,那我還有什麼搞頭?」
  她一愣。「我修身自持,和你扯得上什麼關係?」
  「當然扯得上。」他大言不慚。「我尚未勾引你成功,豈能教區區一本邪書功虧一簣。」
  這傢伙!
  維箴又羞訕又好笑,兩朵紅透了雲彩浮上她臉頰,足可媲美日本國旗。
  「色狼。」猛然抽出枕頭,用力捶打大淫蟲。
  蘇格拉底受不了的斜睨他們,乾脆跳下床圖個清淨之地。
  他大笑,軟松的枕頭三兩下落入魔爪中。
  「等一下,住手。聽我說。」壯軀徹底壓制住一切暴動。「陰陽調和,相輔相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至理。虧你一路念上研究所,竟然連基本的養生之道也毫無概念。」
  她四肢皆被制伏,酥胸劇烈的上下振動,臉蛋因為嬌笑而顯得紅撲撲的。
  「我沒聽過什麼『陰陽調和』,只知道你想採陰補陽。」
  「哦?」長而慵懶的喉音促使維箴迎向他眼波。
  而後,她立刻明瞭自己的錯誤。他眸底的光,深邃如海,性感挑逗的笑意在其中波動、渲染……
  「吼??」蘇格拉底猛然跳起來,狺狺低吼。
  「該死!」他重重捶了床榻了拳,狠瞪那只死狗。「姓蘇的,你有意見嗎?」
  出乎兩人意料,蘇格拉底的激烈反應與床上春色無關。它抬高鼻尖,嗅聞著空氣間的氣息,亮褐色的眼球已抹去昏昏欲睡的混沌。
  有狀況。
  范孤鴻立刻警覺。
  「汪汪!汪汪汪!」蘇格拉底驟然激動的大喊,衝到門邊拚命扒搔底下的縫隙。
  「范……」維箴怯怯的抓住他前襟。
  「你留在房裡,我和那隻狗下去看看。」他簡短有力的交代完畢,敏捷跳下床。半分鐘前的慵懶性感演化成蓄勢待發。
  門拉開,蘇格拉底一馬當先地衝下樓,沿路汪汪汪吠叫個不停。
  「閉嘴,笨狗!賊都被人嚇跑了。」他低罵。
  但蘇格拉底的反應相當怪異,嘴裡雖然汪吼得中氣十足,尾巴卻拚命搖晃,顯現出異樣的亢奮。追到廚房後門,蘇格拉底猛地收住,以免狗鼻撞上硬門板。
  「汪汪!」它拚命回頭招呼范孤鴻,似乎示意他打開後門。「嗚汪,汪汪汪!」
  白色閃雷乍然點亮全室,他跟進廚房,眼角狡光卻瞥到門口站立著一道黑影。范孤鴻火速旋身,手切砍向入侵的賊偷。
  「是我!」維箴驚喘一聲。
  攻勢堪堪在嫩項兩公分前停住。
  「我明明叫你乖乖待在房裡。」他低聲喝罵。
  「我……我擔心你……」她憂心忡忡地垂下螓首。
  「汪汪汪!」蘇格拉底吠叫得更加狂急。「汪汪??」
  「站在這裡不准動。」他狠瞪她一眼,轉身來到後門口。
  狗狗拚命發出哼聲,急切地要求他立刻打開門鎖。他停頓了兩秒鐘,蘇格拉底終於不耐煩了。於是,范孤鴻立刻明瞭,為何好幾個夜晚他明明有按上鎖扣,隔天一早卻發現門鎖是開啟的。
  這只蠢狗??或許該改口稱它為「聰明狗」??以兩隻後腳站直,鼻端正好勾著鎖扣的位置。它伸出紅紅的長舌拚命舔舐,竟然以舌頭的力量將鎖扣往旁邊推開。
  屋外的夜訪者轉動把手,後門順利解除武裝。
  天才!范又驚又佩的打量它。不過該揍!這只死狗居然替外人開門。
  強勁的風勢轟然將門扇吹向牆壁,乍然開啟的瞬間,夜風清清楚楚地刮進一陣血腥氣。
  室內三雙眼睛,齊齊瞪向門外的矮小身影。
  「強強!」維箴震驚的摀住唇。
  搶在小男生倒下之前,范孤鴻提跨箭步,飛快抱起小小身體。一道血漬沿著強強鼻端流下,滴染到他的襯衫前襟。
  淒厲山風刮進豐沛的雨量,潑濕大半處地板。
  「把門關上。」他迅速下達命令。「到我房裡找一件干T恤,然後帶條熱毛巾和干布下來。」
  維箴睡掉駭亂的淚水,速速領命而去。
  「嗚??嗚??」蘇格拉底著急的繞著他腳旁團團轉,想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情況如何。
  「乖,他沒事的。」他破開荒地拍拍它腦袋。
  忙亂的腳步聲奔向樓梯。
  「發生了什麼事?」雙絲拉緊睡袍衣襟,以免春光外洩,明媚的美眸瞄見小傢伙的血澤,登時驚喘了一下。「啊!這位小朋友怎會受了傷?」
  「請你泡一杯熱牛奶給他。」他不暇解釋。匆匆擁摟著小強強,放躺在長沙發裡。
  熱牛奶和衣物、毛巾迅速送達客廳。彭槐安也察覺到屋內的詭異氣氛,下樓加入他們。
  范孤鴻接過熱毛巾,溫柔地揩拭掉男孩臉上的髒污,順便檢查他的傷勢。當小小面容擦拭乾淨時,圍觀眾人或吃了一驚、或低聲輕呼、或咬緊下唇,同時被他的傷震撼住。
  強強的左眼黑了一圈,右眼則腫大到甚至已無法睜開。他還能在天候惡劣的情形下,獨自摸到葉宅,實在是個奇跡。鼻樑骨以詭異的角度偏歪,顯然已折斷了,更甭提大大小小的割傷。
  「強強……」維箴掉下淚來,輕碰他的濕發。
  小男孩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隨即痛得閉上眼睛。
  范孤鴻繼續褪下他的衣衫,進一步確定他的傷勢。所有鈕扣解開後,第二陣驚喘又籠罩客廳。彭槐安索性蹁到牆角處,開始低低罵起髒話。
  強強的胸前佈滿青紫的淤傷,有幾塊顏色已褪成淺綠,想來受傷已久,大部分則是新打出來的青黑色。他胸口肋骨和腎臟部分的紅印子讓范孤鴻暗叫不妙。
  「我們最好送他去醫院。」他取過乾淨襯衫,包覆住強強顫抖的身軀。
  「開我的車!」彭槐安不由分說,火速衝上樓取車鑰匙。
  「我們也要一起去。」雙絲的下唇顫抖。
  維箴抹掉淚,在強強額上印下一個吻。「強強,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
  小男孩睜開左眼蠕動著嘴唇似乎想傳達些什麼,一顆晶瑩的水珠從眼角滑落,終於還是無力的合上眼瞼。
  「走吧!」彭槐安簡短地招呼他們。
  兩個大男人臉色晦暗。一行人急急走向車庫。
  無論施暴者是誰,范孤鴻陰沉地想,從今夜開始,那傢伙別想有好日子過。
  「他的右手腕脫臼,鼻樑骨被打斷。視力方面必須等淤血退掉,才能進一步檢查有沒有受到影響。」小兒科的主治大夫站在X光片前,一一向幾位大人點出小男孩目前的傷況。「病患的左下腰只有皮下出向,並未傷及腎臟,這算不幸中的大幸。至於胸口,就沒有這麼好運了。他的肋骨斷了兩根,表面皮膚二度燙傷,我懷疑是滾燙的液體造成的。目前病患仍然住在加護病房接受觀察,需要七十二小時左右才能確定是否脫離險境。」
  喃喃的咒罵聲兩個男人的口中響起。維箴緊緊偎倚在范孤鴻懷裡,卻仍止不住驚駭過度的顫抖。她不解,為何會有人對一個全然無防衛能力的孩童下重手?
  「醫生,請問強強的傷勢是什麼情況造成的?」雙絲擔心地問。
  「這正是我想請問各位的問題。」主治大夫銳利的掃視他們。「各位是在何種情況下接觸到我的病患,並且將他送來醫院治療?」
  「他是附近鄰居的小孩,半夜跑來敲我們家後門。」范孤鴻簡短地解釋。
  「嗯。」主治大夫嚴肅地點點頭。「我認為他的受傷原因以人為的可能性居多,很符合以往送來本院接受治療的家庭暴力受害者。根據兒童福利法,我必須報請社會福利局的社工人員過來瞭解狀況。」
  家庭暴力?維箴睜大水靈靈的秋眸。那個斯文有禮的蘇老師?她驚駭地回視范孤鴻,卻被他眼底的森寒冷酷嚇到。
  「你去打電話吧!」他簡短而有力的告訴醫師。「我們到外頭的候診室去,別佔用大夫的時間。」
  眾人離開診療室,一到走廊,雙絲的淚水撲簌簌落下。
  「怎麼會有親長這般狠心,傷害一個五歲的小孩子?」
  「事情還沒調查清楚之前,先別急著下斷言。」彭槐安到底是精明謹慎的生意人。「我們尚無法確定強強的家長有沒有涉案,也有可能是他鄰居或其他熟人造成的,這件事最好交由警方處理。」
  「沒錯。」范孤鴻出奇的冷靜自若。「折騰了大半夜,大家也累了。不如咱們分班看守強強,剩下來的時間由我負責,你們三個先回去睡覺,明天一早推派代表過來換班。」
  「我和你一起留下來。」維箴不肯走。
  「要不要通知他父母?」雙絲遲疑著。「我們畢竟不是小孩的親屬,如果臨時發生狀況,院方仍然必須取得他的家人同意,才能動手術。」
  「強強的母親過世了,目前只和父親住在一起。」維箴頗為煩惱。如果蘇老師就是施暴者,通知他前來醫院,徒然讓小強強害怕而已。
  兩個男人互望一眼。
  「我看不妥,最好等天亮了,請社工人員和家長一起出面。」彭槐安搖了搖頭。
  「嗯。」范孤鴻不再多言。「兩位先回去休息吧!」
  維箴心煎情切的跟在范孤鴻後頭。
  道路維修人員正在挖馬路,滿地土石塵埃,咻咻飆過路面的來車自然刮起漫漫塵埃,嗆得她呼吸困難。偏偏走在前頭的男人又不懂得憐香惜玉,一個勁兒地大踏步前行,害她趕得喘不過氣來。他的一步之遙,她必須趕上兩步才比得上。
  「范!」她憂心忡忡地在後方追跑。「你走慢一點。」
  「我不是叫你別跟我來嗎?」他不耐煩的回頭,仍然停下腳步等她趕上來。
  「我擔心你啊!」維箴委屈的輕叫。打從昨兒個半夜起,他的臉色就異常凝重,今天早上出門探訪強強的父親,肅殺森冷的氣息更讓她覺得毛骨悚然。她知道,假若強強的傷確定是蘇老師打出來的,她非得在場不可,否則……以范躁鬱的心情,情況可能會演變得難以收場。
  「你最不需要擔心的人就是我。」他冷冷看她一眼。轉頭繼續走。
  「就是這樣子更令人擔心……」維箴悄聲在他身後咕噥。
  蘇偉翔服務的國中離他們住處不遠,走路十分鐘可抵達,今早范孤鴻更是只用了八分鐘不到。
  一進校門,他向校警點點頭,自動走進校園。校警伯伯可能也被他凝重的神情嚇到,以為他是學童的家長,前來處理特殊狀況,並沒有攔阻。
  半途,他叫住一個學生,問明白級任老師辦公室的地點,直接進壓到教師大本營。
  「蘇老師今天請假。」一位上了年紀的女老師好心告訴他們。「兩位有重要的事找他嗎?」
  維箴訝異的鎖起眉結。莫非蘇老師擔心東窗事發,趁著夜色逃走?
  「沒有。」范孤鴻不欲打草驚蛇,向女老師眨眨眼,瀟灑地微笑。「我是蘇老師的朋友,方才順路經過他服務的中學,本想進來打個招呼,沒想到這麼不湊巧。我們只好下次再來啦!」
  匆匆離開校園,他停下腳步,回頭凝視維箴。
  「你知道強強家的地址嗎?」
  「我只曉得概略的方位。」
  「不打緊,屆時問問左鄰右舍就知道了。」找東西是他的專長,難不倒他。他腳跟一轉,準備上路。「帶路。」
  「要我帶路,可以,不過你必須和我約法三章。」她不肯繼續往前走。
  范孤鴻翻個白眼,仰頭彷彿向老天祈告些什麼。
  「為什麼我覺得你掛慮我,比掛慮強強和他老子更多?」他無奈的歎口氣,回身正視他。
  「因為我擔心你太衝動。」她情切的攀住他臂膀。「答應我,待會與蘇老師談過之後,無論情況是好是壞,你千萬不能動手,讓警方來處理這個案子。」
  他踱開兩步遠,憤惱地爬梳地粗發。才又走回她面前。
  「如果蘇偉翔真的幹了這檔子好事,你替他求情做什麼?」他的黑眼鬱暗。
  有時候,維箴實在很想產法原始人,半路撿一根狼牙棒打得他腦袋開花。
  「誰擔心他了?我在乎的是你!」她惱火地怒吼。「台灣或許是個不毛之地,我們仍然有一處治安單位叫『警察局』,還有一部法律叫『刑法』,內容恰好規範了一種罪名叫『傷害罪』,我可不希望看見你陪打傷強強的混蛋一起去吃牢飯!你懂不懂啊你?豬腦袋!」
  范被她吼得一臉臭臭的。他怎麼忘了這女人永遠往最壞的情況想去。
  「知道了。」他心不甘情不願的應道。「我答應不會做出『太衝動』的行為,可以吧?」
  維箴氣悶地端詳他幾眼,確定他的承諾可信之後,終於開始領路。
  強強的住處離葉家亦是咫尺之遙。他們往迴繞,再多走十分鐘就到了C大學生集中的租屋區。他們左右打聽幾家,立刻找到蘇偉翔的正確地址。他租焉間位於一樓的公寓,就在租屋區的外圍。
  時值白天,學生大都上學去了,蘇家又在邊緣地帶,環境顯得有些冷清。
  范孤鴻按下門鈴,靜待對方出來應門。
  急促的腳步聲迅速自門內響起。
  「來了。」鐵門霍然拉開,蘇偉翔蒼白憂心的表情出現兩人眼前。「是你們?」他顯然意想不到訪客的身份。
  「蘇老師……」維箴搶上前想說話,被范孤鴻一把推到身後。
  「蘇老師,請問強強在嗎?」他面露和煦的微笑,彷彿西線無戰爭。
  「強強不在。」蘇偉翔請他們入內。「兩位有事找他嗎?」
  「沒事,我們正要下山逛街,想順便帶他一起去玩。」他好奇地問:「才早上八點多,強強就跑出門了?」
  「事實上,我一早起床就發現強強不見了。」蘇老師心焦的緊皺著眉頭。「犬子常常私自跑出去玩,也沒考慮到他爸爸會擔心,我正想出門找他呢!」
  「強強該不會是走丟了吧?需不需要報警?」他語帶關懷。
  「情況應該不至於如此嚴重。」蘇老師深深歎了一口氣。「自從他母親過世之後,強強就有輕微的自閉傾向,很多事情不願告訴我,有時候我實在心力交瘁,難免疏忽了他。」
  維箴越聽越覺得蘇老師不像作假,他似乎真正的對強強的下落不甚瞭解。極有可能,強強遭逢了惡劣分子,被對方長期虐待,而他平常時候又隱藏得很好,因此他父親並未發覺。別說蘇老師了,即使范與她經常看到強強,也從未知覺他身受這麼多苦難。
  「蘇先生,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范孤鴻忽然開口。
  「當然。」蘇偉翔指明漱洗室的方向。
  范孤鴻離開之後,他歉然地向維箴微笑。「瞧瞧我,實在缺了禮數,竟然一直讓兩位站著。高小姐請坐,我去泡杯熱茶給你。」
  「不客氣。」她侷促的坐定位,心裡拚命祈禱范孤鴻趕快出來。氣氛越來越尷尬了!
  茶水沖好,范孤鴻適巧也回到客廳。維箴暗暗打量他的臉容,從他空白的神情,她無法確認他究竟有什麼打算。
  「蘇先生,您家的馬桶不太通暢哦,裡頭隱約看見一點布片塞住通水口,我對排水系統滿有兩把刷子,不如我幫你檢查看看。」他表現出敦親睦鄰的友善。
  「是嗎?」蘇偉翔微微怔愕。「不用了,我另外找水電工過來處理即可。」
  「通常而言,整棟房子的排水管彼此相通。如果馬桶堵塞,難保其他水槽不會有問題。」他不等主人婉拒,主動起身往廚房走去。「既然我叨擾了您,還是趁便幫您四處檢查看看。」
  「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煩。」蘇偉翔連忙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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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36:07 |只看該作者
  「一點都不麻煩。」他輕輕鬆鬆地否決。
  維箴無奈,只好也跟進廚房。
  范孤鴻東看看西摸摸,四處尋找稱手的檢修工具,眼睛瞄轉,突然定在垃圾桶裡。
  「蘇先生,您打破了碗盤了?」他彎身拾起一片瓷盤碎片。「真可惜,花色挺別緻的。」
  「可不是嗎?這是我去年前往馬來西亞瀏覽,特地買回來的。」蘇傳翔遺憾地歎了口氣。「昨晚強強吃炒飯的時候,不慎摔破了。」
  「盤口怎麼有淡紅色的痕跡?」他左右翻看著,定定盯住蘇偉翔的眼。「您或強強沒有割破手吧?」
  「沒有。」蘇偉翔微微一笑。「謝謝你的關心。我想水管的事,實在不好意思麻煩范先生。」
  「別這麼說,大家都是好鄰居。」維箴趕緊介入,避免情勢太過緊張。
  「來,碎盤子交給我,我趕緊把垃圾拿出去丟,省得強強回來又打翻垃圾桶,造成危險。」蘇偉羞拿回對方手中的破片。
  疾如閃電的鷹爪扣住他手腕。
  「蘇老師,您手上明明有傷,還說沒被碎盤割破。」范孤鴻慢條斯理的打量他的指關節。「咦?這種傷口不像利器劃破的嘛。」
  蘇偉翔臉色一變,強笑幾聲,用力想抽回手腕。「我昨天在學校上課時,手背敲到講桌碰傷了。」
  「是嗎?」他溫和地道,雙眼出來的光芒已不像人類,毋寧更像即將出征的野蠻人。
  「范!」維箴驟然覺得呼吸發緊,全身的神經繃張成琴弦。
  「為什麼?」他輕聲問著,鷹眼一瞬不瞬。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蘇偉翔強自鎮定。
  「為什麼要傷害他?」他的聲音溫柔得令人打從心底發寒。「他是你兒子。」
  「放開我!」蘇偉翔猛然掙脫他的箝制,雙瞳射出凌厲的冷光。「你們沒有權利私自上門,指控我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請立刻離開我家!」
  「我實在太好奇了,麻煩蘇老師為我解惑。」他冷冷地撇開笑容。「為什麼一位三十多歲、事業有成、人人敬仰的名校高師,會下手痛毆一個五歲小男孩,害他肋骨斷兩根,手腕脫臼,皮下嚴重出血,必須留在加護病房觀察七十二小時?」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胡說什麼!」蘇偉翔退開兩大步,憤怒地朝維箴叫囂。「你們兩個立刻滾出去!」
  可惜,他的速度無法與范孤鴻比拚。晃眼間,兩人之間的距離從兩公尺縮短成半公尺。范孤鴻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提起他後領,狠狠拽到跟前。
  「告訴我,你用什麼東西燙他胸口?熱水嗎?」他提起瓦斯爐上的不銹鋼水壺。「不要!」蘇偉翔惶懼地大叫。
  「你也怕痛?你也怕燙?那你為什麼要傷害強強?」三句問號,三記重拳,一拳捶在胸口,兩拳擊中胃部。蘇偉翔痛得彎下腰來乾嘔。范孤鴻仍然不放過他,扯直了衣領,繼續一問一拳的遊戲。「他是你兒子!你聽見了嗎?他不是你的仇人,不是搶你錢的土匪,不是一天到晚在外飆車鬧事的問題少年,他今年才五歲而已!五歲!他??是??你??兒??子!」
  「范!」維箴大喊,拚命拉住他的硬拳。「別再打了,你會打死他的!」
  「滾開!」他怒發如狂,使勁甩開她,狠狠的又一巴掌打蘇偉翔眼冒金星。「你為什麼打他?為什麼?因為他炒飯沒吃完?因為他打破你心愛的盤子?你有良心沒有?讀了幾年聖賢書,居然學到滿肚子暴虐!你有什麼資格為人師表?」
  「范!住手,不要再打了!」維箴撲上來,死命擠進兩個男人之間。如果她再不阻止,蘇偉翔撐不過關分鐘的。
  「讓開!」他怒吼。
  「你想打死他,乾脆先打死我!」她喊回去。
  范孤鴻頓下動作,胸口劇烈起伏。
  「你忘記來時途中是怎麼承諾我的?」她哽咽著,抬手抹掉下滑的淚。「你答應過,絕對不衝動行事,而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救……救命……」昨日威風的施虐者,眼下終於嘗到求助無門的滋味。
  「范,放了他吧!」她柔聲央求。「社工人員應該在趕過來的途中,院方也報警處理了,姓蘇的逃不過法律制裁。放了他吧!我們走。」
  不要辜負我的信任。這句話猶如青天撼起的響雷,劈開他腦中的怒紅色的迷障。
  沒錯,維箴一直信任著他。他怎能摧毀這份珍貴的禮物?!
  他的手掌鬆開,蘇偉翔軟軟的癱倒在地上,整個人猶如一尊破布娃娃,臉龐腫脹得面目全非。
  「殺了你,還真玷污我的手。」他不屑地賞爛人最後一腳。







第八章

  激亢的情緒過後,免不了必須面對隨之而來的現實。
  而現實,通常很「現實」。
  范孤鴻安靜地坐在床畔,獨自忍受現實的折磨。想當然耳,這種折磨必定來自他的魔鬼剋星——維箴。
  「啊……」他可憐兮兮的痛叫。
  「呵、呵、呵。」蘇格拉底蹲坐在他身邊喘氣。狗臉上充滿討好的笑容,企圖幫助他求助女主人的諒解。自從范孤鴻英勇地救下它的摯友強強之後,它終於認同了死對頭的存在。一人一狗算是休兵了。
  維箴嗔瞪他一眼,稍微放鬆包裹住指關節的紗布。「你也怕痛?既然怕痛,剛才揍人的時候拳頭為什麼不捶輕一些?如此一來,指節也不會受傷。」
  「揍人哪有輕手輕腳的道理?」他低聲咕噥著。
  男子漢大丈夫為了區區皮肉傷而大呼小叫,難免失卻英雄氣概,然而博取佳人同情、進而換得緩刑的判決乃第一要務,偶爾扮演一次柔弱受害者的角色也沒什麼關係。
  從蘇家離開的沿路上,他緩緩從激怒的情緒冷卻下來,立刻敏銳地注意到她的改變。
  維箴真的動氣了。
  雖然她不明言,他以前也未曾見過盛怒中的高維箴是什麼樣子,可她的小動作在傳達出明顯的訊息——你讓我很不爽。譬如,她不肯讓他牽碰她的手;譬如,她鐵青著臉一笑不笑;譬如,她執意走在正前方,不願和他並肩而行。
  聰明男人熟諳能屈能伸的技巧,方才在蘇家,他大大伸張了一番,眼下該練習屈縮的手段了。
  於是乎,他一路哼哼唧唧的走回老宅,猶如痛揍蘇偉翔時手骨受到重大損傷,還佯詐著一臉不勝痛楚的表情,抱著右手進房。
  幸好他沒有白演。維箴雖然面容冷澀,隔不了幾分鐘仍舊提著急救箱,主動進他房裡包紮指關節的紅腫破皮。
  「好了。」她貼完最後一塊膠布,用力拍掉他的傷手。
  「啊!」這次的叫聲就有幾分真實性。
  「汪。」蘇格拉底幫腔。這隻狗不錯,他卑下的伺候了它兩個月,總算沒有白費。
  「你大半夜沒合眼,先回床上補眠吧!」她臭著冷冷的表情,轉身欲走。「我也要回房睡覺了。」
  「等一下。」他立刻拉住人不放。
  她也不回過身,悶悶的任由他拉住。
  「你生我的氣嗎?」他無辜的語調應該被提名坎城影展最佳男主角獎。
  真正有本事的女人都知道,要讓做錯事的蠢男人愧疚的絕佳妙言就是持續忽略他,無論他多麼想討好、認錯。她就敗在這一點;從小到大,純女性伎倆學不到兩成三。
  「你知道就好。」她忿忿地旋身,雙手支在腰際睨他。「你自己老實說,臨去蘇老師家以前,你是怎麼承諾我的?『我答應不會做出『太衝動』的行為。』言猶在耳,一轉頭你就拋到九霄雲外!半點信用都沒有!」
  「情況特殊嘛。」他訥訥的。
  「廢話!情況當然特殊。」維箴鮮少能有這般仗義執言的機會,因此說起話來格外慷慨激昂。「就因為情況特殊,我們才更應該把持住自己。你也不想想看,打扁了蘇偉翔,換成你自己鋃鐺入獄、吃公家飯,那我怎麼辦?強強怎麼辦?」
  乍聽之下,她的申論與結語反詢牽扯不上關聯性,但范孤鴻聽進耳裡卻受用得不得了。
  「好啦!我道歉就是。」他好聲好氣地哄她坐回自己身側。「是我不好,沒有顧慮到你和強強的終生幸福。一切都是我的錯!」
  聽起來就不像誠心認錯的口氣。維箴抑鬱的斜瞪著他,越想越難過。她是為他好才嘮叨這一大串,范的表現卻分明不把她的怒氣當一回事,只想哄哄她、騙騙她,待她脾氣飆完就雨過天晴。八成她以前做人太失敗,因此偶發的一場狂風暴雨,充其量只讓他當成紙老虎荷荷叫。假若范不能給予她應有的尊重,她……她……她寧可掏心肺給一個不愛她的男人,也不願耗費青春在一個不尊重她的男人身上。
  莊子早已有言,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可能就是因為她自身的品行不端,才會招致他委蛇相待的態度。
  原來她人格有問題……維箴悲從中來,扭著雙手,淚珠滴滴答答的垂落在手背後上。
  范孤鴻胸口抽緊,險些心臟病發作。
  「你,你,你在……哭嗎?」他很謹慎、很小心、很遲疑地問。
  「都是我……是我做人太失敗……」她抽抽噎噎地哽咽著。
  「該負責任的人是我,與你無關!」雖然他深深體會維箴的思緒有天馬行空的習慣,這並不表示他隨時追得上她的步伐。
  「老子說,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既然我已經失去了德行,接下來就會是一個無仁無義的行屍走肉。我有何面目為人師表?」她哀哀切切的陳述,墜下第二波洪流。「方纔在蘇家,你說錯了,其實愧讀聖賢書的人是我……嗚……」
  「又是老子。」這具千年古屍讓他感冒了。「那傢伙是別人的『老子』,又不是你『老子』,你幹嘛那麼信他的?」
  「你說什麼?」她怒目而視。
  「抱歉。」算了,他惹不起她。
  維箴揩掉酸楚的淚,悠悠啟齒。「你無法體會我的心情,我也不強求。可是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能再像今天這樣失去控制。」
  半顆淚沾附於粉頰上,隨這映出瑩潤的粉柔,教人分不清是肌膚清嫩,或是淚珠晶瑩。他恍然回思起自己動身前來台灣之前,曾經走訪唐人街的幾間字幅畫鋪,增加對中國藝術的基本認識。在其中一間老字號畫廊裡,曾經見到一幅「秋雨菊花圖」,畫中秋菊並未因為黑白的水墨顏色而失了真,反而更襯出花瓣上的兩顆水滴澄圓剔透,彷彿欲滑出畫紙來。畫紙側方題有兩句落款:「秋菊有佳色,晨露著其英。」
  賣畫老人在一旁搖頭晃腦的解釋著:「菊花開得鮮黃燦爛也,頂多是『賞心悅目』而已,少了幾分神髓。惟有花瓣沾上雨露。猶如美人頰上帶淚,艷美中藏著淒傷,才是真正的花中極品。這幅畫,神與韻拿捏得恰到好處。」
  而玉容帶淚的維箴,神與韻不也生動得恰到好處嗎?他的心緒無可避免的蕩漾著遐思。
  「你……你傻愣愣的瞧著我做什麼?」她彆扭的推他一把,被他凝瞧得渾身不自在。
  范孤鴻仍然呆呆怔怔的,不知在緬想些什麼。
  異樣的情潮瀰漫於室內,牽動她體內的燥亂不安,她急急站起身,甩脫他的箝制。
  「我下樓幫你洗碗,免得你待會兒沾濕了繃帶。」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足下第一步還來不及跨出去,她的背心已經與他的前胸粘成一片。
  和女學問家調情實在需要一點技巧,范孤鴻模糊地想。
  有些女人偏愛熱情、迅速、狂野的對待,像火一樣,熱呼呼的燒卷而過,又聲光十足的煙滅。有些女人則必須慢慢的、按部就班的來,如水一般,柔柔緩緩地卸下她們的心防。而維箴完全不適用這兩者。激狂的大動作會駭著她,況且她本質上也不是熱情如火的女子;可太溫緩的步調又會給她足夠的時間改變心意。
  維箴宛如一處未經探勘的聖域,必須以最纖細的頭腦來加以開發。一丁一點的不經心,都可能讓他失去重訪這塊領土的通行權。
  事實上,他不懂自己怎麼還能如此條條有理的分析情況,大腦中央的控制區早已隆發鳴著火山暴發的警報,目前的一切思考動作,純粹只是多年累積下來的經驗在主宰著反應。
  她很安靜,並未毛毛躁躁的掙脫。這應該是好現象,他混沌的想。
  「可是我有一種感覺……」如夢如魅的呢喃吹熱她的後耳。「往後,你有很多機會看見我『失去控制』的模樣。」
  她只是單純,而非蠢笨,呆子也知道他在暗示些什麼。他的氣息似乎蘊藏著魔力,將一股暖洋洋的熱意吹進她體內,從頭到腳,四肢百骸仿如置身一間又濕又熱的三溫暖室裡,渾身軟綿綿的。
  「你那一身蠻力,我可擋不住你。」她力持鎮定,假裝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但是兩隻紅通通的耳垂早已洩漏一切。
  「不管。我們倆每次都被打斷,今天一定要有始有終。」他低聲樣裝出惡狠狠的口氣,從身後緊緊環擁住她。
  語氣是耍懶的、霸道的,動作卻如清晨的微風。維箴仍然不敢相信那種男與女的追逐會真實的發生在她身上。
  「我才不要理你。」芳心怦怦亂跳,腦中反覆旋轉著同樣的字眼,該不該?該不該?該不該?旋繞旋繞旋繞,終至在她眼前迸放出不盡的絢爛色彩。
  「誰要你理我?」他壞壞的笑,反身擁著她倒回床榻。「我想辦法自得其樂。」
  老天爺!他默默求告。千萬別讓她現在喊停,否則他會經脈錯亂、全身血液逆流而死。
  她沒說話。范孤鴻的心臟幾乎因為強烈的解脫而停止。沒說話即表示她不反對。
  「給你兩秒鐘反悔。」他邪笑的勾望住她,維箴的紅唇正要蠕動些話語,他柔柔地報出時限。「一、二,時間到,來不及了。」
  灼熱的唇帶著令人屏息的狂烈吻住她。其實,早在他們相遇的初始,那個吹拂著徐徐山風的午後,一切就已來不及了。
          ☆          ☆          ☆
  短短幾天,秋老虎收起風狂雨驟的暴吼,天候回復成天高氣朗的舒適。
  絕妙的星期天,美麗的下午兩點,萌萌端坐在長桌首位,靜聆兩們家庭成員報告完來龍去脈。她離家一個星期就能發生這麼許多雞飛狗跳的新聞,真服了她老姊和繼母大人的「看家本領」。
  「因為強強受到嚴重的外傷,范非常非常非常生氣……」維箴語後的點點點尚未說完,雙絲立刻接口:「於是他也跑去蘇家,痛打他一番!」
  「范也打了強強一頓?」萌萌揚起右邊的柳眉,立刻對男傭刮目相看。「不錯嘛,真英勇。」
  「不是啦,范上門找蘇老師晦氣。」維箴趕緊加上一句註腳。
  萌萌翻個白眼。「好吧,繼續。」
  雙絲再接再厲。「重點是,范和我們一起把他送到醫院,醫院立刻表示這個案子必須請有關單位處理。」
  「那麼范怎麼沒被關進警察局裡?」她詫異的道。
  「警察拘捕范做什麼?小孩子又不是他打傷的。」維箴馬上為強強的救命恩人叫屈。
  「警察抵達醫院,難道蘇偉翔沒有乘機指控他?」她沒想到施暴者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刻。
  「蘇偉翔又不在醫院裡。」
  萌萌歎口氣。「你們方才明明說送了去醫院。」
  「我們是送強強去醫院。」維箴捺著性子補充。
  「你們怕時間太多,小孩子嗝不了氣?居然先痛打姓蘇的一頓才送小孩去醫院。」她委實服了這標人的危機處理程序。原本以為現場有彭槐安和范在場,兩位男士應該能掌握大局的。
  「不是啦。」維箴沮喪得想撕扯頭髮。「我們先送強強去醫院,隔天才發生范痛打蘇老師這件事。」
  「萌萌,你以前很聰明伶俐的,怎麼最近變成漿糊腦袋?」雙絲狐疑地盯望住她,彷彿她突然長出兩顆頭顱,多出的那顆頭還是屬驢的。
  頭好痛……萌萌開始瞭解家庭暴力形成的原因,現在她便產生施行家庭暴力的行動。
  「你們罰我枯坐在餐桌前面五十分鐘,究竟想傳達什麼訊息給我?」眼見兩張紅唇同時張開,又想搶話,她立刻興起一隻手叫暫停。「且慢,五句話以內說完。」
  五句?兩個女人低頭,嘰哩咕嚕地扳著手指默數幾秒鐘。
  「我算了兩次都需要七句。」維箴沮喪的通報繼母。
  「我這裡正好五句。」雙絲快樂地笑瞇了眼。
  「OK,你負責說。」萌萌不愧為當家之主,三兩下便取得最簡便快捷的傳話系統。
  「強強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往普通病房,現下他舉目無親,看顧的工作理當交由咱們家負責。至於社工人員日後打算如何安置強強,我們也必須適時的出面表達關心。」果然整整五句。
  維箴向後娘投以欽敬景仰的目光。
  「你多出來哪兩句?」雙絲感到好奇。
  「在檢察官正式將蘇偉翔提起公訴之前,我們應該函請校方針對蘇偉翔犯罪事實展開處置。」她背書似的,念完兩串公式化的句子。
  「嗯,這件事情也很重要。」萌萌讚許的點點頭。
  「對啊。」維箴立刻得意起來。「雖然言多必失,言少卻往往造成謬誤的產生,所謂盡其所言……」
  「閉嘴!」萌萌揉捏著隱隱作痛的額角。「我不反對照顧那個小男孩,然而我們必須依據每個人的『機能性』分工合作。強強受驚過度,所以身旁相伴幾張熟面孔的確有助於情緒的穩定。」食指瞄準繼姊。「你和范,負責照顧強強住院期間的生活需要。」指尖轉而點向繼母。「你,負責在范忙碌的期間,接替他整頓家內瑣事。至於社工單位的相關的政府事宜,我會請紀漢揚、彭槐安出面協調,我本人則負責調度人手的工作清楚了嗎?」
  「清楚。」兩個女人異口同聲。
  「散會。」萌萌解脫的吁了口氣。「高維箴順便叫范進來,我有事情與他商量。」
  「汪。」蘇格拉底多興奮哪!樂叫一聲,歡欣彭舞地跳站起來,準備扛起為女主人開路的神聖使命。
  既然沒她的事,雙絲翩翩飛進廚房,清點需要補給的糧餉。
  維箴的步伐一頓,忽然怯縮起來。「萌萌,你……你找他做什麼?」
  這種表現不免讓人聯想到「作賊心虛」的成語。萌萌挑揚一下眉毛,開始思忖老實頭的繼姊瞞了她什麼事。
  「反正他做過什麼好事,他自己心裡最清楚。」慈禧太后推起漫無邊際的太極拳。
  難道……難道萌萌發現了范和她的私情?維箴的玉頰頓時熱辣辣的燒紅。她老妹太精明厲害了,才剛進門一個小時而已,就掌握了最新姿訊,她就知道這種醜聞瞞不過萌萌的耳目。
  「其實……這也不全然是范的錯……我也應該負一點責任。」她低著頭,訥訥地替情郎申辯。
  萌萌不動聲色的定視繼姊半晌,越看越覺得她頰上的紅雲藏著曖昧,內情若非相當尷尬,維箴哪有可能露出一臉打算鑽進地洞的神情。依據范的前科和劣跡,她不得不將「曖昧內情」與她曾經在維箴房裡撞見的「曖昧景象」連成一直線。
  先探探口風再說。「唉!兩情相悅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干涉得太過分,反倒顯得不通人情。」無可奈何的歎息散入空氣裡。
  萌萌果然知道了。維箴的臉幾乎貼進胸口,無顏以對江東父老。
  「你不要這樣說嘛……」她細如蚊蠅的低鳴。
  「反正你們年紀夠大了,翅膀長硬了,懂得保護自己了,再也不需要我跟在旁邊像個老媽子一樣的耳提面命。」萌萌拚命按捺著肚子裡強強滾的笑意,臉容依然很厲害的端出無力相。
  「不是啦……」她得趕快找人求救去。「范在院子裡修剪樹枝,我去叫他進來。」
  維箴急急忙忙起身奔往庭院。范,救命啊!虧他還是個大男人,竟然丟下她獨自面對家長的審問,太沒有責任感了!
  院落裡,彭槐安正站在樹蔭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與范孤鴻閒聊。兩個男人嘴裡叼了根煙,手上各自拎著一罐啤酒,享受純屬男性的優閒時光,看起來愜意得不得了。
  「喂。」她站在後門口,悄聲地朝他勾勾手指頭。
  彭槐安站立的角度較容易看見她。
  「喏。」他下巴點了點右後方,示意道:「你那口子在叫你。」
  范孤鴻轉頭,觸目所及就是她註冊商標的憂愁神色。
  「又發生了什麼大事了?」他喃喃地捻熄煙頭,先抻個懶腰才邁開兩條健美的長腿,緩緩接近她。行至中途,仰首灌一口海尼根,喉結隨著吞嚥的動作而上下浮動。
  任何女人光看著他都會忍不住垂涎。
  「哈羅。」來到門邊正好飯進最後一口啤酒,鋁罐隨手捏扁,呈拋物線準確投擲進室內對角的垃圾桶。他不由分說的將她拉進懷裡,鼻子直接埋進她頸項嗅聞著清爽的馨香。
  汗味挑逗的徘徊她鼻端。「討厭。」芳心既覺得甜蜜,又想推他遠遠的以示自己的清白。「不要鬧,別人會看見。」
  「你理他們!」他仍然一派天塌下來也當被子蓋的浪蕩不羈。
  「萌萌知道了。」她羞糗的低語。
  「知道什麼?」他實在愛及了她靦腆的可愛模樣。
  「知道我們兩個的事。」赤紅色的臉蛋緊盯著他T恤的圖案,根本無法抬頭挺胸。
  「我們兩個的什麼事?」他忍不住想逗逗她。
  「就是……就是……」維箴捶他胸口。「哎呀!你明知故問。」
  「她怎麼會知道?」范故意板起臉也。「一定是你露出口風對不對?」
  「我哪有?」她連忙為自己叫屈,然後把適才客廳裡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轉述給他聽。
  他聽完,好笑的翻個白眼,搖頭歎氣。還說沒有!
  「好吧!知道就知道,你緊張什麼?」
  「呃……」維箴張口想回答,卻驀地結舌不能言。對啊!緊張什麼?她已經成年,而且萌萌也和紀漢揚不清不楚過了,有什麼好緊張的?!「沒有辦法,」她訥訥的搔搔臉頰,「萌萌只要端出質詢的口氣問話,我都習慣先心虛一下。」
  他實在敗給她!
  「想不想吃柚子?」昨天他們倆出去採辦中秋節的應節用品,順便挑了幾顆文旦回家。他踅向流理台,抽出鋒利的水果刀,眼尾瞥到餐桌上的禮盒包裝。「提醒我今天晚上帶幾蛋黃酥給強強吃。」
  「等一下,萌萌有事找你。」她挽著他往客廳走,臨時又想起一件事。「還有,畫畫的事情我忘了提,待會兒我幫你跟她說說。不過,我沒有把握萌萌會不會交給你哦!因為那些畫作終究是我繼父的遺物,對我們而言具有紀念價值,萌萌願不願意割讓還是一回事。」
  「知道了。」范孤鴻的心裡已經有了計較。要畫不成,用買的總不會有錯。那個小慈禧精乖伶俐得很只要別要求她做賠本生意,大體上都能夠談判愉快。
  其實也莫怪雙絲和維箴視她如畏虎,嚴格說來這兩個女人都欠缺現實生活的行為能力,假若沒有萌萌在一旁穩著,難說現在是否蹲在哪處地下道賣口香糖或玉蘭花。
  進了客廳,萌萌正在接聽電話,看她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紀漢揚又在另一端耳提面命。
  「好了啦,知道了。」小慈禧迅速發出懿旨。「剛才交代你的事別忘了幫我留意。就這樣了,我身邊還有事,改天再聊吧!Bye—bye。」
  范孤鴻心下惻然。他們三個男人,就屬紀漢揚最苦命,不過人家或許甘之如飴吧。
  「維箴說,你有事找我?」他坐進萌萌對面,伸懂開長長的腿。維箴謹慎萬分的落坐在他身旁,不曉得大當家的想如何發落。
  「聽說你跑到我家服勞役,只為了一幅不值線的假畫?」
  出乎她意料,萌萌竟然已截獲情報。她就知道,全世界沒有任何消息瞞得過萌萌。
  「葉夫人告訴你的?」范孤鴻沒她那麼敬畏,用掃把也猜得出慈禧太后的消息來源。
  而雙絲之所以會獲悉,當然是他這口子傳出去的風聲。
  「很高興我不是這間房裡唯一具有推理細胞的異類。」萌萌嘲諷的瞥了眼繼姊。「一年到頭被人當成全知膜拜,我已經覺得有點厭倦了。」
  「噢……」她小聲的低哼。
  「沒錯。」既然涉及正題,而萌萌又該死的精打細算到離譜,他必須小心翼翼的應對才行。
  「萌萌,你先聽我說。」悲觀的天性促使維箴發揚未雨綢繆的情操。「雖然繼父遺留下來的畫作具有高度的紀念價值,可是老子有言:『五色令人盲目。』手上的美書字畫薈羅得我了,總不免玩物喪志,盲目了人生目標,就像繼父……呃,不是,嗯……我們換個角度來申論。書畫之屬就是提供觀者視覺的美善與心志的薰陶,如果只是將它們囚鎖在保險箱裡,而不能讓它們的美盡數呈現在世人眼前,不免辜負了作者的嘔心瀝血,所謂『物不能盡其所用,則……』」
  「高、維、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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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37:45 |只看該作者
 「啊……我講完了。」她明智地中止一切嘮叨。
  「很好。」萌萌頷首嘉許。幸好有替死鬼願意接收她繼姊,倘若讓高維箴留在家裡當一輩子老處女,她可能會想盡辦法在明天把自己嫁出去。「范,地下室之下還有一間地窖,相信你應該已經發現了,請你下去,把角落的一隻垃圾袋提上來好嗎?」
  他當下肯定自己第一次的推論是正確的,第二間窖室確實曾經收放過藝術品。
  他依言起身,修長的腿不疾不徐的移往廚房,片刻後,手裡提著一大只累贅的塑膠袋回返現場。
  萌萌示意他放在地上,立刻引來男傭先生的抗議。
  「袋子外面都是灰塵,落進長毛地毯上,吸塵器很難吸出來的。」他蹙起眉頭。
  「我沒付你薪水啊?」萌萌酷酷的一句話兌得他無話可說。「開不開隨便你,反正有所求的人又不是我。」
  算他倒楣。
  范孤鴻喃喃嘮叨著解開袋口的結。
  「咳咳——」一陣撲鼻的尿騷味幾乎嗆走他的呼吸。
  「抱歉。」萌萌閃在遙遠的另一端說風涼話。「蘇格拉底看中了幾幅畫,特地在畫軸上標明它的所有權。」
  他嫌惡的交代維箴。「回頭提醒我將它『綁』起來。」
  深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後,他低頭拿出擠塞成一團的臨摹字畫。
  「等一下。」清冷有力的命令制止了他的動作。「你就這麼自動自發?」萌萌閒閒的撣撣手指早。「道上有道上的規矩,不肯講規矩的人就不夠上道。閣下闖蕩江湖數十載,連這種區區小事也忘記了嗎?」
  換言之,此路是她開,此樹是她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維箴勇敢的站出來仗義執言。
  「萌萌,范對我們家盡心盡力……」一記冷眼殺過來,她立刻被瞪得乖乖的。「我……我什麼都沒說。」
  「好吧。」范孤鴻點晃出同意之色。「我還在想呢!太容易弄到實在缺乏成就感。你想開多少價碼,劃下道兒來吧!」
  「委託你前來買畫的人願意支付多少?」萌萌索性直接殺進買方的底限。
  「不一定,重點在於我能夠以多少代價為他取回。」
  「我換個方式問好了。」唇角狡猾的冽笑實在不像一個二十歲年輕姑娘的神情。「對方付給你多少車馬費?」
  「嗯……」他摳了摳鼻樑,思忖著應該回答哪個數字較為妥當。
  「對哦,我也很好奇。」維箴睜著水靈靈的大眼,一閃一閃的望著他。
  慘!他已承諾過不會失信於她,在他的原則裡,所謂的「不會失信」亦包括「誠實」。雖然他以謊話誑騙,她們倆也不見得抓得出把柄,可是這牽涉到原則問題。
  「二十萬。」簡短兩個字,期盼她們倆別再追問細節。
  「二十萬?」維箴驚呼。「這一大袋假畫拿到市面上兜售,全部還賣不到五萬塊。」
  但萌萌豈是省油的燈!「幣別呢?」
  唉……
  「上面印富蘭克林人頭像的那一種紙鈔。」他抑鬱的坦承。
  「美金?」維箴險些站不住腳。「二十萬美金買一副假畫?」
  「這告訴我們一件事——買主黃天林顯然很愛他兒子。」這是范孤鴻唯一而憂鬱的解釋。
  「好。」雙掌一合,小慈禧立刻有了計較。「既然你只收二十萬,我們賣方也不好意思獅子大開口,馬馬虎虎,就比照你的條件好了。」
  「萌萌!」維箴真的站不穩了,當場軟軟地癱坐進沙發裡。
  范孤鴻心念電轉,突然嘿嘿笑了兩聲。
  「抱歉,我只願意出價八千塊美金。」他不只負責找,還必須找得合情合理。四十萬美金買一幅假畫,無論如何都太離譜了。即使黃天林願意咬著牙硬吃下來,兩人的顧主關係也會受到損害。他從事的是服務業,必須考量一下客戶的事後滿意度,這關係到他的職業道德。
  「如果我不賣呢?」萌萌也跟著冷笑。
  「如果你不賣,頂多算我任務失敗,卻能為我的客戶省上總計四十萬美元的花費,黃天林即使覺得可惜,也不會遺憾到哪裡去。」他涼涼的掏出打火機,點燃一根香煙,不經意的開口:「這件CASE原本就是我在休假期間臨時接下來的,就算無法完成,我也沒有什麼失落。八千塊,隨你愛要不要,反正這幅畫放回垃圾袋裡,一個子兒也不值。」
  切中要點。
  萌萌面無表情地凝視他,像透了獵人緊緊盯覷著獵物,隨時想找出不為人知的弱點。
  「一萬塊。」出乎大家意料,還價的主角竟然是維箴。
  「什麼?」他一愕。
  「一萬塊美金,否則不賣。」維箴揚高下巴睨望他。「愛要不要隨便你,反正這幅畫賣得出去就算我們賺外快,賣不出去也是理當如此,我們沒什麼好可惜的。」
  「好。」啪啪啪!萌萌拍掌鼓勵。范孤鴻又好氣又好笑。這女人居然陣前轉移矛頭,幫小慈禧欺壓善良百姓。看來他低估了葉萌萌在另外兩位成員心中的地位。
  「成交。」儘管任務達成,維箴的臨陣倒弋卻讓他陷入極度不平衡的心態。
  萌萌伸個懶腰,準備回樓上補睡午覺。
  「整包垃圾袋全部交給你吧!」她擺擺手,送出順水人情。「其他的畫作就視同小費,不用找了。」
  廢話!她們擺脫這包垃圾都來不及了,還找什麼零頭!范孤鴻嗤之以鼻。
  「你哦。」現在他只想興師問罪。「你居然不幫我說話,轉而替那個鬼丫頭撐腰。」
  「她是我妹妹耶!你呢?你和我又非親非故。」維箴瞪圓了眼睛,比他更振振有辭。
  「我……」范孤鴻登時語塞。
  去他的!決定了,他要以最迅捷的速度和她攀親帶故。








第九章

  范孤鴻承認,每回前往醫院探視強強,他的心裡總是惴惴。說真格的,他和小孩子、小動物實在頻率相差太遠。直到現在他仍然搞不懂,蘇格拉底與強強怎會成為他生命中的常客。
  小笨狗終於與他化干戈為玉帛的原因,他能瞭解。在那只蠢狗眼中,自己拯救了它年齡最相近的摯友,於是它大方的將范孤鴻三個字加入「蘇格拉底友善名錄」裡。可是,強強打從一開始就對他另眼相看,這就讓他想破腦袋也找不出原因了。大部分孩童都認為他看起來很嚇人的!沒事讓個小鬼頭粘著他,實在太沒面子了嘛!
  他靠著醫院門外的石柱,百思不得其解的抽著煙。
  改天非得找那個小鬼調查清楚不可,事關個人榮譽問題。「范?」維箴探出門口輕喚。「快點進來了,你還在外頭抽煙!」
  問題的解答就出現在他眼前。
  可不是嗎?這兩種小動物皆借由她的穿針引線,交織進他的生活圈子。
  維箴是那種小孩子信賴、小動物歡迎的女人。
  很合適當媽媽,他忽然想到。
  「我一定得進去嗎?」他慢吞吞的直起腰,被她一路拖拖拖,拖進電梯裡,直上四樓的小兒科病房。
  「你好奇怪。」維箴瞪他。「私底下協助強強時,表現得既主動又熱心;明著拉你去看看他,你反倒拜訪債主似的。」
  「那不一樣。」他喃喃地盯著數字光鍵。「我替他出面向姓蘇的計公道,既有人可以扁,又有沙包可以踢,而我恰好很喜歡揍人!」
  她又好氣又好笑。八成每個男人天生都有幾分暴力傾向,差別只在於控制力的強弱而已。她真的不懂,范也不是排斥強強,他甚至可以稱得上喜愛小傢伙,就不知道他在彆扭些什麼,每回在小男生面前都顯得酷酷的,彷彿打不定主意該拿小了一號的人類如何是好。
  他最好趁早習慣與人類長大之前的品種共處,總有一天他自己也會成為父親的。
  兩人來到特殊病房外,「蘇泳強」的名牌貼掛在門上。
  「我一直納悶,」他低頭咬她耳朵。「姓蘇的是不是期望強強將來成為游泳國手?」
  維箴笑瞪他一眼,「進去。」
  「高小姐,張護士剛才帶強強到遊戲室去了。」一位護士正好從隔壁房間走出來,微笑著告知。
  「謝謝。」
  兩個大人轉移陣地,前進走廊底端的大型遊戲間。遊戲間的外牆,上半部分採用強化玻璃建材,因此從走廊外可以直接看進裡頭。兩人抵達門口,小傢伙已經瞄見他們,高興地用力揮手。
  蘇偉翔的重手並未在強強身上留下永久性的傷害,經過兩星期的調養,他的外傷大都痊癒了,再經過幾天的觀察,如果沒有意外,應該可以順利出院。至於心理復健部分,倒是急不來的。
  「強強。」維箴蹲下身子,迎接小男孩飛撲過來的重力。
  小孩子的復原力相當驚人。由於長期的暴力陰影獲得解除,強強除了偶爾仍有夢魘的症狀,其他時間明顯比往昔開朗許多。
  「叔叔。」小男孩偎進她懷裡,羞澀的笑卻拋給大英雄。
  「嗯。」范孤鴻點了點頭,遲疑一下,終於伸手在小傢伙的下巴部位搔弄兩下。
  「你在摸狗啊?」她忍不住笑出來。
  他怎麼曉得摸小孩和摸狗有什麼不同?以前向來是小強強自動靠近他、接觸他,他又沒有採取主動過。今天破天荒頭一遭,她該偷笑了。
  不知感恩的女人!
  「你陪強強玩,我去找他的主治醫生談談。」若非擔心板起臉來會嚇著小傢伙,他早就拉長晚娘臉了。
  「叔叔再見。」強強向他揮揮手。
  「在醫院裡不能說『再見』。」維箴溫柔地拂開小傢伙汗濕的劉海。「強強,下個星期就要出院羅!出院之後搬過來跟阿姨住好不好?」
  小臉驀地籠上一層陰影。
  「爸爸……」他的食指放進嘴裡啃咬。
  維箴抽出他的手指,在他額上印下撫尉性的細吻。
  「爸爸和警察叔叔一起去吃飯,可能要吃很久很久才能回來,所以他不會再出現,也不能再傷害強強了。」她謹慎地措字遣辭。如果直接告訴他——爸爸被警察抓走,小孩子荏弱的心靈反而會生出罪惡感。
  小男孩盯著自己的腳尖。良久——「強強做錯事,害爸爸好生氣。」他幾不可聞的咕噥。
  紅熱的感覺蒙籠了她的眼眶。維箴深深呼吸調順了氣息,警告自己必須在小孩子面前表現出穩定的一面。
  「強強,」她抬起小男孩的下巴,以最豐沛的愛意灌輸進他的眼底、心裡。「你沒有做錯事,做錯事的人是爸爸,他不應該打你。」
  「可是,爸爸說……」他猶豫著,不知道要相信哪一方的說法。
  「爸爸說錯了。」她斷然地道。「強強,你相不相信范叔叔?」
  「嗯。」他的偶像!強強用力點頭。
  「范叔叔說,強強是最乖、最可愛的小孩。」
  「真的?」他眼睛一亮。
  「對,范叔叔比你爸爸聰明,也比你爸爸勇敢,所以強強要相信范叔叔的話,長大之後變成像范叔叔那樣的大好人,知道嗎?」她有板有眼的展開機會教育。
  「知道。」小傢伙精神振奮的應道。
  陽光的顏色渲亮了他的眉宇。或許,陰雲淡散的時候已在不遠的將來。
  大好人?
  門外,范孤鴻倚著另一面牆壁,反覆咀嚼著新加封在頭上的桂冠。
  他是大好人?惡……想到就毛骨悚然。連他自己都沒辦法把「范孤鴻」和「大好人」放在同一個句子裡。
  這證明了兩件事:一,情人眼裡出西施。二,那女人真的愛他,只是她自己還沒發現。
  那麼他呢?
  范孤鴻側望著遊戲間。維箴和小傢伙喁喁談笑,時而溫暖的相擁在一起。莫怪乎天主教崇尚聖母抱著聖嬰的塑像,的確,女人與小孩相處時,她們身上所迸散聖潔的光環讓人不自覺的受到撼動。
  應該就是她了。他想。他總以為自己不曾刻意地尋覓過伴侶,直至此時此刻,他們相遇在地球的另一半,他才恍然驚覺,宿命本身自有一把絕妙的絃琴,牽引著芸芸眾生伴隨它的奏起舞。
  就是她,他的未來,他的愛。
          ☆          ☆          ☆
  商場如戰場,紀漢揚縱橫商場無往不利,難免會結下仇怨,一直以來他也有所自覺。可是,大白天來到女友家門口卻被兩個昔日盟友圍堵,猶有甚者,兩人還強拉他到庭院角落,兩張峻顏露出欲置他於死地的凶狠,若要求他仍以平常心看待,實在有點強人所難。
  「我做錯了什麼?」他歎了口氣,冷靜的面對兩個男人的怒氣。
  「我警告你!」范孤鴻的手肘架在他心口,隨時打算往前一壓替他了帳。「你給我進去和那個小慈禧溝通清楚,如果她繼續教唆維箴反對我,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換我說!」彭槐安擠著同樣猙獰的面目頂開難兄難弟,一記手切比畫向他的頸項。「我也警告你,葉萌萌如果再不收斂一點,繼續勸服雙絲拒絕我的求婚,我可不保證自己失去理智後會幹下什麼兇殺重案。」
  「萌萌教唆那兩個女人別嫁給你們?」紀漢揚一臉不信。萌萌巴不得趕快把她的繼母大人和繼姊送出門,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哪可能臨時轉了性子。
  「這是我們倆親眼看見的,難道還作得了假?」彭槐安怒吼。
  「每天晚上我哄得維箴就要點頭說YES,隔天她和葉夫人、萌萌關進書房裡交換過意見,馬上又愁眉苦臉地出門回答我:她、不、想、嫁!葉夫人那頭也一樣。你自己說,這不是萌萌教唆的,又會是誰?」范孤鴻怒氣不息的指控。
  彭槐安聽完難友的陳述,用不太爽快的語調插嘴:「請你別再稱呼我孩子的媽媽『葉夫人』好嗎?」
  「葉夫人有了?」兩位男士異口同聲,齊齊露出欣羨之色。
  准爸爸得意洋洋的拉了拉衣領,向他們炫耀。「咱們三個『能力』有別嘛!不好意思,領先各位一步。」「高興什麼?人家又不肯嫁你。」范孤鴻潑他一盆吃味的冷水。
  一刀斃命。彭槐安狠狠瞪他一眼,苗頭又對準紀漢揚。
  「歸根究底,都是你那口子在興風作浪。」陰森森的獠牙咬得格格作響。「我不管,你給進去收拾殘局。如果我兒子出世之後,父親欄只能填寫『不詳』,你那個寶貝萌萌的皮就給我繃緊一點。」
  「她們現在又關進書房裡嘀嘀咕咕了。」范孤鴻也同樣咬牙切齒。
  「兩位男士,請冷靜下來。」紀漢揚拍開他們手來腳去的威協,撫順西裝上的皺摺。「我相信一定有誤會,萌萌不可能絆阻兩位的終生大事。百聞不如一見,我建議咱們親自前往現場,進行實況探勘。」
  「走就走!」范孤鴻扯住他領帶往屋裡扯。
  「今天務必讓你心服口服。」彭槐安重重地點了點腦袋。
          ☆          ☆          ☆
  屋外的蒼芎仍然以它的寬闊包容著芸芸眾生,書房內的氣氛卻沉窒而哀傷。
  萌萌癱在書桌後面。面對兩位冥頑不靈的家人,她只能無力的吁歎著長氣,第一次發現她也有克不住繼母大人與高維箴的時候。
  「我已經連續演講了七、八個下午,說得我口乾舌燥、四肢無力,你們到底聽進去沒有?」她虛軟脫力的下巴頂在桌面上,連發聲也是有氣無力的。
  「聽是聽見了……」維箴遲疑的側瞄向繼母大人。雙絲挽著長女的柔荑,下唇微微顫抖著。「可是……」她吸吸鼻子。「可是我們不願意照你的話去做。」
  「為什麼?」萌萌用力挺起上半身。「你們以前不是聽話嗎?我又不會陷害你們,而你們也一直信任我的決定,為什麼在這件重要大事上突然反常了?」
  她們交換一下視線,又齊齊移瞟回她面前,眼眶裡含著晶亮閃爍的清淚。
  「我們不想和你分開啊!」兩個女人委屈兮兮的審辯。
  「哦……」萌萌虛脫的下巴重新跌回桌案。「別又來了……」
  同樣的話題在過去一個星期起碼重複兩千次,她已經聽得耳朵出油。
  「萌萌,事關重大,這件事開不得玩笑的。」雙絲抬手按了按眼角的淚意。「俗話說嫁雞隨雞,嫁港仔隨港仔。如果我和彭先生結婚,即使不用搬到香港,也得遷往他移民的國度加拿大。加拿大好遠好遠耶!坐飛機需要十多個小時,如果家裡發生了什麼大事,我根本來不及趕回來。」
  「對啊,我也一樣。」維箴用力點晃螓首,同樣是一臉要哭要哭的表情。「范的大本營在洛杉磯和英國,將來結了婚,他不可能答應讓我獨自留在台灣,而自己回英美的住所。那……那……那我豈不是得跟著他遠嫁到洋鬼子的國家。我才不要呢!我要留在台灣,跟你們住在一起。」
  萌萌閉上眼睛,凝聚精力十秒鐘,進行下一波的攻防戰略。
  「要不然你們想怎麼辦?一輩子跟我耗在老宅子裡當老姑婆?」她睜開眼,並且祈禱眼神夠銳利。
  「這也沒什麼不好啊。」維箴怯怯的瞄向繼母,尋求同伴的支援。
  「而且我們沒有要求你當老姑婆。」雙絲眼睛一亮,綻露著希望的水光。「紀先生是個標準的台灣精英,工作、居住皆以本土為主,你仍然可以嫁給他,老姑婆由我和維箴來當即可。你只要有空常常回來看我們,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對。」維箴為自己高節的情操感動不已。
  「老天……」萌萌閉上眼,發出第二波垂死的呻吟。
  門外竊聽的三個男人露出程度不一的複雜神情。紀漢揚微微一笑,重新拾回清白的身份。餘下兩個男人滿臉陰暗,彷彿剛剛吞完二十顆生雞蛋。
  「你們都聽見了,整樁拒婚案件完全與我的萌萌無關。」他神采飛揚的追打著哀兵。
  范孤鴻與彭槐安對視一眼,互相挑了挑眉,取得無言的默契之後,突然揪著他領帶又扯向走廊底端,以免驚動書房裡的高峰會議。
  「是萌萌的挑唆也好,不是萌萌的授意也罷,總之我們這一方有兩個人,兩票對一票,算你倒楣。」范孤鴻決定硬栽到他頭上。活該!誰教他是弱勢族群。
  「放心。」紀漢揚老神在在的安撫同袍。「再給萌萌一段時間,她遲早會說服兩位女士點頭的。」
  「你說得容易。」彭槐安低吼,手刀又架回他脖子上。「再隔六個半月,這個世界就要多出一名新生兒。你們能等,我兒子可不能等。」
  「奇了,又不是我們叫你弄大她的肚子。」范孤鴻很吃味。
  「別嫉妒我。」彭槐安狠瞪他。
  「兩位,冷靜一點。」紀漢揚越來越覺得自己和萌萌活像這一大票人的糾察隊。「沒有三兩三,不敢不梁山。今天我既然登門造訪,自然是來報送好消息。」
  「你有法子說服她們出嫁?」兩個男人心頭登時灌注入期盼的泉水。
  「先說好,我手中只有一個名額。」他最喜歡玩二桃殺三士的遊戲。
  原先的同盟立刻跳換為現今的敵手。范孤鴻斜眼冷看彭槐安,開始懷疑自己怎麼會將這傢伙視為同伴?打從一開始他們就看彼此不順眼的。
  彭槐安以同等程度的低溫回覷他,兀自盤算著有什麼最快的方法可以讓一個強壯的男人暴斃。
  「好了,別瞪了。我有個公平的提議。」紀姓仲裁人提出獨到的見解。「咱們把決定權留給女士,其爭也君子。」
  有道理。兩位男士點點頭,狐疑的打量他。
  「你帶了什麼秘密武器?」
  「兩個字,強強。」紀漢揚揚了揚公事包,微笑道:「咱們進去參加會談吧!這件事情最好在人數到齊的時候解說。」
  強強?范孤鴻暗自納悶。小傢伙的復原情況極為良好,目前也依照社工人員的安排,進行心理治療,以期將他所隨的暴力陰影降至最低影響度。以他迅速的進展來看,下個禮拜應該就可以出院了,他們一行人正向社福單位提出接手小傢伙的請求。
  至於蘇偉翔,那天被他痛打一頓後,委頓得無法收拾細軟逃走,不到兩個小時就被前來拘捕的警察帶回看守所,四天前由檢察官正式提起公訴。聽說姓蘇的在看守所裡的日子也同樣多苦多難,其他牢友獲知他兒子下凌虐兒童的罪案,簡直不齒至極,每天照三餐修理,閒著無聊沒事做時再加一頓點心。黑道人士也講求黑道義理,牢獄中,因為欺凌婦女和兒童而入監的罪犯地位最卑下,以後蘇偉翔想過輕鬆日子,只怕難之又難。
  紀漢揚領頭,彭槐安次之,范孤鴻殿後,三人合組成男性軍團,一字排開,由領頭的男人負責敲門。
  萌萌猶如抓到一根浮木,任何人能讓她脫離眼前的泥淖,她都願意謙卑的跪下來吻他皮鞋。
  「請進。」她如釋重負。維箴一眼瞧見隊伍最後方的范孤鴻,馬上升起充滿愧疚感的紅雲。他閃到愛侶身邊,執起柔細的小手避坐到最偏遠的角落。
  「你也會不好意思?」范孤鴻輕聲咬她耳朵,話中怨懟的意味十足。
  「范……」她訥訥的。
  「在你眼中,我就這麼不通人性?」他一回想起方才聽到的片斷就覺得慍惱。「我和你們共同生活了這段時間,難道會看不出萌萌與葉夫人對你的重要性?你為何認定我半點也通融不得,鐵定會要求你離鄉背景,住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
  「難道……」她的水眸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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