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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情方璀璨][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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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8: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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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方璀璨討厭異性!
  嗯……這種說法有些太籠統了。基本上,她不討厭公雞、公鴨、公老鼠、公蟑螂,可是「公」的人……對不起,敬謝不敏!
  這種心態可能和她的背景有關。方璀璨除了小學六年之外,無論國中、高中、大學,全在女校中度過,而且清一色是教會學校,教她這個略微偏心佛教的無宗教主義者念起來不免有點心虛。
  去年大學畢業時,方媽媽有感於女兒和異性相處的經驗不足,硬逼她找個「有很多男人」的公司工作。幸好女兒讀的是大眾傳播,和男性同事或受訪者接觸的機會應該蠻多的。
  誰知天下真有這麼湊巧的事情!璀璨畢業在某出版社尋到一份編輯的工作。那家出版社專門出版女性刊物或中外言情小說,而社裡的同仁除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闆、和一天到晚在外頭四處跑的業務員之外,再度由女性同胞壟斷所有名額。方媽媽知道後,簡直欲哭無淚。
  「其實,說我排斥男人未免太言過其實了。」方璀璨坐在冷氣涼風徐徐的咖啡屋裡,啜一口粉紅色晶瑩剔透的芬蘭汁,不怎麼認真地替自己辯護。「我只是找不到理由喜歡他們而已。」
  「為什麼?照理說,一個從小與異性隔絕的人,長大以後應該會對他們產生好奇心才對呀!」秦紫螢圓亮的大眼睛閃呀閃的,看起來天真又無辜,無論正看、側看、橫看、斜看都不像兩歲孩子的媽媽以及懷有兩個月身孕的模樣。如果賀鴻宇在場,自然看得出來寶貝老婆又想打歪主意了。可惜,他不在場,所以方璀璨只好乖乖地往陷阱裡跳嘍!
  這個可憐的女人還不知道自己面臨「被陷害」的命運,側頭考慮了一下回答她的問題。
  「好奇心不是沒有,只不過……」她撇撇嘴。「受家庭環境的影響太深了。你也知道,我爸在我還沒出生前,就愛上另一個女人,拋下我媽不管。老媽心腸好,雖然鮮少在我面前編派他的不是,不過她在夜裡哭多了,久而久之難免會影響到我,總覺得男人只會帶來麻煩。再加上大學時代那些無聊的聯誼,一個個男同學膚淺無知得像小學生——」她做個嘔吐的表情。「算了算了,不認識也罷!反正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也不見得非結婚不可。」
  「其實結婚還是有好處的,看看我就知道了。」紫螢曉以大義,努力不讓一肚子壞水流露在眼神中。
  她第N次感謝上天讓鴻宇今天到高雄去,沒能陪著她出來,否則所有計劃可就全玩完了!轉念想她又覺得自己實在很體貼,不忍心老公當夾心餅乾,兩面為難,畢竟她這次想設計的對象可是他弟弟,那個蒙古大夫賀懷宇。
  「你的運氣真的不錯。」方璀璨不無漾慕。「不過不見得天下每個女人都和你一樣幸運。」
  「歸根究底,你排斥異性的想法依然不變?」紫螢再度露出她最純潔的笑容。
  「可以這麼說。」璀璨考慮片刻後贊同她的說法。
  「你仍然認為和同性相處比較自在?」獵人一步步逼近獵物。
  「自在多了。」獵物尚未發現危險,悠遊地吸嗓著粉紅色的飲料。
  「如果你的同性朋友有難,你會幫助她吧?」陷阱漸漸合擾。
  「想當然耳。」她隨口回答,淺淺頷首支持自己的說法,吸管咬在嘴角,頗有小馬哥的味道。
  「那好,小燦,我需要你的幫忙。」啦一聲,陷阱合上。
  「我?」她指著自己鼻子,吸管驚訝地跌回杯子裡。「有沒有搞錯?你那個神通廣大的老公呢?」
  來了!來了!演戲時間到了!
  「這件事……他幫不上忙。」紫螢緩緩讓沮喪流露在她精緻的臉上。
  「幫不上忙?」璀璨更驚訝了。「不會吧?你哪次闖禍不是你老公扛下來的?再說,這件事情如果連賀家現任的大頭目都無法擺平,找我更沒用,我只不過是個大社會裡的小人物。」
  紫螢長長歎息了三次,一手支頤,苦惱的眼神瞟向窗外淡藍色的蒼穹,旁邊的男服務生都看呆了。
  璀璨坐在她對面,以一種欣賞藝術品的眼光打量她。瞧瞧那頭柔滑及肩的青絲,那身細如蔥玉的肌膚,如果身畔再站上一個賀鴻宇,那根本就是文藝小說裡俊男美女的最佳寫照。哪像她自己?瘦瘦高高,沒有一處顯眼的地方。像她這種人最適合做奸犯科,旁人即使瞪著她看十分鐘,一轉頭後包準仍然描述出出她的長相。
  「唉——」紫螢發出第四聲歎息。「這件事絕不能讓鴻宇知道。」
  璀璨挑起一邊眉毛,狐疑地盯住她。紫螢的表情、她的神態、她的苦惱……
  「啊!」她忍不住驚叫出來。
  「做什麼?」紫螢被她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一跳。
  「你你你你……」她又驚又怒,站起來以食指指住紫螢的鼻尖,氣急敗壞地罵她。「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虧你老公那麼疼你,事事都順著你……還有你女兒,小芯曇——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什麼啊?」紫螢被她罵得莫名其妙。
  「你老實說,是不是……」她左右各看一下,發現所有客人全盯著她看,耳朵豎得又高又直,連忙膝蓋一彎跌回椅子上。
  這件事關係到賀鴻宇的名聲問題,身為「賀氏企業」和「飛鴻建設集團」的雙料大當家,他那種大人物惹不起婚變新聞!璀璨馬上壓低聲音,湊近紫螢面前問她:「從實招來,你是不是有外遇?」
  「外……?」紫螢張口結舌。外遇!氣得她撈得一塊碎冰扔向璀璨。「你神經病!什麼外遇?我到哪裡找一個比我老公更好的對象來外遇?」
  什麼跟什麼嘛!氣氛全給她破壞光了!
  璀璨緊緊盯住她三十秒,確定紫螢不像在說謊後,才鬆了一口氣。說真的,這年頭,如果連賀家夫婦這樣的神仙眷屬都鬧婚姻危機,其他人乾脆跳河算了。
  「有問題的人是我小叔啦!」紫螢沒啥好氣,努力瞪到她主動產生些許心虛的感覺。
  那不就是賀家另外兩兄弟?璀璨撇撇小嘴,話題一旦涉及男人,就不在她感興趣的範圍之內。
  「他們跟我有什麼關係?」她不太帶勁,搖搖懷底僅剩的半口飲料。
  「小燦,」紫螢露出躊躇的神色。「我們認識好歹也有兩、三年了,以前你常聽我提起賀家三兄弟的事,多少有些瞭解——」她低下頭凝視緊握膠著的雙手。「在你印象中,賀懷宇是個什麼樣的人?」
  璀璨小巧的眉毛擰皺在一起,不明白紫螢怎會問她這種不相干的問題。
  「男人啊!」她老實回答。
  紫螢偷偷轉轉眼珠子,頗有暈過去的衝動。璀璨八成也發覺自己的答案實在太胡扯了,自動自發接下去說:「沒什麼印象哎!『飛鴻建設』三年前撥出基金成立一間紀念醫院,他好像是時而的主任大夫或什麼的。賀家人裡面,就屬他最不常上新聞,我實在記不起來他的事情。」
  「小燦,」紫螢抬起手,越過桌面按住她的手。「有一件事情我苦惱了很久,一直找不到解決的方法,這難題只有靠你的幫忙才能圓滿解決。」
  璀璨被她眸中嚴肅的光芒震懾住。「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當然義不容辭。」
  紫螢明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聽我說,『飛鴻醫院』最近成立了院刊編輯組,往後固定發行雙週刊,編輯小組目前正在徵聘編采人員,我想請你到這裡來工作,薪資肯定比你在出版社的待遇要高。」
  搞了半天只是想挖角!璀璨真受不了她,翻個白眼正想推辭,紫螢素手一伸阻止她說話。
  「先聽我說完,」她堅持,認真的眼神透露出事情顯然沒有那麼簡單。「懷宇名意上是主任大夫,其實院裡的人事大多由他統籌。新成立的院刊發行人更掛上他的名號,所以剛開始他和編輯群的來往會非常密切。這也是我屬意你擔任這項職務的原因。」
  「你屬意,我可不屬意。」璀璨二話不說立刻拒絕。
  叫她和一個臭男人朝夕相處,再加上醫院幾十個男醫生——想想都覺得雞皮疙瘩掉一地,更甭提那些男病人、男護士……
  「你另請高明吧!最好找個男人,省得發生女編輯色誘主任大夫的醜聞。」她拿出吸管,仰頭喝掉最後一口芬蘭汁,已經打算走人了。
  「不行!絕對不能找男編輯,你不懂……」紫螢及時嚥下一句話。「上燦你是最適合的人選,因為你不喜歡異性,不至於追著他不放,而懷宇……」她掉開視線。「懷宇不喜歡女人……追他。」
  她的表情太可疑了,分明就是有事情沒說出口,璀璨最討厭被人蒙在鼓裡,當下用一種十分不滿的眼神注視她。
  紫螢悠悠吐出一聲歎息。「事到如今,我也不該瞞你,誰都我有求於你呢?」
  「少幫弄玄虛了,快說。」
  紫螢不情不願地透露:「懷宇——是個同性戀者。」
  「什……什麼?」她失聲叫出來。
  「真的!」紫螢的美眸盈滿哀傷。「你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為什麼一個接近三十五歲的大男人英俊瀟灑、富有多金,居然還交不到女朋友?」
  她啞然無聲。的確!條件如此好的男人,照理說應該逃不過淘金女郎垂涎的爪牙才對。
  「而且,他從來不鬧花邊新聞,哪像我老公和小叔寰宇?婚前手腳可不乾淨得很。」即使事隔多年,現在講起來還是酸溜溜的。
  「可是……」她靈光一現。「以前賀懷宇不是訂過婚嗎?後來好像吹了。」
  當時報紙娛樂版還花了大半篇幅報導「婚變」內幕,據說女方移情別戀,愛上了某大企業公子,拋棄了同樣也是望族出身的賀懷宇。一個訂過婚的人,不太可能是同性戀吧!
  紫螢搖搖頭否定她的想法。「我懷疑婚約破裂是間接加強他同性戀傾向的原因。而且,他的未婚曾私下暗示我,懷宇對她有些——冷感。」
  就算他冷感好了,她依然看不出來事情怎會扯到她身上。「我又能幫上什麼忙呢?他始終是個男人啊,你也知道的,我和男性向來處不來,把我調到他身邊去一點意義也沒有。」
  「小燦,」紫螢望著她。「我說過了,你不會倒追他,所以不會給他帶來太大的心理壓力。和你這樣中性的人共事,或許可以漸漸扭轉了對女人排拒的心態。至於這方面,你大可將了視為同性來對待,因為……」
  話說到一半,又斷掉了,真是吊人胃口!
  「到底因為什麼?你每講一句話都要我再追問一次嗎?」
  紫螢再度遲疑一下,才輕輕說出另一個震撼的消息。
  「因為,他不但是個同性戀者,還是『零號』。」
  「零……零號?」她吶吶重複。
  「你還不明白嗎?」紫螢無奈地注視她。「懷宇……是個『女的』!」
  太惡毒了!
  賀鴻宇將無線電話放回充電話座上,搖頭直歎氣。奉妻子之命陷害親弟弟,無論自己多麼心甘情願、等著看好戲,心裡仍然不得不為可憐的懷宇一掬同情之淚。
  「怎麼樣?他來不來?」軟嫩的小手從身後環住他的頸項,興沖沖地在他耳邊詢問。
  「大哥有令,這場鴻門宴他敢不來嗎?」他側頭親了她一下,紫螢繞過沙發,挨著老公坐下來。
  聖伯納犬「巨人」懶洋洋踱過來主人跟前,他們的小女兒芯曇揪著它長長的軟毛,一步一挨接近她的目的地:爸爸的腿上。
  「巨人」是賀家元老「阿成」的後代。「阿成」今年已經十五歲高齡,早已到了連路都懶得走的境界。四年前鴻宇和紫螢剛結婚時,她不得不揮別梨山老家的狗朋友「黑輪」,住到台北來,臨別前簡直哭得風雲變色,讓鴻宇心疼了好幾天,當下聯想到一旦「阿成」壽終正寢,她更不知要哭成什麼模樣,想想心都擰了。
  於是當機立斷,趁著紫螢和「阿成」的感情還不深,先把它送到懷宇那裡,另外收養了年輕力壯的「巨人」,如此一來,心愛的老婆才不至於經歷別一場生離死別的痛苦。
  「我是個邪惡的女人。」紫螢抱起女兒,一起窩進丈夫懷裡,同時得意洋洋地宣佈。
  「怎麼說?」鴻宇已經準備好洗耳恭聽。
  「這還得歸功於你!」她笑瞇瞇地在鴻宇臉頰印上另一記親吻。「和你生活了四年,我得到一個結論:要折騰一個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送給他一個很難搞定的女人。」
  觀察力果然敏銳,鴻宇暗歎一聲,感同身受。
  「這個做法有破綻。」他提出來。「如果是懷宇看不上眼的女孩,你就算送一百個美女到他面前都沒用。」
  紫螢斜睨他。「說得沒錯。同樣是單身,人家懷宇比以前的你守規矩多了。」
  「規矩多了。」賀芯曇不甘寂寞,決定站在媽咪這邊。
  聰明如鴻宇者,當然明白這種事情越扯越臭,咕噥幾句後趕快轉移老婆的注意力。「你捉弄得了他嗎?」
  「簡單,不過我必須取得璀璨的全力配合。」當下把方璀璨的背景、性格、特點完全告訴他。「所以啦,只要我能想辦法使這位靈魂人物相信懷宇不具危險性,不會引發她對異性的排拒心,更不會一見到女人就流口水……」她還想說下去,老公臉上古怪的表情卻讓她住了口。
  不會的!不可能!她不會掰得太離譜,鴻宇竭力說服自己。可是……和紫螢相處這麼久,他明白這小女人什麼古靈精怪的點子都想得出來。
  「讓我猜一猜。」他清清喉嚨,謹慎地迎視她明媚的眼眸。「你……該不會告訴方璀璨,懷宇是個同性戀者吧?」
  一語中的!
  紫螢又驚又喜,愕然望著丈夫。虧她設計了大半個月,居然被他一句話就猜中了,天理何在?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她把女兒往旁邊的空位一放,掄起粉拳捶他。「為什麼你每次都猜出來人家的心事,人家都猜不中你的?」
  鴻宇長長吁了一聲,告訴她秘廖:「我只要從最不可能的方向去猜,通常可以找到答案。」
  真無趣!滿腔興奮霎時像被戳破的所球般消了下來,她扁扁嘴靠在他肩膀上,看著女兒爬下沙發,逕自找「巨人」玩兒去了。
  「繼續說下去啊!」鴻宇摟著她輕輕一搖,鼓勵妻子發表他偉大的陰謀。
  「有什麼好說的?反正你都猜得中。」她嘟著嘴,又在使小性子了。由此可見,為了夫妻生活的圓滿,做丈夫的最好深諧大智若愚的技巧,適時裝笨。
  「我保證,接下來的事情我一定猜不中。」先哄過這一次再說。
  紫螢頗感懷疑,直讓丈夫哄了半天才肯說下去:「接下來也沒什麼。反正我說服璀璨,懷宇的『症狀』是後天造成的,緣於他在女性身上遭受的挫折。如果她能幫我『矯正』他,賀家滿門終生感激不盡;最後再加加減減把我以前幫過她的恩惠拿出來討人情,她不幫不行。」說著說著,俏臉散發出光彩,似乎身上的每根神經都在興奮。「懷宇那種我行我素的霸道脾氣最看不慣心事大而化之的人,偏偏璀璨是個最典型的『差不多小姐』,事事只要過得去就成了。一旦把他們擺在一起懷宇鐵定被她氣得烏煙瘴氣,簡直是太圓滿了。」哈哈!她笑倒在丈夫懷裡。
  由此可見,女人你的名字叫狠毒。
  「懷宇做錯了什麼事讓你這樣恨他?」鴻宇又好氣又好笑。
  她身子一挺,跪坐在腳跟上瞪他。
  「老公,你記性越來越差了,今年才三十六歲而已,現在這樣退化下去,以後我們一家三口靠誰養活?」鴻宇投給她一個大白眼,然而要嚇倒他老婆基本上是很困難的。
  「你忘記了?那個蒙古大夫四年假公濟私,紮了我兩針葡萄糖。此仇不報非淑女。」
  「我不是痛打他一頓,替你把仇報回來了嗎?」鴻宇提醒她。「如果你再整他一次,就算倒欠他一回嘍!」
  不愧是賀大頭目,一眼就可以指出問題所在,紫螢很佩服。
  「得分的果實一定要親自採摘才會甜美。不過你說得也很有道理。」她偏頭考慮片刻,提出一個折衷方案。「這樣好了,你讓他打回來,這樣我就不算倒欠他了。」
  說的什麼話?他欺身過去,把她壓進鬆軟的椅墊裡,鼻尖觸著鼻尖,熱熱的氣息呼在她臉上。
  「你倒是挺捨得我的。」了勾出一抹邪惡的笑容,伸出一隻魔爪,步步進逼她的用力肢窩。
  危險!她尖叫一聲,偏偏被他的身體困住,手忙腳亂想擋開他的手,卻被他單手三兩下制伏了,只見他空出來的右爪越來越逼近……越來越近……
  「啊——」發出怪叫的人是鴻宇。
  剛才在旁邊看好戲的「巨人」似乎覺得很過癮,想湊一腳,趁主人們玩得開心時,一傢伙跳到他背上,鴻宇連忙雙臂一撐,底下的紫螢沒什麼感覺,只苦了他被那四、五十公斤壓得連命都掉去半條。
  紫螢忍住笑,連忙呼喝「巨人」下去,鴻宇軟趴趴地滑到地毯上,正巧迎上女兒憐憫的眼神。
  「小芯曇,爸爸不行了。」他把女兒抱到胸膛上,有氣沒力地交代。「以後媽媽就拜託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好。」小女娃也不知聽懂了沒有,居然也挺莊重嚴肅地答應。
  紫螢笑壞了。
  「沒那麼嚴重了啦!」挨著丈夫躺下來,幾乎枕在他臂上。小女兒埋頭猛鑽,在兩人之間擠出一個小空位,舒舒服服地躺在父母懷裡。
  鴻宇側頭,在妻子紅艷的花瓣唇上印下深吻,三個人、浸淫在客廳充實的情意中,許久許久……
  賀懷宇嗅一嗅空氣中的氣氛,顯然不太對勁——太和樂了。小心翼翼跨進來一步——沒有埋伏。更不對勁!
  「嘩!」一個身高不滿一公尺的搗蛋從門後竄出來大叫一聲。
  「哇,好可怕、好可怕!」他拍拍胸口,很合作地裝出一副被嚇壞的模樣。
  芯曇非常滿意叔叔的表現,小手臂舉得高高的,允許他獲得抱她走進客廳的殊榮。
  「阿姨來了。」小小報員坐在他肩膀上透露。
  「哪個阿姨?」俊秀的濃眉起了波瀾。沒聽說今晚還有其他客人!
  前幾天接到大哥的電話,說他嫂子有事請吃飯,務必賞光。基本上,賀懷宇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紫螢自從嫁進賀家後,雖然與兩位小叔越來越要好,可是一逮著機會,她還是會陷害他一下下。誰教他當年不明不白拿針筒戳她!
  不過,她以前不會無聊到替他安排變相的相親,畢竟這種小伎倆太過稀鬆平常,有自尊的賀秦紫螢絕對不屑一用。莫非,她今晚想破壞自己的優良記錄?
  「懷宇,你來晚了,把小傢伙給我。」鴻宇在玄關攔截他們,趁著把女兒接過來的同時,在他耳邊嘀咕:「自己小心,運氣好的話,你還有可能全身而退。」
  看來大哥還僅存著少許維護兄弟的良知,他趕緊湊過頭去低問:「嫂子今晚搞什麼鬼?約個女人回來做什麼?」
  鴻宇好笑地睨他一眼。「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懷宇冷冷瞪他一眼。「聽說,一個男人如果管不動妻子,就應該考慮分居;一個男人如果被妻子管死了,就應該選擇離婚。」
  鴻宇不為所動,拍拍兄弟的肩膀。「你一定聽錯了。」然後悠悠哉哉抱著女兒走進客廳,留下懷宇在身後死命瞪他。
  可憐!男人一旦結了婚全都化成繞指柔,任妻子搓圓搓扁,連他向來穩重固執的大哥也不能免俗。可見他當年解除婚約是正確的決定。
  懷著無奈的心情跟隨大哥走進客廳,突然敏銳地察覺到一雙怪異迫人的視線直直盯在臉上,隨便瞄過去——嗯,好個其貌不揚的女孩,看來不超過二十歲。懷宇安心了,逕自選個角落坐下來。既然紫螢還沒出現替他們介紹彼此,他也懶得去搭理他。
  方璀璨無法克制自己不去看他。
  真是——真是——太暴殄天物了。這麼好看的男人居然不愛女生!賀懷宇有著賀家人優人一等的外型特徵,身高腿長,尤其是他挺直高貴的鼻樑,真可以讓亞蘭德倫自慚形穢至死!那份不容抹滅的皇者氣息、冷眼逼人的孤傲……實在太動人、太美了!
  她嚇一跳,忽然注意到自己竟然用上女性化的形容詞紫螢的囑托立刻在腦中響起——
  璀璨,趁他中毒不深,你一定要幫我。
  唉,叫她主動接觸異性實在折煞人也。她只好不斷說服自己,對方和她一樣都是「女人」。可是,賀懷宇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像個好「姐妹」,這個人半點女性特質也沒有,除了長得比她好看之外。
  賀懷宇聰明絕頂,在陌生人面前,他會偽裝。紫螢的勸誡再度響起。
  真是誤交匪類!被那個可惡的秦紫螢給陷害了。她滿心不情願地移坐到他旁邊,兩人之間保持一個空位的距離。
  「賀先生,你好,我姓方。」璀璨伸出一隻微顫的右手。
  懷宇盯住那隻小手,再望望她。「你好。」連握也懶得握一下,又回頭看報紙去了。
  排斥異性?沒錯,雖然她對同性戀者完全不瞭解,不過這應該是他們的特性之一。
  「我叫方璀璨。」她不死心再接再厲,然而他並未露出任何肯搭理她的跡象。
  「方璀璨?」他在心頭重複一遍,眼神中藏著濃濃的笑意。
  還真是名符其實!她的名字光彩燦爛,奪目得如同珠寶,偏偏臉蛋這麼不起眼。原本不太高昂的興趣忽然被引發出來,當下多看她幾眼,一分鐘過後在心裡自我修正——其實,她的五官排列雖然普通,分開來看卻相當細緻,小小巧巧的,尤其是那張櫻口,唇形優美,紅灩灩的鮮嫩欲滴。
  此刻細白的小牙齒輕輕咬著下唇。她的肢體語言處處透露出不自在的跡象,卻極力勉強自己對他示好。
  為什麼?懷宇不可避免地感到好奇。
  而旁邊正躲在樓上偷看的紫螢掩唇偷笑。相處四年,她早摸清楚賀家兩個弟弟的特質,表面上賀寰宇看起來和她最意氣相投,其實真正足以和她旺盛好奇心比擬的人是賀懷宇。目前懷宇對璀璨的好奇心似乎被挑起來了,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你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吧?」她蓮步輕移地走下樓梯加入他們。
  夫妻倆似乎很有默契,此時鴻宇抱著女兒適時從廚房走出來,兩人交換了一個只有他們才懂的眼神。
  「陳太太替我們準備好晚餐了,到餐廳來用餐吧!」他吩咐。
  懷宇並未忽略他們交換的秘密眼神,警覺心立刻提升到最高點。走到餐桌前看見滿桌的菜色時,不祥的感覺攫住他已經緊繃到極點的神經。
  竹筍妙肉絲、竹筍沙拉冷盤、竹筍排骨湯、鹵筍絲……他最討厭吃竹筍了!咬起來又硬又沒味道。
  「全是我最喜歡吃的竹筍。」璀璨在身後低低歡呼,恰好被距離她最近的懷宇聽見。
  光憑這件事,懷宇就可以肯定自己和她絕對處不來。他不明瞭今晚方璀璨來這裡的目的,不過他說什麼都不會再讓自己有機會和她碰頭。倒不是他對方璀璨的印象有多惡劣,而是這女人身上明明白白掛著一個牌子:我和秦紫螢的陰謀有關。
  無奈,天不從人願,飯局進行到一半,就在他皺著眉頭咀嚼的小片竹筍時,他嫂嫂馬上扔一顆炸彈。
  「懷宇,璀璨是我專科時代認識的朋友。」說到這裡,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樣的芳齡,人家都大學畢業快兩年了,她還在混大三。
  鴻宇看穿她的想法,投過來一抹似笑非笑的眼光,紫螢吐吐舌關不理他。
  「她主修新聞學。『飛鴻醫院』最近不是在征院刊編輯嗎?鴻宇想引薦她擔任這項職務。」
  「嗄?我有嗎?」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鴻宇揚起眉毛詢問。
  「有啊!」紫螢告訴他。
  「噢,好吧!」他展現高度的配合意,吩咐弟弟:「我想引薦她進去。」
  「不行!」懷宇想也不想立刻拒絕,然後才發現自己的語氣太激烈了,話風一轉放軟了態度。「我們只需要四個編采人員,目前為止已經額滿了!」
  差勁的借口!紫螢甜甜一笑,轉移陣地。
  「老公,『飛鴻綜合醫院』好像是『飛鴻建設集團』底下的分支產業,我沒記錯吧?」
  「沒有。」鴻宇向妻子保證。
  「那麼『飛鴻建設集團』的首腦好像是你,對吧?」
  「對啊!」他悠悠然啜一口柳汁,擺明了等著看好戲。
  「那麼,為什麼大老闆想聘用的人才,底下的人反而不肯用呢?」她眨動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
  「我也不知道。」他笑吟吟地將燙手山芋扔給弟弟。「喂,『底下的人』,你為什麼不用她?」
  懷宇冷眼看他們唱大戲,暗暗氣惱得咬牙切齒。
  「我總覺得這樣做不妥當!」他表面上一點風浪也看不出來,甚至擠得出一絲笑容。「如果別人知道方小姐是靠裙帶去的,以後她在同事面前很難做人的,你說對不對?小姐。」他朝璀璨的方向舉舉玻璃杯。
  這顆人人閃躲的躲避球立刻朝她的方向砸過來。璀璨霎時發現三道炯炯逼人的目光全部投注在她臉上,就連愛現的「巨人」也踱過來一屁股坐在她椅旁仰望她。
  「呃……」剛才吃下去的食物似乎全卡在食道間。「我想……」猶豫的眼眸逐一掃視「巨人」、鴻宇、懷宇,最後落在紫螢的嬌顏上。好友的瞳孔驀然蒙上一層求懇的水光。
  唉!誤交匪類!
  璀璨暗暗歎口氣,鼓起所有勇氣和毅力直視懷宇帶著隱隱寒意的俊臉。「我不在乎同事怎麼說。」
  賀懷宇被打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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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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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9: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前一秒鐘璀璨仍然抱著被徜徉在無憂無慮的夢鄉,愛貓「虎克」蜷縮在她胸口睡得和主人一樣沉;下一秒鐘她的耳邊響起母親驚惶的尖叫,一人一貓倏然從床上彈坐起來,瞌睡蟲被嚇跑了一半。
  「我的稿子!」鐘映珍氣急敗壞地衝進女兒房裡。「我的稿子不見了,你有沒有看到我的稿子?慘了慘了,今天再不交稿,肯定被老編罵死了。稿子到底在哪裡?」無頭蒼蠅似的在璀璨房裡翻箱倒櫃。
  又來了!她呻吟一聲,往後一躺,再度抓起棉被蒙向臉。
  「媽,你的稿子怎麼可能跑到我房裡來?有沒有搞錯?」悶悶的聲音隔著被窩抱怨。「你把它存在電腦時,不是嗎?」
  「我今天早上印出來一份。」鐘映珍一把掀開棉被,衝著女兒大喊:「怎麼才一轉眼就不見了?」
  「討厭!」她把棉被搶回來,翻個身繼續睡覺。「不見就不見嘛!再印一份不就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此言非虛!鐘映珍的手稿向來會變魔術,常常會莫名其妙失蹤,日後又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被找出來。連璀璨這種大而化之的個性,自忖都達不到母親忘性大於記性三倍的功力。
  「不孝女!」鐘映珍眼見從女兒那裡得不到任何同情和幫助,輕啐一聲離開她的房間自己想辦法去了。
  「虎克」察覺暴風雨已經過境,從角落走出來喵嗚喵咆地討東西吃,璀璨用力掩住耳朵,依然擋不住它飢餓的吶喊。可憐一個大好的星期天早晨,就這樣被白白破壞掉。
  咕噥幾句,心不甘情不願地下床梳洗。「虎克」坐在主人肩膀的老位子一起走進廚房。
  「早!」她搔搔頭髮,坐下來享用母親難得親自下廚做的早點。「好久不見了,媽。」
  真的好久不見了!她老媽一旦趕起稿子來昏天暗地的,大半個月不會邁出閣樓一走。由於閣樓的出入口樓梯設置在屋外,所以母女倆實際不過著類似鄰居的生活,各有各的活動空間。
  「不寫了!」鐘映珍大聲宣佈,端起碗喝一口稀飯。「等今天到出版社脫了稿,好歹也要休息上兩、三個月再進行下一本。」
  璀璨平均每個月就會聽見一次類似的罷工宣言,也不把它放在心上。當初母親走上文藝小說創作的路,除了賺取生計的緣故,也為了它不用上班的彈性時間,可以同時照顧稚齡的女兒。現在女兒已二十四歲了,寫作儼然成為她排遣時間的方式,真要放下來不寫是不可能的。
  「趕快吃,待會兒我順道開車送你上班。」鐘映珍敦促道。
  「媽,今天是星期天。」她明白母親早就失去正常的時間觀念。「而且我出版社的工作已經矢掉了。」
  「為什麼?」仲映珍險些嗆到。「你不是很喜歡那個工作環境嗎?待遇也不差呀!」
  「上個月紫螢找我,叫我到賀家『飛鴻醫院』去編院刊,我答應了,明天正式上班。」她聳聳肩,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
  鐘映珍若有所思。
  「紫螢?就是賀鴻宇的老婆嘛!」她的臉頰突然亮了起來。「太好了,女兒,你沒事多和他們接觸,再把賀家人的生活點滴一字不漏地告訴我。到時候說不一可以完成一本巨著,書名就叫:賀氏家族傳奇史——剖析豪門婚姻內幕,如何?」一臉祈求讚賞的表情凝視女兒。
  「無聊!」璀璨潑她一盆冷水,回頭繼續吃早點,話都懶得我多說。
  鐘映珍立刻像張被戳破牛皮軟軟趴在餐桌上。
  真是可悲哪!為何自己滿腔熱血熱心的脾氣絲毫沒有遺傳到女兒身上呢?璀璨自小就是這副德性,不慍不火,做任何事都是馬虎隨便,過得去就行了。相貌已經如此平凡,再配上平靜無波的性格——連她這個做媽媽的都不得不承認,女兒實在比一杯白開水更沒味道。再這樣下去,怎麼嫁得出去?
  「對了。」她精神一振。「璀璨醫院裡應該有很多男醫師吧?」
  「大概吧!」誰管他醫師是男是女!
  這樣就有希望了。鐘映珍稍微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獲得這種機會,無論如何也要逼女兒交個男朋友帶回來。璀璨已經有點「色衰」了,可千萬不能再蹉跎到「人老」。 ****************
  「飛鴻綜合醫院」位於市區近郊,同時離有效能便捷和避開市中心塵囂的雙重優點。
  璀璨下了公車,直接走向醫院外側獨立的淡黃色建築,據說醫院的行政部門全部集中在這棟七層樓的建築物裡面。內部制式的裝潢不消提了,反正是醫院嘛!總不能佈置得太花俏。她沒費神打量自己的工作環境,進了電梯直接上五樓。
  「你遲到了。」
  前腳才剛踏入寬敞的編輯室,賀懷宇就劈頭扔給她一句冷冷的控拆。編輯室約有三十坪左右,空間隔成兩部分——撰稿區和編輯區。此刻其他四外編采人員正襟危坐在長長的編輯台旁,桌首的賀懷宇以一副睥睨的眼神打量她。
  「塞車。」她喃喃回答,做出她的招牌動作:聳肩。
  才三分鐘而已,沒啥好計較的。
  正要找個離他最遠的角落坐下來,突然注意到,坐在懷宇左右兩側的人全是男性。
  盡量減少他和同性近距離相處的機會,紫螢在她腦中叮囑。唉,好煩哦!她厚著臉皮走到前面,順手拉過一張椅子,將左邊的男同事副到第二順位。
  「不好意思。」她喃喃道歉,猛地抬頭迎上懷宇莫測高深的眼神。
  「既然大家都到齊了,我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懷宇的眼光移向他人。「我是賀懷宇,專門負責院內的人事組織和調度,以及院刊發行的大小事宜。」
  其他人依序說出自己的名號,輪到璀璨時,唯一的女同事冷愷梅聽見她的名字,冷漠的嬌顏露出一絲微笑,整個人立刻順眼起來。
  這場「編前會議」足足開了兩個半鐘頭。結束時,璀璨已經餓得癱平在桌子上,前胸貼後背。
  「方璀璨,請你出來一下。」懷宇收拾好文件,挾在腑下率先走出編輯室,正眼都沒看她一下。
  真搞不懂自己這麼多事幹嘛?懷宇怎麼想怎麼不平衡。方璀璨討不討厭異性干他哪門子事?偏偏他的小大嫂打定主意拖他下水。
  「璀璨是我的好友之一。」前幾天紫螢甜甜地告訴他,而後約略介紹方大小姐的生活背景,結論是:「只要你有辦法消除她的男性厭惡症,我們的舊賬一筆勾銷。」
  拜託!他們的舊賬早在八百年前已經抵銷了。可是這位得寸進尺的小妖女發動他大哥鴻宇弟弟寰宇、弟妹諳霓聯合起來炮轟他,連他遠在墨爾本的父母也加入戰局,轟到最後他不得不棄甲投降。最後聊以安慰自己,所幸這回他只是「陪客」紫螢的真正目標是方璀璨,他只要在擠得滿滿的行事歷中,抽出些許時間當她的保姆就行了。
  「賀先生找我有事?」璀璨有氣沒力地跟到走廊上。
  「『賀先生』。」懷宇盯著她的衣領,一邊折在襯衫裡面一邊露出來,看得他好刺眼。
  「什麼?」她當然知道他是醫師,他沒必要那麼愛現吧!
  「『賀先生』是我父親或大哥,叫我『賀醫師』!」管她的!她喜歡穿得邋裡邋遢是她家的事。
  「噢,賀醫師找我有事?」她聳聳肩改口。
  不行,他真的看不下去。
  「把你的領子翻好。」懷宇指指她的肩頭。滿臉都晃敢苟同的神采。
  真無聊,特地把她叫出來就為了翻衣領。璀璨嘴唇撇了一撇,隨手把領子翻出來。「可以了吧?」
  「既然要翻,為什麼不翻好呢?」懷宇不耐煩地看著她左半邊衣領縐成一小團小球,停在她的肩膀上。
  「隨便啦!」衣服穿在她身上,她都不在乎了,他還喳呼個什麼勁?活像個老媽子。看來紫螢說得不錯,這麼難纏的人肯定是個「女人」。
  「隨便?」他直接吼到她臉上。「我最討厭『隨便』的人,得過且過,生活品質如何能提高呢?」親手動手替她把衣領拉平,而且粗魯得很。
  「這樣你滿意了吧?」她懶洋洋地問他,掉頭就想走回編輯室。
  「等一下!」他的鐵掌箍住她的手臂,害她差點收勢不及跌倒。「站沒站相!今天中午我來接你午飯,十二點整留在編輯室等我。」說完,放開她轉身就走。
  「喂——」她張口結舌,呆呆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
  居然有這麼霸道的人,自己說了就算數,連她的意見也不問一聲。今天還真叫她開了眼界了! ****************
  「海鮮蛋炒飯。」懷宇合上菜單,隨手交給必恭必敬等在旁邊的服務生。「你吃什麼?」
  「隨……」他劍眉一挑,銳利的眼神堵住她的下一個字。「呃,和你一樣。」挑戰惡勢力是傻瓜才做的事!
  「如夢令」是間雅致的小餐廳,位於醫院對面,主要客戶理所當然以院裡的醫生、護士為主。其實院方提供的餐點相當精緻,不過,可能是心理作用吧!院裡的伙食無論多少好吃,感覺起來總像學校裡的自助餐,令人興致缺缺。
  「我希望你的遲到不會演變成固定的習慣。」懷宇隔著桌子斜眼打量她。
  「三分鐘而已,才三分鐘。」這個跋扈的男人打算因為她遲到三分鐘,抵制她一輩子嗎?
  「三分鐘?」他從嘴角冷冷吐出這三個字。「我們五人各等了你三分鐘,合起來就是十五分鐘,你知道十五分鐘可做多少事嗎?原子彈投下廣島,讓它灰飛煙滅也花不到十五分鐘。還有,我診斷一個病人最久也不超過……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他嘮叨到一半,才注意到她的動作。
  他居然在摺紙鶴!當他正經八百訓誡她守時的必要性時,她居然拿起餐巾紙開始摺紙鶴。
  「有啦!」她拋開摺到一半的紙巾,無所謂地看著他。「談點別的好不好?你存心讓我食不下嚥嗎?」
  懷宇氣瞇了眼睛。他討厭她!討厭定了!在自己十歲那年,懷宇記得他曾經問一個老喜歡擰他耳朵的小女生講過這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用過「討厭」兩字形容他的朋友或敵人。而今,久違了二十五年的字眼居然再度出現了。
  「好。」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千萬要心平氣和。「明人不說暗話,你自己說吧!你理想中的男朋友究竟要具備哪些條件,我幫你留心看看。」
  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他粗魯地攤開餐巾,等待正朝他們走來的侍者放下兩盤香噴噴的炒飯。「我答應小大嫂替你介紹男朋友。」
  原來如此,她有點明白紫螢的策略了,果然高竿!在紫螢的劇本裡一定安排她自願「以身相許」,杜絕他身旁其他「不肖份子」的企圖。問題是,倘若她配合下去,日子難對的人可是她呢!
  「說話啊!」懷宇催促她,一面大口大口地吃著炒飯。
  就在她依然打不定主意真的要犧牲到底時,兩人的小世界突然插進來一個第三者。
  「賀小姐!」一隻大大的手掌啪一聲狠狠打在懷宇背上,害他險些被炒飯嗆住。「好久不見了,你最近一切安好吧?我罹你得緊呢!」
  懷宇閉上眼睛,左手揉著額角。他發現自己最近越來越常做這個動作!
  好吧!大家一起來攪和!
  「鄭公子,閣下沒事跑來『飛鴻』附近做什麼?該不會想跳槽吧?」他拿起餐巾擦擦嘴。
  「賀小姐菲出此言,『飛鴻』有你坐陣,只差沒掛個『院長』的名牌在身上,我怎好和你搶生意呢?」
  璀璨愣愣望向主動拉張椅子加入他們的不速之客。同樣是個眉清目秀的男人,體格沒懷宇好,只能算中等身材。然而他剛才稱呼懷宇——「小姐」?天哪!難道賀懷宇特殊的「癖好」已經天下皆知?忙不迭朝他的方向望過去,也不知是心理作用或當真如此,總覺得他拿紙巾的方式好……好「蓮花指」。
  他們應該是在開玩笑,她警告自己不要大驚小怪。
  「我是說真的鄭啟瑞,考不考慮到『飛鴻』來?」
  嚴格說來,懷宇並不是特別欣賞鄭啟瑞,然而他絕佳的「開心」技術卻在台灣醫學界赫赫有名。三年前「飛鴻醫院」初成立,賀鴻宇特地召懷宇回來院裡掌管人事事宜。憑著懷宇在醫學界的人脈,果然將不少知名的各科醫師高薪挖角到「飛鴻」來,只除了從前的同事鄭啟瑞一直八風吹不動。
  另外有個小插曲是,在他離開任職的醫院前,院內同事堅持為他舉行歡送會,當天硬是陷害他反串女生,和眼前的鄭啟瑞合演了一出「真鳳虛凰」,害他隔天酒醒後哭笑不得。以後每回見鄭啟瑞,他總不忘殘忍無情地取笑懷宇一番,讓他氣得牙癢癢。
  「我在『新生』待得好好,暫沒有離開的打算。」鄭啟瑞自動端起水杯喝一口。「對了介紹一下吧,這位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懷宇和璀璨異口同聲否認,再同時瞪向對方,相同的警戒神色盡數落入彼此眼底。
  「呃,她叫方璀璨,是我嫂嫂的朋友,最近剛加入本院的院刊編輯組。」懷宇盡量和她劃清界線。
  「那就好。」鄭啟瑞裝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湊近璀璨面前,用神秘兮兮的口吻問她:「方小姐,你以後不會搶走我的『另一半』吧?」回頭投給懷宇一個愛憐橫溢的表情。
  璀璨看呆了,努力告訴自己這不可能是真的!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說著玩的。然而,無論她如何說服自己,早先被紫螢栽下去的懷疑種子卻不斷地生根發芽,成長為一棵雄偉的大樹。
  「我們本是一對神仙眷屬,無奈受命運捉弄,不能相容於彼此的家庭。」鄭啟瑞哀淒地說。
  她偏頭細細觀察懷宇的反應。身為專業的新聞從業人員,除非消息來源獲得當事人的認同,否則不應該輕易採信。
  懷宇在旁邊冷言冷語地搭腔:「對啊!後來他受不了父母的脅迫,只好黯然和我分手,另外迎娶家人為他選定的新娘,從此留我一個人孤單寂寞,緬懷當年兩情繾綣時美麗的回憶。」這是當年他們主演的話劇劇情。
  被證實了!璀璨禁不住替他們感到悲哀,這種受到阻礙的禁忌戀情,注定要走上分手一途。然而,鄭啟瑞未免也太不負責任了!怎可以這樣一走了之?難怪懷宇現在要對他冷嘲熱諷。
  「好了,不打擾你們吃飯,我該走了。」鄭啟瑞向她伸出手,璀璨遲疑了一下,才和他交握。
  懷宇目送著故事大王離開,搖頭咕噥道:「還好我及時換工作,否則遲早會被他感染,越變越不正常。」低下頭繼續吃飯。
  璀璨聽見他的嘀咕,試探性地輕問:「那——你現在正常嗎?」
  他飛快抬頭瞪她。
  「當然正……」說到一半自己倒先遲疑了。正常?如果他很正常,就不會乖乖被小妖女秦紫螢陷害,坐在這裡陪方璀璨吃飯;如果他很正常,當初就不應該替紫螢打兩針葡萄糖——而是巴拉松。他大嫂的名字取得真好,分明就是「天龍八部」裡狠心邪惡的小阿紫的化身。
  「不,我不正常。」他歎口氣承認。「不過我正在恢復當中。」
  所以他還是有救的。璀璨頷首,對紫螢的忠誠和支持再度填滿心頭。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對未來的男朋友有什麼要求?」懷宇重拾失落的話題。
  情況非常明顯,看來她非犧牲不可了。
  「首先,他必須很高。」
  「多高?」
  「和你差不多高。」
  「你交個這麼高的男朋友做什麼?」他上下打量她,雖然她的高度不算矮,可是兩人身高差距起碼有二十多公分,她喜歡仰著九十度角和別人交談嗎?可以想見她未來的男朋友和她接吻時,一定會相當辛苦。
  「優生學嘛!」她振振有詞。「以女孩子而言我的身高還算滿高的,總不能讓我的伴侶把五短因子遺傳給後代,對不對?找個高佻的男朋友才相配嘛!」
  有道理。「基於相同的優生學顧慮,你男朋友顯然還必須相貌俊美,性格嚴謹自制,才能產生互補作用。」他小小諷刺她一下。
  璀璨不以為意。「沒錯,就像你這樣。當然他也必須有錢才行。」
  「多有錢?」看不出來她倒是挺拜金的。
  「和你差不多嘍!」她聳聳肩。
  「還有沒有其他條件?」璀璨搖頭啜口附送的紅茶,懷宇開始在心中過濾適當的人選。早點找到替死鬼,才能早點卸下這個重責大任。「嗯,根據我思考的結果,醫院裡符合你要求的單身漢有好幾個,其中最適當的人選是——」
  「你!」璀璨替他回答。
  什……什……什麼?他目瞪口呆。不會的,上天不會對他這麼殘忍,不會讓一個性格完全令他受不了的女人纏上他。
  「呃……這個……我想……醫院裡有些大夫比我更優秀,條件比我更好,還有呃——」天,他多久不曾這樣語無倫次了!
  「那不是重點。」璀璨熱切地傾身靠近他,沒注意到襯衫前襟沾上番茄醬。「重點是,賀醫師,你的條件很好,不但長得英俊,家境富裕,為人也是果斷直決,雖然偶爾太跋扈了一些,嗓門又粗,做事又愛斤斤計較,連遲到三分鐘也要記恨那麼久,衣著穿得太僵硬,好像隨時準備參加喪禮,還有……」說到最後儼然變成全在數落他的缺點,她趕緊下結論。「反正,人是一個很優秀的人,一定有很多美女對你趨之若騖。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對自己要有信心,一定要!」她橫過餐桌握住他的手,神色嚴肅地加強他對自己的心理建設。
  她說出這堆廢話做什麼?懷宇愕然盯住自己被她握在小手中猛晃的右掌,視線再繞到她的臉上。他當然知道自己條件很好、很吸引人——尤其是女人。根本用不著她這個半調子來告訴他。
  噢,頭好痛!他抽回手再度揉著額角。
  「算了算了,其他細節以後再說。」煩躁地揮揮手,眼睛一轉,突然看見她的盤子裡留了幾顆牡蠣。「為什麼不吃完?」
  璀璨做了一個噁心巴啦的表情。「我不敢吃呵仔。」
  「不敢吃幹嘛點海鮮炒飯?」他又吼她。
  「海鱒炒飯是你點的,我只不過照著點。」
  這是什麼邏輯?
  「拿來我吃!」大手拿起叉子,刷刷幾下把牡蠣全送進嘴裡。「浪費!」
  吃完,逕自拿起賬單到櫃台付賬。璀璨連忙追在後頭,彎彎曲曲繞過幾張小圓桌,途中懷宇不斷停下來和某人聊天、談上幾句,然後繼續前進,她好不容易在收銀機前攔下賬單。
  「等一下,我的那份我自己付。」
  懷宇根本不理她,自行掏出三張百元大鈔遞給服務生,收回零錢和發票後又率先推店門。然後站著不動好像在等人。璀璨不好意思拋下他先走,只好陪他一起等。
  兩分鐘後,懷宇沉不住氣了。
  「你停在這裡幹嘛?為什麼不出去?」他開始納悶自己何時會被她徹底逼瘋。
  「我在等你啊!你又為何不走?」她的納悶程度並不亞於他。
  懷宇閉上眼睛,拚命阻止自己揉額角,默默數到十後才睜開眼。
  「女士優先。」她咬緊牙關擠出四個字。
  她恍然大悟。原來他還挺有禮貌的!這年頭,記得替女孩子家開門的男士已經不多了。璀璨立刻對他另眼相看。
  既然賀懷宇家教不錯,想來還是肯講道理的。走出店門後,她立刻回頭繼續剛才的「賬務問題」。
  「我的午飯錢……」
  「少囉嗦!」一句話擋退她所有努力。懷宇大步超過她,頭也不回地交代:「還不回去工作又想遲到偷懶?」然後自行穿過馬路,一點也不體恤她在後頭苦苦追趕了。
  璀璨對他簡直歎為觀止。這傢伙根本已經跋扈到天下無敵的境界了!
          ☆          ☆          ☆
  回到編輯室時已經一點零八分。她的步伐依然慢吞吞的,整個好像脫力了,一點精氣神都沒有,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
  冷愷悔悠哉游哉踱過來,在她桌子對面坐下。
  「陪大龍頭吃飯有什麼感想?」
  「歷劫歸來。」她連聲帶都是有氣無力的。
  「不會吧!」冷愷梅有些訝異。「聽說賀家人的交際手腕高超,你應該不會有壓迫感才對。」
  「下次歡迎你跟在後面觀摩學習。」她很「善良」地提議。
  愷梅被她淒慘的表情逗笑了。
  「少扯了。下禮拜的同學會你去不去?」
  璀璨坐直身體考慮一下。「可能會去吧!你呢?」
  愷梅不予置評,看樣子是不會去了。
  冷愷梅依然是那副脾氣,冷冰冰的不太理人,印象中,她好像也一直和她保持距離,難怪對同學聚會不感興趣。
  仔細想想,璀璨總覺得自己和「飛鴻」還挺有緣的,認識賀家一門不說,居然又遇上國小同年級的老同學。幸好她的名字還算特殊,令人稍微有些印象,否則若非愷梅主動認她,她也不會知道原來同事中還有一位老朋友。
  說來編輯室裡的其他三名男士實在可憐,即相處的女同事其貌不揚,稍具資色的那位卻對他們不假辭色,看來只好往外頭的白衣天使方面發展。
  「開會了、開會了。」今早選出來的組長梁維鈞敲敲編輯台桌面。
  愷梅扶起虛軟無力的璀璨,兩人各自挑了長桌最尾端座位,面對面坐下。寶座還算有模有樣。「早上賀醫師已經和我們討論過院刊的內容。創刊號的重頭戲放在幾篇重量級的人物專記上,院方的三大巨頭——行政部門的院長、副院長及人事部門的賀懷宇。正副院長目前在日本參加國際醫學會議,所以我們先做賀醫師的部分。有沒有人自願去採訪他?」
  四道目光不約而同往璀璨的方向看過去。
  她頸背上的寒毛一根根豎起來,連忙停下正在畫加菲貓的動作。
  「你們……看什麼?」
  梁維鈞露出一個和藹可親的笑容。「方小姐,你和賀醫師很熟吧?」
  「沒有啊!」她聳了聳肩否認。
  「怎麼可能?他中午還特地請你吃飯,卻沒有邀請我們一起去。」向來狗腿的羅煥朝顯然很不是滋味。
  真是小頭銳面到極點,大男人家斤斤計較,如何能成大事。璀璨暗暗提醒自己日後避開這個小心眼的人。
  「反正我和他不熟啦!而且採訪也不是我的專長。我比較擅於版面編排和下標題。」她先老實地自暴其短。「如果你們願意承擔風險,就派我去好了!」
  大皮球踢回去給梁維鈞,他看看其他三個人,想聽取一些意見。
  「話不能這麼說,太不負責任了。」羅煥朝大搖其頭。「食人之祿就得把事情做好。如果方小姐不願意去,我去好了。」馬上撿到一個攀權附貴的好機會。
  「那就你去吧!」她根本不在乎。
  轉念想想,突然覺得不妥當。羅煥朝是男的,賀懷宇也是男的,誰知道姓羅的權欲熏心,會不會做出什麼「以身相許」的導事來。糟糕糟糕,這下子引狼入室了。
  「我不造成羅煥朝去。」淡漠的冷愷梅竟然發言了,大夥兒都吃了一驚。「相較之下,在座的人當中,最瞭解賀懷宇的人還是璀璨,大家都學過新聞採訪,應該知道採訪者和受訪者熟悉的程度,對採訪過程的難易有直接影響,對不對?」
  她偷偷向璀璨眨了眨眼,敢情她適才不小心流露出來的焦急神色看在眼裡,索性出面替她解圍。
  反正扯了一堆,結果還是要她出馬啦!璀璨已經學會了什麼叫認命,不想再掙扎了。
  梁維鈞發出一聲哀切的歎息。「拜託,大家安靜點。只要有人負責採訪就行了,誰去還不都一樣?有必要爭得這麼厲害,活像在舉行競爭嗎?璀璨,你就去吧!來,繼續討論下兩下企劃報導,醫學常識和院內聯誼……」
  於是,她的命運就此決定。
  璀璨暗暗替自己悲鳴,回首望向窗外,頗感後悔自己為何會認識恐怖分子秦紫螢。
  採訪賀懷宇!那個帥氣又霸氣的「半男人」?光用想的雞皮疙瘩已經一顆顆浮起來。她再度歎息。
  六月夏日的陽光透入明淨無瑕的格子窗玻璃,輕輕緩緩地撲灑在身上,傳來一陣陣不知是甜是苦、是酸是澀的滋味,窗台上飄搖著一朵黃色的小雛菊。
  夏天。
  隨著時節的轉變,天氣已在不知不覺中暖熱起來。輕輕吸嗅著空氣中浮蕩的隱隱花香,這才發覺,那吹動一池春水的微風,原來早已在身畔盤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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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9: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方、璀、燦!」雷霆霹靂的吼聲慣常在編輯室裡響起。
  懷宇根本不用回頭看就可以知道背後遲到五分鐘的人是誰。已經正式上班一個多月了,期間他和編采人員開過四次會,每回她都遲到,屢試不爽。倘若不罵她,悶在心裡憋得發慌,白白與自己過不去;倘若罵她,她會擺出招牌動作——聳肩,隨口應一聲:「知道了」,然後繼續遲到。
  「方璀璨,」他歎口氣,旋轉椅一扭,轉身面對她。「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你為什麼永遠改不過來遲到的老毛病?每提早起床幾分鐘有那麼困……那是什麼?」他怔怔盯住蜷在她懷中一團白白黃黃黑黑的毛球。
  「貓啊!」她低頭看看「虎克」,它明明長得一臉貓樣,難道看起來不像貓?「虎克」抬眼,投給她一個病懨懨的秋波。
  懷宇合上眼瞼,這回默默數到十五才睜開眼睛。強迫自己發揮所有耐心。「我知道那是貓。問題是,你帶一隻貓來醫院裡做什麼?」
  虎克被他持續追問的固執噪音吵醒,抬頭瞪他一眼。懷宇嚇了一跳,那隻貓居然戴眼罩!真的!它的左眼上戴著一隻圓圓的獨眼罩。他癡長了三十四年又七個月,還沒見識過獨眼龍貓咪。
  新奇感作祟之下,不由自主走到它面前看個仔細。這一看,更加吃驚!
  原來那個不是它的眼罩,而是它的天然毛色。那張貓臉以白色和淺黃色為主,唯獨在左眼上長了一圈顯目濃密的黑色。更好笑的是,圓周外再長了一條純黑色的直線,斜斜跨過額頭連到右耳,看起來宛如一隻眼罩。此刻那只儼然是眼罩的左眼,正和右眼一樣睜得大大的盯著他瞧。
  懷宇搞不懂自己應該對著它爆笑,還是把它捉去做成標本。
  「虎克生病了。」璀璨將腦袋仰高四十五度角向他解釋。「它前天跑到我家屋頂吹了一晚上冷風,染上重感冒。」
  他好不容易才將眼睛從那張怪臉上移開。
  「生病?」嗓門越來越大。「生病?方大小姐,你有沒有搞錯?這裡是『飛鴻綜合醫院』,不是『飛鴻獸醫院』!」
  「你小聲一點,好不好?」璀璨抱怨,伸手替虎克摀住耳朵。
  懷宇簡直懷抓狂了。他慣有的明快、理性、嚴謹自律碰上這女人後全部陣亡。兄弟朋友竟然還敢說他的脾氣太霸道,依他來看,不霸道一點根本制不住這女人。
  「麻煩你出來一下,方小姐。」他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失控,擠過她的身邊站在走廊上揉額角。
  「你等一下。」
  璀璨先走進編輯室,把虛弱癱軟的虎克交給愷梅,其他人立刻圍過去又摸又拍,看得懷宇哭笑不得。敢情那隻貓已經和所有工作人員混得很熟,成為編輯室的常客,他是唯一被朦在鼓裡不知情的人。
  「找我有事?」她走出來,一面點頭向其他經過的行政人員打招呼,大家對於每天早上看見他們兩人站在走廊上爭執的情景已經見怪不怪,儼然成為一天中不可或缺的娛樂。
  能把賀醫師逼到頭痛的人終於出現了,教他們怎能不張大眼睛看好戲呢?
  「我能不有請問你,為何帶一隻病貓來上班?」他終於很不容易、費盡心力、相當困難地平靜了一點點。
  這就是在大機構、大組織裡工作的壞處。以往她工作的出版社規模不大,社裡同仁都像自己,凡事有商有理的,當時她天天帶著虎克一起上下班,總編不但不見怪,還視虎克為社貓呢!當初不太想接下院方的工作,泰半也是因為擔心虎克不能再和她同進同出。
  好吧!她自己招認,帶寵物來上班確實於理不合。然而,她早已徵求過編輯組同仁的意見,他們並不介意虎克跟來上班。而且虎克很乖,平常向來睡在她膝蓋上,或是站在肩膀上在顧右盼,一點也不吵鬧,大家都疼它得不得了,無形中也拉攏不少同事間的感情。人家都不介意了,他還鬧什麼?她早知道懷宇一定會反對,所以也小心翼翼不在他和組員開會的日子裡讓它跟來醫院,今天實在是情非得已,他應該多多體諒底下的員工嘛!
  「小燦,事跡敗露了?」一名經過的護士長笑著問她。璀璨點點頭,神情顯得懊惱不已。
  「賀醫師,虎克不會惹麻煩的。」另一位好心人——懷宇根本不認識他,只注意到他穿著一身水管工人的制服——大聲為病貓請命。
  搞了半天原來大夥兒全認識獨眼怪貓!
  「你從何時起開始帶那隻貓來上班的?」他的眼神露出兇惡的跡象。
  可惜璀璨不怕他。與他吃過四、五次飯,她已經發現,賀懷宇除了會凶她之外——而且只凶她,對別人都心平氣和的——也做不出什麼實質的傷害,於是也不怎麼將他的怒氣放在心上。
  「正式上班的第二天起。」她大而化之地聳聳肩。
  原來在他鼻子下暗度陳倉一個多月了。懷宇冷哼一聲。正想多罵她幾句,眼角不期看到她的衣角。
  「方璀璨,你的下擺——」他真是受不了她,襯衫前面紮在褲腰裡,後面露出一半蓋在微翹的臀部上。「麻煩你出門之前,整理一下儀容好嗎?」
  大手一揮,將她的身子帶了半圈背對他,索性親自動手用力把襯衫下擺塞進她褲子裡。
  「嗯——」身後聽到一聲低沉而饒有興味的鼻音。懷宇沒有自覺到自己的手掌仍然放在她褲頭裡,兩人一起回頭望向噪音的發源者。
  「還好紫螢沒看見,否則你有一百顆頭也不夠砍。」賀鴻宇顯然其樂無究,盯著大弟仍然探進璀璨長褲裡的手指。
  懷宇宛如觸了電般飛快抽出手來。老天!他是怎麼回事?幸好看見的人是自己大哥,要是給員工撞見後傳出去,他和璀璨還能做人嗎?
  「你連保護自己名譽的能力都沒有嗎?」他吼她。歸根究抵,仍然是方璀璨的不對。
  她立刻抗議,為自己抱屈。「你的動作那麼快,我哪來得有阻止?」
  而且他一天到晚替她扣紐扣、翻領子,每見一面就糾正一項,她不習慣也得習慣。反正大家都是「女人」,她既然不介意,他還叫個什麼勁兒。
  「你——你——」懷宇氣得說不出話來。「算了!回去工作!告訴其他人會議順延到下午!」回頭怒瞪正在憋笑的大哥,一臉「看你敢不敢笑」的狠角色表情。「走吧!回我辦公室談話。」
  頭也不回,一路直衝向自己的專屬辦公室。鴻宇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向她揮了揮手,跟上弟弟的腳步。
  很好笑吧?她糾著眉頭觀察那對勾肩搭背的兄弟。鴻宇正拍拍懷宇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
  分開來看,賀家三兄弟各有特色:老大賀鴻宇深沉冷靜,是商場上著名的冷面判官;老二賀懷宇足智多謀,偏偏霸氣得令人受不了;老三賀寰宇活力充沛,執行效率一等一,是「賀氏企業」的頭號行動大隊——可是,若叫他們碰在一起,看起來實在有神經神經的,絲毫不像三個大男人,倒像大男生。
  奇怪的賀家人!
  她聳聳肩,習慣地把自己想不通的問題拋諸腦後,轉身走回辦公室發佈聖旨。
  她的鴕鳥哲學可幫助她度過不少難捱的時光——
          ☆          ☆          ☆
  鴻宇氣定神閒地坐定在赭紅色皮椅裡,修長有力的手指勾住馬克杯,品嚐著其中濃醇香馥的藍山咖啡。懷宇不斷在十五坪大的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惱怒火大的表情使做大哥的不得不聯想到「困獸」二字。
  「我受不了她了!」困獸大聲咆哮,停在辦公桌前逼視大哥。「我絕對要開除她,沒有第二句話好說。」
  「你確定嗎?」鴻宇淺啜一口熱氣騰騰的咖啡,相當滿意地挑了挑眉。「你這咖啡不錯,在哪裡買的?」
  「大哥!」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和你談方璀璨的事,你居然只關心我的咖啡?」
  「好吧好吧!」鴻宇放下馬克懷,神情立刻轉為嚴肅,然而眼中帶笑的光芒卻洩了他的底。「她到底踩著你哪根腳趾頭?」
  「每一個。」他逐一數給大哥聽。「她精神散漫、工作態度不夠嚴謹、儀容不端莊,更過份的是,居然帶寵物來上班。這裡是醫院哎!」壓低身體逼問到大哥鼻端前,「我問你,如果你手下的工頭抱著貓去視察工地,你會怎麼做?」
  鴻宇想了想,再想了想,最後不得不贊同弟弟的做法。「我會開除他。」
  「不行!」最有力的反對聲浪加入戰局。
  鴻宇無奈地瞄向弟弟,補充一句:「當然,若是那個人有我老婆當靠山,那又另當別論。」
  兩個男人同時望向站在門口的小美人兒。秦紫螢手插著腰,瞇起眼睛,神色不善地打量她小叔。
  「輪到我問你了。璀璨看起來雖然大而化之,可是她有出過任何差錯影響到大家的工作嗎?」
  懷宇語塞。的確沒有!事實上,昨天羅煥朝捅了一個漏子,得罪某位駐院大夫,還是方璀璨替他擺平的。
  「還有,璀璨對院刊的編輯企劃難道一點貢獻也沒有?」
  有!她提出兩個專題甚至被評選為本期院刊的焦點新聞。
  「就她份內的工作而言,她的進展有任何落後的情況嗎?」紫螢一步步進逼到他眼前。
  「有!」他靈機一動。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得意洋洋地反擊回去。「她負責做我的人物專訪,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主動與我聯繫過。這篇稿子下個禮拜一就要截稿了,扣除同未,只剩下兩天的時間,我不認為她可以臨時插進我這兩天的行事歷裡。」逮著你們的小辮子吧!哈哈!
  紫螢若有所思,走到辦公桌前翻開他的行事歷。裡面確實排得滿滿的,不過,意志堅定的賀夫人當然不會被這種小事阻撓。
  「謝謝你提醒我。」她笑吟吟地開口。「我會通知璀璨和你約在星期天晚上的。不要忘記把它寫下來啦!」
  他的腦袋快爆炸了。老天爺製造這兩個女人聯手整他?做了什麼虧心事該得到這種懲罰?
  「大哥,管管你老婆好不好?」他只好般救兵。
  鴻宇笑笑,還來不及回答,紫螢先插隊發言。
  「親愛的小叔,」她放軟了態度,牽起懷宇的大手掌。「我以前求過你任何事情嗎?」天真無辜的大眼睛眨呀眨的,薔薇般嬌艷的小嘴唇微微噘起來,他馬上感受到自己正在一點一滴的軟化。「我這次真心地求你幫我照顧璀璨,你難道做不到嗎?不要忘記我是孕婦哦,孕婦一定要保持心情的愉快。你如果肯答應不為難璀璨,我就會非常非常愉快。」
  又來了,每次都這樣。紫螢軟綿綿的哀求戰術具有莫大的殺傷力。明知道她是裝出來的,而她也明白大家都知道她是裝出來的,可是她硬是有辦法把它裝成真的一樣,讓他們完全無法拒絕她。這就是秦紫螢厲害的地方,也是賀家三兄弟任她搓賀搓扁卻沒有能力反抗的原因。
  「大哥——大哥——」他呻吟一聲,坐回到沙發上悲鳴。
  「我也對她沒轍。」鴻宇一邊看得好樂。他們三個向來抱持著同樣的信念,只要紫螢的目標不是自己,他們絕對會做壁上觀,因為這場好戲不看可惜。
  「快走吧!我要躲在角落裡舔舐傷口了。」他擺擺手送走這兩尊菩薩。
  紫螢笑呵呵地隨著丈夫走出去,丟下可憐的手下敗將。
  「你滿意了吧?」鴻宇挽住她走向電梯,在小巧可愛的鼻頭上輕啄一下。
  「當然滿意。」她鑽進丈夫懷裡,等待電梯升上五樓。「我從未看見懷宇像現在這麼暴躁過,簡直到坐立不安的程度。」效果比她預計的情況更令人滿意。
  鴻宇也沒見過。他深思著,皺起兩道濃密粗黑的劍眉。「紫螢,你有沒有想過,或許這一次會『弄巧成拙』?」
  「你是說……」她從丈夫懷中抑起頭,迎上深邃黝黑的雙眸,兩人心中同時晃過一閃靈光。
  莫非懷宇和璀璨……
  呵,那可有趣了!懷宇這副霸道脾氣,也該有人來磨一磨他。
  她清亮銀鈴的笑聲繞在電梯間,也引來丈夫情難自禁的深吻,所幸五樓的辦公室比較少,來往的行政人員不若一樓大廳頻繁,否則又會成為另一樁賀家兄弟製造的奇景。
  「乖乖的不准惹事。」他低聲警告她,雖然明知她絕對不會聽話。不過,這一回紫螢倒是讓他驚訝了。
  「目前懷宇的日子已經很難過,璀璨也上了我的當非纏住他不可,我當然不會再生事。」光是這樣就夠他受的了!她好得意。
  現在,她應該當個安安分分的旁觀者,專心看戲、懷孕去也。才三個多月而已,還得再等六個月呢!不過這樣也好,懷孕期間,鴻宇比較不會盯著她看書、寫報告,她也樂得清閒。
  呵呵,她開始考慮一年生一個,生到更年期、生不動為止,如此一來,身旁的牢頭應當不能逼她回學校唸書。喔!多光明的遠景!
          ☆          ☆          ☆
  她居然有膽子提出這種要求!
  「方璀璨,你不要太過份了。」懷宇咬牙切齒。
  「拜託啦!求求你啦!幫幫忙啦——」璀璨坐在他面前哀哀求告。稍微恢復了一些精神的虎克睜開一隻黃澄澄的貓眼,莫測高深的表情看得他渾身不舒服。
  基於對愛犬阿成的忠誠,他向來討厭貓,叫他充當它的保姆,簡直比登天還難,而方璀璨居然不識相到這種地步!
  難不成今年他命犯太歲?一會兒方璀璨、一會兒虎克,彷彿每個人遇到問題,直覺反應就是把擔子交給他,他簡直快變成托兒所長了。
  「除了你,我找不到別人啦!」她苦著一張臉。「梁維鈞的老婆前天生了一個小壯丁,今天中午他要請大家吃飯,我本來不想去的,要留下來照顧虎克;可是羅煥朝又不讓我缺席,他想謝謝我上回幫他擺平和王大夫的爭執……反正,我真的分不開身,你就做做好事嘛!」
  今天風大,虎克大病初痊的身體根本經不起來回的折騰!
  「你大可找別人『托孤』,為什麼要找我?」他真不明白她的想法。難道他天天吼她念她,她居然不忌憚。
  璀璨衝口說出心中的第一個想法。「你是我的朋友,他們又不是!這間醫院裡,我最熟的人就是你,不找你找誰?」
  辦公室霎時沉靜下來,懷宇一臉古怪的表情凝視她。
  「朋友?」連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有點怪怪的。
  「是啊,是我在這裡唯一……」頓了一下,又改口:「不,是唯二的朋友之一。」對他猛點頭。
  「另一個人是誰?羅煥朝?」不知如何,他覺得牙根酸酸的。
  「當然不是。」那種小頭銳面的傢伙只能當同事,不能稱之為朋友。「另一個人是愷梅,她是我的小學同學。」
  牙根發酸的感覺立刻消失,懷宇的眼光落在怪貓身上,堅持拒絕的立場在心中潰決了一個小角落。
  「呀……」那隻貓不只長相奇怪,連叫出來的聲音都不太正常。
  「你聽你聽!」璀璨好驚訝,迎上虎克亮黃色的雙眸。「連虎克都開口求你了。」
  真的,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虎克對她或媽媽以外的人說話。相處一個多月,連編輯組同仁都未曾聽過它的貓語,而它只見這賀懷宇一面,居然開口求他。
  一雙驚訝奇異的黑眼睛和病懨懨、無力的貓眼停佇在他臉上,懷宇荒謬地升起一股想笑的衝動,這兩對眼睛實在相似得令人發唬。
  「你會出去多久?」他長歎一聲,投降了。
  「不久不久,一點整準時回來!」她生怕他改變主意,連忙將虎克的大小雜物交給他。「這是它的碗、貓罐頭、感冒藥——混在食物裡吃的,所以一定要看著它吃完——這是它的小被子,虎克吃完飯會午睡,讓它蓋著才不會著涼……」拉拉雜雜一堆東西,比照顧小寶寶更累人。「來,這是虎克,它喜歡躺在人家腿上睡覺……」瞄見他下巴微微抽動的肌肉後,她趕緊改口。「不過,睡在沙發上應該也蠻舒服的。」轉個方向,替虎克在沙發角落安置好一個窩。
  大功告成!
  「虎克,姐姐走嘍!乖乖聽話,一定要吃飯哦!」她回頭對他綻開滿懷感激的笑容。「正好給你一個機會培養母性,再見。」
  懷宇瞪著輕聲帶上的辦公室門。培養母性?虧她想得出來,他又不是女人,培養什麼母性!
  「貓——」虎克叫道,他忍俊不禁。沒聽過發音這麼標準的貓。
  「好吧,笨貓,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靠回皮椅背上,隔著兩公尺和它互相打量對方。
  它只是一隻貓而已,體重不足兩斤,高度不到三十公分,阿成一腳就可以踩扁它。這樣的小動物一點威脅性也沒,他何必太戒慎恐懼?真是杞人憂天!
          ☆          ☆          ☆
  傍晚六點半,斜陽灑下一方昏黃細長的光線,落在璀璨哀聲歎氣的背影上,也落在虎克精神抖擻的英姿上,一人一貓齊步走在通往家門的小巷子裡。
  「怎麼會這樣?」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你明明快病暈了,哪來的力氣和賀醫師在辦公室裡玩躲貓貓?」
  「啊。」虎克左顧右盼,神采飛揚,午休時間一場激烈的運動對它的病情顯然很助益。
  「唉,你把人家的辦公室弄得一團糟,教我以後如何面對他。」站在家門前掏出鑰匙,同時訓誡它。「我看你明天留在家裡好了,先避避鋒頭。等他氣消了,你再和我一起去向他道歉。」
  虎克不置可否,一馬當先衝進家門。她搖頭咕噥著跨進客廳,驀然被滿室通明的燈光嚇了一跳。傍晚六點多遭小偷真是前所未聞。
  「媽?」看見鐘映珍坐在籐椅上發呆,更令她驚訝的程度再進一階。照常理來看,現在應該是母親閉關寫稿的時候,絕不可能坐在這裡發呆才對。
  鐘映珍似乎未曾聽見女兒的呼喚,木無焦點的視線茫然投射在窗外搖曳的樹影間。就璀璨記憶所及,天性迷糊的母親若非雞飛狗跳忙著找失蹤的物品,便是嘻嘻哈哈與她談笑風生。幼年時偶爾聽見的夜半哭聲是她唯一記得媽咪心情低落的時候。而今,這般癡癡發愣,嘴角時而掛上愁緒、時而勾起甜密,想的是誰?
  「媽?」她坐在母親對面輕輕揮一揮手。
  「啊,你回來了?」鐘映珍剎那間收回漫遊的思緒,似乎為自己發呆的模樣感到不好意思。「我煮好晚飯了,過來吃吧!再用微微波爐熱一下,馬上就好。」
  「媽,怎麼回事?」她跟在母親的身後,對她規避的態度大惑不解。
  「沒事。」鐘映珍全副心力集中在張羅晚餐上,陸陸續續端出重新熱好的食物,盛好兩碗飯,逕自吃了起來。璀璨瞭解母親,當她決心不說出心事時,誰也問不出詳情。只好陪著她吃飯,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她。
  半晌,鐘映珍終耐不住性子,率先放下筷子凝視女兒。
  「小燦,今天……是我和你父親認識二十六週年的紀念日。」
  原來如此。可是,往年母親並未像今天這麼反常。她機械性地咀嚼口中食物,疑問的眼神靜表提出質疑。
  「你……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她的眉頭糾了起來。「事隔二十六年,再談這個問題有何意義嗎?」
  「我只是想知道。」鐘映珍堅持。
  她聳了聳肩,回答:「我根本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哪談得上什麼看法。」
  母女倆一起沉默下來。過了片刻,鐘映珍才低聲提出她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你……恨他嗎?」
  恨?
  恨是一種太過強猛的情緒,甚至比愛超出百倍。它包含了激烈的毀滅傾向,傷害別人的同時也摧殘了自己。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可能引發她如此狂熾的情感激盪嗎?
  「如果我是你,我應該會恨他。」她選擇站在一個超然的立場。
  「我是問你,你恨他嗎?」鐘映珍執意想知道她的想法。
  璀璨怔怔凝視母親。她恨他嗎?那個陌生而賜予她生命的男人。八歲那年,某個冬夜的記憶回到腦海中。
  被惡夢驚醒的小璀璨,赤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疾奔到大門外,卻聽見半掩的門扉傳出來極力隱忍的低泣。透過薄縫看過去,母親的表情在黑暗中無法辨識,僅聽見一聲聲暗啞的詢問:「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離我而去……」
  短短的一瞥,帶給她的震撼卻是無法形容的。向來見到的都是母親知命的笑臉,無怨無尤,似乎八年膠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已經了無形跡。而今,一切全是虛枉和假象,只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女兒。
  這一夜,璀璨學會一件事——最最開朗的笑靨,往往藏著最最深沉的痛苦。也在這一夜,小璀璨對「男人」起了徹頭徹尾的反感。
  她的眼光飄飄忽落在母親身後,茫然凝視一格又一格往前移動的秒針。「不,我不恨他。」平靜無波的聲音確實聽不出一些半縷的怨。「然而,我也無法原諒他對你和我所做的一切。」
  「即使……即使我已經原諒他?」
  「是的,即使你已原諒他。」她抬眼,直直對上母親深邃哀傷的神采。
  鐘映珍勉強扯開一道虛弱無力的笑容。女兒的不滿,起源於維護母親的心態,她能明白。然而,如斯觀念究竟是對是錯?她帶著一絲歎息默默推開椅子,走回閣樓上的私人天地。
  窗外,已經起風。如芒雨絲瀟落在枝寬葉闊的芭蕉樹上。是誰多事種香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春未夏初,一場冷雨留不住最後半數春意。
          ☆          ☆          ☆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難道,一生無所憾竟是如此難得的奢求——
  虎克跳上璀璨的膝蓋,似乎察覺主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惱人思緒,靜靜偎貼著她的胸口。
  而窗外,淅瀝淅瀝的雨聲依然敲得人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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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51: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它吃掉我的蝴蝶蘭!」懷宇對著話筒大吼大叫,完全不理會彼端試圖截斷他話頭的努力。「你能相信嗎?我替它準備了七種食物,七種!而那只戴眼罩的瘟貓居然選擇吃掉我的蝴蝶蘭!」他灌口茶潤潤喉,再接再勵。「不只這樣,它還跳到我的檔案櫃上,害我為了捉它,差點被那個幾百噸重的櫃子壓死,然後它跳到我的皮椅上磨爪子。皮椅,接著——」
  「好了,懷宇,拜託你冷靜一點——」
  「冷靜?冷靜?」他一聲高過一聲。「如果這出鬧劇發生在你的辦公室裡,你冷靜得下來嗎?」
  「我知道你很生氣——」
  「生氣?哦不,我不是生氣,我是狂怒!」
  「你聽我說——」
  「不,不不不!你才聽我說,麻煩你回去告訴那個恐怖的小妖女,我絕對不會再幫她照顧方璀璨,永遠別想!」
  「好吧,她此刻在我旁邊,你自己跟她說。」
  懷宇心中一凜。「慢著……大哥、大哥,等一下,你還在不在?」
  「我在。」鴻宇含著濃濃笑意的聲音透過話筒聽在他耳裡實在很不是滋味。
  「大哥,你明知道我拗不過她。」哀兵之策。「你幫你告訴她嘛!就說我以後不再理會方璀璨好……好不好?」
  「不好。」鴻宇乾淨俐落地回絕他。「要不就拉倒,要不就自己說,別想找我代打。」
  總歸一句話,沒人惹得起秦家小魔女。
  「一點兄弟之情也沒有!」他恨恨地咒罵一句,用力摔上聽筒。
  阿成費力抬起它笨重的頭顱,放在主人癱軟無力的大腿上。懷宇面對落地窗,望盡一片林木扶疏的蒼綠,情緒徘徊在惱怒煩躁和放聲大笑之間。
  那個足以氣壞聖人、氣死活人的方璀璨,他上輩子不知道欠了她多少,今生才會被她整得快叫救命!四個小時後,她約好了來家裡採訪他。噢——他大聲呻吟,等熬過這次的口舌之戰,他八成已經虛脫了。
  從沒見過如此奇異的女人,集所有矛盾於一身。迷迷糊糊的,偏偏將公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凡事大而化之,照顧生病的愛貓時偏又鉅細靡遺;辦公桌收拾得一塵不染,穿起衣服來卻不修邊幅得可以。女人明明都是很愛美的,唯獨方璀璨喜歡獨樹一格。
  他忽然感到好奇,陷入愛河中的她,是否會有所改變?或者,依然用那副「差不多即可」的態度逼瘋她的男朋友?當然,真正在他的心頭反覆纏繞的問題是——方璀璨當真認為他是她最合適的男友人選嗎?
          ☆          ☆          ☆
  「你只剩下四十五分鐘。」冷愷梅舉起腕上的手錶湊到她眼前。
  「不急啦!」璀璨拍掉她的左手。「坐計程車過去只要三十分鐘,何必提早十五分鐘到?」
  「別忘了星期日傍晚台北依然塞車。」愷梅提醒她。
  「我的目的地是新店郊區,不是台北。」她提出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也不管她的出發點是不是台北市區。
  採訪賀懷宇——想想也覺得神經發麻,上回虎克搞毀他的辦公室,他接連三天不和她說話,在這種盛怒的情況下派遣她採訪他,簡直就是羊入虎口——而且還是只「母老虎」。難怪她會愁眉苦臉一整個下午,硬拖愷梅出來陪她耗時間,卻擺了一張哭喪臉給人家看。
  「別想太多,我覺得賀醫師待你不薄,虎克闖了禍也沒罵你,只不過臉色難看了幾天。」
  「那是因為他已經氣得罵不出來了。」璀璨已經太瞭解他——太瞭解憤怒中的他。於是再度為自己發出一聲悲哀欲絕的歎息,懶懶盯住愷梅。突然的,一抹壞兮兮的笑容勾劃在唇線上。「愷梅——」
  「幹什麼?」看她的神色約莫可以猜出一定沒好事。
  「愷梅,陪我去採訪他好不好?」她可憐煞人地哀求她。「兩個小時就好了,速戰速決。」
  愷梅想也不想地拒絕她。「不行,你以為你還是小學生哪?上個廁所都要找人陪。」
  「我是找你陪我去採訪,又不是上廁所。」
  「這有什麼不同?」
  「天大的不同!」她捉住愷梅的手拚命哀求。「拜託,答應我嘛,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愷梅不為所動,隨她去拉拉扯扯,無論如何都不肯點頭。
  「愷梅——拜託啦,做做好事陪人家去嘛……」
  「梅梅?」
  原本懶懶靠在椅背上看她撒賴的愷梅,聽見這聲親膩溫和的叫喚,肩膀倏然僵硬起來。璀璨順著聲音的來源望過去,看見一張有些眼熟的面孔,隱約似乎在雜誌或媒體上見過。
  「你也到這個地方來?如果早些告訴我,可以順道載你一程。」聲音的主人帶著一撇魅惑的微笑。
  璀璨輕輕倒抽一口氣。從沒見過如此風流倜儻的男人!這男人容貌並不能並入「俊美」的分類,然而眉眼之間勾劃出蠱惑懾人的男性魅力,連「不好男色」的璀璨也不禁看得心醉神馳。
  呵,原以為賀家兄弟相貌氣勢已足夠令人自卑,不料居然仍有足以和他們抗衡的人類存在。怎麼她方璀璨「艷福不淺」,身旁儘是出類拔萃的男人?
  「你來這裡做什麼?這種小咖啡屋不像你會來的地方。」愷梅冷漠的語調含著顯而易聞的譏嘲。璀璨禁不住多看她幾眼。
  「那麼你顯然不夠瞭解我。」莫測高深的口吻令人聽不出這是一句指責,抑或單純的評論。他逕自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來,向璀璨和氣地微笑。
  「我們快離開了,你不用留下來陪我們。」愷梅依然沒有看他,視線落在桌面的白色瓷壺上。
  璀璨覺得奇怪,卻仍然不吭聲。尖銳一如刺蝟的態度不像愷梅慣有的性格。
  他淡淡一笑,不把愷梅的逐客令放在心上,修長的手掌橫越桌面和她交握。「梅梅越來越不懂禮貌了。我還是自我介紹吧!我是冷愷群,梅梅的哥哥。」
  璀璨忍不住來回打量他們兩個。不知如何,她無法用兄妹關係將這兩人聯結在一起;在她眼中,他們毋寧更像一對鬧彆扭的情侶。
  「喔,對了,我叫方璀璨。」她趕緊報出自己的大名,甩開腦中分明是亂倫的想法。「時間差不多了,愷梅,你——」哀求乞憐的神色重新躍回她的瞳仁。
  「你們稍後打算去別的地方嗎?」冷愷群悠然自在地插嘴。
  「我想請愷梅陪我採訪一個人。」她的回答不免帶幾許心虛。自己似乎真的太幼稚了!
  「去採訪賀懷宇。」愷梅突然笑出來,第一次正眼注視哥哥,表情很明顯地不懷好意。
  璀璨呆呆坐在旁邊看著他們眉來眉去,不懂兩人究竟打什麼暗號。
  冷愷群一聽見賀懷宇的名字,表情立刻轉變成哭笑不得,一臉抱憾地迎上她的眼光。「對不起,不過梅梅早已說好今晚和我回家吃飯。」
  「我不要!」反應是激烈而立即的,愷梅瞪住他,眼神充滿敵意。
  「你要。」冷愷群的嗓音和表情依然溫和含笑,鷹眼般的利眸卻已換上不容拒絕的強硬色彩。
  璀璨淪為配角,坐在對面看呆了。
  經過數分鐘沉默的意志之爭,愷梅先升起白旗,不情願地轉向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要回家吃飯,你自己去吧!」
  冷愷群笑了,笑得志得意滿,笑得令璀璨忽然發現,原來他霸道跋扈的程度並不輸於懷宇,只不過掩飾得比他更好。權衡之下,她寧願選擇懷宇明明白白表現出自己性格的作法。
  「方小姐,我開車送你一程好嗎?」聽起來像個問句,實際上是命令句。他牽起愷梅,再轉頭對她微笑,付完賬後簇擁著兩個女人走出屋外。
  一路上,她不太敢說話,靜靜坐在後座觀察他們兄妹倆。心頭強烈矛盾的想法依然存在,糾結在前座之間、肉眼無法看見的情感暗潮,究竟屬於親情、抑或——愛情?
  「到了。」深藍色的BMW停在懷宇新店效區的花園洋房前面,冷愷群自後照鏡對她微笑。
  他竟然知道賀懷宇的地址!她明明記得剛才只告訴他前往新店方向,之後他一直沒向她詢問該如何走。
  「哦,好,嗯,謝謝你,後會有期。」匆匆忙忙逃下車,不敢多問,也不想多問,只希望早些逃離車廂內沉窒的氣氛。
  BMW並沒有立刻駛離,兩人坐在車內,看著她登上台階,按門鈴,然後消失在門內,傍晚的細雨淡淡飄落在擋風玻璃上。
  「梅梅?」半晌,冷愷群的低喚打破車內沉默,冷愷梅仍然怔怔注視窗外,沒有理會他。
  「梅梅?」他再叫一聲,愷梅終於收回視線,停駐在他身上。
  默然相對的眼眸傳送著難以言語的奇異情感,她的瀲灩眸光在他臉上癡然流盼,說不盡的苦澀,說不出的淒然。而一切——全是禁忌。她痛楚地合上雙眼。
  「愷梅。」急切的氣息熱熱呵在她的耳邊,冷愷群額際抵住她的前額,低沉而堅定地命令——
  「不要抗拒我!」
  隨之而來的,是一雙無法躲避的炎熱唇瓣,猛烈覆在她的唇上。
  整個世界在她的眼前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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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愷梅與愷群的故事在《冷冬寒梅》中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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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宇打開大門,想當然耳,臉色是不太好看的。
  「你又遲到了!」他神色不善,一把將她拖進乾燥溫暖的玄關裡。「這個壞習慣何時才會改掉?」
  璀璨對他視若無睹,呆呆愣愣地走進客廳,自顧自在真皮沙發上坐下,直如走進自己家裡一樣自然如意。她仍然處於沉思的狀態,思考著適才詭異難辦的氣氛,以及最近幾天發生在自己周圍的怪事。
  「你頭髮濕濕的。怎麼不帶雨傘?氣象報告明明說今天傍晚會下雨。」一隻大手摸摸她的頭頂,三十秒後軟綿綿的毛巾蓋住她的小腦袋,一雙手掌使勁用毛巾揉擦她不甚濃的短髮,再過一會兒毛巾又消失了。她仍然維持同樣的姿勢想著自己的心事。
  身旁的空位陷下去,熱呼呼的體溫挨進她。「你是來採訪我的還是發呆的?」
  她茫茫然側頭,漸漸凝聚焦點——
  「喝!」嚇死人了!他的臉也就在她面前兩公分的地方,超大廣角加特寫,濃蹙著眉頭,看在眼裡跟凶神惡煞一樣,駭得她心臟險些鬧罷工。
  「不要坐這麼近好不好?男女授受不親。」連忙提起手提包移坐到他斜對面。雖然他是個「女人」,外表卻像個十足十的大男人,只要是鬚眉類的人物身體離她太近都會令她消受不起。
  「你的衣服濕了。」懷宇糾著眉頭打量她。
  「有嗎?」低下頭看看,還好嘛!只有肩膀部分被小雨沾濕了一些。「誰叫你不在花園蓋遮雨棚,開門的時候又拖拖拉拉的,我不濕也得濕。」
  「去換掉!」他專制地命令。
  「唉呀!不用了啦,好麻煩。冷風吹一吹就干了。」她拿出筆記本和鉛筆,懶得再移駕換衣服。再說她又沒有帶衣服來換。
  「冷風一吹你就感冒了!我叫你去換聽見沒有?」他的脾氣馬上升到沸點。
  「拜託不要大吼大叫好嗎?」她抱怨地望著他,一隻手指堵住左耳。「我三十分鐘內就可以把『解決』掉,離開之前還得再換回來,麻煩死了。隨便啦,反正現在又不冷。」
  「又是『隨便』!」他氣壞了,搞不懂為何這女人才出現不到五分鐘就能讓他火大成這樣。「來!」用力拉起她,匆匆拖進臥室,翻出一件運動T恤和一條短褲扔給她。「沒換好衣服不准出來!」砰一聲用力帶上門。
  廢話!沒換好衣服她會光著身子出去嗎?沒見過這麼雞婆的男人,比女人更像老媽子。衣服換來換去,麻煩的人又不是他,他當然無所謂。
  咕咕噥噥換好衣服。褲頭太鬆了,找出一根鞋帶繫住;肩膀也是鬆垮垮的,一傾身立刻有曝光之嫌,於是鄭重警告自己,待會兒千萬不要趴在桌子上做記錄。
  「可以了吧?」她走進客廳,皺著眉看他一眼,坐下來重拾筆記薄和鉛筆。
  懷宇差點被狂湧而上的笑意嗆到,連忙低下頭不敢看她。真是太滑稽了!她整個人簡直淹沒在衣服堆裡。平常長度到他腰下的T恤,穿在她身上完全蓋住膝蓋,塞進一又二分之一個方璀璨絕對沒有問題。
  「好,第一個問題,請你談談你的工作經歷好嗎?」她全副武裝,盡量擺出專業的工作態度。
  「呃……嗯……請等一下。」他仍然低著頭,右手輕輕揉著頸背,身體還在微微顫動。
  「你怎麼了?」她彎腰想看看他的表情,忽然記起來自己不可以彎腰,趕緊挺直。幸好沒被他看見。「你還好吧?」
  「沒事,馬上就好。」他擺擺手,依然不肯看她。
  哼!擺明跟她耗上了嘛!真麻煩。璀璨嘀嘀咕咕地抱怨,腳邊有些癢癢的,隨手一揮——摸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什麼東西?」微微轉頭,迎上一對和她相同高度的棕眸。「啊——」尖叫一聲,跳到懷宇身上。
  「什——什麼?」他下意識接住朝他撲過來的身體,在她尖叫的空檔間問出來。「你見到鬼啦?」
  「差……差不多。」她驚魂未定,指著前方一公尺處的龐然大物。「那……那是什麼?」
  「阿成」睜著一雙無辜的狗眼端詳他們,可能正在納悶客廳裡明明有很多空位,他們為何偏喜歡擠成一團。「你連狗都沒看過?」好不容易被他制伏的笑聲,此刻再度威脅著揭竿造反。
  「有,可是……哪有這麼大的狗?和我一樣高哎!」
  「你坐在沙發上,它當然和你一樣高。聖伯納犬都是這副模樣。」幸好「阿成」年紀大,耳朵不太靈光,否則怕不被她給震聾了。
  「聖伯納?」這種狗明明是養來當雪地救生犬的,當寵物真是糟蹋了。回頭正要告訴他自己的見解,突然又叫出來。「呀——」忙不迭跳離他的身體。
  「你叫不煩哪?」他拍拍胸口,這次是真的被她嚇了一跳。
  「你……你……」急得面紅耳赤。居然對他投懷送抱,幸好他是個「女的」,要不然可就糗大了。
  都是那只笨狗的錯!幸好她有先見之明,沒帶「虎克」一起來,要不然那隻狗今晚就「加菜」了。
  「趕快開始好不好?我們已浪費掉二十分鐘了。」她沒啥好氣地攤開筆記本。「第一個問題……」
  「談談我的工作經歷,是吧?」他挑高眉毛,咋咋舌頭顯得非常不以為然。「你在採訪之前,不是應該先掌握受訪者的背景資料嗎?」
  她的臉頰漸漸泛出鮮明的紅彩。
  「不要找麻煩好嗎?」啐了他一口。早向梁維鈞說過她不擅長採訪,他偏偏不聽,這廂落了賀懷宇「小姐」的口實,以後再見到他肯定會抬不起頭來。
  「談點有營養的事情吧!」懷宇打定主意讓她坐立不安。誰教她平常老是令他氣得哇哇叫,現在不乘機小小警誡她一下,未免太對不起上天特地安排給他的大好良機。
  既然你想談論「有營養」的事情,那好,咱們來談。就不相信姑娘我會談輸你。她秀眉一挑,好聲好氣地開口:「賀醫師,談談你的感情生活吧!」呵呵!還嫌這個問題不夠「刺激」嗎?戳死你!
  由此可知,環境確實會影響一個人的人格發展。她才認識他一個多月,性格已經在短時間內變得異常暴力。
  「好啊,談那一方面?」誰知,他當真眼也不眨就把這根箭鏃接了下來。
  璀璨自己倒是呆了一下。哦,對了,他還不曉得她已經知道他的特殊傾向。虧他隱藏得這般辛苦,她稍微引發一抹側隱之心。
  「就從……嗯……你的『歷史』談起如何?」好報導的問題,不消他指出來,她已經很有自知之明。
  懷宇再度挑高左邊的眉毛,直勾勾盯著她看,看得她趕緊彎腰俯伏在矮桌上假裝寫字。他——他——他這樣挑眉實在很好看。隱藏在短髮之下的耳朵慢慢漬染成微紅的色澤。
  懷宇微微一怔,注意到她的酡紅羞態。她並未問出任何奇怪的問題,沒什麼好臉紅的呀!然而她害羞的模樣——好可愛。每一次發現方璀璨也有相當討人喜歡的時候。他的眼睛順著潔白的頸背往下滑,突然倒抽一小口涼氣。
  限制級的畫面!兒童不宜!隨著她傾身的角度,胸口衣領往下垂,從他坐下來的角度可以將裡面一鑒無遺。
  原來看似瘦弱的她其實挺「驕傲」的!
  「啊,嗯,你……你剛才問什麼?」他的眼神被定身法定住了,完全移不開。
  璀璨偷覷他一眼,被他發愣的目光嚇了一跳。八成她的問題太過尖銳,對他的傷害性大。她連忙直起腰坐在他旁邊。
  「如果你不想談,沒有關係的!」誠摯的眼神向他提出保證。
  「啊,什麼……噢,不會不會。」甩甩頭撇開所有遐思,眼光落在她面容上。「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你……好像訂過一次婚,卻沒有結果……」她小心謹慎地觀察他的反應,如果他出現太激烈的表情就立刻轉移話題。畢竟他和她終究談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犯不著傷人!
  「你是指珊如的事?沒錯,最後是我主動提出解除婚約。」
  報紙上可不是這麼寫的,不過她能體會他想維持男性自尊的心態。
  「為什麼你會解除婚約?」
  「你這是私人興趣?或是採訪所需?」他頗感興味。
  「如果你不願意公開,我會保留這部分談話不列入記錄。」她向他保證。
  懷宇從前被採訪過好幾回,卻是首次看見如此好商量的記者,可見她真的很不稱職。
  「好吧!我老實告訴你原因。彭珊如是個被寵壞的嬌嬌女,訂了婚之後本性畢露。我覺得自己無法忍受下半輩子和這種女人綁在一起,於是提出解除婚約,就是這樣啦!」
  她才不信呢!
  「可是,當時各大媒體全部刊登,率先毀婚的是女方。」
  他不怎麼在意地聳了聳肩。
  「彭家很愛面子,最後雖然承受不了『賀氏』持續向他們施壓而答應解除婚約,卻提出一個交換條件——解除婚約的聲明由女方來發佈。反正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只要不扯得太離譜,我根本不介意。又不會少塊肉,是不是?」他怡然自得地端起水杯,淺淺喝上一口。
  裝得太像了!簡直具有職業級水準。璀璨不得打從心底發出衷心的讚歎。可惜她已經從紫螢那裡得到真相,否則還真會被他唬過去。由此可知,他是多麼費盡心思在掩飾自己是個同性戀者的事實。
  「好吧,當做是這樣好了。」她低頭翻弄筆記本,準備進行下一回合的問答遊戲。
  何謂「當做是這樣」?事實原本就是如此!他啼笑皆非地望著她低頷的螓首,一股氣惱之情打從心眼裡竄升上來。難道在她眼中他真的像個會被女人拋棄的「情剩」?
  非教訓她一頓不可!這女人不學不乖!
  「璀璨——」他湊近她耳旁柔柔地低喚。
  她的雞皮疙瘩一顆一顆浮上來。「幹什麼?」
  「不要光是談我!」強而有力的手掌橫過椅背輕輕鬆鬆搭在過緣,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將她困在他的胸懷和皮椅之間。「多講一些關於你的事情,你那天在我辦公室裡不也說過了我們是朋友嗎?朋友就應該互相具備某些程度的基本瞭解。」熱呼呼的氣息在她耳邊吻拂。「談談你的感情世界如何?」
  如果不是深知他們兩個「性別相同」,璀璨會以為他這是性騷擾。
  「你——想要知道什麼?」眼神充滿戒備警覺。
  「嗯——」他側著頭假裝沉思。「就從你為何排斥男性談起,可以嗎?」
  他居然知道她不喜歡男人!既然如此,就不應該坐得離她太近。不過他八成也不把自己當「男人」看吧!
  「呃,我從未說過自己不喜歡異性啊!」她不著痕跡地往後移開兩寸。
  這是一個策略性的錯誤。她立刻發現自己的背抵住沙發把手,退無可退,他則得寸進尺地再往前蠶食她騰出來的空位。現在,她整個人等於困在他的臂彎中。
  「是嗎?」他俊朗分明的臉孔離她的鼻尖不到兩公分,她眼裡所見的、耳裡所聽的、肌膚所感覺到的,完全是他的人、他的言語、他的氣息。此刻,他正在她耳旁誘惑性地低語:「我們來做一個小實驗,看看你的說法誠不誠實。」
  「你……你懂得如何測謊?」她訥訥回問,拚命在心裡提醒自己,他是女人、他是女人、他是女人……
  「嗯哼!」
  賀懷宇的臉孔在她眼前越放越大,直到他侵佔她整個視界……
  直到他的唇侵佔了她的唇,她倒抽一口冷氣,卻給了他更進一步的空間。
  她好軟。這是躍過他心頭的第一個想法。看不出來瘦巴巴沒幾兩肉的方璀璨,原來抱起來如此柔軟。一股淡雅悠渺的香味滲入他的鼻端,並非香水或化妝品的化合香味,而是女性天然而純真的優雅香澤。他下意識從他的柔唇移開,帶著熱意的男性雙唇偎貼在她耳下,更深切地吸進她清新的女性體香。
  璀璨被他困在這小世界中,渾身飄飄浮浮,腦中空茫茫。
  這就是——吻?不像朋友描述的那麼激烈。他僅只將嘴唇貼在她的唇上,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倒是這種親密的氣氛、互相分享體熱的感覺很……很蝕人心魂。
  原來,這就是和一個男人肌膚相親的感覺……
  「喂,不——不可以!」她猛然醒悟,忙不迭推開他。
  賀懷宇根本不是「男人」。那麼,他剛才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你——神經病。怎麼會……」搞混了,一切全都搞混了。她一個箭步跳離沙發,卻差點踩到趴在旁邊欣賞他們表演的「阿成」,於是跌回懷宇懷中。
  懷宇仍然半處在心魂俱失的纏綿氣氛中,直覺按住她趴在胸膛上的嬌軀,隨即發現她再度閃電般彈開來。
  「你明明——喜歡男人,我是說,你是『女人』,我也是——」她語無倫次。「你太不『專情』了,一下子男人,一下子女人……」
  事情不應該這般發展的!賀懷宇是個「同性戀者之中的女人」,而他卻不喜歡男人,反而親吻女人——況且被他親吻的女人又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女人」吻女人……
  「你這個……這個……同性戀裡面的同性戀!」她面紅耳赤,已經找不到適當的名詞來稱呼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懷宇被她說得一頭霧水。
  「你不用否認,我早就知道了。紫螢全告訴我了。」她匆匆提起包包,往門口衝過去。懷宇及時攔住她。
  「紫螢告訴你什麼?」心頭剎那間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事情只要涉及那個小妖女準沒好事。
  「你自己去問她吧!」甩開他鉗箍的虎口,一眨眼溜入屋外的夜雨瀟瀟。
  「喂!我送你回去,你在這裡招不到車——」
  來不及了!一輛空計程車剛好搭載他的鄰居到家,方璀璨看準目標,一溜爬進後座,待懷宇追出來,只來得及看見一對亮紅色的汽車尾燈消失在轉角處。
          ☆          ☆          ☆
  賀鴻宇家裡的門鈴音樂經過老婆大人的千挑百選,一旦按下按鈕,室內立刻洋溢著輕亮悠揚的啁啾鳥鳴。然而,如果這個門在晚上十一點半被某只意志堅決的手持續按住不放,無論它多麼悅耳好聽,都只能歸類於兩個字——噪音。
  「二先生……」前來應門的管家被懷宇臉上的肅殺之氣震懾住。
  「陳太太,你回去睡吧!我找大哥有事。」他挾帶著勢力萬鈞的氣勢壓過來,陳太太眼見情況不妙,無聲無息地消失回自己房裡。
  「搞什麼——」鴻宇的身影出現在樓梯頂端,從他匆忙套上的長褲和拉上一半的短袍來看,懷宇顯然打斷了某件精彩的事情。「你發酒瘋發到這裡來?」臉上掩不住懊惱的神色。
  「麻煩請大嫂出來一下,好嗎?」他彬彬有禮地詢問,同時邁開步伐踏上鋪著乳白地毯的階梯。
  倘若懷宇一臉看起來想殺人洩憤的表情,事情通常還有轉圜的餘地;假若他如同此刻一般生疏有禮,情況可能大大不妙。
  「我認命了。」鴻宇重重歎口長氣,苦差事再度落回他的肩頭。「這回她又哪裡惹你不開心了?」
  「我只想知道她向方璀璨掰了哪些鬼話。」他「和藹可親」地回答。
  原來事情被揭穿了,鴻宇無奈之餘也忍不住想笑。「懷宇,你最近是怎麼回事?一個方璀璨就可以把你鬧得雞飛狗跳,你以前不是這麼沉住氣的。」
  自進門到現在,他的眼光總算正式落在大哥臉上。「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確定需要我說得更明白嗎?」鴻宇心症氣和地回問。
  兄弟倆無聲對視著。
  半晌,鴻宇微微露出淺笑。
  「下樓去等著。」他腳跟一轉步履輕鬆地走向房間。「紫螢馬上下來。腳步放輕些,芯曇好不容易才給哄睡了。」
  懷宇怔忡不定的眼光瞄向大哥挺拔的背影。
  被老哥一提醒,他回思近日來的一言一行,驀然發現自己竟走向慘綠少年的回頭路,重新嘗過昔時心浮氣躁的青澀滋味。然而,即使是當年他性格最跳躍不定的時局,也不曾如今日的浮躁不安。
  即使在和彭家周旋的那段時日,他依然能秉持著「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原則和氣概,彈指間將所有反對阻力消失於無形,而今,一個二十來歲乳臭未乾的小女人竟有能耐令他的心情在一天之內大起大落數次。
  方璀璨不該對他有如斯影響力才對,她只是個凡事大而化之的差不多小姐。
  只是個這樣的女子——
  他沉浸於自己矛盾糾葛的思緒中,宇宙洪荒完全脫離他的視界,連自己已茫然走回客廳的行徑也不自覺。
  紫螢在丈夫溫柔呵護的攙扶下來到客廳。
  「放輕鬆,不要一直抓著我,好像我變成了玻璃娃娃,一碰就碎。」她在丈夫緊迫盯人的麻醉眼前安全坐進沙發裡。
  「不看緊一點行嗎?若是又這裡跌了、那裡摔了,怎麼得了?」濃濃的劍眉蹙在一起。
  有時候鴻宇不得不承認大弟替嬌妻取的封號實在切合她的身份——小妖女。這回她又使計懷孕得逞,時間便是她四月二日校慶剛舉行完畢業的當晚——這個小懶蟲!只要可以找借口不回學校上課,叫她當小母豬一年生一個都沒問題。
  「喂,你不是來找我吵架的嗎?」她在小叔眼前揮一揮手,令鴻宇聯想到公牛面前揮動紅巾的鬥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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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53:05 |只看該作者
  懷宇回地神來。
  「你想自己坦白招出來,或是待我嚴刑逼供?」對於方璀璨,他還有足夠時間仔細思索,眼前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與他大嫂周旋並且佔上風。
  「嘿,別忘記這裡是誰的地盤。強龍不壓地頭蛇哦!」她笑吟吟地接過老公為她溫好的熱牛奶。「秦紫螢親衛隊」的陣容堅強,左有丈夫,右有「巨人」——雖然「巨人」的眼睛已經快合起來,它仍然堅持坐在主人的身旁擔負守衛的工作。
  他使盡全力按捺滿腔的氣忿不耐。小妖女吃軟不吃硬,他的烈脾氣發作在方璀璨和手下之間或許還有點小作用,若想拿出來對付她,肯定全盤皆輸。偶爾選擇策略性的後退才是明智之舉。
  「大嫂,」他輕輕歎息。「你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
  「那個呀——」她拖長語調,先慢慢喝完牛奶才回答他的問題。「我告訴她你是同性戀。」
  鴻宇輕捏鼻樑,不忍看弟弟落入陷阱的慘狀,而懷宇早已連話都講不出來了。
  你是可以生氣的,不要懷疑,你可以捏住她的小脖子擰成兩三截,你也可以連你大哥不顧兄弟道義的舊賬一起算進去,不過,這些都要等小妖女說完她的詭計之後。
  他先做完一連串的心理建設,而後強迫自己心平氣和的開口。
  「能不能麻煩你拔冗告知我,閣下的目的是什麼?」風平浪靜的局面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更甭提預計看見一場大風暴的鴻宇。
  「你先告訴我,你對方璀璨有沒有企圖。」她明媚流盼的眸光好奇地打量他。
  「大哥!」他努力鞏固的「滅火防線」稍微逸出一點火藥味。「難道我連半點個人隱私都沒有?」
  「你要我說句公道話?」鴻宇放下揉捏鼻端的手掌。「好吧!公道話就是:上門找碴的人是你而不是她,你大可拒絕回答她的問題,當然,同時你也必須放棄套出她陰謀詭計的企圖。」
  一針見血!
  紫螢笑吟吟的,絲毫不在意他們對她視若無睹的討論方式。
  由此可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他孤掌難鳴,而且身處敵人的陣地裡,欲戰勝眼前的大小雙妖——外加一隻昏昏欲睡的走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快說,你究竟對她有沒有企圖?」
  「沒有!」他氣得大吼。「方璀璨無才、無貌、無德,我怎麼可能對她感興趣!」
  「既然如此,你管我對她說了些什麼。」她一劍刺穿他的虛張聲勢。
  懷宇恨得牙癢癢。
  「好吧!我承認我對她有些好奇。『好奇』而已,你別想加油添醋、二一添作五,自作主張替我看黃歷選日子。」這是他願意承認的最低限度——向他們,也向自己。
  他對差不多小姐方璀璨絕不可能有超過「好奇程度」的興趣,否則等於在自討苦吃。他受得了她那副馬馬虎虎而且大而化之的脾氣才怪!
  「嗯——這個答案我雖不滿意但可以接受。」她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脾性賀家兄弟早已習以為常。「哪,你應該感謝我誤打誤撞,替你製造如此完善的機會。」
  「感謝你!」沒掐死她算是很給他大哥面子了。
  「我是認真的。」她面容一整。「小叔,我比你瞭解璀璨,她這個人哪,視男女之情如蛇蠍,最怕別人對她好得超出朋友範圍。根據以往的經驗,任何異性一旦對她表露出超乎友誼關係的興趣,馬上被列為拒絕往來戶。這些人的數量雖然不多,小貓總也有兩、三隻。所以如果你想對她繼續『好奇』下去,絕對不能讓她察覺你有這種意圖。」
  「別說得彷彿我打算和她進禮堂好嗎?」他仍然不放棄堅持自己的信念。「這跟你的陰謀壓根兒扯不上關係,你想為自己開脫也未免扯得太遠了。」
  「虧你是個赫赫有名的大醫生,連這種小線頭也搭不在一塊兒。目前她之所以不排斥你的接近,是因為她以為你『同性戀』的身份對她沒有侵略性。你絕對不能揭穿實情,否則她逃得比火箭還快。」她巧笑俏兮地數落他。
  兩兄弟望一眼,盡皆拜服。
  秦紫螢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她會直直看進你的眼底,笑咪咪地告訴你她正在打哪些鬼主意,然後再看著你不得不一步一步踏入她的陷阱,即使你已知曉她的計劃。
  聯合國應該網羅她擔任軍事參謀!
  「大哥,你曾不曾考慮過聘用她加入『賀氏』或『飛鴻』的幕僚組織?」
  「我不敢!我怕她搶了我的位置,那我豈不是失業了?」鴻宇看起來既哀怨又自憐。
  總之,他們兄弟是活該被她耍著玩。
  「算了,你們去睡吧!我要告辭了。」從小妖女那裡也問不出多少消息來,總算該知道的都讓他知道了,隱約對日後應該如何處置他和璀璨的關係有了明顯的方向和做法。
  當然,他依舊不認為自己能和她長期相處而且平安無事,也不認為自己對她可能產生其他情感。然而,誠如她所言,他們終究稱得上朋友,他有義務尋出朋友間和諧相處之道。
  「再見!」
  紫螢目送小叔拎起薄外套,大踏步走出家門,對他的背影扮個鬼臉。「太沒禮貌了,連聲謝謝也不說。」
  「人家沒有揪住你的小脖子,你才應該向他道謝呢!」基本上,鴻宇仍然殘存著些許辯明是非的能力。
  「你居然幫他說話。」她鑽進老公懷裡不依地撒嬌。「畢竟我做了一件好事,替懷宇找到他可以執手偕老的妻子人選哎!」
  「哈!」鴻宇叫一聲。「希望他們的『執手偕老』將來不會變成『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
  「哇,老公,你的國文程度有進步喔!」她充滿崇拜地望著他。「看來下次我們兩個吵架的時候,我不能再罵你『胸無點墨』嘍!」
  「那你打算罵我什麼?」他傾身抱起她,走向樓梯。
  「嗯——」她凝視他高雅挺直的鼻樑。「啊,有了,你覺得『爾乃蠻夷』如何?」
  「你真是……」他啼笑皆非。「我們兄弟只有四分之一的挪威血統。」
  「還說呢!害我的芯曇變成八分之一的小蠻夷。」她朝他皺皺鼻子。
  鬥嘴是肯定鬥不過她的。他腳尖頂開房門,走進去後反腳踢上,再走向角落的大床。既然說不過她,只好做給她看嘍!
  「嘿嘿,賀太太,你要倒大楣了。」輕手輕腳將她放回床上,在燈光全暗之前的最後一眼,紫螢瞄見丈夫臉上邪氣十足的笑容。
  然後,又到了空行、換段,時間跳到翌日清晨的時刻了……








第五章

  「賀醫師,」冷愷梅站在半掩的門扉外。「兩篇題報導的版面已經排好了,請你過目一下。」
  「哦,請進。」他接過愷梅呈上來的版型。「呃,方璀璨的人物專訪今天交稿了嗎?」
  她肯定交不出來的。昨晚的採訪半途無寂而終,總算讓她在工作上出現一次失職的表現。而且,從昨夜分手到現在,他一直找不到時機見見她。可以想見的是,她一定會想盡辦法避不見面。
  那隻小鴕鳥,也不知在動些什麼古怪念頭,連他是同性戀這種蹩腳的台詞也採信。
  她就和大多數不瞭解同性戀的人相似,嘴巴放得開談得開,真正遇見後卻又下意識將此種人當成特異份子,這點可以從她昨晚嚇得蹦跳的反應看出端倪。說真的,怪不得她,當真怪不得她。現在原本就是個說比做容易的時代,言論開通、思想保守的人比比皆是。
  「她今天請假沒來。」愷梅隨口說。
  「沒來?」他一怔。「什麼原因?」
  愷梅對他不自覺流露的關懷口吻暗暗覺得好笑。賀醫師明顯對璀璨存著若有似無的情愫,兩人偏喜歡玩些我躲你藏的遊戲。再不加把勁,真難說他們會躲迷藏到何年何月。
  「她沒說清楚,哭哭啼啼通了電話叫我幫她告假。」
  「哭?」低垂的頭顱仍然望著辦公桌上的版面,握筆的手指卻明顯收緊了。
  「是啊!」她故意溫不經心地應答。「賀醫師有沒有任何建議?」
  他茫然轉頭睇視她,半晌才領會過來,她指的是版面問題。
  「呃,不,沒有,你們做得很好,謝謝你特地送過來。」將版型交還給她,視而不見地目送她離開。
  璀璨哭了!
  她給他的印象不像個喜歡用眼淚解決事情的人,而且天下八成也沒有太多事會令她看重到足以為之流淚的地步。
  那麼,她為什麼哭了?
  他突然拿起車鑰匙離開辦公室。
  呆坐在辦公室裡,猜一百年也猜不出來。他只想知道——不,一定要知道——她為什麼哭了?
  行經停車場,腦中突然掠過一個想法,自己這樣沒頭沒腦、行事亂了章法的情形似乎也曾在某人身上看見過。糾著眉頭思考片刻,眼光掠過大樓外側的醫院名稱匾額——
  「飛鴻綜合醫院」,下款題上:「飛鴻建設集團關係企業,董事長:賀鴻宇」。
  對了,當年大哥和小凝找到他們的另一半時,正同他現在一樣,割不下、捨不開,念茲在茲,心中旋著揮之不去的倩影。
  賀鴻宇和秦紫螢,賀寰宇和狄諳霓。難道,賀懷宇和方璀璨?
  噢不!他趕緊揮開這個念頭。都是小妖女秦紫螢的錯,害他成為妄想症的標準患者,再這樣下去,他難保不會喪失神志真向方璀璨求婚。
          ☆          ☆          ☆
  「虎克不見了!」璀璨哇哇哭成淚人兒,撲進他懷裡。懷宇手忙腳亂趕緊摟住她,反手關上鐵門,對這突如其來的「艷福」受寵若驚。
  他才剛進門,第一眼看見的景像是她紅著一雙眼睛委屈萬分地瞅著他,第二眼就是此刻身抱佳人的良辰美景。
  「不要哭,慢慢說,誰不見了?」擁著她走進客廳,隨意向替他開門的婦人點頭招呼,也來不及自我介紹,急著先撫正自唏哩嘩啦痛哭的璀璨。
  看見她流淚,帶給他一股怪異莫名的影響,彷彿他的心也切了一道口子,隨著她的每顆淚珠而流失一滴鮮血。以前也見過其他女人哭,包括他的前任未婚妻彭珊如,她們的淚水卻未曾引發他相同的震撼。
  璀璨接過他的手帕擦眼淚,抽抽嗒嗒地哭訴。
  「虎克昨晚跑出去玩,玩到今天早上還沒回來。我擔心會出事,拖著媽媽到處找都找不到。」淚漣漣的小臉蛋從他懷中抬起來。「虎克從來沒有出去這麼久過,一定是出事了,說不定被車給……撞死了。」
  原來為了那瘟貓!她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為了一隻貓就可以哭成這樣。
  「貓嘛!一向高興玩去的,玩累了自己就會回來。」即使它不回來他也不會思念它,不過這念頭當然只能放在心裡。
  「可是,虎克是家貓,不是野貓,它不會替自己找食物,如果餓肚子怎麼辦?而且其他野貓可能會聯合起來欺負它。」
  正好,讓它也受一點教訓才不會太頑劣。
  「不會的,虎克長得好可愛,連貓同志看了都會喜歡。」巧言令色鮮矣仁!
  「我還是很不放心!」她軟言軟語地央求他。「你再陪我出去找一找,好不好?」
  「找那隻貓?」她倒不如拿把刀殺了他。懷宇苦著臉,千百萬個拒絕塞在喉嚨裡,一旦迎上她的哀哀懇求的眼神,立刻化成熔岩一路燒灼回胃裡。「噢,好吧——」拖得長長的語尾顯示出他的百般不願。
  笨貓、蠢貓、瘟貓、衰貓……
  無可奈何地跟隨她走出大門,再度踏上另一段搜尋之旅。
  「你走那一邊,我走這一邊,我們到巷尾的地方會合。」
  小巷在他們眼前岔開成兩條,璀璨指著右側的柏油小路囑咐他,自個兒往左首走下去。他繼續在心頭嘟嘟嚷嚷那只拙貓,仍然搞不清楚自己怎會流落到在大街小巷尋找失貓的處境。
  「哎——」
  好熟悉的聲音,貓不貓狗不狗的,抬眼一看,嘿!真的是那只滑稽的貓。虎克端坐別人家的圍牆上,戴著眼罩直溜溜衝著他瞧。
  「下來!」他命令。「全家人找你找得快鬧翻天了。」
  「呀!」它側頭打量他一會兒,緩緩抬高屁股,懷宇眼前一花,發現它已經從牆頭跳到他肩膀上,坐得四平八穩。
  幸好它的身體不太重,他不屑地撇撇嘴,警告它:「是你自己想坐這兒的,待會兒掉下來可別怨我,不要以為有璀璨撐腰我就奈何你不得。你這只愛吃蝴蝶蘭的笨貓!」
  虎克顧盼生姿,似乎相當滿意它的地理位置。
  璀璨站在尾端的地方等他,他打老遠即聽見懷宇嘀嘀咕咕的低沉喉音,人未到聲先到,於是探頭望一望。
  「……沒事鬧失蹤有什麼意義嗎?你知不知道我是個忙碌的內科醫師,除了找你之外還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
  「哦——」虎克壓低了頭,也不知道它是當真在懺悔,抑或認為從這個高度睥睨地上很有意思。
  「虎克!」她好驚喜。「虎克,你回來了,姐姐好想你。」衝過去將它抱進懷裡,又親又吻。「虎克,虎克,壞貓貓,下次不准你再到處亂跑了。」
  虎克被她親瞇了眼睛,一臉好舒服的樣子。懷宇忍不住有些吃味兒,提醒她:「是我找到它的。」也該給他一點「類似」的獎賞意思吧!
  「謝謝你。」她用力拍一拍他的背脊,率先走出去。
  就這樣?這個差別待遇也未免差得太明顯了。懷宇為之氣結,嘟嘟嚷嚷地走在她們後面。接著感覺到一雙黃澄澄的眼睛投視在他臉上。
  不是他幻想力豐富,他發誓——那只瘟貓眉眼彎彎,真的在嘲笑他!
          ☆          ☆          ☆
  如果不是賀懷宇,虎克根本找不回來。
  璀璨心頭翻騰著一波又一波的罪惡感,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熱心對她抻出援手,就在她最傷心的時刻,而自己卻處處防著他,斜眼偷瞄他,只因為他身上別著一個標箋:同性戀者。
  現在想想,同性戀也疫什麼嘛!跟平常人一樣會說會叫、會哭會笑,只是性向和別人相反而已。天下相反的事情比皆是——蘇格蘭的男人穿裙子、公海馬負責帶小孩、台灣的黑道分子可以選上立法委員……沒理由大家的眼光獨獨對同性戀者不以為然。既然他們不曾勉強其他人違反自己意志,愛上同性,大家又有何資格強求他們枉顧自己性向,愛上異性!
  所以,她下定決心,從現在開始,她方璀璨會以一切平常的心態來看待賀懷宇。如果可能,她會幫助他脫離同性戀的枷鎖,如果不可能,她也會永遠支持他。嗯,就這麼辦!她用力對自己點頭。
  「你確定是這一家?」懷宇很疑惑。他記得她家大門明明是紅色的。
  「嗄?」她回頭看他。
  可見她根本沒把他的問題聽進去。
  「能不能麻煩你行行好,把你家的位置告訴我?我剛才被你拖得團團轉,根本認不出你家是哪一間。」
  「啊——是這間!」她連忙拉他的手走回自個兒家門前,按了按電鈴。
  前來開門的是鐘映珍,一眼瞥見熟悉的獨眼龍面孔,尖叫出來:「虎克!」一把搶過去又親又吻,重複一次女兒適才的瘋狂舉動。
  看來上她們家拜訪的客人必須懂得自動自發,若想等主人招呼,可能等下一輩也等不到,他逕自簇擁兩個婦人和一隻貓走進客廳,找個位子坐下來歇歇腿。
  「這位先生貴姓?」鐘映珍總算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姓賀,是璀璨的上司。」他接過璀璨替他端來的柳丁汁。
  「上司?」鐘映珍眼睛一亮,熱情親切地向他投以關愛的笑容。「賀先生真能幹,又聰明又年輕,你覺得我們家璀璨如何?」單刀直入,毫不拖泥帶水。
  「媽!」她的臉頰浮上一層燒燙的紅彩。問得太明顯了,活像她已經七老八十嫁不出去似的,乾脆在她身上掛個招牌「跳樓大拍賣」算了。
  「我是問他你的工作表現,你緊張什麼?」賞給女兒一記白眼。
  「她的表現非常不錯。」他往椅背一靠,無意識地晃著玻璃杯中的柳丁汁,在心裡快速盤算一件事情。
  一直被她瞧得好扁,或許,到了他該主動出擊的時刻了!
  他微微一笑。「事實上,如果有可能,我蠻想追她的,只是怕嚇跑她,所以不得不繞個圈兒和她玩捉迷藏。」
  璀璨聳起肩峰,一臉錯愕地凝視他唱獨角戲。
  「怎麼個繞法?」鐘映珍興致勃勃,看來女兒出嫁有望。
  「璀璨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錯誤消息,竟然以為我是同性戀。」他朝鐘映珍綻出一朵淺笑,顯得萬分無奈。「不過這樣也好,反正她不太喜歡異性接近她,我目前的身份令她不會對我設防。」
  他究竟在玩什麼把戲?璀璨一頭霧水,打量眼前兩人的一搭一唱,懷疑自己是不是變成隱形人了。
  懷宇暗暗偷笑。有時候他家那個小大嫂也不是不無可取的。比如說,她這招「告訴『敵人』你的計謀,再笑咪咪看著他們自投羅網」,此時此刻就相當好用。
  「可是你現在不就把真相告訴她了?」鐘映珍瞥一眼女兒傻愣愣的表情。
  「問題是,她不會相信的。」他充滿信心和把握。「我會繼續和她周旋,讓她不得不同情我、幫助我,最後忍不住愛上我,直到那一刻她才會領悟我到底是不是同性戀者。」
  她明白了!原來他的目的就是想替自己的「與眾不同」掩飾。大聲告訴其他人你的弱點在哪裡,他們自然會懷疑這並不真的是你的弱點,畢竟鮮少有人會自暴其短。不愧是賀家老二,一舉一動果然充滿智慧,連她母親也不得不上當受騙。
  「果然厲害。」她喃喃評論著。
  「謝謝!」懷宇向她鞠個躬感激她的賞識。「璀璨,你真不認為他在設計你嗎?」鐘映珍突然不太確定兩個小輩究竟在玩弄什麼玄虛。
  「媽,不用擔心,我瞭解。」她認為自己的表現相當合宜,既沒有揭穿他,又不至於令母親失望。畢竟母親太急著替她找對象,暫時提供老人家一個幻覺也不錯,起碼耳根子可以清靜好幾天。
  於是,三個各懷鬼胎的人一齊笑了,笑得有些詭異、有些神經兮兮的,至於他們在笑什麼,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嘍!
          ☆          ☆          ☆
  萬眾矚目的院刊創號終於出版了!八月五日一份新鮮出爐的「飛鴻院訊」仍然帶印刷油墨的餘溫,送抵編輯室。過去三年,院刊的編輯發行一向由公關部負責,如今正式成立了編輯部,並且完成首份質與量皆相當令人滿意的作品,編輯部人不免感到情緒高昂,對上級也算有了交代。
  璀璨拎著院刊走往懷宇的辦公室,暗暗感謝他為自己掩護。說來慚愧,這篇人物專訪其實是由他自問自答自寫,再把完稿偷偷流給她,否則她失陪不說,版面肯定開天窗。
  「賀……」走到他辦公室門外,正要開口叫門,隱約聽見裡面傳來竊竊私語,而且是年輕女人的聲音,雖然聽人壁腳不太道德,然而她可阻止不了聲音逕行飄進耳朵裡。當下理直氣壯地站在他門外「等待」——而且站得很近。
  「卓小姐,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懷宇的嗓音堅定有力,拒絕的暗味非常明顯。
  「為什麼叫我卓小姐?你以前都叫我小卓的。」嬌柔婉轉的女音傾訴著無盡的哀怨。
  璀璨認得這個聲音,她是「飛鴻」的護理之花卓芊芊,人如其名,長相既飄逸又美麗,可惜眼光不正,總令人感覺帶點邪氣。
  「我認為在工作場合最好以公事為重,彼此劃分出清楚的界線比較妥當。倘若我以前稱呼你的方式帶來任何不當的聯想,我在此道歉。」他顯然不為美色所動。
  嗯!很好!大丈夫當如是乎。雖然他只是「半個」大丈夫。
  「是不是……因為她,你才對我這麼冷淡?自從那個女人來了之後,你對誰都愛理不理的。」夾雜著幾句抽泣聲加強效果。
  璀璨實在很想闖進去替他辯護。賀懷宇不接受護理之花的原因她或許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絕對與「女人」無關。
  「這是我的私事,沒有必要和你討論,卓小姐,如果你沒有其他要事,很抱歉,我得回頭工作了。」
  輕柔痛苦的抽噎聲更加明顯,卓芊芊簡直把「棄婦」的角色扮演得活靈活現。
  「你——好狠心,竟連多看我一眼,多陪我說句話也不肯。那個女人哪一點比我強?我長得比她美,做事比她細心,也比她更會打扮……」
  「卓小姐,我的辦公室並非選美會場,請你不要在我面前做這些無聊的比較。」剛硬的嗓音中已經出現濃厚嗆人的火藥味。
  再不進去只怕會鬧出人命。她大聲清清喉嚨,用力敲了敲門。「賀醫師,我是方璀璨,送刊物來給您過目。」
  跨進辦公室內,首先迎上的是賀懷宇無限感激又如釋重負的眼神,而卓芊芊則側身以懷宇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給她一記冰冷刺骨的寒光。
  「既然如此,我先離開了,賀醫師,您忙您的。」卓美人回過身去又是一副哀怨婉轉的狐眼波,璀璨站在她身後對她扮個噁心瀝血的鬼臉。
  懷宇連忙咳嗽幾下,掩飾差點迸出來的笑聲。「卓小姐,出去時麻煩替我把門帶上。」
  卓芊芊悻悻然走出去,璀璨聽著她臨走前又怨又憤的甩門聲,咋咋舌嘲弄他:「艷福不淺哪!賀醫師,可惜你無福消受。」
  懷宇瞇起一雙精銳霸氣的虎目瞪視她。
  方璀璨真是越來越不怕他了!
  自從兩人挑明了他是「同性戀」的事實之後,她待他如同可以勾肩搭背的哥倆好,有一回甚至脫口而出稱呼了為「好姐妹」,這個封號是如何得來的他也不想探究了,反正鐵定沒好事。
  「過來。」
  越看她的腰帶越不順眼,把她轉半個圈過來看看,哈!果然,麻質的褲帶在腰際七轉八折扭成好幾圈,尾端被她打個結垂在小腹上。怎麼她總是學不會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的!
  「看看你,衣服也不穿好。」
  「隨便啦!喂,賀醫師,透露一下好不好!剛才卓芊芊提到的『那個女人』是誰?」無風不起浪,好奇心人皆有之。
  等了半天也沒見他回答,「你『醫師、醫師』的,叫不煩哪!我是不是醫師用得著你來提醒我嗎?」他惱怒的語調伴隨著暖熱的氣息在她耳鬢邊吹拂。
  「可是,明明是你要我——」她忿忿轉過身想和他對質,卻發現自己淪陷在兩隻鋼鐵胳臂圈成的小小世界中。她仍然未曾察覺到情勢緊張,繼續喳呼。「是你要我稱呼你『賀醫師』的,現在卻又出爾反爾,你這個人真是無聊,難怪——喂,我在說話,你發什麼呆?」懷宇動也不動,直勾勾的眼引起她些許不自在的感覺。「放開啦!這樣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他突然升起一股調皮的笑意,難得逮著機會可以作弄她。
  「你真的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她飛紅了臉頰。「說不說由你,可沒必要靠得如此近吧!」
  他不理會她軟弱的抗議,緩緩拉開一道邪氣十足的微笑,充滿蠱惑的男性魅力,令她心搖神馳之際也不禁納悶,這樣的人怎可能是同性戀者?
  「那我就告訴你實情吧!」他湊在她耳邊輕咬耳朵。「那個人——就是你!」
  「又是我!」她極端不滿。「你每次都拿我當擋箭牌,在我媽面前已經玩過一次,在卓芊芊面前再玩一次。你知不知道全醫院的護士在她宣揚之下,會聯合起來釘木娃娃詛咒我?」說到後來口齒驀然結巴起來。「其實……你何必刻意遮遮掩掩?詳知內情的人只有少數幾個,而……我又不會四處亂說——」
  「亂說什麼?」
  「說……說……你是同性戀的事。」儘管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叫她明說出來仍然感到渾身不自在。被他利眼一瞪,她訥訥回問:「難道……你不是嗎?」
  當然不是,他若是那才有鬼。然而,紫螢的忠告馬上閃進他的耳中——千萬不可揭穿真相,否則她會避你唯恐不及。目前,他的生活樂趣完全維繫在利用她的誤會上頭,如果被她發現真相,那豈不是玩完了!
  「好吧!我是。」
  好個秦紫螢,果然厲害!她八成是全台灣唯一有能力逼他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的小妖女。
  璀璨心頭洋溢著說不出的滋味。這樣英挺瀟灑的偉岸男子,難道真要在社會天平的另一端寂寥走完這一生?不知怎地,以往對異性避如蛇蠍的心態,在他身上卻完全相反過來。她發於真心、誠切地為他祈盼著——但願他能轉變為「尋常男子」;畢竟,這個世界對弱勢團體的岐視太殘酷了。像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怎能忍受自己成為眾人暗地裡批評的對象。
  「賀醫師,」她低低輕喟,主動緊緊摟住他瘦長結實的體魄,臉頰抵著他的肩膀,對他提出從心底油然而生的保證。「我一定會盡可能幫助你回復正常的,我發誓。」
  他該拿她如何是好?
  懷宇的心徘徊在好笑和感動的極端情緒之間,低頭凝睇她小鳥依人的姿態。轉念想想,若非因為她的誤會,璀璨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主動抱住他,就當做是「因禍得福」吧!
  他快速在心頭盤算幾種可行的方式。攻人不備的確蠻陰險的,然而遇上非常之人,除了用非常手段,他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妙計了。
  「璀璨,我想請你幫個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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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54:22 |只看該作者
  她抬凝望他靦腆的懇求神態,心頭不禁打了個突。跋扈霸道的賀懷宇何曾出現過這等「柔弱」的低狀態?她的同情心立刻提升到最高點,熱切地覆上他的手。
  「你儘是說,沒關係,只要我幫得上忙,一定義不容辭。」
  他漾出侷促不安的笑容,試探性地向她再確定一次。「你真的肯幫我?這件事情對你而言可能有點為難哦!」
  「無所謂,倘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儘管說出來。」她這個人典型的耳根子軟,遇上人家好聲好氣地請求她,開口拒絕的機會幾乎等於零。
  「好!」他用力點頭,深呼吸一下似乎在替自己壯膽,毅然決然地轉向她。「璀璨,我從未真正吻過任何女子。你可不可以讓我練習一下,品味品味與女性接吻的感覺?」
  她張口結舌。
  「呃,你……不是已經親過我了嗎?在你家……採訪的那上晚上,記不記得?」她的冷汗大顆大顆從脊樑骨滑下來,手心發涼。
  「那也可以稱為吻嗎?」他看起來好失望。「我當時只輕輕碰了你的嘴唇一下,根本來不及感覺到什麼,你就把我推開了。」
  「這……我……」她好想喊救命。
  心頭開始產生激烈的衝突!怎麼辦?
  他確實不太有機會接觸到女性。如果不捨身讓他練習一番,他說不定會對女人越來越不感興趣,到時候如果害他在這條不歸路越走越岔,可能出動八輛「勞斯萊斯」也拉不回來。
  可是,教她大無畏地捨身取義……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吻,就算再「捨身取義」一次做做好事吧!更何況她自己也好奇得要命,以往從未有過類似的經驗……
  終於招出自己邪惡的念頭了,其實反覆思量如此久,也不過想替自己「淫蕩」的思想掩護。她羞紅一張細白的臉蛋。
  「好吧!那——就讓你親一下子好了。不要親太久哦!」她趕緊追加一句。
  他極為莊重兼慎重地點了點頭。
  哈哈!上當了,如果不利用這種稍嫌不夠光明正大的招數,他可能等上十年也等不到吃她豆腐的機會。
  「我要親你嘍!」他非常好心地警告她,緩緩逼近她的臉龐,嘴角再也藏不住詭計得逞的愉悅笑容。「我真的要親你嘍!」
  璀璨被他笑得心慌慌,想退縮卻又不敢出爾反爾,整個人窘在沙發上,無助地看著他拉近彼此的距離。俊俏爾雅的臉孔成為她僅見的一切,一個燒灼的吻吞沒了她的唇,激起體內衝擊翻騰的漣漪。
  他的舌緩緩自她雙唇間探入,逗弄她的舌尖。這分親密是那麼的自然,甚至令她覺得舒坦自在,原先盤繞在心頭的窒息感,霎時如冬雪初融,頃刻間煙消雲散。
  渴切的感情在相濡以沫的切切深吻中來回遊蕩,心與心的距離不再相隔有若紅海,兩個靈魂間接續著同一條線路,在施予和接受的過程中,同時享有久旱逢甘霖的喜悅。
  他鬆開兩人緊緊相鎖的嘴唇,卻不願放下纏扣在她背後的手掌,嬌弱的身軀倚偎在他的胸懷,虛軟無力。
  「七十五秒。」他逗弄的語氣依然微帶著喘息。「夠短了吧?」
  「……」她埋在他的臂膀間含含糊糊說了一句話。
  「什麼?我沒聽見!」他試圖抬起她的臉蛋。
  璀璨不依,推開他站起來,羞赧的紅顏不敢面對他的方向。
  「我說,任務完成,我要走了!」匆匆推開門扉,鼓足了勁想跑出去,右手卻被他有力的掌握箍住。
  「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她宛如被鉻鐵燙著了手,飛快掙脫他的箝制。「不行,你還想我幫人什麼?接吻是最低尺度,你可別想……想……拿我試驗……試驗那種事!」
  假若不是心底依舊殘留著她親密接觸的絲絲甜意,他會忍不住放聲大笑,讓她羞愧得五體投地。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可能……」他猛然醒悟。唉呀!真是笨!怎麼沒想到?璀璨一語驚醒他這個夢中人。如果這個點子早一點被他想到,他更可以大大方方地一親芳澤——這廂被她揭穿,肯定沒效了。真是可惜!
  他搖搖頭,不勝惋惜。
  「我是想邀請你當我的女伴,出席下周未『賀氏』在凱悅舉辦的酒會。」
  「可是——」她遲疑了。以前從未參加過如此正式的酒會,既沒有適當的衣著撐場面,又怕自己會笨手笨腳,惹人笑話,反而讓他難堪。
  「拜託,璀璨。」他已經摸清了她的弱點,放軟聲音勸服她。「你也知道,我沒多少女性朋友,到時候如果單獨進場,一定會啟人疑竇的。」
  想想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他賀懷宇居然也會自貶身價到這等地步。這對他的男性自尊顯然是個沉重的打擊,不過對他的生活情趣卻有絕對的幫助。
  呵,認了!
  「嗯……」他說得很有道理,再度引發她容易蠢動的惻隱之心。「好吧!我答應就是了。」答應得心不甘情不願。
  不知如何,總有一種被他騙了的感覺。然而,她不想深究,依然推出她一貫「遇到難題乾脆不理」的鴕鳥心態,因為心靈深處終究明白——
  這樣的欺騙,其實也是十分甜蜜的。






第六章

  「賀氏」的晚會預定在明晚七點半舉行,璀璨本來想請假一天,好好逛逛百貨公司的。然而回頭想想,今天是禮拜六,也不差這半個工作天,還是等到下班後,拉愷梅一起去幫她挑件衣服吧!
  「璀璨。」羅煥朝涎著一張臉,坐到她對面笑咪咪地看著她。
  「又有何貴幹了?」她愛理不理地覷他一眼。虎克從她的膝蓋上坐直身體。亮閃閃的貓眼越過編輯台桌沿打量他。
  除了偶爾被賀懷宇逗得蹦蹦亂跳,其他時候她還是很「正常」的,而「正常」這兩個字可以用「無趣」來替代。
  「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嘛!咱們來聊聊天如何?來,喝紅茶,我今天早上特地為你多買了一罐。」體貼地為她插入吸管,直接遞到她面前。
  這小人顯然又有求於她了!她太清楚羅煥朝這種人,哪裡有好處就往哪裡鑽。前陣子他無意中得知愷梅有個有錢有勢的哥哥,對她巴結得不得了,偏偏人家不領情,馬屁拍到馬蹄鐵上;於是他摸摸鼻子轉移對象,發現璀璨似乎與顯赫的賀氏一門關係匪淺,鬼念頭立刻轉到她身上來。
  憑心而論,羅煥朝汲汲營利的脾氣雖然惹人反感,不過他的為人性情還算好相處,稱不上什麼大奸大惡之輩,所以她倒是不介意偶爾被他「利用」一下。
  「你別想從我這裡挖出什麼小道消息,因為我是最典型的消息不靈通人士。」她醜話說在前面。
  「這件事情你一定靈通。聽說咱們大頭目賀鴻宇明晚在凱悅舉行酒會,很多名流政要都會參加,賀懷宇邀請你擔任她的女伴,是吧?」
  「嘩!你連這種小事都問得出來,不容易嘛!」她不怎麼帶勁,隨手在稿紙上塗鴉。
  「我很好奇哎!賀醫師為何邀你當他的女伴?你們兩個好像以前就認識了,是不是有什麼……」他的語尾懸空,眉眼間一副暖昧。
  「少扯了!」她想也不想地否認。「我和他以前才不認識呢!我認識的人是秦紫螢。」「幫我一個小忙好不好?」
  「你先說來聽聽。」她持保留態度。
  羅煥朝繞過編輯台,狂熱的興奮之情再也壓抑不住。「我對『企業公關』向來感興趣,由於以往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和學歷,很難考進大型企業的公關部——璀璨,替我向秦紫螢美言幾句,請她先生考慮一下把我調到『賀氏』或『飛鴻』總公司公關部,可以嗎?」
  「喂,你不要太得寸進尺。」她冷冷瞄他一眼。虎克四腳穩穩著落在磨石子地板上,顯然對他們持續談話要打擾它的休養生息感到不耐煩。
  「對不起,虎克。」隨口安撫愛貓,一根原子筆桿對準羅煥朝的扁鼻頭。「你以為我是保祿二世,說話這麼有份量?我和紫螢交情雖然不錯,可也沒好到那種程度。再說,我跟你非親非故的,你不覺得自己的要求太唐突了嗎?有本事,自己憑實力進去,別想走後門,更別想拖我下水幫你勸說。」
  「璀璨,不要說得如此難聽嘛!」羅煥朝替自己叫屈。「請你幫忙說幾句話而已。如果你願意就直說好了,我也不會放在心上。而且這年頭靠關係,走捷徑的情形比比皆是,幹嘛把它當成十惡不赦的罪行來看。你自己來醫院裡工作,不也是靠賀家人進來的?」
  她一時語塞。的確,老顧著指責別人,倒忘記自己也是同樣身份了。不過,她的情況不同哪!她負有使命在身。
  「甭提了,反正我不可能厚著臉皮替你做這種事,有本事,自己去說。」
  「說什麼?」
  說曹操、曹操到,嬌美纖巧的紫螢走進來,正好聽見他們最後一句對話,黑白仁的大眼環視室內一圈。「咦,其他人呢?光天化日下居然敢翹班,果然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大家採訪去了。」她投給羅煥朝一副青白眼。「羅先生,你三分鐘之內好像和麻醉科主任有約,可別忘了。」
  「哦,對對對,謝謝你提醒我。」回頭看著紫螢時臉上堆滿阿庾奉承的微笑。「董事長夫人,你請坐,這兒有罐紅茶請您慢用。」當下把原先送給璀璨的紅茶換個主兒,送到紫螢前面。臨走前,湊近她耳邊低低懇求:「璀璨,就幫我一次吧!趁現在只剩你們兩人,比較好說話。」
  她懶懶看向另一個方向,不置可否,羅煥朝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我看你們似乎交情蠻好的,還會咬耳朵講悄悄話呢!」若被她那小叔看見,肯定酸死他!
  紫螢靈活晶亮的眼神透著笑意,彎腰抱起虎克,輕輕撫摸它黃、白、黑三色相間的軟毛。虎克瞇起眼睛,顯然舒服極了,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別說了,馬屁精一個。」
  「哦?馬屁精拍馬屁通常有所求,這回他求的是什麼?」
  「求陞官、求發財,否則還會有什麼?」她嫌惡地瞥好友一眼,伸手抱回自己的愛貓,虎克被她突兀的動作驚擾,露出森森貓牙抗議。「認識你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連不相干的人也擠到我身邊來湊熱鬧。」
  「陞官發財?」紫螢驚奇地望向她。「你自個兒都窩在這裡當小編輯了,哪能讓他雞犬升天?」
  「唔——」虎克斜睨主人一眼,顯然贊同她朋友的說法。
  「多嘴!」璀璨毫不客氣地彈一彈它的尖耳朵。「人家如意算盤可打得精。他求我去求你,求你去求你丈夫,求你丈夫調他去『賀氏』公關部!」不表贊同地搖搖頭。「『須行即騎訪明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年頭,有這種清高志節的人越來越少嘍!」
  紫螢皺一皺俏鼻。「誰都知道我從來不過問我家官人的事業,更甭提向他關說。羅某人顯然求錯人了。」
  「是嗎?」門口傳來輕描淡寫的質疑,是懷宇。
  他懷中抱著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小芯曇,似笑非笑的俊美面孔從嫂子臉上看向璀璨,眼神明明白白地暗示方大小姐現在的寶座顯然就是關說而來的。
  怎麼今天盡有一堆人忙著提醒她,她也是「走後門俱樂部」的會員之一?
  「咱們大哥別笑二哥,還不是為了你?」事到如今,她是不可能有任何罪惡感的。「今天是什麼大日子,為何大家全跑到編輯室來找我閒嗑牙?」
  虎克看見自己的偶像來了,馬上掙脫主人的臂彎,飛奔到他腿間繞來繞去,抗議自己的心愛位置被另一個小小人類佔據。
  「我抱小傢伙四處逛逛,順道經過這裡。」才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大嫂提到羅煥朝對著璀璨講悄悄話、咬耳朵。
  姓羅的也未免太大膽了!
  方璀璨的耳朵可不是人人可以咬的!
  慢慢走進來,把寶貝小侄女交還給她媽咪,隨手將跳進懷裡的虎克安置在肩頭上。
  「媽媽、阿姨。」小芯曇粘嗒嗒地親媽咪一下,向璀璨伸出小手臂要她抱。
  「嫂子,今天下午如果有空,陪璀璨去買件衣服,明晚她要和我一起赴會。」
  「好哇,反正我星期六沒排課,清閒得很。」紫螢把女兒交給她。「璀璨的皮膚是蜂色的,穿紅色好看。」
  「我……」她想插口,懷宇卻不給她機會。
  「紅色會不會太艷了?」他歪著頭,右手撫摸下巴端詳她。「嗯,應該不會,紅色會讓她看起來更高貴些。對了,千萬別選緊身長裙的款式,她瘦得像竹竿,穿起來不好看。」
  「你以為我就那麼沒眼光啊?」紫螢賞他一頓白眼。「長褲比裙子更適合璀璨……這樣吧!替她找件現在最流行的喇叭褲裙好了,既好看又正式。」
  「要絲質的。」他提醒大家。「又輕又軟,可以掩蓋她的剛氣,讓她看起來更有女人味。」
  「喂,你們有完沒完?尊重一下當事人好不好?難道我連替自己選件衣服的權利都沒有?」她決定發飆。
  不是她愛說,只要他出現在她附近,她的情緒就無法維持不慢不火的狀態。
  「不是沒有權利,而是沒有能力。」他嗤之以鼻。「依照你穿衣服的品味,其他賓客會以為你是去當服務生的。」
  「賀懷宇,你給我說清楚,我的品味有什麼不對?」她慢怒問道。
  「『暑叔』欺負『以姨』,我跟『把拔』說。」芯曇替她伸張正義。「『以姨』不哭。」
  璀璨摟緊她,得意地笑。
  懷宇轉動眼珠子。「如果你把你的褲管拉直,不要一邊摺上去、一邊放下來,我想你的品味會進步許多。」
  她低頭檢查自己的長褲,冷覷他一眼,放下芯曇讓她自己站好,再慢慢整理褲管。「多事,我喜歡這樣穿不行嗎?」
  紫螢冷眼旁觀,為兩人鬥嘴的情景暗暗竊笑。
  以前懷宇總愛嘲弄她老公被愛神哄得團團轉。結果,他自己還不是走進同樣的死胡同?隨他嘴硬好了,儘管他嘴裡不承認,旁人可全看得一清二楚。她倒想看看他和璀璨還能纏夾不清到什麼時候。
          ☆          ☆          ☆
  八月盛夏,是一切情感沸騰的時節。
  週六的氣象報告指出,一團西南氣流正飄向台灣上空。果不其然,週日一早陰沉沉的天色開始飄下微雨,醞釀到中午已經焦成傾盆大雨。
  璀璨打個大呵欠,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輕軟舒適的被窩,腑下挾著仍然在打呼的虎克晃進客廳。
  看這天色,一時三刻間是不會放晴的,幸好今晚的酒會不是露天舉行。
  隨手撿起幾件髒衣服丟進洗衣機裡,驀然從鐘映珍的長褲口袋裡掉出暗紅色的小絨布盒,打開一看,居然是一隻光華四射的鑽戒指,盒蓋內側夾著一線淺藍色紙張,題著半闕辛棄疾的「水調歌頭」:
  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山輕:
  悲莫悲生別離,樂莫樂新相識,
  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映珍:你我多年前同經至悲,到如今又逢至樂,何苦再蹉跎時光?接受我,好嗎?
  信未,署上一個「濯」字。
  他是誰?璀璨在心裡反覆斟酌。聽他語意,和母親既像舊識,又像新知;這張短箋更依稀是一段似是而非的求婚詞。如果母親已有再婚的對象,沒理由不向她提起啊!
  她簇擁著滿心疑問回到房裡,赫然看見鐘映珍正坐在她床沿發怔。
  「媽,你現在不是應該在睡覺嗎?」最近老媽似乎越來越神出鬼沒。
  鐘映珍抬頭看她,眸中修然閃過一絲狼狽慌亂。
  「呃,我睡不著,下來看看你,沒想到你已經起床了。」光滑依舊的臉龐出現幾許紅霞。「你——好像說過今晚要出門?」
  「對,去參加賀芯曇的晚宴。」她遲疑片刻,拿出方才找到的絨布盒。「媽,我在你衣服裡找到的。」
  鐘映珍微微紅潮的臉孔霎時轉為慘白。
  「噢……這是……這是朋友寄放在我這裡的,忘了還給他……嗯,謝謝你。」飛快抓起它緊緊捏在手心,彷彿想湮滅證據。
  媽媽在說謊!為什麼?
  她搞不懂母親何故欺騙她,只要那個人懂得善待母親,她絕不會反對他們共結連理。
  「媽,我看過裡面的紙條了。」她靜靜揭穿她的謊言。
  鐘映珍慘白的臉色再轉為艷紅。
  「噢……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卻不知道該對女兒說些什麼。
  「只要『他』能待你好,我不反對你再婚,你總要有個老來可以做伴的對象嘛!」她坐在母親身邊,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鐘映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抱過虎克,機械式地撫摸它的軟毛。
  「那個人……你或許不會贊成我們在一起。」她困難地開口。「其實,連我也清楚自己是否願意與他結合。」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他是誰?」璀璨終於問出自己最好奇的問題。
  鐘映珍沉默良久,視線無意識地瞟向窗口。
  「我……以後再告訴你好嗎?」
  璀璨頷首,不再追問下去,一面仔細打量母親娟秀的側面。
  命運之神虧待鐘映珍的地方,全由歲月女神彌補回來。今年四十八歲的她,儘管獨自熬過前半生的艱辛,眉目之間依然光潔白皙,僅有少許時光調皮的細小紋路著落在她的眼角嘴旁。
  母親的年輕歲月猶如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無形間被消蝕掉了。一個女人有多少年的青春可供剝取?
  金亮日光映照著她累微的剪影,璀璨在沉默凝視中忽發現,母親的身影看起來……竟是如此寂寞。
          ☆          ☆          ☆
  凱悅酒店原本堂皇華麗的宴會廳,經過專人的會場設計和妝點後,內部陳設更加美不勝收。光華璀璨的水晶吊燈投射出無數星芒,將會場浸染成亮麗晶瑩的金色世界。
  「好浪費!」璀璨端著水晶酒杯搖頭咋舌。
  「怎麼說?」懷宇淺啜一口葡萄酒端詳她。
  紫螢果然好眼光,為她挑了一件紅色連身小禮服。兩條細肩帶在胸前交叉後繫住纖細的頸項,露出乳白色柔滑的香肩,她玲瓏合度的上圍將緊身上衣撐得恰到好處,下身自腰處下滑為寬鬆的及踝褲裙,腰上繫了一條乳白絲巾,當她走動時,火紅色的裙擺搭配著白色絲巾飄逸出滿身的風情。
  沒想到方璀璨瘦歸瘦,身材還頗有看頭的!
  「別對著我流口水好嗎?」她嗔他一眼,回到原來的話題。「你看看,滿桌子的美食擺在那裡,眾位夫人小姐們偏偏只拎一小口吃,彷彿吃多了會被人當成肥婆似的,她們難道不知道,在盧旺達連白開水都用搶的!」
  「把你的重點說出來吧!」他搖搖頭歎口氣,發現自己越來越瞭解她了。
  「那還用得著說嗎?當然是民以食為天嘍,我先吃要緊。」她隨手將酒杯放回經過的服務生托盤上,挽著他再度走向膳食區。
  「小姐,你已經吃了兩大盤了,還吃不過癮?」
  「我就是餓嘛!你沒聽過瘦的人最會吃了?」興致勃勃地拿起盤子,開始為自己添上一匙又一匙的美食。
  在她來看,為了保持身材、怕吃相不好看,或雜七雜八因素而不敢放膽大吃是最愚蠢的行為。反正她和這些貴賓日後再見面的機率也不高,再說,即使見了面認不認得出來還是一回事,何必因著顧忌他人眼光而委屈自己。
  「你明明不吃蚵仔嘛,幹嘛拿牡蠣炒麵?」
  「因為它的面很好吃嘛!」她回頭央求他。「拜託哦!幫我把蚵仔挑出來吃掉。」
  等於把了當成垃圾桶利用了嘛!懷宇無可奈何,只得幫她吃掉所有蚵仔。
  「親愛的二哥,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否?」
  懷宇一聽這語氣馬上翻個白眼,連忙嚥下滿嘴牡蠣,再灌兩口葡萄酒沖掉腥味,轉身面對來人。
  果然,賀家第二號促狹大王回國了——賀寰宇是也,原來寰宇向來穩居第一寶座,後來遇上小強人秦紫螢,幾番較勁之下自願服輸,將衛冕者寶座拱手讓給小大嫂,沒事還會直歎氣——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嗨,諳霓。」他不理小弟,先向弟妹打個招呼。「還有你,寰宇,歡迎回國,不過請不要待超過二十四小時——我更正,應該是:『請不要和大嫂聚在一起超過二十四小時』,否則準沒好事。諳霓,把你老公看緊一點。」
  「喂,二哥,你這樣講不公平。」寰宇為自己叫屈。「我一回國就聽見嫂子說,你終於被『電』到了——」
  「而且被電得莫名其妙,似乎與你的『某種傾性』有密切的關聯……」諳霓笑得也很不懷好意。
  懷宇往前跨一步,把璀璨藏到自己身後。
  「你們別亂說——」
  「大家全擠到這裡做什麼?」賀鴻宇大步邁過來,兩道英俊的劍眉在額際相交,嚴厲的表情顯得相當不悅,身後跟著步伐悠哉游哉的紫螢。「我今晚叫你們過來,就為了看你們躲在角落聊天,讓我一個人應付滿屋子客人嗎?」
  懷宇呻吟一聲,揉著額角。「拜託,大哥,一個寰宇就夠我頭痛的了,麻煩你別過來湊熱鬧。人家會以為我們是馬戲團。」
  璀璨睜大了晶晶亮亮的眼睛,在旁邊偷偷觀察兄弟三人。
  他們三個聚在一起還真是壯觀,照亮全室的光湖彷彿是從他們身上發出來的。賀鴻宇威嚴如獅子,賀懷宇狂傲如火龍,賀寰宇機變如狐狸,各佔勝場的同時,卻又纖著無比和諧的兄弟親情,身邊分別站著攜手與共的愛侶——紫螢和諳霓,整個場面顯然只能以「美不勝收」來形容。
  只剩懷宇了!真的只剩他一人是孤單的——
  「小燦,怎麼躲在後頭悶聲不響地吃東西?」紫螢好奇地張望她。「你今天好漂亮。懷宇,我沒說錯吧?紅色適合她。」
  「二哥,請站開點,替我們介紹未來的二嫂吧!我們又不會吃了她。」寰宇在旁邊瞎起哄。
  璀璨看得出來,倘若她再不出面,兄弟三人又會陷入一場口舌混戰之中。
  「大家好,我是方璀璨,賀醫師的擋箭牌。賀醫師,拜託你去忙你的吧!你們這群人太具壓迫感了,全部圍在我面前會讓我喘不過氣來。」她心直口快地說完,用力推懷宇一下,向其他人打完招呼後逕自踱回膳食區。
  不是她不懂禮貌,而是賀家人每個都氣勢洶洶,假若她不我行我素一點,肯定只能乖乖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這是她和賀懷宇周旋兩個多月以來所獲得的感想。
          ☆          ☆          ☆
  「二哥,我看那小女孩很不把你放在眼裡哦!我很少見到不會被你和老大的冷面孔嚇倒的人——尤其是女性。嗯,很好,我喜歡。」寰宇走在最右邊閒閒說著風涼話。
  「她已經二十四歲了。」走在左邊的懷宇冷冷告知小弟。有時候,與一個外表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五歲的女人攪和實在很麻煩,大家都以為你老牛吃嫩草。
  「你們兩個別鬧了。」鴻宇伸手在兩個弟弟的後腦勺各敲一下,命令道:「笑!我要介紹你們認識一些外國朋友。」
  在會場的另一端,幾個高頭大馬的金髮著人遙遙向他們舉杯致意,緩步迎上來,懷宇猛然停了大哥的步伐。
  「大哥,有件事情要拜託你,免得我待會兒忘記。」他快速低語。「我想把醫院裡一名編輯部的人員調到『賀氏』公關部去,人事命令最晚別拖過這個禮拜發佈。」
  「只要來者能夠稱職,沒問題。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處理。」鴻宇隨口吩咐完,微蹙著眉看向二弟。「這種小事有必要勞駕你我二人嗎?交給兩方的人事部主管不就成了。難道他的表現令人印象深刻?」
  「不是,剷除異已而已。」他的臉上掛著一抹極淡的笑容。
  「喔,對了,你倒提醒了我。」鴻宇剛直俊逸的臉上泛起不懷好意的笑容,三個邪氣的人看呆了周圍好些個名媛淑女。「我也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們兩個。我大學時期的恩師幾年前在南部地區成立了一個慈善團體,以替偏遠地區交通不便的村落造橋鋪路為宗旨。這些地區人煙較少,當地政府通常不願意花費大量金錢,替少部分人修橋鋪路。」
  「幹嘛?想募捐嗎?」寰宇挑高了眉毛。
  「不是,他們的基金來源暫時沒有問題。不過今年初恩師接下了一個花蓮地區的造橋計劃,那裡的情況有點棘手,需要有經驗的建築師根據當地土質設計一座穩固可靠的橋墩,於是他特地聯絡我這個得意門生,加入他的造橋行列。」
  「你該不是想……」懷宇開始覺得不妙。
  「答對了。」他笑得好樂。「我明天一早就得動身到花蓮去待個四、五天。我不在期間,紫螢就拜託你們多關照點。你們也知道她現在是『非常時期』,可不能再讓她亂跑亂跳,傷了身體。」
  懷宇大聲抗議。「大哥,你為何每次都把難纏的人物往我頭上推?人人知道秦紫螢是我的剋星。」
  「禮尚往來嘛!」鴻宇笑嘻嘻地迎上外國友人。
          ☆          ☆          ☆
  吃了一堆香鹹可口的中西合併名菜,璀璨開始感到口渴。從一進門開始,放眼望去供應的飲料或多或少都含有酒精,而她這個人一點酒量也沒有,半口酒已足以擺倒她。此刻她自覺像只伸出舌頭喘氣的小狗,四處尋找水源。
  飲料馴擺著一排盛有紅色液體的水晶長杯,她端起其中一杯聞了聞,是番茄汁;再用舌頭輕輕舔了舔,沒有酒味。太好了,一口氣喝掉兩杯,指間夾著第三杯晃到側門口,任徐徐晚風夾帶著雨絲吹拂她微覺燥熱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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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55:26 |只看該作者
  「璀璨?」嬌柔的女暗在她身後試探性地呼喚。
  是愷梅的聲音。
  「你也來了,怎麼我現在才看到你?」她驚喜地回頭。
  「我才剛到不久。」愷梅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陪我……哥哥來的。」
  她的視線超過愷梅,立刻在人群中發現冷愷群的影蹤。他和賀家兄弟一樣,自成一股鶴立雞群的舊然氣質,而渾身散發的成熟男子風流韻味,則有與賀家人的孤芳自賞,又是另外一種不同的典型。
  此時,冷愷群亦看向她們的方向,深邃的眼眸首先停佇在愷梅身上,其次才看向璀璨,並投給她一個勾魂懾魄的笑容。
  這男人實在帥得不像話!而且不知如何,她總覺得他和愷梅之間存在著一股怪異的電波。
  「你哥哥是個相當出色的人。」她評論道。
  「是嗎?」愷梅的反應出奇的冷淡。
  「我不曉得你哥哥和賀家原來是朋友。」她的刺探在透露出心中的好奇。
  「稱不上朋友。」愷梅的回答仍然輕描淡寫。「你應該聽過『同行相忌』,他和『賀氏企業』同樣是經營科技工業的。」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面前清麗冷漠的臉蛋。「你們兄妹倆的感情一定很好,你才肯陪他出席這種交際應酬的場合。」
  「璀璨,你非得不停談論他不可嗎?」愷梅倏忽發怒,娥眉皺得緊緊的。「更何況他根本不是我……」話尾突然斷掉,璀璨沒有機會聽完她的否定,冷愷群已經越過人群來到她們身畔。
  「怎麼了?臉色這般難看。」他的食指輕觸愷梅的臉龐,對她明顯的僵直視而不見。「方小姐,我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妹妹,你可別氣壞了她。」逗弄的語氣似乎在開玩笑,眼中卻帶有不容忽視的認真神情。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冷兄身旁的人,誰敢欺負?」懷宇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手攬著璀璨的肩,淡然微笑迎向冷愷群咄咄逼人的眼光。
  空氣間的張力驀然加強數十倍。
  「方小姐是個不錯的女孩。」冷愷群的笑容有點挑釁。「賀先生,你可要好好把握,免得再度發生令人遺憾的事情。」
  「遺憾與否是很難界定的。」懷宇的回答也藏著不容置疑的尖銳。「屬於我的,誰也搶不走;不屬於我的,硬留在身旁也沒用。」
  璀璨看他們一來一往打啞謎,發覺愷梅並未流露出與她相同的疑惑表情。敢情四個人之中,只有她被朦在鼓裡。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明知他們不會回答,她仍然忍不住問出來。
  果然,三人皆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疑惑。僵持了半晌冷愷群才含笑面對她,眼中精銳無比的光芒已經斂去,再度變回原本風度翩翩的瀟灑男子。
  「我只是勸賀先生及時把握身邊的幸福,方小姐。」他輕鬆地搪塞過去。「來,梅梅,我剛才看見宋先生了,你不是對他的幾幅作品很感興趣嗎?」攜著愷梅的手走回人群中。
  這對兄妹相倚相偎離去的背影,再度引發璀璨奇異難言的聯想。
  「喂,你覺不覺得……他們那模樣實在不像——反而更像……」語音遲疑,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這種聯想太過荒誕不經。
  懷宇隨意瞟她一眼,攙著她走向兄弟。
  「他們本來就不是兄妹。」隨便的口吻似在談論天氣。
  「停!」她的腳後跟死命釘在地上,驚異地望向他。「你是說,冷愷群和冷愷梅不是兄妹?『縱橫科技』的首腦和他的妹妹其實沒有兄妹關係?可是,倘若這個消息是真的,整個新聞界早就寫瘋了。為何我從來沒在報上或媒體上看見過?」
  「因為沒人料到事情真相是如此,無人挖掘的結果,秘密自然還是秘密嘍!」他依然維持一派輕鬆的態度,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那你又怎麼會知道這內幕?」她執意問個清楚。
  「我調查過他。」他停下來和某個人寒暄幾句,繼續向前進。
  「拜託你合作些好嗎」她又氣又惱,再度釘在地上不肯走動。「你為什麼調查他?」
  懷宇突然轉身,凝注她時眼神莫測高深,就在璀璨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緩緩開口:「我和他有過節。」
  「什麼過節?」
  他不理會她的追問,逕自說下去:「我利用關係查到冷家人的病歷和血型。冷愷群與父親一樣是A型,他母親則是O,而冷愷梅卻是B型,任何稍具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O、A兩型的人結合不可能生下B型的後代。這樣你滿意了嗎?」
  他腳跟一轉,往前邁開大步,這回璀璨自動追上去。
  「好吧!如果你不肯告訴我你和他有什麼過節,起碼可以告訴我這項過節解決了沒有,對吧?」
  「如果你真正想問的是我有沒有報復回來,答案是否定的。他知道我絕不會善罷干休,於是找機會幫了我兄弟一個大忙,兩相抵消,誰也不欠誰。」他淺淺泛出一線微笑,眼中流露出不情願的欣賞。「這就是冷愷群,既不肯負人,也不肯讓人負他,典型的恩怨分明角色。」
  方璀璨突發奇想。「喂,有沒有可能愷梅是冷氏夫婦其中一方在外頭風流而留下來的『成品』?果真如此,她和冷愷群依然有一半的血緣關係。」
  懷宇否決她的推論。「愷梅的母親是繼室,依照她的出生日期來推斷,她母親在嫁進冷家之前已經懷孕了。」
  原來如此,她暗暗這愷梅慶幸,卻不太明白自己在高興些什麼。或許,他們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懷,倘若真因血緣關係而被扼殺,在世上總又增添了一樁憾事吧!
  「事先警告你,璀璨,不准你和冷愷群太過接近!」他專制的口吻又出現了。
  「為什麼?」她已習慣了他頤指氣霸道口,早就免疫了。
  「我暫時不想和他再添上另一樁新的過節。但是,假如他膽敢把『某些人』扯入我和他之間,即使天皇老子下凡調解,我孔雀會輕易放過他。」
  他側頭瞄著她,臉上表情似笑非笑,隨即攬住她加入遠處的兄弟們。
  他的表情帶給她隱隱約約的領悟,卻又不敢探究下去,索性讓腦中的鴕鳥意識探出頭來。談笑風生的同時,溫溫熱熱的,似流泉,似棉絮……
  生平頭一遭領悟到這一句涵義——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第七章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常醉不常醒——」她湊在懷宇耳邊大吼大叫。「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你小聲一點。」懷宇同時得扶穩她、關上車門、撐傘,一連串的動作讓他手忙腳亂。
  「我——我還會背其他的唷!」她打個酒嗝,醉態十足地斜覷他。「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邀明月,咦,今天怎麼沒有明月?」
  「今晚下雨,月亮當然不會出來。」他竭力扶穩走路顛顛倒倒的醉美人,輕言輕語哄她。「乖乖不要吵!」她打個踉蹌,差點一張臉貼在地上。「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還有——舉杯消愁愁更愁。呃,我想想看,對了,還有——我醉君復藥,陶然共忘機——」
  「璀璨,乖嘛!」他實在勸無可勸。
  誰能猜得到幾杯「血腥瑪麗」居然可以醉倒人?酒量差還愛喝!若非怕被她鬧得站不穩跌在地上,他早已一把扛著她進屋去了。
  今晚運氣實在太背,鄰居家似乎來了客人,兩部車擋在他的車庫入口,害他停不進去,只好把車子停在路邊,露夜冒雨扶著她進家門。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她仍然喋喋不休念個不停。
  好不容易把她扶進他的房裡,兩人身上已經微濕,看著床上比手劃腳、醉得一塌糊塗的小女人,他面臨另一項更大的挑戰——替她脫下濕衣服,卸掉臉上的妝。
  「管你的,你都不怕發酒瘋出糗,我還顧忌些什麼?」心一橫牙一咬,從衣櫃裡翻出她上回穿過的寬大T恤,這才發現雖然她事後把T恤還給他,他卻忘記還她當時她放在浴室裡的衣褲。這樣也好,明天她就有乾淨衣服換了。
  回到床畔,僅只躊躇一秒鐘,快手快腳替她卸下外衣,重新套上乾爽的T恤。很好,他非常滿意自己的定力。再從浴室拿出一條濕毛巾,細心替她把臉上的化妝品擦拭乾淨。
  一路上鬧回來,她八成也累了,嘟嘟嚷嚷地任他清理,沒有反抗。
  現在只剩下他了。
  「璀璨,璀璨。」他搖晃一下半睡不醒的小醉鬼。「我去洗個澡,你乖乖躺著不要亂跑哦!」他顯然多慮了,她擺擺手想推開他擾人清夢的聲音,一記「玄冥神掌」險些打在他鼻樑上。
  唉,吃力不討好。他摸摸鼻子一臉很衰的表情,拿衣服洗了個破記錄的戰鬥澡,再度離開浴室時,一眼望向超大尺碼的席夢思彈簧床——
  床上沒人!
  「璀璨?」他又驚又駭,三更半夜她會跑到哪裡去?「璀璨?」匆匆繞過床鋪。「你怎麼會睡到地毯上來?那只毛毛的東西不是虎克,是阿成,快放開,你沒感覺它比虎克大上十倍嗎?」吃力地掰開她拽住大狗脖子不放的纖細手臂,把她抱回床上。「我還以為只有我們兄弟才有睡到一半滾下床的習慣,原來你也是同道中人。」
  「五花馬、千金裘……」她又開始了。
  「好了,別念了,乖乖睡覺。」他按住她亂揮亂舞的手臂。乾脆陪她躺下來,省得她半夜又跌到床底下。
  「我問你剛才背的詩是誰作的?」她睜開一隻醉眼考驗他。
  他怎麼會知道?從小到大背過的詩詞屈指可數,她什麼不好考,考他這個?然而若不安撫她,這小酒鬼八成會鬧上一整夜,他只好隨口說出一個印象最深刻的詩人名字:「李白?」
  「答對了!」她搖搖晃晃坐起來宣佈。
  懷宇比她更驚訝,還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你滿意了吧?趕快躺回去睡覺。」
  「喂,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賀懷宇。」她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靠近他的臉龐,卻一個不穩趴跌在他身上。
  「你說啊!」他心中一動,既因為她即將吐露的酒後真言,也因為兩人身體上親密貼合的接觸。
  如果他能熬過今晚不染指她,或倖免死於慾火焚身,市政府應該為他雕塑一具聖人銅像,以資表揚。
  「我告訴你,你要仔細聽哦!」她宣佈謎底。「我發現你是一個大混蛋。」
  他哭笑不得。「為什麼?」
  「因為你是同性戀……」她軟軟癱在他的胸膛上,語音開始含糊不清。「你為什麼是同性戀?如此一來我就不能喜歡上你……」
  「璀璨,說清楚些。」他急切地搖晃她,覺得自己全身神經都吊得高高,等著她說出心頭真正的想法。
  「別搖我,我要睡覺……喂,我再告訴你第二個秘密好不好?」
  「好好好。」他點頭如搗蒜。
  她在他胸前鑽動,尋找一處最舒服的位置,而後安適地呈口長氣,隨時準備合眼睡去。
  「其實,我很喜歡你親我哎!一點都不會讓我覺得噁心或不舒服……你和那些毛毛躁躁的小男生完全不同……喂,你以後常常親我好不好……」
  隨即沉入夢鄉。
  懷宇忍不住笑了。原來她的心裡還有這麼「大膽」的想法,若事先知道酒精對她的功效如此顯著,早逼著她灌下兩大瓶茅台了。更欣喜的是,她的心原來已在不知不覺中飛向他,雖然表白的方式不若他預期的理想,卻也聊勝於無。反正,知道自己不是一廂情願這也就夠了。
  有些事,是不能對外人承認,只能在心裡暗暗思慮——
  於是,俯首淺吻她的蓬亂秀髮,輕輕向她承諾——
  以後,一定常常親你!
  晚安,璀璨——
  不想活了,丟臉丟到姥姥家!
  電視上明明演得一清二楚,宿醉者一定記不起來前晚所發生的事情,如此一來劇情發展下去才有看頭,偏偏輪到她身上故事就走樣了。她不但完全記得自己一言一行,連背了哪些詩給他聽聽都記得清清楚楚。幸好她還蠻機靈的,隔天起床時適時裝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可是遇上賀家這群帶有精明基因遺傳的人種,她能唬得了多久只有天知道。
  「璀璨!」
  她原本懶洋洋地支著下巴撐在編輯台上,虎克則趴在桌面觀察主人一陣紅一陣白的羞赧神情,下一秒鐘一雙熱切有力的大手猛然握住她的柔荑用力搖晃,伴隨著成串興奮到語無倫次的感謝詞。
  「太感謝你了,果然不愧是方璀璨,隨口替我美言一句,立刻見效。酒會才剛去不久,人事命令就已經發佈下來了。全都是你的功勞,Viva璀璨!」羅煥朝興奮地抱住她轉了一圈。
  「放我下來!」她已經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好噁心!被男人抱得這麼緊。「再不放我下來我翻臉嘍!你胡言亂語些什麼?我管他人事命令發不發佈,跟我又沒關係,你就算想道謝,也得謝那人哪!而且,這個人事命令到底命令些什麼你也沒說。」
  「是啊,你吃了興奮劑嗎?得意忘形!」梁維鈞蹙著眉頭從辦公桌區走過來。
  「噯,難得大家都在,我順便宣佈一下。」羅煥朝環視四位級員,昂揚得意。「從下個星期,我被調往『賀氏企業』,也就是總公司的公關部,在此和各位告別了。這一切全靠璀璨的鼎力相助。」
  「哇,不錯嘛!我聽說『賀氏』公關部的人才全是精英份子,是副董事長賀寰宇高薪由各大企業組織網羅過來的。」趙自原側頭好奇地端詳璀璨。「想不到咱們辦公室裡有個講話這麼有份量的人。」
  「喂,不是我!」她覺得冤氣沖天,連忙為自己撇清。「誰知道他在說什麼鬼話!我根本一個字都沒提。」
  「沒關係的,璀璨。我們都知道你和賀家交情匪淺,賀醫師又特別關照你。反正大家都是同事,我們不會因為你的身份特殊就對你另眼相看的。」梁維鈞好心安慰她。
  「可是,真的和我沒關係嘛!」她向愷梅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愷梅莫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討厭!全編輯室的人都以為她和賀懷宇有曖昧關係,這下子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電話鈴聲適時響了起來,暫時將眾人的注意力從她身上移開。她拚命感謝觀世音菩薩。結果,愷梅接完電話掛上話筒,似笑非笑地告訴她:「是賀醫師打來的。他現在正在看門診,吩咐你在他門診時間結束後去他辦公室找他。」
  大夥兒精神全來了,一齊笑咪咪地凝視她,彷彿在嘲弄她適才拚命否認撇清的傻樣子。她欲哭無淚,半絲笑容也扯不出來。
  可惡的賀懷宇,真是被他害死了!
  憑一頓晚餐就想收買她?他最好別抱太大希望。
  她坐在他赭紅色可樂娜嬌車裡,仍然在嘟嘟嚷嚷地向他抱怨他們的「曖昧關係」。
  她側頭偷看坐在駕駛座上的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實在擁有諸多男人身上少見的優良特質。以車子為例,她原以為他開的車不是賓士便是BMW,反正不脫有錢人喜歡招搖的那種車型。結果他只開著一部老老實實的豐四,原因是——方便又不顯眼,停在路邊不會被眼紅的人拿銅板玩「刮刮樂」。
  這年頭,樸實又不愛炫耀的人種已經快絕跡了。
  可是他為何偏偏喜歡在其他人面前招搖他們的「關係」呢?而且不是她多心,她發誓自那夜醉酒之後,他對她的態度已經產生輕微的改變,然而她依舊尚未查出他究竟有何意圖。
  「吃飽了嗎?」懷宇開口。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怔怔看向窗外雨後濕氣氤氳的夜景。「璀璨,我在問你話哪!」
  「嗄?哦,吃飽了。」她回對他嘟著嘴抱怨。「我已經吃了兩份豆乾、一碗牛肉麵,還瓜分你的搾菜肉絲,怎麼還會吃不飽?你當我是大胖豬啊?」
  磁性的笑聲迴盪在幽暗封閉的空間,他的手掌伸過來罩住她的頭頂上空,一陣亂揉,又惹來她的抗議。
  「我不是虎克,你揉我頭髮幹什麼!喂,順便提醒你,以後別光明正大來辦公室接我下班、約我吃飯。拿我當擋箭牌是一回事,破壞我的名譽又是另一回事。」她及時捉回正要爬上儀表板的貓。「虎克,你最近怎麼胖得這麼快?我的肩膀都快被你坐脫臼了。」
  「名字和我連在一起很丟臉嗎?」他大受傷害地斜睨著她。
  「當然不丟臉,只是很『要命』!」她嗤之以鼻。「你難道沒發現?每回我和卓芊芊擦身而過,她那雙熱辣辣的火眼金睛差點瞪掉我三魂六魄。尤其常和她混在一起的那群三姑六婆,個個拿我當死敵對待,手中的注射針隨時會凌空飛過來射中我。還有開刀房的護士謝又娟、骨科的女大夫萱宜、院長室的秘書曾巧燕……還要我再數下去嗎?哦,對了羅煥朝被調職的事情又是怎麼回事?」她喘口氣順順滿腔怨忿。
  「講完了嗎?」他方向燈一打,彎進狹窄的長巷。「你家到了!把鞋子穿上,記得綁好鞋帶。」
  他老愛挑剔她服裝儀容的壞習慣依然改不過來,比他媽媽還另外囉嗦。
  她撇了撇嘴,抱起虎克跨入濕潤微涼的夏夜。輕緩的腳步聲踩在一窪一窪的雨水中,響起輕輕的答答聲。
  「我達達的馬蹄聲——」她再度詩興大發。
  「你要背誰的詩都成,只要別再背什麼『舉杯邀明月』——」
  她不耐煩地瞥他一眼,「我又沒喝醉,背那些飲酒詩做什麼——」
  她飛快掩住自己一嘴巴。糟糕!穿幫了!虎克撲通掉在地上。
  「原來你記得那晚的事,連背了哪些詩都一清二楚。」不懷好意的邪笑立刻掛上他的俊秀臉孔。她躲避不及,眼前一花已被他壓在家門外的圍牆上。
  「你……別亂來……克制一點……」她被困在他的臂膀、身體和厚厚的水泥牆之間,臉色開始加深,呼息之時儘是他暖熱的體溫和男性氣息。「我只記得一點點……真的,你把我放到床上去之後的事情就完全不記得了。」
  「哦?」他壓根兒不信她,嘴唇在她的耳際頰邊游移,呼吸著她帶有淡淡洗髮精香味的體息,而後慢慢移向她的嫣紅櫻唇。
  雞皮疙瘩一顆顆浮上她的手臂,並非因為厭惡、噁心或不舒服,而是因為——她無法言傳的心顫感情。
  經過一陣長長的、熱熱的、喘不過氣來的密吻,他不情願地鬆開對她紅唇的箍制,深呼吸幾下調整紊亂的心跳節拍。
  她羞怯地埋在他懷裡,細如蚊蠅的輕輕飄進他的耳裡。「我覺得……你根本不像同性戀者嘛!」
  他心中一凜,若無其事地笑道:「這還得歸功於你的幫忙,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進步了。現在我和女性接近時,不再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麼說,你很快就不需要我嘍?」她咬著下唇,說不出心頭酸酸澀澀的感覺代表著何種意義。
  「誰說的?我離『正常人』的情況還有一段距離,所以你不可以半途而廢。更何況,我可能這輩子只有在和你獨處時才會覺得自在。」他一本正經地說完,其實已經悶笑得雙手發抖。
  這番話說得她十分受用,當下大方地邀請他進門喝杯熱茶。
  一開門步入小小的院子裡,立刻感覺不太對勁。
  「客廳的燈怎麼會亮著?媽媽應該在樓上寫稿才對。」她回頭疑惑地看著他,驀然被他拉退一步。
  「我先走。」他把虎克交給她,緩緩推開鐵門。
  客廳裡燈火通明,所以他可以一眼望見裡面的情景,包括那雙站在正中央緊緊相擁的中年男女。
  「呃,璀璨,我們待會兒再回來吧!」他清清喉嚨。
  「怎麼回事?」她擠過他的身邊,搶進客廳,及時趕上那對情侶火速分開的畫面。「媽?」她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她媽媽和男人擁抱?二十四年來從沒見過的精彩鏡頭!
  「小燦!」鐘映珍的叫聲比平常高上八度。急急忙忙迎上來,擋住女兒的視線。「你不是打電話回來說要和賀醫師一起吃晚飯嗎?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回來。」
  「媽,他是誰?」目前她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是……他……」鐘映珍腦筋糾結成一團亂麻,對眼前的窘境全然失去應變能力。
  「映珍,讓我來說。」陌生男子的聲音一聽即知是個溫和斯文的人。
  隨著母親被輕輕推開,璀璨立刻看見一張清懼的面容。他比她們母女倆高了半個頭左右,還差懷宇一小截,然而儒雅的氣度卻和懷宇強傲的氣勢相得亦彰。他的臉孔是全然陌生的,卻令璀璨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濯……」鐘映珍按住他的手臂,焦慮不安在眉角眼間展露無遺。
  他對她溫柔一笑,笑容中凝滿的保證和哀傷,再度望向璀璨時眼神幾乎是寵愛的。
  「璀璨,我叫方濯。我是你父親!」
  他是她父親!他竟然是她父親!
  持續而堅定的輕喚終於拉回她恍惚於太虛之間的魂魄,她茫然凝聚焦點,發現自己眼前貼一張戴著獨眼罩的滑稽臉孔,才知道原來虎克一直跟在她身畔;頭微側,復又迎上一個巨大的腦袋,吐著舌頭傻呵呵地打量她,進一步知道自己正在懷宇家,阿成正頭歪歪的觀察著她和另一隻縮小一號的四足同伴,而那個堅定的低沉嗓音此刻又在她耳際響了起來,令她產生更精確的地理觀念——賀懷宇安適地坐在他客廳的皮沙發裡,而她則安然窩在他的懷中。
  「總算回魂了。我還在擔心是否要找個道士來收驚呢!」嘲弄中隱藏著濃馥的關愛和溫柔。
  「現在幾點了?」她的思緒仍然籌備在驚訝和震懾之間。
  「十二點零七分,你總共發呆了三個小時又三十七分鐘。」
  她輕歎一聲,螓首筋疲力竭地靠回他肩上。「我一聲不吭地掉頭跑出來,媽媽一定很擔心。」
  「我剛才打過電話給她,告訴她你在我這裡。」他調整她的坐姿,讓她倚坐得更舒服些。
  現在才發現,他似乎隨時為她打點得妥妥貼貼的。當她稿子交不出來時,他替她捉刀代寫;怕她選不到合適的衣服,特地吩咐紫螢陪逛街;就連翹家的虎克都是他找回來的。撇開他霸氣狂傲的脾氣不談,賀懷宇原來是這樣的細心體貼。
  「我的反應一定讓媽媽很傷心。可是,實在太令人驚訝了。前陣子才發現媽媽好像有個秘密追求者。今天他立刻蹦出來,而且居然是從前丟下我人母女不管的『壞人』,我真的不曉得應該如何面對他們。」她用力甩甩頭,想甩掉一身煩惱。
  「你知道當年促使他們分開的原因嗎?」他定住她的小腦袋。
  「不知道,我隱約從外婆或阿姨的暗示中揣測,似乎我父親有了第三者,可是大家都不肯多說,怕勾起媽媽的傷心往事。而且除了媽媽絕口不提他之外,外婆他們似乎很討厭我父親,當然更不可能主動告訴我他的事。當初我的出生戶口也不知是如何報的,父親欄上居然填父不詳,由此可知她們有多恨他,所以我才會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如此說來,她們豈不是犯了偽造方書罪?再說,你又怎會從父姓?」懷宇揉著下巴,這是他沉思時慣有的動作。
  「我的確是從母姓。媽媽娘家也姓方,不過我外婆是獨生女,為了傳承香火才教我媽媽跟隨她姓鐘。輪到我身上,自又認祖歸宗姓回『方』氏!」
  他茅塞頓開。可是,璀璨的姓氏之謎雖然解決了,她父母分開的原因卻仍然有待考量。
  「我覺得,你應該找一天和他們好好談談。」
  「我明白,可是……」她困擾地望著他。「自小,『父親』對我而言僅是一個名詞,連個符合這名詞的影像都沒有。突然間,他走回我的生命中,就彷彿一個幽靈霎時變成實體,這種感覺很恐怖的。你能體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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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56:53 |只看該作者
  「換句話說,你在嫉妒。」他突然得出一個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結論。
  「你胡說什麼?」她從了懷裡跳起來,驚駭無比地盯住他。
  「難道不是嗎?」他反問。「這二十四年來你一直獨享母親的注意力,現在忽然有個陌生人加入你們的生活想分走她對你的愛,這個人偏生又是你印象中向來扮演著『逃兵』角色的父親,你害怕自己熟悉的生活領域就要被顛覆了,所以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她想否認,想大叫,想擺脫他令人厭惡的指責,然而——她辦不到。事到如今,她再也無法漠視這項事實!儘管以前嘴裡、心裡說得好聽,她不介意母親再婚,其實內心深處一直恐懼著有朝一日會有第三者介入她們平靜的生活。而抗拒父親的出現,以他當年遺棄她們的借口來指責他,一方面固然因為她無法原諒犯下如此惡行的人,別一方面又何不是為了保護她安全的象牙塔不受外人侵犯?
  「我好自私……」她喃喃低語,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毯上。「你一定無法想像一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居然孩子氣而且自私。」
  懷宇搖了搖頭,走過去陪她坐在地毯上。
  「這不叫自私或孩子氣,而是動物本能。你是讀大眾傳播的,應該修過傳播學中『空間理論』,它提到人類會在身旁劃出一個安全區域,這個區域範圍的大小會依民族性而有所不同。一旦所謂的安全距離受到侵犯——侵入者站得離我們太近,我們會不斷後退以保持熟悉的安全領域。如果把這項理論運用到你的身子,你對父親抗拒的心理也只是在保證自己的安全距離不受外物侵擾而已。」
  「可是……我依舊覺得自己很自私,完全沒有顧及媽媽的感受。」抬起脆弱無助的大眼凝注他。
  「所以找個機會和他們談一談啊!」他親了親她的額頭。「現在擔憂那些問題沒有用。來先去睡一覺。明天下班我會陪你回家找你父母。」
  她乖乖被他拉起來走進臥室裡。梳洗完畢後關了燈倒回特大號床墊上,虎克躺在她旁邊,一起望著黝黑陰暗的天花板,意識漸漸模糊。
  突然門把傳來一聲小小的扭轉聲,隨後一陣呵呵的喘息和身旁床墊陷下去的輕微嗄吱聲。她反手一抱,滿心以為將會抱到毛茸茸軟呼呼的阿成,誰知觸手之處堅硬結實,臉頰下感受到的前非平順軟毛,而是散發出淡淡香皂味的人類肌膚。
  「喝!你……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忙不迭扭開床頭台燈,坐起來瞪著一臉無辜的入侵者。
  「這裡是我房間,我不睡這裡睡哪裡?」他的表情純潔無害,阿成四平八穩地坐在床邊等著他們的好戲。
  「這是你的房間?你怎麼不早說?」她羞紅了臉,三兩下抱起枕頭和虎克,準備移師到客廳去。
  「回來!」他舒舒服服地倚著床頭,懶洋洋命令她。
  「才不要!」她是個黃花大閨女,上回是因為喝醉酒才不得不「陪」他睡了一夜,今晚他可別奢想有同樣「好康」的事發生。
  「我是為你著想才拉你一起睡的,我怕你跌到床底下的老毛病又發作。」他表現出無盡的同胞愛。
  「不可能的!」她想也不想地接下去。「上次是我喝醉才會發生這種糗事,今夜我可沒喝酒哦!」話才剛說完,一口冷氣馬上梗住喉嚨。
  又穿幫了!
  「哦?」他尾音拖得長長的,壞壞邪邪的笑容明顯得令她無法不注意到。「我還以為上床以後的事情你完全忘記了呢!你上次好像是這麼跟我說的。」
  「呃……有一些小片段還是記得啦……喂,站住,我警告你不要過來。」她連忙把枕頭抱在胸前,彷彿想擋退正輕輕鬆鬆向她走過來的精瘦男子。
  「別拒人於千里之外嘛!」他拿開軟軟的枕頭往身後一丟,迅雷不及掩耳地封住她一切言語。
  璀璨被他吻得頭昏腦脹,再度回過神時,人已經躺在床上,被他的四腳箝制在懷抱中。
  平心而論,這種感覺還不壞——
  「喂,醜話說在前頭,為了培養你日後習慣和女性同床共枕,今晚我才肯犧牲,知道嗎?不准你想歪哦,更不准你半夜動手動腳吃我豆腐,瞭解嗎?」
  「好,都依你。」他笑吟吟地關掉台燈。
  反正她愛當鴕鳥找理由搪塞是她家的事,只要他目的達成了,他才不介意她如何騙自己。
  睡神的輕紗巧然罩住床上相擁而眠的親密身影。兩人沐浴在銀色的月光和芳香的氣氛中,構成一個相倚的私人世界,也完全阻絕了外界的干擾。
  正當她快要合眼睡去時,他輕柔的問話穿透她水晶般封閉寧靜的夢鄉。
  「璀璨,你真的很喜歡我吻你嗎?」
  「……」
  黑暗中,響起他被頂了下肋骨的痛叫聲,和她偷襲成功的得意笑聲,再來——
  就是他運用男性伎倆攻擊她唇瓣的無聲戰爭了……





第八章

  起初,璀璨仍然聽不出那陣奇怪的嘟嘟聲是什麼?睡意朦朧之際,直覺將它誤認為最近綿不斷的飄雨聲,直到一聲聲嘟……嘟……隨著睡意消逝而更加清晰,她才明白過來——
  床頭的電話鈴聲正在擾她清夢。
  「喂?」她閉眼摸索了好久,才在某個不熟悉的角落碰觸到無線電話。
  「……璀璨?」
  「噢——是紫螢啊,幹什麼一大早打電話來吵我?」她仍然處於半睡眠狀態,口齒不清得連自己都不明白她說了些什麼。
  「璀璨,麻煩你請懷宇聽電話好嗎?」紫螢的聲音平靜得出奇。
  懷宇!
  一顆原子彈爆炸的威力還比不上此時她體內波濤洶湧的羞愧感。她居然躺在他床上——更糟糕的是,他還著實睡在她旁邊,一條大毛腿跨在她身上——接他的電話,偏偏打電話過來的人是他嫂嫂、她好友!沒臉見人了!她乾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算了。
  「喂,找你的。」她拔開壓在身上的大腳丫,把話筒扔到他胸膛,羞紅的臉頰埋進枕頭裡不敢見人。
  他咕噥幾聲,拿起話筒貼近耳朵,下意識將她摟得更緊。
  「我是賀懷宇!」凌晨五點半被吵醒,任誰的口氣都會和他一樣惡劣。「嫂子,什麼事?」
  她乾脆掙開他跑進浴室裡避難,否則紫螢若當真調侃他們,賀懷宇那個厚臉皮的傢伙當然不會臉紅,到頭來最尷尬的人依然是她。
  在浴室裡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帶著以不變應萬變的決心回到房內,卻見他已經下床來套上長褲,而且臉上的表情緊繃得嚇人。
  「喂,怎麼了?」她遲疑地問。
  他側頭望向她。
  「還記得我告訴你,大哥去花蓮山區築橋的事嗎?」她點點頭。「昨天當地豪雨引起山崩,幾名建築工人和山區民眾被活埋在亂石堆裡。剛剛傳來的最新消息是——我大哥也被活埋在山底下。
  賀鴻宇死了?
  這種想法完全令人無法接受。他是那樣的威勢強硬,怎麼可能被一堆沒有生命的瓦石擊倒!怎麼可能被除了他自己之外的力量擊倒!
  今天早上,僅餘的賀家兩名兄弟再度發揮他們高度的效率。狄諳霓奉命留在賀家照顧芯曇,賀寰宇立刻趕到公司穩住陣腳並指揮花蓮分公司的人隨時傳回最新消息。賀懷宇則與秦紫螢動身前往花蓮,璀璨也在同行之列。
  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紫螢的反應異常冷靜。在大家眼中,她是嬌美可愛的小女人,活潑而依賴性大。如今遇上這等大事,懷宇兩兄弟原本還擔心她會承受不住,甚至提議她留在台北等消息,讓懷宇出面負責,然而她拒絕了——
  「鴻宇是我丈夫,即使他遠在天外,我也必須親自飛過去看他,更何況是區區花蓮。」她平靜地回答。「為了兩個小孩,我非親自確定他的下落不可。」
  懷宇心折了。終於發現原來他嫂嫂的骨子裡有著不容錯認的堅強,這是一種愛情溶合了母性而產生的力量。如今鴻宇遭遇不測,她成為兩個小孩唯一的支柱,強烈的震驚和現任感暫時壓抑了她的悲傷。而且,現在不是呼天搶地的時候,而是勇敢面對問題的時刻。
  凝注坐在汽車前座的紫螢,璀璨輕輕在心裡歎息。賀鴻宇有妻子和女兒,更有一名尚未出世的遺腹子,他怎能忍心拋下他們,獨自離開人間?
  「你聯絡上了嗎?」懷宇從後視鏡看向後座的她。
  「還是打不進去。」璀璨手拿大哥大沮喪地搖頭。
  昨天下午四點發生坍方之後,當地對外的通訊也隨之中斷,晚上十點左右雖然曾由當地工作人員勉強接續,卻又在十分鐘後中止——賀鴻宇出事的消息就是在這十分鐘之間輾轉傳出來的——目前花蓮縣政府正派人前往挖掘開路中,空中警察則尚未調度過來。
  「嫂子,你睡一下吧!人今早四點接到消息起,你就沒合過眼。待會兒還得忙一天呢!趁現在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多少睡一會兒吧!」
  紫螢輕輕搖頭,慘白的臉色令人黯然。
  懷宇安慰性地拍一拍她手背。儘管平時兩人總愛鬥個你死我活,真正遇上事情,終究是一家人,潛藏在嬉笑怒罵之下的誠摯關懷立刻浮出表面。
  璀璨感受著前座不可抹滅的哀淒氣氛,應和著窗外的陰暗天色,仍然只能輕歎一聲。
  料得年年腸斷處·短松崗。
  難道,這樣一對鴛鴦愛侶——真要落得看看年腸斷的結局?
  「這話是什麼意思?為何不准我們過去?」
  懷宇冰冷到骨子裡的質問,配合山風狂嘯的寒意直直拍擊在公路警察的臉上。
  「這條公路沿途走下去有四處坍方,你們根本開不過去。而且山上風勢仍然很大,隨時會有岩石落滑下崖壁,我們基於對民眾生命安全的顧慮,不能允許你們繼續前進,還請見應諒。」早已疲憊不堪的警察難得好聲好氣地勸阻他們,實在是因為懷宇一身迫人的強硬氣勢令人忽視不得。
  「還有多久才能開放通行?」璀璨在旁邊問道。
  「不清楚。市政府已經派出工程隊搶修,目前剛開始挖掘第二處崩落地點,最快也得等到傍晚。」
  「傍晚?現在才早上九點!」懷宇糾起濃眉的相貌著實嚇人。「山上村落有沒有傳下來最新的傷亡消息?還有其他路徑可以抵達山頂嗎?」
  此時另一輛車停在他們車後,駕駛人亦急匆匆趕下車找搶修工詢問,警察在趕過去處理前,回答他們最後一個問題。
  「目前只能靠空中警察駕直升機上去,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途徑了。」
  三人抬頭注視可望而不可及的青蔥山區,同時疲憊地歎口長氣。
  「難道真的沒有其他方法?」久久未曾開口的紫螢突然說話了。
  一路上,她一直咬著下唇,生性發出一點點聲音後。強捺下去的淚水會隨之潰堤而出。不能哭的!她拚命警告自己,這一哭——彷彿代表她終於向命運低頭,正式承認鴻宇再也不會生還的事實。為此,寧願在心頭緊緊抱持著一個雖然阿Q卻聊以自慰的想法,只要她不哭,鴻宇必定仍然活著。
  一定活著!
  她側身,眼光直勾勾停佇在小叔臉上。
  「開玩笑!」懷宇突然笑了,那是一個野蠻霸氣卻毫無笑意的笑容。「我賀懷宇真正想去的地方,只怕沒有人攔得住我。」
  兩個女人凝視他挑眉毛的神情,知道他並不是在虛張聲勢。
  他正式向命運之神宣戰。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賀家人從不退縮,他們一向直接宣戰。即使是遍體鱗傷、滿頭包,也要爭取到最後的勝利——這是他們的天性。
  而,賀鴻宇和兩個弟弟一模一樣,他也是個強悍的賀家人。
  四周灰澀茫然的景物,看在她們眼中,忽然不覺得特別迷濛了——
  整個花蓮地區險些給遠在台北的寰宇和親臨前線的懷宇翻了過來。
  這兩個人在影響力的運用方面盡得乃兄真傳。首先,寰宇在台北拔了幾通電話,將他所能「騷擾」到的政府官員全部吵下床,一關接著一關,在最短的時間內替花蓮的二哥調來兩架警用直升機。
  懷宇則運用他在醫學界的人脈,順理成章組成一個急救醫療小組,在他的率領下登上警用直知機飛往災區救援,而隨行的白衣天使之中理所當然少不了璀璨和紫螢的芳蹤。他並未試圖勸阻她們同行——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勸得住。
  一切準備就緒,直升機離地飛往山區時,是當天中午十一點!
  由於他們目的地所在地點很奇特,臨著山谷建立,因此在兩座山間呼嘯的山風特別狂猛,直升機一接近山谷縫隙,機身立刻被吹得劇烈震動。別說降落,連靠近目的地都很有問題。
  「沒辦法,一定得等風勢變小才能降落。」飛行員在狂風怒號中回頭對醫療小組的領隊——懷宇大喊。
  另一陣疾風吹動整部機體,駕駛員連忙透過耳機聯絡第二部直升機的飛行員,兩者同時掉個頭避開風勢。
  紫螢靈機一動,湊上前去詢問駕駛員。
  「公路上的最後一處坍方距離村子有多遠?」
  「大約一公里。」駕駛員明白她的心思,隨即警告:「不過那條公路現在危機四伏,隨時有落石或山崩的可能,太危險了!大風雨天,你們不可能走得到的。」
  「走不到也得走。」提出抗議的人搶在叔嫂兩人之間說出來,他是小組中另一名醫師成員。「救人如救火,山上總共有四百多位居民被困,傷亡人數更不知有多少,若等到風雨平靜下來才趕過去,損失會更加慘重。」
  「不行,我絕對不能讓你們在危險區域下機。」駕駛員非常堅持,大有自作主張把直升機掉頭飛回市區的架勢。無線電再度傳來雜音,他按緊耳機努力傾聽傳遞過來的消息。聽了片刻,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是他們。」他努努嘴示意在他身後盤旋的第二架直升機,眼神是無奈而欽佩的。「對方機上也有幾名醫務人員要求從公路方面步行過去。」
  懷宇精神一振。「好,聯絡他們,兩方人馬在公路上會合。」
  兩架直升機上共搭載四名正式醫師和八名隨行人員——包括紫螢、璀璨、護理人員和兩名警察在內。
  現在問題可就來了!
  是否加入步行行列完全採取自願方式,結果一打人全部不肯退出。
  「你們兩人原機回去,不要留在這裡冒險。」懷宇在飛往會合地點的途中拚命堅持。
  結果,紫螢只是定定看著他不答腔,既沒答應也不拒絕,眼中堅決不移的神色卻將意思表達得清清楚楚。
  「好吧!那麼璀璨回去。」他轉移目標,利眼盯在他臉上。
  「不要,我要跟你去。」她的拒絕激烈萬分。自從上機之後,若非抓著他衣服,便是揪住他手臂。此刻更是須臾不肯放開他的胳膊。「我一定要跟著你。」
  剛才一路看著紫螢為丈夫的生命擔擾受怕,她真的嚇到了。不!寧顧無時無刻親眼見到他,也不願忍受那種生死未卜的煎熬,她是跟定他了!
  「你們真是……」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參加過醫院開辦的急救訓練班,紫螢在學校裡也上過護理課,我們多少可以幫一點忙。即使當真插不上手,也不至於礙手礙腳。現在這種情形是最需要人手的時刻,你不能叫我們回去。」她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底。
  他沒有機會提出更多抗議。直升機已經開始下降,兩分鐘後穩穩著陸在泥濘不堪的柏油路面。
  「等這件事結束後,我非好好修理你們不可。」口氣雖然惡劣,挫敗投降的意味卻相當明顯。
  兩個女生難得在低落的心情露出笑容。
  下了座機,大家開始背起基本的醫療器材和藥品,為了達到輕裝簡從的效率,大部分藥品只能原機載回去。
  駕駛員提醒他們。「抵達目的地後,記得利用這套手提無線電設備聯絡警方,我們會派人陸續將救援物資送進山村。」
  大伙點點頭,揮別兩架起飛的直升機,開始了他們的冒附帶之旅。這段路在平時約四十分鐘左右的腳程,遇上這種惡劣的天氣,好歹也得走上兩個小時。
  前兩百公尺進行極為順利。由於地勢的關係,狂風驟雨被高山阻擋,一路上幾乎無驚無險。轉過一個山坳後,步履維艱的部分才真正出現。
  強風豪雨毫不留情地軟打在他們身上。為了完全起見,所有人走成一直線,拉著前一個人的背包串成「人鏈」,繼續不屈不撓地往前進。七個大男人交叉排列,將五位女士護在中間。帶頭的是同行的兩名警察之一,他對附近的山路瞭若指掌,其次則是懷宇及他身後的璀璨。
  「小心!」他及時拉退為首的警察一步,一陣落石從路旁的山壁上轟隆隆滾下來。
  警察回首投予感激的一眼,繼續掙扎著前進。
  這段驚險萬狀的長路足足走了四十分鐘,再度轉過第二個山坳時,風雨聲稍微平息,每個人的耳旁依舊轟隆作響,頭腦仍然又昏又脹。
  才走了一半路程,已經花掉九十分鐘。
  「接下來的這段路穿過樹林,樹林會擋住大部分風雨,因此比較好走。深山裡的林大多枝幹粗壯,被風吹斷的機率也比較小,大家可以放心。」為首的人傳話下來。臉上凝重的神色卻讓他們知道,接下來還有「擔心」。「不過,由於風雨來襲,林子裡的爬蟲、動物全部跑出來避難。待會兒走在路上若看見任何具有危險性的蟲蛇生物,千萬小心,不要招惹它們。」
  蛇!
  璀璨霎時升起噁心想吐的感覺,勉強努力按捺下去。畢竟是她自己死命要跟上來的,可沒有人強迫她來。想歸想,小手仍然忍不住捏緊懷宇的手掌,結果卻驚訝地發現,他居然也絆了一下。
  「你也怕蛇?」她小聲問他。
  他不置可否,居高臨下打量她,眼神很莫測高深。
  真是死要面子!她偷偷笑出來。
  略事休息五分鐘後,一行人再度上路。
  濃密綠蔭雖然阻隔了雨勢,雨珠卻從樹葉間漸漸往下滑落,與其他雨水匯聚成大顆的水滴,最後紛紛跌落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弄得每個人一頭一臉濕意,情況並不比淋雨好多少。有時大顆大顆的水珠打在塑膠、雨衣或帆布背包上,發出清楚的辟啪聲,聽起來很嚇人。好幾次讓璀璨以為樹上掉了什麼怪東西在她背包上,走了十分鐘不見有異這才稍微放鬆下來。
  一行人依然以成列的隊形前進。再走幾分鐘,她突然注意到身後的隊友放鬆了背包,直覺停下腳步想回頭看一看發生了什麼事。
  「別動!」身後的人壓低聲音阻止她。
  此時前頭兩人也停了下來,一齊回頭看看為何其他人沒有跟上來。
  「怎麼回事?」她一頭霧水。
  「呃……璀璨,千萬千萬不要動。」懷宇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蒼白。「也別出聲!」
  她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然後覺得脖子癢癢的,舉手正想搔一搔,驀地被他緊緊按住。
  「明明叫你別動!」他壓低嗓門叱責她。
  她不明所以,轉動眼珠子朝肩旁看去,整個人差點暈死在地上。
  一條細細長長的青蛇正從她的背包爬到肩膀上來,三角形的頭部吐著分叉的蛇信,準備朝她溫暖的領口爬進去。
  作嘔的感覺升到喉嚨,她瞪大盈滿恐懼的眼神向他求助,大顆大顆的淚水已在眼眶亂轉,咬緊嘴唇努力別尖叫出來。
  他以非常緩慢的動作脫下皮手套,再以同樣緩慢的動作搭上她另一邊肩膀。青蛇似乎察覺了另一處更溫暖的熱源,轉個方向橫越她的胸前,慢慢沿著熱呼呼的手掌往他的手臂爬過去。
  接下來的兩分鐘比兩個小時更加難捱,青蛇時而蠕動、時而停頓,在所有人提心吊膽的等待中緩緩游移到他的手臂上。
  懷宇手長腳長,一旦手臂平伸,青蛇蜷伏在他的膀上,離頭頸仍有一小段距離。領頭的王警員悄悄繞到他體側,使出拿手的捉蛇絕活,右手食指與拇指閃電般按住蛇戲頸七寸。青蛇動彈不得,全身扭絞成一個小結。
  「沒事了,我把它放生回林子裡,你們先走。」他輕輕鬆鬆提著毒蛇,好像手中纏住的不過是一條草繩。
  璀璨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條爬蟲類被他遠遠扔進樹林深處,過了三十秒才想到要哇一聲撲進懷宇懷裡放聲大哭。
  「乖乖別哭,你走在我前面好了,我幫你看著背後。」他被她哭得手忙腳亂,顧不得自己心裡同樣作嘔的感覺,拚命安慰她。
  於是隊伍再度做了一番調整,眾人重新踏上他們的求援之旅。
  接下來的路段並不難走,只是沿途爬出來的蛇蟲生物嚇得五個女生花容失色,連看慣人體生死奧秘的男醫生面對這類生物時臉色也比以前蒼白許多。
  「穿過這片樹林,拐個彎就到村口了。」王警員道。
  一行人站在樹林出口,遠遠望見盤旋的山路往上蜿蜒,上方兩百公尺附近有處崩塌地點。紫螢、懷宇同時看向領隊,他立刻證實了他們的猜測。
  「那裡就是崩橋出事的現場!」
  亦是賀鴻宇埋身之處。
  兩人的臉色複雜而且泛青。
  「走吧!」璀璨輕聲催促,捏一捏他們的手心。
  無論這趟路程將會帶來多少痛苦心酸,該完成的事情——總是得做。
  剛踏入村口,一行人立刻被眼前斷垣殘壁的景象嚇住了。
  十幾家低矮的磚造民房被強風摧殘得慘不忍睹,有些房子屋頂被吹走一半,有些則連牆壁都不見了。凌亂泥濘的街道上,居民正試圖清理滿地堆積的雜物。風聲雨聲已經稍微平息,眾人艱苦的重建工程此刻方才展開。
  一、兩位民眾首先發現他們的影蹤,驚訝得合不攏嘴,想不到這種天氣居然還有人來。
  「我們是縣政府派來的醫療隊。請問村裡的醫療中心設在哪裡?」懷宇上前去問話。
  「你們走過來的?」村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開始流露出滿懷希望的表情。「太好了、太好了!村裡唯一的醫生昨晚被磚塊砸傷,所以沒人能照顧傷患,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回頭吆喝一聲。「喂,趕快派人去傳話給村長,有人來替診所裡的人看病了。」再轉回來告訴他們。「我帶你們去指揮中心。」
  「山上的出事地點有沒有挖掘出任何……屍體?」紫螢搶上前詢問。
  村民領著他們邊走邊回答:「有。剛才風雨小了些,修橋的工程隊開始著手繼續搶挖,不過情況如何我不太清楚,你們待會兒自己問他們隊長吧!」
  所謂的「指揮中心」是村公所和衛生所結合而成的三層樓行政中心,當他們一行人接近時,立時看見門口進進出出的傷者,和抬著擔架來回奔走的村民。
  村裡地方小,消息也傳得快。當下有群形容狼狽的人從總部出來迎接他們,為首的人是村民口中的村長和賀鴻宇。
  賀鴻宇!
  三個人全愣在原地,以為自己活見鬼了!
  「懷宇?紫螢?」鴻宇的驚愕訝異並不比他們少。
  「你怎麼會在這裡?」三個賀家人指著對方鼻問成一團。
  紫螢強撐了一整天的精神力量突然消失了,整個人軟軟地靠在小叔身上,半步也走不動。
  他還活著!她暈頭轉向地想著。雖然很狼狽,右臂纏著紗布用三角巾吊在頸間,身上的白襯衫已經染泥土印漬,額頭上佈滿橫七豎八的小刮傷,可是——他還活著!
  「老……公……」她的聲音虛軟無力,眼中所見的影像尚未傳遞到大腦中樞的反應神經。「你……真的站在這裡?!」
  水靈靈的眼睛開始泛出晶亮的淚水,沿著嫩滑的面頰氾濫成兩道小溪。他還活著!
   「紫螢——」他登時被她哭慌了手腳,連忙三步並做兩步跑過來,沒受傷的左臂輕輕摟住她。
  賀鴻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心愛的老婆哭。
  「懷宇,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哭成這樣?」厲聲質問弟弟,決定找出惹他寶貝哭泣的元兇首惡。
  「你這老傢伙!」懷宇凶巴巴地嚷回去。「我沒打算扁你,算你好運!」
  他的眼眶和鼻頭泛出酸酸熱熱的感覺,一個箭步衝過去同時抱住哥哥和嫂嫂。
  三顆劫後重逢的心靈在多變瀟然的風雨中緊緊貼合。是慶賀,是喜悅,是厲劫歸來的興奮和祈祝——
  璀璨發熱的眼睛不自覺模糊了視線。悄悄上前一步,素手貼住懷宇緊實寬厚的背脊,驀地被他反手一齊抱入胸懷,任再度跳入凡間的雨線抖落一身清涼。
  呵,多情多感,不干風月。
  兄弟倆同時癱坐在嗄吱作響的彈簧椅上,伸直了長腿連連呻吟。來回奔走了十個小時,兩人早已疲憊不堪,直到此刻才找到機會好好敘敘整樁意外事件。
  「你們夫妻似乎與山特別有緣,一個是四年前夜陷洞窟,一個是四年後險些被活埋。你究竟是如何保住一條老命的?」這是眾人最關心好奇的問題,現在終於從懷宇口中問出來。
  此刻他可好命得很,璀璨同情他一雙腿明天八成會累得失去功用,於是特地找來一張小凳子讓他蹺腳,一面輕輕替他捶捶腿、捏捏肩膀。
  鴻宇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紫螢心疼他右手被壓斷了,整天又是遞止痛藥、又是喂湯餵飯,服務態度直追五星級飯店的模範服務生。平時向來只有老公照顧她的份,如今角色顛倒過來,她倒也做得有模有樣,羨煞了其他同樣的疲憊不堪的工作人員。過去十個小時,工程隊趁風雨較小繼續在崩橋地點努力挖掘被掩埋的人;由於醫療級攜來小型的無線電設備,村裡總算和外界聯絡上,指揮中心便由鴻宇坐陣,懷宇和璀璨則加入救援小組照顧傷患。
  直到剛才暴風雨再度來襲,工程隊不得不停工撤回行政中心,而懷宇的醫療工作也稍微告一段落,四個人才有空坐下來聊聊令他們驚魂未定的意外。
  「是不是當初傳錯了話?你根本沒有被沙石埋住?」璀璨如星子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鴻宇搖頭否定她的推測,舒舒服服地枕在愛妻臂彎中。
  「昨天——不,是前天下午四點,我一看外面的風雨越來越大,而且廣播氣象報告指出,目前正逼近東岸的中度颱風有演變成強烈颱風的趨勢,於是陪幾位工人去工地視察,看看當地土質可不可能形成山崩。」
  「山區原本就風大,我們八個人才到不久,整片工地被狂風豪雨吹打得亂石滿天飛。有一個平時裝鋼釘的空木箱被颱風捲到空中,差點打中一名工人的頭顱,我跑過去推開他,自己反倒遭殃。」他苦笑著指了指右臂。「我的手就是被木箱撞斷了。」
  「工人們看到了心裡著急,想找塊木板幫我固定住,我看看情況不妙,吩咐大家先回來再說。結果還來不及行動,整片工地挾帶著落沙突然垮下來。
  「當時我神智模糊,稍微恢復正常後,發現全身上下被埋得結結實實。而那個木箱也不知是我命中的剋星抑或救星,居然被落石滑沙一推,正好倒扣在我的臉上,讓我有個可以呼吸的空間。
  「我在心裡估計一下,裡頭的空氣大概足以提供我四小時的氧氣;如果我利用游泳換氣的方法呼吸,則可以拖上六個小時。可是外而正飛沙走石,而我也不知被埋得多深,等工程隊挖掘到我時,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紫螢的臉色隨著丈夫的每句描述而越來越蒼白,纖弱的手臂環住他的頸項,用力說服自己他當真安然無事、生龍活虎地坐在她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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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58:01 |只看該作者
 「嫂子,你快掐死他了。」懷宇趕快提醒她,扁著嘴巴不敢笑,被璀璨瞪了一記結實的青白眼。
  鴻宇執起妻子的小手親吻一下,繼續講述他的驚魂記。
  「後來箱子裡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我本來快放棄希望了,結果卻發現有人在拉我的腳踝,你們可以想見我當時有多驚訝——原來我被掩埋的地方只是崩塌地點的外轉部分,工程隊才工作了兩個小時就發現我的鞋子和褲管。我是第一個被他們救出來的人,當時差不多是晚上十點。」
  「可是,晚上十點正好是他們對外發佈你被活埋的時刻,」紫螢氣皺了彎彎的半月眉。「害我白白擔心了一天一夜。」
  「不能怪他們。」鴻宇再度親親她的小手。「等我被送回村裡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大家看著我的眼光和你們今天一樣,以為自己見到鬼了。而當時對外聯繫的網路再度中斷,也無法做任何更正。倒是你們,怎麼來得如此之快?還有,你們是如何上來的?」
  懷宇找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好,三言兩語交代他們的超高效率。
  做大哥的臉色越聽越難看。
  「賀懷宇!」他厲聲喝道。「你明知道紫螢有孕在身,居然還讓她陪著你們長途跋涉,到底是什麼意思?」
  懷宇不甘未弱,瞪著眼睛反擊回去。
  「喂,大爺,我搞清楚情況好嗎?你家那個小妖女打定主意的事,誰改變得了?連你自己都制不住她了,還敢說我!至於璀璨,人家可是好心跟來幫你安慰妻子的,她都不嫌辛苦,你還喳呼個什麼勁兒?」
  兩個女生根本岔不下話,兄弟兩人已經鬥在一起。
  「這是他們消除壓力的方法。」紫螢見怪不怪,聳聳肩向璀璨報告。「好了,不要吵,再吵我潑你們硫酸。老公,叫懷宇講那條青蛇的故事給你聽。」
  「什麼青蛇?」
  他怔了一怔,定定端詳大弟。
  懷宇面上突然露出狼狽萬分的表情。
  「啊——你倒提醒我了,我還沒道謝呢!」璀璨猛然醒悟,興沖沖地替她的救命恩人大肆宣揚。「來這裡的路上,一條青蛇掉在我的背包上,差點鑽進我衣服裡。結果賀醫師把它引到他手臂上,替我解了圍,實在太勇敢了!我原本以為他也很怕蛇,沒想到——」
  「方、璀、燦!」他臉上佈滿怪異的紅潮,沉著嗓門警告她。「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麼?時間不早了,回去睡覺吧!明天還有得忙呢!」
  「可是——」她還想多宣揚一些他的善行,卻被他粗魯地拉起來,半推半押著走向臨時為醫療小組騰出來的二樓睡房。
  「看看你,襯衫下擺又露出來了。」
  「還敢說我,你自己不是一樣狼狽?」
  「我只是衣服髒了些,穿著可還是整整齊齊的。」
  「你好煩哦!這種時候還有功夫挑剔我的儀容……」
  鴻宇呆呆目送他們消失在樓梯轉角。
  半晌,回過神來不可思議地凝望妻子。
  「懷宇當真替她捉蛇?」他輕聲嚷了出來。「我弟弟賀懷宇?那個看到蚯蚓在路上爬都會繞道的人?」
  「沒錯!」紫螢笑得可樂了。
  好難得見到她不動如山的老公吃驚成這副德行。
  「簡直令人不敢置信。」他的眼光終於回到妻子的俏臉上。「自從懷宇九歲時在我爺爺家後院被一窩小草蛇嚇到以後,他視蛇類猶如致命毒藥。每回我和寰宇有事求他,如果他不肯答應,我們便威脅要抓蛇放進他被窩,他沒有一次不乖乖就範的。沒想到他居然有膽子英雄救美!」
  難不成天要下紅雨了?
  「所以嘍,你們三兄弟追女朋友的手段最行,難怪我和璀璨、諳霓會被你們騙得毫無招架之力。」
  天哪!到底是誰把誰騙得毫無招架之力啊?他啼笑皆非,決定吻住這個得寸進尺的小女人以示「懲罰」。
  活該他們兄弟前輩子欠了一屁股債,今生才會遇上三個武功高強的女債主,把他們整治得服服貼貼。
  是幸抑或不幸?
  他的臉埋進她的萬縷柔絲中,滿足地吸嗅著夾帶雨水、沙塵和洗髮精香味的氣息,心中有了結論——
  或許,真該慶幸他前世欠了她,今生才得以與她相遇。
  真的!真的該慶幸——








第九章

  再度回到台北,已經是七天之後的事。
  而這段期間,璀璨在反覆思索一個問題——賀懷宇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陸續載走賀鴻宇夫婦和其他傷害者時,山上指揮調度的大權儼然落入他手中。所有事情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妥善的處置。
  在她面前,他則完全符合她幻想中暴君始皇應有的形象。他無時無刻不在念她、吼她、指揮她跑東跑西。等她累得半死決定和他翻臉時,他卻又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柔——百忙中不忘提醒她吃飯、喝水、坐下來休息,甚至打個盹兒。
  她越來越對他們之間的「交情」感到迷惑——而在迷惑的面紗之下,真正潛藏的感情其實是不安和恐懼。她心知肚明,由於他傾性的緣故,在賀懷宇眼中充其量她只能當個朋友或哥兒們。然而——她對他原本君子之交的情感,卻在逐漸變質當中……
  「真正的愛情其實是不求回報的」,這句話是她所聽過最差勁的空談。愛情無關乎神聖、超然,它也講求投資報酬率。一旦投入資金,總希望擁有相同份量的回饋。她自認為不是品性超凡入聖的賢人;她只是個平平凡凡的小女人,希望意中人對她亦如她對他一般。
  而今,平靜了二十四年的心海,竟然為了一位無法回報她心上感情的男子興起波瀾,她幾乎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出來。
  「你在想些什麼?想得這麼出神。」他單手控制方向盤,右手越過排擋桿輕輕貼住她的腿。
  他的碰觸令她不自在地蠕動身子。
  「沒事,我在想虎克,不曉得它會不會餓著;還有我媽,我一連八天九夜沒有任何消息,她一定很擔心。」原本只為提出來搪塞他的借口,一旦說出來,反而提醒了自己,竟然漏掉這兩件最重要的事。
  「令堂的事……你想不想先打個電話回家報平安?」他彎進自家車庫,偌大的引擎聲熄火之後,留下來的餘音在耳道內形成嗡嗡的共鳴。
  「不用了,我進去帶虎克直接回家。」她打開車門,步伐一時之間有些紊亂不穩。
  他及時在她跌倒之前扶住她,掏出鑰匙開了門,簇擁她進入乾燥溫爽的客廳。
  「璀璨——」他強而有力的手臂依然摟住她的纖腰。「我看你今晚別回家了,睡在這裡吧!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
  她回眸凝視他,眼瞳中蕩漾著複雜的思緒。
  「我發現,你雖然老是喜歡支使我,卻常常使我免於做出兩難的選擇。」
  「是嗎?」他輕鬆地回答,走進廚房燒水,打算為兩人沏壺甘美微澀的文山包種茶。
  「沒錯。」她跟著他走進去。「比如說現在,我很不想回家,卻又不好意思留下來不走,結果你主動叫我在這裡過夜,於是我有了可以不回家的借口,這不是很巧嗎?」
  「對啊,好巧。」他漫不經心地應道,扭開瓦斯爐開關。
  「另外還有很多次——」
  「璀璨,你出去看看阿成和虎克在哪裡,好不好?」他打斷她的絮絮叨叨。「我們進來這麼久了,它們居然一點影子也沒有。」
  「噢,對!我去看看。」被他一提醒她才想起自己的愛貓,注意力霎時被岔開,急匆匆走出廚房搜尋它們的蹤影。
  結果,她在主臥室大得不像話的巨型床墊上找到它們。虎克趴在正中央睡得舒舒服服,看見她走進來時僅僅抽動幾下耳朵,甚至不肯站起來迎接她。而且最近幾天它變得不像話,整個身材像顆灌飽氣的藍球。阿成則躺在它旁邊,巨大笨重的身體使床墊凹下一個洞。
  「幸好走進來的人是我,否則你們兩個就要挨罵了。」她喃喃嘮叨它們,一把抱起虎克。「哇!你重得要命,怎麼最近胖得這麼快?是不是哪裡不對勁?來,我抱你去看醫生。」阿成搖頭晃腦地跟在他們後面。
  所謂「醫生」者,乃指廚房中燒水泡茶的男子是也。至於他會不會醫貓,那並不重要,反正小動物的構造組織和人體大致上相去不遠。
  剛走到廚房門口,電話特殊的鈴聲輕輕嘟噥起來,他揮揮手示意她坐到餐桌前,自己則接起話筒……
  「喂,我是賀懷宇……」他側眸瞄了她。「是,伯母,她在我這裡,請您稍候。」他一手遮住話筒,挑眉詢問她想不想接。
  她遲疑了片刻,異常勉強地開口:「不用了,請你轉告她我現在立刻回家。」
  懷宇快速在心裡盤算半晌,立刻有了計較。
  「伯母,我們剛從花蓮趕回來,精神很差,明天我再送璀璨回家好不好?」他靜下來聆聽一會兒,露出苦笑的表情。「我想她只是還不習慣……也好,我的地址是……」他念了一串路名巷弄。「稍後見。」
  「她要來啊?」她苦著一張臉。
  「沒辦法,誰教她女兒變成小鴕鳥,連接個電話都不肯。她看過電視新聞,知道我們過去幾日的行蹤,也猜想你一定仍然在鬧彆扭,才會不願意和她說話。」
  「我不是在鬧彆扭。」她輕聲抗議,背靠著牆柔弄虎克的軟毛。「我只是……不曉得該和她說些什麼。」
  他揉亂她的亂髮,舉動中帶著濃濃的寵溺。
  
  「別想了,方伯母大概半個小時後才會到,你先去洗澡,自個兒去我衣櫥裡拿換洗衣服。」他親吻她的頭頂。
  
  「噢!」漫應了一聲,心不在焉地踱向浴室,走到一半復又踅回來。「喂,虎克最近胖得厲害,你替它檢查看看有沒有毛病好嗎?」一股腦兒把貓咪塞進他懷裡,又漫不經心地走開了。
  他抱著大胖貓,既好氣又好笑地端詳它。真虧她想得出來!他又不是獸醫。
  可以想見,日後他倘若欲和她長久相處,勢必得多買,幾本動物醫療方面的書籍回家惡補一番。
  門鈴響時,她正好從浴室裡踏出來。洗去一身的風塵僕僕,心境上隨之開朗許多,就連稍後既將面對母親的情形想起來也不覺得有那麼難挨了。
  「把頭髮擦乾!」他丟過去一條乾毛巾匆匆前去開門。
  「不用啦!已經不太濕了。」她最討厭拿條毛巾在頭上又揉又捏的。
  「叫你擦乾聽見沒有?」他目露凶光,慣有的暴君口吻馬上又竄出頭來向她吆喝。
  她咕噥抗議,不過抗議無效。
  「璀璨!」
  她根本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頭臉仍然罩在白毛巾下,身體已經被一雙急切的手臂環住。
  「可憐的璀璨,晚間新聞沒有提到你傷得這樣嚴重啊!為何整個腦袋全包紮起來了?」聽這個倉惶失措的聲音,顯然屬於她的母親大人。
  「媽,我剛洗完澡在擦頭髮啦!」她不耐煩地扯掉浴巾視線直接迎上另一雙她並未預期會見到的眼眸——方濯!
  飽含疑問的眼神自然而然投向站在他身旁的懷宇。
  懷宇幾不可見地聳了聳寬厚肩膀。
  「你們請坐,我進去洗澡。」這種家務事不是他外人應該參與的場面。
  「喂!」璀璨及時叫住轉身正要離開的修長身影,三道眼光霎時集中於她的臉上。「我……」她面孔開始發熱,卻又說不出叫住他的原因。
  此時此刻,最令她熟稔自在的人就只有他,再加上過去幾天與他相依為命慣了,甚至稱得上一起出生入死,倘若他沒有留下來陪她,她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仍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開口替她留住懷宇的人是方濯——
  「賀先生,這兒是您府上,我們怎麼好反客為主呢?」他的語氣中儘是謙和。
  璀璨和鐘映珍用力點頭。
  鐘映珍早看準了這個人是她的準女婿,怎麼能讓他跑掉!
  「反正是自己人嘛!自己人!」她頗含深意地笑笑。
  懷宇是明白人,朝未來的岳母笑了笑,不再推辭。一幫人找定位子坐下來。
  「咳……」方濯清清喉嚨,說明今晚的來意。「呃,璀璨,你母親和我打算補個婚禮,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見?」
  「沒有。」她機械式地回答,機械式地擦拭頭髮,毛巾被身旁的懷宇抽走後,機械式地撥弄他的大手。
  「小燦,如果你反對,我們……」鐘映珍遲疑的眼光投向方濯。
  「我沒什麼好反對的。你們兩位是當事人,既然連當事人都不計較過往的舊事了,我當然更無話可說。只希望你們這次重婚,能夠更珍惜彼此得來不易的感情。」她好像小學生在背課文。
  「重婚?」鐘映珍歪著頭打理方濯,自言自語道:「沒錯,確實是你的第二次結婚。」
  懷宇心念一動,卻發現似乎沒人注意到她的喃喃自語。
  「方伯母,那您呢?」
  鐘映珍的面容上突然飛紅了一抹嬌羞。
  「當然是我第一次披婚紗啊!真羞人,教已經一把年紀,女兒也已二十四歲,我們才結婚——」
  這下子不只懷宇好奇,連她這個做女兒的也瞪大眼睛合不攏嘴。
  「媽,你糊塗啦!你以前不是和他離過一次婚?」
  鐘映珍和方濯面面相覷。
  「你是這樣告訴璀璨的?」他納悶。
  「哪有?」她茫然地轉向女兒。「是你外婆告訴你,我和他離婚的?」
  「不是。不過,難道你們……」她睜得又圓又亮的大眼輪流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
  「我們明明沒有結過婚。」兩人一齊回視女兒。
  一家三口臉上的表情同樣茫然。懷宇開始覺得自己向來自詡為理性的頭腦就要和他們一樣失常了。
  「這麼說來,我是個私生女。」她的語意中充滿了不可置信。「怎麼可能?全台灣有多少人長到二十四歲才發現自己是個私生女?」
  好問題!懷宇直到指尖碰觸到額頭,才察覺自己又開始揉額角。
  「對不起,這場家庭會議由我來主持,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他決定很有禮貌、很有效率地接過主導權。「方伯母,我想其中一定有個大誤會,璀璨一直以為你們是結過婚的。」
  「如果是這樣,你的戶口就不會填上『父不詳』了。」她顯然對女兒的智商生起嚴重的懷疑。
  「你為什麼不早說呢?」璀璨脹紅了臉。
  「我以為你知道。」鐘映珍自覺非常無辜。
  「你不說,外婆和外公不說,其他親戚不說,我怎麼會知道?」她氣極敗壞。「從頭到尾,我只曉得他愛上另一個女人,拋下我們不管——」
  「呃,那位女士其實是……」方濯想解釋清楚。
  「你別插嘴!」母女倆齊聲對他喊,再度纏夾在一起。「你——」
  「你們兩個別插嘴!」懷宇挺身主持正義,換來兩個女人的怒目而視。「方先生,我看您講話較有條理些。還是請您說明吧!」
  方濯投給他感激的一瞥,溫和誠切地凝注女兒。
  「璀璨,當年我和你母親交往時,你的外公外婆非常反對。他們是保守的鄉下人,一來不滿意我只是個窮學生,二來我和你母親本家同樣姓方,兩人又差三歲,他們很迷信這些不切實際的忌諱,於是無論如何也不准她嫁給我。」
  「那麼我又何必和她糾纏不清?還生下我不管!」說她的抱怨不含敵意是騙人的。鐘映珍和方濯終究較為保守,被她這麼一說,臉色更紅了。
  「當時我並不曉得你母親懷有身孕——」
  「我明明告訴你了。」鐘映珍插嘴。
  「小珍,我只記得你問我,咱們的小孩要取什麼名字?此外啥也沒說,我如何猜得到你懷孕了?還以為你在替日後的兒女做計劃呢!」
  這會兒輪到璀璨懷疑她母親的智商了。
  「總而言之,父母輩的人反對,你母親又不肯拋下親人跟我走,我只好暫時離開,本想打拼出一番事業,或許可以讓老人家回心轉意。可是,他們一直居中作梗,使我聯絡不上你母親,一顆心越來越冷;最後遇上我恩師的女兒,他們的家庭正陷入困境。既然情愛不成,恩義為先,終於下決心娶了她,斷了與你母親重聚的念頭。」
  她聽完只想吐血,側眼望過,懷宇的表情和她一樣啼笑皆非。
  「媽,你的說法呢?」
  「差不多是這樣。」鐘映珍不好意思地回答。「當時我只聽說他去了外地,而且離開之後音訊全無。後來父母發現我懷孕,深怕面子掛不住,終於答應我和他的婚事。可是一時之間卻到哪裡去找人?再次聽見的消息時,他已經結婚了,我不想破壞他的家庭,所以才決定獨自撫養你長大。直到幾個月前我和他在一個作家聚會上重逢,很多內情綞找到機會談開來。」
  「我的原配妻子在七年前過世了,之後我一直在打探映珍的下落。」方濯補充一句。
  璀璨靜靜打量母親,再看看父親,氣氛一時間僵凝靜謐下來。
  她突然天外飛來一句。「媽,時間不早了,你們先回去吧!我明天下班後直接回家。」
  兩人面面相覷,這完全不是他們預期聽見的反應。懷宇則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看她在玩些什麼把戲。
  「至於你們的婚事,我致上最誠摯的祝福。」她轉向懷宇。「主人,麻煩你送客人出去好吧?」
  兩個客人仍然搞不清楚情況,被他送出門後,鐘映仍趕緊詢問他。
  「我女兒很反常哎!」她心頭惴惴。
  「這叫『暴風雨前的寧靜』!」他回答得嚴肅有禮。「放心,把她交給我吧!明天她就恢復正常了。」
  「也好!」她立刻扔開這個燙火山芋。方濯還想說些什麼,被她玉手一揮擋住了。「你打算何時娶她?」
  「越快越好。」對未來岳母沒什麼好掩飾的,她終究不同於小妖女秦紫螢。「就下個月底吧!我不喜歡拖太久,訂婚結婚一起來好了。除非伯母有其他建議?」
  「這樣也好,反正已過了家歷鬼月。方濯,你說呢?」這句話是問好聽的,也不等他回答,逕自說下去。「你盡快把宴客名單擬好,喜餅和禮服的事情我會負責,聘金——我看算了,又不是賣女兒。」
  「等一下,你們不問問小燦的意見?」方濯以為自己在作夢。
  「對了,我得先求婚才行,怎麼給忘了?」他搔搔頭髮。
  「你還沒求婚?」方濯的眼珠子險些掉出來。
  「唉呀!大驚小怪,回家啦!」鐘映珍扯著他領帶走向停車位。
  這對母女都是瘋子!徹徹底底的瘋子!方濯認識她二十多年,總算稍微有點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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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4-20 21:59:01 |只看該作者
 懷宇揮別他們,沉思地走回客廳,突然被一雙手揪衣襟。
  「你能相信嗎?」她踮起腳尖湊到他面前大吼。「我居然是個私生女。而我父母親沒結婚的原因,居然只為了他們同姓又姓方又差三歲。我媽傷心了大半輩子,而我自小無父,一切只因為整樁很扯淡、很離譜、很單純、很不是原因的原因。他們在搞什麼?」終於發作出來了,懷宇拍拍她的臉頰。
  「早期的農業社會難免有此迷信嘛!」他打橫抱起她走進臥室。「起碼最後的結局是個大團圓,我也知道令尊不是個拋家棄子的負心漢,這樣難道不好嗎?」
  「當然好,可是——」她像顆消了氣的皮球,被他往床上一扔,逕自拿個枕頭蓋在臉上。
  原以為今晚會遇上一些驚魂動地的場面,結果居然只有一出——鬧劇。太過份了!她的人生實在無味之至。
  「我去洗澡了。」他體貼地替她關掉電燈。
  煩!悶!氣!她好想站起來大叫。同樣的情節發生在其他人身上,肯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否則便是全家叫罵成一團,偏偏在她身上卻是風平浪靜。
  也不是她惟恐天下不亂啦!只不過……她好希望在平凡的生活中加上一點點不平凡的調味料,否則日子千篇一律,豈不是悶死人了!
  翻來覆去好久,身邊的空位陷了下去,她聞到他身上散發的清爽的味道。
  「還在想?」
  巨大的手掌從後環住她的腰,輕輕一拉讓她貼靠住赤裸堅硬的胸膛。璀璨隨手把枕頭往腦後一塞,咕噥幾句。
  「算了,睡吧!」眼睛合上當真打算睡覺。
  忽然聽見他幾聲低笑,接著感覺到腰際的大手越來越不安分,開始偷偷往上溜——
  「喂,趕快睡覺。這樣摸會癢哎!」她躺平身體凶巴巴地吼他。
  下一瞬間,他沉重結實的軀體疊到她的上方,壓得她動彈不得,但不會太難受。身體隔著布料與他貼合,逐漸泛起陣陣火焰般的燥熱感。
  「下去啦!大笨牛。」她試圖推開他,努力想借由毫不在意的口吻驅逐這親密曖昧的氣氛。
  以前陪他「睡」過那麼多次,他從來沒表現得如此奇怪過!
  黑暗中,又是一串他的輕笑,他的臉埋進她發間,開始順著額頭吻下來——「你到底想做什麼?」她被他吻得虛弱無力,掙扎著在吻與吻之間擠出心中的疑惑。
  若非她知道他是個同性戀者,她會發誓他打算做一件「色迷迷」的事情。
  可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迷迷糊糊地任他擺佈,全身虛軟得彷彿遺落了骨骼,體內、體外的世界完全由各種不同溫度的熱意所組成。
  在心海中某個稍微保存著些神智的角落裡,也隱約明白——
  他真的對她做出她以為他不會對她做的「那件事」!








第十章

  「賀懷宇!」
  她來熱洶洶地撞開辦公室門,引來幾個過路者的側目,才剛踏進去一步,房門馬上被另一隻手關上,她則被吻得天昏地暗。
  「不錯嘛!有進步!躲了我幾天,連貓咪都不敢來要回去,結果一見面就直呼我的名字。嗯……你的叫法我不太滿意,不過比『喂』和『賀醫師』好多了。」
  他輕啄她的鼻尖後繞回辦公桌後坐著,蹺著腿雙手交疊在腦後打量她。
  璀璨過了足足三十秒才回過神來,俏臉開始脹紅。
  「把虎克還給我!」她幾個大步跨到他面前,隔著辦公桌朝他吼。
  「是你自個兒把它丟在我家的,想要回去?成,下班後跟我回家捉貓。」他一派悠然自在,完全不為她的惱怒所動。
  她的臉色越來越紅,這回——增添了幾抹羞澀的意味在內。
  她會跟他回去那才有鬼。上個禮拜趁著他還沒睡醒,她偷偷翹回家,而且很成功地迴避他長達六天四小時又三十二分鐘之久,這回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自投羅網。
  若她早知賀懷宇其實是個雙性戀者,說什麼也不會理睬他。瞧瞧!害她白白被佔了一個好大的便宜……
  都是秦紫螢那個小妖女害的。也不把消息來源弄正確,現在她最寶貴、隱密、私人的「東西」讓他奪走了,教她找誰說去?
  「不管,反正你把我的貓咪還來,否則……」她努力搜尋腦袋,想找出可以讓他忌憚的威脅。「否則我就告訴你大哥。」
  話剛說完就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多精彩的說法!程度相當於小學生口中的「我要跟老師說,叫老師打你。」
  「好啊!你去說,要不要我告訴你電話號碼?」她顯然被她逗得很樂。
  她氣壞了,簡直是送上門來供他調侃的,自取其辱;一轉頭,又想像陣風樣刮出去,結果連門口都走不到,整個人已經被他緊緊圈在懷裡。
  「你是特地來討貓的?」他暖暖熱熱的氣息吹向她的耳際。
  他提醒來她的來意。
  「我問你——」她氣呼呼地推他胸膛,結果撼不動他,自己反倒腳跟不穩,跌坐進沙發裡。「我問你,為什麼每個人都說我們要結婚了?」
  他坐到她身邊去,揚眉的表情傳達著四個字:我很無辜。
  「剛才梁維鈞採訪院長回來,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向我道賀,問我為何快結婚了還不肯告訴大家;昨天則遇上神色不善的卓芊芊,瞪我的恐怖眼神比白雪公主她後娘更邪惡;再早一些,我媽媽拿回一大堆禮服照片要我挑,我爸則坐在旁邊替我張羅喜餅。你究竟在搞什麼鬼?」她用力戳他胸口。
  「我也不知道。」他的眼神清白得不像壞人。「我明明只告訴正副院長和幾位好朋友,怎會變成每個人都知道呢?」
  她下巴掉下來。
  「你是說,你真的跟別人講我們快結婚了?」
  「我們本來就是。」他理所當然地說。
  「誰要嫁給你!你這個……這個自大、囂張、跋扈、霸道的同性戀!」
  她想跳起來罵他,被他一掌按下來。
  「你到現在還以為我是同性戀?」他惱怒起來,兇惡的眼光瞪得她無所遁形。
  她已經氣忿得不曉得要害怕。「你當然不是!」
  總算!他鬆了口氣,默默感謝上天,她的下句話卻打破他的幻想——
  「因為你是雙性戀!」
  「你白癡啊?」他揪住她的肩膀用力晃她好幾下。「你就不能把我想得『平常』一點?」
  「你不用再狡辯了,我明白你的『特殊情況』是因為愛到未婚妻移情別戀的刺激。」她吼回他臉上去。
  「又是『未婚妻』!」他與她比音量。「你要我說幾次才聽得懂?如果我那麼在乎彭珊如,冷愷群早被我毀屍滅跡了。不信你叫他碰你看看!」
  「這件事和愷梅的哥哥的什麼關係?」
  「你以為我是如何和冷愷群結下樑子的?」他和她大眼瞪小眼。「那傢伙和我向來看彼此不順眼,找到機會總想給對方一點顏色看看。當時他獲知彭珊如與我有婚約時,故意勾搭她打算送頂綠帽子給我戴,碰巧我已經很受不了那女人,所以裝聾作啞當沒看到;直到時機成熟了,我提出抗議,強迫彭家答應解除婚約,才順利擺脫那個八爪女。至於冷愷群,不管我愛不愛彭大小姐,他想扯我後腿總是不爭的事實,這個梁子不結行嗎?」
  她眨巴著眼睛。
  「那你為何讓他妹妹進『飛鴻』?」
  「沒有為什麼,冷愷梅是靠自己的實力考進來的,哪像你?」
  「如果內情真是這樣的,你為何不早說?還故做神秘欺騙我!」她繼續強辯。
  「誰欺騙你了?不要把小妖女的罪名推到我頭上來。我當初告訴你退婚的真相,你肯信嗎?不但不信,反而認為我在替自己找台階下,對不對?如果這種事情你都不信了,我再浪費唇舌告訴你冷愷群的事情做什麼?」他幸幸然地罵她。
  好像確實是她自己騙自己……不,是紫螢騙了她,可是——她不甘心如此輕易地放過他。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絕對不會嫁給你的。」她撂下一句話,打算像銀幕上所有暫時遭遇挫折的英雄一般,光榮退場。
  「璀璨。」他自她身後叫住她。
  她站在走廊上與他對視。
  他驀然露出一個迷人之至的笑容,雪白的牙齒足以拍攝牙膏廣告,悠然自得地提出挑戰。
  「我和你打賭,下個月底我們一定會結婚。」
  走廊上其他的過路人全停下腳步,滿懷期待地等著她的回應。
  璀璨沒有讓他們失望。
  「我也敢保證,如果我當真嫁給你,我就不姓方!」
  她拂袖而去。
  整間醫院在最短的時間內沸騰起來。
  賀懷宇和方璀璨的婚姻之戰究竟鹿死誰手?目前的盤口是一賠二十,「方氏」居於明顯弱勢一方。
  「方璀璨只是在拿喬而已!」這是冷嘲熱諷外加嫉妒眼紅型的說法,屬於卓芊芊之流。
  「賀醫師論人有人才、論錢有錢財,打著燈籠都沒地方找,無才無貌的方璀璨會放棄才怪。」這是從現實觀戰考量,屬於旁觀者清之輩。
  「好浪漫。他們的愛情故事一定很精彩,有情人終成眷屬,賀醫師絕對會娶到她的。」這是羅曼蒂克的玫瑰色言論,屬於愛作夢的白衣天使之群。
  隨著這個月的結束,下個月的開始,大家全籠罩在一陣期盼想望的情緒下。
  究竟,三十天後會不會有一場轟動盛大的婚禮舉行?
  「不會!」璀璨斬釘截鐵地說。「我絕對不會嫁給他的,所以你省省吧!」
  「不要這樣嘛!璀璨,大家都是朋友,你就幫個小忙嘛!」羅煥朝握住她的手切切哀求。
  「我和賀懷宇非親非故,這種事情你自己去跟他說。」她撇開臉不屑一顧。
  羅煥朝嘻皮笑臉地勸說。在他身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情操是得不到印證的。
  「璀璨,我上次的危機處理調配合宜,受到公關部主任很大的賞識,連總裁賀鴻宇都親自召見,你知道這有多不容易嗎?說來還多虧了那次山難事件讓我有表現的機會——」看見她眼光不善,他趕緊改口。「總之,這回遇上本組組長出現空缺一事,簡直是我的天大機會,只要你稍微替我說幾句好話,這個位置肯定非我莫屬。幫幫忙嘛!璀璨,你們都快結婚了,他一定聽你的!」
  「你聾了還是瘋了?我說我不會嫁給他,你沒聽見哪?」她跳起來大叫。
  「好好好,不嫁就不嫁!你嫁不嫁都無所謂,只要答應幫我——」
  「不幫不幫不幫!滾出去!」她死推活拉把這個馬屁精趕出編輯室。
  再這樣下去,遲早她會被逼瘋。無論她如何抗議,沒人相信她絕對不嫁賀懷宇。她簡直是四面楚歌!
  原本還想很有志氣地離家出走,以示抗議!結果——實在可憐到極點,她竟然找不到地方去。若跑到親戚家,他們一定會問上一籮筐問題,然後聯絡她母親;前往老朋友,又覺得交情不夠;如果包包一背去浪跡天涯,哈哈!失禮,沒有盤纏,她的薪水全用來繳家裡的房屋貸款了。
  她生平頭一遭發現自己居然孑然一身,孤單到這步田地。
  「又開始自憐自艾了?」愷梅帶笑的嬌細聲音在她耳邊調侃道。
  「愷梅!太好了,快坐下來陪我聊聊,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訴你。」她精神一振,總算遇見一個可以談心的人。「你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來上班了!」
  「是啊,結果一到編輯室立刻聽見你的緋聞。如何?你究竟嫁不嫁賀懷宇?我已經在他身上下了兩千塊。」愷梅也不跟她客氣,等著看戲的意味昭然若揭。
  「你別學那些無事忙的閒雜人等,我懷疑整間醫院的人全都瘋了,只有我是清醒的。」
  「真好,眾人皆醉你獨醒。」愷梅取笑她。起身到角落為自己倒杯開水,再度回來時,臉上已經斂去了原來笑謔嘲理的神氣。「說說看,你為何那麼排斥嫁給大家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璀璨聽見她的形容詞,忍不住笑出來。在她心中,賀懷宇囂烈狂傲的性格可與童話故事中善良溫和的王子差距十萬八千里。
  「大家全誤會了。其實無論我嫁與不嫁,原因都與他沒有關係。我既不是嫌他不好也不是嫌他太好——」她望向愷梅,眼神是苦惱的。「而是『嫁人』這件事讓我腳底發冷,我還沒準備好結婚生子、走入家庭,如果貿然結了婚,結果卻證明我是一個失敗的妻子,那怎麼辦?離婚嗎?與其離婚,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結婚。我並不介意和他同居的。」
  「可是他會介意。」愷梅輕輕地道。「他們那種人,若非自己珍愛的東西,別人怎麼借用皆無所謂,反之,誰也別想動他們的寶貝一丁點兒。而要保護寶貝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最顯眼的地方貼上標箋,警告任何敢輕舉妄動的人——」
  「噯,整件事情在你口中變得一點美感也沒有,他儼然扮演牢頭或主人的角色,而我則成了囚犯或牲口了。」她受不了這種男人至尊的觀點。
  「我不同意,誰強誰弱自在人心。聽起來女方——尤其是你的例子——似乎一直在挨打狀態,可是你想想他有多可憐。首先得花費一番心思追求佳人、打倒眾敵手……」
  「他有什麼敵手好打?」她插嘴。
  「要不然你以為羅煥朝為何會被調走?他就是賀懷宇心中的假想敵哪!笨蛋。」愷梅顯然很受不了她。「其次,他得費心讓你自動發現他的優點,進而欣賞他、愛上他,等到你嫁給他了,他會以為一切大功告成,可是,錯!他還得努力賺錢、養家活口。如果這輩子從一而終也就算了,反正只辛苦一次;倘若他很不識相想搞外遇,家庭破裂,一切從頭開始,新家庭有新家庭的煩惱。拉拉雜雜算起來,最吃力不討好的是他。你說,究竟男人辛苦還是女人辛苦?」
  嘩!她歎為觀止。
  「愷梅,我倒是從沒以這個觀點來思考過。」
  「那麼你就多想想吧!」她背起皮包,準備離開。「今天是來向你道別的,我上個禮拜辭職了,打算出國念個博士學位回來。」
  她跳起來驚呼:「出國?不要啦,愷梅,這一去要好久的!怎麼會忽然想到要出國?」
  愷梅聳聳香肩,笑得有些無奈。
  「想換個環境看看。總不能永遠留在台灣當井底之蛙。」
  「那麼,冷愷群怎麼辦?」她直覺說出第一個躍入心頭的名字。
  這三個字似乎帶著奇異的冷凝能力,剎那間凍結了編輯部裡的空氣。愷梅的笑容僵硬在清雅的面頰上,靈活的黑瞳變為兩顆毫無生息的水晶。
  「怎麼會提到他?」她竭力強迫自己自然地露出笑靨,嘴角卻彷彿垂掛著千斤重的巨石。
  「我……因為……呃……」璀璨彆扭極了,渾身不對勁,暗罵自己無聊、探人隱私。「我只是好奇他會不會阻止你出國而已,沒有其他意思。」
  愷梅怔怔地望著她,良久不搭腔。
  「愷梅,你別介意,我真的不是在影射你和他有任何……我是說,我知道你們是兄妹……」她訥訥地解釋,明白自己反倒越描越黑。
  愷梅怔仲的眼神移向窗外,天清氣朗的藍空彷彿欲滴下澄靛的染料,染出一片澀青。
  「璀璨,你曾不曾在事後思考過,當時為何不顧一切危難,追著賀懷宇到山上救他大哥?」
  她眨了眨眼睛,沒有料到愷梅會回問她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不,沒有想過。」
  因為她怕。她怕所得出來的結論是她想也不敢想的,索性傚法鴕鳥精神,不去深思。
  愷梅驀然露出一抹極輕極淡的笑容。
  「或許,你應該從反麵點題。思考一下,如果當時你沒有跟著去,而賀懷宇卻出事了,此後再也相見無期,那麼你該怎麼辦?我想這個答案有助於你滌清目前煩亂的思緒;同樣的,也能讓你更明白為何我要離開台灣。」
  她再度牽動嘴角,轉身瀟灑地離去。
  輕輕的走了,正如當初輕輕的一為;而這一揮袖,真的不帶走一片雲彩——
  「求求你不要煩我!」
  她用力摀住耳朵,抵擋母親嘰哩呱啦的疲勞轟炸。
  「這怎麼能叫煩呢?婚禮只剩下三個星期,你連禮服都沒去試穿,倘若衣服不合身,臨時叫裁縫師改哪來得及!」鐘映珍掰開女兒的手強迫說教。
  「誰管它來不來得及!我說不結婚就不結婚,到時候你們自己去想辦法找個新娘充數!最好當天大家一起出醜,吃了大虧你們才會學乖。」
  「你真是——」鐘映珍氣得柳眉倒豎。
  「岳母,我來。」懷宇插進來,溫和地替她解釋。「最近她好友離職,她的心情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交給我吧!我來和她談。」
  鐘映珍咕噥念了她幾句,拉著方濯到旁邊討論細節問題去了。
  「不用浪費唇舌,我不會嫁給你的。」她撇開頭不肯看他。
  「先別談這些。告訴我,為何最近你的心情如此低落?」他在她身旁坐下來,將她舒舒服服地擁進懷中。
  他終究注意到了!璀璨氣歸氣,心頭依然甜滋滋的。
  「愷梅。她要出國唸書,不曉得何時才會回來。」
  「你又不是小娃娃離不開媽媽。」他無法不覺得好笑。
  「才不是!」他的胸膛挨了她一拳。「愷梅這麼一走,和冷愷群的距離豈不是更遠了?兩個人相隔千里,這場戀愛談得起來才怪。」
  「搞了半天你在煩這個?」他啼笑皆非。「小姐,你先煩煩我們自己的事好不好?」
  「你懂什麼?看見身旁的朋友錯失她人生中最美麗的機會,這種感覺比當事人更難受!簡直可比看悲劇小說。明明兩人愛得唏哩嘩啦,偏偏因為小事而分開,教人如何不想掐死那個作者?而今同樣的情形發生在我眼前,我的心情倘若好得起來,除非是鐵石心腸。」
  他真希望她的身邊也有個朋友,把這番話原封不動地砸給她聽。
  「放心吧!冷愷群是個聰明人,一旦他想通了,肯定馬不停蹄追上去,冷愷梅跑不掉的。」還是先安慰她要緊。
  「你怎麼知道?」她不太相信,狐疑的眼神充分表達對他的不信任。
  「我比你瞭解他,不是嗎?」
  「也對。」她頷首接受他的理由,稍稍被安撫下來,慢慢發現他的胸懷躺起來蠻舒服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璀璨,上回我們去凱悅參加酒會,你喜歡那裡的氣氛嗎?」
  「還不錯。」她全身力量壓放在他身上,暖呼呼的,已經打算睡著了。「不過比起飯店,我寧願去公園或花園,感覺起來比較不會太拘束。」
  「這個點子不錯,我的老家有個露天花園可以充當會場。」他側頭想了想。「把會場佈置成自助式的好不好?在陰涼處放幾張小桌子供賓客休息,其他空間可以讓客人自由走動,你覺得如何?」
  「不好,」她喃喃否決,窩得更舒服些。「太西化了,我們是中國人哎!還是擺幾十張大圓桌,菜色一道一道端上來,這樣才熱鬧。」
  「也好。」他同意,輕聲軟語提出第二個問題。「要擺幾桌?一百還是一百五?」
  「又不是餵豬,請那麼多人做什麼?」她軟綿綿地癱在他身上,眼睛已經快閉起來。「三、五十桌就夠了,節約能源嘛!」
  「好,就五十桌。」他揚高聲音。「岳母,璀璨和我決定了,婚宴地點設在我老家的花園裡,采中式合菜,席開五十桌。」
  「慢著!」她突然清醒過來,撐直身體瞪視他。「我可沒說——」
  「太好了,小燦,順便幫忙,粉紅色這件禮服如何?」鐘映珍立刻拿著一疊服裝目錄過來湊熱鬧。
  「粉紅色好醜。」她隨口敷衍完母親,回頭指責他。「我才不是——」
  「乳白色這件呢?」
  「和結婚禮服太像了。」懷宇表示。
  「我偏偏覺得不錯。」她和他唱反調。「喂,我剛才可不是——」
  「好,就白色這件吧!來,再選一套,我看紫色旗袍不錯,你覺得呢?」
  「媽,我在和他吵架,你別插嘴,紫色的旗袍能看嗎?喂,姓賀的,我——」
  「的確不好看,這樣吧!這件淺橘色綴蕾絲花邊的晚宴裝——」
  「媽媽,你讓我先和他溝通完嘛!淺橘色看起來像感冒藥水,挑淺橘色不如選棗紅。喂,我先聲明,婚禮的事——」
  「好,那就選棗紅色吧!」鐘映珍和懷宇兩人異口同聲地贊同,分頭打電話聯絡去了。
  「喂,老伴,璀璨選好禮服和請客地點了。」
  三個人興沖沖地圍成一桌,繼續進行下一步討論。
  璀璨氣得牙癢癢。又被他們得逞一次,不管,隨他們去,既然沒人把她的話當一回事,婚禮上找不到女主角可別怪她!
  反正,方璀璨立誓不嫁賀懷宇!
  十、九、八、七、六——
  所有人——包括醫院同事、雙方家人、眾多的親友——全部處於倒數計時的狀態,張大眼睛等著看聞名遐邇的賀家二公子懷宇是否能抱得美人歸。眼見離婚禮只剩三天,新娘依然「鐵齒」得很,未曾顯露出任何軟化的跡象,大家開始替新郎倌感到擔心——除了懷宇自己。
  「賀醫師下午打電話過來,請你四點整去他的辦公室一趟。」梁維鈞好聲好氣地轉告她。
  「噢。」璀璨隨口應一聲,走回辦公桌整理採訪資料。
  「呃,璀璨。」梁維鈞見她儼然不打算走動,趕緊清了清喉嚨提醒她。「現在已經四點二十分了。」
  「嗯。」她不動如山,逕自做自己的事。
  「方小姐,你要不要先過去一趟?」趙自原在這搭腔。
  「你們煩不煩哪?等我想過去的時候我自然會過去。」猛捶桌子一拳。
  最近她的神經末梢處在一觸即發的狀態,脾氣大得不得了,連自己都很懷疑何時會徹底的精神崩潰。
  趙自原和梁維鈞交換一個眼神,隱然帶有「看吧!女人就是愛擺架子」的意味,看得她好想把錄音機砸到他們腦袋上。
  「好,我現在過去得了吧?你們滿意了吧?」倘若繼續留在這裡寫稿,不出三分鐘肯定被他們兩個的眉來眼去逼瘋。
  她像個旋風小飛俠刮出編輯室,嘟嘟嚷嚷奔向懷宇的辦公室,途中遇到熟人時,他們的招呼句更令她氣得頭都暈了。
  「方小姐,恭喜恭喜。」
  「方小姐,貼子我已經收到了,屆時一定到場觀禮。」
  幸好她自小家教良好,及時克制自己對他們打出難看低俗的手語。
  來到他門外,掄起拳頭正要捶下去,倏然聽見一個鶯鶯燕燕的嬌柔女音從門內傳出來。這下子她更火大,上回卓芊芊事件立刻躍入腦中。
  索性也顧不得形象,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起壁角來。
  「我聽說你要結婚的消息,真是驚訝透頂,以前還以為賀大醫師是個冷血人,絕不動心呢!」彭珊如捏細著嗓音說話。
  「沒遇對人罷了!」他一個反手拍輕輕鬆鬆地反擊回去。
  「我想也是。」她假意贊同她。「誰不知道你的脾氣最不好相處!我倒是挺為你的未婚妻感到同情的。她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即將嫁給一個超級大男人主義者?」她阻止他插口。「噯,懷宇,我可不是在侮辱你喲!人家好歹也當過你的未婚妻,對你的性格多多少少有些瞭解,當局者迷嘛!很多缺點你可能自己教沒發現。」
  「這麼說來,我倒要謝謝你提醒我嘍?」他掛著怡然自得的笑容端詳她。
  他實在無法不懷疑這女人的熊心豹子膽究竟打哪兒來的!沒聽過有哪個下堂未婚妻居然好意思跑來示威。她美其名為「陪父親來『飛鴻』做健康檢查,順道過來看看老朋友」,事實上顯然是來扇風點火。
  「懷宇,聽說你未婚妻堅決表示不嫁給你。唉——我就說嘛,你的脾氣就是這樣,人家都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你還背著她打點婚禮的細節,到時候禮堂找不到新娘,你豈不是白白出醜?」她說風涼話的功夫依然沒有什麼長進。
  「我謝你的關心。」他笑吟吟的,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難得讓彭珊如逮著機會抒發一下鬱積了好多年的心頭怨氣,既然他最近心情很好,不妨縱容她一會兒。反正他也想看看憑她的能耐可以扯到何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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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5 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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