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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們即將擒住黑蠻子和幾個同夥,沒想到他的夥伴越打越多,到最後居然一窩蜂一窩蜂地湧出來。這下子還得了?他們誤入土匪的大本營啦!
倘若只有宮泓一個人淪陷也就算了,偏偏他身旁還跟著細皮嫩肉的小妹妹。幸好途中他事先吩咐潤玉改扮為男裝,所以混戰當中暫時不會有人發現她真正的身份,然而她脂粉味兒的語態、姿勢瞞不了盜賊多久的。他真不敢想像一旦己方的人馬戰敗了,潤玉會受到匪徒們如何淒慘的凌辱。
不行!即使奮戰到最後一滴血,他也要保全小玉兒的名節。
「潤玉,跟緊我!」他搶過一面盾牌,竭力衝向受驚的坐騎。
「噢!二哥,我好害怕,他們到底是誰?他們會不會殺死我們?他們──」正說著呢!她的眼前突然晃過白花花的人影。「咦?二哥?二哥?你在哪裡……」
剛才明明站在她跟前的,怎麼一轉眼之間就消失了?二哥!她驚慌失措地張望著。
「小玉,我在這一邊,快點過來。」宮泓遙遙站在街角上,單刀奮力砍向糾纏不捨的盜賊。
「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做什麼?」她淚眼汪汪地奔向二哥,死命黏回他的身邊。「下次要跑之前先告訴我一聲嘛!我好害怕──」
咻!一枝響箭破空射向宮泓的面門,宮泓沒有時間理會妹妹淒慘兮兮的囈語,趕緊彎身使出一招「懶驢打滾」避過翎簇,箭尖堪堪劃過他的左臉頰,留下一道血口子。
潤玉尚未搞清楚狀況,繼續無意識地蠕動嘴皮子。
「我又不像你會武功,你一下子跑向東、一下子竄到西,我怎麼跟得上──啊!二哥,你在哪裡呀?你又不見了!」她放聲大哭。
「我在這兒,快過來。」宮泓挺身躍回馬背上,對她呼叫。
「你怎麼又跑到馬背上?你什麼時候上去的?」她哭叫著奔向二哥的坐騎。
驀然間,一顆流星錘從黃沙土中竄出來,結結實實地擊中宮泓的胸口。宮泓猛地覺得眼前罩上黑沈沈的暗影,一口鮮血哇地噴出口腔。
啊──潤玉嚇得魂飛天外。
宮泓腦中閃過強烈的暈眩,終於支撐不住,頹然跌下馬背。
「二哥,你──你沒事吧?」潤玉急忙撲到他身邊,倉皇失措的淚水霎時如同瀑布般,傾瀉得更加洶湧。「二哥,你不要死呀!二哥……」
「他……他奶奶的。老子還沒嚥氣,你……你就詛咒我……」宮泓勉強從嘴角迸出怒氣。
還有力氣罵人?那麼二哥應該沒有大恙。
「二哥,我帶你離開這裡。」她抹乾眼淚,試圖偽裝起堅強的面具。
靠你?我不如自己爬出去。宮泓無力地歎息。
他端坐起身子,體內的真氣緩緩流轉一周天,勉強將剛才那記重槌造成的瘀傷鎮服於擅中穴內。一股巨力逐漸貫注於右臂,他忽然大喝──
「潤玉,快跑!」猛然揪起妹妹的嬌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她扔出戰圈外。
能救一個算一個!
潤玉感覺自己突然騰雲駕霧地飛起來,一時之間產生錯覺,以為她終於中了敵人的暗算,小命升上西天去找王母娘娘聊天了。
直到她的臀部砰通落在泥土地上,同時扎進好幾顆尖硬的小石子,她才醒悟過來──
二哥把她送出擊斗圈外。
「二……」她從地上跳起來,正想放聲大叫。「呃……」眼前的景象讓她的尖叫聲化為無形。
一尊巨人雕像!
不不不,是一個男人!一個巨大無比的臭男人!不偏不倚地杵在她面前。
哦!老天,她從來沒見過如此陽剛的男人,他足足高出她一尺,一襲微沾著風塵的毛裘裹住他壯碩的體魄,將他形擬得更像個凶狠絕倫的大灰熊。他的手臂有如鐵箍一般粗厚,整副塊頭無論是直向或橫向發展都比她結實好幾倍──典型的野蠻人。
野蠻漢子的臉上蓄留一部大鬍子,除卻兩隻炯迫逼人的眸珠,其他四官壓根兒看不清是圓是扁。
菩薩保佑!他一定很臭,一定的!雖然她尚未聞到從他身上傳散出來的體味,然而長相像他這般粗魯又毛茸茸的男人,她敢拿性命擔保絕對是臭薰薰的。
還有他臉容上的猙獰表情──他為什麼用這種惡狠狠的眼光瞧著她,他想殺死她嗎?
天哪,她快暈倒了……她真的快暈倒了……
「小子,你想逃嗎?」撒克爾橫住她的去路。今天非把這群邊關盜賊殺個一乾二淨不可。
潤玉呆呆的眸波仍然定在他臉龐。
「看什麼看?還不快跪地求饒,如果本大爺心情好,或許會放你一條生路。」他大喝。
潤玉繼續怔呆。
太可惜了!撒克爾暗暗搖頭。這個小子頂多弱冠的年紀,偏偏下巴還沒發鬍子便學著大人出來打劫。瞧他身子骨脆弱得不堪一擊,吊起來鞭打兩下只怕便去掉他的半條小命。
身子薄弱也就罷了,小俘虜居然還長得很標緻。真是所有男人的恥辱呀!
小俘虜的五官比其他同年紀的小男孩們細膩,倘若洗乾淨鼻端的血污,抹拭掉臉頰上的灰土,再把他披散凌亂的髮髻重新整理好,換妥乾淨的衣裘,這個少年幾乎可以稱之為漂亮的。
聽說南朝漢人專門培養一些男性弟子唱念女人的花腔,學習女人的身段,踩著女人的小步子,再替他們取個總稱叫「花旦」,憑這小子秀氣的容貌,他的確很適合扮花旦。
可惜小小年紀就被強盜蠻人給帶壞了。
「小子,你從哪兒來的?巢穴裡還躲著多少盜匪共犯?」撒克爾被他膛望得不耐煩。
小伙子仍然不搭腔,怔怔對牢他發愣。
他為什麼吭也不吭地盯著自己?莫非他是啞巴?
「你聽見我的問題沒有?」他的脾氣距離火山爆發只有兩步遠。
「老大。」嘎利罕昂揚著勝利的英姿疾奔而來。「全部收拾乾淨了,咱們的人大部分沒事,少數幾個受了一丁點皮肉傷而已,至於那伙盜賊已經盡數被捆綁起來,明兒個再請你出面發落──咦?這裡還有一尾漏網之魚?」
兩個男人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在潤玉顏頰。
「吁──」嘎利罕吹了聲口哨。「這小子相貌當真不是普通的俊俏。你猜他會不會是搶賊頭子豢養的兔兒相公?」
「有可能。」倘若小伙子身為姑娘,撒克爾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將他收進門閣當小妾。
且慢!小妾?他竟然對一個下巴生不出毛來的小男孩興起色慾之心?簡直是天大的罪過!
「為什麼他一直呆呆地盯著你看?」嘎利罕興味盎然的眼光在年輕人和老大之間游移。
「我怎麼知道?」撒克爾沒啥好氣。少年盯著他瞧的驚恐模樣活像他是個千手屠夫似的。
「喂?喂?有人在家嗎?」嘎利罕伸手在她眼前揮了一揮,沒反應。「他嚇呆了!」
撒克爾終於決定自己的權威受夠她的挑戰。他深吸一口氣,打算以最驚悍的怒吼喚回小伙子的神智。
一口悶氣聚集在他胸腔,旋踵間湧向他的喉嚨,在舌根處停頓片刻,隨即衝上他的牙關,破口而出成一聲大喝……
「喂……!」
寂靜。
「……」潤玉的嘴巴緩緩張開。
「成了成了,他要說話了。」嘎利罕屏氣凝神地等待她吐露第一串字語。
兩個男人的虎目不自覺地睜得大大的。
歷史性的一刻即將發生……
然後,潤玉的紅唇,又緩緩合上。
再然後……
「咚!」她仰天昏倒。
撒克爾覺得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這小鬼居然嚇暈了,難道他的外形醜惡得足以把人嚇去神智?
「老大,我說得沒錯,他真的被你……」
「閉嘴!」他郁卒地反手一抹,賞了助手滿口的沙土作為獎勵。「把所有的賊子帶回去!」
第三章
噢,好痛……
是誰暗算她……一定有人拿木棍敲打她的頭蓋骨,否則她的後腦門不會疼裂得有如被十匹駿馬踐蹋過。
她緩緩睜開眼睛,扶著劇痛欲裂的螓首坐起身子。
這是什麼地方,她在哪裡?短暫的瞬間,她仍然無法聚集起離散游移的神智。
「二……二哥……」噢──好痛!整座沙漠的黃塵彷彿全傾倒在她的咽喉裡。
「噯,她醒了。泓哥,潤玉醒過來了。」這束嗓門依稀屬於她的四表哥。
她聽見衣裾悉悉卒卒的摩擦聲,而後,宮泓穩定而熟悉的臂彎撐摟著她。
「小玉兒,你還好嗎?需不需要看大夫?」嘴裡雖然如是問,宮泓可不認為自己能替她找來一個大夫。
「二哥……」她氣若游絲地囈語。「你……好臭!」
好幾響噗嚇的憋笑聲忍不住爆出來。
「住嘴!」宮某人惱羞成怒了。「鬼丫頭!你以為自己香到哪裡去?」
潤玉沒工夫和二哥拌嘴。勉強挺直柳腰,開始打量同伴們目前身處的境地。
毋庸置疑地。他們已經淪為階下囚,而且關禁他們的牢頭絕對稱不上仁慈。她和哥哥一行十二個人盡數被幽閉在陰濕杳暗的土窯裡,沈厚的泥牆雖然阻擋了烈日直接的曝射,卻同樣的妨礙了新鮮空氣流通進來,整間囚室裡瀰漫著眾人的汗水味、數日沒洗浴的體味,以及受傷的人散發出來的血腥氣。
為了防止人犯逃脫,厚墩墩的牆面僅用工具刺穿六個寸許寬的圓孔,讓光線流瀉進來,因此即使以那幾縷光線來判斷,此刻應該已經過了雞啼時分,土牢內仍然陰暗得僅夠看清彼此的輪廓而已。
「小玉,你已經昏睡了十二個時辰。」鍾雄湊上前透露。
「這麼久?」難怪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哀叫。
宮泓正經慎重地執起她的柔荑。「小玉兒,聽好,待會兒掌理這個強盜窩的傢伙就會把咱們捉出去審訊……」
「有沒有早餐吃?」她滿懷希望。
「有,鞭子拳頭!你想不想現在就嘗嘗看?」宮泓氣暈了。小妹子也不弄清楚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盡想著填飽肚皮。
「隨口問問嘛!」潤玉萬分委屈地咕噥。
「記住,你千千萬萬不能暴露自己姑娘家的身份。」宮泓切切叮囑她。「你昏迷的那段時間,我已經告訴蠻子們你是我小弟,天生就不會說話,所以他們不至於聽出來你的女孩兒嗓腔。以後你可得記住自己是個啞巴,無論如何不能露出馬腳,知不知道?」
「噢。」淒哉慘哉!她這輩子最討厭男人,自己必須一路假扮臭男人已經夠倒楣,偏偏還得假扮成「啞巴」的臭男人,難道上天決定懲罰她?
土窯的三重鐵鎖響起清脆的碰撞,有人開啟牢房了。
「全部出來!」壯碩的獄卒臨空虛揚一記皮鞭。
啪!清晰嘹亮的一聲。
潤玉的心情跟著震動一下。老天,朗朗乾坤中居然存在著如此粗莽的人類!
她躡手躡腳地挨進二哥身畔,跟著同伴們擠出囚室。明燦如同白刃的陽光驟然映入眼簾,霎時令他們目眩得難以睜開眼睛。
「走!走!走!」獄卒踹了殿後的四表哥一腳。「到西首的操練場去。」
操場上,兩騎悠閒的黑驄緩緩繞著圓柱子舒活筋骨。一行人被領到馬駒面前,鞍鍵上的騎士凝著直勾勾的眼神打量他們。
是他!
暈倒前的記憶如錢塘江的一線潮湧入她腦際。他就是那個集恐怖、暴戾、兇惡、大嗓門於一身的臭蠻子,瞧他趾高氣昂的模樣,他該不會正是這強盜窩的大寨主吧?
「叫他們站好。」撒克爾的嘴角噴出冷哼。
老天,真的是他!潤玉下意識靠緊宮泓。光聽這個野蠻人的聲音就可以料到他缺乏人性的光輝。瞧他端坐在馬上的冷峻神態,此昨天大吼大叫的模樣更嚇人,她懷疑他的手下怎麼可能與一個大灰熊似的老大相處而不被他生吞活剝?
商隊成員在操場邊緣排成一道直線,狼狽襤褸的外形活像叫化子。宮泓身為同夥的大頭目,自動挺立在隊伍的第一位,潤玉暗暗咒罵他腦筋發癲了,偏偏已經來不及換位置。
「你就是他們的頭頭?」撒克爾跳下馬背,挺立在宮泓面前。
潤玉悄悄挪動兩小步,藏匿到二哥身後。
宮泓稍微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們大當家的會說漢語,如此一來情況比較容易處理。
「沒錯,你們究竟是誰?囚禁我們的目的是什麼?」他不卑不亢的態度贏得撒克爾讚賞的眼光。
「我知道你們這幫鼠輩藏匿在青秣西側已經有好一段時日,今天栽在我手上算你們運氣不好,別怪我心狠手辣。」這幫土匪,撒克爾一個也不打算留下活口。
潤玉發覺高壯蠻子踱到二哥的右側,自動自發蠕動兩小寸,躲到左側去。
「你在胡說什麼?」宮泓的眉心打成一個雙錢結。「我們只是一隊尋常商旅,還從江南來到大漠做生意,才剛踏上青秣鎮就被你們圍起來偷襲,什麼叫藏匿了好些日子?」
「哼!你不承認?」撒克爾冷笑。「一隊普通商旅何必攜帶大批的兵械四處行走?」
他腳跟一轉,緩緩折回宮泓左側。
該死,好端端地站著說話,幹麼四處走來走去?看風景呀?潤玉非常自動地回到二哥右邊站定。
「最近邊關的情勢不太穩定,隨時有可能爆發零星的小爭鬥,我們運了幾件兵器只是為了防身,難道觸犯了大宋律令麼?」宮泓的口氣依然維持固有的倨傲。
撒克爾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在他面前仍然說得出完整句子的敵人了。這個南朝漢人的膽識頗令人激賞!
他開始繞著手下敗將逛圈圈。
「可惜你沒搞清楚一件事,青秣鎮已經不歸大宋的律令管轄──如果你繼續跟我兜圈子,我就要你好看!」
「我說的全是實話,並沒有拐彎抹角。」宮泓防衛性地辯護著。
撒克爾皮笑肉不笑地址扯嘴角。「我知道,我指的是──他!」
啊!
潤玉的眼前一花,四周景物突然晃成流線形,她暈眩得眨眨眼睛,等到焦點重新凝聚起來,她察覺自己的雙腳居然構不到地,而且鼻尖抵住另一個尖挺立體的鼻端。
兩顆冒出火花的眼珠距離她只有一掌寬。
慢著,發生了什麼事?她低頭打量自己的地理位置,終於得到嶄新的發現──老天爺!這個蠻夷居然把她拎在半空中!
她被他碰到了!好恐怖,她居然被一個臭男人的臭手給提起來,她的身上肯定沾滿了這個臭男人的臭味道,啊──不行了,她真的撐不下去了──如果他恰好是蒙古人,極有可能就是一生只洗兩次澡……只洗兩次……
「……」她緩緩張開紅艷艷的唇瓣。
撒克爾下意識地屏著氣息聆聽她的語錄。原來這小子不是啞巴,他終於決定說話了……
「嘔──」驀然間,潤玉吐了他滿身穢物。
「殺千刀的!」他氣急敗壞,一把扔得她遠遠的。「你居然敢吐在我身上。」
她騰雲駕霧地飛了出去,落地時,腦袋不偏不倚地敲中繫馬的木槓子。
咚!清脆的碰撞聲傳入每個人耳中。
「小玉!」宮氏商旅的成員們同時驚叫起來。
宮泓猛然撲向妹妹,撒克爾的皮鞭婉轉如蛟龍,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席捲向他的臉頰,他痛呼一聲,登時被打回同伴的隊伍裡。
撒克爾一個箭步搶上前,撈起潤玉。
她的面容沾滿了塵土,濃密的眉睫緊緊合成彎彎的弧度,在容頰上投射成扇形的暗影。
這樣就暈過去了?未免脆弱得太離譜。
他端詳懷中人的五官唇形。心中倏然產生難以言喻的怪異感。這個小男孩倘若生為女兒身,肯定靈秀得不可思議。可惜上天開了他一個殘酷的玩笑,既讓他漂亮得足以令所有男人恥笑,又賜給他無法正常說話的缺憾。
「這小子和你有什麼關係?」帶頭的漢人似乎相當維護他。
「他是我──弟弟,你們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居然欺負一個弱……男子,算什麼英雄好漢?」宮泓心疼個半死。
「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這可把宮泓難倒了,他恰巧對瞎掰名號這碼子不大在行。「呃,我們都稱呼他……」
「小魚!」四表哥突然站出來接招。
小魚?撒克爾忍不住哼地笑出來。果然矬得好、矬得妙、矬得刮刮叫!
「帶他下去!」他隨手把「小魚」扔給左右的侍從。「等他醒來之後,帶回我的營帳裡。他弄髒的衣服就得自己負責洗乾淨。」
「慢著!你不能帶走她!」宮泓大急,脊樑骨上的冷汗一顆一顆地墜下地。
「哦?你想阻止我?」撒克爾冷笑。這幫漢人搶匪顯然還不十分瞭解自己的處境,無所謂,他會幫助他們看清楚。「噶利罕?」
「是!」得力助手上前應了一聲。這下子有好戲可看了。
「你組織幾位弟兄,後天押遣他們去北方三十里處,拓寬青秣溪水源的河床,下個月初再解送他們回來。」
下個月?眾人的心口同時涼颼颼的。小玉兒與哥哥們整整分開三十天,如果她笨笨的,在隔離的期間露出馬腳怎麼辦?
宮泓絕望地目送妹妹和土匪頭子消失在操場的盡頭,突然升起拿把大刀戳進自己心肝裡的衝動。
他奶奶的!早知如此,當初拚死命也要把她送回家去!
現在可好,親愛的妹妹,你自求多福吧!
☆ ☆ ☆
潤玉發誓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比現在更悲慘了。
她的腦袋在十二個時辰內重重撞擊兩下,前面一個包,後面一個包,這廂成為名副其實的三頭怪物。
倘若她以為今天的苦難到此為止,那可就大錯特錯。
當她終於回復神智,卻面對一個虎視眈眈的高大蠻子,勾著滿嘴的歪笑告知她:「咱們老大撒克爾要見你。」
她認得他。他就是大灰熊的左右手,前兩天在戰場上嚇昏她的罪魁禍首之一。雖然他有一雙帶笑的眼眸,看起來比他家老大可親可愛多了,但是她仍然牢記著「笑裡藏刀」、「口蜜腹劍」這兩句成語。
「我不要去。」撒克爾八成就是那個野蠻人頭頭。他召見她還會有什麼好事!
「哦?」噶利罕操著生疏的漢文調侃她。「小鬼,你好像尚未認清自己的身份。現在你是我們的俘虜,而俘虜是沒有選擇權的。」
潤玉的菱嘴兒固執地撇成下弦月。
噶利罕二話不說,拎起她的衣領走出審訊罪犯的營帳。
於是,這就是稍後撒克爾目睹的情形。他的營帳布幕往旁撩開,一坨烏漆抹黑的垃圾被扔進來,著地時甚至揚起一陣嗆人的灰塵和異味。
「這是什麼鬼東西…」他不悅地問。從何時開始他的睡房變成了廢物堆置場來著?
這是潤玉當天第二次被人摔得七暈八素。也罷,反正她已經習慣了。身為階下囚,被人刑求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拍拍衣衫上的塵埃站起來,自己都被污穢襤褸的外形和氣息薰得受不了,然後抬眼打量自己又被送入哪個人間地獄──
「啊……」她的下巴掉下來。「哦……呃……」
咕嚕咕嚕的異響從喉嚨基部翻湧上來。
不,這不是真的!她肯定看錯了。只要閉上眼睛,默數到十再張開來,眼前的景象就會消失,她會從噩夢中清醒,發覺自己仍然躺在蘇州老家的閨床,侍劍在一旁服侍她進茶,而且眼前絕對沒有一個──裸男!
她閉眼。她張眼。
赤身露體的臭男人仍然杵在營帳中間,半副肌肉塊壘的體軀浸浴在水色清淨的大木桶裡。
哦,老天,她從來沒見過如此駭人的畫面。野蠻人沒穿衣服的氣勢甚至比平常威猛好幾倍,照理說,一個男人脫光光地站在木桶裡的笨樣子應該很可笑的,他為什麼與眾不同呢?
她又想暈倒了……真的,她快暈倒了……
「站穩!」撒克爾暴出一聲大喝。「如果你敢昏倒,我保證將你的哥哥吊起來鞭打,打到你清醒為止。」
潤玉立刻睜大眼睛,脊樑骨挺得又穩又直。
──卑鄙卑鄙!居然拿同伴的安危來脅迫我,你到底算不算英雄好漢?有種就和我二哥單挑呀!我才不信你打得過他!
可惜她是個「啞巴」,滿肚子的火氣只能悶在體內發酵。
撒克爾滿意地點點頭。孺子尚可教也。
「過來幫我擦背。」
──我?幫你擦背?沒搞錯吧!老兄。
潤玉死命搖頭。
撒克爾好不容易稍微放霽的眉宇馬上又湊攏起來,「你好像還沒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是我們的俘虜,而俘虜是沒有選擇權的。她無聲地替他說完。老詞了!
既然二哥他們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上,她似乎沒有太多變通的方式,只好乖乖拿起掛在浴桶邊緣的白布,遲疑地走到他身後。
嚇死人了,他的背上全是凹凸不平的鋼筋鐵肌,被大漠的艷陽曝曬成赤銅般的色澤。以前曾經聽爹爹說,四肢發達的大漢通常頭腦愚笨得緊,撒克爾八成可以歸類於這種典型。
白巾捏在掌心,她深吸了一口氣,顫巍巍的柔荑貼上他的硬背。
感覺好奇怪!她不曾碰觸過男性的裸背,原來他們的皮膚比起女人厚實多了,摸起來像皮革,似乎連利刃也抵擋得住。
「你磨磨蹭蹭的到底在幹什麼?替我搔癢嗎?」他洗得不耐煩。「你多久沒吃飯、便不出力氣是不是?我不是水做的,用力一點揉不壞的。」
──蠻牛!她暗咒。宮家姑娘親自幫你刷背,你還嫌東嫌西的,你以為當世多少臭男人可以享有這等殊榮?
手下的力道立刻加重,老實不客氣的捶打揉捏起來。
所謂「大而無當」,八成是專門發明來形容撒克爾的。個頭生得豪壯有什麼用?干的還不是殺人越貨的沒本錢買賣。思及她和其他同伴的生死仍然操在野蠻人的手上,她氣恨得只想搶過一柄匕首戳進古銅色的背心。
可惜她自認為下手重得不能再重的花拳繡腿,對他而言仍然像搔癢一樣。
「真不曉得那群手下敗將養你做什麼?力氣比米蟲還小!」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一把拖進浴盆裡。
「唔……」潤玉一摔進又深又直的木桶裡,清水霎時淹到她的胸臆間。她驚駭欲絕,雙手拚命拍打水流,竭力想在狹窄的木桶裡站直嬌軀。
她快被他淹死了!野蠻人也不想想兩人身高的差距,儘管這桶溫水的高度僅僅浸到他的腰部,對她而言卻足以滅頂。
她的腳下一個打滑,登時灌進兩口水液。
太殘酷了,命運之神居然陷害她吞嚥他的洗澡水!喝進一個臭男人噁心的洗澡水!她噗的一聲嗆咳出來,只差沒扶著木桶邊緣大吐特吐。
「髒死了!小鬼,你有多久沒淨浴過身子?」小鬼頭一掉進澡缸裡,水澤立刻浮上一層黃黑色的塵土,髒得嚇人。「你立刻把自己清洗乾淨!」
撒克爾自行跳出浴桶來。
──啊!
潤玉無聲地尖叫,飛快捂起眼珠子。他竟敢赤裸裸地在陌生人面前走來走去,怎麼半絲羞恥心也沒有?
「怎麼,你害臊?」撒克爾帶笑的語氣調侃著他的過度反應。「瞧瞧你這副窩囊相!男子漢大丈夫,還像個娘兒們似的忸忸怩怩的,你這輩子沒見過別人的身體嗎?」
她拚命點頭,仍然不敢張開眼睛。
「那好,反正以後你會經常看見。」
這是什麼意思?她猛然放下梧住眼皮的雙手,發現他仍然衣衫不整,趕緊又掩起來。
「我的營帳裡缺少一個打點瑣事的小廝,你倒挺合我用的。」他從篋櫃內拿出罩衣套上,開始著裝。「你的兄弟們後天就要出發去挖鑿河床,一個多月後才會回來,憑你那副三腳貓的力氣跟上去只會礙手礙腳,不如留在鎮上做我的侍從。哪天我心情好,查清楚你們沒犯多少大奸大惡,或許會善心大發地放你們回家也說不定。」
二哥他們要丟下她去拓寬河床?她的臉色瞬間刷上一層粉白。不,他們不可以把她跟這群土匪單獨留下來,野蠻人遲早有一天會發現她的身份,且看他的火爆脾氣,屆時即使不殺死她也會揍得她只剩半條命,她不要!
「咦?你的臉色很難看耶!」撒克爾咋咋舌頭。「看樣子你非常不滿意我的安排,是不是?」
──是!是!是!我寧願操勞過度,在河床光榮殉職,她忙不迭地點頭,「基本上,我這個人很好商量,」他寬宏大量地對她點點頭,潤玉的心頭霎時湧上無盡的人性光輝和希望。「只可惜你是俘虜……」
──而俘虜是沒有選擇權的。
──他奶奶的!你耍我?
這下子連她都學會她老爹的口頭禪。
「從現在開始,只要你有任何不服從命令的舉動,或者妄想私自逃離青秣鎮,我馬上飛鴿傳書給青秣溪源頭的手下,叫他們殺光你的同夥,所以你最好別輕舉妄動。」大家先把醜話說在前頭,省得以後小鬼頭偷溜到水源處認親人,卻只見到一排骷髏迎接他。害別人白跑一趟總是讓人過意不去嘛!「好啦!先把身體洗乾淨,我不希望成天對牢一個發出惡臭的下人。」
被一個臭男人嫌她臭,委實奇恥大辱。
潤王靜靜等到他著好衣裘。
「咦?你還沒開始洗?」撒克爾開始失去耐性。「我可沒有一整天的時間陪你閒耗,剛才被你吐髒的衣服還躺在河邊等著你清洗呢!」
她的眼光從他的面頰移到營帳門口。
──姑娘的意思夠清楚了吧?
「你叫我出去?」他又好氣又好笑。「小子,難不成你害臊?」
對!她頷首,即使受他恥笑也認了。
「不行!」他乾乾脆脆地斷了她的生路。「我還有一大把事情沒有做。而且你最好習慣在我面前淨身,因為我不會冒著被你逃脫、去搬救兵的危險,讓你私下到河邊洗浴。」
──你明明拿同伴的性命威脅我,我怎麼可能獨自一個人溜掉?
撒克爾彷彿看穿她的心意。「凡事都有萬一,或許你和這幫歹徒的感情欠佳,即使害他們砍頭也無所謂,我當然不能冒險。」
換言之,她維持身份不曝光的可能性正面臨重大的考驗。
不!寧死不屈,寧願臭死也不要被外族蠻子看見她的身子。
潤玉倔強地仰高腮幫子。
這種充滿挑釁意味的肢體語言立刻惹毛了他。殺千刀的!這小子似乎不打不聽話。
「好!」他發狠。「你不洗,我幫你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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