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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遇見你,認栽][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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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8:58: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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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那個測字攤子!
  杜墨瑋匆匆經過巷子口,眼角卻不期然瞥見巷弄裡的孤單老人,和他身前一方小小的木桌。
  這種算命小攤在繁雜的台北市隨處可見,原本她並不打算多看一眼。可是,就在她正要快步經過的同時,一抹靈機突然閃進她的記憶中——八年前,在台南,為她測字的老人正是他。
  多麼機緣巧合!
  當年,他的一番洞悉波動了她為賦新詞的少女心懷。事後,她曾嘗試回到相遇處尋找他,老人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今,事隔八年,她居然在一個極端的塵世中再度與他相遇,是緣?是命?
  她向前邁進的腳步突然停住,略微猶豫片刻,終於回首走進巷子裡。
  「小姐,測字?」老人皺紋鬆弛的臉上咧出一道微笑,黑色眼珠半藏在垂垂的眼皮之下,看不出精光,視不出智慧,完全像個尋常的昏昧老人。
  而這位老人卻曾在八年前神准地預測出一件足以影響她終生的大事。
  如今,他再度出現了,這代表什麼?
  杜墨瑋的手心開始汗濕。她並不迷信,然而世事衍生的奇妙規則有時卻不由得她不信。
  「是,測字。」飄渺的聲音傳進耳內,她倏地發現那個聲音確實屬於自己。
  「請。」
  一切舉動早已深鐫於腦海中。如同八年前一樣,老先生拿出一本厚厚的字卡放在方桌中央,揮手招呼她坐在木椅上。
  「老伯,八年前您也幫我測過字,在台南。」她試探性地提醒他。
  「前塵過眼如雲煙,八年前同八年後又有什麼分別?」測字老人枯槁的嘴唇略微扯出弧度,顯然無意與她談論前事。「請選字。」
  杜墨瑋無奈,只好翻開中央的大冊子,一個楷體字龍飛鳳舞地印出來。
  申!
  「申……」測字老人沉吟半晌。「小姐,您想測哪方面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氣,恍惚中有種直接衝撞命運的緊張感。
  「測……感情。能否替我測測我男友的景況?」這八年,也該算是沒有絲毫長進。
  相隔三千多個日子,切切放在心頭的,依然是同一件事。
  「嗯!請聽聽愚人拙見。」老人拿出小楷毛筆和白紙,開始連說帶寫。「『申』字上下各加兩劃即為『重』字。『重』乃千、裡兩字結合而成,所謂重重關山、千里之遙,令男友此刻想必人在異邦。」
  杜墨瑋忍不住驚呼。「是,他確實不在國內。」
  「再者,『申』字乃『甲』字出頭之象。甲在天干中排行首位,所以令男友必定領袖群倫,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而且現在已到了出人頭地的時刻了。『申』字加人為『伸』,他遇有貴人相助,可以一伸抱負。恭喜你,你的終身大事若能與他結成,富貴不可限量。」
  「他……他會不會回來?」她屏息提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他出人頭地也好,沒沒無聞也罷,她完全不在乎,只希望他盡快回到她身邊。
  測字老人繼續揮動毛筆。「申字去頭為『甲』,去尾為『田』,所謂『棄甲歸田』;再者,申字去頭加二為『裡』,所謂『回歸鄉里』,因此,令男友不但會回來,你們兩人的情緣仍會接續下去。」
  他會回來。
  她顫巍巍地深吸了一口午後的涼風。八年前,他也承諾過他會回來,然而年復一年地過去,彼邦卻了無他回國的音訊,她已經等得心灰意冷……而今終於有人證實他會回來,即使出於沒有任何關聯的陌生人之口,她依然衷心感謝。
  當一個人看不見任何前景時,唯一能仰賴的也只有這些玄學道理了。
  「老伯,多謝您。」她抽出一張百元紙鈔放在桌上,起身踏上原來的目的地。
  四周景物與十分鐘前依舊相同,心境上卻飛揚了十萬八千里。
  只要他會回來,她的生活便擁有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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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8:59: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該不該繞路?杜墨瑋退回巷子口的圍牆邊考慮著。可是另一條路得害她多繞上一大圈……
  無奈呵!交通法應該明文規定不准流氓份子聚眾在巷弄內談判滋事,以免危害市民通行的安全。
  她不想太輕易放棄,再次探頭窺伺巷內的談判人群是否有散去的跡象。不期然間,在六、七名阿飛中看見歐陽雲開瘦瘦高高的身形。
  歐陽雲開和她同年,但由於高一時期曾經休學,現在仍然在台南一中三年級就讀,而她已是C大中文系的新鮮人。
  不知如何,今年年初,這個二楞子在高中畢業前夕大搬家,租下她家的「獨門獨棟小套房」,榮任杜家首任房客。不過根據老妹硯琳的說法,他搬家的原因……
  算了!硯琳的說法沒一次准,只要有錢拿,叫她以人格發誓「三民主義」是毛澤東寫的,她也肯干。倒是歐陽雲開今天為何被一群流氓圍堵,挺值得研究的。
  他的骨架子魁梧,站在阿飛之間頗有鶴立雞群的味道,可惜體重稍微輕了些,整個人看起來瘦骨嶙峋,高高的顴骨顯得相當突兀。這類發育中的男生談不上俊帥美醜,不過可以肯定,他一七五的身高還有一點發展的空間。
  「操!找只烏腳雞來當打手?憑你們兩個就想和我們這夥人單挑?阿高,你帶種!」為首的流氓不客氣地推著歐陽雲開身邊的矮個子,推得他一連跌出好幾步。「看在你還有點膽子的份上,不如這樣吧!這場架只要你們兩個打贏,咱們的帳就一筆勾銷。」
  阿高畏首畏尾地走回來,不但汗涔涔,而且接近淚潸潸的地步了。「各位大哥有話好說,我怎麼敢找人來打架呢!歐陽是我——」
  「不是打手,那就是來挨打的嘍!」發話的小流氓囂張地戳著雲開胸口。「喂,小子,你怕他一個人不夠我們打,自己送上門來供我們消遣,是不是?」
  雲開也真沉得住氣,額頭上連顆汗水都看不見。
  「峰哥,沒有什麼事情是講不開的,可不可以聽我說幾句話?」他的視線越過流氓,望向人群外圍的高瘦漢子,對方正倚著電線桿吞雲吐霧,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群小流氓看見大哥無動於衷,認為自己的行為得到默許,馬上哄笑起來。
  「哇靠!你算什麼東西?我們峰哥面前哪輪得到你說話?如果凡事靠講道理就可以解決,我們還出來混什麼?改行去教小學生算了。」又是一陣肆無忌憚的轟笑聲。
  「你們當然可以不講規矩,可是峰哥呢?」雲開輕鬆自然的模樣不像裝出來的。「峰哥在這一帶好歹也算大哥級人物,你們以為他的名望和地位全靠一雙拳頭對付我們這種高三學生得來的?若非他比你們聰明圓滑,現在做你們老大的人可能是另外一個。沒想到峰哥在你們眼中竟是這般有勇無謀。」
  一群小角色霎時語塞。
  「媽的,小子,你找死!」開始惱羞成怒了。
  一直置身事外的峰哥終於有些反應。
  「小子,別以為你的離間計管用,我不是被唬大的。」江峰能出來混自然有兩把刷子,不會聽不出他激將的本意,然而這番話倒也擠兌得他不能不聽聽他們的說法。「看在你說話還算能聽的份上,好,我給姓高的十分鐘。」
  阿高千恩萬謝的表情直如乍放的曇花,可惜曇花碰上江峰陰冷的表情立刻枯萎。
  雲開能夠瞭解阿高的忌憚。
  江峰的長相並不特別顯眼,然而全身上下流轉著「非屬善類」的氣息,配上眼中陰狠冷酷的神采,走在路上的確很容易嚇壞「小孩」。
  「峰哥,阿高欠錢的事我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不過,有一件事想先請您幫個忙。」雲開翻出一道出其不意的底牌。
  江峰頗有開了眼界的感覺。瞧這小子年紀輕輕,卻處處透著一股子玄機,教人無法按捺下聽個究竟的好奇心。幸好他僅僅是個高中生,否則出來搶天下倒是一大勁敵。
  「好,你說說看。」
  小嘍囉們互相交換幾個眼光,不明白大哥為何如此好講話。
  雲開微笑著侃侃而談。「是這樣的,阿高有筆小款子被大龍那幫人搶走。聽說他們不太好惹,我們只好來找他的剋星——峰哥您了。」
  大龍和江峰爭地盤爭得厲害,在台南是出了名的,兩幫人常常打得頭破血流。
  「阿高有錢不拿回洪老大的錢莊還債,被人打劫算他運氣不好,我何必替他強出頭?」江峰冷笑一聲。想挑撥他和大龍鬥個兩敗俱傷?門都沒有,看來他高估了這小子的智商。
  「峰哥,阿高的錢就是在洪老大的錢莊門口被搶走的。」
  幾個小嘍囉全變了臉色。洪老大那裡明明是峰哥的場子,大龍居然直接囂張到他們頭上來。
  「老大——」一個小腳色湊上來咬耳朵,被江峰奇寒徹骨的眼神瞪了回去。
  「小子,你來說。」冰寒的眼光轉向阿高。「給我老老實實地說清楚。如果被我查出來你瞎掰,我他媽的拿刀砍了你。」
  「是是是,」阿高當下一五一十地說出原委。「那天大龍堵在錢莊門口,告訴我洪老大已經把場子交給他們照顧,四萬塊交給他們就可以了,我雖然覺得不太妥當,卻也不敢跟他計較,只好回來了,哪知道峰哥今天又來討錢。」
  「老大!」幾個手下全流露出憤慨的神色。
  洪老大和大龍有勾結?明明收了人家的錢,居然不報備一聲,害老大不明究裡地找別人麻煩,屆時傳揚出去,名聲受損的人可是江峰哪!簡直把他當替死鬼!
  「你欠洪老大尾數的二萬呢?」他不動聲色地問。
  「在家裡。我平白被搶了一次,不敢再貿貿然隨身把錢帶著。」阿高偷瞄雲開一眼。「這筆款子是我偷領老媽的私房錢才籌到的。」
  無可救藥!雲開暗暗冷哼,若非看在同窗三載的份上,今天才懶得幫這個軟腳蝦強出頭。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以後他自求多福吧!「峰哥,整樁始末您都瞭解了,阿高的事還麻煩你多多關照。」
  江峰淡然點頭。「好,等我查清楚了再來找你們。」
  一群凶神惡煞走出巷子。來到巷口時,江峰突然回頭。「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阿高還算講義氣,偷偷扯了扯老同學的衣袖示意他別說。一旦被這幫人留上心,難保以後不會惹上麻煩。
  雲開何嘗不知道?目前江峰雖然算不上太「大條」,以他的氣勢來看,將來的發展想必很可觀。少個敵人不如多個朋友,尤其牽扯上道上的兄弟。他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有了計較。
  「我叫歐陽雲開,承蒙峰哥看得起,以後還請多多照顧。」
  阿高不敢置信地瞪住他。這傢伙真的不怕死?
  「好,我記住你了。」江峰微微一笑,笑容看不出友善抑或敵視,招呼手下們消失在巷子外。
  「歐陽,你不要命了嗎?」阿高湊過來喳呼。「初生之犢不畏虎,你不怕他們以後——」
  「我只怕你再惹事,不怕他們。」他沒啥好氣。「還不快走?等人家回來找你喝茶啊?」
  阿高趕緊做出一個小生怕怕的表倩。
  「是是是,我先走一步。」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雲開望著他跑開的背影,心裡罵個臭死。真不曉得自己何苦蹚這趟渾水,應該讓阿高被修理一頓才學得乖。
  「歐陽?」
  他完全預料不到自己會聽見這個聲音,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瑋瑋,是你?」又驚又喜的表情笨憨憨的。
  杜墨瑋走出藏身的矮牆,開始懷疑剛才所見到的「勇猛歐陽」可能是陽光折射後產生的海市蜃樓現象。
  「剛才我全看見了,你好勇敢,在那群人面前居然還能侃侃而談。」她淺露一抹溫柔的笑容。
  她不笑還好,這一笑,笑呆了他!
  「沒有……不敢當……我是……呃……」鎮定!鎮定!今天是個大好良機,終於讓他朝思暮想、神魂顛倒的杜墨瑋注意到他,無論如何也要洗雪以往在她面前笨手笨腳的恥辱,給她留個好印象。「我,呃,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你正要回去嗎?」他忙不迭點頭。「既然如此,我們一定順路,一起走就是了嘛!何必送來送去的?」
  「也對喔!」他尷尬地撥搔腦袋,發現自己又在她面前做了一次白癡。
  這個男生真的很奇怪!墨瑋滿肚子納悶。他在其他人面前向來四平八穩的,偏偏在她面前老是舌頭打結,或是走路跌倒、撞到牆壁之類的。難道她長相如此可怕,把他嚇成這樣?
  鬼丫頭杜硯琳的聲音驀然閃進她的腦海——人家歐陽大哥暗戀你好久了,你當真看不出來?
  會嗎?她偷瞄身旁的大個兒一眼,他正帶著崇敬的表情跟隨她。由於大他一屆的緣故,雖然兩人同齡,她卻一直認為自己比他年長,現在居然被這個「小男生」暗戀?
  天性中靦腆的一面突然發作,她驀地加快腳步跑開。
  「喂,瑋瑋?」他莫名其妙望著她跑開。又怎麼了?他明明規規矩矩地走在她旁邊,沒有做錯什麼呀!會不會是他的腳步太快?或是呼吸太慢?有沒有可能是衣服穿錯顏色?
  不管了,他趕緊追上去,但又不敢追得太近,怕唐突佳人。
  「瑋瑋——」於是向晚的台南街道,一雙年輕男女展開了他們的情感追逐。
          ☆          ☆          ☆
  「我要買電腦、我要買電腦、我要買電腦!」杜硯琳唸經似的晃進姊姊房間。
  「去跟爸媽說,別來吵我。」杜墨瑋抽出面紙拭掉眼角的濕意,緩緩合上書頁,一時之間還無法從杜十娘遇人不淑的悲慘遭遇裡脫身。
  「老姊,又在傷春悲秋了?」硯琳噗通跳上姊姊的彈簧床。「不是我愛說,這年頭像你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黛玉根本無法在社會上生存。」
  她瞋了妹妹一眼。
  「你這個超級錢鼠又知道些什麼生存之道了?」為了存錢買電腦,硯琳搜括金錢的本事可以稱之為「無所不用其極」。在她眼中,「錢」等於「電腦」等於「生存的意義」。至於兩個月後的高中聯考,自詡為「賽諸葛」的小女生根本不放在眼裡。
  可能就因為平常太托大了,才會死到臨頭及時找家教拚命補習,而她的週末家教,哼哼,正是歐陽雲開是也。
  「來,五十。」丫頭片子漾出賊忒兮兮的笑顏。
  「何所據?」她可沒這麼多錢供老妹搜括。
  「賣面紙。」硯琳向來留心每個人房裡的必需品,一旦誰用完什麼,就自願跑腿代拿,再收取一筆「合適」的跑腿費。
  「十元。」她還了一個價。
  「三十?」
  「十五。」
  「成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硯琳向來秉持親姊妹明算帳的原則。
  「還怕我賴了你的帳不成?」她沒好氣地搶白,剛掏出來的銅板立刻消失在飢渴的口袋裡。「琳琳,你和歐陽雲開熟不熟?」
  「熟,幹麼?你肯接受他的暗戀了?」哇哈哈,她的勸說終於發生效果了。
  「小鬼頭!不准你再說他暗戀我。」墨瑋啐了妹妹一口,娟秀白皙的容顏立時蒙上淡淡紅彤。「我只是好奇而已。」
  少蓋,以前不好奇,今天才好奇?這藉口騙別人可以,想騙倒她「諸葛硯琳」可不容易。但是她不忙著揭穿真相。
  「據我所知,歐陽大哥的家境不太好,在高三聯考的緊要關頭不得不接下我的家教賺外快。」
  「哦。」她輕輕點頭。
  硯琳暗暗偷笑。其實歐陽大哥接家教的目的在於親近她姊姊,她心知肚明得很。她老姊超級八股的,一輩子沒談過戀愛,更不會去注意小一屆的歐陽雲開,他只好採取近水樓台先得月的老招術嘍!
  「老姊,不是我愛說,」她以口頭禪為接下來的宣言揭開序幕。「歐陽大哥人品不錯,性格穩重,又不像其他高中生一樣毛毛躁躁的。你就給他一個機會嘛!」
  「從實招來,你收了人家多少錢來幫他說項?」憑老妹的個性絕不可能做沒本錢的買賣,可見其中有詐。
  「這是我出自肺腑的誠心諫言。」她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先收了一百五的「訂金」。
  是喔!硯琳的肺腑是論「金」秤兩的。墨瑋懶得揭穿她。
  「小瑋——」杜母高八度的台灣國語從廚房傳上樓。「你們兩個下來幫媽媽跑一趟。」
  眼看又是個賺外快的機會,硯琳二話不說拉著姊姊便往樓下跑。
  杜母略微發福的身影閃進客廳,一個勁兒催促兩個女兒。
  「小琳,醬油用完了,你幫媽媽跑一趟雜貨店,零錢歸你。」知女莫若母,只要有錢賺,小琳一定沒問題。「小瑋,你去看看歐陽雲開回來了沒?叫他晚上過來吃飯。」
  「請他吃飯?」奇怪,今天的太陽並沒有從西邊升上來呀!爸媽和老妹一毛不拔的天性在鄰里之間已經傳為「佳話」,好端端的,怎麼可能破費請房客吃飯?
  「你懂啥米?」杜母的算盤打得可精呢!「廚房水管又堵住了,現在請工人來修一定貴得要死,好幾百塊跑不掉。你叫那個歐陽仔來幫我們修一修,請他吃晚飯的菜錢可能連一百塊都不到。」她喜孜孜地走回廚房。「最好先叫他過來修好水管,我們再請吃飯,這樣才不會吃虧。」
  薑是老的辣!顯然老妹的功力比起母親仍然遙遙落後一大截。
  墨瑋敲了敲薄木板門。「杜家小套房」由儲藏室改裝而成,設備簡陋,所以租金比其他地方便宜,也因此歐陽雲開才承租得起。
  「歐陽,我是杜墨瑋,自己進來嘍!」出入自由是他特別賦與她們兩姊妹的權利。
  「瑋瑋?」
  她先聽見他驚喜交加的呼喊,然後耐心等待兩秒鐘——匡啷!玻璃碎裂聲不負期望地響起來。
  唉!她暗暗歎息。
  「你沒事吧?」基本上這只是隨口問問而已,反正他成天出狀況,她也該習慣了。
  「沒事沒事。」高高瘦瘦的人影飛也似的從浴室裡衝出來,是她!她主動來找他了!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腳太長,不知該往哪裡擺才好。「瑋瑋……呃,你怎麼來了?」
  「來找你一起吃飯。」
  「你——找我吃飯?」他呆掉了!哦,莫非是老天終於垂憐他的一片癡心,以廣大神通感動了她?
  「不,是我媽找你吃飯。」他的表情真是呆透了,她好不容易才拿出應有的教養,沒當場對著他笑出來。「不過有個交換條件,你必須替她修水管。」
  噢!他的滿腔熱誠霎時退燒一、兩度。算了,沒魚蝦也好,能和瑋瑋同桌吃飯也足以聊慰他的相思之情了。
  「請稍候,我拿個鑰匙。」他才剛轉身,膝蓋便踢中矮凳子,啊的痛叫一聲,接近七十公斤的體重當著她的頭壓下來。
  「哎呀!小心!」她根本顧不得保持淑女風範,抱頭鼠竄要緊。幸好自己從來不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來自我期許。
  「對不起,對不起。」他晃了兩下,終於穩住身子。天哪!他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偏要讓他在心上人面前出盡洋相?他竭盡全力想在她面前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但是每次都弄巧成拙。
  為什麼老天爺硬是喜歡扯他後腿?
  「媽,歐陽來了。」墨瑋推開家門輕喊。
  坐在客廳的硯琳從存款簿中抬頭,瞧見老姊那副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笑、想臉紅又不太好意思臉紅的表情,再看看後頭一臉踢到鐵板、郁卒得不得了的歐陽大哥。
  唉!不消說,這位在台南一中叱吒校園的風雲人物肯定又在她老姊面前吃癟了。難怪咱們古代文人鄭板橋會留下一句至理名言——
  「男的」糊塗啊!
          ☆          ☆          ☆
  「如果三角形ABC相似於三角形DEF,那麼角A——」
  「歐陽大哥,你再這樣下去不行的。」硯琳丟開筆桿,既搖頭又歎氣。
  雲開不理她,繼續把鼻子埋進數學課本裡。「專心上課,這題我再講一次。角A和角B——」
  「哎呀,別再上了,家教費又不會少給你。」她著實服了他的敬業精神。目前為止,和她做過生意的「客戶」大多合作愉快,銀貨兩訖、童叟無欺,偏生他老兄蹩腳得很,簡直嚴重影響她的商業聲譽。「老兄,不是我愛說,你連個女孩子都追不上,簡直在砸我招牌!我已經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別家商號派來踢館的。」
  聽聽她說的什麼話,好像他天生喜歡在墨瑋面前當小丑似的。
  「你以為我喜歡哪?」他已經煩得兩、三天念不下書了。
  「不管你喜不喜歡,反正為了維護我從來沒讓客人失望過的良好信用,來!」她攤開手指頭。
  「幹什麼?」好一隻挖空荷包的手。
  如此簡單的手勢也看不出來?難怪他追不上老姊。
  「五百塊賣你一套完整的泡妞秘訣,無效包退。」她露出一副「可讓你賺到了」的神色。
  「又要錢?」這丫頭沒搞錯吧!「是誰收了我一百五卻什麼事情也沒做?」
  哇塞!傷感情的話他也好意思說?
  「兄台,您搞清楚情況好不好?一百五是拿來當說項費的。我一天到晚在老姊面前拚命誇獎你,說得天花亂墜,連孔子都比不上,偏偏你自己這頭不爭氣,怪得了誰?」
  居然把他的過失轉嫁到她頭上來,實在太可惡了!「你瞧瞧我多麼可憐,為了微薄的五百塊,甘願做個不忠不義之人,連姊姊都捨得出賣給你,你居然還不感動?」
  「感動什麼?」墨瑋俏生生的身形站在門外,手上托盤裡端著兩碗熱湯。
  轟隆!
  非常神奇地,雲開的椅子自動滑出去,一屁股跌坐在榻榻米地板上。他的表情茫茫然,還沒理解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呃,歐陽大哥,你介不介意換個地方坐坐?」硯琳好心提醒他。「我向來覺得椅子坐起來比地板舒服,不曉得您的意下如何?」
  椅子?啊,原來他跌倒了!何時發生的事,他怎麼不知道?
  「我,對,我,這個……」怎麼會這樣?他根本不敢看瑋瑋的表情,侷促不安地扶好椅子坐回去。
  「歐陽,一起喝湯。」墨瑋的芳心首次對他產生感覺——同情感。可以想見,他的身上應該傷痕纍纍。「媽剛燉好一鍋四神湯,叫我端上來給你們嘗嘗。」她放下托盤。
  其實,另一碗湯是給她喝的,歐陽雲開沒份。她母親才不會做這種虧本生意,既付家教費又請喝湯。幸好她還有點同情心,奉獻自己的那一碗。
  「哦,對不起。不不不,應該說,謝謝。」他的舌頭莫名其妙地打結。又來了!他就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得正常一點嗎?
  受他的連帶影響,儘管她努力壓抑,絲白的玉頰依舊透染出粉嫣嫣的淡紅。他當場看呆了!
  她真的好美、好美、好美。容貌、氣質、身材、涵養無一不令他欣賞。她的中等身高站在他身旁恰到好處,她的長髮飄飄宛如凌波仙子。她的渾身上下都絕艷得令人無法置信……
  「不打擾你們了。」墨瑋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奔出他癡迷愛戀的視線。
  他陶醉的眼眸糾纏著她的窈窕背影。
  「歐陽大哥——回魂喔——過橋喔——」耳畔陰森森的嗓音喚回他的注意力。
  不得了!倘若情勢繼續膠著下去,她的歐陽大哥難保不會變成失心瘋。
  不過他們男生看女孩的眼光似乎有點問題,雖然她姊姊長得眉清目秀,模樣兒挺討人喜歡,卻離「美若天仙」、「沉魚落雁」有一小段距離。而且個性那麼彆扭,一天到晚憂來愁去的。真搞不懂他怎麼會迷上她,還迷成這副德性。
  「大一嬌、大二俏。老姊正值嬌俏女時期,難保中途不會殺出程咬金。」她咋咋舌頭,一副不勝惋惜的模樣。「C大中文系的美女,光是娶回家做『觀賞用途』都很賞心悅目,其他不思長進的人可要當心嘍!」
  該死的小水蛭!雲開猛瞪著她,多盼望能就此將她瞪得消失。
  「投降!」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的恐嚇成功了。他可不能冒險讓寶貝瑋瑋被人追走。「讓我賒欠一次吧!我是你的固定客戶,記個帳也不行嗎?」
  她起身踱方步,考慮了好幾分鐘,臉上的表情充滿掙扎和痛苦,最後重重歎了一口氣,似乎好心疼、好捨不得。
  「好吧!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她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慘痛。「交換條件是,你必須替我解答一個疑惑。」
  「當然,第幾題?」他翻開數學課本。
  「不是那個啦!」她啪一聲合上數學課本。「我覺得很奇怪,姊姊又不是特別美麗,你為什麼神魂顛倒地迷戀她?」
  又關她什麼事了?他好笑地瞥了瞥她。
  「我也覺得很奇怪,你的妙計又不見得特別靈光,為何我甘心當羊牯出錢買它?」
  只要不是在她老姊面前,他辯論校隊級的口才就恢復水準了。既然這麼厲害,還來光顧她的商號做什麼?她嘀嘀咕咕地抱怨。
  「算數學,小鬼頭!」他笑罵。
  有時想想自己也覺得無奈。面對心愛的女孩,他就像老鼠遇到貓一樣,慣有的沉著穩定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比兵敗如山倒。
  唉!沒法子,兒女情長……
          ☆          ☆          ☆
  盤根錯節的老樹,即使生命力已侵蝕到盡頭,枯乾籠罩的勢力範圍仍然令人無法忽視。
  劉律師正襟危坐的姿態充分表現出對這株「老樹」的敬畏。不僅他,任何硬漢前來「覲見」風燭殘年的辛幾齡時,還能虛張聲勢的人並不多。他偷偷喘口氣,平緩體內近乎窒息的慌亂感。
  「他……咳咳……他最近怎麼樣了?」氣喘咻咻的呼吸聲伴隨著蒼老的嗓音傳來。
  劉律師趕緊回話。「還是老樣子,短期之內沒有甦醒的跡象,醫師們也不敢斷言他能不能醒過來。」
  「好一群醫生。」濃濃的譏刺味聽進耳裡極不舒服。
  「是是。」劉律師必恭必敬地應答。
  「這幾年來家裡頻頻出事,全靠道安花費心力,才把公司上上下下打點得有條有理。」辛幾齡停頓下來調勻氣息。劉律師沒有搭腔,他深諳何時應開口、何時該聽話的原則。「可惜,道安不是辛家的人。你也明白,外人無論表現得多麼好,辛家的事業還是只能由辛家人來繼承,是不是?」
  聽起來彷彿是問句,其實堅定的語氣顯示他不接受否定的答案。
  「是是。」劉律師唯唯諾諾的。
  「你想,道安會不會很氣我一直將他視為外人?」他的詢問含有察覺不出的疲憊。
  「不會的,溫先生一定能瞭解您的苦心。」
  「那就好。」他似乎安心了。「你回去吧!下午叫道安過來一趟,我想知道公司最近的營運狀況。」
  劉律師如蒙大赦,匆匆道別後,提起公事包離開了充滿壓迫感的房間。
  隨著房門重新掩上的喀噠聲,室內陷入一貫的冷肅幽暗。
  辛幾齡突然對著別無他人的空間開口。「晏,你那方面有什麼進展?」
  角落暗影中抽離出一道瘦削的身影,「復天企業」的首席調查員緩緩步入視線內。
  「有消息,那個人應該在南部,或許是台南。」簡潔有力的回答。
  總算有點進展了!辛幾齡合上疲憊的眼,難以抵禦的無力感最近越來越常侵襲他。
  他瞭解,自己再撐也不過幾年了。
  「繼續查,別打草驚蛇。」
  「嗯!」晏無聲地退回暗影中。
  二十年已經過去了,好漫長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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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9:00: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他有情敵?
  歐陽雲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有情敵!
  不會錯的,那個油腔滑調的男生涎著一張臭臉,幾乎貼在墨瑋臉上,分明顯示他對她有著非比尋常的興趣——雲開太瞭解那種德性,因為他自己就常常對她露出相同的垂涎表情。
  幸虧他今天中午心血來潮,特地跑來中文系學生會辦公室找她吃飯,否則可能到現在還搞不清楚自己正陷入苦戰中。
  辦公室裡,墨瑋和男同學正為了某個活動辯得不亦樂乎。
  「這種大型活動只靠中文系和我們美術系的財力根本辦不起來,我建議找資訊系合辦,他們繫上是C大出了名的『財主』。」男同學笑出一口亮閃閃的白牙。「杜墨瑋,吃飯時間到了,咱們邊吃邊談如何?」
  「謝謝,不過我已經請同學幫我買便當了。」她會看不出謝見之的企圖才怪。
  謝見之是校園內赫赫有名的才子,天生的幾分才學和美術技巧使他圖文並茂的情書大受女孩子歡迎。打從她踏入校門開始,他便放話:中文系的杜墨瑋非他莫屬。可惜她被他追了一年多依舊不來電,對於他稍嫌猖狂的個性也談不上欣賞。
  「聽說資訊系今年的新生臥虎藏龍。」她甜甜地刺他一下,對於太過自大的人,多讓他受挫折有百利而無一害。
  「喔,你是說那個榜首呀!」他乾笑幾聲。
  這年頭的年輕人怎麼都不走正途?
  話說今年大學聯考的二、三類組中,一顆總成績四百五十分的彗星從眾考生中脫穎而出,榮登榜首。當上榜首也就算了,反正榜首年年有,今年也沒特別多。
  壞就壞在這位榜首偏偏不往台大跑,反而「屈就」在小小的C大校園,成為C大的「資訊系之寶」,開學短短兩星期之內就削掉他謝才子不少光彩,真是仇人未見就已經分外眼紅。
  「那個榜首——我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風涼話人人會說,由他口中講出來還算給對方面子哩!
  墨瑋溫婉的天性阻止她送他一句「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是啊,」她隨口敷衍過去,開始收拾包包。「我和同學約好了一起吃便當,我先走嘍!」和自己並不特別欣賞的人虛與委蛇,超出她企劃組長的工作範圍。
  「要不然,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來接你下課。」他拉住她的手腕,不讓她離開。
  「不行,我家裡有事。」這男生怎麼這樣?隨便拉女孩子的手,也不看看人家高不高興!她扭了幾下,仍然掙不脫他的箝制。「放開我!」
  他不會胡來吧!
  「杜墨瑋,你明知道我對你——」
  「放開她!」一聲大喝從門口響起。
  由於背光的緣故,謝見之壓根兒看不清楚朝他衝過來的大個子是何方神聖,手腕已經被來人的鐵掌神功扭轉了一百八十度。也虧得他脾氣硬,哼也不哼一聲。
  「你是誰?」他喝回去。
  歐陽雲開沒工夫理他,先查看寶貝瑋瑋要緊!可惡!居然吃瑋瑋豆腐,連他都還不太敢握她的柔柔小手,這傢伙竟敢捷足先登。
  「瑋瑋,他有沒有抓傷你?」墨瑋的纖纖素手被他們兩個又抓又擰的,想不紅都很困難。「該死,手腕都給捉出紅印子了,我幫你揉揉。」
  她連忙想抽回被他包在掌中的柔荑,清麗靈秀的臉蛋窘赧成火紅的玫瑰。
  「我不要緊。」羞死人了,不曉得他在旁邊看了多久。
  同樣被人握住,歐陽帶給她的感受卻與謝見之截然不同。他的手掌心粗糙,摩擦她的手腕時產生陣陣麻癢的感覺,彷彿連心頭也癢癢甜甜的……
  微微一掙,他並沒有順勢放開,她也只好隨他握住了。
  「你是誰?」謝見之打量他們之間奇特的神情,開始引發不良的聯想。校園裡成名的人物他大都有點交情,卻從未見過這個面生的小子。
  螢燭之火也敢出來和日月爭輝?
  「別管我是誰!警告你,以後倘若再對瑋瑋動手動腳,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他以冷利如刀的眼神瞪視對方。
  謝見之悶哼一聲。這裡哪有他說話的份?也不出去打聽清楚,以後C大混不下去可別怪人!「杜墨瑋,他是誰?」
  「他是——」她的介紹詞還來不及講完,歐陽雲開自動接下去。
  「我是瑋瑋的男朋友。」
  兩道震驚的目光齊齊聚集在他的臉上!
  他說……她是他的男朋友?她的腦中一片空白,雙腿忽然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軟軟往旁邊一靠,恰好偎進他半邊懷裡。
  「我不相信!」謝見之大吃一驚。不可能,墨瑋的表情似乎也非常驚異,可見這小子絕不是她男友……可是,倘若他真的不是,她又怎麼會偎進他懷裡?墨瑋的性子最靦腆,絕不會隨便靠在異性懷裡。「他……他真的是你男朋友?」
  她的腦中一團混亂。
  不,當然不是。但不知如何,否認的言詞來到嘴邊突然變成無聲無息的默然。她惶惑不安地抬頭,卻迎上他柔情無限的深邃眼眸。
  「瑋瑋,回答他。」他輕聲催促,掌心掬著一把汗水。
  告訴他,我是!求求你!
  「我……」她再度嫣紅了雙頰,低下頭來誰也不看。「我……我不知道。」
  儘管聲音細如蚊蠅,兩人卻聽得一清二楚。女孩子口中的「不知道」往往比任何答案更令人容易明白。
  「不知道?」謝見之苦澀的笑容比哭更難看,一年多來持續不斷的追求竟換來她的一句「不知道」?他深吸了口氣,重新武裝自己。「你叫什麼名字?」
  無論如何也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敗在何人手上。
  「資訊系,歐陽雲開。」他的眼神落在她低垂的螓首。最愛看她羞澀的模樣,在他有生之年,永遠會記得這一天——某個初秋中午,他正式宣告自己是杜墨瑋的男朋友,而她默認了……
  「歐陽雲開?你就是今年的榜首歐陽雲開?」難怪年紀輕輕卻看起來自信十足。「哼,會唸書的人不見得就會交女朋友。除非杜墨瑋親口承認你是她男朋友,否則我不會輕易放棄。」謝見之撂下幾句場面話,背包甩過肩膀,離開這個滑鐵盧。
  「謝——」她想追上去安慰他。
  「別去!」雲開拉住她。「你能說什麼?勸他看開一點?如果真看得開,現在也就不會傷心了。」
  她無語。
  「隨他去吧!」隔了良久,他才追加一句。「你現在有我了。」
  好不容易褪掉的紅潮再度氾濫上她的雙頰。
  「你……你不要誤會哦!我剛才沒有否認是因為……不想讓他繼續纏著我。再說,你比我低一屆——反正,以後你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追別的女孩子。」
  他無奈地歎口氣。
  「好吧!隨便你怎麼說,我不予置評,行了吧?」對待杜墨瑋一定要運用含蓄的手法,倘若硬要以她男朋友的身份自居,反而會嚇跑她。「咱們去吃飯。你下午兩點才有課,莊教授的『聲韻學』,對不對?」
  他顯然對她的一切瞭若指掌,當然又是硯琳搞的鬼嘍!
  「老實招來,我的課表她賣了你多少錢?」家裡出了一個嗜錢如命的小間諜是所有「姊」字輩的悲哀。
  他搔搔腦袋,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讓她曉得自己又被坑了五十元。
  「走吧!」替她背過背包後,伸出寬厚的手。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伸手讓他握住。
  兩相執手,終日凝眸……她驀地羞紅了。
          ☆          ☆          ☆
  「我得先把系統Install進去才能開機。」雲開坐在硯琳姑娘的閨房裡指揮若定,她則必恭必敬坐在旁邊,隨時聽候大師的差遣。
  經過國中三年的苦心搜括,再挾著七個月前考上台南女中的優勢,她終於迫使一毛不拔的父母不得不大出血,贊助她買下夢寐已久的電腦,配備彩色螢幕和噴墨印表機。
  此舉使她的國庫完全虧空,不過錢再賺就有了,尤其她身邊還有一個「老主顧」。
  「歐陽大哥,你那台二手電腦也差不多該壽終正寢了,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慷慨出借。」她拍拍胸脯,一副肝膽相照的樣子。他靜靜等待她的下文。「——每次使用費五十塊就好,不限時間長短。」
  他就知道!在杜硯琳身上,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你還要繼續搜括?不是已經買到電腦了嗎?」她的本命一定是只水蛭。
  「電腦算什麼!」她逐一數給他聽。「我還想安裝一線私人電話、買CD、全套金庸武俠小說,這些都要錢的,我老爸老媽才不可能贊助我,一切靠我自己賺!」
  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又望蜀。他不敢苟同地搖搖頭,放入第二塊磁碟片。
  淡藍色窈窕的纖秀身影出現在房門口。
  「歐陽,好了嗎?我們得早點去排隊買票。」
  瑋瑋來了!他們約好了今天去看電影。他急忙轉身,磁碟片不小心滑到地上,手肘敲中鍵盤的「中斷」鍵,電腦運作的程序戛然而止。
  「呵——」硯琳慘叫,上帝保佑她的寶貝電腦!「老兄,求求你小心一點!」
  「對不起、對不起!」他搔了搔腦袋。學期已經過了一大半,他成為瑋瑋正式男朋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然而每次在她面前依舊會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狀況。「再五分鐘就好!」
  硯琳奔到姊姊面前。
  「姊,你的頭髮亂了,趕快回去梳一梳。」然後連推帶拉把她趕出去,砰通關上門,跑回雲開身邊。「來,一百!」
  「為什麼?」他可沒欠她。
  「不付錢你會後悔!」奸商的笑容又露出來了。「這個內幕消息對你們的終生幸福有絕大的影響。」
  「先看貨再給錢。」他也學乖了!
  「沒問題。」大家住在一塊兒,她不怕他賴帳。「最近我接到很多女孩子打來找你的電話,我想姊姊應該也接到過,只是嘴裡沒說什麼而已。聽得出來其中有些女孩對你有『邪念』,當心哦!齊人之福不可享!」
  拜託,他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咧!
  資訊系陽盛陰衰,幾位女同學全被男同學當成寶,鼻頭朝天看。不過,可能是他鋒頭很健吧!主動向他示好的女生很多,但是他的心思全放在墨瑋身上,這些庸脂俗粉才看不上眼。
  「瑋瑋不會誤會我的!」他非常有把握。
  這個二楞子!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來,『參謀提醒費』一百兩!」
  原來還有這種危機,他倒沒發現。在他眼中,除了瑋瑋還是瑋瑋,哪會考慮到其他閒雜人等。女孩子的心眼果然很奇怪!
  「謝啦!」他掏出五十塊扔進她手裡。「另一半先賒著。」
  「喂!」她張口結舌望著他出去。
  土匪呀?收了貨還不給錢!
  砰!
  前門被人用力甩上,連續劇看得正入神的杜氏夫婦嚇了一大跳,眼珠子從小小的螢幕上移開來,只來得及看見女兒淡藍色的倩影飛奔上樓,接著又是另一聲房門關上的巨響。
  「誰來踢館?」硯琳從廚房裡蹦出來,左手葡萄柚、右手水果刀,頗有保家衛國的捍衛女將之風。
  從剛才的甩門聲來判斷,她的生意八成又上門了。
  「他奶奶的,踢你格老子的館!俺的家誰敢來踢館?」杜父挺高足足有一百九十多公分的身材,雙拳揮舞得虎虎生風。「想當年打共匪,俺一個打七個,打得他們趴在地上大叫三民主義萬歲。」
  「你惦惦啦!免再講那些有的沒的!女兒哭成那樣你也不關心,一天到晚打共匪!」杜母跳起來敲他腦袋。「還有那個小瑋,關門也不會卡小力一點,如果撞壞門怎麼辦?還要花錢修耶!」
  彷彿嫌杜家不夠熱鬧似的,門鈴叮咚叮咚響起來湊熱鬧。
  「我去開。」硯琳自告奮勇。用存款簿想也知道,來人八成是踢到鐵板的歐陽大哥。不是她愛說,除了會讀書之外,歐陽大哥好像對其他事情都笨笨的,都已經正式和姊姊交往半年多了,到現在還搞不定她。
  前幾天就警告過他,打電話來找他的女孩子太多了,叫他小心姊姊會吃醋,他偏偏不聽,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這回可慘了吧!不聽小孩言,吃虧在眼前。
  果然,雲開一臉淒慘地站在門外,一看見她馬上開口問:「瑋瑋回來了?」
  「嘖嘖嘖,不是我愛說,你也太厲害了,看個電影也可以把我姊姊看成淚人兒。」
  假如她猜得沒錯,這部片子八成叫「爭風吃醋記」。
  「小琳,幫幫忙。」他稜角分明的臉龐鬆鬆垮垮的,儼然蒼老上好幾歲。「杜伯伯和杜伯母在家,我不方便進去……」
  說曹操,曹操到。杜母圓滾滾的身體擠開女兒,指著他的鼻子開罵了。
  「你這個青仔叢,我租房子給你,可沒有把女兒也租給你,你呷霸盈盈去招惹她做啥米?你也不回去照照鏡子。一副窮酸相!我們小瑋肯跟你交朋友是你的福氣,居然還讓她傷心——」
  硯琳趕緊站出來主持大局。年輕人談戀愛,最怕他們老一輩的人出來技術指導,弄個不好就玩完了。
  「媽,你進去啦,這裡交給我就好。」這廂歐陽大哥又欠了她一筆,日後非折現討回來不可。
  杜母又嘀嘀咕咕了半天才走回去。
  「說吧!你是怎麼惹我老姊生氣的?」
  淪落到向一個高中小女生求救的地步,他歐陽某人還是倒蹦孩兒手中。
  「惹她生氣的人不是我,是我……班上的同學。」他不得不招認,硯琳的先見之明應驗了。「我們看完電影之後,遇上兩位女同學——」
  簡單,接下來的情節她可以自行模擬想像。她快言快語地接下去:「這兩位女同學平常就對你特別關心,一看見我姊姊和你排排坐、吃果果,於是好心地上前與你們打聲招呼,有意無意之間提起『老牛吃嫩草』、『摧殘國家民族幼苗』之類的評語,聽得我姊姊花容變色。你眼看情況不對,懶得跟她們窮耗,牽起我姊姊的手轉頭就走。由於你一心認為我姊姊應該明白你的心意,於是發揮了『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的情操,隨口安慰她幾句就把整件事情拋諸腦後,誰知我姊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難看到最後索性哭了起來,摔開你的手掉頭回家,直到此時你才發覺大事不妙,趕緊追上來,對不對?」
  他聽得愀然變色。她前輩子八成是替人算命的,才會說得一個字也不差。
  「嘿嘿,你不用回答,光看你又敬又佩的臉色我就明白了。」她繼續大言不慚地吹噓。「本商號的繁榮生意完全靠我敏銳的觀察力才得以維持下去。來,五百塊!」
  被獅子大開口地敲詐他也認了。「你要多少錢都可以,先把瑋瑋叫出來好不好?」
  「好,不怕你賴帳。你先回去等著!」小生意人一溜煙鑽回家裡。
  都是他太托大了,一味以為兩人表白了彼此的心意就成了,沒顧慮到女孩子需要人家哄的特性,更何況心眼細膩如瑋瑋。
  回到家裡坐立不安地等到九點半,終於盼到幾響遲疑的敲門聲。
  門外俏生生的人影當然是她!他忙不迭把她迎進來。
  「瑋瑋,我——你聽我說——」每回遇上她不開心,他總是方寸大亂。「我……」
  「我」了半天,也「我」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是來道歉的。」她搶在他前頭丟下一個超級意外。
  嗄!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明明是他不對,怎麼可能由她來道歉?「瑋瑋……」
  「對不起,我對你的信心不夠。」她柔柔挨進他懷裡,顯得不勝嬌弱。「你在學校裡那麼受歡迎,原本就讓我很擔心。昨天朋友又告訴我,你被提名為下屆學生會會長。如果當選了,就是他們繫上首度由低年級學生出任會長——」
  他發現自己依舊不瞭解女孩子的心事。他競選會長與今天的爭執有什麼關係呢?然而倘若瑋瑋不希望他選上,那麼即使叫他放棄他也不覺得可惜。在他心中,校長寶座也及不上瑋瑋重要。
  「如果你不喜歡我去當那個勞什子會長,大不了我不選了。」
  「不不不,你應該選的。」她連忙掩上他的唇。「一切不過是我胡思亂想。你在學校裡那麼出風頭,我……我很擔心你會變心。下午你的女同學又說了那些刺激我的話,我才忍不住發作出來。剛才我獨自在房裡想了很多……」她粉嫩嫩、紅通通的臉蛋埋進他懷裡,微弱靦腆的嗓音細如蚊蠅。「我想,既然……愛上你了,就得信任你,否則哪能稱得上是你的女朋友呢?」
  他完全呆掉了。瑋瑋不生氣……瑋瑋向他道歉……瑋瑋說她愛上他……他在作夢嗎?這一切完全不是他預料中會發生的事情、會聽見的表白。
  「你——你說你愛我?」他臉上的表情像透了夢遊者突然醒過來,搞不清楚自己人在何方。
  她輕輕頷首,臊紅的容顏緊緊埋進他頸窩,根本不敢抬起來。
  他沒有聽錯!他真的沒聽錯!瑋瑋親口承認愛他!他陡然大叫一聲,緊緊抱著她亂轉。
  「瑋瑋,瑋瑋,瑋瑋!」終於!終於讓他聽見了這句期待已久的表白,原本以為憑她靦腆的天性,他會等上好幾年才聽得見,沒想到今天竟然因禍得福。
  兩人步伐不穩,齊齊跌在凹凸不平的彈簧床摯上。熱切的唇覆上了她耳畔呢喃:「瑋瑋,我不會辜負你的。我發誓,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永遠不會辜負你。」
  熱情低語將小屋內暖融融的氣氛烘焙得更加激狂。黃暈光線的恍影中,翻湧的情愫奔騰如火。兩人密密地感受著彼此燙熱的體溫,在似懂非懂中探索著那未可知的歡愉。
  腦海裡即將消失的理智告訴她,現在若不及時停下來,一切就會太遲了……他們之間將要發生的事情,本應存在於夫妻之間,她承受了多年古典文學的禮教和薰陶,不應胡來……
  然而,此時此刻,誰在乎禮教和理智?心頭盤旋著亙久不變的意念——她願意與他彼此相屬……
  燒灼的情焰中,呢喃著他全心全意的盟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誠心相契的心溫柔繾綣著,不知時日將逝。好久好久之後,終於平緩下來。
  「幾點了?」她在枕畔喁喁輕語。
  他仍然不斷細吻著她,眷戀不捨的眼快速瞥向手腕,再度轉回她的俏容。兩情正濃時,便是一秒鐘沒盯住她都叫他無法忍受。
  「快十一點半。」
  老天,已經三更半夜了。
  「我得趕快回家,小琳一定在等我。」爸媽應該睡著了,可是小琳一顆心生了十七、八個竅兒,只怕比他們更難應付。到時候沒法子,只好拿幾百塊打發她了!談戀愛果然非常花錢。
  「不要回去。」他纏著她不放,熱呼呼的唇印上柔細細的香肩。她好香!他根本放不開她!「明天一大早我再偷渡你回去。」
  「不可以……」他的氣息逗得她全身癢癢的,游移不定的雙手再度挑起已然降溫的熱度。討厭,再繼續下去真的會讓他得逞。「歐陽,不行——」
  薄薄的木板門驀地響起一陣微弱的敲擊聲。
  硯琳!兩人心頭晃過相同的想法。
  「她想『捉姦』不成?」他漾出壞兮兮的笑容,壓在她身上的精瘦軀體看不出絲毫穿衣開門的意思。
  「胡說什麼?」俏顏燒出火鶴紅的烈焰,他看得如癡如狂,忍不住偷到好幾個吻。
  直到另一陣敲門聲催促他們,兩人才稍稍按捺下來。
  「我敢打賭她一定又想藉機敲詐。」他們穿戴好衣物,由他去應門。「我的荷包被她搾乾了。」
  然而,門外來客卻讓雲開大吃了一驚。
  「峰哥?」他眼明手快地撐住頹然倒下來的大漢。
  自從幾個月前一別,他陸陸續續聽過這幫人的消息,偶爾在街上碰見江峰,兩人頂多一起吃頓飯、喝喝茶,交情清清如水,誰料他居然會找上門來,還掛了一身彩!
  「瑋瑋,替我擰一條熱毛巾來。」他連忙把不速之客扶上床,脫掉染上血漬的外衣。立刻地,幾道縱橫交錯的刀傷映入眼簾,鮮血淋漓的痕跡觸目驚心。江峰的情況相當危險,而且神智已經不太清楚。胸膛上細長的傷口砍得很深,顯然是西瓜刀留下來的傑作。除了兩處主要的刀傷之外,他的身上還橫布著大大小小的傷痕,不下十來道。
  「大龍……那幫人暗算我……小猴……吃裡扒外……媽的!」江峰掙扎著保持神智的清醒。
  雲開馬上猜到了大略始末。他和大龍兩方人馬終於正式開戰,峰哥顯然吃了自己人的悶虧。「你先別操心,把傷口處理好比較要緊!」
  墨瑋從浴室裡拿出熱毛巾,遞給他。
  「歐陽……」她的眸中盈滿不放心。惹上這些凶神惡煞,以後不知還會扯出多少是非。
  別擔心!他的眼神向她暗暗保證。
  「你回家拿點消毒的藥品好不好?」雖然普通家庭藥品對付這種刀傷鐵定不夠看,但是目前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好,可是——」她不放心留他單獨和黑道人物在一起。
  「放心,峰哥是朋友。」他明白她的顧慮,體內湧起受人關懷的窩心感覺。「記住,不要報警。」
  她遲疑片刻,憐憫的天性終究戰勝了疑懼,回家拿醫療箱去了。
  稍後,江峰喝下雲開沖給他的熱牛奶,精神略微回復了些。
  「那是你女朋友?」
  「嗯!也是我房東的女兒。」他頓了頓。「峰哥,不是我信不過你。日後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這裡隨時歡迎你來,但是我女朋友——請你別把她扯進來。」
  「我明白。」江峰露出苦笑。「原本今晚就不該來麻煩你的,但我不清楚組裡還有誰收了大龍的好處,不敢冒冒失失跑回去送命。」
  不知如何,身上掛了彩,腳步竟然往歐陽小子的家裡挨過來。嚴格說來,他們的交情並沒有好到這等地步,但他對他卻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叩叩叩!
  「我進來嘍!」墨瑋表明自己的身份之後走進來。床上的大漢褪下血衣,傷口更是猙獰。從小到大,她向來見不得人受傷受痛,連貓咪都會抱回家來療傷,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對江峰的畏懼之情霎時被同情心沖淡了。「歐陽,我來替他上藥,你把燈移過來一點。」
  男生對傷口通常笨手笨腳的,她不放心把繃帶交到他們手上。
  「疼不疼?」她一面替江峰上藥包紮,不忘體貼地詢問他。
  「呃,不,還好。」他飄泊江湖好幾年,女人見過不少,良家婦女卻接觸得不多。
  這個女孩一看就知道是個讀書人,說話輕聲細語的,眉清目秀,溫柔婉約的氣質卻將七分美麗增艷為十分。
  他下意識笨拙地蠕動身體,卻不小心牽動傷口,疼得自己齜牙咧嘴。以往的女伴個個粗爽豪氣,幾時身受過這般溫柔的照料?突然發覺被她碰觸的部分暖暖癢癢的……
  替他上完藥,已經一點多了。雲開擔心累著她,於是送她回家休息。再度回到小屋時,峰哥也已昏昏欲睡的,想必他今晚睡定了地板。
  「對了,歐陽,有件要緊事告訴你。」江峰勉強張開眼睛。「前陣子有人來我的地盤上問東問西,好像在調查你的下落。」
  「哦?」他緊蹙著劍眉。「我又不混幫派,有什麼好查的?」
  「那些人很小心,沒在我的手下面前露出口風,不過他們好像替一個有錢人工作。那種人我見多了,不是什麼好貨色,你自己多小心一點。」
  「我知道了,謝謝。」
  他關掉電燈,躺在黑暗中盯住天花板。
  原來並非他和爸媽多心,最近幾年當真有人在調查他。但,為什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雜貨店老闆的兒子,有什麼好調查的?除非和江峰打交道引來其他道上弟兄的猜忌,然而這些鬼祟的調查行動卻是在認識峰哥之前出現的。
  究竟是誰在查他?
          ☆          ☆          ☆
  「長壽綜合醫院」的豪華病房內,白衣天使收拾好醫療器具,推著小推車走出病房。兩個衣衫筆挺的男子站在床前,靜候病床上的老人提出指示。
  「劉律師,還……還沒有他的消息嗎?」老人喘了幾口氣。
  「有,上個星期已經查到他的最新地址,在台南。最近他以非常優異的成績升上大二,而且剛當選繫上的新任會長,要好的女朋友是同校中文系的學生。」劉律師拿出手帕擦汗。
  「他叫什麼名字?」老人在喘息之間問出來。
  「歐陽雲開。」
  病房裡一陣沉默,半晌,老人突然沙啞地笑了起來。「雲開」?沒想到他兒子野心不小,即使離開這個家,仍然不放棄對家族企業的繼承企圖。
  「嘿!水滸傳上是怎麼寫的?『一旦雲開復見天』?他替兒子取名『雲開』,顯然料定了『復天人壽集團』終有一天會回到他後代的手上。好,我倒要和他的遺願鬥鬥法,就不相信老子會輸給兒子。」他深呼吸幾下,平復略微紊亂的氣息。「道安?」
  「董事長。」溫道安跨前一步,二十來歲的年輕臉龐浮現出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老成持重。
  「我要你和劉律師走一趟,無論用什麼條件,務必要把他帶回來。」辛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面。
  「是。」他維持慣有的沉默寡言,若非必要絕不廢話。
  「沒事了,你們走吧!」老人緩緩合上疲憊的眼。
  病房門扉開了又關,兩道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外。而後另一陣開門聲悄悄響了起來。
  「晏?」老人仍然閉著眼睛。
  「是我。」來人背對著窗戶,形成一道面目無法辨識的剪影。
  「你有什麼收穫?」
  晏的低音透出一絲喟歎。「劉律師已經表態,歐陽雲開的事件一旦處理妥當,他想退休了。」
  老人沉默片刻。
  「隨他去吧!到時候記得送他一筆厚禮。」辛幾齡明白自己並不好相處,長久替他工作必須承受極大的壓力。「辛家的歷史他知道得不少,吩咐他以後別亂說話。道安那邊呢?歐陽雲開回來的消息是否帶給他任何威脅?」
  晏深思了幾分鐘。
  「我不知道。」饒有深意的眼神盯住他。「你不覺得整個遊戲越來越好玩了嗎?你以為是個勁敵的人,到頭來只不過在虛張聲勢。反而是那些看似乖乖聽話的傢伙,臉上其實戴著永遠看不透的面具。你已經養虎為患,而且在未來的日子裡,老虎不只一條。溫道安是正是邪我不知道,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老人定定迎上他的利眸。
  也罷,既然老虎已經為患,就讓他出現得越多越好。一旦有了牽制,最終的勝利者只能有一位,他倒要看看誰能挺得最久!
  嘿!
  一旦雲開復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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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9:00: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不是她愛說,這年頭的壞人已經不流行穿黑色了,相形之下,在她家門口徘徊的傢伙就顯得跟不上潮流。怎麼著?出門之前他的老大沒吩咐他「偽裝」嗎?
  「喂,你找誰?」硯琳蹦出來行使她的盤問權。哇!沒想到混黑道這麼好賺,瞧他那身絲質西裝,八成與她千方百計「摳」來的電腦同樣昂貴。
  遇上這種凱子,若不好好賺他一票未免太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請問歐陽雲開先生住在這裡嗎?」陌生人居高臨下端詳她,似乎在評估她佔多大份量。
  硯琳姑娘也正在做同樣的裁決。用存摺印章推理也知道,這男人一定是什麼「峰哥」派來的。老姊前幾天提過,峰哥最近可能會派個跑腿的過來致謝,不過呢——
  她繞著對方走了一圈。陌生男子看起來滿有教養的,缺了點黑社會混混的習氣,毋寧更像好人家的翩翩少爺,眉宇之間清朗磊落。
  「我想你應該不是峰哥派來的吧?」先打聽清楚比較保險。
  「峰哥?」陌生人挑高帥帥的濃眉。
  果然不是!哈哈,不是認識的朋友最好,如此一來她敲起竹槓比較不會有罪疚感。
  「你有多想知道這位歐陽雲開的下落?」她垂涎兮兮的小生意人嘴臉又露出來了。
  陌生人覺得小女生滿懷希望的表情很可愛。她不回答他「是」或「不是」,卻問他有多想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很想很想。」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小女生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瞳眸靈晶晶的,不妨和她扯上幾句,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穫也不一定。「我急不急著找他跟你有什麼關係?」
  天大的關係!這有助於她決定每個問題的底價。
  「不如這樣吧!你給我一百塊,我就回答你的問題。」不義之財不可取的謬論她向來不放在心上。
  「我還以為南台灣的小鎮民風純樸呢!」他呢喃自語,音量卻正好讓她聽見。
  「那麼你顯然中了旅遊叢書的毒太深了。」她才不屑替自己分辨,一台貨真價實的CD音響可比自尊心實用多了。
  「好,一百就一百。」他爽快地掏出皮夾,抽出-張百元紙鈔給她。
  一皮夾!這傢伙一皮夾的千元大鈔,總數不下四、五萬。硯琳覺得自己中到大獎了,眼珠子只差沒亮出「$」的符號。該死!剛才應該出價一千元才對。
  「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他的風度堪稱彬彬有禮。
  「可以,他確實住在這裡,不過——」她笑咪咪的,擺明了吊人胃口。
  「不過什麼?」白嫩嫩的小手攤到他鼻子下。「小姐,我已經付過錢了。」此刻一百元還捏在她手裡咧!
  「一個問題一百!」垂涎的眼睛盯住他的深褐色皮夾。
  他長到二十六歲還是第一次看見好意思向陌生人獅子大開口的女孩。「看來你所受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有點問題。」
  「別扯東扯西的,講閒話也要算錢哦!」大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別說她沒事先警告過他。
  「我看我還是省點時間,一次付清吧!」他掏出兩張千元大鈔給她。「連講閒話的錢也算在內,夠了吧?」
  「夠夠夠!」她一把搶過來,生怕他改變主意。
  陌生人見了又忍俊不禁,難得碰見一個很有意思的小女生,他突然不太急著找到歐陽雲開了。
  「聽仔細嘍!歐陽雲開現在不在,他陪我姊姊去圖書館找資料,順便回學會辦公室開會,據說下午五點以前會回來,距現在還有四十分鐘。他和我姊姊打算一起吃晚飯,他每天晚上十二點睡覺,早上七點鐘起床,中午十二點吃午餐,晚上六點吃晚餐……」
  她絞盡腦汁想找出另外十件事湊成二十句話,無奈卻想不起來,只好依依不捨地把剩下的一千塊還給他。「我只知道這麼多了。剛才的每句話就算回答一個問題,我總共說了十句話,正好一千塊。」
  陌生人竭力壓下拚命往上冒的笑意。
  「你可以告訴我你和你姊姊的事湊個兩千塊呀!」他好心地教導她如何敲詐自己。
  「閨女的秘密怎麼可以隨便透露!你到底是誰?」現在才想到要問,不過她剛才講的一大堆基本上都是廢話,他不可能拿來對歐陽大哥不利。賺錢歸賺錢,基本的朋友道義還是得顧及。
  陌生人馬上遞過來他的名片,上面印著:復天人壽保險集團,頭銜是「執行經理」,署名則橫列著「溫道安」。
  看不出來嘛!年紀輕輕可以當執行經理。「復天人壽」挺有名的。在台灣,資訊界的「IBM」、建築業的「飛鴻建設」和保險業的「復天人壽」都是赫赫有名的龍頭老大。看來這個人來頭不小,難怪有本錢身懷巨款四處跑。
  嘿嘿,發財嘍!
  「你還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好了。」叫她招出祖宗八代都沒問題,說不定一席話說下來,今天就能賺到她垂涎多時的CD音響。
  「小琳?」
  天哪!他們何時不好回來,偏偏選在此時此刻,擋人財路也不是這種擋法。
  「歐陽大哥,你們明明說好五點回來的,講不講信用呀?」她懊惱萬分地轉頭,卻見到雲開身旁一臉沮喪的姊姊。「怎麼?你又惹我姊傷心了?」
  雲開只能苦笑。他也不想看她傷心哪!早知道就別讓她去玩那個勞什子的測字玩意兒。都怪謝見之搞出這等麻煩來!
  下午謝見之在圖書館碰上瑋瑋,一個勁兒鼓吹她畢業後加入他堂叔在台北經營的廣告創意工作室。他擔任美術設計,她可以撰寫文案。
  「現在離畢業還有兩年,而且屆時我不打算離開台南。」她的盤算當然是基於男朋友的因素,不料該死的謝見之竟敢遊說她。
  「你畢業之後,歐陽雲開還有一年得熬,再加上兩年兵役,起碼得等他三年。」說得彷彿她浪費了多少青春似的。
  幸好他幼年受過傷,左耳失去聽力不用當兵,否則難保姓謝的不會得逞。結果瑋瑋被他煩不過了,背起包包跑來學會等他,回家時一五一十把謝某人的雞婆全部告訴他。
  倘若沿路順暢到家也就算了,偏偏他們路過一個測字攤子。她這學期選修了一門「易經」,對卜卦、算命興致特別濃厚;再加上謝見之適才的鼓吹,她心裡彷徨,竟然拉著他就去測字。
  那個測字老人已經衰頹得看不出年紀,著實令人懷疑他測得出個所以然來,偏偏瑋瑋堅持要聽聽看。
  於是她選中一個「艋」字,請老人測測她的感情——也就是測他啦!這種事還用得著測嗎?她想知道什麼大可直接問他嘛!
  「『艋』字乃由『舟』、『子』、『皿』組合而成。」老人中規中矩幫她測了起來。「『舟』乃器皿之象,這個字既有舟又有皿,所以此『子』乘舟遠行而去的跡象相當明顯。」老人又刷刷寫了幾個字。「再者,有所謂『雙溪舴艋舟』,艋字去『孟』加『乍』即為『舴』字,亦為船皿之意,引申為遠行,因此他這次遠去會乍然發生,令你所料未及。另外,艋字去『舟』加『犬』為『猛』字,所謂猛犬豺狼伴身旁,因此令男友遠行之後應該多防身邊人事,以免發生猛險之事。」
  一番推測聽得她花容失色。他察覺情況不對勁,付了錢拉著她就走,可惜已經太遲了!他使勁渾身解數也無法哄得她轉憂為喜,只好回來找狗頭軍師硯琳姑娘求救嘍!
  他真是搞不懂,為何自己處理所有事情完全不費功夫,偏偏遇上杜墨瑋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小琳,這位是你朋友?」他只想盡快打發掉其他閒雜人等。
  「不是,人家是來找你的。我還賺了一千一耶!」如果他們晚點回來,她還可以賺得更多。
  雲開怔了怔,打量陌生人幾眼,兩秒鐘後肯定自己並不認識他。
  溫道安再度拿出名片,雲開還沒來得及看出來,巷子口突然出現一道令他大吃一驚的身影。
  「爸,你怎麼來了?」
  歐陽中傴僂著慢吞吞的步伐接近他們,辛勤歲月的痕跡雕琢在眉間眼角。
  「伯父,您趕火車一定很辛苦,為什麼不讓我載您一程?」溫道安回頭對歐陽中打個謙和恭謹的招呼。
  「我不習慣承陌生人的情。」歐陽中淡淡回答。
  「你們兩個認識?」以前從未聽過父親提起這位年輕男子,直覺告訴他今天的會面可能不單純。
  「雲開,我——」歐陽中突然不知該如何告訴兒子。畢竟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有誰料得到它會臨時爆出冷門。
  「伯父,請讓我來說,這是我的職責。」溫道安平和的語氣含有習慣性的號令意味。「雲開,不介意我如此稱呼你吧?我代表你的祖父前來拜訪你。」
  「我的祖父?」雲開擰皺了濃眉。他哪來的祖父?「爸,我以為爺爺和奶奶很早就過世了。」
  「你誤會了。」溫道安保持他一貫的溫和語氣。「我是指你生父的父親,辛幾齡先生。」
  不明內情的人當場愣在原地。
  墨瑋站在眾人外圍,突然覺得脊樑骨襲上陣陣的寒意——
  艋,此子乘舟遠行而去的跡象相當明顯。
  艋,惟恐受溪柞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高速公路的林木往兩旁退去,風馳電掣的房車奔向北方。
  「我仍然不懂你為什麼要來找我?」雲開的心思沉浸於雜亂的往事中,無暇欣賞沿途風光。
  「我也很好奇你為何答應與我回台北見辛先生?」溫道安穩穩操縱著方向盤。他原以為歐陽雲開不會太好說話。
  「因為我想弄清楚事情真相。」
  「真相正如適才歐陽先生所說的。」
  「我並不懷疑我父親的說法。」
  歐陽中和他的生父辛堂初中時期就結為拜把子兄弟。儘管兩人家世背景有著天壤之別,但交情並不受到影響。他生父結婚時,歐陽中甚至是男儐相之一。
  辛堂結婚後不久就搬家了,兩人的交往才漸漸淡了下來。然而數年之後,某天辛堂突然出現,將襁褓中的兒子委託他照料幾天。歐陽中看得出來和辛堂同行的女子並非當年的新娘子,卻也不好過問人家閒事,僅僅基於朋友道義而一口允諾下來。誰料辛堂這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等了半年,小寶寶已經長成會爬會叫的小孩兒。他心頭隱約有了譜,辛堂連親生兒子都不來要回去,內情肯定不簡單,而他們托孤時難言之隱的表情又打消了他聯絡辛家的念頭。面對著自己一手拉撥成長的小雲開,他當然更捨不得隨便交給孤兒院照料。於是單身男人帶著小寶寶轉調到新竹,其後遇見現在的妻子,又生下一男一女,一家人日子雖然不夠寬裕,卻也平靜安樂。
  直到溫道安找上門來,他才明白,原來當年辛堂拋棄妻子同一個已婚女人私奔。他們生下雲開後,為了躲避父親的眼線追蹤,不得不把初生子送到平靜的地方寄養,不料三個星期後雙雙車禍身亡。
  令雲開不解的是,事隔多年,辛幾齡為何最近才開始調查他的下落?而且據溫道安的說法,辛幾齡絕對不符合寬宏大量的老爺爺形象,那麼,他找一位身負醜聞的私生孫子回去做什麼?
  隨著汽車彎進內湖一幢別墅住宅的車道,他心頭的疑惑即將獲得答案。
  兩人下了車,一路來到辛幾齡的睡房,他並沒花多大心思去打量室內奢華的裝潢。
  房間中央,巨大的床鋪上躺著一個嚴峻瘦削的老人,床畔立著幾位伴護人員隨時等待伺候他。
  「雲開,這位就是令祖父。」溫道安簡單介紹完,立刻返到旁邊,彷彿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再也與自己無關。
  「過來,我看看你。」蒼老嗓音中自成一格威嚴。
  他很老了!
  雲開趁他打量自己的同時也觀察著他。辛幾齡起碼超過七十歲,眉眼之間的強硬顯然敵不過歲月和風霜。
  「為什麼找我回來?」他直接進入重點,無法強迫自己對老人產生任何孺慕之情。
  「假如不找你回來,辛家的事業後繼無人。」老人眼角瞄向溫道安,兩人都缺乏明顯的表情。
  他找他回來當繼承人!雲開忽然想荒謬地大笑。他們沒搞錯吧?
  「你原諒我生父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辛幾齡不可能如此好相與。
  「倘若我原諒他了,還找你回來幹什麼?」老人嘿嘿冷笑。「他當年隨便拐了個女人就跑,置辛家的顏面於何地?而且他妻子娘家和辛家是世交,來頭也不小,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代價才把對方安撫下來?」他停下來咳了幾聲,伴護人員馬上遞過一杯開水。「我不但不原諒他,還想叫他一併把情債還清。如今辛家面臨香火斷絕的危機,讓你代替他的位置也一樣,反正父債子償原本就天經地義。」
  這是你說的!雲開淡淡微笑,沒有任何反應。
  「你不服氣?」辛幾齡突然丟出一句別有深意的謎題。「不服氣也沒用,告訴你,你父親欠我的債比你想像中的更多。」
  那又如何?他不想探究其下的弦外之音,他無意加入這場兩代爭執的鬧劇。
  「你不怕將來我的翅膀長硬了,挾家族事業以自重?」必須承認,辛幾齡大膽行險的招數倒是令他頗為佩服。
  「你?」辛幾齡忍不住嗤笑出來。「再練個二、三十年或許有可能。」
  這毛頭小子好大的口氣!
  「我不相信辛氏一族找不出半個活口。」他的用詞接近諷刺了。
  「旁系子孫沒一個有出息的,我底下只剩你了,」隔了良久,老人才追加一句:「以及你大哥。」
  不敢置信的眼眸直直對上老人。這回,他再也無法按捺下心頭的震撼。
  「沒想到吧?」辛幾齡顯然很滿意自己投下的超級炸彈。「你父親與原配有個長你七歲的兒子,三年前發生意外變成植物人。」
  原來如此!無怪乎親生祖父對他如此苛刻冷漠!原來父親為了追求一己的愛情,不但替辛家惹來一堆麻煩,連嫡親的後代都不能替他贖罪,甚且落到必須終生靠人照料的下場。
  「因為東宮太子出事,你才不得不找我回來。否則早就放我在外面自生自滅了,對不對?」他馬上導出今天會面的真正原因。
  老人不搭腔。
  「辛老先生,上一輩的恩怨我不想介入。」在他心中,只有歐陽中夫婦才是他真正的父母。「至於辛家的產業想必不乏溫先生之類的好手來照料,憑我這種生澀的毛頭小子哪濟得了事?我不感興趣,告辭了。」
  憑他的微末道行也足以猜出來,辛幾齡召他回來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新生代的辛家人才培養出來,他就沒有利用價值了。而且,他的介入無疑會威脅到溫道安的優勢地位,儘管現在面子和裡子做得十足十,日後兩人在公司內朝夕相處,彼此都成為對方的心腹大患,真是何苦來哉!
  「復天人壽」或許是一塊大餅,他卻不想撐壞肚子。
  「站住!」居然有人可以拒絕一步登天的機會,辛幾齡不得不佩服他的骨氣。「即使不為你自己想,好歹也替你的家人朋友想一想。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杜墨瑋?」
  雲開霍然停住邁出去的腳步。
  如果姓辛的敢以瑋瑋的安全來威脅他,他發誓會讓所有敢輕舉妄動的人付出代價。
  「哼哼,果然和你老子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提到女人,什麼骨氣、志節全忘得一乾二淨。「憑你的資質,將來飛上枝頭並非難事,可是非得十幾二十年的奮鬥才能見功。假如你不介意拖著她大半輩子吃苦,現在大可一走了之,我不會留你。」
  他默默不接話,但也不繼續走出去。
  「時局不同了。」辛幾齡接下去說道。「現在能白手起家的人少之又少,懂得利用時勢者才能成大事。我有心栽培你,趁著年輕時去國外唸唸書,從國外分公司開始學起,日後回國入主台灣總公司。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
  老邁銳利的眼神對上年輕倨傲的眸珠,兩人彷彿在沉默中較勁了兩三回合,一時之間難以分出勝負。
  「我知道你並不把我視為真正的親人,然而我們體內的血緣關係不容你我否認。」
  老人首次在他面前露出疲憊的神態。「你——恨不恨我對你這麼冷酷?」
  雲開側頭沉思片刻,而後扯出一道極淺極淺的微笑。
  「不,我不恨你。」他直直對上老人的眼睛。「我真的不恨。至於其他的事,請給我幾天的時間仔細考慮。」接著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溫道安難以猜透的眼神盯住他的背影。
  偌大的睡房中只聽得見粗重和輕淺的呼吸聲相互交織著。半晌,辛幾齡首先開口。
  「道安,他知道你和辛家的關係嗎?」
  「不。」
  老人臉上已不復原來譏嘲或冷漠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全心全意的深思。
  「剛才,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說他不恨我……」他沉吟了一會兒。「這小子倘若不是心胸特別寬大——」
  「就是心機格外深沉。」溫道安替他說完。
  兩人又沉默下來。
  心胸寬大和心機深沉——這兩種性格,歐陽雲開究竟屬於哪一種?
          ☆          ☆          ☆
  他決定走!
  墨瑋覺得胸腔裡空蕩蕩的。
  花可空心如木蓮,人呢?人可否無心而活下去?
  「我不管那些親情、責任的鬼話。對我父親而言,目前的生活他已過了一、二十年,銀行存款的多寡並不代表什麼,他只求日子過得平安順遂。」雲開輕擁著她坐在套房床上。「我只在乎你。我要給你最好最美的生活。」
  「我不在意日子過得苦不苦,」她從來就沒祈求過大富大貴。「有你陪在身邊就夠了。倘若辛家的人不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一樣要同甘共苦的。」
  他憐愛地吻了吻她。
  「問題是,他們出現了。以前我別無選擇,只能要求你和我一起吃苦,而現在我卻有第二條路,可以在未來提供你更舒適的生活環境。我想給心愛的人一個最完美的家,這種心願你能體會嗎?」
  能,她能,可是她寧願自己不能。
  「我不希望你離開我!」她埋入他懷中啜泣。「你別走……別走……」
  竟然讓那位測字老人一語成讖。他真的要離她而去!早知如此,她寧可晚些認識他,省去這一場即將來臨的相思之苦。然而,回思過往一年多來的生活,若非因為他,她又如何能明瞭與心上人相依相屬的苦澀和甜蜜?
  悔與無悔,往往在一念之間。
  「瑋瑋別哭,我不會去太久。我打算用一年的時間搶修完剩餘的大學學分,再用一年的時間拿下碩士學位,頂多花兩年的時間留在國外公司實習,所以四年之後我一定會回來的。」他竭力向她保證。「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這不僅是對她的承諾,也是對自己。在他心中,促使他奮力向上的原動力只有她,「復天人壽」對他一點吸引力也沒有。
  「我不想讓你離開我……」她喃喃重複著,彷彿祈禱它成為咒語,化為真實。
  兩人狂烈地擁抱彼此,祈求這份眷戀的情意能夠久久長長,捱過離合無常的風霜。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堅定的心不容游移,不容相隔兩地的情思沖淡彼此的信念,然而……
  刻骨銘心的孤獨又該如何排遣?
          ☆          ☆          ☆
  離別的時刻終究來臨了!桃園中正機場的大廳,一行人佇立於熙來攘往的過客中。
  江峰帶著幾名兄弟前來為他送行,一夜的救命之恩比任何交情更說得上話。
  「峰哥,請替我多照看瑋瑋。」他懇求著。今天她說好了不來送別,因為看著心愛之人搭機遠走的情景,比任何刑罰都來得痛苦。他能瞭解她的心情。
  「我會。」江峰一口應允。
  溫道安默默站在一圈人之外。他會陪同雲開出國兩個月,安頓好學校和居所的雜事,此後便放他獨自披荊斬棘去也。
  硯琳擠上前來遞給雲開一個信封,眼眶紅紅的。
  「老姊叫我交給你的。歐陽大哥,你要趕快回來哦!」她偷偷指了指正盯著她看的溫道安,聲音壓得低低的,傳授雲開幾招杜氏求生秘訣。「告訴你哦,那傢伙很有錢,出門在外有錢最重要,所以有機會不妨揩他一點油,他不會介意的啦!」
  溫道安低低笑了出來,顯然聽見她的傾囊傳授了。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他提起一袋行李,經過硯琳身邊時,忽然伸手揉揉她的頭髮。這個小女生越看越可愛!
  通關手續辦完,在頭等艙座位坐定。不一會兒,飛機引擎隆隆作響,滑入跑道上加速,轉瞬間已然騰駕於雲霧之上。
  他拆開米白色的信封,清秀整齊的筆跡揮灑在同色信箴上。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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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9:01: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他會回來?真的嗎?
  杜墨瑋怔怔望向咖啡屋外,東區人來人往的浪潮不斷湧退,心緒隨之起伏。
  是否,來時途中,測字老人的預言會再度成真?
  他這一去不只四年,反而足足多了一倍時間。
  在他去國初期,兩人仍保持穩定的魚雁往返,直到她畢業後上台北求職,而他從加州遷移至紐約,兩人的聯繫才告中斷。
  要拿到他的地址很簡單,只消問溫道安就行了,然而她不想干擾他。從溫道安往返兩地為兩人傳遞的消息中,她得知他按照原訂計劃,去美兩年後拿到碩士學位,隨後在紐約分公司實習,生活忙碌得像陀螺。
  而她自己,經過千思萬慮後,最終接受了謝見之的提議,去他堂叔的創意工作室任職。溫道安說,當雲開獲悉她接下這份工作,氣得險些殺回台北來除掉情敵,幸虧他多方保證勸說,才打消雲開血腥殘暴的念頭。
  說實話,當時她還真的好失望他沒有趕回來。
  她的思念已經累積到太多太深的程度。他偶爾的來電只能稍解彼此的相思,卻無法盈足親見對方的渴望。
  他很忙的,她瞭解。有時卻寧願自己不要這般諒解,寧願自己可以不顧一切、自私地要求他回來……
  唉!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老姊,幹麼一臉郁卒?又在想歐陽大哥了?」硯琳重重在她對面落坐。
  她收懾起散亂的心神,眼光一轉,哇!驚艷。「打扮得真漂亮,難不成今天有新的工作面試?」
  硯琳大學畢業也有兩年了,正經工作換過十幾個,卻總是定不下來。
  「下個禮拜才有面試,今晚瘟生請吃飯。」硯琳已經列好菜單,待會兒非好好敲他一頓不可。
  「跟你說過幾次了,不要叫人家『瘟生』!」沒大沒小的!
  「奇了,他自己又不介意。既然如此,旁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再說,我也沒叫錯啊!你最喜歡看『西廂記』那些古書,裡面稱呼書生公子哥兒一律『張生』、『李生』、『王生』的叫。人家溫道安姓溫,我叫他『瘟生』有什麼不對?」
  墨瑋為之氣結。老天爺也未免太優待硯琳了,賜給她過關斬將的唸書頭腦也就算了,偏偏又讓她生就一副伶牙俐齒,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還有溫道安也是奇人一個!他平常對任何人都平平和和、淡淡漠漠的,唯獨特別偏寵硯琳,連帶讓她這個做姊姊的跟著漁翁得利。她們姊妹倆恰巧都不太懂得照顧自己,過去八年若非靠他處處打點,兩人哪有目前的悠哉生活可過?
  思及此,她不免有些心虛。當年媽媽千叮萬囑她一定要照應妹妹,不料到頭來被照顧的人反而是她。每回家裡有事,小至水管漏水、瓦斯漏氣,大至出國辦事、車子拋錨,直覺反應就是「找硯琳」,而硯琳必定跟著接上一句:「找瘟生。」然後兩人就可以坐在旁邊納涼,等著事情辦妥。
  終於體會何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以後好歹叫人家一聲大哥。」無論交情深淺,基本的禮節依然該維持。
  「大哥?」硯琳怪叫起來。「做『大哥』是要給壓歲錢的,像峰哥那樣嘛!」
  「你從溫大哥那裡賺到的錢難道少了?」從沒見過花錢速度可以和硯琳相比的,近幾年來她搜括的財富全化成錄影機、V8,和雜七雜八的奢侈品。最近她又動腦筋想換台高級一點的室內音響,算盤撥一撥,還差九萬二。既然自己賦閒在家,又少了雲開讓她揩油,老字號當然全靠溫道安光顧嘍!
  「那是靠我的聰明才智、販賣勞力和情報賺回來的。」硯琳漾出賊忒兮兮的微笑。
  「說到賺錢……來,一千。」
  「做什麼?」她警覺地盯住那只索討的手。
  「賣你一份重要文件,瘟生叫我轉交給你的。經手費一千。」
  「既然東西原本就屬於我,你還敢跟我要錢?」想不到小妹連這種黑心錢也能賺。
  「別忘了,本人目前沒有固定收入,音響基金全靠這招了。」硯琳笑咪咪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先走了,你慢慢拆吧!」
  再這樣下去,她的半數月薪很快就會跑進不事生產的小妹口袋中。墨瑋無奈地歎了聲氣,翻看手中的牛皮紙袋。不知何時,她已養成不立刻拆信的習慣,可能源於長久以來遲遲未能從信件中獲得期待的消息吧!
  久而久之,寧願先對著信封想望。
          ☆          ☆          ☆
  「創意工作室」近幾年來儼然發展成略具規模的公司,謝見之和杜墨瑋分別升上設計指導和文案總監的高位。公司老闆一直未婚,頗有將公司交給侄子繼承的意味,因此常常有意無意之間暗示她和謝見之「永結同心」,未來齊齊接掌工作室的大權。
  她每次只能用微笑敷衍過去。
  「你覺得這張作品如何?」謝見之抽出一張以橘色系為基調的平面設計圖。
  「還不錯,意境表達出來了,不過文案寫得不太好。捕捉一瞬間,太平凡了!全世界的軟片廣告都用類似的標題。我會退回去叫文案小組重新想過。」她皺了皺俏鼻,把檔案夾扔回「退件籃」裡。
  謝見之心頭怦地一跳。她八成不知道這個可愛的小動作帶給他多大的波動。「中午一起吃飯?」
  墨瑋眼尖,瞄見女秘書窺瞧他的神迷表情。
  「中午我和朋友約好了,對不起。」平心而論,他真的成熟多了,不再是當年氣焰太盛的大眾情人,隨著年月增長的氣度令他顯得益發迷人。她明白,這幾年來他對自己的心意並未更改。無奈的是,她對雲開也一樣。既然無法接受,最好早早斷卻他人一片心念,畢竟相思情苦不好受,她自己便深受其害。
  謝見之展露絕佳的風度,不再死纏爛打。
  「咦?這是什麼?」他取出壓在圖樣下方的牛皮紙袋。
  哎呀!是道安交給她的信封!怎麼這麼粗心?或許道安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交代她也說不定。她也不避嫌,當著他的面拆開來,從裡面掏出另外一個細巧淡雅的信封。
  一個米白色的信封!紙色略泛出黃澤,凹凸不平的表面彷彿被人撫弄過無數次……
  她的手微微發顫,信封險些滑出掌握。
  這個信封……這個信封……她顫抖的手指從中抽出一張同色的短箋,屬於自己的熟悉筆跡一點一滴地映入眼簾……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她當年寫給雲開的送別詞!而今,詞句回來了,人呢?她恍惚地翻看信箋背面,再度震懾於兩個墨黑的大字。
  是我!
  是他?他回來了?
  「墨瑋,你還好吧?」謝見之被她反常的神態嚇了一跳。
  她茫茫然抬頭。如果他確實回來了,為何不來找她?莫非他早已忘卻自己的承諾?
  「杜小姐,電話。」秘書通知她。
  「嗄?噢,謝謝。」她心神不屬地拿起話筒。「喂,我是杜墨瑋。」
  「墨瑋,我是道安。」彼端溫和平緩的嗓音彷彿充滿歉意。「能不能麻煩你過來仁愛醫院一趟?」
  「醫院?」她的神智以光速回到腦子裡。牽扯到醫院哪會有什麼好事。「發生了什麼事?你還好吧?」
  「我很好,不過有人不太好。」溫道安重重歎了一口氣。「我不小心撞倒琳琳,她的小腿肌腱扭傷了,正在治療,而且氣得不肯理我。」
  老天!硯琳被任何人撞到她都不意外,可是,被溫道安?她隨即慌亂地安慰自己,起碼硯琳還有精神光火,情況不至於太糟才是。
  「我馬上過去!」她摔下電話,拎起皮包轉身就跑。「謝,麻煩幫我請半天假。」
  恍惚中,她產生某種奇特難言的感覺。先是雲開有了消息,再是硯琳出了車禍,命運的轉輪似乎面臨了另一個高潮的轉折點。
          ☆          ☆          ☆
  「你走開!」硯琳從身後抽出軟綿綿的枕頭對準他的臉砸過去。若非她現在行動不便,肯定會找更有力、更致命的武器。
  一個女孩子左腳高高吊在病床架上,這副景象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她的英名和形象全被他毀於一旦了!
  溫道安接住枕頭,對她的怒氣實在無法可施。
  「總經理,您吩咐的廣東粥買回來了。」他的助理呆呆站在病房門口,簡直看呆了。堂堂「復天人壽」總經理居然被年輕貌美的姑娘家又K又罵,而且還不敢吭聲,若非親眼看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
  「放在桌上就好。」溫道安的視線須臾未曾離開她的臉龐。「小陳,記得聯絡王專員替我去機場接副總,我現在分不開身。」
  「是,是。」助理唯唯諾諾地,眼光從他面容移向床上的悍女,再從床上的悍女移回他臉上,直到迎上總經理不耐煩的視線才大夢初醒,連忙告退。「總經理,我先走了。」
  「先吃點東西,你一定餓了。」溫道安端起鋼壺,舀了一匙粥到她嘴邊。
  「拿開,不用你假惺惺!」她想翻身不理他,偏偏傷腿包紮得結結實實的,令她動彈不得。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盡可能露出無辜的表情。
  「廢話,難道你很遺憾自己不是有意的?」下個禮拜有個不錯的面試機會,偏偏今天她撞傷腿。倘若她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臭瘟生非養她一輩子不可。
  「我當時在倒車,你本來就不該站在車子後面——」
  「哪有人倒車倒得這麼快的?」她才不管他的理由充不充分,他的藉口越有力反而令她越生氣。「如果你放慢速度,我的災情就不至於如此慘重啊!」
  有道理,可是——
  「明明是你催我『快點、快點、快來不及了』,我才會……」
  「哦?依照你的說法,小腿扭傷反而是我的錯嘍!」她的氣焰更高漲。
  反正她硬要吵贏就對了!
  「好好好,錯的人是我,可以了吧?」他舉白旗投降,兩人繼續僵持了十來分鐘。
  他費盡唇舌地勸她喝點粥水,她卻想盡辦法不理他。溫道安無可奈何,只好再追加一句保證讓她徹底息怒的承諾。「我一定補償你,你需要什麼東西儘管開口。」
  這才對嘛!硯琳霎時眉開眼笑的,前後表情判若兩人,當下決定這場無妄之災其實也沒有想像中的倒楣。
  「我想要一台室內音——」
  「別給她!」正義女神墨瑋及時出現在房門口,阻止她的魔爪探向無辜的受害者。
  「杜、墨、瑋!你居然幫著別人。」擋人財路也不是這種擋法,可見她們之間缺乏根深蒂固的姊妹之情。
  「還敢說!十幾萬的東西你也好意思向別人開口?」搞不好還會被人誤以為她們杜家家教不良呢!
  「別人都心甘情願了,我有什麼好客氣的。」
  「你別以為別人的錢賺得容易,可以供你揮霍。長到二十四歲了,做事偏生急躁衝動,枉費了你生就一副好頭腦。」
  「別人」站在旁邊好整以暇地觀戰,可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機會看見兩位美女為他爭鬥。
  「好了好了,別跟我吵,我是病人耶!」硯琳適時裝出虛弱無力的低姿態。見風轉舵方為上策,此刻有姊姊在旁邊攪局,音響是肯定騙不到手的。
  墨瑋又好氣又好笑。
  「溫大哥,你別對她太好。如果把她的胃口養刁了,以後沒人敢要。」
  硯琳搶在他開口之前發表感言。「沒人要更好,他就得負責養我一輩子了。」講得還挺洋洋得意的。
  溫道安微笑,回身放好鋼壺,因此姊妹倆都沒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奇異光芒。
  「你看過那封信了?」他隨口問著墨瑋。
  「什麼信?」病床上的傷腿族仍然不太安分。
  「嗯。」她遲疑了好一會兒。「他……他什麼時候回來?」
  「誰何時回來?」
  「我已經派人去機場接他,應該馬上就會到台北了。」溫道安掛上常見的溫和淺笑。「我想他一定會直接去找你。」
  「你們在講歐陽大哥嗎?」
  「他要回來也不早點通知我。」她的語氣不可避免地透出幾分哀怨。
  「歐陽大哥要回來了?」
  「他這次回國也是臨時決定的。」他透露一小部分事實。「最近總公司發生了點事情,所以我才叫他回來一起處理。」
  「看不出來你說話挺有份量的嘛!隨口叫他回來,他就不敢不回來。」好像沒人理她!硯琳著惱了。
  「我——」她低喟著,心頭亂紛紛的,理不清個中情懷。
  病房門扉突然被人用力拉開,風一般的身形闖進來,三人還來不及看清楚來人的長相,連珠炮的質問已然辟哩啪啦吼出來。
  「溫大哥,你在搞什麼——」氣急敗壞的指責在瞄見墨瑋清弱的身影後戛然而止。
  「你……你沒事?」
  看清來人的那一瞬間,她恍惚得以為自己又回到當年的學生時代。連硯琳下巴掉下來的表情也沒注意到。
  「瑋瑋,我聽他們說『杜小姐』被撞傷了,還以為是你。」對方急切地將她攬入懷中,上上下下地撫過一回,彷彿想確定她的每根骨頭都待在原來的地方。「你真的沒事?」
  真的——真的是他!
  「你……你……」她突然哇一聲哭出來,拚命捶他。
  「怎麼了?怎麼回事?」雲開被她哭得手足無措。
  「你要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去七、八年……忽然莫名其妙冒出來……臭歐陽!混蛋!你才是大瘟生!」她埋進他胸前放聲大哭,天地為之變色。
  他嚇壞了。當初預擬好的相逢場面多麼羅曼蒂克,偏偏回程途中先被她「生死未卜」的消息駭掉一半膽子,接著又害她沒頭沒腦大哭一頓。這下子……這下子他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誰都知道他遇上她向來是沒轍的。
  「好啦!是我不好,你別哭了。」他低聲下氣地安慰她。
  「嗚……」第二聲啜泣從病床上傳出來。
  溫道安驚訝回頭。
  「琳琳,你哭什麼?是不是傷口很痛?」忙不迭傚法適才雲開的動作,從頭到尾檢查她一次。
  「不……不是,你不覺得……他們重逢的場面很感人嗎?」她自動抽出他西裝口袋的白手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溫道安啼笑皆非。原來天生現實的她體內也配備著感情神經的。
  窗外,乾坤朗朗!而窗內,兩個大男人幾乎被女生的淚水淹沒,偏偏又止不住開閘的水庫。
  八年前的祈祝終於應驗了。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          ☆          ☆
  燭光曳影中與良人相伴,是種奢侈的浪漫,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盡情奢侈。
  雲開枕著她圓潤晶瑩的美腿,閉眼享受十隻柔指撥弄著他濃髮的感受。香枕美人膝,天下第一樂事。
  墨瑋撫過他的濃眉、挺鼻、薄唇。他的輪廓依然稜角分明,但比以前柔和了些,體格也拔高長壯了,不復當年的瘦皮猴模樣。
  外表變了,心——仍是她的歐陽。
  「我以後不能再叫你歐陽了。」她軟軟呢噥。既然他早已認祖歸宗,現在的名字應該叫「辛雲開」。她叫慣了他的舊名,一時之間改不了口。
  「誰說的?」他睜開一隻眼睛。「我還是你的『歐陽』,這個暱稱全權保留給你,誰也不准亂用。」他頓了頓,決定寬宏大量地加上一句!「硯琳也可以繼續叫我『歐陽大哥』。」
  她忍不住噗哧笑出來。「小琳才不在乎你姓什麼,只要你肯繼續光顧她的小店號就成了。」
  他咧開嘴,憶起當年節衣縮食,只為了付錢給那個小吸血鬼,探聽有關心上人的點點滴滴。據溫道安的說法,此時的「杜氏情報暨勞力販賣處」的行情已經水漲船高了。
  「沒關係,現在我有本錢讓她揩油。」他拉過她的手,逐一吻過每根玉指。
  「你……你這趟回來打算待多久?」她不太確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什麼叫『多久』?我根本不回去了。」他翻身坐起,鼻尖埋進她的頸背,吸嗅著她沐浴過後的清幽馨香。「說!你是不是想攆我走?」故意惡狠狠地把她壓在身下。
  「真的不走了?」她搜索著他的眼,要求進一步的保證。
  「當然,我才出國幾年,你的信就越來越少。如果再度離開你,難保那個姓謝的不會趁虛而入。」
  「我才不會和他在一起呢!」她連忙撇清自己。
  「我知道你不會,不過他那頭可就難說了。」半真半假的控訴其實傳達出他最大的隱憂。她不怕他跑了,他倒怕呢!「最近公司出了點事,我們的婚禮可能得延後舉行,你先搬過來和我住好不好?」
  「不行。」可不能讓他隨口說說她就照著做。尚未嫁給他之前,她也有她的原則。
  「好啦,瑋瑋,搬過來嘛!我好想你耶!」他開始纏住她。每說一句便親一下,整治得她渾身軟綿綿的。
  瞧他那副壞兮兮的笑容,哪像個二十七、八歲的大男人?毋寧更像當年的大學生。
  「我老了。」她突然有感而發。
  「誰說的?我們同齡,我都不覺得自己老,你還擔心什麼?」女人就是女人,成天盡顧著擔心變醜變老。即使她老成七、八十歲,在他眼中依舊不會改變。
  杜墨瑋是他恆久的夢想!
  「你不懂,女人比男人老得快!」久違的蹩扭脾氣再度重現江湖。
  「那你還不趕快把握時間搬過來和我住。」太好了!他看得出來她心動了,趕快再加把勁,說不定今晚就可以回她公寓收拾行李。「瑋瑋,以後我們可以一起上下班,晚上一起吃飯,像我們以前一樣,一起做每件事……」他的呢喃誘引著她。
  靜候八年,滿心期待的不正是這副兩兩相依、你儂我儂的情景嗎?她的芳心怦然跳躍,幾乎醉傾於他深情款款的眼眸中,無法自拔。開口正想答允——
  「硯琳怎麼辦?」突然想起小妹。這些年來自己好像從未善盡照顧她的責任,這廂離開她獨自和情人雙宿雙飛,良心更過意不去了。「嗯,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她一個人住,還是留下來陪她比較好。」
  又是硯琳!雲開恨得牙癢癢的。看來非回頭找那個超級電燈泡出馬加入遊說團不可。當然嘍!免不了又要被她敲一頓竹槓。
  不管了,這個難題留待以後再解決吧!至於現在,現在他有更「好玩」的事情可以做……
          ☆          ☆          ☆
  「復天人壽」的總部位於市中心,樓高十二層的建築物巍峨在忠孝東路上,玻璃帷幕反射出夏日艷陽的輪廓,更顯壯麗磅礡。重要主管的辦公室集中在七樓以上,必須經過特別許可才能進入,堪稱組織的心臟地帶。
  今天。最頂層的會議室裡,正副總經理和首席調查正召開小型的高峰會議。
  「情況很嚴重嗎?」雲開埋首在成堆的檔案夾中。
  晏主動回答他的疑問。
  「問題發生在意外險方面。有一家投保公司『千秋科技』的展示部遭人侵入破壞,表面上看起來像黑道人物尋仇,因為公司當家的以前混過黑社會,四年前才籌組這家公司。根據保險條例,只要該公司員工並未涉及或主謀這場意外,我們必須賠償對方所有損失,估計金額超過四千萬元。」
  他吹了聲口哨。「那家公司總資本額可能還不及這個數目,果然賺了筆『意外之財』。」
  「至於另一間公司『歐影貿易』則以進出口歐洲傢具及建材為主。四個星期前,它的運送貨櫃車在中途發生連環車禍,人員傷亡不重,不過三大貨櫃的進口傢具全部損毀,粗略估計,我們約需賠償保險金兩千五百萬。」
  「公司並非負擔不起這個數目。」雲開從手中的檔案抬頭。總體來看,「復天」的賠償金額不超過七千萬元,對公司營運並不會造成資金周轉上的困難,顯然事情還有下文。
  「對,公司並非賠不出來,不過,有件奇怪的事讓人很感興趣。」晏遞出一紙文件。「根據調查,在出事的前一星期,兩家受害公司的高級主管分別和一位神秘訪客進行私下晤談。這位訪客的身份雖然不明,卻有人見過他最近經常在『亞誠機構』出入。我想,『亞誠』的大名兩位想必不陌生吧!」
  「噢!」雲開不予置評。
  「亞誠」總裁的妹妹正是他生父辛堂的前妻,看來他們現在想討回點公道了。又是父債子償的老把戲!
  「這些人還真是死腦筋。」他不敢苟同地搖搖頭,儼然事不關己的悠閒模樣。晏對他並未如預期中露出怒意而暗暗感到佩服。
  「無論如何,居中牽線的人究竟為誰工作,依然是整樁事的關鍵。」溫道安平和地指出。
  「他的身份就有勞你加緊追查了。」雲開合上檔案夾,對晏溫和微笑。「麻煩你了,晏先生。」
  晏輕輕頷首,也不答話,依循慣例默默起身離開會議室。當厚實的雕花木門在身後悄然關上,他的腦中再次晃過正副總經理的笑臉。
  不知怎地,辛雲開溫和卻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竟和溫道安出奇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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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9:02: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航道估計錯誤,機體撞上五指山,完全墜毀,機上乘客無一倖免。
  「哎呀!可惜!」硯琳恨恨地彈一下手指。只要再瞄高一點點就可以飛過去。
  「琳琳——」溫道安拾起掉在手掌旁的紙飛機,實在對她無可奈何。「你就不能找點有意義的事情來做嗎?」
  「別再叫我看書了!最近我的讀書量之高,已經可以拿下碩士學位。」她埋頭摺起第十七架紙飛機。
  「那就打『閃電功夫王』嘛!我特地叫採購組買了好幾種電腦遊戲給你玩。」
  「謝啦!本姑娘對暴力型電腦遊戲不感興趣。」不是她愛說,這些人真是不負責任,隨便把她往旁邊一扔,然後各自忙各自的,根本沒人理睬她。
  「就算不想玩電腦,也可以找些不會製造髒亂的消遣來打發時間。」他向來整潔莊重的辦公室此刻充斥著零零落落的紙飛機,清潔人員見了鐵定會舉大字報上街頭抗議。
  「你還好意思指責我?」這瘟生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問你,是誰看我成天悶在家裡無聊可憐,允諾帶我出來逛逛的?」
  「好吧!是我!」在杜硯琳面前,他向來認命。
  「是誰上路不到五分鐘卻被秘書CALL回來的?」
  「也是我。」
  「結果,看海、吹風、喝魚丸湯變成窩在辦公室裡發霉,是誰食言而肥的?」
  「我知道你很不滿。」實在怪不得她,因為情況如果顛倒過來,他也會心裡不舒服。好吧!他只好想辦法讓她心裡舒坦些。「折現賠償可以嗎?」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哩!不過——
  「這得看折多少嘍!」她故意裝出百無聊賴的表情,架子端得十足十。
  「兩千?」他掏出兩張紫藍色大鈔。
  「成交。」當下眉開眼笑的。還差三萬五!還差三萬五就可以買下她夢寐以求的那套音響。錢雖然賺到了,可是……「我還是很無聊耶!」她軟軟地癱在皮椅上。
  溫道安不得不感到愧疚。琳琳成天活蹦亂跳的,叫她悶在辦公室裡實在很不人道。
  再則,他害得她行動不便,龍困淺灘,雖然意外的發生她也有錯,不過受苦的人最大,他活該受良心的譴責。看來除了付錢讓她開心之外,還必須找件事情給她玩玩。
  「我這裡有一份檔案,麻煩你替我分析投保指數,如何?」他拿高文件夾釣引著她。「據說閣下的頭腦機變百出,這種小工作應該難不倒你。」
  她早已暗暗狂喊了一百個願意,任何工作都好過目前的無所事事,然而表面上仍然裝得極不帶勁。
  「可以是可以啦!不過——」她研究自己的手指甲,等著他主動接下去。
  「工錢照算,我知道。」他自覺已然可以榮任她肚裡的蛔蟲。
  「跟聰明人共事的感覺,真好!」她熱絡地接過檔案夾,開始賺外快。
  總算獲得片刻安靜了。他如蒙大赦,趕緊利用時間處理堆積如山的紙上作業。
  十五分鐘後,她懶懶喚他!「瘟生?」
  「嗯?」他頭也不抬,滿心沉浸於工作之中。
  「我做完了。」
  「這裡還有一件。」心不在焉地遞給她另一個檔案夾。
  再過十五分鐘——
  「瘟生?」
  「嗯?」
  「我又做完了!」
  「再拿一件。」
  直到第四個十五分鐘,她又叫!「瘟——」
  「又做完了?」
  「對。」
  「好,再拿……」手一摸,發現檔案夾空了。他抬頭掃瞄,終於察覺桌上重重疊疊的檔案夾有一部分移陣到她面前。「可見閣下的聰慧名不虛傳。」
  「虛不虛傳不重要,重點是,你欠我……一、二、三、四、五……五二得十,你欠我一萬塊。」
  時薪一萬!照這種情況來看,她在二十五歲以前就可賺到這輩子的第一個一千萬。
  「你還真敢漫天開價!」他無法想像天下有比她更會賺錢的人,或許「復天」的首腦應該換她來當。
  「而且不准你就地還價。」她奉行不二價主義。貨物出門,概不賒欠。
  「算我怕了你!」他苦笑。私人電話嘟嘟響了起來,暫時給他一個喘息的機會。「讓我先接個電話可以吧?」
  她大方地頷首。反正煮熟的鴨子不怕飛了,兼且可以竊聽他的電話儲備情報,何樂而不為?
  「喂?」他就著話筒聆聽片刻,突然瞥她一眼。「是,我姓溫……對,那就是我,溫道安……不,公司不是我的,不過我是總經理……月薪?還不錯……幾十萬吧不一定……!對,我偶爾會給她一點……不,我還沒結婚……今年?剛滿三十四……」
  她在旁邊越聽越好奇。今年沒有戶口普查啊,他幹麼中規中矩地報上一切身家資料。難道對方是警察?看他的表情又不像。
  「好的,請您稍候。」他的報告似乎令對方滿意了,話筒轉交給她。「琳琳,令堂打來的。」
  「我媽?」她的眼珠差點掉下來。「老媽,你問人家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問題幹什麼啦?」要命!
  「我總得調查清楚,免得你嫁過去吃苦呀!」杜母振振有詞。
  「你作夢!誰要嫁他!」她氣急敗壞地否認。
  溫道安密切注視的眼神盯得她心頭怪怪的,乾脆轉身換個角度不理他。
  「你給伊弄得跛腳破相,不嫁伊嫁誰?」
  「我又不是一輩子不會好。」栽贓也不能這等栽法。
  「管你的,反正你要是有個什麼萬一,我絕對叫伊負責。」杜母才不管她三七二十一,有個錢多多的女婿,真好!
  「媽,你在詛咒我嗎?」不是她愛說,從沒見過哪家母親比得上她老媽狠心。「你怎麼會有這個電話號碼?」
  「小瑋給我的,叫我有代志又找不到人的時候就打打看,那我現在有代志了嘛!」
  杜母彷彿還想說下去,身旁卻傳來不明騷動,中斷了她們的對話。「——你走卡邊一點,我給伊講就好了,你莫來搞搞纏——」
  「俺來說嘛!俺好久沒聽見寶貝女兒的聲音。」話筒又轉了一手,杜父哇啦哇啦的雷公嗓門隔著電話線炮轟過來。「小琳,俺是你老爹!」
  她把話筒移開三公分,用力晃晃腦袋。
  「我知道。」整棟樓的人全聽見了。「這是別人的專線電話,你們有話快說。」
  她老爹老媽太會閒扯,一旦偏離主題,這通電話可能會講上一個小時,屆時難保瘟生不會傚法她的「節操」收取「電話機使用費」。
  「俺跟你說,你表舅媽的姊夫嫁女兒嘍!」
  「嫁得好、嫁得妙、嫁得呱呱叫。還有什麼事?」天曉得表舅媽的姊夫的女兒跟她有什麼關係。只怕連表舅媽的姊夫的女兒和表舅媽的姊夫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的婚禮在台北舉行。」
  噢哦!問題來了!她的神經一根根地緊繃起來。
  「那——又如何?」問得小心翼翼的。
  「你娘和俺打算上台北喝喜酒。可是台北的旅館好貴!所以咱們打算跟你們姊妹倆擠一擠。」
  什麼?不要吧!她露出可憐兮兮的苦相。
  「呃,你們只準備住個一、兩天,是不是?」若真如此,情況還不至於太差。她心頭猶抱著一絲希望。
  「那怎麼行呢?好不容易上台北,總得多住幾天,以免你們太想俺嘛!你瞧老爹多體貼你們哪!」杜父自個兒想想都覺得感動。
  噢,不!老天為何懲罰她?她昨天才去廟裡燒過香,又捐了一百塊香油錢去楣氣。
  「老爹,我……」她哭喪著臉,偏又想不出其他藉口來婉拒父母的美意。「好啦,我會通知姊姊。你們什麼時候到?」總得讓她知道緩刑期有多長吧!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們今晚搭夜車下去,明兒個一早就到啦!」
  「明天?」她的嗓門拔高到尖叫的地步,若非礙於腳上有傷,早跳起來了。
  「看看你,興奮成這樣。」杜父好感動,女兒果然沒有白養。「不多說了,咱們見面再談,『死魚』!」電話末了,還掉了一句剛學會的洋文。
  明天——硯琳軟趴趴地癱進皮椅。怎麼會這樣?
  「瘟生,為何每回和你在一起時都會碰上災難?」
  「我?」他從頭到尾吭也沒吭一聲,跟他又扯得上什麼關係?
  「你一定是我的楣星。」說不定如來佛祖查出她摳錢太多了,於是代替他責罰她。
  對了,還有老姊,她可憐的姊姊只顧著陪愛人,尚且不知道大禍臨頭了!
  噢,明天……
  萬能的天神啊!賜給她神奇的力量吧!
          ☆          ☆          ☆
  「屋裡陰森森的。」墨瑋如釋重負地離開大宅,重新投入暖陽溫煦的懷抱。
  今早雲開約她一起來探望辛幾齡,她幾乎被老人房內沉緩凝窒的空氣悶昏了。一間華宅怎麼可能同時采光良好卻又讓人覺得陰沉沉的?
  「他修過幾堂室內設計課,應該叫他過來看看是不是裝潢有問題。」她喃喃自語的成分居多。
  「誰?」雲開拉開車門,扶她坐進去,自己繞進駕駛座。
  「謝見之。」名字一說出口,立刻知道自己惹禍上身了。「不不不,我是說……」
  太晚了!他已經聽得一清二楚,不但聽得清楚,反應更是激烈。
  「瑋瑋!」他以一副世界末日、大難臨頭的眼神盯覷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怎麼可以想著他?」
  那種神情活像被人踢了一腳的小狗狗,她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我……沒有啊,他的名字只不過從我腦中一閃而過而已。」
  「一閃而過?」他的濃眉擰成交纏不清的死結。「你對他的印象竟然深刻到足以無時無刻對他『一閃而過』?」
  真是越描越黑,早知如此,她應該閉嘴不吭聲。
  「歐陽,不要胡思亂想嘛!大不了以後我不提他就是了。」遇見類似的情況,轉移他的注意力才是最好的良策。「快開車,我們還要去醫院看你大哥呢!」
  沒效!他才不吃她那一套。
  「別改變話題!」他開始在心中推演,然後得出結論。「那傢伙見到你的機會比我多。他肯定尚未對你死心,仍然拿大學時期那套畫卡片、寫情詩的老把戲,成天對你甜言蜜語,動不動就想約你吃飯看電影,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算計我這號情敵對不對?」
  有九成猜對了!她歎氣。任何事一旦牽涉到他關心的人,他的敏銳度向來比常人高出數倍。但,如果現在告訴他謝見之交女朋友的手法其實比以前高明,他八成又要哇哇叫。
  「你反應過度了,人家才沒那麼壞心眼。」她極力安撫他。
  「你看,你還幫他說話!」他氣唬唬的。
  好吧!他承認自己的反應非常幼稚,可是姓謝的傢伙令人無法信任。他們倆在同一間公司工作,朝夕相處,誰曉得那傢伙慾求不滿之下會不會採取霸王硬上弓的手段!
  情敵就是情敵!他向來就不以「大肚能容天下事」來自我期許。只要碰上異己,非得想盡辦法排除不可,更何況事關他最放心不下、心肝寶貝的瑋瑋。
  「瑋瑋,你答應我嘛!」他改用懷柔戰術。「倘若你搬過來跟我住,我就不必成天擔心謝某人對你的垂涎三尺了。」
  「你天天下了班就往我那裡跑,跟我們兩個住在一起也沒什麼不同嘛!」
  「天大的不同!」他怪叫起來。「起碼住我那裡可以省下龐大的支出。您可知道令妹每天向我收取多少房租費?一千元耶!」他去忠孝東路租間小公寓也不過那個價錢!
  自從吸血鬼杜硯琳兩周前舉著傷腿出院,她的胃口養肥不少,卻瘦了他和道安的荷包。基於愛屋及烏的心態,他被敲詐也只好認了,倒是那個瘟生……咦?他何時學會硯琳的專有叫法……不管了,總之那個瘟生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居然天天上門自願被勒索「賠償費」。他難道尚未學會在硯琳面前應該昧著良心做人?
  「反正你月入數十萬,也不差這點小錢嘛!」她儼然有點心虛,不好意思說得太大聲。無論如何自己「教妹無方」總是事實。
  「月入數十萬!活像我從事某種特殊行業似的。當心我哪天心血來潮,真的跑去當織女她老公。」他嘀嘀咕咕抱怨著,從後座拿出一方牛皮紙包裹袋送給她。「喏!」
  「是什麼?」她先好奇地問,不忙著打開,掂掂手中頗有幾分重量的紙包。
  「用來收買你的。」他啟動引擎,彎出私人車道。「裡頭是一本黃色小說,我無意間在父親房裡的書架上找到,特地拿來貢獻給你,看看你會不會大受感動之餘決定搬過來和我住。」
  她狐疑地望著他輕鬆自如的側面,無法肯定他說的是真是假。此刻的他看起來完全符合溫大哥口中的「談判專家」,讓人摸不清虛實。
  「你不相信我?」他只差沒嘟起嘴來抗議。「瑋瑋,你真是越來越不愛我了。如果不相信,自己拆開來看看。」
  她對他恙怒不滿的表情又心愛又好笑。「我就不信『花花公子』會有十公分厚。」
  她捏捏淡褐色的包裹,卻不敢貿然拆開,生怕裡面真的藏著什麼令人臉紅的畫刊。
  他的幽默感有時候挺恐怖的!
  「幸好那個時代尚未發明照相機,否則說不定真會有活色生香的插圖。」
  墨瑋心中一動,憑著觸感摸索內容物的輪廓……
  「啊!」她迫不及待拆開包裝紙,兩巨冊厚實陳舊的古書漸漸展露眼前。金瓶梅!
  清朝初期的版本!她又驚又喜,顫抖的手指愛撫著線裝書的封面。太太珍貴了!在她眼中相當於無價之寶。「你怎麼知道我正在收集古典小說的線裝書版本?」
  「因為我關心你更勝於你關心我呀!」他的牙根酸溜溜的。「一本黃色小說比我還能令你開心,太不公平了!」
  「誰說它是黃色小說!」她嬌嗔,愛不釋手地翻閱著粗糙黃褐的書頁。「它的紙張發黃得多漂亮……咦?這是誰的照片?」
  一幀舊照平夾於古紙之間。
  「我看看。」他暫時往路邊停妥,接過她指間的相片。
  留影中,頎長的年輕男子靠倚著單人沙發,眉宇五官像煞辛幾齡,微笑面容掩不住狂傲獨我的氣質。相形之下,坐在椅上的少婦就顯得和煦多了,笑盼倩兮的面容含蘊了一股英氣。
  既然古冊取自於他父親的書架,那麼相中人應該和辛堂脫不了關係。
  「我猜他們八成是我的雙親。」他顯然和她產生相同的想法。「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的長相。」
  辛宅裡從不懸掛任何照片,所有舊照也一律在辛幾齡的命令下束之高閣,直到今天他才有緣得見父母的面容。他以一種客觀而好奇的心態打量影中人,同時將自己的形貌與他們比對一番。
  此刻方知原來他的面容較為肖似母親。
  「你好像並不特別開心。」她似乎對他不慍不火的反應相當失望。
  「有什麼好開心的?」他好笑地反問著。
  「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啊!」倘若角色對調過來,她只怕已哭掉幾缸淚水。生平第一次看見父母的長相,怎會絲毫感觸也沒有?
  他的反駁卻真的不帶一絲情感。「沒錯,他們的結合造就了我的血肉之軀,然而於我有養育之恩的人卻是歐陽中夫婦,在我心中,歐陽一家才是真正的親人。」
  她忽爾發現,雲開某方面的特質是她從未見過的,酷傲、淡漠、不講情面。以前雖然瞭解他的個性恩怨分明,卻不知可以分明成這樣,連天生的血脈相連也能等閒視之。
  這樣的他,令她懼怯……
  「瑋瑋……」他似乎嚇著她了。他懊惱地暗罵自己,探臂將她拉入懷中,溫存的吻飄散在她發間、紅顏。「我只愛你,你明白嗎?除了你和我的家人,我誰也不愛、誰也不恨,你明白嗎?」
  她凝注他的深眸,倏忽體會過來,這部分的他其實一直藏在體內,無論是以前的「歐陽雲開」或現在的「辛雲開」。從今開始,他會慢慢在她面前展露自己,不再有所保留,畢竟他們已不復當年僅僅滿足於談情說愛的青澀男女,而是要牽手過一生的。
  「明白,我明白。」螓首軟軟靠回他肩上。
  經過八年的歷練,他們都有所變,也有所不變。不變的是,他的眼眸,他的心——他再三向她承諾,因此,她願意相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他們不僅相識相逢,更能相守相倚,比起終至勞燕的下場,造物者已然特別蒙寵他們了。
  畢竟,他們早已勝卻人間無數,不是嗎?
  「我們重新開始吧!辛雲開。」她柔柔撫過他的臉龐。
  她想重新認識他、愛上他。一切重新開始。
  他以虔誠的心情凝望她。
  是的,一切重新開始,以吻封緘……
          ☆          ☆          ☆
  療養院的內部采光鮮亮,通風清暢。他們一路行經服務周到的頭特病房區域,直抵廊端的特別護理區。其間病房門口掛有「辛況然」的名牌,雲開輕輕推門,卻發現裡面已經先來了一位訪客。
  三人同時吃了一驚,沒想到除了自己之外,尚會有其他朋友來探訪這個病患。
  「你……也來了?」臉容略形憔悴黯然的中年美婦禮貌性地從椅子上起身。
  墨瑋立時認出這張經常在媒體上曝光的面孔。大女人主義者硯琳最崇拜她——婦女團體聯盟的總召集人陳霞。
  「陳夫人,」雲開點頭為禮。「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杜墨瑋!瑋瑋,陳夫人是我大哥的母親。」
  嗄?她原本伸出去正要和對方相握的柔荑登時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對,只好繞回一圈,尷尬地插回口袋裡。
  如此說來,陳霞是他生父辛堂的原配。辛陳兩家的恩怨糾葛剪不斷、理還亂,人家樂不樂意見到他們還是一回事呢!更甭提握手。
  「謝謝你們專程來看阿況。」陳霞的眼瞳平靜得看不出嗔喜,只有一貫的禮貌。
  墨瑋終於稍稍明白為何溫大哥和雲開在人前總愛套上溫和無波的禮數笑容,敢情這群人早就習慣了生活在包裹著糖衣的恩怨裡。
  「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陳霞拿起皮包,主動伸手向她握別。她受寵若驚,右手連忙從口袋裡探出來,猛地不慎一起翻出泛黃的紙片。
  那張合照!
  她的臉色大變,不敢偷看陳霞的表情,但是可以肯定對方應該也看出了影中人的身份。
  「原來你們一直留著這張舊照。」陳霞俯身拾起照片,眼中閃過諸般複雜心情,有遺憾、有怨責、有懷念……深切難言,卻一點一滴都是歲月。她展現的情緒卻在極短的時間內掩回優雅的面具下。「當年,瑞欣的美麗是眾所公認的,辛老先生拍照拿捏的角度一點也不差,完全捉住她的神韻。」
  這張照片是辛幾齡拍的?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爺爺懂攝影。」他彷彿完全不在意,表情上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辛老以前學過一陣子攝影,卻不隨便替人拍照,連我也沒機會……」陳霞倏地打住,尷尬她笑了笑,把相片還給他。「陳年舊事,別提了。道安看過這張照片嗎?他一定相當訝異辛家還留著瑞欣的舊照。」
  另一顆炸彈投擲下來!溫道安和整樁情仇又有什麼干係?
  雲開心中霎時閃過十七、八個揣測。
  「或許爺爺留著照片只為了紀念我父親,道安是個外人,只怕不太好干涉他老人家的舉動。」他盡量表現得不痛不癢,然而陳霞啼笑皆非的神色讓他明白自己終究露出破綻。
  「你在說什麼?道安怎麼會是外……」陳霞硬生生煞住說出一半的言語。不能再說下去了!呵!這小子不簡單,幾乎被他套出話來,幸好她及時懸崖勒馬。「我一定年紀大了,才會越來越饒舌,真是抱歉!我先走一步。」
  墨瑋眼睜睜盯著她如皇后般尊貴地退場,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滿心不是滋味。
  這兩人打啞謎的功力鐵定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可見對「孫子兵法」和「三國演義」的戰略研究得極為透徹。
  「歐陽,到底是怎麼回事?」
  情況還真不是普通的複雜。原來辛幾齡也認識「瑞欣」,而且她和辛家父子的交情都不錯,才會讓老先生親自出馬替她和兒子合影,反倒曾為辛家媳婦的陳霞無緣得到這項「恩寵」。但,最終又是什麼原因促使辛堂情願拋妻棄子和瑞欣私奔?
  最重要的是,「外人」溫道安在這場糾葛中又佔有何種地位?
  「瑋瑋,咱們想辦法把整件歷史摸個一清二楚,好不好?」他越想越開心,亮閃閃的眼中神采飛揚。
  敢情這傢伙將攸關他身世秘密的大事拿來當遊戲玩了,虧她還替他操心了半天,他卻像個剛剛找到玩具的大孩子,快樂得不得了。
  「頑石!」重重敲他一記五斤錘,逕自離開病房,不理身後按著腦袋瓜子叫痛的正牌瘟生。
  他又做錯了什麼?雲開嘀嘀咕咕地追上去。
  討厭!每次都莫名其妙打他!
          ☆          ☆          ☆
  她爹娘要來?
  「啊——」姊妹倆同時慘叫,開始滿屋子亂轉。
  「快把那卷『烈火情挑』藏起來,被老爸發現就慘了!」「窗台擦乾淨了嗎?別落老媽口實,又要嘮叨半天。」「你的睡衣扔在客廳裡,還不趕快拿進來!」「我的存款簿藏在哪裡才不會被他們找到?」
  「原來硯琳用單腳也可以移動得這麼快!」雲開喃喃自語,第一次對未來的小姨子心服口服。
  「她們的父母有三頭六臂?」溫道安大惑不解,以往從未見過小琳神經緊張成這副模樣。
  兩人在旁邊閒話家常,立刻引起墨瑋的注意。
  「來,這個給你。」她拎著小皮箱攤在雲開面前,一一把他留下來的衣物、雜物、盥洗用具收拾好,啪一聲合上皮箱,推進他懷裡,半拖半拉地請他出門。
  「這是幹啥?」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你也一樣,快走快走!」硯琳單腳蹬過來,趕牛似的趕著溫道安出去。
  「喂,我……」又干他什麼事了?池魚之殃嘛!
  「我爹娘沒回台南之前,不許你們上門!」姊妹倆齊聲宣佈。
  「可是——」兩個男人還想抗議。
  砰通!鐵門當著他們的面甩上。
  抗議駁回!
  「有沒有漏掉哪裡沒清乾淨!」墨瑋最後一次環視窗明几淨的居處。
  「沒有,我們還可以呼吸八個小時的自由空氣。」硯琳頹喪得沒心情把握最後的好時光。
  不是她們愛說,離家二百里之後才領略到「無父無母」的好處。
  八個月前父母來台北探視她們的夢魘仍然歷歷如昨。當時她們的生活被搞得烏煙瘴氣的。杜母小至手帕衛生紙、大至拖地掃地全部納入管轄範圍,那陣子她們身上完全無菌,走在街上連灰塵都不敢主動黏上來。
  杜父則一手攬下婚姻大事,從七叔公的表叔的同學的孫子到拜把兄弟的兒子的同事,全成為墨瑋「年輕人應該多交交朋友」的對象,而硯琳也躲不了多遠,因為「你也順便陪陪姊姊和朋友吃飯,說不定吃到最後也吃出個男朋友來」。
  男朋友是鐵定「吃」不出來的,胃下垂倒吃出一個。
  後來更令人氣憤,因為硯琳的存摺被他們發現了。老爹老媽得知無業狀態的女兒居然比他們想像中更富裕,震驚之餘,日後生活費自動扣減三十爬線。
  「你們可以打我、罵我、侮辱我,但是不能扣我錢。」硯琳提出光火而嚴正的抗議,結果杜母把耳塞戴上當做沒聽見。
  這筆成本最後當然轉嫁在墨瑋和溫道安身上,於是姊妹倆各蒙其害,怨聲載道。
  「你想這次他們會住多久?」硯琳有股衝動想飛奔到瘟生家,懇求他收留幾天。
  「不知道!」只要想到父母來訪的期間必須每天準時回家,她就覺得頭痛,如此一來她和雲開相聚的機會勢必減少了。
  「先別擔心歐陽大哥,顧好我們自己要緊。」她一眼看穿姊姊的愁鬱。「老姊,歐陽大哥最近有沒有向你提過他公司的事?」
  「很少,你問這個做什麼?」
  硯琳蹣跚到沙發前坐下,揉弄疲軟的雙腿。
  「今天下午瘟生交給我幾個檔案夾,其中一份的內容涉及他們最近的理賠案件。他可能忙中有錯,才會讓我誤打誤撞瞄到這份商業機密。」
  「內容說些什麼?」溫道安也會出錯?天下奇聞!可見雲開提到最近公司很忙,確實是實情。
  「反正,你幫我問問歐陽大哥『千秋科技』的理賠進展如何,其他的事情交給我就成了。」硯琳努力表現出分憂解勞的凜凜英姿。
  她心下感動。
  「謝謝你,小琳。」儘管她是姊姊,硯琳適應現實生活的能力無疑比她更好。
  「不客氣、不客氣。」硯琳迎上姊姊滿含溫情的擁抱,其實生了十七、八個竅兒的心已開始輪輪翻動。
  賺外快的機會到了!
  倘若瘟生的檔案資料準確,那麼「復天」近來的標靶可對錯人了。「千秋科技」背後的黑手才是主要敵人,陳家的「亞誠企業」還算是業餘的呢!那份秘密檔案上標明「專呈總經理」,可見連歐陽大哥也不知情。
  反正瘟生和他同一國,歐陽大哥遲早會知悉,既然如此,由她早一步通風報信也沒啥大礙。不過,當然要收費的嘍!
  至於姊姊……哎呀!她天生注定了當少奶奶的命,專門讓人疼的,這種「好康」的事她也不會放在眼裡,就當便宜了她杜硯琳吧!
  難怪這麼多人自願當商業間諜,原來間諜的待遇如此優渥,「錢」途光明。
  她開始在腦中盤算一間三十坪的公寓頭期款大約需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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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9:02: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面對他忿懣怨懟的「棄夫」模樣,她端起茶杯,藉由啜飲的動作掩住不慎流露的笑意。
  「虧你笑得出來。」終究被他給發現了。
  「再等一段時間嘛!乖乖哦!」她輕拍他鼓鼓的腮幫子。從半個小時前踏入茶藝館開始,他就沉著臉露出一副很不甘願的樣子,害她很想笑卻又不好意思笑給他看。「他們已經開始想念台南的朋友,很快就會打道回府了。」
  「已經兩個星期了!」他一股腦兒發作出來,也不管聲音會不會傳到小包廂外面。
  「我有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不能下班後立刻見到你,抱抱你,吻吻你,和你親熱——」
  「噓!」她慌忙制止他。他們在公共場台耶!中午時分「陶然亭」茶藝館的生意並不熱絡,所以些許聲音聽進耳裡都顯得相當清晰。她查看包廂外面,即使確定沒人聽見他露骨的表白,清秀素顏依然漬染上淡淡的微紅。
  「你為何不讓我見見伯父和伯母?他們又不是不認識我。」
  「我擔心他們發現你回國了,而且和我交往密切,會想盡各種方法逼我們結婚。」
  「結婚就結婚,我還巴不得他們快快逼我哩!」最近他孤枕難眠之餘,終於悟出一個道理:當初回國沒有立刻娶進瑋瑋是他的失算。
  「耐心一點嘛!」她奉上一杯烏龍茶招降他。「是你自己說最近很忙,沒時間籌備婚禮的。」
  「公證結婚又花不了多少時間。」他覺悟了,只要她能快快嫁給他,任何形式他都接受。
  「那怎麼行?」她可不依!「這輩子我只打算結一次婚,即使不需要大排場、大卡司,好歹也有個溫馨甜蜜的小儀式,由我和新郎倌親自關照每項細節,怎麼可以在法院裡草草三、兩句話就結束?」
  新娘不肯配合,無論他多想結婚都沒用。
  「該死的傢伙!倘若被我捉到了,非打他個半死不可。」他喃喃咒罵。
  「誰?」她聽得摸不著頭腦。好端端的,沒人得罪他呀!
  「當然是那個幕後主使理賠事件的黑手。如果不是他弄出一堆棘手的問題,我們怎麼會找不出時間結婚?」他吹鬍子瞪眼睛的。
  他在遷怒呢!她倏然明白過來,而後再也管不住自己的笑聲,最喜歡看他惱怒或抱怨的模樣,絲毫不像「復天」的副總,更似個大男生!她的大男生!
  「你笑我!」他低吼一聲,猛地將她拉進懷裡,無比兇惡卻又無比溫柔地吻吮著她的芳唇。
  她安穩浸溺於他的情吻、深擁,羞赧的天性已來不及干涉此時的親愛氣氛,幽暗昏黃的包廂光線提供他們短暫的隱私。
  她切切感受著他如烈焰般焚燒的熱唇,煨燙她的唇舌齒牙,灼燒她的情感心神,直到兩人險些在膠著難解的貼合中無法呼吸,不得不拉開些許距離,重新讓鮮冷空氣流入萎縮的肺葉。
  兩個星期!整整兩個星期沒能好好吻她、愛她、親近她了。
  「我們走吧!回我那裡去,別喝這勞什子茶了。」他抵著她的紅唇呢喃誘引。
  「不……不行。」她極力平順紊亂的呼吸。「我晚上還有事,今天下午找你出來是為了小琳。」
  「回我那裡再說。」十四天的相思,他捨不得將偷得的時光用來談論別人。熱呼呼的氣息隨著唇瓣侵向她的肩頸。
  「別胡鬧……」再鬧下去,她真的會抵敵不住。「這件事跟你的公司有關。」再吻他一下以示補償,而後狠心不理會他意猶未盡的表情。
  他又抗議了,半是因為自己的計謀無法得逞。
  「好不容易星期六下午可以抽空陪我,你偏想談小琳和公事,瑋瑋,你真是——」
  「——越來越不愛我了!」老詞,她都已經能倒背如流。「仔細聽好,小琳要我問你,『千秋科技』的理賠事件進行得如何了?」
  「千秋?」他壓根兒料不到硯琳知曉這件事。「她為什麼問?」
  「不久前她在溫大哥的辦公室裡無意間發現『千秋』的個案資料,大概是好奇吧!所以托我問問。」
  「溫道安……」原以為「他們」起碼得花上一、兩個月的時間才能發現些許蛛絲馬跡,不料「他們」的動作如此迅速,顯然辦事能力比他預期中高明許多。「除了『千秋科技』,硯琳有沒有提起其他的公司名稱?」
  「沒有。」墨瑋搶在他陷入另一段沉思前抓回他的注意力。「究竟發生什麼事?」
  最近常常覺得,在他的世界中有極大的部分她並不熟悉,甚至無法參與。偶爾,可可芳心會突然盈滿無稽的恐慌,擔憂她一回眸,他依然處在另一個她無法觸及的天地,咫尺天涯。
  「怎麼突然對我的公事感興趣?」大手覆上纖纖柳腰,微微用力,芳軟如綿的嬌軀立時倚偎過來。
  「任何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感興趣,就怕你不耐煩告訴我。」捫心自問,這段聚少離多的感情仍然帶給她極為深切的不安全感。
  「又胡思亂想了。」雲開柔柔低喟,怎會不明白她的心事?
  將她隔於公事之外,本意在於不想讓她多加操煩,不料產生了反效果,反而令她更加飄浮不安。
  對她的愛,包含著極重的憐惜成分。他想保護她、嬌寵她、蓋座城堡替她阻絕世上的風風雨雨,而今方知,與其給予她安穩,她毋寧更需要參與他的生命。
  「下個禮拜,我們找一天一起吃中飯,然後我帶你回公司四處看看好不好?」他認為自己該找個機會彌補她。
  「嗯!」她欣喜地點頭,有些不太好意思。剛才還覺得他孩子氣,其實真正長不大的人是自己……
  「小瑋?」包廂外突然傳來意想不到的男音。
  「峰哥?」雲開又驚又喜,拉開小門邀他進來。「好久不見,我回國之後找了你幾次,但是都沒遇見。最近還好吧?」
  「我前兩天剛從大陸回來。」江峰摘下墨鏡,盤腿坐在他們對面。「剛才一個小弟CALL我,說他看見小瑋和陌生男人進來這家茶藝館,所以我順道過來看看,沒想到竟然是你。」
  雲開心中馬上明白,江峰顯然撥出人手特別照看著瑋瑋,以免她們姊妹倆惹上麻煩,叫天天不應。
  墨瑋的柔荑輕輕覆上江峰的手掌。「這幾年來多靠峰哥的照料,前陣子我的公寓附近來了一群流氓,出入不太安全,多虧峰哥派人『請』走他們。」
  江峰似乎被她的纖美柔荑弄得渾身不自在,低低咳嗽了一下,把手抽回來。
  雲開眼中閃過了悟的光彩。瑋瑋太純、太真、太美,懂得欣賞她的人不只他一個。
  「聽說近幾年峰哥的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他選擇不太敏感的話題做為開場白。
  「還好,只不過開了幾家年輕人吃飯喝酒的餐廳或酒吧,至於從前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早就不碰了。」江峰朝墨瑋的方向瞄了瞄,他馬上接到訊號。
  似乎認識瑋瑋的人都會直覺將黑暗面的事情掩蓋下來,不讓她觸碰,有此「惡習」的人顯然不只他一個。
  「既然你回國了,怎麼沒聽見你們結婚的消息?」江峰盯著杯中晃漾不定的茶液。
  「我忙,瑋瑋又不肯公證結婚。」他板起臉來瞪她,卻換回她吐舌頭扮鬼臉的可愛表情。「搞不好得再拖上幾個月!」
  屆時你變成老姑婆可別怪我,他用眼神警告她。
  「還拖?你已經拖了人家八年了。」江峰顯得頗不以為然。
  「我明白。」他忽然正色回答。「峰哥,你放心,我不會辜負瑋瑋的。從我認識她的那一刻開始,就打定主意照顧她一生一世。」
  兩個男人用眼神交換彼此無法言喻的深意。
  她屬於我!
  我知道!
  「我——知道。」江峰的眼光重新移回淡褐色的水液中。苦苦的茶味,澀澀的……
  她隱隱然感覺某種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卻分辨不出究竟是什麼。不解的美眸投向雲開,一如以往,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臭傢伙!迂迴得緊!她忍不住暗罵。
  「對了,峰哥,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他換個話題。峰哥黑白兩道的朋友皆有,從前的人脈應該還留著,托他調查事情比找徵信社管用。
  「你儘管說。」
  「我想弄清楚和自己身世有關的舊史。我生母叫『瑞欣』,姓氏不詳。」說到這裡,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了。「奇怪,我這個兒子也不曉得怎麼當的。」
  既然他自己也承認了,她還有什麼好客氣的?抬手清清脆脆地敲他一記爆栗。
  「噢!很痛耶!」他遲早會被她打成白癡。
  「你們兩個別玩了。」江峰越想越好笑,雲開顯然注定了要栽在她手上。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對她縛手縛腳。「還有沒有其他線索?」
  他先瞟了她極為哀怨委屈的一眼,才回答:「我會派人送一張生父母的合照給你。另外,你不妨從溫道安身上著手。」
  「他?」江峰怔愣的表情和墨瑋如出一轍。自從八年前在機場見過溫道安之後,他一直和那個人緣慳一面。「好,我心裡有數。」
  他不再多說,戴上墨鏡欠欠身離開。待他走遠,墨瑋才發難。
  「為什麼調查溫大哥?」
  「你忘記那天陳霞在療養院洩漏的口風?」他提醒她。
  「我記得,可是……」她也說不上來可是什麼,只覺得溫大哥對她們照顧得無微不至,私底下調查他似乎有些……陰險。
  「你呀!就像剛孵出來的小雞。」他搖頭歎息,就著她的手喝下甘美烏龍。
  「什麼意思?」她馬上擺出一副「給我解釋清楚」的惡婦狀。
  「小雞剛破殼而出時,直覺會將第一眼見到的動物認為是自己的親人。你何嘗不是如此?溫道安在你生命中最動盪不安的時機出現,細心照顧你們姊妹倆,你馬上對他推心置腹。」哪天被人賣了,她說不定還幫忙數錢呢!
  「難道溫大哥不是好人?」她瞪起圓圓的眼睛質問他。
  「這年頭又有誰稱得上絕對的『好人』或『壞人』?」他鼓動太極拳,推拖得不露形跡。「不過我可不像硯琳那個傻瓜,空長了一副好腦袋,被人利用了還沒發現。」
  「利用?」她呆呆瞪住他去櫃台結帳的背影。
  硯琳受人利用?被溫大哥?會嗎?
  這究竟是一場什麼樣的競爭,竟連朝夕相處的自己人也不能信任?
          ☆          ☆          ☆
  今天上醫院做第三次復檢,她的傷腿稍有起色,無需再纏上十來卷繃帶,步履之間比起前陣子靈活多了。照理說,她應該非常開心的,然而她沒有。即使知道她嘮叨的父母下星期即將回台南,她依然板著難看的晚娘面容,活像某個人欠下她千兒八百似的,而這個人,當然就是「瘟生」。
  「你利用我!」她冷冷指控。儘管此刻她正站在他的地盤上,儘管他自願載她去醫院,儘管他替她支付所有醫療費用,他——依然該死!
  「你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利用?」他似乎認為她的指控很有意思。
  「別裝了!」她杵在沙發前,居高臨下睥睨著他。「你故意讓我看見那份『千秋科技』的檔案,替你洩漏消息給歐陽大哥,你當我笨得看不出來?」
  「是雲開告訴你,我利用你?」他並未被她叉開腿的女流氓模樣嚇倒。
  「錯!這種小事不勞旁人提醒,當天夜裡我自己猜出來的。」她恨恨推他一把,坐進他身旁的空位。「我就說,憑你的精明能幹,怎麼可能『不小心』讓我瞄到機密文件?倘若你當真粗心到這等地步,『復天』總經理的高位也輪不到你來蹲踞。」
  「聰明!」他按了按她的俏鼻。
  「你真的承認你利用我?」這傢伙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做錯事也不懂得諉過?
  「承認!」依舊笑吟吟的。
  她發覺他確實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無名心火立刻延燒成火焰山。
  「臭瘟生!」無恥之無恥矣!先賞他幾拳意思意思!「我隱忍了好幾個禮拜,就是為了給你自首的機會,沒想到你不但不知道悔改,反而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是我愛說,你果然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大瘟生!」
  「喂喂喂!」他單手就制伏她兩隻細弱的手腕。「冷靜一點,你的淑女風範呢?」
  「想見識淑女風範去找我老姊。」丟人丟大了!虧她自負聰明伶俐,誰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不免掉進溫老狐狸的圈套,不管!他非賠償她的「名譽損失」不可!
  「你何必太生氣呢?」他真的弄不懂她光火的原因。「雖然我利用了你,卻沒有為你帶來任何損失啊!」
  「有,自尊心受損。」她氣憤難平。「我以前還以為你是個好人。」
  「好人?」他忍不住失笑。起碼超過十年沒聽過人家如此形容他了。「是嗎?在你心中,我真的是個好人?」
  現在不是了,她懶得回答他。「從實招來,你利用我的目的何在?你和歐陽大哥又在玩什麼把戲?」
  衝著他對不起她這一點,他就該給她一個答案。
  「這種機密文件不方便讓總經理以外的人過目。據我所知,『千秋』的負責人與他有點交情,我礙於身份不能向他示警,只好請你幫個忙了。」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事情內幕涉及上千萬的理賠金額,你怎麼可能向敵人示警?」她嗤之以鼻。瘟生分明想當她是三歲小孩來騙!
  「琳琳,不要全盤否定我好嗎?」瞧她不過犯在他手上一次,就恨不得想抽他筋、剝他皮似的。「你剛才還認為我是『好人』呢!這麼快就忘了?」
  「呸!我的確忘了。」這次不算!這回栽在他手上並非因為她的聰明才智不如人,而是缺乏了些社會歷練,她當下決定盡快找份工作來琢磨自己,免得辜負了她的聰明腦袋。「我要走了,不勞你送!」
  她正欲往門口邁去,胳臂突然被他如鉤的鐵掌拉回去。嬌軀受到反作用力影響,重重跌回他滕蓋上。他哼也不哼一聲,調整好她的坐姿,等她回過神來,人已經四平八穩安置在他腿上懷間。
  她漸漸發覺,兩人的姿勢……很曖昧。臉蛋忽爾泛出熱熱的感覺。為了他臉紅?天下頭一遭!
  「真的生氣了?」他的黑眸深不可測,溫和笑顏的背後似乎還藏著某些難解的意味。「我可以賠償你的損失。」
  她的心臟怦怦跳,半因他的凝視,半因即將到手的財富。大腦自動演算合乎實際利益的方式。錢、自尊、錢、名譽、錢、榮耀、錢……
  「賠償多少?」她提出一個「建議售價」。「五千?」
  「好,就五千!」
  最欣賞這種人了!付錢乾脆,永遠不拖泥帶水。她開心接過五張千元大鈔,正要多謝他的關照,驀然迎上他那副「我就知道可以把你搞定」的笑容。
  這下子,真的火了!
  難道他當真認為凡事可以用錢買通她?在他眼中,她一無可取、只懂得討債,受人利用也無所謂?士可忍,熟不可忍,誰都可以這般看待她,唯獨他不行!
  「我改變主意了,不、希、罕!」她撐起身子又想站起來,他依然不讓她如願。
  「不要錢,嗯?」他的臉孔離她好近好近,近得足以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拂過臉龐,近得足以看清他瞳孔中映照出自己,近得足以……觸到他的唇。「既然不要錢,那麼——這個如何?」
  他輕經吻上她。
  她驚訝得忘記反抗。
  他吻了她!他居然吻了她!她向來明白有朝一日自己會交個男朋友,和他牽牽手、抱抱腰、親親嘴,甚而發生肌膚之親。但,不是和他呀!不是和溫道安!
  自來,他總像個長者、像個大哥般照拂著她……
  他,像大哥?心頭反覆辯證的語音悄悄低了八度。是嗎?
  忽然覺得好無助,自小到大從未產生過類似的感覺。
  他溫暖的唇在她纖滑的脖子上印下輕吻,緩緩移到細膩的肩膀,暴露在冷空氣中的肌膚令她打了個哆嗦,她無助地推撼著他。
  「放開我!」虛弱無力的語氣幾乎令她不敢相信是發自於自己的口中。
  而他也真的乖乖聽話地放開她。
  為什麼他要吻她呢?難道他不知道,這個突兀的舉動會對兩人熟稔自在的相處造成多大的影響?現在她又該如何做?倣傚八點檔連續劇的女主角,戲劇化地甩他一巴掌?
  抑或,裝出一副老練沉穩、經驗豐富的表情,讚美他「你的技巧不錯」?還是——
  她沒能來得及思考下去,大腦已然自動做出回應。這個反應嚇了他一跳,也讓她自己覺得莫名其妙,事後回想起來甚至覺得糗斃了,恨不得殺他滅口以免洩漏出去。
  她,杜硯琳,膝蓋發軟,竟然滑到地毯上放聲大哭!
          ☆          ☆          ☆
  頂樓會議室,三名與會者的身份和上次相同,表面上的氣氛依舊生疏有禮,實則暗潮洶湧。
  「有眉目了?」雲開啜口保溫杯裡的熱茶。
  「你們對兩家理賠公司的負責人瞭解多少?」晏淡然問道。
  「『千秋科技』的負責人叫王海涵,『歐影』的負責人則是方中信。」雲開快速背出腦中儲存的背景資料,從兩人包尿布開始,到成立公司為止。「這樣的瞭解程度你滿意嗎?」
  「厲害!」晏微笑。「不過,我是問,你們對幕後真正的負責人瞭解多少?」
  「你是說——」雲開瞟向溫道安,他的眼神仍然毫無焦距地停佇在粉牆上,心神不屬的。
  「不錯,兩家公司持有絕對優勢股份的大股東身份不明。」晏翻開檔案夾研究道。
  「三年前『歐影貿易』經營不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流入外人手中。這位『外人』透過瑞士的私人帳戶流動所有資金,我無法由銀行方面查出帳戶的開戶者是誰!『千秋科技』則一開始便由隱形人遙控,但王海涵也握有實權。」
  「『千秋』成立於四年前。」雲開摸著下巴沉吟半晌。「也就是說,兩家公司由幕後人物主導的時間相距不到一年。」
  「而且他們分別在六個月內加入本公司的投保陣容,又同時在一個月內先後出事,你們不覺得有太多巧合了嗎?」晏饒有興味地打量他們。
  「的確。」根據以往經驗,太多巧合同時發生,通常表示事情有問題。「我覺得關鍵點仍然在於查出那位居中穿針引線、把陳家也扯進來的神秘人物。你覺得呢?道安。」雲開喚了他好幾聲。「道安?道安?」
  「啊?陳家的公司不就是『亞誠企業』嗎?」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你最近是怎麼回事?」其他兩人都覺得很新鮮。溫道安居然也有工作不專心的時候,實在太有意思了!應該收門票開放參觀。
  「沒事,抱歉耽誤大家的時間,請繼續。」他清了清喉嚨。對於他無意透露的事情,抬出滿清十大酷刑逼問也沒用。
  儘管如此,晏仍舊多看了他兩眼,才「依依不捨」地回到公事上。
  「辛先生,你對『江峰』這號人物有沒有印象?」銳利眼神掩藏在濃密的睫毛下。
  「當然,他是我學生時期認識的朋友。」他看起來充滿疑惑。「不過我們已經有八年沒聯絡了,你怎麼會問起他?」
  晏笑吟吟地推理道:「江峰在道上混的時候,湊巧和王海涵有些交情。聽說這位大哥大對杜墨瑋小姐頗為慇勤,而杜小姐則對你情有獨鍾。你看,江峰豈不是有很好的理由因妒生恨,鼓動王海涵訛詐保險金,藉此對你展開報復?」
  「你在暗示江峰是『千秋』幕後的主使人?」溫道安開始深思這個可能性。
  「我不相信。」雲開顯得頗不以為然。「如果江峰對墨瑋有任何幻想,墨瑋不可能看不出來,也不可能不告訴我。」
  「我只是循線推演而已,既然你沒有同感,那就罷了。」晏不打算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做無謂的堅持相反駁。「我先告退。」
  他留下部分資料,逕自起身走出會議室。
  「太荒謬了,怎麼會把所有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全扯進來了?」雲開忍不住低咒。「道安,你曾聽過硯琳提起江峰嗎?」
  「硯琳?」這個名字倏地拉回他飄散的注意力。為何連在公事場合她的名字也會干擾他?「不,沒聽她提起過。」
  「我想也是。」雲開的眉毛擰得死緊。「連我都有七、八年沒見過他了,小琳怎麼會和他有所牽扯?」
  「可不是嗎?」溫道安喃喃同意。
  兩人陷入沉默,各自遊蕩於自己的思緒中,也各自猜不出對方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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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9:03: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電子鬧鐘上顯示,目前是中原標準時間十二點整。姊妹倆或側或趴地躺在床上。杜氏夫婦來訪期間,墨瑋的閨房向來讓給他們睡。
  明天爹娘就要回去了,所以今夜是她們同房的最後一晚。硯琳明白,倘若自己再不開口,以後可就很難找到更好的機會向老姊打聽清楚了。
  「老姊?」她的手肘觸了觸身旁側睡的身形。「你睡著了沒?」
  「還沒,」墨瑋躺平身子,郁卒地盯牢天花板。「明天我得先打個電話警告歐陽,爸媽也會到場。」
  原本還在猜想父母此次前來為何沒惹事呢!誰知,感謝祝詞還來不及脫口,麻煩就自動出現了。
  杜氏夫婦明天就要打道回府,偏偏她中午和雲開有約不能去送行,於是他們大受傷害之餘,決定稍緩幾個小時上路,先陪她去會會那個「敢搶走俺女兒」的好小子。
  「安啦!一切沒事的。」硯琳倒不擔心,憑歐陽大哥的本事,鐵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相形之下,還是她自己的問題比較有意思。「姊,容小妹問一件私事好不好?」
  「說來聽聽。」小琳何時變得「溫文儒雅」起來了?有問題!
  未語面先紅,她還得先拉高棉被蒙住半邊臉,才好意思開口。「姊,你……你第一次和歐陽大哥『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語音含含糊糊的,墨瑋幾乎聽不見她的問題。待弄明白之後,整張彈簧床險些被兩人狂熱燥熱的體溫和紅頰引燃。
  「討厭!你問這個做什麼?」她羞得拿起枕頭捶妹妹。
  「老姊,告訴人家嘛!」硯琳磨著她撒嬌,不肯善罷干休。「你是我姊姊耶!替我機會教育是應該的嘛!我會問你這種問題自然有用意。」
  「……不記得了!」她埋在枕頭堆裡,羞臊得不敢見人。「那麼久的事情……都七、八年了……誰去記它?不准再問了,快睡覺!」
  「哇塞!」硯琳驚呼。「原來你七、八年前就和他『要好』過了,我還以為你們是久別重逢,曠男遇上怨女,乾柴遇上烈火,才一發不可收拾哩!看來我把你想像得太天真無邪了!」她咋咋舌頭,以嶄新的崇拜眼光凝視姊姊。
  她幾乎希望自己立時暈過去,也好過承受小妹非人的炮轟。
  「你為什麼想知道?」先打聽清楚要緊,省得又被小妹拿出去當情報賣錢。
  硯琳軟軟哼了一聲,歎息中洋溢著濃濃的思慕,卻不回笞。
  「小姑娘動情了?」她以過來人的身份品味著妹妹的輕喟。記得自己初初和雲開交往時,也是成天哼哼唧唧的。
  「嗯……的確有個男的向我示好。」她坦白招出心事。
  「誰?」墨瑋清靈的美眸瞪得大大的。「你們已經進展到『那個地步』了?溫大哥知不知道?」
  不知怎地,溫道安的反應最令她好奇。
  結果她不問還好,這麼一問,硯琳馬上鑽回棉被底下,不敢出來見人。
  硯琳的表情為何這麼奇怪……
  「啊!難道,『那個人』就是溫大哥?」她叫出來。
  原來,溫道安終究耐不住性子,主動出擊了……
  「小聲一點,爸媽睡在隔壁。」硯琳連忙把姊姊拉進被子裡。「我不管,今晚你如果不給人家一點『經驗之談』,我就不讓你睡。」
  她看得出來硯琳絕對是認真的!根據她對妹妹的瞭解,倘若想知道的事情問不出來,非纏弄到對方招供不可。她根本半絲獲勝的機會也沒有。
  「好吧!」她心一狠牙一咬,找了個最舒適的角度躺好。「其實第一次才不像小說描寫得那麼精彩快樂,我想,情到深處藉由兩情繾綣拉近彼此的距離,以及事後的耳鬢廝磨來分享心事,那份與心愛之人體膚相觸、相倚相偎的親密感才最教我流連。所以如果叫我傚法那些思想前衛的女人,為了純粹的感官刺激而浪蕩人間,我才做不到。」
  硯琳聽得出神。「以後呢?」
  「以後?」好不容易退燒的溫度再度攀上她的秀麗容顏。「以後就……『漸入佳境』啦!」
  「喔——」硯琳又軟軟歎了一聲。
  可可芳心飄蕩回那日午後。
  當時他扶起她,低聲叫她別哭。老實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些什麼,只想盡情讓滿腔複雜的情緒藉由淚水宣洩出來。
  而後,他又吻了她。不僅吻她的唇,也吻遍她的身軀。她第一次在異性面前裸裎以對,也第一次看男性光潔精瘦的體魄。雖然他及時在「最後關頭」煞了車,但她仍覺得自己無論在生理上、心理上,都已與他結合了。
  姊姊所說的「相依相屬」便是這種感覺吧!
  他為何這般待她,從沒想過首位觸動自己心弦的人會是他,而且她驚異地發現,自己並不覺得厭惡或意外,彷彿……一切已在命中注定。
  再度輕喟一聲,歎息中洋溢的情感依然清甜如蜜,她凝睇牆上繡帷織就欲雙飛的鴛鴦,以及半闕淺詞——
  春波碧草,曉寒深處
  相對浴紅衣
  不期然間,復又緋酡了臉蛋,欲除卻腦中迴腸蕩氣的綺思,無奈它偏愛盈流於眉目心間,無計相迴避……
          ☆          ☆          ☆
  「香福樓港式飲茶」的食客人潮稍稍退去一些,墨瑋暗暗讚自己有先見之明,約在尖峰用餐期間之後,否則屆時場面可能會非常尷尬。
  「你太小題大做了。」雲開被她強敵當前的表情逗得好樂。
  那呆子!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
  「你從沒被他們盤問過,當然笑得出來。幾個月前我和男同事因為公事而一同用飯,湊巧被他們撞見了,足足審問人家兩個多小時才放人,問到最後,連對方的曾祖父做哪個行業也調查得一清二楚。」該不該告訴他那位男同事恰好叫「謝見之」?嗯……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
  「反正我又不怕他們問。」他依舊沒有感受到任何危機意識。「他們何時會來?」
  「他們踏進來的時候,你會知道的。」她開始擔心起其他細節。「對了,剛才路上交代你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你全記得了?」
  「記得!」他實在服了她。「我記得伯父伯母很好相處的,你何必太杞人憂天。」
  「那是因為以前他們是你的房東,現在則是准岳父、岳母,不可同日而語,明白嗎?」笨小子!
  入口處突然傳來巨大的碰撞聲,聽起來像某人撞上玻璃門,接著成堆的細小物品叩叩叩往地上灑落,人群嘈雜中響起一個特別宏亮的嗓門,嘩啦嘩啦與服務生理論起來。
  「他奶奶的!俺以為這是自動門,虧你們店舖搞得這麼大,幹啥子不裝一扇自動門呢?」
  「他們來了!」兩人異口同聲提醒道。
  「女兒唷!女兒哪!」杜父打老遠便呼喚起來,壯碩魁梧的體格伴隨著雷公的音量席捲到他們桌旁,杜母悠哉游哉跟上來,中年發福的身材完全被丈夫巨大的背影遮住。
  「俺的寶貝女兒唷!咦?真的是你這小鬼呀,歐陽雲開?」
  雲開嚥回一個笑容。他至少有八年不曾被人稱呼為「小鬼」。
  「杜伯伯,是我,辛雲開。」他站起來和准岳父握手。自己的身材在東方人中已經算高大了,但是在杜父面前依然覺得「矮人半截」。
  「他奶奶的!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以前不是姓『歐陽』嗎?」杜父狠狠朝他背上拍了一掌,雲開吭也不吭地捱下來。
  「爸,我昨天告訴過你他這幾年的遭遇了。」難不成昨天下午長達三個小時的問話全是白搭?
  「喲!俺想起來了!你老子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嘛!」杜父哈哈大笑,玻璃杯裡的水液震得左右搖晃。如果不是杜父自己說出來,想說服旁人他和嬌柔纖弱的墨瑋是父女,只怕必須抬出一桶硫酸當威脅。
  「來來來,坐坐坐!」杜母當場接過主持棒子。「卡緊點菜,大家要吃啥?」
  「來一壺茅台!」杜父再拍他一掌,這回他輕輕咳了兩聲。「小子,咱們來喝個不醉不歸。」
  「爸,這裡是港式飲茶,不賣茅台。」
  「那就不喝酒了,來個麻辣鍋吧!」
  「爸,港式飲茶也不賣麻辣鍋。」
  「他奶奶的,香港人全成了仙啦?啥都不吃不賣!」
  「爸,小聲一點,如果廚師聽見你的批評,他會很難過。」
  「格老子的,不讓他聽見我也很難過啊!你寧願別人難過還是自己的老爹難過?」
  有道理!
  墨瑋對雲開哀傷地微笑。「我輸了。」
  他勉強按捺下喉間冒泡的笑意,提起隨身攜帶的公事包,打開來。「杜伯伯,你看這是什麼?」
  「哎喲!」杜父當下眉開眼笑,拎起兩瓶瓷壺裝的茅台。「你這小兔崽子還真精乖,好,女兒嫁給你,沒問題!」
  「死老猴!」杜母咚咚敲他兩記爆栗。「兩罐酒就可以給女兒賣掉啦?」
  墨瑋感激涕零地凝睇母親。唉!世上只有媽媽好,果然言之有理。
  「最少也得再加兩棟樓仔厝。」杜母的下一句話馬上把她打回原形。
  「你們今天是來賣女兒的?」她委委屈屈地抗辯。
  眼見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展開,雲開連忙接過菜單,由他來主持大局。「我來點菜好了。」
  旁邊陪盡耐心的服務生露出「好不容易等到你」的表情,一一記下菜名。
  「呃……先生,本店禁止攜帶外食……」他瞄瞄那兩瓶茅台。
  「他奶奶的!什麼外食?」若非墨瑋及時按住,杜父早已跳起來大罵。「你們可以賣『愛剋死我』、『威死雞』這種標準『外食』,反而不准客人喝正統佳釀的中國『內食』?」
  服務生無助極了,連忙瞥向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理智的雲開。
  「我和貴店的老闆是老朋友,我想他應該不介意破一次例吧?」
  服務生只求找個台階下,聽見他的解釋只差沒千恩萬謝地退場。
  「卡像樣一點,今天是來看女婿的。」杜母白了老公一眼。
  墨瑋聽見母親的言語,全身馬上進入戒備狀態。開始了!自己小心應付,步步為營吧!她投與「待宰羔羊」警覺的視線。
  「你今年幾多歲啦?」杜父率先開炮。
  「二十八,和瑋瑋同齡。」他回答得中規中矩。
  「唉呀!虛歲三十,屬馬的。」杜母大驚小怪地喳呼。「你們『兩匹馬』合起來不就是『馬馬虎虎』嗎?我看你們不速配啦!」
  他微微咳嗽一聲。「伯母,我這匹『馬』很會賺錢,算是千里良駒。」
  「很會賺錢是吧?那就速配了,很速配!」杜母就等著聽這句話。
  他朝表情慍怒的墨瑋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你在哪裡高就啊?」依然是杜父的發問。
  「保險公司。」
  「啥子?你是拉保險的?」杜父辟哩啪啦吼了起來。「俺最討厭拉保險的,那些人就像俺老婆說的一樣,『一隻嘴,胡蕊蕊』。」
  「啊你不會講台語就不要講啦!」杜母又打他頭。雲開忽然發現,杜伯母整治老公的姿態、語氣與墨瑋修理他的情景一模一樣!連杜父的下場都和他很類似,空有堂堂七尺之軀卻被罵得不敢吭聲。
  「爸,人家是副總經理,不用跑業務。」
  「這樣喔!我看不好啦!副的一下子就被正的換掉了。」杜母敲邊鼓。反正無論如何他們都有話說就是了!
  雲開突然咧出歡欣的笑靨,先向杜父使個眼色,湊過去嘀嘀咕咕講了幾句!再向杜母使個眼色,又如此這般咬了一陣耳根子。
  而後,奇跡發生了。兩位長輩同時露出驚喜、詫異、懷疑,種種複雜交加的表情。
  「你講的都是真的?」杜母再確定一次,雲開點點頭向她保證。
  夫妻倆對望一眼。
  「既然如此,那俺也沒啥子可以挑剔的,女兒就交給你了,俺不反對。」杜父再賞他豪爽的一拳,雲開及時吞下口中的茶水以免噴出來。
  「你們——」她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葫蘆裡賣了哪些狗皮膏藥?「為什麼不說出來讓我聽聽?」
  「不行!」三人一致搖頭否定。
  太過分了!事關她的終生幸福耶!
  「辛、雲、開!」每回她叫出他的全名,他就明白暴風雨正值醞釀期。
  「上菜了,燒鴨,我最喜歡吃的。」他避開女朋友光火的灼人視線,率先引開話題,三人一個勁兒埋頭猛吃,壓根兒沒人理會她。
  你皮在癢了!她暗罵。不管!他若不把今天的事情交代清楚,休想她嫁給他!
          ☆          ☆          ☆
  這明明是遷怒!
  硯琳提出嚴正的抗議。
  「你不能因為被老闆刮鬍子,就把怒氣轉嫁到我身上。」虧老姊還念到大學畢業,連「不遷怒,不貳過」的基本常識也記不得。
  「我管你的!每次做事都仗著有人跟在後面收拾,就瞻前不顧後,長到二十四歲了還不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告訴你,這一回我不幫你了,自個兒想辦法去。」墨瑋拿起「西遊記」移駕回房間裡。
  可是,事前她的確想好辦法啦!就是回來求她老姊拔刀相助嘛!以前向來行得通的,誰知道正巧碰上姊姊心情欠佳,害她踢到鐵板,這種突發狀況能怪她嗎?
  「算了,你不幫,自然有人會幫。」她拿起話筒撥了七個熟悉的號碼。「——喂,歐陽大哥,我是硯琳。」
  「嗨!有事嗎?」
  「有,很重要的事。」她小心翼翼地用字遣詞。「明天我去公司找你,好不好?」
  彼端傳來他翻行事歷的聲音。「嗯……早上十點,你方便嗎?」
  「方便、方便!」既然自己有求於人,哪輪得到她來挑時間?即使他約半夜兩點鐘她也不敢有異議。
  然而翌日早上,她在副總辦公室裡呆坐了半個小時,滿腔怨懣配合著空腹咕嚕咕嚕的吼叫聲,令她分不清腦中的暈眩究竟是出於怒氣抑或飢餓。
  「杜小姐,副總在二線找您。」女秘書顯然萬分同情她被放鴿子。
  「歐陽大哥,你太不守信用了吧?」她拿起話筒劈頭給他一頓好罵。
  「對不起,我臨時走不開。」他聽起來確實滿抱歉的。「你難道不能在電話裡告訴我?你的問題和瑋瑋有關嗎?」
  「沒關,你別成天念著我姊姊好不好?就不能偶爾關心一下小姨子嗎?」她火大到顧不得有所求的人是自己。「時間急迫,我必須當面見你。」
  「我現在真的不方便。」雲開左右為難。「對了,道安此刻在辦公室裡,你可不可以找他談?或許他幫得上忙。」
  「溫道安」她聽見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馬上起雞皮疙瘩。從「那一天」分別之後,她遲遲不敢再見他,擔心見了面徒增尷尬而已,這廂當然更不可能主動去找他。
  「如果『普通人』就可以解決問題,我用得著來找你嗎?」叫她去求瘟生,她寧可選擇上吊。「再說,你是我未來的姊夫,瘟生卻與我非親非故的,我怎麼可以棄你而就他?不行,我不能麻煩他。」
  「為什麼不能?」門口響起溫道安懶洋洋的詢問。
  砰通,話筒滑回電話座上,她驚跳了半天高。他偷聽多久了?而,極其荒謬的,闊別七天再度見到他,腦中活躍的畫面竟仍是他當時與她肌膚相親的情景。
  鎮靜!鎮靜!或許瘟生現在和她同樣尷尬呢!雖然她懷疑自己其實在自欺欺人,不過,大敵當前,現在可不是剖析自己思想的最佳時機。
  「你懂不懂禮貌?」攻擊是最好的防禦、嗓門大的人佔贏面、以暴制暴……「虧你堂堂總經理之尊,怎麼連敲門的基本禮節也不懂?」
  「對不起。」他歉然凝視她,而後退出門外,反手帶上門扉。
  「這麼聽話?」她搔搔腦袋。早知如此,以前應該一律對他用罵的。
  還來不及高興多久,分機副線又鈴鈴響了起來。
  「杜小姐,總經理『求見』。」秘書的嗓子驚愕得變音了。
  隨即,某人在門外禮貌地敲了三下,才輕輕推開。
  「這樣可以嗎?」溫道安虛心向她求教。
  杜硯琳姑娘氣得兩腿發軟。他在耍她!他竟然耍她!
  「你想找誰?歐陽大哥不在!」先吼了再說。
  「我想找你。」他施施然走進來,橡木厚門阻隔了秘書目瞪口呆的傻樣子。「雲開叫我過來看看,你有什麼要事非找他不可。」
  原來歐陽大哥事先CALL過瘟生了。也不早說,害她被逮個正著。
  「我沒——」她及時把「事」字吞進肚子裡。
  怎會沒事?說來說去,今天她會落入這種求救無門的尷尬情況,他這個始作俑者還脫不了干係哩!既然他自動送上門來了,她還客氣什麼?
  「請坐、請坐!」當下給他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抽煙?」
  「不,謝謝。」她想搞什麼飛機?她明知道他從不抽煙。「你又惹上麻煩了?」這是最合理的推測。
  「呃,也不能稱之為麻煩啦!話說幾個星期前閣下撞傷我的小腿。」她從反麵點題,先激發他的愧疚感。「而後因我的行動不便,日子過得非常無聊——」
  「琳琳,說重點!」
  「Bepatient!」她搖晃著手指頭。「重點就是,我極端無聊之下,昨天跛到外貿協會參觀國際音響大展。」
  「啊!」他點點頭,有些摸著頭緒了。
  她裝做沒聽見他的「啊」。「非常湊巧,恰好逛到一組音響機型完全符合我高品味的需求。」
  「你要多少錢?」他索性直接問了。
  她依舊把他的問題當耳邊風。
  「所以我和展示小姐攀談起來,而後發現有很多人也在垂涎這組音響。由於它是下半年度搶先機型,目前現貨不多,全台灣只有四套,所以我當機立斷把它訂下來,還預付了百分之二十的訂金。」
  「還差多少?」
  「展示小姐告訴我,餘款一定要在兩天之內補齊,因為這組機型尚未全面加入工廠生產線,一般的分期付款方式對它不適用。」
  他傾身,鼻尖幾乎貼住她的俏鼻,黑眸直直看進她眼裡。
  「琳琳,」他維持一貫的溫和平靜,肢體語言卻充滿威脅性。「告訴我,百分之二十的訂金是多少?」
  她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好吧!看來拖延戰術玩不下去了。
  「其實也不多啦……」瞄見他板起臉的模樣,她不敢再多嘴,乖乖招出來。「……才三萬而已……」他平常極少對她擺臉色,然而真正發威時她也不得不忌憚。
  三萬還叫「而已」?
  「你是說,你打算花十五萬買套室內音響?」溫道安命令自己不准露出任何表情。
  「不是『打算』,而是『已經』買了。」她輕聲咕噥著。
  他頹然跌回椅子上。
  他該拿她怎麼辦?從沒見過比她更不知民間疾苦的人。雲開、墨瑋以及所有曾資助過硯琳的人都該為她的「食米不知米價」負責。而應該負絕大部分責任的人——他承認,是他自己。畢竟,是他讓她一向有求必應的!是他無限量供應她的財源!如今把她的胃口養大成大米袋的容量,他難辭其咎。
  「付訂金之前你就應該考慮到自己的經濟能力。」他為時已晚地教訓她。
  「我有啊!」她不敢太囂張,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自己不對。「我的算盤打得好好的。我拿出存款付訂金,餘數向我老姊貸款,等行動恢復正常之後找個兩、三萬的工作,一年之內就可以把債務還清了。」她只是沒料到姊姊會讓她踢到鐵板。
  「反正你周圍的人個個有錢,借用不難對吧?」他一語揭穿她的用心。
  「溫大哥,你肯不肯幫忙?如果不肯,我連訂金都拿不回來了。」她傚法小狗狗哀求乞憐的模樣瞅著他。
  這個時候就懂得叫他「溫大哥」了!
  「好,我幫!」他答應得太過乾脆,她反而不敢高興得太早。「不過我有個附加條件。」
  看吧!她就知道。
  「什麼條件?」先聽聽看再做決定,免得日後得不償失。
  他側頭考慮片刻。
  「我還沒想到,等我想到再告訴你。」
  「拜託!」這傢伙是不是武俠小說看太多了!「你當我們在演『倚天屠龍記』,你是周芷若兼趙敏,我是張無忌?」
  可惜他的長相不如她們的「美貌」,她也不若張無忌的孬懦。做人也不爽快一點!
  「自己好好考慮,接不接受隨便你!」這回他似乎打定主意不讓她好過。
  那麼,她該不該接受?儘管萬般不想拿他的錢,腦中一次又一次掠過那組音響美麗光滑的曲線和英姿。
  管他的!除死無大事!
  「好,我接受。」豁出去了!
  她枉顧腦中叮咚大響的警鐘,從他手上接過一張得來不易的現金支票。
  不期然間,迎上他泛著笑意的「邪惡」眸光,她倏忽衍生一個荒謬的想法——自己彷彿「賣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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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9:03: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硯琳新買的音響設備必須找電氣工人重新裝配喇叭線路,墨瑋索性趁著這個機會將公寓內老舊的傢具和裝潢汰舊換新。於是,雲開如願以償地看著心上人收拾包袱搬到他的住處。當然,特級「非利浦」杜硯琳也跟著一起搬進來了。
  「歐陽大哥,你好像對我很不滿。」硯琳剝下一瓣橘子扔進嘴裡。
  「哪有?」他悶悶不樂地坐在電腦前,敲進一串指令,透過電腦網路進入另一個連線系統。
  「假如你願意支付旅館費用,我倒是不介意搬出去住。」當然她也不會委屈自己,好歹得選一家五星級的大飯店住住看。
  「算了吧!」把她請出去,只怕瑋瑋那邊擺不平。反正硯琳也算個過得去的「台籍女傭」,雖然她跛著腳而且索費高昂,但是聊勝於無。
  「想不想和我做筆生意?」她吃掉最後一片橘子。「你借我一筆小額貸款,我就幫你說服姊姊公寓裝修好後別搬回去,留下來和你相對浴紅衣。」
  然後她再把那筆錢還給瘟生,大家一拍兩散,互不相欠。
  「怎麼?想還債?」可以想見,硯琳買音響的錢一定由溫某人贊助,因為他和墨瑋的荷包已經對她下了禁令。
  「你管我!」瞧他笑得多幸災樂禍,氣死人!「別以為老姊不在你就可以欺負我,當心我待會兒向她告狀。」
  她老姊回公寓視察工人的進度去了,晚飯之前應該會趕回來。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貸款的事,以後再說吧!」他的注意力轉回電腦螢幕上。
  「好極了,線路與對方接通了。」
  「你在幹什麼?」她好奇地湊上前去瞧個究竟。
  彩色螢幕上閃爍著一串問句:你是誰?何故介入我的連線網路?
  「劉律師,我是辛雲開,還記得我吧?」他迅速表明自己的身份。
  對方停頓了一會兒,顯然相當驚訝。「辛先生,我已退休四年,您為何突然與我聯繫?」
  「有一些關於我父母辛堂和瑞欣的舊事想請教您。」他考慮片刻,再加上一句:「我在辛家大宅找不到任何父親的手稿或信件。」
  劉律師的回應馬上傳過來。「令尊的遺物全被辛老束之高閣。不過你應該可以從溫道安先生那裡拿到令堂的日記或信件,或許他還保留著。」
  溫道安為何會擁有「瑞欣」的遺物?彷彿每回探討他的身世問題,最後總會導回溫道安身上。
  硯琳緊緊盯著螢幕上的「溫道安」三字。
  「歐陽大哥,一定要問清楚瘟生和這件事有何關聯。」說不定其中的機密內幕可以讓她大賺一票。
  接下來的問題必須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否則若讓對方發現他其實什麼也不知道,必定不願意再說下去。他開始過濾近日來的收穫!溫道安、陳霞、照片、辛幾齡……
  心中驀然產生一個大膽的假設,如果辛老認識瑞欣的話……
  「溫道安終究是外人。」沁出汗水的手心快速在鍵盤上移動。「看在舊情份上,爺爺好歹也該留下些許遺物讓我憑弔母親,怎麼可以全數交給外人保管?」
  彼端沉靜了好久,他幾乎以為自己又和上次的陳霞事件一樣露出破綻,劉律師已經不打算回答了。沒想到,螢幕上漸漸打出幾行文字,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幾乎喘不過氣來。
  硯琳並不比他平靜多少,尖尖的指甲掐入他手臂。這件事既然和瘟生有關,她——多多少少有點興趣。
  「請你別太責怪老先生。」隱約似乎感受得到劉律師的喟歎隨著訊息傳過來。「瑞欣和辛少爺鬧出私奔的醜聞,他是直接的受害者,難免會感到激憤。我想,把溫瑞欣的遺物交給道安保管應該是最妥當的處置。畢竟他是她侄子,也算不上外人。」
  「溫」瑞欣!兩人眼中同時看見彼此驚駭的神情。劉律師既然稱呼溫瑞欣為「夫人」,辛堂為「少爺」,那麼——
  「溫瑞欣是辛老頭的繼室!」她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如果再把彼此的關係換算過來,那瘟生豈不是歐陽大哥的表哥?「嘩!精彩!」
  當初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辛雲開和溫道安竟然會有血緣關係!
  難怪!雲開心中霎時湧上八年前初見辛幾齡的情景。難怪當時他會說:「你父親欠我的債比你想像中的更多。」原來受辛堂誘引私奔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而道安呢?既然他是「那個女人」的侄子,依照辛幾齡「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的個性,早就把他扔到街上去自生自滅了,怎麼可能大力栽培他,還讓他坐上「復天」總經理的寶座?
  雲開馬上傳出自己的疑問。
  劉律師迅速回應道:「當年溫瑞欣嫁給辛老時;道安的父母剛過世,由於她取得監護權,因此要求辛老一併接納道安,而他答應了。後來夫人和少爺私奔,辛老念在道安年幼無辜又舉目無親的份上,才繼續資助、扶養他。道安長大後,辛家長孫出了意外,辛老才栽培他進入『復天』。」
  「無辜」、「無親」,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劉律師或許基於對舊主的忠誠而不想探究,但依他來看,老頭子留著溫道安八成是為了日後報復,誰料公司繼承人臨時出了意外,於是順理成章利用溫道安進入公司掌握大局——免不了又用到那招「你欠我比你想像還多」的把戲,直到他找到合適的繼承人為止。
  但是溫道安為何肯乖乖被利用?可以料想,辛幾齡必定承諾事後給他一大筆好處,然而他會是如此容易打發的人嗎?
  這些問題顯然不是劉律師所能回答的。
  「謝謝你,劉律師,今天下午打擾了。」他敲了幾個鍵中斷聯繫。
  「歐陽大哥,情況好複雜。」硯琳開始針對自己的觀察結果,提出連串的推論和疑問,大部分推測與他的想法相去不遠,可見她確實有幾分小聰明。不過她的結論部分挨了一個大白眼——「如果瘟生是你表哥,那你豈不成了小瘟生?恭喜恭喜!」
  「記住,別在溫道安面前多嘴多舌。」他就怕她為了賺錢,不惜販賣情報。
  「安啦!」未免太不信任她了。天知道她也有好幾天沒見到瘟生,他以為成天面對自己的債主很好玩嗎?——「堵嘴費七百兩銀子,速速奉上。」
  又是錢!
  他把皮夾扔給她。幸好這討債鬼多少講點商業道德,一旦拿了錢就真的守口如瓶。
  「我去公寓接瑋瑋回來,你去洗米煮飯,我們馬上回來。」語氣實在像透了吩咐鐘點女傭。
  雖然她自願當煮飯婆,他可也沒必要擺出頤指氣使的態度吧?決定了,今晚煮什錦面,因為辛雲開先生最討厭吃麵!
          ☆          ☆          ☆
  墨瑋特地等到五點鐘工人下工後才回公寓裡視察光景。二十坪的小公寓原本就不夠寬敞,加上施工期間的混亂,更使得她每次回頭就會撞上身後亦步亦趨的謝見之。
  「謝,我可以招計程車或叫歐陽來接我,不必麻煩你專裎送我回去。」對他的執著她雖然感動,卻無可奈何。
  從雲開回國後,她盡可能迴避謝見之,因為雲開的醋勁一旦發作起來可是相當驚人的。最重要的是,她既然無法給謝見之他想要的,索性連友誼之情也降到最低。畢竟拒絕比拖延更慈悲。不料週六下午回公司加班終究還是遇上了他。
  「一點也不麻煩。」謝見之替她挑出發中的木屑,溫柔的目光彷彿欲沁出水來。「你住在他那裡習不習慣?他——對你好嗎?」
  「嗯。」她頷首。
  雲開對她很好,謝見之對她很好,江峰對她很好,溫道安也對她很好。有些人的「好」她可以回之以同樣的情,有些則不行。
  「為何你硬是認定了他?」謝見之百思不得其解。辛雲開對與墨瑋的感情,他自認全做得到,甚至可以付出更多,然而長達八年的朝夕相處、噓寒問暖卻依然攻佔不下她的心。
  「謝……」她歎息。
  該怎麼說呢?有時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比雲開對她好的人並不是沒有,偏偏她死心眼愛定了他。或許,是天生的性染色體作祟吧!自己的性格屬於老式女人的古典脾氣,一旦愛上某個人,除非天變地變,否則總是跟到底。
  「謝,我真的很抱歉,請你別再對我抱持希望。我承受不起,真的承受不起。」明澈的美眸中洋溢著濃濃的愧疚。
  兩人靜靜對視著、對視著,同時希望對方先軟下陣線,撤退一步。
  寧謐的公寓內,空氣對流的聲音清晰可聞。
  「你知道嗎?」再度開口時,他的嗓音比往常瘖啞幾分。「倘若我無法得到你的心,好歹也要得到你的愧疚,唯有如此,我才能常存於你的記憶中,不被遺忘。」他輕輕擁住她,眷戀著這份短暫的溫柔。
  他承認自己的感情很自私,但,即便是在她心中佔有一席微不足道的角落,也好過花落水無痕。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便連天涯地角亦有窮極之時,何計他的相思無止無盡?
  她從他懷中抬頭,本擬強裝出笑靨勸說他,笑至櫻唇,卻成顰眉。
  欲笑還顰,最斷人腸。墨瑋呀墨瑋,何故這般試煉我?
  他輕歎,臉頰貼住她的髮鬢。
  「打擾了。」玄關處,雲開陰沉的嗓音飄蕩而來。兩人側頭,迎上他嚴苛的凝視。
  墨瑋並不感到驚慌失措,因為她自問沒有做錯什麼。
  「謝,歐陽來接我了。」她溫柔鎮定地退出他臂彎。
  「他來接你,所以我該退場,是不是?」謝見之淡掃他一眼,語氣中藏不住落寞。
  雲開依舊面不改色,莫測高深的眼瞳令人猜想不透。他朝她伸出手,卻不主動走向他們。
  「瑋瑋,該走了。」
  她毫不遲疑地走向他。邁開步伐的那一剎那,腰間驀然產生瞬間的壓力,謝見之隨即鬆開她,怔怔望著她走去。
  可能便是因為那一刻他的不捨和流連吧!跨出大門之際,她不由自主地,回眸看他一眼……
  她為什麼回頭看他?
  驅車回家的路上,兩人沿途無話,雲開逕自迴旋於磨人的思維中。
  原本他對墨瑋的愛極有把握,以為八年的時空和距離分隔並未形成任何問題。而且自他回國之後,兩人毫無適應困難地重續起前緣。直至後來,潛伏的問題一一浮現,適才的情景更令他篤定的念頭遭到威脅。
  終於明白兩心之間最深的憂懼是什麼!他們都對這段情緣缺乏安全感,害怕再度失去彼此。
  他忍不住想到,在他去國期間,終究是謝見之一路伴她走過來,經歷過無數風雨。
  有沒有可能,即使是一點一滴的可能,瑋瑋的心中其實早已存有謝見之的影子,只不過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
  他不禁為這個可能性而驚懾。
  她為何回頭看「他」?
          ☆          ☆          ☆
  不是她愛說,這種日子再過下去,她遲早會窒息而死。
  最近家裡陰陽怪氣的,老姊和歐陽大哥生疏客氣得近似主客關係,連帶讓她這個寄宿主也不敢太大聲喧嘩,處處小心翼翼的,好像走入地雷區。
  到了第四天晚上,硯琳實在受不了了,乾脆拿起雲開的車鑰匙跑出去兜風。
  她把車子停在圓山飯店前欣賞夜景,忽然憶起峰哥最近在士林夜市投資了家民歌西餐廳,既然她不趕時間,索性散步過去看看。
  來到餐廳附近,打老遠便聽見裡頭亂哄哄的。左右的小攤販全避得遠遠的,生怕被颱風尾掃到。
  「杜小姐,」向來跟在江峰身旁的小廝率先發現她。「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他眉毛全揪在一起,似乎不太開心看見她。
  「怎麼回事?有人來踢館?」裡頭傳出好幾個男人的叫罵聲,倘若這些人就是峰哥新聘來的民歌手,他的餐廳顯然非關門大吉不可。
  「以前的老闆贏了錢,想再把餐廳買回去開柏青哥,峰哥不肯答應,對方就帶幾個狠角色來鬧場。」小廝憂心忡忡地勸她。「你來得不是時候,待會兒倘若一言不合打起來,我們這幫人皮厚骨粗,挨個兩三拳不打緊,你嬌滴滴的女孩兒家可承受不起。先回去吧!」
  那怎麼行?峰哥平常待她們姊妹不薄,遇上這等緊急情況,她當然不可以躲起來當縮頭烏龜。
  「我幫你們報警。」一溜煙鑽往門外。
  「不行不行!」小廝連忙把她拉回來。「警察一來,事情就真的鬧大了。你先回家去!這裡交給峰哥處理就成了。」
  纏夾半天,還是想叫她當縮頭烏龜!莽撞衝動的天性霎時在她體內爆發,她猛然推開小廝往餐廳裡頭鑽,在人群中七拐八彎,瞬間溜進雙方「王見王」的心臟地帶。
  小廝心頭發急,正要跟進去捉她出來,驀地又被人推開來,再度直起身子時,只來得及望見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步著硯琳的後塵闖進去。
  「大龍,這幾年來我已經不太管事,咱們倆井水不犯河水,你何苦來踢我的場子?」江峰透過香煙雲霧打量多年來的死對頭。
  「操!當初如果知道這間店會落在你手中,我死也不會頂出去。」大龍的身材並不高大,體格卻比江峰魁梧幾分,陰狠的表情一見即知不是什麼善類。
  「落在誰手上有何分別?你沒錢,我有錢,店面的契約是我合法買下來的,你憑什麼討回去?」
  「少囉嗦!」大龍提起一個皮箱,砰通摔在圓木桌上。「裡面有兩千五百萬,我要把店面收回來。」
  「開玩笑!」江峰懶洋洋彈了彈煙灰,對那箱巨款看也不看一眼。「我花了心血裝修好的店面,你說收回去就收回去?」
  「不然你想怎樣?」大龍的巨掌重重拍向桌子。
  江峰正待反唇相稽,眼角餘光忽爾瞥見己方人海中的嬌秀面容。
  硯琳?該死!
  「阿陳,」他低喚,身旁小弟立刻附耳過來。「誰准杜小姐進來的?把她帶開!」
  阿陳瞄見硯琳的臉蛋,也嚇了一跳,轉頭擠出人牆外奉命行事去了。
  硯琳仗著身材比周圍的男人矮小,隱在人群中觀察得正起勁,冷不防被人老鷹捉小雞般從領口拎起來,提到牆角。
  「喂!」滿腔的狠話臨到嘴邊,迎上溫道安凝肅的峻目後化為一句愕然。「怎麼是你?」
  第一次看見瘟生的表情這麼醜,活像誰欠了他幾十萬沒還似的。
  「走!」他一副想海K某人的樣子。「回去再和你算帳。」
  看來這個債務人就是她了。
  「等一下!」她的腳跟釘在地上,寧死不肯屈從於惡勢力之下,偏偏他的蠻力更勝一籌,無視於她的反抗硬是往前闖。「我要留下來,峰哥有麻煩——」
  「放開她!」第三束聲音加入戰局,一記右鉤拳朝溫道安猛揮過來。
  硯琳眼前閃過幾道影子,根本來不及看清楚過程。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圈,等她再度轉回正面時,結局已經揭曉——溫道安改用左手扣住她,騰出來的右手此刻停留在阿陳的脖子上。阿陳被他頂在牆邊,張大嘴巴想吸點空氣進入肺部,臉孔因為呼吸困難而脹成暗紅色。
  她瞧得瞠目結舌,下巴掉下來。從前還以為瘟生手無縛雞之力,不過是個白面書生,成天只會掛著溫和的一號表情笑笑笑。原來人家老虎不發威,被她當成病貓了。
  「偶像、偶像!簽名、簽名!」好崇拜哦!他從來沒有這麼帥過!她對英雄形象的男人抵抗力最弱了。她的眼中升起嶄新的崇敬之情。
  溫道安沒功夫理她。
  「我要帶她走,你有意見嗎?」銳利的鷹眼緊緊盯住攻擊者。
  阿陳繼續傚法錦鯉魚張開大嘴,試圖吸取稀薄的空氣。
  「喂!放開他,他是峰哥的人。」她總算看清楚攻擊者的面孔。溫道安立刻鬆開他,甜美的空氣馬上鑽進他的肺葉裡。「阿陳,峰哥不會和他們打起來吧?」
  彷彿為了回答她的疑問似的,阿陳尚未來得及開口,身後的場面突然爆炸了。
  「我操!」大龍的狂吼透過重重人牆傳出來,談判桌被人轟隆隆翻倒。
  而後,戰爭爆發!
  硯琳發誓她此生尚未見過如此壯烈的場面。無數雙拳頭在空氣中飛舞,咒罵聲充滿各種「顏色」,有些新詞她甚至連聽都沒聽過,一時之間歎為觀止,對那幾位發明它的大漢投以敬畏的眼神。
  想想看,假如她今晚窩在家裡與姊姊大眼瞪小眼,將會錯過多少見識的機會。
  「該死!」相形之下,溫道安對髒話的創造力顯然相當有限。
  他揪住她擠向餐廳門口,兩人竄高伏低,避過凌空飛來的椅腳、桌腳、酒瓶。
  「我不能就這樣離開!」她不想走,然而抗議並未收到任何成效。
  溫道安仍然一意孤行地拖著她排除種種阻礙,闖到門口。
  「把門打開!」他拉住一位穿制服的小弟命令道。
  「門鎖被弄壞了,打不開!」小弟拿起酒瓶敲昏一個體型大他兩倍的敵人。「峰哥事先吩咐過,今晚進門的人一個也不准讓他跑了!他要一網打盡!」
  「該死!」他今晚咒罵的次數足以在死後下十次拔舌地獄。
  「我看見峰哥了,他在那邊。」硯琳猛然驚呼。「哎呀!犯規犯規,他們三個攻他一個。」
  他及時把她揪回來。「你想上哪兒去?」
  「當然是過去幫峰哥。」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也要問,笨!
  「你給我安分一點!」有沒有搞錯?人家一拳就可以把她打飛了。她也不掂掂自己有幾兩重!他左右張望,勉強找到一處堪稱安全的地方。「過來!」
  她再度被他拎起來,往前移動。
  「別走!」途中,一位惡漢舉高椅子兜著他的頭砸下來。他微微側過身子,那張椅子敲在牆壁上,他一腳踢翻這個輕捻虎鬚的莽夫。
  「待在這裡,我馬上回來。」對付完小角色後,他把她扔進吧台後面。
  他真的用「扔」的!兩手舉起她,呈拋物線丟過吧台,她的臀部先著地,整個人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
  「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她痛得齜牙咧嘴,小屁屁可能跌出瘀青了。
  室內群架依然進行得如火如荼,她探出半顆頭查看情勢。江峰有先見之明,主動弄壞門鎖,四十多個人不得不擠在五十來坪的空間裡打混仗。由於手腳伸展不便,為了避免傷到自己兄弟,大龍那幫人帶來的開山刀和西瓜刀毫無用武之地,施展起來不免縛手縛腳,反而變成累贅。
  廳內,江峰的人數雖然比較少,肉搏戰術卻比對方高明。所以儘管目前勝負未分,結果卻可以預料得到。
  「咦?瘟生呢?」她在人群中搜尋溫道安的影子,接著發現他正和峰哥並肩作戰。
  江峰以一敵二雖然不至於落敗,但一時之間卻也緩不出手來幫助其他兄弟。溫道安加入他後,情勢立刻逆轉過來。
  「揍他!捶他!踢他!」她遙遙替兩位大哥大加油,給與精神上的支持。
  「有個女人躲在那裡!」不知何許人發現她的藏身之處。硯琳腦袋瓜子發麻,立時瞥見一個面目猙獰的大漢朝吧台方向衝過來。
  「狼來了!」她縮回吧台後面,啃著手指發冷汗。「怎麼辦?怎麼辦?」
  想想看,電影或電視裡通常怎麼演的?她四處張望,倏地瞟見地上躺著一隻打火機,再隨手亂摸,摸到一罐半滿的酒瓶。
  啊!想到了!她實在太佩服自己的急智,這一招周潤發用過。只要擦亮打火機,再含口酒精噴出去,火上加酒就可以把對方燒出滿頭水泡。
  「喂!出來!」蒲扇似的大手探進吧台裡亂撈一通。
  就是現在!她猛灌一口酒,用力點燃打火機,緩緩從吧台後頭站起來。
  這個虎豹小霸王顯然也看過周潤發的電影,他瞧見硯琳這等陣仗,儘管腦筋不太聰明,也能明白自己的處境大大凶險。他勉強擠出「有話好說」的慘笑,緩緩退開來,一步、兩步、三步……
  難得輪到她一逞英雌,硯琳哪肯放過這個機會?撐得鼓鼓的臉頰上努力秀出一抹微笑。儘管有點變形,笑容中的得意之情卻掩蓋不住——打火機慢慢舉到嘴唇前方……
  噴射!
  「啊!」猛漢嚇得三魂去掉七魄,抱住腦袋慘叫。滿以為今晚會帶著二度灼傷回家見老婆,結果——手臂濕濕的、涼涼的、不太痛……
  硯琳的下巴垂到胸前,目瞪口呆盯住手中打火機。熄掉了?
  「我的媽呀!周潤發亂演。」她扔開被酒打敗的打火機,趕緊縮回吧台後面,誰知道對方的動作更快,一掌撈住她的秀髮往外拖。
  「啊——」她大聲慘呼,閉上眼睛等待他迎面而來的痛擊。
  「啊——」猛漢大聲慘呼。
  咦?她睜開一隻眼睛,發現昏倒在地上的人居然是他,而不是自己。
  溫道安多補他兩腳。
  「你沒事吧?」
  「沒事。」噢!她越來越崇拜他了!他居然及時趕到解救了她。
  凝視他身後,屋內的戰術儼然平息下來了,兩方各有傷兵,但峰哥的人數佔贏面。
  沒有受傷的弟兄們包圍大龍的傷兵殘將,局面稍微控制住了。
  「這麼快!」她頗為失望。自己好像還來不及表現一下。
  瘟生的情況大致良好,頰上有道小刮痕,襯衫領口被人扯破,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損傷,只是一臉想揍人的表情仍然掛在眉宇之間。奇怪!他剛才痛扁了那麼多人,難道還打不過癮!
  江峰囑咐手下把鬧場的不速之客關至後堂的雜物間,跛著腳向他們邁過來。
  「峰哥,你的腿受傷了?」她急忙奔過去攙扶他。
  「不是。」江峰苦笑。「剛才踢倒太多人,踢得腳酸。」
  「那就好。」她放下心來,卻迎上溫道安射出寒光的虎目。
  「你怎麼不過來問問我有沒有受傷?」他有些吃味。
  「能像你這樣氣呼呼的人,健康狀態肯定沒問題。」她提出合理的假設。「對了,瘟生,你怎麼知道我會來峰哥的餐廳?」
  連她自己事先都不曉得自己會過來。
  「我和客戶從圓山飯店下來,恰巧看見你四處遊蕩。」他挑高斜飛的劍眉,開罵了。「你長不長腦袋?你知不知道今晚有多危險?」
  他開口一罵,倒也提醒了江峰,於是加入戰局。
  「沒錯,小何明明叫你離開,你為什麼不聽話?」
  「好歹也是個成年人了,做事莽撞得像個小孩……」
  硯琳聽他們兩人你一口我一語嘰哩咕嚕罵個不停!心中明白,如果不設法阻止他們,兩人只怕會嘮叨上一整晚。
  該如何做呢?
  她再度想到傚法電影。英雄片中,柔弱無助的女主角面對一場兇惡的狠鬥,通常會有何種反應?
  哈,有了!
  「嚇死人了,我好怕唷!」她囈出一聲軟綿綿的呻吟,虛弱地按住太陽穴,然後咕咚往後栽倒。
  周潤發那招不見功效,總不會連這招「柔弱女子」的策略也行不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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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9:04: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好痛!」
  硯琳拿棉花棒沾了點酒精,輕輕消毒溫道安腫脹的指關節。
  他們已經從浩劫過後的餐廳移師回他家。第一次踏進他的單身漢公寓,她還來不及仔細參觀,就先被他滿手的瘀痕嚇了一跳,當下逼著他翻出醫療箱,在客廳裡扮演起南丁格爾的角色。
  其實溫道安壓根兒不把手上的小傷放在心上,反倒是她一面敷藥一面撫著頭叫痛。
  「你們好狠心,看見我暈倒也不出手扶住。」她後腦勺的包八成會疼上三、四天。
  「不讓你吃點苦,你學不會好歹。」他依然對她莽撞的舉動餘怒未息。
  「別再罵了,我假裝暈倒就是為了躲避你們的炮轟,拜託別再來一次,我可沒叫『安可』。」出於報仇心態,她手上的力道故意加重幾分。
  「喂!下手輕一點。」酒精的刺痛感令他皺縮了眉頭。「你真是……」
  「不知好歹、不知死活、不知輕重緩急。」她替他接下去。
  「你總是……」
  「衝動行事,做事莽莽撞撞的,也不懂得收斂一點。」她再度替他完成訓詞。
  「虧你……」
  「長到二十四歲,生就一副聰明腦袋,偏生毛躁得像個小女孩。不是我愛說,瘟生,你和我姊姊也該換換新詞了。」從她十八歲開始,他們的訓詞就沒改變過,僅會把年齡部分逐年加上去,害她有時候實在很想替他們捉刀寫演講稿。
  「既然知道我們通常會罵你哪些話,為何你還不肯改一改?」對她,他總有管教不動的無力感。
  「如此一來才有人增加你們的生活情趣,以免你們死於無聊呀!」反正她永遠找得到台詞說。
  上藥完畢!她收拾好醫療箱,從口袋裡掏出一片飛壘口香糖拋進嘴裡嚼了起來。
  腦袋真的好痛!沒想到他們當真會這麼狠心,眼睜睜看著她摔在地上。
  方纔瘟生抱著「昏迷」的她離開時,峰哥甚至猶有過之地湊到她耳邊嘀咕:「暈倒的角度沒有算對,如果再往左側方傾斜二十度,跌在碎玻璃上,效果會更加驚人。」聽聽看,多麼狠心的臭男人!虧她險些為了他被壞人痛扁,他居然恩將仇報!若非他的下一句:「叫歐陽來找我,他委託的案子有眉目了。別讓溫道安曉得。」她可能會跳起來翻臉。
  有眉目了,好消息!不過,似乎大家都希望把瘟生隔絕在情報網之外。可見這位大爺做人滿失敗的。
  「對了,」她接過他遞上來的熱茶。眼神中滿溢著崇拜。「閣下打架技術之高明,超乎小女子的想像,請問您學自何方高人?」
  「我每天晚上打女人練出來的,你想不想見識一下?」他打從見到她開始一直光火到現在。這輩子還沒氣得如此久過,今天終於為她破了記錄。
  「我不相信你敢打我。」她吹出一個大泡泡。平常在他面前吊兒郎當慣了,實在無法勉強自己怕他。
  「不信?」他漸漸斂去臉上熊熊焚燒的怒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思熟慮的眼神。
  她開始感到惴惴不安了。他這副準備算計某個人的邪惡表情挺眼熟的,依稀……就和那天他強吻她的表情一樣。
  他想幹什麼?
  「無論你在想什麼,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別想輕舉妄動。」她返到沙發後面,小心翼翼地觀察敵情。
  他突然露齒一笑,整齊的白牙齒看起來與鯊魚像得不能再像。
  「你何時看過我輕舉妄動來著?」他悠哉游哉地端起茶杯。
  那倒是沒錯,瘟生做每件事之前都經過詳細周延的計劃,恐怕連「輕舉妄動」四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正因如此,她才感到忌憚。誰曉得他的心眼裡盤算著哪些鬼念頭,還是溜之大吉為妙。
  「啊!已經十點了,好晚哦!我得趕快回家,免得姊姊又問東問西。再見!」她盯住沙發上悠然品茗的男子,謹慎地,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朝門口移動。
  距離大門只剩兩公尺……他會不會撲上來……一公尺……他不致這麼慾火難耐吧……
  ……半公尺,就快到了……順利抵達!
  還好嘛!她還以為他會突然變成狼人咧!
  「BYE!BYE!」她迫不及待地閃出門外,反手掩上雕花銅門。
  涼沁心脾的夜風吹拂著紅熱的臉頰。嗯,感覺上頗像打贏了一仗。不過,他為什麼沒有留住她呢?亂沒面子的,彷彿自個兒自作多情似的。
  她咕咕噥噥的,挨著路燈底座坐下來,等候空計程車。早知剛才就不該把她姊夫的車留在圓山前面,搭瘟生的車回來,害她現在缺乏交通工具可用。
  在夏末初秋的涼夜中苦候了三十分鐘後,她終於極端不情願地承認自己實在很笨。
  放眼望去,這一帶全是高級的住宅社區。哪個計程車司機會神經病發作跑來私人住宅區裡兜生意?她可能等到天亮,眼睛望穿了也沒用。
  那,現在該如何是好?她決定找個公用電話叫無線電計程車。結果前後左右繞了一圈,所有電話全是插卡式的。
  電信局到底是怎麼辦事的?居然連最基本的「便民」都做不到。
  好吧!唯今之計只有掉頭回瘟生家裡借電話。如果他肯借車那當然更好。
  她重新踏上適才落荒而逃的庭院,步步為營地扭開銅門把手。才剛踩上長毛地毯,眼角驀地瞥見他依然端坐在沙發中,四平八穩的坐姿動也不動的。
  「呃,嗨!我回來了!」哪有人隔了半個小時仍然保持同樣的姿勢?難不成他老化成雕像了?否則便是……他料定了她非回來不可。「溫先生,這個……方不方便借個電話?」
  他淺啜一口冷茶,一徑以莫測高深的溫和笑容瞄覷著她,瞄得她頭皮發麻。
  「你打算付出多少代價?」他突然開口出聲,嚇得她差點跳起來。
  「什麼意思?」不知怎地,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以往一直覺得他的身材高高瘦瘦的,不像歐陽大哥的大塊頭,容易給人家居高臨下的威脅感,現在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對你而言,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價碼,都可以索求代價。」他緩步踱到她面前,俯身以鼻尖觸著她的鼻尖,溫和的語氣與脅迫性的肢體語言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很好奇,今晚你打算付出多少代價來借用我的電話?」
  他濡潤濕熱的氣息吹拂她的臉頰,她下意識退開一步,想拉開彼此的距離,驀地發現背脊已經抵住銅門,無路可退了。
  「我……呃,可以付你雙倍的代價……」她囁嚅提議道。「一分鐘兩塊錢?」
  他低低笑了出來,她胸口的小鹿被他笑得七上八下。
  「琳琳?」他的鼻尖埋進她鬢際,深深吸進她清新幽渺的女性香澤。
  「做……做什麼?」他為什麼要靠得這麼近?她只要微微往前一公分,就可以埋進他的頸窩……
  「今晚我已經放過你一次了。」修長的食指頂高她的下顎。「是你自己回頭跑進來的。」
  她的脊樑骨霎時冒出冷汗。
  「我……」她吞一下口水。「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才怪!再呆的人也看得出來今晚她八成「名節不保」了。他眸心射出來的灼熱光芒足以融化她的四肢百骸,其中清清楚楚的意圖,即使瞎子都感覺得到。
  她驀然領悟,今晚犯下的最大錯誤,既非誤以為他沒有威脅性,也不是呆呆在涼夜中等候半個小時——而是第二度踏入他的巢穴。
  她快速忖著該如何讓自己脫離現今的「險惡局勢」。
  「溫大哥,」她嬌喚,軟綿綿的身軀偎進他懷裡。「人家好累哦!好想休息了,你不要再和人家胡鬧了,好不好?」
  「好。」他微微一笑,牽起她的小手。「我帶你回房裡休息。」
  好機會!她猛然推開他,回身打開門,正要飛奔出去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的雙腳騰空了,接著整個世界一陣天旋地轉,她已經被他扛在肩膀上,朝著主臥室邁去。
  「臭瘟生!放開我,放我下來!聽見沒有?」她死命地踹他、捶他、踢他,然而這些連續動作只是令他的步伐不穩,卻沒有帶來任何實質上的成效。
  他輕鬆自如地扛著她上樓、進房。
  「哎唷!」她重重地摔進彈簧床軟墊內,五臟六腑轉了一圈。「你究意想幹什麼?使強的?」
  他挑了挑眉峰。「基本上,我對暴力傾向的『合併方式』並不特別擅長,不過如果你堅持,我想我也很樂意配合。」
  一個會風流調笑的溫道安?若在以前,打死硯琳她也想像不到,然而,這確實是正在她眼前發生的事。
  而且,他並未否認他的企圖。
  「你……真的……想硬來?」艷色紅霞無可避免地染上她的容顏。
  「你對我的『能力』感到懷疑?」他溫柔地覆壓在她身上。「還是——你不想?」
  她不答,彆扭地玩著他的鈕扣。
  怎麼會不想?
  被他吻也吻過了,摸也摸過了,甚至看也看過了,芳心多多少少有了幾分明白。相識八年,他也算是看著她由青澀少女步入年輕女人的領域,兩人對彼此的瞭解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自何時起!心中開始進駐他的影子?可能從初見的那一瞬間吧!以往懵懂無知,一直以兄長或「客戶」的身份來看待他!其實心智成熟之後早就明白,若非因為他,這些年來,又怎麼會無心於其他對她表示好感的異性?
  至於適才的掙扎,或許真的帶著幾分像征性質吧!
  她迎上他漸漸斂去笑意的深邃眼眸,胸口突然盈滿了慌措,接下來該如何做?迎合他?推開他?
  輕輕閉下眼睛,再度張開,眼中所見卻不再是他散出熱力的瞳眸,而是他墨黑的濃髮。那雙煨燙的唇,不知何時,已然貼上她的頸項……
  隨著羅衫緩緩褪去,心跳的速度益發狂熾。當兩具裸裎以對的軀體密切貼合之際,她倏然明白——
  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已替兩人做好了抉擇……
          ☆          ☆          ☆
  雖然愛是種責任,給要給得完整,
  有時愛,美在無法永恆。
  愛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
  你若勇敢愛了,就要勇敢分。
  拍!
  墨瑋按下停止鍵,清甜柔美的歌聲戛然而止,引來妹妹的側目。
  「這首歌很好聽嘛!」硯琳再度按下PLAY鍵。她們被困在下班的車潮中已經夠慘了,身旁的同伴又擺出一副晚娘臉,再不放點音樂來調劑心情,難保她老姊不會臨時想不開,來個衝鋒飛車、世紀大殉情。
  她開始有點後悔為什麼挑在姊姊心情不好的時候,答應陪她出來吃晚飯。
  「換卷錄音帶,別老聽這首歌。」墨瑋隨手抽出一卷國樂選粹扔給她。
  「幹麼?怕觸景傷情?你和歐陽大哥的膠著狀態還沒解除啊?」憑她自封的「冰雪聰明」,當然猜得出姊姊的心事。
  虧她最近在瘟生的家裡「玩」了好幾天,留下大把獨處的時間讓他們倆運用,偏偏兩人不懂得善自珍惜,她還能怎麼辦?仁至義盡嘍!
  「這幾天為什麼沒回來睡覺?」墨瑋不想討論心煩的話題,索性轉掉話鋒。
  「我談戀愛去了。」她老實招認,倒也不在乎姊姊知道她做了什麼「好事」,反正杜家出了一個拘謹女兒就夠了,用不著她再來湊熱鬧。
  她伸手朝頸際探去,卻摸了個空。今天早上瘟生送她一串渾圓晶潤的珍珠項鏈,據說是他母親的遺物,非常珍貴。對了,她記得自己後來把項鏈收進背包裡,而背包……
  「啊!」她失聲大叫。「姊,快快快,我把包包忘在你的辦公桌上了,裡面有珍貴物品,我們快點掉頭回去拿!」假如弄丟了,瘟生非剝她的皮不可。
  「你真是迷糊蟲!」照這種車流速度來看,回到公司肯定超過八點了,哪有人在?
  「快點啦,如果不是臨時被你拉出來吃飯,我怎麼會把包包忘在你公司裡?」硯琳努力擠出滿眶淚水感動姊姊。
  說來說去,弄掉包包彷彿是她的不對似的。墨瑋歎口氣,認命地掉頭加入反方向的車陣,循原路回到位於新店的公司。
  晚上八點,新店郊區的氣氛明顯地冷清許多。
  小型停車場上僅停著兩部公司的廂形車,沉寂夜色替安靜的空地增添幾抹陰森森的氣氛。
  「我找找看……」她低頭在皮包中摸索,剛拿出一串叮噹作響的鑰匙圈,立刻被硯琳搶過去。
  「我自己進去就行了,你留在車裡等我。」靈活的身影閃出車門,迫不及待地消失在建築物入口。
  「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對於這個妹妹,她已經無話可說了。那串鑰匙圈上起碼有十支鑰匙,硯琳不知會試到民國幾年才進得去。
  管她去的!
  墨瑋靜靜等了五分鐘,越等越感到不妥,總覺得心頭煩鬱發悶,乾脆下車走走、透透氣。信步逛過車道,踏上前廳的門階,隔著玻璃大門發現守衛的座位空空如也。
  真是的!偷懶也不該偷得如此明目張膽。她搖搖頭,正要進去找出擅自離開工作崗位的警衛——
  「啊!嗯——」櫻唇猛然被一隻帶著異味的肥厚手掌箍住。她嚇得花容失色,手肘下意識往身後頂過去,嬌軀登時被另一隻手臂箍住。
  濃厚的酒味、汗臭味,夾雜濃重的體味包圍她的嗅覺。她的背部抵住一個癡肥的男體,馬上引發連串淒怖的聯想。
  搶劫、強暴、謀殺……
  她極力想掙脫對方的箝制,奈何他的蠻力比她高出數倍,三兩下捉得她動彈不得。
  菩薩保佑。千萬不要讓硯琳這個時候跑出來!
  「喂!你過來看看,我們要抓的是不是這一個?」制住她的男子壓低嗓音呼喚另一個同伴。
  「好像是。」第二張猥瑣瘦小的臉孔走到她面前打量半晌,遲疑了一會兒,似乎不太能確定。
  「什麼叫『好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哪記得清楚她長什麼樣子?」瘦子向她身後的胖子抱怨。「前天晚上的場面一團混亂,到處都是酒瓶和拳頭,現在你的手又蒙住她半邊臉,我怎麼認得出來?」
  「哇靠!那你今晚找我出來綁個鬼呀!」胖子握拳朝瘦子揮過去。
  她突然感到腰際的壓力減輕,趁著此機會一腳踢向瘦子最脆弱的部位,閃過胖子的鉗抱直直衝向玻璃門。
  「噫——」瘦子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那個臭婊子踢我的子孫袋!」
  胖子三、兩步就揪回拚命掙扎的墨瑋。
  「這麼潑辣?看來她準是前天晚上那個女的沒錯!」
  「可惡!」瘦子總算直起身了,狠狠賞她一記鍋貼。
  墨瑋被他打偏了頭,眼前望出去一陣星星在飛舞。她甩了甩頭對準焦距,不期然間看見角落裡被綁成大肉粽的警衛。他彷彿被敲暈過去了——起碼,她希望他只是被敲暈了,而不是……
  「不要亂來,先帶她離開這裡!」胖子及時阻止瘦子的第二記巴掌甩過來。「你確定她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應該是她沒錯。我查過了,這裡是她姊姊上班的地方,剛才進去的女人有大樓鑰匙,應該就是她姊姊了。」
  硯琳!她霎時明白,他們要找的人是硯琳!被摀住的唇拚命嗚嗚叫出聲,試圖警告樓內的妹妹。
  「臭娘們吵死人了!快帶她走。拿她向江峰換回店面之前,咱們先找個地方好好樂一樂。」兩人哼哼哈哈邪鄙地笑出來,拖著她走向藏在角落的座車。
  一旦進入車子裡,自己的安全就真的失去保障了!她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拚命掙扎,不讓他們太輕易把自己捉上車。
  「操!臭娘們咬我!」胖子快失去耐性了。「你抓住她的腳!抓穩一點……那是什麼……啊!」他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墨瑋只覺得身後傳來灼燒的感覺,甚至可以感到髮梢微微捲曲起來,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同時,胖子忽然痛叫起來,按住她嘴巴的壓力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另一方面,原本處於昏迷狀態的守衛不知何時掙脫了綁縛,幾拳就打昏了弱不禁風的瘦子。
  然而,最叫她吃驚的人,其實是她妹妹硯琳!
  「小……小琳?」她瞪大杏眼,呆望著身後的女英雄,胖子躺在兩人之間打滾,痛得哇哇慘叫。
  「咳、咳咳——」硯琳咳了好幾聲,吐出舌頭緩和口中的熱辣感,眸中盈滿淌出來的淚水。「哇!好辣、好辣!」
  「你……你這是幹什麼?」
  「做實驗哪!」硯琳淚眼模糊地舉高武器。「瘟生說得沒錯!如果想學周潤發那招,純伏特加比台灣啤酒管用多了。替我謝謝你老闆的私人珍藏,OK?」
          ☆          ☆          ☆
  急診室裡,轟隆撞開來的門板飛向灰白色的牆壁,再彈回氣急敗壞衝進來的男人身上。眾路病患、醫師、護士齊齊回頭,打量是否有人意圖上門踢館。硯琳隱約覺得這一幕「破門而入」的場景以前似乎上演過。
  「歐陽大哥,誰死了?」她一時忘記在醫院裡說話的忌諱。
  「死了?」雲開的臉色剎那間轉為慘白,比病人更像病人。「怎麼可能?電話裡明明說她只受了輕傷。」
  他彷彿聽見自己的心摔落成千萬個碎片的聲音。
  門外,第二個急驚風飛快衝進來,形成骨牌效應,撞上雲開的背部,再撞上一公尺外的硯琳。
  「怎麼回事?她們在哪裡?」溫道安及時穩住雲開。他的模樣並不比雲開好多少,雖然兩人都是西裝領帶的衣著,但襯衫已經團得稀縐,看起來簡直不修邊幅得可以!
  「你們有點總經理和副總經理的樣子,好不好?」歐陽大哥也未免太銅牆鐵壁了,她的鼻子一定撞扁了!
  門扉第三度被撞開,冒失的來人撞上溫道安,再撞上雲開,最後遭殃的人——想當然耳,是杜硯琳小姐。
  「溫先生,是你?她們沒事吧?」江峰上氣不接下氣。他一路飛車過來,途中還被三輛警車攔截。
  「我有事!」三個男人同時低頭,卻見硯琳蹲在地上捂著自己的鼻子。「你們看!流鼻血了!」
  溫道安急急將她扶起來。
  「琳琳,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他沾到她的鼻血,以往一向溫和的臉龐此刻劃上野蠻的神采。
  「你——們!」她掩住鼻尖控訴。
  診療室的門緩緩推開。
  「大家怎麼全都來了?」事件的女主角終於姍姍走出來。
  「瑋瑋!」雲開推開身旁擋路的人,一個箭步衝向她。「你還好吧?」
  她的嘴唇四周有些青紫,纖頸上也印著幾分瘀痕,最最令他光火的傷痕則位於左頰上。顯然某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打了她一巴掌。
  打他的寶貝瑋瑋巴掌?士可忍,孰不可忍!
  「瑋瑋……」他心疼地摟緊她。多想替她承受今晚的苦難。
  兩個人冷淡多時,一場不大不小的劫難反而化解了彼此的僵局,又何嘗不是一種意外的收穫?墨瑋緊偎在他寬厚結實的胸懷裡,由他的體熱感受到汩汩傳來的柔情,柔情似水,化為兩道熱淚攀上眼睫,燙熱她的臉頰,偎濕他的襯衫。
  「瑋瑋,瑋瑋……」他呢喃撫慰,輕輕吻上她的發、她的眉、她的眼,無視於來來去去的旁觀者。
  早就對自己發過誓,絕對不再令她落淚,為何依舊違約了?
  驀地,身旁響起另一聲啜泣加入墨瑋垂淚的陣容。
  溫道安趕緊掏出手帕,替珠淚千行的硯琳姑娘摀住鼻端。
  「鼻子痛?」好端端的,她沒理由突然哭起來。
  「不是……」她抽抽答答地解釋。「他們好討厭,每次都喜歡在醫院裡演出感人的一幕!」
  也就是說,她貧乏得可憐的浪漫細胞終於再度找到機會發作了。
  他歎出悠悠長長、連綿不絕的喟息,回頭與江峰交換一個「看吧!女人」的眼神,溫柔攬她入懷,同時提醒自己,以後一定要記得多準備一條備用手帕。
  返家後,已入夜。皓月嬋娟,氣溫稍微清寒。
  硯琳被溫道安接回他的住所,江峰則伴著他們回到住處。
  「你確定她沒事?」思及杜氏姊妹今晚的驚魂記,江峰仍然不免駭出一身冷汗。他瞭解大龍那種人可能做出哪些不堪的事情來。
  「我想是吧!」雲開遲疑的眼光轉往浴室。她一進家門立刻直奔浴室,似乎想洗掉身上看不見的污穢。待峰哥回去之後,非好好抱抱她、安慰她不可。
  江峰明白他的心思,非常識相地找藉口告退。
  「時間不早了,我不打擾你們。」他交給雲開一個檔案夾。「上回你要我調查的資料,今天早上剛送到我手中,正好交給你。」
  「謝謝。」雲開接過來。「其實這段期間我自己也查到一些溫道安的背景資料。」
  江峰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
  「裡面還有他的財務往來的詳細情形,你一定會很感興趣。」另外有一件事,他不曉得該不該在此刻提出來……算了,自己也尚未掌握直接的證據。或許,再過一段時間吧!「瑋瑋的事我會幫她討回公道,那兩個傢伙找錯人了。」
  「不。」雲開搖頭婉拒。「這筆帳我會親自討回來。」沒有人能傷害他的瑋瑋後,只吃幾個月牢飯便一筆勾銷。
  「不,你是局外人,別扯進來。一旦蹚進這幫人的渾水,只有越攪越濁。」江峰及時阻止他的抗議。「就當我最後一次幫她們姊妹倆吧!以後有你在,我也不太有機會插手了。」
  雲開頓了一下,明白峰哥打算藉著這個機會徹底了斷對瑋瑋的情愫。這樣也好。
  他輕輕頷了頷首,目送客人走出公寓。
  「峰哥走了?」前門才剛掩上,浴室門同時打開。墨瑋頂著一頭濕髮和紅潤雙頰的模樣荏弱而誘人,明淨的眼中仍殘留著飽受驚嚇的餘韻。
  「你還好吧?」其實他最想痛揍的人是自己!明知她的公司地點很偏僻,還沒來由地任她落單,才會惹出今晚的事端來。
  久違不見的溫柔再度施展出來,仍帶著令她熱淚盈眶的力量,而且她說流就流,眼眶一紅,嘴唇一扁,兩道珠淚馬上撲簌簌落下來。
  「你不是還在生我和謝見之的氣?」
  雲開愣了一下。他在生氣?這就是自己近日來給她的感受嗎?
  「不是的。」他連忙澄清。「我只是希望多給你一點時間分析自己的感情、確定謝見之在你心中的地位,所以才暫時緩和一下我們之間的熱度而已,絕對沒有其他的意思,更別說和你冷戰了。」
  「是嗎?」她有些懷疑。
  他居然以為她心中仍存有旁人的影子,若真如此,早在他回來之前她就變心了,哪還等得到現在?他空有滿腹智謀面對工作上的挑戰,為何一旦涉及和她有關的事情時,依舊和八年前一樣木頭木腦的?從前還覺得他改變了許多,今天終於發現,在她面前,他永遠是當年那個笨手笨腳的大男生。
  害她白白傷心了好一陣子!
  「你真的很笨耶!」她忍不住說出心頭的結論。
  「什麼!」他跳起來,一臉受到嚴重創傷和侮辱的樣子。「我怎麼可能笨?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允文允武、能煮飯、會洗衣,你相不相信我還能彈吉他唱情歌?」
  「是嗎?」她忍住笑,一徑以狐疑的眼神盯住他。
  「你不相信我?」他跳著腳怪叫。「好,你等著,我去把看家本領拿出來。」
  他跑進房裡,七搜八尋了一會兒,再度出來時手中抱著一把古典吉他,看起來保養得相當好。
  「你聽。」他拉她倚偎著自己肩膀,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準備工作完畢,他緊緊鎖住她的瞳眸,柔聲唱出布萊恩·亞當斯的早期作品——「天堂」。
  Ohthinkingaboutallouryoungeryears
  Therewasonlyyouandme
  Wewereyoungandwildandfree
  Nownothingcantakeyouawayfromme
  We'vebeendownthatroadbefore
  Butthat'sovernow
  Youkeepmecomingbackfrommore
  Babyyou'reallthatIwant
  Whenyou'relyinghereinmyarms
  Iamfindingithardtobelieve
  Weareinheaven
  AndloveisallthatIneed
  AndIfounditthereinyourheart
  Itisn'ttoohardtoseewe'reinheaven
  回思年少輕狂時,
  唯有你我彼此相伴,
  我倆年稚熱情而奔放。
  而今,誰也無法將你奪走,
  儘管我倆曾步上分離之途,
  然而分離已杳,
  你令我回來索求更多的愛。
  寶貝,你是我心所渴求,
  當你躺臥在我臂彎,
  實在不難理解,
  我倆恍如置身天堂。
  愛情是我唯一的企求,
  而它正蘊藏在你的胸懷,
  一切顯而易見,
  我倆恍如置身天堂。
  是的,這是一場天上人間的約契,融合了時間、空間和心靈的阻隔橫逆,造就了兩人不悔的抉擇。
  重逢的那一瞬間,兩人已然置身天堂。
  他放下吉他,溫柔擁攬著她,冥冥中感受到,自己彷彿擁有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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