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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月老的惡作劇][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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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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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詹姊傳奇之「不催稿篇」

凌淑芬

  以往我一向很忌諱在書中出現太多的資訊,以免混淆了讀友的注意力,將重心從故事本體轉移,因此在創作習慣上,我通常寫了前言就不會再添加後記,反之亦然。不過前例已破,而且我滿贊同讀友們提出來的建議,將「創作時的心情」與「回覆讀友詢問」分開來,以免太過混雜,因此,以後若偶爾多了一篇後記或前言,煩請諸君耐心看完。
  在此,要轉述一段真實紀錄給讀友們知道。話說凌某人有一回前往出版社處理「與禾馬名家約會」活動細節,順道和詹姊嚼嚼舌根子,就聽詹姊說:「其實我們是不太會催作者稿子的。」(請以非常無辜甜美的語調模擬。)
  「真的呀?」我體內的懶蟲立刻放心一半。(由此可見,我是多麼的小覷詹姊溫柔的心、鋼鐵的意志。)
  「對呀,因為作品的品質比速度更重要。」詹姊的眼神百分之百純潔。
  「是是是,沒錯沒錯!」我馬上點頭如搗蒜。
  「對了,淑芬,活動截止之後,還有最末一波的得獎名單要登出來耶。」她很熱心地提醒。
  「好呀!那就把它登出來嘛!」我依然不設防。
  「可是要登在哪裡呢?」她的語調又轉成無辜了。
  「呃……」我開始有所警覺。
  「你交出《變色龍終曲》之後,好像就停筆滿久的。」
  「我……呃……這個……」
  「我想你可能需要修養生息,所以才會『這麼久』都沒有消息。」
  「我……才停筆……一個月『而已』。」我已經汗顏了。
  「噢,沒關係,你慢慢來。」詹姊似乎相當能體諒。「不過我們的最後一波名單何時刊出來呢?」
  我感覺到全然的愧疚和衰弱,幾乎無法正視她。「噫……我……月底……會交稿……」
  「無所謂啦!」詹姊露出無比燦爛的笑容。「我們是不會催稿的!」
  對呀!詹家大姊真的、真的沒催稿。
  如果你以為好戲就這樣落幕,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接近交稿時間,詹姊通常會再撥一通友善電話。
  「淑芬,你最近好嗎?」
  「我很好。」一接到她的電話,我的心臟立刻怦怦狂跳。「太陽很明亮,空氣很清新,這個世界多麼美麗,人們多麼和善。」
  但足,我的焦點轉移政策絕對抵敵不過詹姊的決心。
  她甜甜蜜蜜地表示:「你上次不是說這個星期要交稿嗎?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耶!」
  我立刻上當。「哪有?我是說這個禮拜會交稿,可是明天才星期五,還有一個星期六耶!」
  「也好,那就照你的意思,星期六再交吧!」詹姊順理成章,光榮完成使命。而且,是「照我的意思」。
  嗚嗚……可憐我凌淑芬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三兩下就敗在詹姊手中。嗚嗚……我的一世英名呀!
          ☆          ☆          ☆
  好啦!繁紅的故事總算寫完了,詹姊看完稿件之後,特地囑咐我,在前言部分註明一件事──
  由於本故事中的人物生活型態較為怪異,所以言行舉止可能和正常人的邏輯相反,(詹姊好厲害哦!她,眼判斷出我的故事靈感是受到「阿達一族」的引發。)特此提醒親愛的讀友們,不要以正常的眼光來看待他們,以免覺得「霧煞煞」。(這麼說來,難道我很不正常嗎?討厭!)
  OK,詹姊,請你捫心自問,我這篇前言替你打了多少廣告、做了多少宣傳?
  我也不和你為難啦!「珍愛書籤」送個十幾二十套過來即可。(不要讓人家知道我走後門哦!)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4-29 06:2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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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吳氏公寓」陷入難得的備戰狀態。
  打從大清早開始,傳統的五層樓公寓便喧騰得雞飛狗跳。震源發自頂層B座的房東屋內,而後一路擴散下來,輻射線污染了四樓的房東父親、三樓的睏倦科學家,直達二樓的兩位母子房客。住在房東對門的老道士昨兒晚上出門作法事去了,徹夜未歸,因此才得以悻免於難。
  中古建築物的戶外,台北市依然維持它汲汲營營的生活態度。九月的北台灣,未見初秋的瑟景,花剌剌的陽光依然貫徹它不願過氣的決心。往常時分,當時間的河流掠掃過吳氏公寓,通常會放慢顛峰的流速,而今天,徐緩的氛圍卻一改往常,弄得人人自危。
  「快快快!」房東吳語凝衝出自家大門,朝著樓梯間吼發全員召集令。「現在已經七點五十分,繁紅再過十分鐘鐵定要出門,否則第一天上班就要遲到了。大家準備好了沒有?」尾句的那聲「有」字拖得既長又嘹亮。
  女房東長著一張騙人的娃娃臉,外形嬌纖可愛,圓圓的下巴、圓圓的眼,只有她超級愛作怪的老公才明瞭,這樣一張甜美的五官之下,包藏著希特勒級的暴君本質。
  「呵──」她那不怕死的新婚夫婿沈楚天拉長了呵欠,加入老婆的軍備陣容。「怎麼回事嘛!一大早就吵得半天高……好想睡……」
  「你這個沈大胚,還敢跟我裝傻!」兩根鐵指捏住他耳垂。「我問你,是誰閒著沒事幹慫恿繁紅出去外頭工作的?」
  「噯噯噯,好痛好痛──」沈楚天被暴君大人整治得吱吱叫,連忙從虎口下逃生。
  繁紅要上班?簡短的五字真言立刻驅逐他腦中的瞌睡蟲。
  對喔!他差點忘記自己度蜜月前布下的暗棋。為了陷害「森堯豹」職棒隊的大老闆、同時亦是他的大學學長──王鑫,他特地走後門,替吳氏公寓的頭號美女蕭繁紅,在「森堯企業集團」內蒙到一個助理秘書的職位。
  反正有難同當嘛!他這位黃金投手部已經為了一株樹,放棄整座森林了,又怎麼能眼睜睜任憑王大學長孤家寡人、抑鬱以終呢?左思右想之下,他的生活圈中就屬絕艷美人繁紅與學長最搭調了,當然要想法子撮合一下,以達到孝敬長上的使命。說穿了,他只不過是嫉妒王鑫閒雲野鶴的單身生活,才企圖顛覆世界和平。
  「告訴你,你皮給我繃緊一點!如果繁紅出去工作,遇上什麼辦公室性騷擾,我就把你全身的骨頭卸了燉湯喝。」
  提及熱湯,新婚夫婿不爭氣的肚皮登時咕嚕咕嚕打訊號。
  「娃娃,到時候我可不可以也分一碗?」他涎著臉陪笑。
  「連骨帶肉送給你也沒問題。」語凝的娃娃眼嗔他一記。「廚房裡有清粥小菜,還不快去吃,練球快遲到了!」
  凶歸凶,老公的身體健康仍然得擺在第一位。
  沈楚天不愧為俊傑之名,馬上識相地鑽回公寓,遠離再度被轟的命運。
  「春衫姊!」女房東遙遙呼喚二樓的中年婦女。「繁紅的便當準備好了沒有?」
  「就好了,我找條繩子把飯盒紮緊。」答案層層疊疊地傳上來。
  語凝得到滿意的答覆,立刻追討下一位跑腿。
  「承治!」這回輪到三樓的科學家臨受徵召。「你醒了沒有?等一下要麻煩你送繁紅去公司!」
  「……」三樓悄然無聲。
  「承治?」她開始感到不妙。那傢伙該不會昨夜實驗做過了頭,今大早上爬不起來吧?
  「承治大哥做實驗做到六點,已經睡著了。」一串稚嫩的嗓音平空從她身後冒出來。
  「哇!」語凝跳起一大步。
  「嚇到你了?」吳氏公寓年紀最小的成員──小路極端嚴肅地盯著她,右手拎著母親囑咐他送上來的愛心便當。
  「小路,下次你冒出來之前先播放一點特殊音效好不好?」她驚惶甫定地拍拍胸口。充滿意外的日子再這樣繼續下去,她的心臟遲早會宣告罷工。
  即使同住了近四年,她依然難以判斷這群怪房客何時會從莫名其妙的方位「變」出來。
  「對不起,我送繁紅姊姊的便當上來了。」小路的眼睛掩藏在大型宙朋太陽眼鏡後頭。「至於承治大哥,不要抱太大指望,他可能叫不醒。」
  「糟糕!」她頭痛了。沈楚天和教練老爸一大早要練球,她又急著趕赴公司的晨間會議,公寓內只剩下承治不用固守朝九晚五的上班時間,現下可好,沒人能歡送繁紅展開偉大的職業生涯。
  看樣子她只好請假兩小時。
  不明內情的人或許會認為她這個房東保護過度,可是她也沒辦法呀!身為這群能人異士的精神總指揮,稍微一個疏忽他們都可能出狀況。
  稱吳氏公寓的房客為「能人異士」絕對不為過。咱們一層一層地推介上來。
  二樓B座的小路今年方進入十字頭,脈出於一位娶了鬼妻的租先,天生具有半陰半陽的體質,見不得陽光,所以恆長掛在臉上的太陽眼鏡便成為他的註冊商標。
  三樓的尹承治空有愛因斯坦級的頭腦,從小到大在世界各地的實驗室中度過,對於現實生活的點點滴滴卻是全然的無知。相不相信他的發現曾經奪得諾貝爾獎,卻被居心厄測的英國同僚騙走了,而他還傻呼呼地祝福人家「恭喜發財」?
  四樓A座的臨時房客吳泗橋正在努力改善與房東女兒之間的緊張狀態,還算頗有成效,目前已經被她訓練成「房客悍衛犬」之一。
  四樓A座的風師叔終生以道士為職業,講白話一些就是「師公」啦!他的性格根植了迷信兼八股的因子,成天只曉得作法燒符灰給成員們進補。當初這票能人異士便是由他帶領,出現在吳氏公寓的台階前要求租房子。
  而今兒個的女主角,住在小路母子對門的蕭繁紅,她身上的奇特不下於小路,系源自於狐仙的後代。大家都曉得,舉凡狐仙者,莫不以花容月貌為基本配備。而繁紅身為多情狐女與人類蘊育下來的第四輩代表,自然傳承了女性祖先們特有的外貌遺傳。最恐怖的是,繁紅自有她獨樹一格的邏輯觀,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真正摸透。對平常人而言,假若A等於B、而B又等於C,那麼A一定就等於C。然而,相同的邏輯降臨到繁紅頭上,她只會注意到一件事情:「為什麼是『ABC』?可不可以用『甲乙丙』?」
  對了,提到繁紅,她人在哪裡?大夥忙亂了一整個早上,獨獨女主角至今還未出現芳蹤。
  語凝瞟了眼腕表。天哪!八點了。事到如今,她只好運用公寓內最便捷的尋人播音系統。
  她揚起頭,威嚇的河東獅吼霎時迴盪於整座公寓的樓梯間──
  「繁紅!立刻給我出現!」
  「嗨!」繁紅的聲音先蹦出來,多麼精準。
  四樓與五樓的間隔平台,飄上一襲靈雅加仙的白影。
  晨陽被毛玻璃窗戶暈化成光環,幽幽投射在纖美的倩影上。繁紅依然穿著她偏愛的衣飾,象牙白的寬大衣衫鬆鬆的罩著上軀,打斜的衣襟透露出濃冽的古典風味,絲質衣料軟軟的貼著酥胸,描繪出她誘人的標準身材。同色系、同質料的長裙在腳踝曳散成雲絮,當她蓮步輕移時,飄逸的裙擺仿如天上的雲河,而衣裝的主人自然就是那不沾人間俗氣的凌波仙子了。
  她粉雪般的肌膚幾乎與外服同化,惟有垂落至腰際的烏絲為主人添加第二種色彩。精巧絕麗的五官構成了一張令人神魂為之奪的臉龐。
  繁紅整個人,由裡到外,由上而下,彷彿凝聚了天地間的靈氣而形成。
  像這樣如玉如仙的女子居然要坐在辦公桌後打電腦?唉!
  「喝紅茶嗎?」凌波仙子輕吟淺笑地遞上一杯早安茶。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喝茶?」語凝氣急敗壞。「你忘了今早八點半必須往『森堯企業』報到?」
  「記得。」繁紅頷首。
  「那你為什麼還杵在這裡,一點準備也沒有?」語凝緊迫盯人地質問。
  「嗯……我想想看。」大美人立刻陷入沉思。
  語凝簡直快敗給她了。「好好好,別想了,這個問題並非提出來徵求答案的。」
  「那你幹嘛問?」她納悶地偏斜了頭。
  上帝!殺了我吧!房東大人按住額角,距離緊繃過度而崩潰僅剩兩秒鐘。
  「繁紅,我沒工夫和你扯。」語凝衝下來,一把將便當塞進她手裡。「承治爬不起來,你等我一下,我打電話向公司請假,然後代替他送你上班。」沖天炮似的步伐轉眼又刮回五樓。
  「我自己去就好,不用人家送。」她柔柔傾訴著。
  「別開玩笑了,你認得路嗎?」語凝霍地止住衝勢。
  「沈楚天畫了一張地圖。」她漾開保證般的甜笑。
  「他畫的地圖可靠嗎?」語凝思索著由繁紅自行前往的可能性。
  這群房客終究得學會自立自強的,或許她該適時地放手讓他們自行發展。
  半晌,精神領袖終於下達終結令。「好吧,你一抵達公司立刻撥電話給我,以免我懸著心,知道嗎?」
  「好。」繁紅溫馴地點了點頭。
  語凝目送她仙氣飄飄地移下樓,忍不住歎了口氣。
  頸背上總覺得毛毛的……
          ☆          ☆          ☆
  「森堯企業」雄踞台灣商界近三十載,集團經營的事業網羅了國際貿易、證券市場及金融三大方面。八年前首創總裁宣佈退休,順利將執牛耳的重任移交給第二代的次子──王鑫。
  「森堯企業」之所以由次子繼承,絕對與兄弟鬩牆搭不著邊。
  老總裁的長子對汽車的興趣遠勝過運籌帷幄,因此當親愛的弟弟培養出獨當一面的領導能力後,他拍拍屁股、溜得比飛的還快,夥同青梅竹馬和她老公合力經營連鎖車業去了,哪還管他勞啥子家族企業呢?這下子自然苦了王鑫,年紀輕輕就扛下一大家子責任,沒日沒夜地操勞。
  幸好這八年下來,他倒也沒出過什麼大岔子,整個企業集團的年營利以穩定速度成長。他非常瞭解,即使出了岔子,也別指望那皮厚心黑的老哥會良知發現,乖乖的爬回家支援。
  「錢小姐,立刻將這份會議紀錄整理出來,送進我辦公室;張董的飯局排在明天晚上,李總的會面就走在今晚六點,再訂一束花送到榮總慰問黃先生的妻子;我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不接電話。」王鑫匆促的步伐率先離開會議廳,跨入直達十二樓的電梯,準備回到辦公室內處理堆積如山的文件。
  忙呀!海外市場最近接獲一大筆訂單,總成交額以億元為單位,為了統籌整批交易的營運,他已經連開了四個小時的會議,直到過午三點半都還未進食。
  「總經理?」錢秘書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怎麼了?」他短暫地回首。
  錢秘書煩惱著不知從何啟齒。「……會計部有一位女性員工出了點狀況,情緒似乎不太穩定。」
  「『一位』員工?」他的口氣明擺著不耐煩。「她的情形很嚴重嗎?」
  「呃……還好。」
  「錢小姐,」忙碌中的王鑫是六親不認的。「你應該瞭解,少數員工的問題就交給人事部或公關部協調,我花錢雇那些人來坐辦公桌,正是希望他們搞定這些瑣事,不必傳上來勞師動眾。」
  砰!木門隔絕了溝通管道。
  他癱坐進牛皮椅座,西裝外套早已褪了下來,索性也扯鬆了領帶,暫時卸下精明老闆的戰甲。
  等處理完了這回的新交易,他非放自己一陣長假不可。任何人以他這種步調生活,怕不提早衰老十年,所幸他們王家的男人在外貌上還算得天獨厚,看起來永遠比實際年齡輕稚,讓他活了三十四載,卻減少五年左右的皺紋。
  頎長、瘦削、五官順眼是王家男人共同的特徵。他們絕非雄性人類中最英俊的典型,卻深諳凸顯自身優點的技巧,在人群中往往能產生鶴立雞群的奇效,而他更是融合了父兄各自獨有的特點。
  表面上的王鑫與他大哥一樣平順和氣,惟有長久相處的人才能瞭解,骨子裡的他有如變化萬千的海洋,雖然風平浪靜的時刻居多,一旦打定主意佔有某樣事物,那種狂濤駭浪般的衝勁簡直令人心悸。
  嘟嘟──私人專線忽爾響了起來。
  「喂?」他執起話筒,打算尋求一些親友的慰勞。
  「王老大,是我。」沈楚天活力充沛的嗓門嚷進他耳裡。「今天的情況還好吧?」
  「糟透了,差點沒瘋掉。」他自憐地捏揉隱隱作痛的肩肌。
  「……這麼慘?」沈楚天自言自語的成分居多。「不會吧?雖然我也預期她會製造一點風波,可是還不至於那麼慘絕人寰。」
  「小沈,你嘀嘀咕咕些什麼?」他沒聽懂。
  「繁紅呀!」沈楚天提醒他,「今日是繁紅第一天上班,我撥通電話關照一下。怎麼,你已經被她整得快喊救命了?」
  「誰是繁紅?」他可沒聽過這號人物。
  沈楚天感覺不太對勁了。「什麼叫『誰是繁紅』?你少給我裝傻!她就是我介紹給你的助理秘書,現在理當坐在你的辦公室門外。」
  「你的腦袋被暴君老婆打壞啦?我的辦公室門外只有那他老是被你哄得團團轉的錢秘書。」王鑫一臉莫名其妙。
  「慢慢慢!」沈楚天有如五雷轟頂。「你是說,繁紅今天沒有去報到?」
  經他這麼一提醒,王鑫才憶起他的新任助理秘書應該在八點半開始打卡。
  「起碼人事部到目前為止還沒通知我總經理助理秘書已經出現了。」
  「天哪!我不相信,怎麼可能呢?」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叫聲霎時漫燒了整條電話線。「姓王的,你給我交代清楚,繁紅過去的七個半小時跑到哪裡去了?」
  「先生,別忘了你正在跟出錢的老闆說話。」王鑫又好氣又好笑,不知情的人會誤以為姓沈的被天打雷劈了哩!「我願意施捨你朋友一份工作已經夠仁至義盡了,難不成還得充當業餘保母?」
  「死了、死了、死了!」沈楚天彷彿瞧見整片天空被老婆大人摜到他頭頂上。「這下子繁紅失蹤了,我有九條命也不夠賠。王鑫,你趕快出去幫忙找人!否則這通電話就會成為『職棒金童沈楚天』的絕響。」
  「你別開玩笑了,我沒頭沒腦地上哪兒找人?」他立刻嗤之以鼻,甚至用不著考慮。
  沈楚天急了。「你不懂,繁紅流落在街頭一定會出事的,以前就發生過類似的紀錄。王鑫,你趕快出去幫我把人找回來呀!我被砍身亡對你也沒好處。」
  「沈公子,我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他覺得荒謬透頂。
  「繁紅長得很像……很像……」沈楚天竭力思索著適當的名詞。「……很像仙女。」
  這算哪門子回答?
  「請問仙女長得又是何等模樣?」他沒好氣。
  「哎呀!就是繁紅那副樣子嘛!」沈楚天很想衝到辦公室扁他。「她喜歡穿白衣服,頭髮長長的,長得很漂亮──反正你一看到她就會認出來,繁紅太顯眼了,除非你視力不良才會忽略她。」
  「先生,您以上的描述與五十萬名台北婦女雷同。」王鑫隨時準備摔他電話。
  「你只要循著公司到我家的那條路線找下去,保證只會遇見一個條件相同的絕世大美女。」
  「誰知道?說不定這位繁紅小姐迷路了。」或者蹺班幽會去也!王鑫暗哼。
  「不可能。」沈楚天一口否決他的猜測。「我事先畫了地圖給他,她不可能迷路的。」
  「那麼你如何解釋她並未按時出現?」王鑫嘿嘿地壞笑了出來。
  沈楚天為時已晚地憶起一件事。他千算萬算,偏偏漏算了一處誘人的陷阱。
  「公司的下兩條街新開了一家紅茶專營店,相信我,你鐵定可以在店裡抓到逃兵!」
          ☆          ☆          ☆
  沈楚天預測錯誤,紅茶店裡除了一位胖胖的老闆娘,連只蒼蠅也沒有。
  十分鐘後,王鑫離開「精頂紅茶專營店」,踏上暖洋洋的信義路四段。
  他實在是瘋了,才會擱下整間辦公室的要案,讓沒事忙的沈楚天說動他親自出馬,搜尋一位見都沒見過的女人。
  好吧!起碼他這一趟不算白跑,根據老闆娘的供詞,稍早確實有一位「漂亮得讓人嗆到」的美女在店內消磨了大半天,直到二十分鐘前才離去。既然繁紅小姐未迷路,或許現在她已經進入「森堯商業大樓」了。
  這位既不見首也不見尾的烏龍女秘書可真大牌,尚未正式成為公司職員,就已享受到總經理親自出巡的特權,不曉得他可不可以依著這個藉口,直接開除她了事?
  王鑫懶散地扯下領帶,揉成一團塞進西裝褲口袋。距離公司大門仍有五十公尺,卻霍然發現建築物外部的人行道上匯聚了數十條人影,個個仰高了腦袋望向頂層的天台。
  「又發生了什麼事?」他訝異地加快腳步。看樣子不像員工們示威抗議呀!
  「森堯商業大樓」總共構築了三棟,一字排開在信義路四段,三座等高的帷幕大廈聲勢赫赫。其中,除了最左側的辦公大樓專供「森堯企業」使用,另外兩棟一律出租給其他公司行號。
  議論紛紛的人群集中在最右側的人行道上,他快步奔近現場,白然而然地隨著看熱鬧的民眾仰首。
  上帝!一名穿著粉紅色套裝的女人爬上天台圍欄,儼然準備往下跳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罵然大吼。
  「總經理!」錢秘書查見他的出現,大喜過望,連忙排開擋路的旁觀者迎了上來。「總經理,不好了,會計部的林小姐突然情緒失控,跑到隔壁棟的頂層準備跳樓自殺!」
  「立刻通知警方和救護車。」他立刻朝身旁的公司警衛下達命令。「錢小姐,有沒有人知道林小姐輕生的原因?」
  「好像是感情問題。」另一位會計部的女職員湊上來插嘴。「兩天前林小姐與男朋友分手了,情緒一直很不穩定,今天早上還聽她自言自語著不想活了,大家都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
  王鑫煩憎地爬梳過凌亂的濃髮。太棒了,這正是他所需要的!在公事最忙雜的時刻處理員工的感情問題。
  「警衛!」他下旨給第二位保安人員。「張羅好擴音設備,我試著和她談談。」
  「啊──屋頂還有其他人!」人群中驀然響出第二波騷動。
  要命!今天是自殺的黃道吉日嗎?為何人人挑中此時此刻向閻羅王註冊?
  王鑫趕忙抬頭。
  的確!林小姐悲愴地站在石質護欄上,瘦弱的身影因風吹拂而搖搖欲墜,她的右側十公尺左右,赫然探出第二顆腦袋。
  隔著近三十公尺的高度,王鑫無法辨識出後來者的長相。然而,對方衣裙飄飄的上裝與飛揚的烏髮,將一個無法解釋的直覺吹進他腦海裡。
  那……該不會……就是繁紅吧?
  「該死!」他拔腿衝進大樓內。
          ☆          ☆          ☆
  繁紅觀察那位神色怪異的女士已經很久了。
  不久前離開了紅茶專營店,她這才憶起自己忘記到新公司報到了。既然現在已是午後三點半,她遲到太久,乾脆明天再辦理報到好了。於是她心安理得地拎著新採買的茶葉,一杯現煮紅茶,進入一棟視野較為遼闊的辦公大樓,偷得浮生半日閒。
  她上到天台,倚著牆角蜷坐下來,正要打開熱騰騰的紅茶杯蓋,那位女上班族隨後出現了。
  儘管天台上的屏障物不多,女上班族卻沉浸在自我的思緒裡,並未注意到她的存在。本來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頂樓的空間騰出來作為「蹺班研習營」還算綽綽有餘。然而,當那位年輕小姐爬上護欄,她就不得不感到好奇了。
  難道站在上頭的景觀比較美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繁紅飄飄然地款移到護欄前,一起吸取大台北的空氣污染。
  「沒有差別呀。」她很納悶。
  「喝!」林小姐被她驟然的現形嚇了一跳,腳底下忽然不穩。
  「啊──」人行道上的觀看群眾嚷出驚心動魄的音效。
  「你不要過來!」林小姐努力平衡好步伐,心碎腸斷的嘶喊被微風吹散。
  「又沒有要過去。」繁紅擰起新月眉嗔她。
  好小氣,借看一下會怎樣?
  「別過來,你再接近我,我……我……我就跳下去。」林小姐破碎地低喊。
  繁紅弄不懂她話中的關聯性。自己接近她與她跳下去有什麼關係?
  「掉下樓會摔死人的。」她好心地提醒林小姐。
  「死掉才好!」林小姐的面頰滑下兩抹情傷之淚。「嗚……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原來如此。」她瞭解了。「想不想把器官捐贈出來?」
  「你說什麼?」林小姐不敢相信,臨死之前居然遇見一個毫無同情心的女人,甚至勸都不勸她一下。
  「捐贈器官,遺愛人間。」繁紅背誦出電視廣告的標語。
  「你神經病呀?走開!我不想和你說話。」林小姐怒目相向。
  不說話就算了,繁紅倒也不希罕。兩個女人迎著薰風金陽,齊齊凝視著底下黑壓壓的腦袋,陷入短暫的沉默。
  「讓我死了吧!不要阻止我……嗚嗚……人死了,一了百了……」
  是那位小姐先開口的,她可沒犯戒。
  「為什麼一了百了?」就她所知,哪天她若果意外身亡,問題才頭痛呢!光是房東那兒就交代不過去。
  「一旦魂歸離恨天,所有操煩從腦袋消失了,當然一了百了。」林小姐吸了吸鼻子,揩掉頰上的濕痕。
  「是嗎?」繁紅側著螓首思索,雲瀑般的烏髮披垂下曼妙的酥胸。「好,一起來感覺看看。」
  她隨即翻身爬上護欄。
  「你想幹什麼?」林小姐震駭的下巴垂落成O字形。「當心一點,千萬別掉下去。這種事情不能拿來開玩笑的!」
  原本打算輕生的人這下子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遇上瘋子了。
  「哎呀!」另一波此起彼落的尖叫從一樓傳蕩上來。「另一個女人也站上去了,她們倆隨時會跳樓!快點叫救護車!」
  繁紅靜靜地端候了片刻,世界依然與幾秒鐘前別無二致,她並未感覺到任何東西從她腦袋褪逝。
  「還是一樣嘛!」她搔了搔形態纖美的下顎。難道要真正跳下去才能體會到個中三昧?「這樣吧!數一二三,一起跳。」
  「我……這個……」林小姐不願陪同一位精神失常的陌生女子暢遊陰曹地府。「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不用。」她投給難姊難妹一記溫柔靈雅的微笑。
  「可是……壓到人怎麼辦?」林小姐咕嘟地嚥了口唾沫。
  「底下沒有賣肉粽的。」繁紅保證。
  「嗄?」
  「跳樓的人只會壓死賣肉粽的!」她解釋道。報紙上通常都這麼報導。
  「原來如此。」林小姐強笑。來人呀!趕快拉一個賣肉粽的過來。
  「繁紅!」
  砰咚!天台鐵門猛地被一副劇力萬鈞的肩膀撞開。
  王鑫顧不得左肩胛骨的烈痛,鷹眼瞬間盯準了急待搜索的目標。
  「老天!你活得不耐煩了?」他驚怒交加地大叫。
  林小姐猶如見到救世主降生。這個當兒也不暇細想,一個箭步躍下護欄,投奔向正義使者的陣營。
  「總經理,您來得正好!那個女人瘋了,居然要求我陪她一起跳樓!我不玩了,您和她慢慢談吧!失陪!」始作俑者率先離開肇事現場。
  王鑫壓根兒沒注意到林小姐的生與死,謹慎的腳步悄悄地移向他的標的物,盡量避免打草驚蛇。
  「繁紅,你站在上面幹什麼?」此時他距離獵物僅剩兩步之遙。
  「看風景。」她回首,美絕麗絕的嬌哂浮上唇角。
  涼風拂過裙擺,她仙靈弱柳的體態迎著風兒輕輕款蕩,彷彿承受不住涼空氣的吹襲。
  「當心!」王鑫嚇得頭髮差點白了。
  「要不要一起來?」她居然站在絕崖頂端和人聊了起來,而且還發揚好東西要與朋友分享的精神,邀請他加入陪葬的行列。
  王鑫深深吸進一口冷氣,平撫胸腔內幾乎爆烈的情緒。
  「繁紅,沈楚天應該向你提起過我。我是王鑫,如果不幸的話,很有可能成為你的上司。所以我命令你乖乖聽話,立刻下來!」他必須發揮全部的自制力,才能維持語調的流暢。
  繁紅自我掙扎了好一會兒。既然人家是她的上司,就不好意思違抗紀律。而且她腦袋裡的煩惱儲存量有限,好像還不至於必須藉由跳樓來讓它們消失。
  「好。」她馴順地屈服了。
  解放感刷捲過王盡緊繃的胸腔。但是他半刻也不敢鬆懈,尖銳的視線依然緊攫她的每一個舉措。
  繁紅微彎著優雅的膝頭,涼風再度拂掃而來,卻使裙裾糾纏住她的腳踝。
  「啊……」她的足下忽然絆跌成麻花結。
  「別動!」王鑫大叫,矯健的豹軀竄向前,及時摟住她。
  砰!兩具身體順勢跌躺在天台上。安然過關!
  有驚無險……王鑫仰天躺倒,合著眼,直到此時此刻才敢讓神經徹底的鬆懈下來。待會兒再生氣,現在先好好享受安全的空氣吧!他太老了,不適合再玩這種年輕人的冒險遊戲。
  「幸好。」繁紅壓騎在大老闆身上喃喃自語,王鑫眨開一隻眼睛,終於有機會仔細觀察繁紅姑娘的外貌。沈楚天說對了一點,她脫俗的氣質確實很像仙風玉骨的天女,偏偏行事詭異得像魔女。
  微風帶起她的髮梢,一陣淡雅的馨香幽幽騷動著他的感官。
  王鑫驀地滋生不祥的預感。他對長髮的、妍弱的美女毫無抵抗力可言,因此過去幾年來,才會極力杜絕自己的生活圈中出現這類型的女人。沈公子介紹繁紅到「森堯」工作,怎麼可能安著善念?他對繁紅動心,就等於斷送了自己的活路。
  「好什麼?」他無力地問,忽然覺得冷汗從背脊分泌出來。
  「幸好你不是賣肉粽的。」她漾開粲然的笑靨。
  直到後來後來後來,事隔好久好久好久,王鑫回想起今日的奇遇,依然摸不透她的關鍵評語。
  跳樓和賣肉粽的究竟有什麼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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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5:15: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以謙虛一些些的眼光來看,「森堯集團」當然不敢自封為台灣最具規模的企業組織,然而,在結構上好歹也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龐大體系,光是總公司部分便雇了上千名員工,這個統計尚且未加進其他子公司的員眷人數。
  而這樣一個人事組織複雜的企業體,突然出現一位還未正式報到、名聲已遠播幾千人耳中的小小助理,若要教人不對她感到好奇,除非是集體患上失憶症。
  繁紅的第一天──嚴格說來,應該是第二天便是在如此這般的探問聲中流轉度過。
  「多蒙你勸說林小姐打消了輕生的念頭。」會計部的黃小姐終於滿足了好奇心,下達最後的評語。
  繁紅飄出一抹悠悠的淺笑,既不回禮也沒吭腔。房東小姐曾經警告過她,公司行號裡最常發生員工們嚼舌根的事情,教她無論如何都不要搭腔,多聽少說常做事,比較能減少出錯的機率。
  「你們曉不曉得害林小姐輕生的男主角是何方神聖?」公關部的專員不愧傳播本色,短短一個神秘兮兮的問號立刻揚起在場人士的第二波議論。
  「誰呀?」
  「是我們公司的人嗎?」
  「聽說總經理非常忌諱辦公室戀情。」
  圍在她桌畔的七、八位女人表達出高度的磕牙意願。
  繁紅眨著亮晶晶的美眸,從一張臉龐游移到第二張,冒著熱氣的茶杯勾在食指間。今兒處理完報到手續,人事部主任領她到四樓的收發部辦公桌,告訴她總經理先安排她在該部門實習。
  總經理應該便是昨天的高個子男人吧?她還以為他才是她的直屬上司呢!可能是公寓以外的人都比較怪異,喜歡與下屬保持七層樓的距離,以免電話內線使用的頻率太低。以自己為例,她的好朋友全部住在同一棟樓內,談話方便,每個月的電話費都只繳基本費用,害她對電信局一直感到傀疚。
  「聽說,拋棄林小姐的傢伙在總公司擔任要職哩!」公關專員很滿意自己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蕭小姐,昨天林小姐沒有沒有透露那位男士的身份?」
  「沒有。」她緩緩搖頭。
  「真的嗎?」大夥兒不死心。「你再想想看,昨天你們有沒有談到任何男人?」
  她偏首回想了片刻,終於點頭。「有。」
  「誰?」人人精神昂振起來。
  「賣肉粽的。」
  「什麼?」她們面面相覷。「賣肉粽的?會不會是員工餐廳的管理組長?」
  「有可能哦!」公司內,只有餐廳人員的工作性質與賣肉粽的最相近。
  「繁紅,」黃小姐立刻與她攀交情。「明天林小姐消假上班,你隨口向她打聽一下好不好?反正你們有『生死之交』嘛!凡事好商量。」
  「對對對。」贊同的音浪包圍她的前後左右。
  為了達到籠絡的效果,公關專員趕緊加上一句關切:「以後你遇到任何問題,也歡迎找我們詢問磋商。」
  太好了,她立刻就有問題。
  「打內線要付多少電話費?」清靈的明眸直視著電話機座。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用錢。」黃小姐好心地告知她。
  繁紅開心地笑了,終於找到同病相憐的難友。「原來你們也是壞客戶。」
  什麼意思?大夥再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們在做什麼?上班時間召開同樂會啊?」不悅的大白鯊現身收發部出入口。
  嘩!每條閒磕牙的小魚立刻筋骨打哆嗦。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線,猶如摩西劃隔紅海,終點引導向一張嬌美難擬的容顏。
  王鑫的心臟倏地揪了一下。
  不行,他趕緊移開眼光。蕭繁紅身上標示著「危險勿近」的警告牌,萬萬碰不得。他必須使出每一分自制力抵抗她的引誘。
  「呃,總經理……」
  「我們……我們正在替繁紅介紹新環境。」黃小姐迅速找到開脫的藉口。
  「對呀,我們順便邀請蕭小姐中午一起吃舨。」
  「沒錯沒錯,吃……吃燒肉粽。」公關專員直覺地提出腦中的第一項食物名稱。
  又是肉粽。王鑫彷彿感覺到端午節重新降臨人間。
  「蕭小姐,請你出來一下。」他蹙著寒凜的眉頭示意她到走廊上談話。
  其他盟友眼見苗頭不對,這個當口也用不著客氣了,一哄而散。
  王鑫早已料到,沈楚天搪塞給他的女人絕不可能簡單好應付,果然,上班頭一天就搞得雞飛狗跳,第二天則弄得人心思變。若非沈公子威脅不再與「森堯豹」續約,他又何必軟下身子收容這名無知婦孺?
  原本他以為將蕭繁紅安排在遙遠的收發部可以眼不見為淨,現在看起來這招小把戲是行不通的。還好他臨時起意,下樓來查探她的情況,否則不知她們會偷懶多久。蕭繁紅離他的視線範圍越遙遠,難以料測的騷動就越有可能發生。
  「蕭小姐,員工守則第一條:辦公時間避免與同事喧嘩談笑。難道人事部上任沒將本公司的規矩轉告你?」他抬出趾高氣昂的派頭,焦點平視她頭頂上方。
  「有。」繁紅淺揚著仙氣橫溢的笑紋。
  「難道你不覺得愧疚嗎?」王鑫不禁心裡有氣。這女人完全缺乏應有的羞慚意識。
  繁紅自從知道他經營的公司與她一樣,鹹列名為電信局的「壞客戶」之後,已順利地將「愧疚」兩字從她的字典刪除。
  「現在已經不會了。」她莊重地輕拍他臂膀。「放心吧!總有一天你也會能適應這種感覺。」
  這……好高深的回答,似乎頗具禪意。
  王鑫挫敗地爬搔過烏髮。自他們結識的那一日起,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從沒讓他聽懂過。
  「繁紅,」他近乎投降地瞅著她。「求求你,請你坐在辦公桌後頭,看書、聽音樂、講電話,隨便你高興從事什麼娛樂我都不反對,只要別干擾其他人。假如那票娘子軍不識相,主動搭上來攀談,你就想法子消滅她們談話的動機,可以嗎?」
  否則他擔心「森堯」會被她玩完了,而堂堂總經理的威嚴從此一敗塗地。
  繁紅仔細評量著他的要求,再將他的警告與房東的做個印證。真好,他們倆的觀點恰好一致。
  「可以。」她馴良、溫柔地承諾。「林小姐在哪裡?」
  「在家裡。」這女人轉話題的速度比脫衣服還快。「你想幹嘛?」
  「消滅她。」
  王鑫合上眼,頓覺渾身無力。
  天呀!他多想緊緊抓住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將她的四肢百骸搖晃成滿地碎骨。
  原本還以為只是想想而已,然而,當他察覺兩隻手已經搭住她的香肩,像燙著似的,忙不迭地鬆開。
  冷靜呀冷靜,王鑫,這裡是公司,當眾殺人決計逃不過法律的制裁──好歹也得等到下班再說。
  「算了,忘記剛才我所說的一切,把你的東西收拾妥當,搬到十二樓來。」他極力壓抑著失控的情緒,暫時撤退向電梯間。
  無庸置疑地,蕭繁紅需要接受嚴密的監視。
  鏡面的電梯門關起,他將自己隔離在單一的世界。
  直到此時此刻才敢面對心中的原始情緒──
  方纔他緊抓住繁紅的肩膀,接下來的舉動,只怕會遠超過「搖晃她」的單純原因。
  這個女人真的太危險了,對他而言。
          ☆          ☆          ☆
  經過一周,整整七天,折合為一百六十八小時的觀察期,而新任助理秘書並未鑄下無可彌補的大錯,王鑫終於略微鬆懈了他的警戒心。
  繁紅的手腳比他想像中俐落許多,適應力也強。她絕對不癡不傻不蠢不笨,只不過生活在某種只有她自己瞭解的邏輯世界裡。
  他當然非常清楚,以小心眼的性格來對待繁紅有失公允。可是──這女人具有危險性!
  千萬別忘記她的身份!她是沈楚天特地派出來偷竊他「芳心」的尖兵。無論她有多麼脫俗誘人,無論他有多麼偏愛這類型的女人,要記得一切全是陷阱,最古老的美人計!
  很好!王鑫做完心理建設,滿意地步出辦公室,準備找一間孤獨的小餐廳,讓帶血的牛肉沉進空胃。
  總經理室外頭辟置成秘書辦公區,錢小姐的桌位已經空下來,想來是用餐去了,而對面的繁紅卻杵坐在原位,儼然不打算外出,逕自吸啜她那一杯永遠熱氣騰騰的紅茶。
  直接走出去,別理她!王鑫警告自己。
  儘管如此,邁步的兩腿卻擁有自主意識,猛地在她桌位前打住。
  「你──不吃午飯?」他清了清喉嚨,希望語調聽起來純粹像個關心下屬的上司。
  「外面塞車。」端莊可人的淺笑躍上她嘴角。
  噢,他明白了。王鑫得到滿意的答案,繼續往前走。
  慢著!他兩大步重又退回來。
  「你習慣開車去遠處吃午飯?」
  繁紅輕搖螓首。「平常會帶便當。」
  他陷入徹頭徹尾的迷惘中。「你喜歡開車去外頭吃便當?」
  「不,今天忘了帶。」她的解釋徒然加重了情狀的詭異性。
  王鑫合上眼,默數二十下,然後疲倦地眨開一隻眼睛。
  「繁紅,可不可以麻煩你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現在,還不出去,吃飯?」
  「風師叔快到了。」她溫柔地淺笑著。
  他們倆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嗎?
  算了,再扯下去他會發瘋。
  廊上的電梯正好叮咚地了響著,抵達十二樓頂層,聰明的人必定會搶在第一時間趕過去,速速遠離這個神秘的杜鵑窩。但是,當他望清楚電梯載上來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兩隻眼睛登時發直了。
  「唷荷!便當來了。」蒼勁而洪亮的大嗓門從走廊一路刮進來。
  王鑫呆呆地凝望著訪客的外貌。一頂道冠,一襲艷黃色的道士袍,一雙藏青色的功夫鞋,一柄桃木劍。
  這算什麼?雖然目前流行中年人二度就業,可是連送便當的小弟都由「師公」兼差,這就有點矯枉過正了吧?
  「繁紅,趕快趁熱吃,待會兒我還得趕到『慈慧宮』扶乩。」風師叔暫時忽略第三者的存在,快手快腳的將餐盒交給挨餓的美人兒。「現在整條馬路塞得跟麻花一樣,摩托車又四處鑽來鑽去的,差點把我的老鐵馬衝倒。」
  王鑫終於瞭解她剛才那堆糊塗話是什麼意思。原來替她送便當的人叫「風師叔」,而他遇上塞車了。
  「這個少年家是你的同事嗎?」風師叔擺置好熟飯熱菜,很熱情地招呼他:「少年耶,你也一起來吃,飯菜的份量充足,繁紅吃不完的!」
  「不用了,謝謝。」王鑫強笑道。繁紅身邊的人士和她一樣危險,他躲得越遠越好。
  「自己人,客氣什麼。」風師叔打量他幾眼。「少年耶,我看你氣色不好,最近運勢可能比較衰哦!」
  「可不是嗎?」他心有慼慼焉。
  為了替繁紅打點好敦親睦鄰的工作,風師叔決定適時地讓她的同事們嘗點兒甜頭。
  「嘿嘿,算你時機巧,正好我今天帶了一道『妙天符』,乾脆送給你當見面禮,燒給你喝了吧!」褐黃色的符紙從他懷中掏了出來。
  也不知道老道士是如何起火的,王鑫眼前一花,燃燒的黃符已經化為灰燼,泡進熱紅茶裡。
  他嚥了口唾沫,腳丫子開始朝後方倒退。
  「呃,不用了……」
  「沒關係。」風師叔硬將瓷杯塞進他手裡。「趁著這個機會,我順道觀察觀察你們辦公室的風水,瞧瞧有沒有哪個地方擺置得不恰當。」
  「不必麻煩您了。」王鑫素來最排斥那些個子虛烏有的忌諱。
  風師叔壓根兒沒把他的排拒聽進耳裡。「這層樓的整體坐向還算不錯啦!可是繁紅的位子可能得調換一下。」
  「是嗎?」他盡量不動聲色地將杯碟放回繁紅桌上。
  風師叔從懷裡掏出羅盤,沿著秘書區的四個角落比對起來。──王鑫不禁好奇老道士的衣袍裡還藏了多少寶物。
  「沒錯,她的桌位擺在西首,西方屬金……而繁紅命底帶木……金克木……不行不行,她的桌位得改到另外一處……」
  老道士在「森堯」的大本營內嘀嘀咕咕、走來走去,簡直是踢館踢到行家來,而王鑫卻呆呆的任著他胡來,頭一遭失去適當的應對進退技巧。
  「給你。」玉白素手輕輕扯動他的衣袖。
  兩個男人談話過招的時刻,她已經盛妥一小碗炒麵。
  眼見大軍壓境,王鑫膽子再大也不敢輕易地棄守江山!只好撇開外出用膳的選擇,留下來坐鎮。
  「謝謝。」他不再推卻。偶爾「靠女人吃飯」並不為過吧!
  繁紅回到座位上安身,恬靜地等候著他咀嚼第一口麵條。
  她的眼光讓王鑫覺得應該給與幾句正面的稱許。
  「嗯……不錯,很好吃。」他咧開客套性的笑紋。
  「謝謝。」她開心地笑了,低頭開始進食。
  那抹笑靨清雅得幾乎教人斷氣,王鑫的心臟再度怦亂了詭異的節奏。不妙!如果她一抹單純的笑容都能造成自己荷爾蒙失調,那他的未來豈不是岌岌可危?
  王鑫,你必須忘懷這個女人恰好符合你最喜歡的典型!她已經被你劃歸為「地雷區,生人勿近」,記得嗎?
  「好,就是這個位置。」風師叔突然喝亮了振奮的觀察所得。「少年耶,你過來幫幫忙,咱們把繁紅的桌椅移到這個方位來。」
  王鑫勉強移開視線,瞥向老道士撿選出來的地點。
  「風先生,我看不好吧?」不豫之色登時流顯出來。
  「為什麼?」風師叔瞪了瞪瞳仁兒。他非常中意新選出來的地理區域呀!
  「繁紅的桌位往那裡一擺,我的辦公室就沒法子出入了。」他好心地提醒老道士。
  風師叔終於注意到,自己指定的地點前方還有一道進出門戶。
  「對哦!」剛才怎麼沒看見?「那我再瞧瞧裡頭的風水好了,說不定可以找到更適當的位置。」
  那還得了?開玩笑!
  「且慢!」王鑫連忙追進去。說什麼也得搶在老道士發揮爆破力之前,搶救他遭受外星人入侵的辦公室。
  「嘿!這裡頭的風水好!好得別別跳,好得呱呱叫!」風師叔單單瞄了第一眼,立即相中總經理室的洞天福地。「好好好,太好了!這間房的坐向完全配合繁紅的命底,尤其是那個背窗的桌位,不錯不錯,果然得來全不費功夫!繁紅,你入主這個位置最恰當。少年耶!趕快,我們把繁紅的細軟收拾進來。」
  「老先生,繁紅絕對不能搬進來。」王鑫義正辭嚴地聲明私有主權。
  「為什麼?」風師叔有些不悅。
  總經理室內只有一處辦公桌位,而它不巧正屬於他王大爺。
  「因為那處桌位已經由我盤踞八年了。」他耐心地勸導老人家改過向善。
  「這樣呀……」風師叔考慮半晌。「反正你已經坐了八年,風景也該看慣了,換個人坐坐看應該無妨吧?堂堂男子漢,何苦跟婦道人家爭位子坐呢?」
  王鑫又想扯頭髮了。為何與兩位奇人異士糾纏十分鐘,便能引生勞心勞力工作十小時的效果?
  繁紅自頭至尾杵在他身後,一逕拿她那雙亮晶晶的美眸衝著兩個男生瞧。他的心火驀地從無名深處奔燒而出。
  「我的小姐,你倒是說說話呀!」在她附近,他髮型的整齊度向來維持不到六十分鐘。
  繁紅順從地開啟金口。
  「風師叔,不坐那裡。」娟麗的緞發隨著頷首的動作在肩上起舞。
  「為什麼?」風師叔更不爽快了。「你幹嘛要聽從這小子的意見?」
  一轉眼就讓他從「少年耶」降格為「這小子」。
  王鑫本來打算反駁老道士一句「因為她靠我賞飯吃」,可是轉念又想,這等夾纏不清的難題頂好交由兩位同道中人去解決。
  「桌子太醜了。」繁紅朝他的橡木大書桌顰起娥眉。
  王鑫差點被食道裡的半口面嗆到。
  「會嗎?」風師叔馬上從現實觀點跳脫到審美眼光。「也對,那張四腳怪物著實駭人了一些。少年耶!你心胸狹窄我不怪你,但是眼光跟著短淺就是你的不對了。」
  「那張橡木桌是我曾租父的遺物,當年花了偌大的心血才訂造出來……」一肚子辯駁的言詞同時灌上他的聲帶,王鑫猛地口吃了。
  慢慢慢!他這是在幹什麼?何必向兩個不相干的人解釋這張租傳書桌對「森堯企業」的意義?他是「大」老闆呀!大老闆最大的地方,就是他毋需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的罪行!
  罪行?
  要命!這回他合上眼,默默計數到三十。
  「風先生,時間不早了。」當機立斷,趕人要緊。「您好像趕著赴下一場約會,而本公司下午的工作時間也即將展開,您是不是應該上路了?」
  「沒關係,我可以趁便幫你們瞧瞧其他房間……」
  「繁紅,送客。」他的微笑已經陰成灰黑色。「然後到我辦公室來報到,我有幾件要事想和你溝通一下。」
  「難得我今天順道過來……」
  喀咚!門扉充滿自制力地掩上。訪客喋喋不休的轟炸立時被隔離在聽力範圍之外。
  倘若繼續和他們牽纏下去,他一定會抓狂!一定會。
  王鑫頹然跌坐回「太醜」的橡木桌後頭。
  莫怪孔老夫子會流傳下千古名言「物以類聚」。果真如此!繁紅身旁的人彷彿全數不能以常道來理解。
  他們倆有必要進行謹慎的溝通。下回她再有機會引介某位奇人進入「森堯商業大樓」之前,務必得提早半年知會他一聲。
  「回來了。」五分鐘後,俏生生的倩影閃進他舔傷的區域。
  王鑫仰起無力的腦袋。
  然後,胸腔再度狂揪一下。
  她淺漾著纖柔的笑靨,暴露在外的臉龐、肌膚幾近透明,像煞一具活色生香的水晶娃娃。
  「生人勿近,切記,生人勿近……」他唸經似的提醒自己。
  繁紅有些納悶。上司大人經常在她面前叨喃生人、活人的句子,但是他們倆認識至今,應該稱得上「熟人」吧?
  「已經算熟人了。」她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王鑫額頭上浮起一條明顯的青筋。「你!你──」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正義之師的英姿驀然刮掃到她正前方,企圖以居高臨下的優勢脅迫她。
  她柔柔地仰著頭。
  根本沒用!這女人哪裡將他的迫近放在眼眶內!
  「你──」他緊緊箍住她清弱難勝的肩胛骨。「你為什麼──那位先生──我──」
  千頭萬緒一下子全蹦出來,不知從何處咒念起。
  話說回來,他憑什麼干涉繁紅呢?且甭提「森堯企業」一向以開明的作風取勝,即使公司文化偏向保守調子,主管也沒權力限制員工不得會見訪客。他想指責她什麼?他又能指責她什麼?
  悶堆在胸口的亂句化為一攤瘀血,咕嘟流回嗆煙的大動脈。
  「風師叔嗎?」她好像弄懂了王鑫的意思。「好,我去叫他回來。」
  「不!」王鑫驚恐地發現,她真的打算喚回那位老師公。「我不是尋他的晦氣,而是找你!」
  「找我?晦氣在哪裡?」繁紅好驚訝。
  要命!自見著她的第一眼開始,他所遭遇的一切委屈、憂懼,盡皆昇華為焚生的炭火,燒磨他的五臟六腑。
  他要賞她一記回馬槍!他更要讓她嘗嘗無助加無奈加無望的滋味!
  他悶吼一聲,奔騰的唇陡地強蓋上她的。
  清冽的空調冷氣在他們四周流蕩,但他毫無感覺,體內焚燒的火焰已經吞噬掉其他感覺,只能專注於唇下的纏綿衝動。
  繁紅彷彿由各種繽紛的氣息所構成。她的髮絲沁出薰爽的洗髮精氣息,紅唇品嚐起來像濃冽香統的奶茶,由她嬌軀輻散而出的馨氣交纏了茉莉與蘭花的甜香,諸般芬芳混合在一起,調製成絕無僅有的、不可思議的催情香味。
  他可以感覺到她嬌弱的胴體偎貼著他,彷彿化成一泉軟柔的秋水。他已經渴望了好久好久……
  深醉的繁紅,彷彿純絲純緞般的夢幻,幾乎教人失神。
  幾乎,而已!
  「繁紅!」他霍然回過神,推開她一臂之遙。「你在幹什麼?」
  她輕眨著朦朧的眼,仍然寤寐在半昏半醒之間。
  「我?」從頭到尾都不是她在「幹什麼」呀!
  「你應該掙扎的!規矩的女人家決計不會隨便任男人輕薄的。」他試著正氣凜然地教導她,雖然她秀色可餐的模樣對他而言是個多麼驚人的考驗。
  「噢。」繁紅乖乖受教。
  她的眼波依然朦朧,唇瓣鮮紅得彷彿沁得出血來,調皮的舌尖下意識地探出來,輕輕舔了舔──不自覺間流露出來的性感比蓄意的舉止更加誘人。
  王鑫硬生生吞下喉嚨內的呻吟。
  這個女人是生下來毀滅他的,他早已料到。
  「我再試一次,這回你鐵定要反抗,知道嗎?」他低喃,緩緩收攏軀體與軀體的距離。
  他必須吻她,再一次,不計任何代價,不管任何理由。
  「嗯。」繁紅的眸,瀲灩成驚世的極光。
  投入王鑫懷中、接受他親暱的行為是如此輕而易舉,她終於能體會,為何房東小姐經常與沈楚天纏在一塊兒,接受他相濡以沫的溫存。
  決定了,她喜歡承受他的親吻,而且──只有他。
  四片唇瓣再度交接,許久許久。
  直到兩人都忘記「反抗」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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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晚雲收斂後,天空顯現黑絲絨般的質感,圓圓滿滿的銀盤從樹梢間升起,灑落一地清輝。世界浸浴在娟好的月色裡,晶瑩得沒有一毫雜塵。
  王鑫的步伐抵達吳氏公寓大門,下意識地停頓幾秒。恐怖電影最鍾愛的建築物,不外乎其他,正是眼前這款陰森的中古公寓。難怪繁紅的性子希奇古怪得緊,原來她棲住的地域本身就很陰陽怪氣。
  不過,今夜他前來作客的緣由與蕭美人無關,而是應拜把子難弟之邀,所以還是將她逐出腦子為妙。
  按照沈楚天告訴他的地址,王鑫推開樓下大門,腳丫子踏上二樓時,儼然生出主控意識,自動頓住。
  搖搖欲墜的「A」字半隱藏在鐵門的繡斑裡。
  繁紅就住在裡頭,與他相隔一堵薄薄的石灰牆。今天適逢週日,不用上班,他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見到她……
  王鑫,你這是在幹什麼?他猛地清醒過來,低咒著邁開步伐直奔第五層的目的地。
  「唷!」沈公子燦爛的陽光笑靨在門後迎接他。「王鑫,你來得正好,等娃娃把空心菜炒一炒就可以開動了。」
  一張玲瓏可愛的圓臉蛋從廚房探出來。「坐呀!不用客氣。」
  「謝謝。」他綻出禮貌性的微笑。
  這位可愛的小女人便是繁紅常常提到的房東小姐了。
  慢著,又是繁紅!他究竟有什麼毛病?好歹沈楚天與他有過命的交情,他起碼應該將吳語凝視為「難友的暴君老婆」,而非「繁紅的房東小姐」。
  「老大,再等兩分鐘就可以用餐了。」沈楚天衝來一杯熱騰騰的香茗。
  王鑫腦中立刻浮現繁紅永遠不離手的紅茶瓷杯。
  要命,又來了!他煩躁地沉入沙發椅中。最好盡快轉移自己的思緒,否則這棟公寓內充滿了繁紅的氣息,太危險了。
  「小沈,有一件事情想請你順便幫個忙。」
  「唷!怎麼忽然客氣起來了?我會折壽的。」沈楚天分明很享受他浮躁不安的樣子。
  「你的壽數早快折光了。」王鑫白他一眼。「我老哥的好友孟影倩,你應該聽過吧?」
  「那個超級美艷的電影明星?當然。」沈公子立刻換上垂涎的饞相。
  「她堂妹打算回台灣暫住一段時間,短期內需要租用一間公寓棲身,不曉得你們這兒有沒有方便的空房屋?」
  「她單身嗎?」語凝的圓頭頓忽爾冒出廚房門框。
  「是的,不過孟小姐的私生活很檢點。」他滿心打算解釋人家不至於常帶異性朋友歸營。
  「太好了。她的為人端正吧?長得漂不漂亮?大不大方?對科學家有沒有興趣?需不需要我們幫忙介紹男朋友?」語凝興致勃勃的。「如果需要的話,公寓裡頭正好有一位未婚男士,前途無可限量。」
  王鑫登時哭笑不得。
  「這點我就不太清楚了,最好問過孟小姐本人再說。」原來「我愛紅娘」一直在這棟公寓內上演!
  「成交,麻煩你轉告她盡快搬進來,租金可免,水電費我付。」語凝開開心心地鑽回庖廚內。
  王鑫頭一遭瞧見有人為了牽成姻緣而寧願不惜代價!顯然吳氏公寓搜羅的人種遠比他想像中更詭譎。
  「別懷疑,我老婆是本公寓的總管。」沈楚天好心地告訴他。「大至婚姻之事,小至馬桶不通,找她談,準沒錯。」
  「原來如此。」他除了呆笑,不曉得還能做什麼反應。
  「飯菜準備得差不多了。麻煩你到二樓叫繁紅上來吃飯好不好?」沈楚天終於善心大發,欽賜他一個正當理由會見吳氏公寓的頭號美女。
  「這個嘛……」王鑫猶自裝模作樣地咳嗽一下。「好吧!反正二樓也滿近的。」
  他想瞧瞧繁紅的住處。這樣一個迷離詭異的女子,不曉得居處會佈置成什麼德行。
  結果,他先在二、三樓交界的平台遇見一位小男生。
  泛著晶光的瞳仁首先攫獲他的注意力。
  好明亮的一雙眼眸,幾乎像暮夜中的貓眼,能洞悉埋藏在黑暗處的事物。第二樣引他好奇的,是小男孩捏握的米老鼠布偶。
  他不曉得十歲的男孩子仍會喜愛玩布娃娃。
  「你是誰?」小男生瞧上去十二萬分的伶俐可愛。
  「我姓王。」聽說吳氏公寓的房客們彼此都相當熟稔。他馬上再補充一句:「我是繁紅的上司。」
  「你來開除繁紅姊姊的?」小男孩精明地瞠視著他。
  王鑫極度渴望小男孩的猜測可以成為事實,但是自己如果回以肯定的答覆,小男生恐怕會拒絕讓他跨越雷池一步。
  「不是。」
  「真的嗎?」小男孩的狐疑心很重。
  「真的。」他強調。
  「你發誓不會開除繁紅姊姊?」
  「我發誓。」他按著胸口保證。
  「那你一定是個笨蛋。」小男孩吐出清脆爽辣的結論。
  王鑫當場氣結。
  這算什麼?住在這棟公寓內的每個人都想佔他口頭便宜,難道他當真這麼好奚落?
  罷了,與三尺小娃娃鬥嘴,有違他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他不答話,繃著酷酷的臉擠過小男孩身旁。
  「繁紅姊姊身體不太舒服,你最好別去找她。」小男孩居高臨下地警告他。
  他的胸腔重重地怦動一下。
  「小朋友,我進去查看繁紅的情況,你上樓通知沈先生。」不等小男孩回話,王鑫匆匆推開二A的鐵門。
  「我叫小路,不叫『小朋友』。」小男孩的語音追著他進門。
  吳氏公寓顯然極為嚮往孔子夜不閉戶的哲學,鐵門的喇叭把手並不備鎖。
  生銹的榫頭冒出令人牙齦發酸的嘎吱響,王鑫環頸四顧,公寓內並未開燈,從落地玻璃門透進來的月芒形成唯一的光源,只能讓人描繪出朦朧的光景。
  「嗯……」細微的呻吟聲鑽出臥室房門。
  「繁紅?」他暫時收起參觀的心情,整顆心貫注在她不適的輕喃上。
  繁紅頹倒在繡帳裡,已經輾轉了數十分鐘。
  月圓。
  翻攪的血氣在她四肢百骸內奔竄,幾乎將她的血管寸寸撐漲開來。體內的異樣反應告訴她,今夜,又逢月圓時分。
  「啊……」她眩亂地翻了個身,錦被糾纏住柔潤的玉腿。好難受……
  衝撞著肢體細胞的感覺並非疼痛,而是遠超乎痛楚、燥熱和煩悶的異感。過濾掉體內紛雜的衝擊,殘留下來的,其實是狐類精靈最原始的情緒,一種根源於她的遠古血脈、永遠無法除卻的知覺──欲。
  她的骨血彷彿快被焚燒的烈焰烘乾了,灰化成煙塵,昏沉沉的腦海深處尋求著解脫,然她卻不曉得這種「解脫」是以什麼型態出現,又將如何幫助她的能量釋放出來。
  「繁紅?」掀開籠罩床鋪的白帳子,紗慢間出現的影像全然出乎王鑫的意料之外。
  「王……鑫……」她嬌喘細細,蜷在被帳裡難耐地扭動著。
  坦白說,他被震懾了好一會兒。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繁紅。當紗帳撩開的瞬間,一雙流動著黃褐色水光的瞳仁閃了過去。
  繁紅的眼睛竟然像動物一樣,迸射出晶亮粲然的光澤。他用力眨了眨眼瞼,卻發現她的眸色回復到正常的深黑,只是灼熱的光度依舊。
  月牙白的紗質睡衣顯露出她完美的曲線,及膝的裙擺已經縮高到玉腿的起始處。
  活色生香。
  她的每寸肌膚都散發著撩人的韻味,幾乎讓他失控。
  「繁紅,我送你去醫院!」他微微撐抱起她的嬌軀,兩人的臉龐隔得那麼近……
  王鑫,你萬萬不可在人家病恙的時刻生出色慾心。他潤了潤忽然發乾的唇。
  突兀地,繁紅也吐出嫣紅的舌光,和他的舌在澀唇上相遇。
  一串古怪的咕噥聲從他喉嚨逸出來,粗重的喘息再也壓抑不了。
  而她並不就此停住,妖嬈的纖臂悄悄爬上他的頸背,在他尚未回魂之前,軟綿綿的舌順著度進他口中。
  今夜的繁紅,不像繁紅,而像甜膩入骨的心妖精,眼波顧盼之間,簡直冶艷得令人驚心動魄,在在挑逗著他的原始本性。
  就是這種感覺!繁紅迷茫地品味著。每與他親近一分,體內的燥熱就稍減,他恍如化身成解放她脫離苦楚的良藥……她已經無暇探究其中的奧妙,只能跟隨著最原始的知覺,盼望每寸體膚都能緊緊的與王鑫貼合,享受那份飄飄然的舒暢。
  他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她的纖軀不知何時已橫陳在自己身下,肌膚貼著肌膚。
  迷迷糊糊中,他察覺身下的女體並非全然的光滑,相反的,猶如覆著一層細細的絨毛,非常短,也非常密,與他印象中隔著衣物撫觸過的繁紅大為相異。
  細絨的感覺,對於敏感的皮膚而吉,反而倍加刺激,形成截然不同的體驗。
  「繁紅……」他輕吟,游移的唇恣意吻噬她誘人的酥胸。
  繁紅難耐地蠕動著、細喘著,似乎想推開他,又想攬緊他。末了,只能無助地任他洗禮──
  「喂!」平地爆起震怒的響雷。
  日光燈閃了兩下,輝耀出交纏在被單下的人影。
  「天……」王鑫呻吟著埋進枕頭裡。
  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他便能得到繁紅……
  「你你你你你!」吳氏公寓頭號大總管跳進香艷火辣的現場,狂怒的食指已經開始顫抖。「好呀!王總經理,我瞧在你是我老公的好友兼老闆、同時是繁紅上司的份上,禮貌地邀請你前來作客,沒想到你對我苦心煮出來的好菜不屑一顧,反而溜下二樓來偷吃!」
  「王老大,」隨後闖進來的沈楚天也張口結舌,幾乎瞪凸了眼珠子。「你──你──不必這麼『急』吧!」
  現下只怕也很難解釋清楚了,王鑫索性誰也不理,先查看身下的玉人兒要緊。
  繁紅明顯地恢復了許多,星眸半閉半睜的,波光橫溢,容頰染漬著盈潤健康的緋紅。
  而且,她玉體上絨毛般的觸感,已經消失無蹤,暴露在外的粉膚回復成原本的柔嫩光滑。
  「你還好吧?」他稍微放下心。
  「嗯。」繁紅慵懶地應了一聲,鼻音依然含著旖旎風情。
  「她當然還好。」語凝氣勢逼人地分開兩腿,活像只保護幼子的母獅子。「多虧我們及時趕過來,否則繁紅的豆腐早被你吞吃入腹。」
  王鑫盡量在被窩內拉攏衣物,重整訪客應有的尊嚴。
  「我對繁紅決計沒存著壞心眼。」他力圖闡述己身的清白。
  「對,這個叔叔不是壞人。」小路從沈楚天的長腿後頭探出腦袋。「他只是很笨而已。」
  「謝啦!」他翻個白眼,離開繁紅引人犯罪的溫「床」。
  「哼!」語凝徹底否決他的人格。
  「我若是對繁紅有歹意,早就眼睜睜地有著她跳樓了。」他總覺得有必要在死黨老婆的面前維持正人君子的形象。
  「跳樓?」語凝刺耳的嗤叫聲幾乎沒震聾他。「我們家繁紅才不會做這種傻事呢!」
  「相信我,她非但自己想輕生,還慫恿別人陪著她勇敢跳下去。」王鑫試圖以殘酷的事實喚醒沈家大人的良心。
  「繁紅,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語凝認為她必須好生教育房客。「以後你叫別人跳下去就好了,自己沒必要跟著死,知道嗎?」
  「知道。」繁紅柔柔地頷首,整理好敞開的胸領。
  現在輪到王鑫想跳樓。
  「小沈,」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這棟公寓裡究竟有沒有正常一點的人?」
  「有呀!」
  「誰?」他非常懷疑。
  「你呀!」沈楚天笑咪咪地指著他鼻子。
          ☆          ☆          ☆
  繁紅究竟是什麼人?
  是夜,王鑫回到自己的住處,迎著無聲的冷月,獨自尋思著。
  他一直知曉繁紅與平常人有所差異,因為她的邏輯觀實在可愛得令人髮指。話說回來,這個「她異於常人」的想法僅針對繁紅的抽像性格而已。
  直到今夜,他明明白白地接觸到她的變異,無論在體膚上抑或是行為上,他終於怔忡地領悟到一個事實繁紅「確實」與平凡的世俗人不同。
  即使經過四個小時的反覆思索,他依然無法解釋,自己在暗室中撫觸到的細密絨毛到底從何而生、消失何處。
  繁紅究竟是什麼?
          ☆          ☆          ☆
  大勝利。
  職棒球季順利在十月底閉幕,今年「森堯豹」不愧為武林盟主,再度刷新四連霸的歷史性紀錄。尤其是閉幕前的最後一場賽事,豹隊英雄們更是痛宰了「森堯企業」死對頭的所屬球隊,幾位股東龍心大悅,立時吩咐助理擺設超級慶功宴,將棒球武士與各自的家眷齊聚一堂,共享公司福利。
  慶功宴的舉辦地點相當別出心裁,選定於「森堯企業」私有的棒球練習場,揀露天自助餐方式。時值八點半,重量級的股東們已紛紛現身,慶祝氣氛逐步趨向熱絡。
  吳氏公寓的房東貴為「黃金投手」沈楚天的妻室,以及總教練吳泗橋的獨生女,自然榮列受邀者名單,而幾位房客也就樂於冒充「家眷」的身份,一起跟過來湊湊熱鬧。
  繁紅立在飲料吧前面,猶疑著應該先試試阿薩姆紅茶,或是中式的文山包種。
  「茶水富含咖啡因,喝多了有礙皮膚健康。」吳氏公寓的頭號書獃子兼科學家──尹承治,嚴肅地提供她美容資訊。
  「這是紅茶,不是咖啡。」只有咖啡裡頭的東西才能稱之為「咖啡因」。
  「咖啡因又叫茶鹼。」
  「『鹼』的味道應該鹹鹹的。」繁紅提出如是的見解。因為「鹼」和「鹹」的字型很相像,兩者理當有直接的關聯。
  「不,『鹼族』嘗起來苦苦的。」承治否定她的看法。
  「可是紅茶是甜的。」
  「哦?」他被難倒了。「嗯……這個問題很值得研究。」
  於是,呆頭科學家整個晚上陷入苦思中。
  繁紅順利剷除第一項阻礙,回首繼續考量她的人生抉擇──喝包種好?還是阿薩姆好?
  「哈羅!」溫情款款的招呼從她身後傳過來,而且距離頗為貼近。
  「誰……」她的專注受到輕微的驚擾。
  「還記得我嗎?」二壘手高鷹人咧著大眾情人的笑靨,等待她發射「啊!是你呀!」的驚喜訊息。
  最能博得女性球迷專愛的「森堯豹」球員,第一把交椅由「黃金投手」沈楚天佔據,第二號人物則非讓高鷹人竊據不可。尤其沈大公子成親之後,身價難免受到影響,高鷹人更是理所當然地接收他的變節崇拜者。
  爽朗、結實、陽光般的笑臉,是兩位花花公子的共同特色,但高鷹人多了幾分風流味道,少了幾分瀟灑,所以排名一直屈居在沈楚天之下。
  繁紅當然記得這位明星球員。昔日吳教練安排球員們與他的寶貝女兒相親時,高鷹人也曾獲選登錄為「女婿候選人」之一。誰知這傢伙好好的「親」不「相」,居然跑到二樓吃她的嫩豆腐。既然「奉茶」乃待客之道,端莊有禮的繁紅自當遵從體尚往來的規矩,回敬他的跑車油箱一杯熱紅茶。
  「登徒子,你好。」她微笑茗點頭,完全盡釋前嫌。
  「嘿嘿……」高鷹人傻笑得很尷尬。「你還記得那件小過節?」
  「車子呢?」
  「送廠保養了。」他垂涎這位絕色佳人是一回事,但打死他也不會再讓她接近自己的愛車。
  「還想喝茶嗎?」繁紅尚未弄懂他接近餐區的原因。
  「不用了,我的車子每喝一次茶,就得虧損上萬兩銀子。」
  「我是問你。」繁紅捺著性子。
  「我?不,謝謝。」他清了清喉嚨。「繁紅,你……明天晚上有空嗎?」
  「不曉得。」她又沒有預知能力,哪會曉得明天有沒有空。
  「那麼你何時有空?」高鷹人撞上第一根軟釘子,再接再厲。
  「嗯……」她秀氣的柳眉糾纏成為難的結。「有空的時候自然有空。」
  「這樣呀?」他悻悻然地撫著鼻尖。看樣子,今天的破冰舉動宣告挫敗。「要不然,等你空閒下來的時候,隨時撥通電話給我,我請你看電影。」
  「我已經賺到錢,可以自己買票。」提到揮汗工作而獲得的薪酬,繁紅就很自豪了。
  「我明白,當年的錯事,你一定很怨恨我……」他深情萬縷地執起美人兒的柔荑,企圖採取軟性訴求。
  她一定仍記恨著他,才會連番找藉口拒絕他的邀約,高鷹人事前已做好心理準備接受現實的打擊。
  「你幹了什麼好事讓人家憎恨你?」冷不防地,寧馨的兩人小世界突然插進殺風景的第三者。
  高鷹人滿擬用不耐煩的銳眼瞪退不識相的傢伙。
  「老闆?!」他立刻將到口的詛咒吞回去。
  遲到兩個小時的大頭頭終於出面主持正義。
  「如果你能把追求我的助理秘書的時間,專注於增進球技上面,我會非常感激。」王鑫的冷眼直直射向他們交握的十指。
  他不過晚來兩個鐘頭,一進會場,打老遠先覷見她與一位文質彬彬的男子咬耳朵,而後球隊的第二號花花公子──第一號沈楚天已經陣亡了──緊接著上前向她示愛,兩人還當眾手牽手、心連心,更甭提其他N雙吃冰淇淋的視線了,害他都開始懷疑公司養這票玩棒球的傢伙究竟值不值得。
  「呃,我……這個……」高鷹人再蠢也瞧得出他眼中純男性的敵意。「嘿,嘿嘿,嘿嘿嘿!老闆,你們慢慢聊,我過去和教練喝幾杯。」
  好端端的,何苦與百萬年薪過不去呢?溜吧!
  王鑫放他走人,酸溜溜的指責對像順勢換個人選。「蕭小姐,你很不錯嘛!所到之處都能引來愛慕者的告白,厲害,真的厲害!」
  「謝謝。」做人要謙虛,此為房東小姐送給她的第二項勸告。
  「我不是在讚美你!」他低吼。
  「不是嗎?」她好驚訝。「可是聽起來很像。」
  王鑫合上眼,巴望能同時掐死她和吻暈她。
  「別轉移話題。那個姓高的犯下什麼大案子,讓你記恨他到現在?」
  「相親。」她樂意當個有問必答的下屬。
  「你──你和他相過親?」他的眼珠子險些掉出來。
  「房東小姐和他相親。」她進一步解釋。
  原來如此。王鑫稍微平靜一些。
  「那麼他剛剛提起你憎恨他的事,又該從何說起?」
  「他喜歡偷摸別人。」
  「高鷹人偷摸吳小姐不關你的事。」依他來看,應該交給小沈尋情敵晦氣才是。
  「那個人是我。」
  「那才好笑,你沒事幹嘛亂摸吳小……」王鑫驀地住嘴。「他偷摸──你?」
  「嗯。」繁紅清亮的美眸笑瞇成新月形。
  「他偷摸你!」他體內緊繃的神經頓時迸裂成千萬個碎片。那個他媽的、該死的高鷹人居然敢輕薄繁紅!
  他的腦中立時浮現繁紅受到挑逗的景象──她曼妙的曲線蜷成誘人犯罪的憨態,銷魂蕩心的低吟交織成動人的樂章。她的冶艷,她的媚俏,竟然讓除了他以外的第二個男人觀賞過。
  天呀!地呀!人呀!高鷹人竟搶先他一步。他非把姓高的色狼的年薪降到兩萬元不可,他要懲罰那只……
  且住!猛烈的思緒在他體內緩了一緩。
  他瘋了嗎?
  他憑什麼向其他男人聲張主權?
  繁紅又不是他老婆,就算被十個大男人沾過也不干他鳥事,他幹嘛做出這些笑壞人家大牙的愚行?虧他還日日夜夜提醒自己,繁紅的危險性高於凶禽猛獸,怎麼轉眼間就落入人家的爪牙之下?
  「你的臉變成紅色的了。」直是驚人,雖然她也會面紅耳赤,卻及不上他血液循環的迅速。難怪房東小姐老愛嗔說,男人是「衝動」的生物。
  「繁紅,你……」極力壓抑的低喊從他兩排牙齒之間迸了出來。這女人根本不瞭解狀況,反而用一雙觀賞天下奇跡的亮眸打量他。他再和她瞎耗下去,除了崩潰和瘋狂,不會再有第三種下場。「算了!回去喝你的紅茶。」
  「可是,我比較想試試文山包種。」鬼魅般的柔音帶著歉意。
  「閉嘴!」王鑫頭也不回,直直飆向斜對角的小酒吧。
  他需要一劑醇勁有力的強心針。
  老天顯然不肯輕易放過他。他才離開熱飲區,一個稚嫩的嗓音突然黏上來。
  「你的臉為什麼變成紅色的?」聽起來依稀是那個自稱為「小路」的詭異男孩。
  王鑫的精神昂振了幾分。正好!有些他來不及參與的舊事可以向繁紅的幼齒鄰居打聽打聽。小朋友嘛!比較好騙。
  「天氣太熱的關係。」他勉強擠出一臉生硬的笑容,瞳孔下移二十度角,對上精靈的小男生。「小路,你喜歡今天的慶功宴嗎?」
  「喜歡。」小路的嘴角沾著雪白的鮮奶油。
  「在會場上,你有沒有見著哪些熟識的面孔呢?需不需要王叔叔替你介紹?」試探策略開始。
  「我已經認識的熟面孔幹嘛需要你的介紹?」小路覺得他很莫名其妙。
  有道理。王鑫必須承認,與繁紅相處久了之後,他說話的邏輯也開始顛三倒四了。
  然而,被成熟女人弄暈頭是一回事,讓三尺高的小鬼頭輕視又是另一回事。
  他雙手盤在胸前,端著年長對方二十餘載的威嚴。「小鬼!叔叔問你話,你乖乖回答就好。告訴我,你以前有沒有見過站在那邊的高叔叔?」
  「那個人呀……」小路隨便瞥了一眼。「有啊。」
  「真的?」王鑫的每根神經霎時緊繃。「你在哪裡見過他?公寓嗎?他以前和繁紅要不要好?」
  小路定定地瞠住他,忽爾不吭腔。
  王鑫給他審視得毛毛的。
  「看什麼?」他有點心虛。
  「哦──我瞭解了。」小路慢條斯理地開口。
  「瞭解什麼?」
  「王叔叔,向不懂事的小孩套話屬於低等生物的行為。」他清脆的指控在成年男子心頭蕩漾出漣漪。
  「……」
  王鑫決定回頭尋找那杯他迫切需要的穿腸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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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森堯企業」和紐約的「海華電子」一直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最近「海華」臨時下了一張電子零件的訂購單,而且交貨期限相當短促,王鑫瞧在過去五年來的商業交情,臨危受命地承接了下來,也因而讓「森堯」陷入整整兩個月的趕工期。
  為了敲定最後一筆電子零件的交貨日,紐約方面特地派遣採購部經理前來驗收。
  下午兩點半,王鑫領著高階貴賓進入十二樓的大本營,第一眼掃瞄不到白衣美女的芳蹤,腦裡的警報器立刻嗡嗡震動。
  「繁紅呢?」他擔心自己一轉身,繁紅又會逮到什麼作亂的機運,還是盯緊她比較實際。
  「應該在茶水間吧!」錢小姐不愧為普天下專業秘書之代表,唇角永遠揚著二十度弧線的禮貌笑容。「總經理,梁小姐,需要我替您們沖杯咖啡嗎?」
  「好的,謝謝你。」紐約來的特派員梁依露,回以一式一樣的專業笑容,削薄的短髮與連身套裝顯露出咄咄逼人的英氣。
  經由旁觀者密切的觀察,她對王鑫的親善、喜愛似乎很顯而易見。
  梁、王兩家長輩結有拜把子的交情,梁依露等於是和王家兩兄弟一起玩到大的,青梅竹馬的交情延續至她十歲那年,全家移民美國為止。然而空間的遠離並未縮簡她進入王氏族譜的企圖心。為了重拾接觸的機會,大學畢業後,她積極爭取進入家族企業謀生,目的無非是希望藉由公事的聯絡,把握每一次與王家帥哥相見歡的機會。而梁家大老對於這位王氏的後生小輩也是青眼有加,自然很樂見兩位第二代的佼佼者相結合。
  可是,短短四個月之隔,梁依露卻臨時冒出個情敵來。
  「錢小姐,多看著繁紅一些,別讓她又溜到哪間茶葉店給我納涼。」領著芳客踅向辦公室前,王鑫不忘咕噥地抱怨。
  公司內養著一個將組織規章視之如無物的職員,鮮少有哪號老闆可以忍受太久的。要不是那個沈大胚威脅利誘外加吹拐哄騙,他怎麼可能容忍蕭美人在鼻端下我行我素這麼久!
  「找我嗎?」辦公室門自動敞開,一張大特寫出現他眼前。
  「喝!」王鑫連忙穩作腳跟。「你躲在我辦公室做什麼?」
  嚇死人了,她臨時出現也不廣播一下!
  儘管不樂意,心海深處仍然為她的姿容喝了聲采。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繁紅都是清靈脫俗而出眾的,連身的絲質白裳形成一道曼妙的保護層,裹著她玲瓏有致的曲線。她的嬌顏不帶一絲粉飾;疏淡的眉,柔瑩的眼,絕俗的風華。
  只要她盡量別逼瘋正常人的邏輯觀,憑著那身玲瓏仙氣騙騙人、餬口飯吃,保證餓不死。
  梁依露緊盯著神出鬼沒的大美女,表情同樣迷惘。這女人是從哪裡蹦出來的?
  「加熱水。」繁紅揚了揚熱氣蒸騰的瓷杯。
  「你進我的辦公室沖熱水?」這種說法教人怎能不茫然呢?他的辦公室又不是茶水間。
  「不,是替你的水壺加熱水。」她啜了口紅茶。
  「那為什麼你手上有一杯新沖好的紅茶?」他若不弄清楚,鐵定會渾身不對勁。
  「順便替自己泡了一杯。」她進一步解釋。
  「哦……瞭解了。」他疑心地點了點頭。真的瞭解了嗎?
  算了,管她的,再追究下去保證沒完沒了。王鑫決定堅守一項原則:速速隔開繁紅與外人的互動關係,避免家醜外揚。
  「梁小姐,裡面請。」他清了清喉嚨,重新拾回純粹公事化的派頭。
  兩位女性交錯而過的瞬間,目光互對。
  就是她!梁依露有所領悟。她就是危及自己地位的意外人物。
  叫「繁紅」是吧?
  「很高興認識你。」女強人的口吻格外意味深長。
  繁紅目送訪客和大老闆關進私人辦公室。
  「她瞪我,真沒禮貌。」她擰起清朗的眉心。
  「人家想做的,不只是瞪你。」錢秘書的觀察力充滿多年訓練得來的智慧。「別理她了。替我影印一下這份卷宗,順便把五樓的會議紀錄拿上來。」
  繁紅盯著她手中的文件,注意力立刻被轉移。「這種東西叫做『卷宗』?還是『檔案』?」
  「卷宗。」
  「卷宗和檔案有什麼不同?」
  「卷宗是你現在要去影印的文件,檔案則指待會兒我交代給你歸架的紙夾。」老薑不愧為老薑,隨時能招架她的奇問妙答。
  「瞭解。」繁紅求得欣然滿意的解釋,回頭進行她獲派的重責大任。
  步入電梯時,她陷入深思中。敏銳的狐性知覺讓她察查到,王鑫身旁的女人散發出一種強烈而無厘頭的排斥感,教人好生不解。莫非她無意間衝撞了對方,或者那位小姐不喜歡她紅茶的香味?
  整樁事情太詭異了,值得好好研究。
  最讓她訝異的是,她自個竟然也擴射出程度相當的敵意。怎麼會呢?她並不認識對方,也無緣與那位小姐交談過,為何會沒來由地抗拒對方的存在?
  尹承治曾經向她提過什麼「人體磁場理論」,當時她猶無法理解,現在終於稍微有點概念了。八成是她和那位西洋風味的女人磁場不合。
  「嗨!你也來了?好久不見。」影印間的主機被一位眼熟的女職員捷足先登。
  繁紅眨巴著眼瞳,一時沒有認出對方。
  「我就是前陣子差點被你騙得跳樓的人,記得嗎?」林小姐興匆匆地提醒她。
  「哦──那個『一了百了』的小姐。」繁紅恍然大悟。「你不打算再死一次了?」
  對於不久前還想輕生的傻子而言,林小姐簡且活潑快樂得離譜。
  「沒錯!」林小姐咋了咋粉舌,「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想開了。女人哪,必須自立自強才行,何苦為了不值得的雄性生物而作踐自己呢?既然他想離開,求也求不回來,就乾脆大大方方地讓他走吧!」
  雄性生物?繁紅終於瞭解林小姐尋短見的原因。原來她是因為狗狗走失才輕生的。
  「你可以上吳興街找找看。」
  「找什麼?」林小姐愣了一下。
  「畜犬收容所。」繁紅熱心地提供資訊。「流浪犬大都集中在收容所裡,應該找得回來。」
  「這樣呀?」林小姐完全不懂。這……算哪一國語言?
  無所謂,負心薄倖的男人本當列入牲畜類,不算辱沒了人家,她可以接受。
  「往者已矣,那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我上媽祖廟想求支籤問明白,卻在門口遇見一位道仙,他看了我的氣色,立刻斷定我這陣子犯小人,而且身邊出現妖物。」林小姐活靈活現的轉述。「我就說嘛,一個人怎麼可能連走兩個月霉運?」
  「我認識一位師公可以幫你解厄。」繁紅髮揮敦親睦鄰的精神,替風師叔招攬客戶。
  「多謝了,不過那位道仙已經畫了一道防身符給我,囑咐我日夜攜帶,絕對不能離身。」林小姐飛快地摸索著長褲口袋。「──你看!」
  一道尖銳的黃芒狠狠射入她的胸腔。
  「啊──」繁紅慘呼,雙腿突然頹軟得失了力,再也撐持不住體重。
  好痛……真的好痛!無形的大鐵錘惡狠狠地狂敲著她的體軀,她的心臟彷彿被人隔著肌膚剜了出來,揉捏成一團,重又塞進胸坎裡。
  「喂,你怎麼了?是不是心臟病發作?還是中風?癩癇?」林小姐大驚失色,連忙蹲低了身子去扶她。
  「啊──」繁紅再度痛叫。心臟絞扭的痛楚讓她幾乎無法呼吸。「你……你……別碰……別靠近我……」
  「發生了什麼事?要不要我叫救護車?小姐你貴姓?」林小姐急得團團轉,開始胡言亂語了。
  繁紅的整排貝齒陷入慘白的下唇,咬出細細的血印子。
  「王……王鑫……」她無力地合上眼。
          ☆          ☆          ☆
  「唔……」王鑫頓住優雅流暢的對白。
  怎麼回事?他的胸口忽然揪了一下,彷彿有人持著尖利的針器射中他心房。
  那種強烈的疼痛一閃即逝,不適的感覺卻留在體內激盪。
  「你不舒服?」梁依露從檔案中抬頭,訝然地揪住他發白帶青的俊臉。
  「不是……啊……」奇怪,又來了。他忍不住按著心口,往後躺回椅背上。
  這種驟猛的異樣疼痛實在難以理解──
  莫名其妙地,繁紅的身影突然躍進他腦海。
  怪哉,他沒事遐想繁紅做什麼?
  「你吃壞肚子了?」梁依露連忙從手提袋裡掏出兩錠錫箔包裝的藥品。「正好我隨身攜帶腸胃藥。」
  「不,不是肚子痛。」他越想越不對勁。
  「我倒杯水給你。」梁依露逮著大好機會展現她的母性本能。
  「謝謝。」他匆匆謝過訪客的好意。「對不起,恕我失陪幾分鐘。」
  無論如何,他必須親眼見到她才能放心。
  他來不及等門扉推開到足以看見錢秘書的臉,問號已經激射而出。「繁紅呢?」
  「在影印間……」
  就這四個字已提供他足夠的訊息,王鑫立刻直奔電梯。
  電梯慢吞吞地從一樓升上來。
  沒時間了。
  他撒腿衝下太平梯,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焦切些什麼,只知心底深處隱隱傳來急迫的催促,要他立刻趕赴繁紅身邊。
  她需要他!
  果不其然,出了電梯,就見到走廊上聚集了竊竊私語的員工。會計部的林小姐驀地從人群中鑽出來,一臉倉皇。
  「趕快叫救護車!」
  「是繁紅嗎?」他遙遙地問喊出聲,迅速縮短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
  「總經理來了。」無頭無緒的眾人明顯地放下心來。
  「讓開!」王鑫不暇細想,粗魯地推開擋路的旁觀者。
  窄小的空間內,羸弱不勝的雪影虛癱在門側牆角,氣息短促得令人心慌。冷汗悄悄地滲出額角,淌下她緊緊合住的眼睫。
  眼前憔悴慘白的繁紅,根本無法和十分鐘前亭亭玉立的倩姿相比。才十分鐘而已!
  「繁紅?」他單膝蹲在她身畔,輕柔而小心地將她移攬到懷裡,生怕一丁一點的震動都會害她白受無枉之苦。
  她無力地眨開眼,又閉上,似乎這個單純的動作要耗費千斤萬斤的力量。
  「別怕,我來了。」他輕輕拂開她額前汗濕的劉海。「你哪裡不舒服?」
  「心口……好痛……」她幾近無聲地低語,睫毛在眼窩凹處暈成扇形的陰影。
  很奇怪,每當她出了狀況,不論是巧合也好,心裡有預感也好,他總是能及時出現,她一睜眼,瞧見的首張臉孔就是他。
  「好了,沒事了……」但是指下所碰觸到的肌膚冷涼得令他心驚。「我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總經理,」林小姐小心翼翼地插嘴。「我想,應該送蕭小姐到醫院掛個急診,比較妥當吧?」
  「我要,回家……」繁紅費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眨開眼簾。
  王鑫默默解讀她眸心的懇求。
  月圓那夜,她也曾經突發過身體不適的情況,主因和症狀雖然與現在不同,情境卻是相仿的。他並不曉得自己從哪裡得來正確的思緒,直覺卻知道,送她回吳氏公寓的助益性,絕對遠超過帶她向醫生求診。
  「好,我們回家。」
          ☆          ☆          ☆
  吳氏公寓原本就人煙稀少,白日時分,房東夫婦投入各自的工作,風師叔也搶搭台北建醮大法會的列車,努力攢點生活費,就連曾春衫和小路母子也臨時回娘家辦事,整棟公寓僅剩除了實驗、啥都不瞭解的科學家尹承治。
  王鑫終於瞭解「求助無門」是何等滋味。
  回到繁紅的公寓,先安頓好她睡下,他示意跟在後頭團團轉的尹承治出來客廳,讓他靜靜休眠一陣子。
  兩個男人隔著紅木茶几,面對面地坐下來。
  「希望不是繁紅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承治看起來相當困擾。
  「她有什麼老毛病?」王鑫非問清楚不可。
  「一種定期會發作的病。」
  「這種病有什麼症狀?」
  「我說過了,它會定期發作。」承治以打量白癡的狐疑眼光睨著他。
  「廢話!」王鑫失去耐性。「我是問你,她會定期發作、全身疼痛難忍的症狀又叫做什麼病?」
  「叫做『老毛病』。」承治斜睨的眼光轉為質疑他。「你耳襲了嗎?」
  「尹先生,」他必須用盡全身每一分自制力,才能說服自己嚥下懊惱的狂吼。「明人眼前不說暗話,你不必再閃躲我的問題,何妨直接告訴我──繁紅究竟和普通人有什麼不同?」
  「你覺得呢?」承治百截了當的反問害他一時之間答不上話。
  「我覺得──」他謹慎地選取不至於產生負面影響的言詞。「她很像……某種動物。」
  「當然。」承治幾乎開始歧視他的智商。「你是動物,我是動物,她也是動物,天下本一家!」
  講了半天全是白搭。
  再這樣瞎扯下去,他擔心沈楚天練球回家後,會發現樓下停著幾輛警車,而吳氏公寓內濺滿呆頭科學家的血液,他則被管區大人以「一級謀殺」的罪名逮捕。
  「算了,我去燒水。」他欠了欠身,決議沖泡一杯紅茶提提押。
  紅茶?他明明屬性黑咖啡生物。
  這下子慘了,連口味都讓那個仙女似的妖女給惑亂了。王鑫搖頭苦笑。
  水壺才擺上爐火台,繁紅房內忽然飄出微弱的輕喚。
  「繁紅?噢,該死……」他連忙將觸著火的指尖含進嘴裡。「等一下,我馬上來!」
  快手快腳地奔進她香閨,入眼的景象卻讓他不由得升起殺人的衝動。
  承治先一步抵達目的地,此時已經侵佔了繁紅床邊最佳的地理位置,扶著她撐坐起來,半倚在他胸懷中。
  「沒關係,你去忙你的,繁紅交給我照顧就好。」承治不好意思讓客人太操煩。
  「是嗎?」王鑫哼了聲。
  不知道是他太多心了還是怎地,最近繁紅身旁突然冒出一大堆礙手礙腳的野男人,代表人物之一是高鷹人,第二把交椅自然非尹大科學家莫屬。
  或許他應該好好考慮吳語凝前陣子的提議,鼓吹孟家小姐盡早回國來攪局,別讓尹承治將太多注意力放在繁紅身上。
  「想喝茶……」繁紅的氣色依然偏向蒼白虛弱。
  「嘿,你!」王鑫朝房門口偏了偏頭。「廚房在那個方向,需要我帶路嗎?」
  「不用。」承治愣愣地站起來。
  「慢慢來,不用急,免得燙傷了手。」
  「好,多謝關心。」承治一時不察就被他給騙了出去。
  王鑫當著礙眼人物的鼻樑,將房門掩上。
  總算趕走了他!
  「繁紅,我警告過你多少次了?」怨氣從王鑫緊擰的眉透出端倪。他依著一式一樣的姿勢將她移回自己懷中。「規矩的淑女絕對不會隨便讓陌生人親親摟摟,你應該學會適時的抵抗!」
  「承治又還沒親。」她很委屈,急病中依然不忘反駁。
  「等他親了、你才反抗,那還得了?」他橫眉豎眼的。「陌生人很危險!」
  「你比較陌生。」繁紅提醒他。
  對喔!承治似乎比他更早結識繁紅。
  王鑫不禁老羞成怒。「那又如何?我已經親過你了,他還沒有,你說說看是誰比較陌生?」
  「嗯……他。」繁紅思慮過後的回答令人非常滿意。
  「這不就對了。」他大剌剌地聲張主權。「記得,以後一定要反抗,知道嗎?」
  其實,跟邏輯觀與眾不同的人交談也有幾分好處,起碼旁人一聽就抓中語病的論調,拿出來唬唬她卻不成問題。
  商賈之人嘛!陰險一點也無妨。王鑫立刻恢復心安理得。
  「胸口很難受……好像有東西烙上去……」繁紅撫按著胸口,顰眉的病容別有一番勾引人的風情。
  「烙印?」難怪,他總覺得那股揪心的痛楚猶如被灼燒的鐵具用刑。「讓我看看。」
  他放平了繁紅,輕手輕腳地撩開白衫的前襟。不一會兒,遮阻的衣料完全敞開,粉雕玉琢般的雪膚盡數暴露在他謹慎的眼前。
  關懷的情緒暫時高漲於窺香的目的。他的手徒然一震,被烙在她酥胸的褐印駭了好大一跳。
  一道符印顯眼地浮現於她左側的酥胸,面積約莫五公分見方,有若道士直接拿硃砂筆畫寫上去的。符印的上截已經消失了一大片,下半部的筆痕卻依然清楚而深刻。
  「這是什麼?」他細細撫過新生的印子。
  「啊!」她的傷處仍然敏感脆弱,禁不起碰觸。
  「這些怪痕是怎麼印上去的?」上班時間,誰敢在公司內剝掉她的衣棠,輕薄至幾近不堪的地步?
  「不曉得。」繁紅虛頹得合上眼。
  無論他有多麼渴盼挖掘出事實,此時此刻絕非上佳的時機,她的體力恐怕負荷不了多久。
  「你多睡一會兒,養好精神要緊。」王鑫先撇開滿腔的疑惑。
  說來好笑,他心裡聲聲句句提醒自己,「繁紅很危險」、「不可以太過接近她」,結果呢?眼巴巴地就和她夾纏不清了。
  下個星期他必須和梁依露跑一趟紐約,或許,時與地的相隔,有助於他貫徹拉遠距離的決心吧!
  「又是你!」砰!房門被人一傢伙撞開來。語凝活似一隻觸了電的母老虎,眉毛、寒毛、頭髮全豎直成盾牌。「你真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每次我一進門就會發現你偷吃繁紅豆腐!」
  王鑫瞥向牆頭的掛鐘。六點整,房東大人下班回家的時間還真該死的神准。
  「唷,少年耶,你的手腳挺快的嘛,和當年的沈楚天有得比哦!」風師叔施施然地跟著晃進來。
  王鑫趕緊拉攏病美人的衣襟,免得曝光過度,身價貶值。
  「繁紅生病了。」他為名譽清白提出無辜的聲明。
  「就是趁人之危才可恥!」語凝無視於矮人家一顆半腦袋的高度,居然揪住他的衣領,一副隨時準備將他過肩摔的勇猛悍樣。「我問你,你對我們繁紅做了什麼好事?」
  他啼笑皆非。抓賊的反而被抓了!
  「她的心口突然浮出詭異的符咒印子,我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什麼符咒?讓我看看!」風師叔排擠到大前線,撩高袖子就準備上場掀繁紅衣服。
  「喂!喂!喂!」王鑫沉下臉,差點掄拳頭揍人。「你想幹什麼?」
  「查查她著了誰的道呀!」風師叔一臉莫名其妙。
  「男女授受不親。」他要求清場。「去去去,你們全到外頭排隊,我把那道符印依樣畫下來,送給你們研究。」
  「先生,現場的『唯一』女性好像是區區不才在下我!」語凝惡狠狠地獰笑。
  「這個嘛……」他為之語塞。「好吧,人就交給你,不過你可別趁我不在場,侵犯我員工的權益。」
  「廢話!」一干男人全被趕到客廳。
  五分鐘後,語凝拎著一張紙交給風師叔。
  「風師叔,這是什麼奇怪文字?」無論是何方高人出手,她保證與對方沒完沒了。
  「哎呀!」風師叔突然跳起半天高。
  「怎麼樣?」一夥人齊齊驚問。
  「沒事,我不小心咬到舌頭。」風師叔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
  「風師叔!」抗議聲充斥著各個角落。
  「抱歉抱歉,大家多多包涵。」老師公有模有樣地端詳著房東手繪的符紙,頭至歪的。「哎呀!」
  「這回又咬到什麼了?」王鑫在旁邊放冷槍。
  「這、這、這,這可奇了!天師制狐咒!」這回風師叔來真的,經驗和道行遭受前所末有的衝擊。「天師制狐咒明明已失傳上百年,居然還有人通曉法術的施咒術。」
  王鑫覺得他的科學觀正面臨嚴重考驗。二十世紀的現代人應不應該採信符咒、施術的異端邪說?
  而且,吳氏公寓的成員好像沒有如上的困擾,就連正牌科學家尹承治也聆聽得相當入神,難道沒人願意站出來主張「廢除迷信」?
  話說回來,對於一棟怪人收容所,他應該期待什麼?
  「重點是,中了天師制狐咒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他決定入境隨俗,同流合污。
  「嘿嘿,這個問題你就問對人了。」風師叔欽賜他孺子可教也的關愛眼神。
  「如何?」大夥屏氣等候他公佈答案。
  「不曉得。」風師叔回覆得乾淨俐落,甚至沒有一絲絲慚愧的意思。
  王鑫翻個白眼,跌坐進沙發內。現在不得不從現實觀點考量,把繁紅交託給他們照料,不曉得安全性有多高?為了她的小命著想,或許他應該將她隨身攜帶到紐約去。
  「什麼叫『不曉得』?」承治有種上當的感覺。
  「不曉得就是不曉得。」老道士坦率地嚷嚷。「我已經說過了,這道符咒早已失傳,我怎麼知道它會發揮什麼作用?」
  「可是繁紅已經中了符,你有什麼具建設性的解決方案?」在場中人,王總經理是唯一保有理智思考者。
  「我先燒七七四十九道護身符給她喝喝看!」
  王鑫聽得心驚肉跳。她喝完之後焉有命在!
  「如果沒效呢?」語凝也抱持懷疑的態度。
  「那只好等到繁紅髮作,再對症下藥嘍!」風師叔攤了攤手。
  直到這一刻,王鑫終於確定,繁紅留在他們手中鐵定凶事多、吉事少。即使不為其他,光是考慮到員工福利這點,他便不能坐視。
  「大家介不介意我們用比較科學的方法來解決?」他一一掃視過每雙眼瞳。
  「解剖她?」承治表達最專業嚴肅的意見。
  「您老人家手下留情。」這也未免太矯枉過正了!「反正,繁紅的事交給我負責就好,你們回頭忙各自的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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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5:18: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長榮航空班機劃破蔚藍如洗的晴空,揚向另一塊遠隔數千里的大陸。
  「繁紅終於飛走了。」語凝昂著螓首,送別騰空而去的七四七巨無霸。
  過去幾天,吳氏公寓陷入繁紅就職後的第二波忙亂。王鑫決定偕同她往紐約交涉公事,順道延請專業的醫療機構為繁紅的怪病做檢驗。
  房東大人的算盤打得好,讓繁紅出國做個檢驗,查清楚她的奇異脈源會不會產生什麼未知的變化,順道增長見聞也不錯。於是,公寓的一干怪人全部投注在趕辦簽證、收拾行李,叮嚀她應注意的事項。種種瑣事費心之餘,也沒剩多少時間讓大夥培養依依的離情了。
  其間,王鑫前陣子介紹過的孟家小姐也搬進公寓裡,而且對承治似乎還頗有好感。兩位美女級人物一進一出,總算吳氏公寓得以維持繁紅未離去之前的生態。
  可是,公寓內的每一位成員皆是無可取代的。
  「唉!」房東大人幽幽歎息。
  「別想太多啦,鵝媽媽。」沈楚天極力想提振暴君老婆的士氣。「你的小雛鵝總有一天會長成大鵝,一隻隻飛離窩巢。」
  「可是,美國……美國耶!」她垮著淒涼傷悲的娃娃臉。
  「美人去美國,王八配綠豆,正好嘛!」風師叔加入勸說的行列。
  「而且他們頂多待兩、三個星期就回來了。即使臨時發生意外,十幾個鐘頭的機程也不算太遠呀!」難得向來悲觀的曾春衫也對繁紅的紐約之行抱持正面態度。
  「紐約的治安之惡劣排名全世界第一,而且社會問題那麼嚴重……」她忍不住又呼了第二口沉重的悲氣。
  「反正繁紅只是暫住一段時間,又不打算移民,社會問題什麼的也和她無關嘛!」沈楚天屬於樂天派。
  「這就是重點呀!你怎麼能確定美國的社會問題和繁紅無關呢?」語凝終於詳實地表達出內心的焦慮。「你要曉得,美國人一天到晚打仗、天災人禍處處發生,實在已經夠可憐了,現在又多出一個繁紅──唉!」
  慘慘慘,連三慘!
  「嗯……被你這麼一說,我也開始替美利堅人感到憂心了。」風師叔頓時陷入沉思。
  「回家吧!」語凝抬起千斤重的步伐,頹喪她走向機場出口。「從明天開始,大家記得每天收看CNN,說不定我們得到有關繁紅的消息,會比她主動打電話來得更迅速。」
          ☆          ☆          ☆
  傍晚六點半,王鑫和繁紅抵達希爾頓飯店,進駐閣樓套房。
  裡頭的光華富麗自然不在話下。大理石貼出明淨照人的地板,落地窗形成采光的靈魂樞紐,俯覽著迷離的市區。玄關、會客室、浴間、客廳、小吧台、臥室,一應俱全,雖然名為「套房」,其實已等於一間設備精緻的獨立公寓。
  透過王鑫的事前要求,旅館方面在會議室內加了一張床位,佈置成第二間優雅舒適的臥房。繁紅未來二周的香閨,就此有了著落。
  「您希望我將行李擱置在何處?」美色當前,金髮服務生提著兩大袋行李,卻絲毫不覺得辛苦。
  繁紅勾著靈艷如仙的淺笑,並不吭聲。
  服務生的三魂七魄從眼睛裡蒸發出竅,簡直神魂顛倒得可以。
  「小姐?」他暈陶陶地再催問一次。
  繁紅一個勁兒地微微頷首。
  「小姐,我並沒有冒犯的意思,不過,您的美麗實在是世間少有,能夠為您服務是我最大的榮幸。」殷切的侍者幾乎沒跪地膜拜她的絕色。
  「這位小姐聽不懂英文,你向她獻慇勤也沒用。」驀地,服務生耳後響起冷冷的嘲諷。
  金髮帥哥閃電般地收起一臉涎相,雙腳併攏。
  「您好,先生。請問行李應該放在哪裡?」同樣的問句,現在聽起來立刻變成剛健正直、絕不好色的話調。
  「原地放下。」王鑫隨手掏出一張五元紙鈔遞給他,尖銳的眸光險險刺穿他的胸腔。「謝謝你盡心盡力的服侍。」
  金髮小帥哥不敢回應他譏誚的視線,接過小費即快步離開火藥味噴鼻的閣樓。
  「繁紅,你到底記不記得我警告過你幾百次了?」他快受不了了。
  「嗯──」繁紅扳著手指頭,開始喃喃計算。「數數看,一次、兩次……」
  失去耐性的大手猛然包住纖指。「我的姑奶奶,對於引申性的問題,請你不要從字面上直接解釋,可以嗎?」
  「可以呀!」她很好商量。
  王鑫實在渴望能仰天長嘯。
  「記住!紐約不比台灣,千萬別因為人家對你和顏悅色的,你就乖乖的被他拐著走。」
  「又沒有跟他走……」她委屈地咕噥。
  「等你跟他走就來不及了。」他瞪了瞪眼,彎身提起行李袋。
  每回他前來紐約辦事,固定會住在希爾頓,這間閣樓套房內的擺設已摸得一清二楚,猶如識途老馬。
  「想喝茶……想睡覺。」繁紅拖著疲軟的金蓮,跟在他身後。
  「你想喝茶還是想睡覺?」基本上,喝了茶應該很難入眠才是,這是正常的咖啡因觀念推理。
  「喝了茶就能睡著。」她極端渴望一杯熱騰騰的阿薩姆。
  王鑫早已放棄將「正常」、「推理」與「繁紅」之間畫上等號。
  他推開一扇門,扭亮暈彩的小壁燈。寬大的雙人床架置在正中央,隨時等著擁抱女主人入夢。
  「你補個眠,好好休息,行李待精神恢復了再整理。」他側身讓頹倦的倩影飄進來。
  她的眼部染上一圈淡淡的陰影,連絲褥也懶得拉開,軟軟地直接癱上床。
  生平第一次搭機遠行的人自然敵不過時差的威力。繁紅已習慣了整天飄來蕩去的,即使他們乘坐的是頭等艙,空間上仍嫌侷促了點,尤其她又無法適應飛機上的餐點。十幾個鐘頭的飛行下來,繁紅幾乎沒有進過食、合過眼。
  王鑫靜靜地佇在房門口。既然安頓好了她,他應該回頭打理自己的行裡,可是,她蜷縮成小蝦米般的柔軀,有著無以言喻的嬌弱和誘惑力,挑動著男性的保護欲。
  他忍不住走向前,捱著床沿坐下來,修長的食揩撫過她清麗的臉蛋。
  繁紅睜開一隻杏眼,慵懶地扯了扯嘴角。
  「我和『梭羅醫學研究中心』約妥了會面時間,後天下午先帶你過去抽血檢驗。」他輕聲說道。
  聽起來就像很痛的樣子,但繁紅勞頓得不想反對。
  「好。」她又閉上眼瞼。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很安全,害她總是昏昏欲睡。
  「晚安。」他俯首,淺淺的吻印上她的額角。好好睡……
  砰!
  迅雷不及掩耳。一隻白瓷花瓶狠狠敲撞他的頭頂,剎那間,金亮的星芒聚集在他眼前團團轉。
  「這次我有反抗哦!」繁紅溫柔的聲音穿透迷霧,向劇痛的受襲者邀功。
  「我的頭──」
  報應呀……
          ☆          ☆          ☆
  第三天下午,結束了「梭羅醫學研究中心」之行,她被專車載回希爾頓,王鑫則直接前往「海華電子」的總部參加研商會議。
  臨去之前,他諄諄叮囑她不准擅自離開套房,除非有他或認識的人帶領,而且也禁止和飯店那票男性荷爾蒙分泌過度旺盛的服務生勾三搭四。
  「你怎麼知道他們的荷爾蒙分泌太旺盛?外觀上看得出來嗎?」繁紅好奇地問。
  他無奈地爬過深墨色的黑髮,不屑再多作解釋,馳聘著愛駒迎向光明的前程。
  「梭羅醫學研究中心」約莫需要七天的檢驗期,屆時才會通知他們結果。而且驗血僅是眾多檢測項目的第一步,接下來還有很多細部查驗工作有待進行。
  她真的不瞭解。自己沒病沒痛,只不過血脈中的遺傳因子,造成她對月圓之夜和某些法術「過敏」而已,何必千里迢迢地跑來美洲大陸求診呢?王鑫未免太大驚小怪了。
  思及此,繁紅忽然發現一個問題。公寓裡好像沒有人向王鑫介紹過她和小路的奇異血源,想必他還不曉得她的狐仙正統身世。
  這就不免讓人懷疑,她到底出國幹什麼?
  叩叩!豪華套房出現第一名豪華訪客。她瞟向牆上的掛鐘,五點十五分。王鑫說過,他六點左右才會回旅館,帶她出去進晚膳。
  「誰?」繁紅擱下茶香瀰漫的杯子,前去應門。
  「蕭小姐,你還記得我吧?」梁依露的身影赫然獨立於廊道間。
  她依然英氣逼人,修長的連身褲裝散發出中性的白領氣息,和繁紅飄逸如風月流雲的嬌柔味兒截然成對比。
  兩位美女已是第二次碰面,卻尚未做過正式的介紹。但是梁依露早已摸清她的底細,而繁紅卻連人家姓啥名啥、混哪裡的也沒頭緒。
  「王鑫不在。」繁紅輕幽的柔音彷彿縹緲著仙氣。
  「我知道,我剛從他那邊趕過來。他仍然在開會,暫時無法脫身。」梁依露不待她邀請,自動自發地進入套房。「難得你們同赴紐約,我告訴王鑫今晚務必接受我的沈塵宴,他同意了,叫我直接載你到接風地點和他會合。」
  「喝茶嗎?」她向來好客。
  「好,謝謝。」梁依露接過濃香的茶杯,透過白煙銳利地打量著她。「蕭小姐,我提早半個鐘頭過來,無非是希望和你私下聊聊。」
  「我又不認識你。」她只有和相熱的朋友才聊得起來。
  「的確,你也應該知道我的身份了。」梁依露的微笑充滿挑釁。「我和王鑫的關係匪淺,可以算是王家的人。」
  「哦──」繁紅懂了。「你好,王小姐。」
  梁依露差點嗆到。「我不姓王。」
  哪有人自稱是王家的人,卻又不姓王──天呀!繁紅瞪大震驚的秋眸。不會吧?
  「王伯母,你看起來好年輕!」
  「我也不是王鑫他媽!」梁依露簡直想海K她一頓。
  那麼,還有什麼人會歸屬某一家族,卻又不承襲相同的姓氏?繁紅扳著手指,開始背誦「表妹、姨媽、嫂嫂」的親戚關係。
  「我和王家沒有任何親戚關係。」梁依露幾乎失去耐性。
  「你剛才可不是這麼說的。」想唬我?繁紅斜睨她。
  梁依露開始懷疑自己正在和一位神經短路的同性進行對談。王鑫曾經提過,這回前來紐約順便要帶繁紅就醫,想來她掛診的就是精神科。
  「我的意思是,王鑫即將成為我的丈夫,這樁婚事經過兩家家長的同意和祝榴,非成就不可。」
  繁紅的心臟倏地揪了一下,突然覺得對方的陳述讓她相當不舒服,卻又難以解釋原因。
  「你告訴我這件事做什麼?」她掃開悶著芳心的郁氣。
  無論王鑫成為哪個人的夫婿都與她不相干,不是嗎?
  「我認為你應該明白,我們的關係不需要第三者的介入。」梁依露決定披露得更直率一點。
  「所以你婚後不打算生寶寶?」繁紅簡直被她搞糊塗了。這也和自己沒關係呀!
  「我所說的『第三者』針對你!」
  「這位小姐,你當我乾媽會不會太年輕了?」她可沒有半路認親人的習慣。
  梁依露瀕臨抓狂邊緣。她身經百戰,應對過的商場敵人不知凡幾,卻從來沒有人可以像繁紅一樣,讓她的情緒失控到這種地步。
  「你──你──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狀況?」
  「還在努力當中。」
  「我正在向你示威!」梁依露一個箭步跳起來,指著情敵的俏鼻威嚇。「示威!你懂不懂?」
  繁紅當然不懂。起初這位小姐自稱是王鑫的妹妹,然後變成他媽媽,接著是妻子,最後換成她乾媽,現在又轉而向她示威。
  「你向我示威做什麼?我又不當官,向我示威也沒用,你應該回台灣找民進黨的立委幫忙。」她尋思片刻,又加了一句:「不過聽說最近國民黨和新黨的示威活動也逐漸增多,或許你向這兩黨求助也能獲得回應。」
  梁依露徹底被她打敗了。若說這姓蕭的女人有問題,她看起來又不瘋狂。若形容她笨,她卻分析得相當有條理。問題就在於這裡──她的「條理」和正常人的完全悖離。
  「蕭小姐,我認為自己有權力弄清楚。」梁依露深呼吸一口氣,勉強穩定下來,發出一個直搗黃龍的難題。「請問,你究竟有多愛王鑫?」
  「我?」她呆愣住了。
  愛王鑫?這算什麼問題,她想都沒想過。
  王鑫就是王鑫呀!哪有什麼愛與不愛的?況且,「愛」應該如何定義?倘若,愛就是待在某個人身邊而感覺相當自在,喜歡親近他、和他說話,那麼,她確實很「愛」王鑫,雖然他常常擰著眉頭朝她吼叫。
  可是,這麼一來,她也等於愛上了房東小姐、沈楚天、小路、承治、風師叔、曾春衫,甚至錢秘書。
  難道「愛」就是這麼輕易單純的事情?
  「請你誠實地回答我。」梁依露催促著她的回應。
  「我想……」繁紅困擾且困惑地盯著茶杯,注視那一圈圈漾成同心結的水紋。「我應該很愛他吧!」
          ☆          ☆          ☆
  整個晚上,王鑫一直「感覺」到繁紅踅來踱去的碎步。
  是的,感覺,僅憑感覺而已。
  絕佳的隔音設備消弭了房門之外的嘈雜,然而他卻捕捉住另一處空間的脈動。只要涉及繁紅,他的知覺似乎就益發的敏銳。
  他再度思及公司影印間的那一幕,當時繁紅的怪病突然發作,而他遠在數十公尺之外,卻感同身受著她的痛楚。這種莫名的聯繫完全無法加以合理化,同時也讓他產生驚疑不定的迷惑。
  他不曾與任何人有過如此密切的聯結,即使親如父母兄長。
  那麼,為何是她?
  「繁紅?」他下了床,赤腳踩上冰涼光潔的地板,來到她的臥房。
  繁紅倚著落地窗,正眺望著暗沉沉的夜景。凌晨三點半,美國人不若台灣的民族性,紐約也不像台北城,通宵皆有霓虹燈閃爍。街角偶爾響起刺耳的警車鈴聲,追逐著喝醉夜歸的駕駛,一晃眼又吞沒在黑幕裡。
  夜光有若水晶簾,玲瓏垂灑在繁紅的朱顏、香肩。一襲柔白的薄緞睡衣籠住她的清艷,冰姿高潔。
  是的,仙女。沈楚天的形容完全沒錯,她有若踏月而來的仙子,美得超出世俗塵想。
  王鑫不禁情動,悄悄走近她的身後,伸臂擁入懷裡。
  「睡不著?」
  繁紅輕應了一聲,更不回眸。
  「還是身體不舒服?」應該不是,還不到月圓之夜。「你今天晚上幾乎沒吃東西。」
  她默默搖晃著滿頭青絲,神情顯得抑鬱悵然。
  「或者是想家了?」他情不自禁地細吻著她的肩頸,滿滿溢出來的柔情令人熏熏然。
  而她仍然不吭聲,兀自陷入沉思。
  「繁紅?」他有些在焦急了。「你不說話,我怎麼瞭解呢?」
  「聽說……美國的月亮比較圓。」她終於開口,飄忽的字語卻無關他的追問。
  「那是早期台灣人的崇洋心態作祟。」
  「不,這是真的。」她漾出一抹無法察覺的淡笑。「承治曾經解釋過其中的奧妙,好像和地球的角度有關,或者是什麼緣故的,總之,從美國望上去的月亮比台灣圓。」
  「那又如何?」他細心地、一步一步深入核心。
  「如果美國的月亮比較圓,那台灣的月亮怎麼辦?」繁紅輕問,嗓音低不可聞。「你看,她們同樣是月亮,只因為背景、地點的差別,就產生了圓與不圓的分野,這對台灣的月亮而言,豈不是很不公平?」
  王鑫隱隱約約聽出了些什麼。
  「無論圓與不圓,在我的眼中,月亮只有一顆。」他轉過繁紅纖靈的胴體,緊緊攫住她的眼波。
  兩人在緘默中定定對望。
  她先移開視線,點著頭,碰觸他光裸壯碩的胸肌。
  「王鑫,你愛我嗎?」
  王鑫著實讓她嚇了老大一跳。怎麼天外忽然飛出一個怪問題?
  「我沒想過這件事。」過去幾個月,他的時間似乎全花在「避免」對她產生好感。雖然結果宣告失敗,可是,愛?
  他還不至於到這麼嚴重的程度吧?
  「我也是。」繁紅低語。
  「是不是梁小姐對你說了什麼閒話?」他試探著。
  「……」她又不吭聲了。因為不善於編謊,所以用拒答代替。
  王鑫細細端詳她沉默的俏顏,滿心滿腔的憐愛氾濫出胸臆,吞沒了其他旁雜的思緒。
  無論他是否愛上她,情況顯然已亮起警訊。繁紅的一顰一笑太容易牽動他的心,容易至幾近危險的地步。或許,他們倆的心靈維繫比他意會中出現得更早,遠在初相見的那刻就已存在了,因此他下意識地感覺到失措,才會千方百計隔絕她、推拒她,以免淪陷。
  結果,不過白忙一場。
  「傻繁紅。」他驀地收攏臂彎,直到兩具體軀之間尋不著空隙。「傻呼呼的繁紅,你變得好多心,一點都不可愛了。」
  「王鑫,我愛你。」她忽然抬頭。
  「什麼?」他楞住。
  「真的,我愛你。」她堅定地重複。「王鑫,你別娶那位凶巴巴的小姐,讓我來愛你就好了。」
  「繁紅……」他險些失笑。
  瞧她那副堅貞不移的模樣,像透了臨上戰場前、宣誓效忠的大頭兵,即使並不清楚因何而戰,腦袋裡依然塞滿盲目的信念。前一秒鐘才剛說她不可愛呢!轉眼就推翻他的前言。
  他忍不住抵著她的眉心,低低地笑了起來。
  「人家是說真的。」她的自尊心稍稍受到打擊。「王鑫,我真的、真的愛你!」
  當此夜色,懷中天姿絕秀的佳人又沒頭沒腦地拚命傾訴愛意,教人怎麼禁受得住?!
  他的眼眸變深了,緩緩抵住她的櫻紅花瓣,唇貼著唇地喃問:「你有多愛我?」
  繁紅二度被問倒。原來「愛情」除了「愛與不愛」之外,還有程度之分。
  「很多很多吧!」她困擾地鎖著眉心。「愛又不能用淘米杯衡量。」
  「好,咱們一起來發現。」他打橫抱起香馥的美人兒,回到溫存的席夢思睡床。「這次你可以不用反抗……」
  繁紅訥訥地瞧著他欺壓到自己身上,一種異樣的熱潮沖刷過每寸肌膚。
  很奇怪,月圓未到,她的生理不應該在此時發生騷亂的狀況。
  他細碎的吻游移於她頰上、唇上、頸項,最終,完整地吻住她。
  濕熱的呼息拂上她的臉頰,麻麻癢癢的,卻很舒服。
  「怕不怕?」他稍微移開唇,目光勾引著目光,體膚交纏著體膚。
  「怕什麼?」她的眼色瀲灩如清波。
  「怕大野狼把你吃掉。」
  野狼?她抬起纖手鎖住他的肩背,舉止含著不自覺的魅惑。
  「不怕。」勾魂攝魄的艷笑是當夜最後一個理智的表情。「我們兩個是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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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5:19: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梭羅醫學研究中心」預定在今日提出繁紅的驗血報告,由她血液的分析指數來判定是否需要做細部的精密檢查。王鑫懸著心等候了七天七夜,時間一到,進入臨時辦公處的首要事項便是聯絡研究中心的負責人,結果他卻獲悉一項令人愕然的結論。
  「什麼?檢驗結果出現錯誤?」他的話氣暗示著極不愉快的訝異。
  「梭羅」的名聲響喻西方醫學界,中心內部網羅的精英不知凡幾,而複雜卻細密的管理系統更讓該組織以「零缺點」、「零誤差」的特點傲視其他同性質機構。當初他便是打聽到種種「梭羅」的專業權威性,才決定將繁紅交託給他們檢驗,而今卻發生這個令他無法認同的失誤。
  雖然,「梭羅」的誤謬有違他們的專業形象,可是任何失誤發生在與繁紅相關的人事物方面,卻又該死的合理。這就讓人不曉得應該歸咎於哪一方了。
  「是的,我們非常抱歉。」「梭羅」的負責人透過電話線,努力挽救該中心的完美形象。「你和蕭小姐甫來檢驗的那一天,本中心正好同時接受另外一宗大型委託,因此可能不小心將蕭小姐的血液樣本與其他采樣搞混了。」
  「我不懂。」王鑫困惑地問:「你為什麼斷言檢驗結果是錯誤的?」
  「這個……王先生,你若是親自看過這份結果報告,自然會瞭解我的說法。」負責人乾笑幾聲。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耐心,不會發飆。「你為何認為檢驗結果是錯誤的?」
  負責人被他的追根究柢問得有點下不了台。自揭瘡疤終究不是光彩的事。
  「因為檢驗結果顯示,標明為蕭小姐的血液樣本中,含有極微量的DNA組織不應該出現在人體內。」對方不情不願地吐露。
  「哦?」王鑫感到焦慮的因子在他體內活躍起來。「那些DNA可不可能是出於某種病變引發的結果?」
  「這就是重點,王先生。」負責人苦笑。「那些DNA組織本身相當正常,並沒有任何危險性。我之所以宣稱它們不存在於人體,是因為──這些DNA只可能出現在動物的血液組織。」
  他心中一動。「什麼動物?」
  「犬科動物。」負責人說明。「經過我們的檢驗師進一步分析,異質細胞的構造與狐狸的血液樣本完全符合。」
  狐狸?
  「人類的血液怎麼可能出現狐狸的DNA?」他失聲叫出來。
  「問得好,所以我們才認為蕭小姐的血液樣本受到污染。」負責人誠惶誠恐地提出解決方案。「無論如何,為了彌補本中心的疏失,請你接受我們的請求,讓蕭小姐再做一次血液檢驗。」
  「……過幾天再說吧!我會請秘書另行和你聯絡。」他匆匆切斷通訊。
  無數個荒謬的聯想在王鑫腦海裡奔放閃動。
  繁紅的體質與常人不同,他心裡早已有了譜。過去幾天,他們的關係已經步入異常親密的領域。他並不是一個矯情的男人,一旦「要了」就是「要了」,毋需再抬出裝模作樣的懺悔貌,而繁紅這種奇異的天性,自然也不會受囿於世俗禮教的矜持。
  在每個耳鬢廝磨的夜晚,當極致的那一刻到臨時,他可以清晰地察覺到,她的雪肌玉膚呈現一種難以形容的毛茸感,彷彿溫婉地蜷縮在他懷中的小動物。
  狐狸的血液。繁紅。
  身處世紀末交界的年代,人們再去迷思那些「山魁」、「狐祟」的傳說,似乎違反了現代的科學觀點。但──繁紅身上呈現的異象又該如何解釋呢?
  狐狸。狐祟。他思及自己很可能是與一隻「皮毛動物」燕好,突然覺得怪怪的……
  「王鑫?」梁依露叩響房門,也喚走他皮下竄聳的雞皮疙瘩。
  「你來了。」他整肅漫遊的神思,回到眼前的公事會談。「今天我們預定和一家訂購完成品的廠商進行議價,對吧?」
  梁依露的外觀永遠保持精幹強勢的明艷,短髮服貼著她的完美顱形,亞曼尼高級套裝將她的身材包裹成專業的塑像。他當然讚許依露的辦事能力,也欣賞她明快爽朗的個性──這是以同業與朋友的立場來考量,至於當個「親密牽手」,那就值得觀望了。況且,以他敏銳的直覺力,他幾乎可以認定依露對他並不存在著男女關係的遐想,毋寧說是考慮到現實環境而將他視為完美的伴侶人選。
  「史琨耀的公司在美國華人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聽說暗地裡與某些華裔幫派頗有些牽扯,幸虧我父親和他的交情打得好。因此,除非他開出來的價錢太離諳,老爸希望我能將貨物批給他,省得日後產生其他糾紛。」辦公場合,她的口吻除了公事化,不會再透露任何私情。
  「史先生應該在五分鐘前進入這間辦公室才對。」他有些不滿。商場上最忌諱遲到、早退。
  「他確實已經到了。」梁依露忽然將鼻端埋進公文夾裡,語氣狀似不經意。「我剛才在大廳遇見史先生,他好像與蕭小姐閒聊得相當愉快。」
  「繁紅?」他愣了一下。她明明應該等在飯店裡的。
  「對呀!」她的口吻更漫不經心了。「紐約商圈,誰不曉得史先生最偏好與絕色美女交朋友。」
  「偏好絕色」的說法若加以簡化,就等於「好色」。
  王鑫霍地站立起來。
  「請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加農炮爆發第N顆鐵青的火彈,目標直指一樓大廳的美艷狐狸精。
  好死不死的,一出電梯,繁紅笑吟吟的嬌態立即映入他陰鬱的眼,非但如此,一名五十來歲、身材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正執著她的玉手,食指還過分的在她掌中畫過來、滑過去,充滿了曖昧的性暗示。
  「史先生,繁紅!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慍惱的喝聲中斷他們兩人的閒聊。
  「王鑫。」她猶未察覺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語笑嫣然地向他打招呼。
  王鑫冷著眉、寒著臉,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甭提聽她陳述完畢了。
  「史先生,您所約定的會談時間似乎過了。我和梁小姐正在等候您的大駕!」通常他不會將喜怒太形諸於顏色,然而是對方不講義理在先,他也沒必要顧及史胖子的面子問題。
  「失禮失禮。」史琨耀咳嗽一聲,頃刻間擺出大家長的派頭,不情不願地步向電梯等候區。「蕭小姐迷失了方向,請我指引她一條明路,沒想到話匣子一開就忘了時間──我這就上樓去。蕭小姐,希望日後有機會再為你解惑。」
  「你過來。」王鑫朝大廳角落偏了偏下顎,示意她拎著腦袋來參見。
  電梯門漸漸合攏,史先生興味濃厚的狼眼隨即被劃歸另一個空間。
  同一棟商業大樓的上班族,來來往往穿梭於正廳,眼角餘光很自然地落向在暗處爭執的兩位東方人。繁紅的外表本來就顯眼,再加上王鑫的長相、體格也不遜於輪廓深刻的西洋男子,欲迴避旁觀者的注視本來就相當困難。
  「你以為自己在幹什麼?為何讓陌生男人胡亂摸手摸腳的?」王鑫二話不說,轟隆隆的彈藥傾巢而出。
  「我也不曉得。」繁紅姍姍地迎上來,困惑程度並不亞於他。「陌生先生在大廳『撿』到我,聽說我找不到地方,就很熱心地要求看我的手相,指點我一條明路。」
  「我明明吩咐你留在飯店,沒事不要出來閒逛!」他低吼。「你可明白單身女子在紐約迷路會遇上多少奇奇怪怪的人?」
  「對,他確實很奇怪。迷路和看手相有什麼關係?」繁紅的黛眉凝成肅穆的線條。「你以後不能再罵我聽拗別人的意思了,他的程度比較嚴重!」
  「別轉移話題!」他的火藥味已經嗆出濃煙。「我問你,你幹嘛窮極無聊地讓陌生人搭訕?」
  「沒有搭訕呀!我不曉得你的開會地點在哪一層樓……」
  「你知道我的開會地點做什麼?」他吼出來。
  好幾雙眼珠子瞄向他們的方位。
  王鑫深呼吸一下,提醒自己,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太公開,僅適合進行「和平」的爭論。
  並非他不讓繁紅前來公司,而是,英文之於她可比雷聲之於鴨子,有聽沒有懂!她在紐約又人生地不熟,誰曉得隨隨便便出來亂晃會發生什麼意外。
  繁紅儘管思路比較迂迴,卻不遲鈍。王鑫暴躁的怒氣讓她很莫名其妙,而且,受到傷害。
  「剛才有人送東西到飯店……」她頭低低的,掏出一封國際快捷的急件。「你的信。」
  若非有急事,她也不想多跑這一趟呀!
  為什麼他工作的地方禁止她涉足,而梁小姐卻可以去呢?他在台灣或者飯店裡,不是這樣蠻不講理的。
  「你冒著迷路的危險、穿越大半片市中心,只為了送這封信給我?」他不可思議地問。
  「上面標示著『極速件』。」她清靈的眼漾著迷濛的水光。
  「無論多急也能等到我回去再處理。」王鑫多少自覺他的話太沖了,努力想和緩下來。
  「錢秘書早上打電話來,說你趕著拿到裡頭的文件。」她咕噥。
  「那也不差我回旅館之前的這幾個小時!」他的自制力又險些全軍覆沒。
  這女人根本不瞭解他大動肝火的原因是什麼,她的安全比任何文件重要千百倍!
  「我怎麼曉得?」她微扁著委屈的菱唇。「如果只是次要的東西,上面就該印著『普通件』。既然信封標寫出『極速件』,當然代表它很急的意思。因為『速』就是『快』,由我親自送來自然最快,假如你不希望我這麼做,乾脆打電話叫錢秘書把信封上的『極速件』劃掉……」
  「繁紅!」他快崩潰了,嘩啦嘩啦的怒吼一古腦兒的湧出牙關。「可不可以,就這麼一次,別、和、我、瞎、纏?你是到二十多歲的年紀,也應該學會分辨事情的輕重緩急了。當我們仍然待在台灣,你要怎麼胡言亂語都無所謂,但是這裡──」他用力跺一跺大理石地板。「這裡是紐約!全世界治安最糟糕的地方!就拿剛才的情況來說好了,被那位聲名狼藉的史先生染指過的女人多得用手指、腳趾也數不清,難道你這麼渴望成為下一個?幸好我剛才及時下樓,否則他會把你拐到哪兒去,沒人曉得!你就不能偶爾一次清醒一點嗎?」
  繁紅被他陡然爆發的怒氣震懾住。
  「我……我很清醒……」她第一次被人臭罵得完全出不了聲。
  就她記憶所及,房東和承治他們從來不曾說過她一句重話。
  「清醒的人不會輕易讓陌生人引路,還自願送上門讓人家摸遍裡裡外外,吃盡豆腐!」他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是她忽視囑咐,擅自離開安全的地方?抑或是她隨便接受男性的碰觸,甚至沒有一丁點抗拒的意味?
  莫非──對她而言,男性的撫摸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他開始懷疑她究竟懂不懂體膚上的接觸所代表的意義。不,應該說,他懷疑的是,他們所分享的親密關係,對她而言究竟有沒有產生任何意義,會不會只是她眾多怪異邏輯之中的一個「理所當然」?
  「沒有讓他摸遍裡裡外外……」繁紅垂著螓首,好生委屈,半晌,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難道夢遊的人就會?」
  啊──他想尖叫。
  「蕭、繁、紅!」千言萬語化為一句咬牙切齒的喟息。王鑫爬過衝冠怒發,疲憊地橫了她無奈的一瞥。「拜託你,別把公寓那套希奇古怪的把戲帶到紐約來,好嗎?」
  「我沒有……」極度受傷害的感覺取代了她辯駁的能力。
  她不懂王鑫口中的「胡言亂語」、「希奇古怪」是什麼意思。雖然房東小姐時常歎氣、稱呼他們為「怪人」,其實開玩笑的意味多過於正經八百。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和「正常人」有什麼差別。起碼,在公寓成員的眼中,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屬於「失常」的。難道在他眼中,她一直是個胡言亂語、希奇古怪的女人?
  王鑫睨見她眼眶內翻滾的晶瑩水珠子。他──會不會說得太重了?
  「算了,你先回旅館等我。」
  哀怨的氛圍籠罩著她,他們身處的小角落宛然暗化成濃灰色的沉鬱。
  「……我先走了。」繁紅低聲道別。
  望著她懨懨的情狀,王鑫忽然覺得罪孽深重。
  「繁紅……」安撫她的輕話躍到嘴邊,卻轉了個圈兒,發生突變。「我叫公司的車子送你回去,省得你又四處逛大街。」
  「……好。」她的表現直可獲頒奧斯卡最佳小媳婦獎。
  王鑫煩躁的手徹底破壞工整的髮型。
  其實生活在象牙塔的人並非有過,他們單純無知的人生觀可能比在世俗生活打滾的凡人更加喜樂。而殘酷的,是破壞了他們清新純淨的桃花源、將他們拖出象牙塔的現實主義者。
  比如說,他。
  他似乎有一個關鍵點處理錯了……
          ☆          ☆          ☆
  「我畫給你的符,你千萬要隨身帶著,別讓旁人撿了去,便宜了那些外國鬼子。」風師叔身隔十萬八千里,依然牢記著為美麗芳鄰祈福保平安。
  「風師叔,美國人不時興咱們東方人那套鬼畫符的。」沈楚天從分機插播喳呼。
  「你不想活了!風師叔辛辛苦苦作法求來的護身咒,你怎麼可以說人家是鬼畫符。」咕咚一聲,沈大胚明顯中了娃娃老婆的絕招──奪命粉拳,分機落人暴力政權的手中。
  「一聽就知道沈楚天是外行人。」話筒裡清清楚楚地傳來風師叔的嗤鼻聲。「我的符咒專克邪魔歪道、牛鬼蛇神,『洋鬼子』也算鬼的一種,難保他們不會發現繁紅身上懷有抵抗他們邪術的利器,偷偷將護身符摸走燒燬。」
  「如果護身符真有克制洋鬼子的功效,他們敢伸手將它『摸』走嗎?」沈楚天在旁邊小聲地咕噥。反正他被毆打習慣了,已經培養出忽視惡勢力的絕活。
  風師叔一征。「好問題!我回頭再研究研究。」
  一窩人明明佔有樓上樓下的地利之便,偏生喜歡佔據國際電話線打屁,多虧了細心的小房客察覺彼端遲遲末傳來任何音訊。
  「繁紅姊姊,你在哪裡?」小路呼叫狐仙美女。
  「在紐約。」飄忽的回應揚了起來。
  廢話!
  「你為何不出聲?」語凝的母雞天性無時無刻不發作。
  「剛剛去廚房燒水泡茶,讓你們慢慢聊。」她非但體貼入微,而且很懂得利用時間。
  「繁紅,你在美國過得好不好?我替你查到幾通受虐婦女的求助電話,你趕快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久違了的春衫姊接手兒子的話筒,永遠先天下之憂而憂。
  「春衫姊,你查到的支援單位全設於台灣,即使繁紅有需要,遠水也救不了近火。王鑫一樣不痛不癢嘛!」不怕死的沈大胚又出來攪局了。
  「誰說的?」他老婆持相反的見解。「那攤昂貴的國際電話費帳單起碼讓他心痛上三天三夜。」
  吳氏公寓的房客果然一個比一個更有智慧。
  「別吵!」風師叔出面主持公道。「繁紅,你還沒回答春衫的問題,那紙護身符到底有沒有效?」
  「春衫姊剛才提到的好像不是這個問題……噢!」有人又被他老婆痛宰了。
  「吵架了。」繁紅傷懷地低訴。
  「別人吵架和你沒關係,千萬則介入當和事佬。出門在外,明哲保身最要緊。」語凝立刻傳授她實用社交術。
  「是王鑫和我吵架。」她聽起來沒什麼活力,直像快斷氣似的。
  「你們打起來了?」語凝大為緊張。
  「沒有。」繁紅很抱歉讓聽眾失望。
  「原來只有吵架而已,很好很好。」老母雞吁了一口氣,結論卻讓一干人想破腦袋也摸不清玄機。
  「為什麼他們吵架很好?」小路頗有被大人教壞的疑慮。
  「年輕人本來就喜歡爭鬥意氣。」風師叔八成捻著山羊鬍,自封為感情專家了。「你們看,承治不也一天到晚和那位水噹噹的新房客孟小姐發生衝突,兩人是越吵越有味兒。」
  「才不是呢!」語凝另有高見。「動口好過動手!我就怕那個姓王的趁著天高皇帝遠,藉打架為名義,打著打著就大啖『豆腐餐』,把咱們繁紅的香Q嫩豆腐給吃了個精光。」
  「不用打架就可以吃啦!」繁紅無法理解房東大人的推演。
  「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響喊幾乎掀翻了吳氏公寓的屋頂,五、六張嘴巴異口同聲:「繁紅,你的豆腐已經沒有存糧了嗎?」
  「你們事先有沒有培養感情?」風師叔加問。
  「王老大的動作忒也快得令人髮指。」沈楚天補述。
  「你再多抄一個婦產科電話。」曾春衫結語。
  這時,閣樓套房內突發第二道現場音效。
  「嗯哼!」話題的男主角清了清喉嚨,提醒她說話看場合。
  「王鑫回來了。」繁紅幽怨的語調透過電話線,聽起來格外的淒美婉轉。
  七點半。正好趕赴晚飯時分。過去三天以來,今夜是王鑫進門最早的一次。
  自他破口大罵她至今,他們談話的機會少得離譜。也不曉得他是真忙還是假忙,每天進門的時候都已經十點多了,而她習慣早睡,兩人的作息時間少能產生交集。
  王鑫那天的無奈語句時時迴盪她心中,久而久之,形成一股不安的騷動。
  他或許是以打量「怪人」、「稀有動物」的眼光來看待她吧?繁紅越想越覺得不安。一直以來,她並不認為自己和正常人──包括公寓以外的人──有什麼不同。她知道凡人不會像小路一樣,擁有鬼魅的陰性體質;也不會如她這般,流有狐仙的血源。然而,這些特質自他們出生便已根植在體內,由不得他們抹殺,況且他們也不認為需要遮掩。可是……王鑫的反應讓她不由得懷疑,他和所有正常人可能無法接受她和小路的異質。
  活了二十四年,她頭一遭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因為他。
  「找人告狀啦?」王鑫懶懶地倚著房門,好笑多於氣惱。
  他一進門就聽到吳氏親衛隊那票人嘗雜的噪音,當場還嚇一跳呢!以為公寓的成員不放心,當真一古腦兒地全殺到美國來了。原來她只是利用免持聽筒的擴音裝置和台灣進行通話而已。
  雖然明知竊聽人家「壁腳」不道德,他仍忍不住靜靜搜集十幾分鐘的情報。好笑的是,那群人七嘴八舌的,句子與句子之間根本缺乏邏輯性,隨便抓來一個路人甲,保證有聽沒有懂,難為了他毋需翻譯就能進入情況,顯然這些日子以來讓繁紅給薰陶教化了不少。
  「繁紅,他回來了嗎?」語凝在電話那頭捕捉到風吹草動,心裡直呼不妙。「告訴我他現在在做什麼?」
  繁紅回頭觀察室友。王鑫正閒適自得地除掉西裝外套,拉鬆了領帶。
  「他在脫衣服。」她盡責地回報。
  「什麼!」大夥驚呼。採花賊王鑫也猴急得太離譜了。「現在呢?」
  王鑫邁開懶洋洋的步伐,朝床鋪上的白衣美女接近。
  「他向我走過來了。」繁紅很納悶他們為何對王鑫的舉動感到好奇,又不是演舞台劇。
  「危險!太危險了。」語凝差點口吐白沫。「繁紅,你千萬要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別讓他得逞!現在他又想幹嘛?」
  「他伸出手──」繁紅迷惑地盯住橫過自己鼻端前的古銅色臂膀,探向床頭櫃上的電話機座。
  「哇!他要出手了,他要出手了!」老母雞的心臟已不堪負荷。「繁紅,別怕!有我們在場,他不敢傷你的。接下來他……」
  嘟──
  「把電話切斷了。」實況轉播陷入中止狀態。
  王鑫居高臨下,杵在床頭睨她。他眼中躍上幾分無可奈何,藉以隱藏化不開的笑意。
  他故意不吭聲,想瞧瞧她背地裡打小報告被人逮個正著,打算如何讓自己順順當當地脫身,一點也不尷尬。
  「喝茶嗎?」繁紅溫柔地揚了揚手中的熱瓷杯,以不變應萬應。
  他認栽。這女人恐怕一輩子沒嘗過「尷尬」的滋味。
  「繁紅,『尷尬』兩字怎麼寫?」他也夠童心未泯了,索性直接提醒她目前的曖昧情況。暗示得如此明顯,她應該開始感到羞慚了吧?
  「紙筆放在哪裡?」繁紅搜尋床頭櫃,打算寫給他看。
  「算了。」他敗給她了。「這兩個字我會寫。」
  「那你幹嘛問?」他們倆同時開口。
  哈!他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繁紅不解的表情實在可愛進骨子裡。
  他傾身,額頭抵著額頭,忽然低低的笑了起來,共鳴震動她的心室。
  王鑫會笑,這表示他的干戈鳴金收兵了嗎?繁紅有如陷入九丈九的迷離雲霧。情勢完全逆轉,現在換她捉摸不定他了。
  「我們今晚留在旅餡裡,利用客房服務叫菜好不好?」他順勢摟住她的纖軀,沁心的神秘體香霎時盈滿鼻關,中人欲醉。
  繁紅近日的迷惘他當然看在眼裡,然而礙於公務忙亂,一直沒時間與她促膝長談,害她以為他火大到今天。好不容易,他從緊迫的加班日子中抽出一夜空閒,無論如何也要填補那天的衝突所造成的閒隙。
  「嗯。」她沒意見。
  「我回來的途中繞路到錄影帶店,租了一卷經典片子,我們可以一起看,消磨時間。」他喃喃耳語。
  「對話聽不懂。」
  「我可以免費擔任你的翻譯官。」他含笑提議。
  「好。」繁紅也學乖了,懂得靜觀其變。
  客房服務迅速滿足他們的需求,推來兩車中國食物。明亮的投射燈調暗,一切就緒,偌大的豪華客廳陷入靜謚溫暖的氛圍。
  他們棄椅子不坐,或躺或臥地盤踞在地毯上,几上的台燈點亮一小圈照明,恰好足夠籠罩兩人世界。
  錄放影機很快地進行運作,影片開始。
  這個故事講述知名吸血鬼卓久勒(Dracula)的生平。編劇的手法迥異於一般的恐怖片,而以一種悲憫的眼光來看待卓久勒。
  一開始,卓久勒是個信仰虔誠、熱血沸騰的年輕人,為了上帝,他投身於十字軍東征的戰役,奮勇殺死無數敵人,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寫下觸目驚心的征旅生涯。誰知,就在他為了信仰而戰的同時,留在故鄉的未婚妻卻落水身亡了。
  卓久勒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家園,迎接他的卻是痛心疾首的命運。他的信仰剎那間崩潰了。
  當他為上帝冒險犯難、獻出自己生命的同時,他卻毫不容情地奪走了他的摯愛。這一刻,恨意取代了一切,他不再相信天上有神、上帝是公正的。
  於是他扯下象徵神聖的戰袍,詛咒上帝,詛咒整個世界,誓言將以不朽的肉體永生永世對抗上帝,並且飲血為憑。
  電視螢光幕出現卓久勒抱著愛侶的屍身狂痛地叫嚎,褻瀆的污血從十字架上淌下來,畫面暈化成令人昏眩震動的腥紅。
  繁紅顫巍巍地倒抽了口氣,心房緊緊糾結。
  「你不敢看?」王鑫立刻按停錄放影機。這部電影是有名的鉅片,但他沒想到畫面會如此聳動,否則也不會租回來了。
  她的臉色蒼白得一如雪白薄衫,眼中卻閃著異樣的光芒。
  原來,愛情到了極致,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信念。
  「繼續,我想看。」她的語氣是從末有過的鏗鏘有力。
  王鑫怪異地打量她一眼,終於繼續放映下去。
  卓久勒的末婚妻經過幾世輪迴,投胎成一位優雅保守的淑女,並且和一位心怡的男士訂下婚約。卓人勒經歷了數個世紀,終於尋獲昔時的心上人,兩人在他特意的安排下重逢,再續前世情緣。
  其間,他不斷出沒吸人血,卻從未傷害過愛侶。而女主角也由最初的羞怯、排拒,直到最後的傾心接受。
  當她今世的未婚夫領著神父追殺身受重傷的卓久勒時,她拋開一切矜持相禮教,協助虛弱不堪的卓久勒逃避世人的獵殺。
  終於,兩方人馬面對面交鋒。她的未婚夫要求她回到自己身邊,一起對抗邪惡,女主角卻拒絕了。
  「為什麼?」未婚夫痛心地問。
  「因為我愛他……很多事情,他願意為我而做,但你卻不會。」女主角蒼白卻堅定地告訴他。
  全數獵魔者為兩人的真情而動容。
  末了,卓久勒終因受傷太重而支持不住,女主角含淚結束了他的生命,也讓他折磨了數千年的黑暗靈魂得以安息。
  電影結束。
  客廳內靜寂得連細針落地的聲音也清晰可聞。
  兩位觀眾浸淫在極度的震撼中。
  影片所傳達的那種迴腸濕氣,足以令最剛強的硬漢軟弱。
  無論卓久勒流傳於後世的名聲有多麼狼藉不堪,促使他變成吸血鬼的原因卻直達人心深處,一切惡行即使無法被原諒,也可以被理解。
  真正的愛,是愛到痛為止。
  繁紅的秀容一逕蒼白,下唇咬嚙得毫無血色。
  「別這樣,這只是一部電影。」她過分投入的情緒讓王鑫憂心。雖然他也頗受劇中人的深情所撼動,繁紅的精神卻激亢得稍微過了頭。希望她別鑽進牛角尖裡,尋不著出路。
  「你……你會這麼做嗎?為了摯愛的伴侶……像卓久勒一樣。」她灼灼的眼瞳與雪顏形成極端突兀的對比。
  「背棄自己的信仰?」他不曾料及她會有此一問,愣住了。
  「對。」她的俏頰漸漸浮上一層亢奮的紅暈。
  王鑫足足考慮了好一會兒。
  「我不知道。」他歉然的眼光投向她。「這種假設性的問題很難回答。我想,除非類似的情境發生,我才能斷言自己會如何抉擇。」
  繁紅輕嗯了一聲,嫣紅迅速褪消回原本的蒼白。
  「你呢?」他嘗試以輕快的語氣提振氣氛。「你會不會像女主角一樣,不顧一切地追隨男主角?」
  「會!」她斬釘截鐵地,甚至不需要經過一秒一瞬的思量。「而且,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與卓久勒一樣,為了心愛的女子拋開人倫的界限。」
  王鑫被她罕見的堅持定住了。
  眼前的繁紅不似平時的她。繁紅應該是飄忽迷離的,應該對凡事不縈於懷,因此總讓他氣得暴跳如雷。她從不執著於任何事情,逕自活在特屬獨有的世界裡。
  而現在,她彷彿著了魔一般,為著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而頑固偏執。
  「傻瓜,這只是一部電影。」他柔和地擁她入懷,暫時中斷她異樣的神態。
  「不是的……不是的……」繁紅伏在他胸膛,軀體猛然竄起連綿不絕的輕顫。
  「你累了。我們上床睡覺好不好?睡一覺就沒事了。」王鑫橫抱起她,俐落地進入臥室。
  繁紅詭異的反應真的駭著了他。
  倏地,「梭羅醫學研究中心」三天前轉告他的研究結果躍進腦中。他也不明白自己怎會在此時此刻想起那份荒謬的分析報告。只是,繁紅詭譎莫名的心情帶動一些難以言喻的觸發。
  也許,他該好好正視一些潛在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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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5:20:1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紐約四季偏寒,冷冬來得較早。
  同樣是十一月下旬,台灣依然吹送著秋風,空氣分子所傳納的濕氣遠多於冷意;紐約卻已飄下今年秋末的第一場鵝毛薄雪。
  雪花麻麻點點的,雖然稀疏又容易消融,卻也足足飄了五、六天。陰霾連綿的淺灰色天空,看在繁紅這樣的異鄉人眼中,除了厭悶思鄉還是厭悶思鄉。
  但是今夜,煩惡的心情稍稍褪去,另一股更強烈、更突兀的熱躁感席捲她的身心。
  半個多月前他們甫入境美國,廣厚濃重的秋雲已經形成,完全掩蓋星芒露臉的可能性,今天下午天際卻出乎意料地劃開一小塊清朗的空間。入了夜,圓圓滿滿的銀盤便趁著這機會現出全貌。
  月圓了。落地窗迎入嬋娟純白的清輝。
  繁紅躁亂地攤進沙發裡,裙角將玉腿牽扯成縛捆的結。
  「好渴……王鑫?」
  沒人回應。
  王鑫傍晚正與「海華電子」幾位重要幹部進行最後一次商談。兩方人馬冒著鑽心入骨的寒,終於忙出一個頭緒,紐約之行算是大功告成。三、四點左右,他曾撥空打來電話,表示「海華」預定在晚上八點召開歡送餐會,就當是為身為特使的他餞行,要她七點半準時打扮好,他回來一接了她就出發往會場。
  現在已經七點二十分。
  嘟嘟──電話鈴聲幽幽地響了起來。
  「王……王鑫……」她勉力探手去抓茶几上的話筒,無奈差了幾寸,硬是撐不起頹軟的身子夠著它。
  鈴聲響了七、八聲便停住。
  她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尋不著一種舒適的姿勢。心頭旺燒的火焰益發赤騰,彷彿要將她狂灼成灰燼。她並非覺得虛弱,相反的,那股激昂難抑的精氣在四肢百骸奔竄,卻因為亢奮的過了頭,反而燒燬她移動的能力。
  「好、好熱……」繁紅滑舔著乾澀的唇。
  她必須冷卻下來,必須。
  著實忍耐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凝聚了足夠的力量,跌跌撞撞地衝向浴間。
  嘩啦啦的蓮蓬頭迅速地噴出小水柱,她迫不及待地移到水瀑的正中心,讓嗡嗡鳴響的大腦略微鎮定下來。
  水聲掩蓋了客廳鈴音大作的電話。
  「王鑫……」孤獨和無依感惡化了她的恐懼。
  回想昔日的情況,無論何時她的身畔總有相熟而且可以信任的朋友在。如今卻處於十萬八千里外的異國,孤零零的一個人。
  第一顆自憐的圓淚滑下俏頰,與溫水混蝕成一氣,而後,第二顆、第三顆便再也忍不回去。
  低泣了好一會兒,心頭舒坦一些,她扭關蓮蓬頭,碰碰撞撞地又離開浴室。身體甫失去水澤的滋潤,熱躁的異感又襲上骨骸關節。
  咚咚咚!有人敲門。
  王鑫,他回來了。
  她精神微振,強撐著病恙的玉體前去開門。
  「王鑫──」鬆懈的低喚在瞄見陌生的來人後嘎然而止。
  「請問,您是蕭小姐嗎?」司機打扮的華裔年輕人吐出敬畏的詢問。
  超級絕世大美女。
  應門的女子淋成一身濕漉漉,絲薄的白色裙裝猶如第二層皮膚,盡顯她曼妙玲瓏的誘人身段。一雙明眸亮得異乎尋常,兩頰嫣紅,彷彿剛結束某種激烈的運動,而她粗重的嬌喘更讓酥胸起伏如山巒。
  天!男人若能一親她的芳澤,死也不冤。
  「王鑫……叫你來的?」她輕喘著,區區數語也耗費掉絕大的力氣。
  「是。」年輕司機嚥了口唾沫。「王先生分不開身,派我來載您去餐會現場。」
  這個陌生人,可以載她去王鑫身邊。
  此刻繁紅腦中除了「見王鑫」的念頭,其他部分全糊成亂糟糟的一團。
  「走……」她邁開顛躓的步履,險些跌進司機懷裡。
  「蕭小姐,您要不要先換件衣服?」司機扶住她,也觸著滿掌濕涼。
  「不……」她含糊低語,眼中望出去僅剩紅霧般的世界。「帶我去找王鑫。」
          ☆          ☆          ☆
  沒人接?
  王鑫愣了一下,攢著濃眉將話筒掛回機座上。
  他離開會議廳,返回臨時辦公室的頭一件要事,便是撥號回旅館房間,結果卻沒人接聽。
  繁紅應該會安分地留守大本營,不至於再度違反他的「唯一要求」才對。
  「你還在呀?太好了。」梁依露綻出弧度恰恰好的專業笑容。「這一份統計資料準備交給你帶回台灣,千萬別忘了。」
  「謝謝。」他按下納悶微惱的情緒,重新坐回辦公桌後,確定資料上的各項數據都已完備。
  「其實老爸一直不願再和史琨耀有生意上的往來,無奈礙於情面他又很難推卻,這回多虧你這個『外人』擺平了。」
  「我哪裡是在幫梁伯伯,其實是為我們自己盤算。」爽朗的笑容在檔案夾上方活躍,他禮貌性地客套著。「在商言商,他的出價幾乎讓『海華』毫無利潤可言,相形之下也會影響到原料出貨廠『森堯』的營收。只不過,這些傷感情的細節確實比較適合交由『海華』以外的人出面,省得梁伯伯為難。」
  「接下來呢?你……和蕭小姐準備打道回府了?」梁依露檢查端整的手指甲,輕輕樞掉一點灰污。
  「嗯。」他頓了頓,尋思著該如何措辭方不會冒犯她的女性自尊。「小露,我知道令尊一直很期待……某種程度的『親戚關係』發生。」
  這種形容方式夠委婉了吧?
  梁依露驀地頓下清理的動作。
  「的確。」一雙炯亮卻平穩的明瞳與他相視。「不過看樣子,王梁兩家的『親戚關係』沒什麼機會締結了。」
  既然女方先把關鍵話講明了,王鑫的性子素來就磊落大方,索性省略掉虛與委蛇的官腔,也直接切入重心。
  「是的,請代我向梁伯父告個罪,就說王家的小子少了這份福氣。」
  理論上,梁王兩家並未訂下明確的誓約,只有雙方家長不言而喻的默契,所以他推辭掉結親的要求,於情於理都站得住腳,可是長年的家族交情橫在眼前,多少他也必須表達一點愧歉的心意。
  「算了,感情之事原本就勉強不來。」梁依露不枉女強人的威名,連婚事也瞧得冷淡灑脫。
  「你若有機會再走一趟台灣,記得讓我和繁紅好好回請你。」他微笑道。
  聽見繁紅響噹噹的名號,她眼中忽爾掃過極為複雜的光芒。
  「你……確定就是她了?」
  「八九不離十吧!」為了天下蒼生著想,他最好別讓繁紅再去殘害其他男性同胞。
  「知道嗎?我願意放手退出爭求,你們倆應該好好謝謝我。」她語氣深長得令人側目。
  「當然。」他不欲繼續深談這個曖昧的主題,有些事情點到為止即可。「抱歉,我打通私人電話。」
  第二度嘗試聯絡繁紅的結果,依然和頭一遭相同。
  若說她十五分鐘前正在沐洗,沒聽見鈴聲,現在也應該出浴了吧?
  王鑫嗅聞到不安的因子。
  「沒人接?」梁依露微帶訝異。
  「應該不會這樣的。」他的心口開始產生莫名的騷動。
  「咱們直接回旅館瞧瞧。」梁依露霍地起身。「或許她在房內跌跤了或是撞昏頭。」
  她主動的態度倒讓王鑫吃了一驚。
  「我還以為你對繁紅一直很敵視呢!」他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
  「你和蕭小姐同為『海華』的貴賓,若是在我們的地盤上出了事,『海華』如何對『森堯』交代呢?光是王伯伯那關就說不過去了。」她回以似笑非笑的答案。
  在辦公室裡,兩人仍能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待他們返回旅館,確定套房裡真的芳蹤杳無之後,諸般俏皮耍樂的心情全數蒸發掉。
  王鑫蹲下身,怔怔觸摸著地毯上的水印子。濕漬從浴室一路迤邐至門口,這代表什麼?有人趁繁紅淨身的時候闖入,架走了她?如是胡想隨即被推翻,堂堂希爾頓飯店扛著五星級的名頭,保全警戒設施不可能如此疏漏。
  「向櫃台查詢看看。」梁依露立刻做出決定。「如果繁紅將卡片鑰匙交給櫃台,即代表她是出於自主意識離開的。」
  「沒有用。」他緩緩搖頭。「即使繁紅是自行離開,她也不會曉得鑰匙卡可以交託給櫃台人員保管。」
  她不信邪,依然按開揚聲器,撥內線接通櫃台。
  「對不起,櫃台並未收到閣樓的鑰匙。」服務生的回答一如王鑫的預測。
  「有任何工作人員看見閣樓的女客離開旅館嗎?」她猶不死心。
  「抱歉,樓下大廳出入的客人實在太繁雜了。」服務生歉然道。
  櫃台旁突然插進第二串旁白,服務生聽了片刻,再度回到線上,這回的口氣愉快許多。
  「小姐,有一位負責提送行李的職員曾注意到,閣樓那位東方女士確實離開了,我讓他接聽電話。」他的聲音偏向旁邊。「約翰?」
  王鑫精神一振。接聽電話的約翰正是垂涎繁紅多時的金髮小子,他確實有可能特別關注繁紅的出入情況。
  「約翰?」
  「王先生,蕭小姐在二十分鐘前由一位駕駛凱迪拉克的司機接走了。」約翰聽起來頗為吃味。
  「接到哪兒去?」王鑫迫不及待地追問。
  「很抱歉,房客的行蹤我不太方便過問。」
  「該死!」他忍不住低咒。
  可憐的約翰小子必須生受他無妄的業障。
  「不過,王先生,那位司機駕駛的凱迪拉克有一樣很顯目的特徵,或許您曾見過。」為了掙到可觀的情報小費,約翰努力上達各項有關資訊。「那輛車的兩扇後車門分別印著老鷹展翅而飛的圖騰,濃艷的火紅色相當駭人。」
  「老鷹?」梁依露失聲叫了起來。
  「你見過火焰紅的老鷹標誌?」王鑫炯炯的眼神幾乎燒穿了她。
  「沒見過。」她的回答讓人氣結。認識繁紅的人似乎或多或少會感染到她特殊的應答邏輯。「但是據我所知,史琨耀往來最密切的華裔幫派叫做『火鷹堂』,不知道他們的堂口標誌是否和凱迪拉克上的圖樣相同。」
  「火鷹堂」搭配艷赤色的飛鷹標誌;史琨耀暗惱自己與「海華」的交易受到破壞;定案會議結束的當天繁紅立刻莫名失蹤。種種跡象絕對超乎巧合的機率,足以直接跳到結論。
  那一日,史琨耀摸碰繁紅的景象映成鮮活的紀錄片,一幕幕重複投影於王鑫的腦頁。颯冷的空氣裡圍著他,掠奪者失去所有物的憤怒取代了擔憂。
  「走!」他邁步向門口,腳步穩定卻盈滿壓抑性的暴動。
  「等等我。」梁依露無奈地追上去。
  繁紅。唉!
  這是她第二次目睹王鑫為了繁紅行動,怎麼他們倆從台灣纏綿到紐約,依然沒多大長進呢?
          ☆          ☆          ☆
  繁紅知道她的體溫已釀發成高熱,奇怪的是,精神卻維持異樣的清晰狀態,清晰得足以計數她騷蕩的心跳,聆聽血液在管脈裡竄流的潮聲。這種清明的神智忽隱忽現,讓她時而迷亂、時而清醒。
  斷斷續續地,她察覺到車子行進的方向經常轉彎,彷彿不斷在小路巷弄間繞圈,也不知道經過多久,終於停進一處私人產業的車庫裡。
  「蕭小姐,請下車。」年輕司機為她拉開車門,流里流氣的眼神偷偷覷睨橫陳的嬌軀。
  夜幕上懸照著一輪銀月,淒清而冷艷,薄芒迤散著鋪地的雪絮,映得乾坤如日蝕後的白晝,詭異之外仍是詭異。
  躍動的空氣,呼嘯的冰風,樹梢每一根搖曳的枯枝……一股強大而隱形的能量充斥於各個角落,昭彰著月娘的魔力。
  同樣是月圓時分,繁紅未曾經歷過如同此刻的騷亂。世界看起來月融融的和平,卻又浪滔滔的暗流奔湧。
  聽說,因為地球的角度不同,美國的月亮比較圓──
  蠢蠢欲動的能量漲滿她的四肢百骸,急需一處宣洩的出口。她就快抑制不住了,快了……
  「王……鑫……呢?」她喘息,牽動僵凝的眼瞼。
  司機愣了一下,連忙揉揉眼皮子。
  他剛才好像瞧見她的眸心迸射亮黃色的星芒,怎麼一眨眼就消失無蹤?奇詭不適的雞皮疤瘩爬滿了一身,似乎擁有自主意識。
  「你要見的人在屋裡等著,我帶你進去。」突然之間,這位美艷的妖異女子對他失去了誘惑力。
  繁紅的神智再度抓回短瞬的澄明。機不可失,她必須趁著行動能力依然健全的同時,趕快找到王鑫。因為,在她體內深處,有一股難以計測的勁力威脅著潰堤。
  「王鑫──」她推開司機,軟綿綿的足伐順著車庫與主屋相連的短廊前進。「王──王鑫!」
  短廊的終點通向一座挑高巍峨的客廳。廳內的擺設可能奢華,也可能寒嗆,她不願、亦無意費心觀察。唯一的模糊感覺是,客廳的面積極寬極大,亮晃晃的主燈炫成彩色的迷離,刺疼了她的眼。她無力地合上眼,筋軟手軟的症狀重又籠罩全身。
  「你終於屈駕光臨了,小美人。我等了你好一會兒。」意識迷糊中,彷彿有一道似陌生似熟悉的男聲對她發話。當然,也有可能一切系出於她的幻覺,廳內並無第二個人……
  「怎麼了?你好像玉體違和,需要我幫你瞧瞧嗎?」陌生男音聽起來飄忽,彷彿遠發自天邊,卻又近響在耳前。
  繁紅頹倒於長毛地毯上,合垂的扇睫投射成半弧形的陰影,與深陷的眼圈交映成憔悴。
  「王鑫……呢?」她撫按著躁動的心跳,依然止不住輕喘。
  「誰是王鑫?我不認識。小姐,你恐怕找錯人了。」陌生人狡黠地淫笑。
  繁紅昏沉沉的腦海分出一些神智。
  「你、你說什麼……王鑫不在這裡?」她震愕得微微打顫。
  晃眼間,一副中年發福的肉軀當頭壓過來,渾沌的繁紅好不容易認出對方的身份,他就是那日藉口替她看手相的史先生。
  「王鑫那傢伙算哪根蔥?嘴上長不了幾根毛,還敢犯到老子頭上來。」史琨耀狺狺地獰笑。「他如果以為自己打贏了最後一場,那就大錯特錯。老子哪種手段使不出來。姓王的害我丟了生意,我就讓他嘗嘗丟了女人的滋味。」
  「你……想幹什麼……」她燥熱不安的甚至忘記該懼怕。
  狂猛的能量彙集在她胸口、顱腔,如江河一般奔流伏竄,渴望一處洩洪的閘口。
  「你等著瞧不就知道了?!」史琨耀倏地出手,用力太猛而扯裂她纖薄的絲裳。
  盈潤如玉的春光洩滿了一室。
  而令人驚異地,從他的碰觸中,一股細微而神秘的力量流進她體內,一陰一陽,正好抵銷了蠢蠢欲動的能量,短短一瞬間,她感覺到無窮無盡的舒適。
  好舒服。這種感覺,她還要更多──
  空氣分子忽然震盪撞擊起來,有如無形無質的電網,辟哩啪啦地籠上整個客廳,隨即在他們週遭收縮、網緊。
  「媽的,怎麼回事?」史琨耀愕然抬頭,打量四周。
  牆壁內傳來滋滋的怪響,旋即,屋內的每一盞燈具閃了幾閃,齊齊熄滅,家電用品也失去維持功能的電源。
  黑暗迅速惡化人心最深層的恐懼。眼前的異狀消弭了他的淫慾。
  「是誰?是誰在搞鬼?」惡人通常無膽,史琨耀跳起來叫囂。「姓王的,明人不做暗事,你有種就出來面對面幹上一架。」
  「王鑫……」從他腿邊,喃起一串飄忽的低吟。
  他悚然低頭,萬籟俱寂中,迎上兩隻黃澄澄的螢光。
  眼睛。而且是野生動物的眼睛。
  人眼絕不可能在黑暗中綻放強烈的反光。而他的家裡,並未豢養任何寵物,目前,除了他自己之外,屋內僅剩下──蕭繁紅。
  「你──你──」他拔高尖嗓的利喊,驚駭失措地退向客廳正中央。
  黃瞳的主人緩緩撐直軀魄。落地窗投入的月光將她描繪成剪影;身段依然玲瓏,體態依然娟雅,一雙泛著異端金芒的眼珠卻驚懾掉她應有的吸引力。
  「別、別過來……」史琨耀拚命退步,直到身後抵著冷牆,無處可退。
  「啊──」
          ☆          ☆          ☆
  聽見華宅裡通天徹響的尖叫,王鑫霎時流掉半缸冷汗。
  吉普車火速駛上私人車道,他顧不得紳士禮節,逕自推開車門跳下前座,將泊車的重責大任交給梁依露。
  他快步衝上門廊,咚!地撞上拔腿狂奔的年輕人。
  對方穿著典型的司機制服,顯然適才正伏在窗口竊看。
  「喂!」他狠狠揪住司機的衣領。「蕭小姐是不是讓你載走的?」
  「我……我……」司機的臉色慘白,猶如偷窺到什麼恐怖的景象。「我不曉得……不曉得……是她自願坐上我的車子。我沒有強迫她……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人呢?」
  「在裡面。」司機突然反扯住他的衣襟,像透了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她是怪物!那個女人是怪物!怪物!啊──」
  王鑫愕然地目送他踏著月色逃逸。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繁紅都不可能被男性視為「怪物」,「尤物」毋寧比較貼切。
  慢著,月色。
  他心中一動,猛然思及今晚的天氣雲開見月。
  月圓時分。他頭一回接觸到繁紅的「急症」時,也是巧逢月圓之夜。
  「那個人瘋啦?」隨後趕來的梁依露差點被衝撞倒。
  「糟了!」王鑫拔腿的速度不遜於年輕司機,只是兩人投奔的方向截然相反。
  華屋的門戶非常合作地掩著,並未上鎖。滿屋子黝暗阻礙了他的視線,他下意識地摸索門側的電燈開關。
  控制鈕彈響幾下,屋內的照明設備起初一丁點反應也沒有,末了,閃爍如煙火,終於全室大亮起來。水晶燈投射著燦亮的光束,也投射出隱匿在黑暗中的形影。
  史琨耀軟倒在地毯上,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失去意識,休閒襯衫的衣領拉敞著,直開到腰際,露出肚腹癱綿慘白的贅肉。
  像他這類角色,平時必定將自己看顧得白白胖胖,非常福態,但今夜卻一反常態的面有菜色,猶有甚者,緊閉的眼瞼下方浮上兩圈青灰色的陰影,有如連打三天麻將,未曾好好的休息。
  而繁紅──她正騎坐在史胖子身上。亮晃晃的光線讓她的外形一覽無遺。
  繁紅依然是繁紅,只除了原本光潔的肌膚覆蓋上一層金色的絨毛。她的體毛如此之綿密,幾乎就像天生而成的皮裘。
  她恍若尚未察覺第三者的侵入,維持著跨坐的姿態,同樣覆著金毛的柔夷環抵著史琨耀的胖頸,不松也不緊,低首的神情肖似陷入冥想的雕塑。
  披垂的長髮隔開了她的側容,使王鑫無或捉擬她的神情。
  「繁紅!」他的胸腔狠命地糾結成團塊。
  突如其來的叫喚撼了她的老僧入定,她晃了晃螓首,乍然從迷茫中清醒過來,緩緩偏首,看往他的方向。
  「喝──」清清楚楚的抽氣聲從他身後發出。梁依露被徹底嚇住了。
  繁紅的瞳仁受到光線侵佔,急遽收縮成微小的橢圓形,並且交織著黃褐與墨黑的光澤。
  那根本不屬於正常人的眼瞳構造。
  就因為她的眸光亮澄得離譜,臉頰異樣的紅潤明麗,更加襯顯出史琨耀的委頓,甚至令人恍然產生一種奇怖的聯想──她彷彿吸掉了史胖子的精氣。
  還有,還有那身細毛……
  「王鑫……」她呢喃著探出手。
  王鑫當機立斷,立即拍滅電燈開關。
  繁紅的殊異體質不能讓更多人發現!
  趁梁依露還沒回過神,他大踏步欺近繁紅,奪手抱了她就走。
  果不其然,當他摸碰到她的纖軀時,一切已回復原狀,觸手惟剩平滑柔嫩的肌膚。
  「你來了。」她埋進它的肩窩,委屈地低語:「一直找不到你……」
  「先回飯店再說。」清俊的臉龐緊繃成寒冰。
          ☆          ☆          ☆
  「時間不早了,今天多謝你的支援。」
  在希爾頓大廳,他顯而易見的送客詞阻斷了梁依露跟上樓一探究竟的念頭。
  繁紅依然橫臥於他的臂彎,兩人一路直上閣樓的私屬空間。
  室內乍放的光亮刺激了繁紅,她揉揉困頓的眼,惺忪地醒了過來。
  「我睡著了?」她呆呆地環視熟悉的環境。史宅的特殊景象絲毫沒有對她造成影響。
  王鑫心亂如麻,隨手將她擱置於沙發內,先到酒吧為自己斟一杯特級醇酒,狠狠灌下一大口。
  繁紅究竟是什麼身份?他一直想推開這個疑惑,以平常人、平常心來看待她,可是按二連三發生的怪事卻不容許他繼續偽裝下去。
  ──「梭羅」的檢驗報告指出,她的血液中含有犬科因子,半人半狐狸。
  ──每逢月圓時分她會蛻變成皮毛類的「異人」。
  一切怪事在在脫出他所能接受的領域。雖然她玉體微恙,雖然她需要休息,他卻無法逼自己再多等一天、一夜。
  「繁紅,你究竟發生過什麼事?」王鑫旋身盯住她,咄咄逼人。
  「我?」繁紅好生茫然。「沒有呀。正在等你接我出門……」
  「我不是指出席宴會的事。」他低吼,既無助又生氣。「你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和普通人不同?發生在你身上的異狀從未困擾過你嗎?」
  「不會呀。」公寓的成員都看習慣了,她自己當然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
  「繁紅!」王鑫用力爬過髮根,簡直快抓狂了。「我不曉得該怎麼說。你……你很『奇怪』。」
  她迷惘地斜視他,無法理解自己哪裡奇怪。
  「正常人決計不含在月圓時變成……變成……」他努力尋思著合適的名詞。
  狼人?不,繁紅當然不是那種電視影集最愛編寫的傳奇人種。
  那麼,她究竟是什麼?
  「你認為我──不正常?」繁紅低聲詢問他的看法。
  王鑫盼望能找出比較不刺激人的說法,可惜未能如願。半晌,他終於把心一橫,點頭承認。
  「對,我認為你的情況很不正常。」
  他們倆針對的重點稍微有些出入。他的強調部分放在她的「情況」,而非「她」本人。繁紅卻沒捕捉到這個微小的差異。
  王鑫的肯定句飄進她耳裡,宛如一隻無形的怪手,剎那間將她的心房掏空了。
  「我……不正常?」她重複著迷茫的問句。
  「聽著!」王鑫離開吧台,單膝蹲在她身前。「我相信任何異象都能找出合理的解釋,只要你願意告訴我背景事實。」
  「我不曉得……」她絞著雙手,心頭亂烘烘的。「我很正常,不是怪人,不是怪物……」
  翻來覆去,她只能不斷重複相同的意念,彷彿想催眠他或自己。
  他想得知真相。然而,何謂「真相」?當她並不認為自己有所隱瞞的時候,如何能將「真相」告訴他?
  「乖,冷靜下來。」王鑫發覺她的情況不太對勁,連忙將繁紅按進懷裡。「你當然不是怪物。乖,沒事了。你先上床休息,我們改天再談。」
  「我很正常,和你一樣。」她無力地低語。「為什麼需要你的時候,你都缺席?我今天身體好難受,四處找不到你,司機先生明明說好了要接我到餐會地點,可是到了目的地你又不在,只有那個討厭的史先生──然後,你又罵我是怪物。」
  拉拉雜雜的開場白比結尾的控訴更具震撼性。
  王鑫愣了一愣。「你自願跳上那輛凱迪拉克?」
  雖然那個嚇掉半條命的年輕人曾經傳達過類似的訊息,但他一直以為對方是為了推卸責任。
  「嗯。你為什麼派他來載我,自己不肯回來?」她咬著發顫的下唇。
  「誰說他是我派來的?」這下子,第二波狂滔烈焰竄奪了先前的震驚。
  「可是……」她迷惑地眨著美眸。
  「繁紅!」他陡地暴跳起來大吼。「我告訴過你幾百次了,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行動!你曉不曉得,如果今夜你乖乖留在飯店內等我,這一切衝突和意外都不會發生!你看,現在小露、姓史的、還有那個神經不正常的男人全目睹了你的奇怪現象,怎麼辦?」
  「我才不奇怪呢!」她也動了肝火。
  「別和我爭論!」
  眼前他只擔心該如何擺平其他目擊者,以免她的異樣走漏出去。若讓「梭羅」的研究人員聽見風聲,前後資料一加印證,後果不堪設想。更何況美國政府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難保不會臨時決定扣留繁紅,軟禁起來做實驗。
  「我本來就很正常。」她激動地站起來,字字句句地強調:「承治、房東和風師叔他們都知道,我和公寓裡的每個人一樣!」
  「廢話!因為那棟公寓的房客個個都是怪胎,你當然和他們一樣『普通正常』!」他鐵青著臉皮。
  今天若不乘機讓繁紅明白世事真理,就此學會言行謹慎,以後還不曉得會因為她的懵懂無知而闖下多少亂子。
  光是這一回的意外恐怕已經擺不平了。
  「你──你──」繁紅捏緊粉拳,渾身不住地顫抖。「你胡說!」
  「繁紅,聽清楚了!」王鑫握住她的雙肩,毫不容情地灌輸給她傷人的真相。「你,和平凡人不一樣,這是鐵的事實,不值得爭論。平常人又不是狐狸精,怎麼可能驗出犬科基因?但狐狸血統卻存在於你的體內。」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她瞠大美眸。
  這算哪門子回應?王鑫險險為了她缺乏危機意識的態度而腦溢血。
  「反正我只要求你記住這一點,從此以後謹言慎行,別再發生類似的特例,知道嗎?」此刻並非討論她異狀的好時機,速速結案要緊。
  「亂講!」她不知從哪兒生出來的巨力,突然使勁掙開他的鐵箝,甚至推開他一大步。「你才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人!我不想和你說話了。我要回台灣,再也不要見到你!」
  「繁紅!」他迅速抓回平衡感。
  可惜遲了一步,飛掠向臥室的倩影堪堪滑過他的指尖。
  王鑫忙不迭地追上去,下一瞬間,又被猛然彈開的房門精準地敲中鼻樑。
  「唔!」他吃痛地敗退下來,摸著流淌的鼻血。
  繁紅背起隨身小提包,馬不停蹄地衝出閣樓,沒有回顧,毫無眷戀。
  椎心刺骨的激痛干擾了他的行動能力,等到回過神來,白衣美人已然杳如黃鶴。
  這下可好,人被他弄丟了!血沫滴落大理石地磚,側旁卻伴著另一行無色透明的水珠。同樣鹹澀的液體,赤艷的,是鮮血;清澈的,是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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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5:21: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繁紅回國了,而且回來得天地為之震撼,鬼神為之動容。完全符合多情狐女被負心男子拋棄的淒美劇情。
  吳氏公寓的成員全都聚集在二A公寓裡,等待聆聞她的第一手轉播。可想而知,依著繁紅牽東纏西的說話習慣,想要將始末交代清楚,著實需要旁聽者發揮耐性和想像力,並且以律師盤問被告的高超技巧稍微加以組織一下。
  進門兩個小時之後,總算大夥兒該聽懂的全搞清楚了,不該聽懂的再追究下去也沒用。
  「別擔心,那傢伙交給我就好。我一定唸咒讓他頭頂生瘡、腳底流膿。」風師叔慷慨激昂的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我就說嘛!那個臭男人把繁紅騙到美國去,哪能安什麼好心眼?趁著我們不在身邊,他就把她給欺負盡了。」語凝的老母雞權威遭受前所未有的威脅,氣呼呼地亂叫。
  二A的客廳、主臥室籠罩著七嘴八舌的聲討音浪。
  須臾間,承治和新房客散步回來,齊齊被捲入殺氣騰騰的氛圍中。繁紅去國期間正巧新房客孟祥琴搬進來住,短短個把月,公寓的頭號單身漢兼木頭科學家終於得逢美妙的桃花佳緣,兩人的感情進展神速。
  「到底怎麼回事?」承治試圖釐清一團亂麻。
  「你聽我說,繁紅被外頭的壞胚子欺負了。」
  「就是那個王鑫幹的好事。」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嘰哩咕嚕的旁白同時響起,人人搶著擔任首席主播。
  算了,孟祥琴的神智稍微清明一些,索性自動移駕到閨房內,直接向事件的女主角求教,留下落單的承治接受眾人的炮轟。
  一群人嘰哩咕嚕地圍著承治,重又述說一遍王鑫的惡行劣跡和繁紅的清純無辜。
  結語是──「姓王的嫌棄咱們繁紅是怪物、怪胎、狐狸精,惡意拋棄她,害她在機場遊蕩了三天,連廁所也不敢去才排到後補機位,孤苦零丁地從紐約飛回台灣。」
  至於其中有多少部分屬於真實情節、多少百分比為大夥兒的臨時抒發,已經不重要了。大家轉述得犀利精采比較要緊。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彼此還可以討教討教哪個人的創造力最有看頭。
  「姓王的傢伙太可惡了!」承治義憤填膺,順利中了他們的人腦病毒。
  「我們可以聯名簽署抗議信。」小路八成是街頭運動的新聞看太多了。
  「我去和繁紅說個清楚,明天就把勞啥子的秘書辭掉,回來公寓讓我們養就好。」承治絕對不容許親密芳鄰遭到任何不人道的對待。
  「這麼做會不會犯法?狐狸好像是保育類動物,不能交由私人豢養──噢!」沈楚天又被老婆大人拳毆腳踢。
  反正他已經被K得司空見慣,不打不識相。
  承治來勢洶洶地闖進美人香閨,好死不死地,恰好給他捕捉到孟祥琴的片斷語句──
  「……你應該向他道歉才對……」
  「道什麼歉?那個王八羔子被我遇上了肯定痛揍他一頓。」承治衝口而出,木訥的臉孔怒脹成紅通通的。
  「嗯,對對對。」一票公寓成員擠在門口拚命點頭,支持他的立場。
  孟祥琴登時被他突梯的反應嚇住了。她剛才聽說了繁紅單獨在紐約和機場瞎逛三天,結果讓王鑫在出入境處逮個正著,劈頭自然先給逃犯一頓臭罵,畢竟安全問題在紐約是開不得玩笑的。撇開其他方面不談,單就個人保全方面而言是繁紅的疏失。
  這只呆頭鵝,也沒聽清楚前因後果,莫名其妙地便對她開罵,他算哪根蔥呀!
  「人家很關心繁紅!」渾沌懊惱的悶氣如箭如矢地噴發。
  「你知道他怎麼罵繁紅的嗎?」承治氣呼呼地握起雙拳。「他罵繁紅狐狸精、怪物、怪胎,叫她滾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這種混蛋還跟他客氣什麼?」
  曲折離奇的劇情到了他口中又增加幾樣調味料。
  祥琴不甘示弱,兩個人當場你一來、我一往地對上了。
  吳氏公寓成員──包括繁紅在內──鹹都看呆了。
  奇哉怪也,今兒個大夥明明把焦點鎖定在繁紅和王姓惡魔黨身上,怎麼不相干的人物反而搶先掀起第一波戰事來著?
  「咱們該先勸開哪一組人馬才好?」沈楚天搔了搔下巴,詢問眾陪審團的意見。
  「靜觀其變。」繁紅拭乾臉頰的淚痕,先瞧好戲再說。
  「有道理。」風師叔表示贊同。
  於是大夥兒心安理得地散開來,繁紅依然楚楚可憐地沉坐在床榻,其他人則各自找妥視野佳、風景好的位置,開始觀賞男與女的戲曲。
  戰局發展至中途,承治的惱火卻已沖刷到最高點。
  「你根本就袒護著那個男人!」
  「袒護?」祥琴險險被怨氣和冤氣噎住。
  爭端從繁紅身上拉近為他們本人。嘰哩呱啦,兩人進行下一波更切身的爭執。
  好看、好看、好看!精采、精采、精采!劇情進入高潮迭起的階段。
  旁觀者看得聚精會神,期待他們發明更出色的謾罵珠璣。
  「我去泡茶。」繁紅忽然提議。
  「不用了,當心漏掉精采部分沒聽見。」風師叔樂不思蜀。
  「你們有沒有發覺承治的口才越來越進步?」這會兒連講評也端上台面。
  又過了五分鐘,語凝儘管滿心不情願,依然得發揮公寓管理員的職責,適時中止房客的糾紛。
  「老公,輪到你出場了。」她頂了頂沈楚天。
  「噢──這麼快呀?」人群間響起依依不捨的長歎。
  「每次都這樣!」沈楚天嘀嘀咕咕的。每回苦差事都交給他負責,和事佬通常很容易被盛怒中的兩造痛扁的。
  情勢緊張的波斯灣戰圈捲入第三勢力,大夥兒連眼皮也捨不得眨一下,以免漏失精采鏡頭。
  「繁紅!」忽然有人殺風景地切入。
  「不要吵,我們很忙。」小路橫在房門口,頭也不回地訓斥。
  慢著!
  亂烘烘的二A公寓徒然被極地似的靜謚覆蓋。
  既然親愛的同胞們彙集在主臥室裡,那麼房外的噪音打哪兒冒出頭的?
  瘖啞焦切的男中音抖落繁紅看熱鬧的好心情。
  「王鑫……」晶瑩的眸心蒙上水霧。
  他追上來了。
  二A未上鎖的鐵門不知何時被打開,第二位風塵僕僕的旅人踏入公寓客廳。青湛湛的胡碴形成猖狂陰影,強化了來人滄桑憂心的面容。
  祥琴首先回過神來,一馬當先擠出氣氛火爆的香閨,迎向客廳的訪者。
  「王鑫,你也趕回台灣了?」
  「慢著!」承治怒火熾盛地追出去,無論如何不准那個看輕繁紅的男人侵入大本營。
  「走走走!又有好戲可看。」風師叔簡直比中了統一發票更樂透。
  一夥人七手八腳地,再度趕赴第二戰場。
  此時不趁虛而入,更待何時?語凝眼看礙事的傢伙全走光光,反而選取和大家相反的路線,直趨向床上的仙靈女子。
  「繁紅,你千萬要記得,男人呀!寵不得的,否則咱們被他們吃得死死。」她大力分享馭夫私房術。「無論姓王的待會兒如何解釋,你絕對不可以立刻原諒他,好歹拖上個十天半個月,讓他嘗嘗女性冷戰的獨門技巧,先下他一個馬威,知道嗎?」
  「為什麼是『馬威』,不是『牛威』或『雞威』?」繁紅聽不懂。
  「因為牛和雞的速度比馬匹慢,比不上千里良駒的威風。」語凝應付奇問妙答的能力已經出神入化。
  房外的吵論聲浪驀然增強,其中卻少了王鑫的嗓門。
  「小孟和承治又吵起來啦?」語凝發揮天耳通的本領,臆測到正確答案。
  果然,在此同時王鑫推開房門走進來,而客廳的爭端依然如火如荼。
  扮演壞人的惡魔黨已經潛進大本營了,旁人反倒自個爭得你死我活!大夥兒到底記不記得今天的「每日一吵」主題是什麼?真搞不過那群人。
  也罷!老公擺不平,交給她負責也一樣。語凝離去之前再打個小PASS給繁紅。
  千萬別忘記呀!
  房門合掩,阻隔了房外的嘈雜呼嚷,將五坪大的空間劃分成沉重凝郁的世界。
  繁紅弓起勻稱長腿,雪絮般蒼白的臉頰埋進膝蓋裡,不肯看他。
  「繁紅?」王鑫低喚。從紐約到吳氏公寓門口,他們躲了總合十七個小時的迷藏,懸著的焦心在看見她安然坐在家裡的這一刻,終於鬆懈下來。
  現下他可萬萬不能再失去脾性,否則難保她不會縮了頭又藏到哪座深山野嶺去。
  「走開。」她悶悶地開口。
  他那番傷人的話依然留駐心頭,揮之不去。
  在王鑫心目中,她永遠只能劃歸為「異類」,公寓裡的好朋友也一樣。如果他無法平等地看待她,以及每一位她所重視的親人,她寧願從現在起斷絕一切糾葛,長痛不如短痛。
  「繁紅,我……」他抹著煩躁疲憊的臉容。「我很抱歉在機場對你大吼大叫。當時我真的已經急瘋了。」
  「長痛不如短痛。」她忽爾抬首,幽幽地撂下智慧的結晶。
  王鑫愣了一秒鐘,再倒帶一遍。
  不行,他仍然聽不懂。
  「是嗎?」現下他與她對話都得小心翼翼,以免誤觸了什麼大不韙。
  「嗯。」繁紅堅定地點點螓首。「所以辭職比較好。」
  顯然她討論的主題無關旅程問題。他繼續追溯著時間的洪流,約莫探測出繁紅的話意。
  想來她已經跳過機場部分,溯至希爾頓最後一夜的爭端。
  「不行。」他斷然拒絕。
  「非辭不可,誰教你罵我狐狸精!」她再也忍不住,回手撈地一顆胖抱枕扔擲他。「你回頭和梁依露培養姦情好了,我不要你了!」
  她去職的原因也未免太牽強了,而且「姦情」似乎不大適合套用在他身上。王鑫又好氣又好笑。
  長途勞頓給她這麼瞎攪和,全部蒸發成笑氣,險些呼嚕嚕地噴冒成災。
  過去幾天,他已仔細探究過心底最深沉的介面。
  繁紅的身份特殊是無庸置疑的,不容人規避。倘若他大剌剌地放話表示從來不曾在意,未免顯得太矯情了。憑他區區一介凡夫俗子,當然不可免俗地產生過猜疑、退卻的念頭。
  然而,直到她遠遁入紐約街道,任他千呼萬喚也叫不回的那一刻,揪心入骨的憂懼才讓他恍然查察到,他對繁紅的關切眷戀已經深深、深深地超越了抗拒的意念。
  他愛她,因為她是她,蕭繁紅是蕭繁紅,無論她是男是女、年老年少、變狐變鬼。他愛的從來不是她的身份、她的背景,或是她的美貌。
  吸引他的特點根植在她的性格裡,那份漫不經心、溫柔超脫,以及幾近天真的無邪可愛,彰顯出她魅惑的誘引力。
  他愛她,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你不能任意棄養小動物。」他連忙屏住微咧的嘴角,嚴肅地警告她。
  「你不是小動物。」繁紅尋思著回答。「我比較像。」
  「好吧!」王鑫大方地接受她的論調。「同理可證,我也不能任意棄養小動物,否則容易造成流浪犬氾濫的社會問題。」
  對付邏輯觀曲裡拐彎的情人,除了設法讓自己比她莫名其妙加一級,沒有其他更犀利的解決之道。
  「我有地方棲身,不會變成流浪犬。」
  「辭了工作、沒了收入,你如何支付生活開銷?」王鑫向來支持女性經濟獨立論。
  「承治和房東會贊助。」她一點也不擔心。
  「哦?」他很不痛快地哼了一聲,三兩步縮短兩人的楚河漢界。「這麼說來,你想回頭和承治培養姦情羅?」
  這廂繁紅被自己的言詞給倒打一記回馬槍。「……要不然另外找工作。」
  她硬是沒想到要反問,自己和其他男人發生姦情關他哪門子閒事。
  「你既然打算另覓新工作,不如留在『森堯』的老環境,反正大夥兒都處得熟了。」王鑫展開誘哄行動。
  她撇開臉蛋,無聲地拒絕。翻來覆去,計較的終歸是他惡形惡狀的態度。
  王鑫為自己感到無奈復無辜。
  「我不會放你走的。」他探手摟近傾心憐惜的珍寶。「你懂嗎?我不會放你走。」
  一話雙關,其中蘊含無限深意。
  繁紅怔愕地注視他,似懂非懂。
  「既然被我抓住了,再也不讓你飛走。」他緊緊執起玉掌,欲笑非笑,暖融的情動在其間漫燃。
          ☆          ☆          ☆
  他們的爭執算暫告一段落了……吧?
  王鑫不太確定。
  繁紅顯然打消了去職的念頭,每天早上準時出現「森堯」,而後東飄飄、西晃晃地打發時間,每一層樓、每個角落,都可能捕捉到她仙逸的衣角影兒。
  偶爾她會替錢秘書收發幾件檔案或公文,大部分時間則泡在茶水間裡品味她從四處收購而來的芳香紅茶。午膳時分,公寓一定派出專門人員為她送便當,否則就被王鑫挾持出去吃香的、喝辣的。休養生息後,下半天的上班時間則以電話和風師叔、小路母子、承治那夥人哈啦打屁閒聊,再不濟,她還能誘拐因跳樓一役而結為死黨的林小姐一起蹺班,同游公司附近的紅茶專賣店,然後整個工作天就這麼消磨掉了。
  為了避免員工指責他人事管理不公,繁紅的月俸早八百年已轉成由他的薪水中發放。所以她其實不算「森堯」的正式員工,只不過她自己沒發現。
  大體而吉,他們倆的生活節奏已恢復原狀──扣除掉繁紅大規模減少與他「單獨」相處的特例。
  「為什麼你不能和我出來?」王鑫當然抗議過。
  「房東小姐說的,真正的感情必須經過試煉。」繁紅又打起超然物外的禪謁。
  「試煉和獨處有什麼關係?」原本他猶對吳氏公寓的大頭頭懷抱著一絲希望,看樣子他錯得太離譜。
  「她又說,絕對不可以立刻原諒你,要讓你嘗嘗女性的冷戰技巧。」
  「冷戰個哪門子鬼?」他沒聽過比兩人冷戰更荒謬透頂的建議。「我們已經和解了,不是嗎?」
  「以前沒和男人冷戰過,想試試看。」繁紅溫柔微笑。
  「天……」他呻吟,頹倒在麥當勞的塑膠餐椅上。
  沒錯,麥當勞。既然天下第一偉人吳語凝示下「禁止獨處」的動員令,她選在人多口雜的麥當勞和他約會,就不算違反「獨處」的軍令了,多麼聰明呵。
  天才!王鑫真是服了她,還有那票惟恐天下不亂的吳氏怪胎。
  星期日早上十點,王鑫乾耗在自家宅子裡,已沙盤推演了大半個晨間時光。
  他苦苦思索幾個誘拐繁紅出門的絕妙藉口。無奈,星期日終究不比尋常的工作天,平時若要拐她剛直接回家很容易,親自上吳氏公寓討人可就萬分困難。
  他只要想起公寓那票怪人……唉!二言以蔽之──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鈴鈴的電話聲中斷他的沉思。王鑫隨手探向茶几的通話器,「喂?」
  來電者的身份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的,我是王鑫……嗯……嗯……我瞭解了。」他沉穩地回應。「我當然很樂意幫忙,不過──是,您明白就好。和聰明人談話真是一大享受。」
          ☆          ☆          ☆
  「繁紅,這件事情就拜託你了。」吳氏公寓的住客齊聚在房東公寓,七雙眼神賜給繁紅莫大的關愛。
  「明明叮嚀過,不可以跟王鑫私下相處。」繁紅非常困擾。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語凝誘哄道。「現下孟小姐氣承治氣個半死,連人都躲回她堂姊家了。她堂姊和王鑫兄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如果不靠王鑫出門說項,咱們一點點機會也沒有。」
  她暫時隱瞞住自己已經打通王鑫那頭的關節,免得引發眾怒。
  在電話裡,語凝曾試圖引發王鑫的愧疚感。可是無論她如何解釋,姓王的笨蛋硬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和繁紅的紐約事件已經落幕,兩人也恢復邦交了,承治和孟祥琴反倒因為這檔子事而鬧得不可開交。
  公寓住客們都看不出來有什麼地方不合理呀!偏偏他聽得糊里糊塗。
  沒法子,王某人缺乏慧根!
  既然他最後要求以繁紅的自由之身作為交換條件,而吳氏公寓也有求於他,不得已,她只好出賣繁紅了。反正姓王的背地裡已嘗遍繁紅的絕妙好滋味,乾脆趁此機會讓他們倆明正言順也好。
  以上思緒純屬推托,不過她已成功地讓自己心安兼理得。
  「就這麼說定了。」沈楚天也不理蕭狐仙承諾與否,直接把小路推往她懷裡。「第一棒打擊派小路上場,你負責帶他去見王鑫,王鑫自會想法子送他上孟家的壘包。」
  於是乎,繁紅和小路送作一堆,同赴王鑫窩居的老巢去也。
  十一月底的節氣,根據中國農民歷的記載理當為:「小雪,太陽過黃經二四○度,氣候寒冷,逐漸降雪。」然而,福爾摩沙小寶島硬是擁有自主的遵循軌道。
  誰理它勞啥子的雪花紛飛呢?斷雲依水,世界仍然秋色濃馥,一丘一壑也風流。
  王鑫的宅邸位於至善路,據說百來坪的獨棟別墅原本屬於大家長王森堯,兩年前饋贈給小兒子作為辛勞獎勵。
  至善路緊臨著陽明山山腳,綠意蓊鬱的美景自是不需提,難得的是,這塊地理區域同時兼具交通方便的優點,販售日常用品的商家頗為普及,在交接的大馬路上也不乏氣氛優雅的咖啡屋、小茶館。
  「小路,先進去看看。」繁紅忍受不住太醒目的誘惑。
  小路沒意見。
  令人意外的是,一大一小兩朋黨甫踏入其中一間小茶坊的門口,笑吟吟的老闆娘馬上迎了出來。
  「你是蕭小姐吧?」
  這……可奇了!繁紅完全不認得對方,而老闆娘居然喚得出她的芳名。莫非她們曾經結識,她卻把人家給拋諸腦後了?
  「對不起。」她虛心地表示歉意。
  「沒關係。」雖然老闆娘並不瞭解她做了什麼對不起自己的錯事。「小店剛購進幾罐加味伯爵茶,你買好茶葉可別忘了正事,王先生正在家裡等你。」
  老闆娘連王鑫也認識!太神奇了。這會兒她不得不替王鑫也道歉一次。
  「真的很對不起。」
  「真的沒關係。」老闆娘禮尚往來。
  兩個女人莫名其妙地扯了一堆,唯一的男人國國民小路首先聽不下去。
  「阿姨,你也認識王叔叔嗎?」他直接問明白比較快。
  「也不能這麼說。」老闆娘坦承道。「二十分鐘前,本店接到一位自稱王先生的男人來電,他描述了蕭小姐的外形特徵,再交代我們轉述剛才的那番叮嚀。他還說,附近這四家店舖全知會過了,請你們別再一間一間地閒逛,快快買了就走。」
  小路登時佩服得五體投地。「繁紅姊姊,我欣賞他。」
  果然,成功的男人皆備有未雨綢繆的先知。
  「真的每一間都通知過了?」繁紅大表狐疑。或許是她「狐」的天性作祟。
  「王先生是這麼說的。」
  「他怎麼能如此肯定呢?」她不禁投下否定票。「說不定有一家被他漏掉了。」
  「凡事必須講求證據。」小路深受科學家鄰居的洗腦,立刻嚴肅地指出。
  一大一小對望著,毋需言喻的默契交流於彼此眼波中。
  「好,每一家問問看。」
  兩人達成協議,手牽手、心連心,轉頭鑽出小茶館。
  「喂……」老闆娘錯愕萬分。這兩人也未免太閒了吧?
  經過便衣密探的明查暗訪,果然另外兩家也接過「王先生」的神秘電話。
  「怎麼會?」繁紅全然的迷惘和疑惑。「王鑫怎麼知道我們會停下來買東西?」
  「我也不信。」小路微量的牛脾氣也受到激發。「走,進第四家問問看。」
  繁紅第一間挑中的茶坊距離王宅最近,如今順著原路倒溯回去,第四家小茶店反倒相差他們的目的地一小段路。
  「清淨茗屋」的外觀與隨處可見的茶坊並無殊異,古色古香的佈置風格為都市增添幾許靈氣。
  兩人踏入店門,幽爽的茶香撲鼻而來。店舖內部的面積僅有十來坪,隔局並不方正。進門先瞧見接待和會鈔的櫃台,轉過直角的彎才能盡覽客人品茗的桌位。
  「歡迎光臨。」這回換成一位年輕的男主人。
  「請問你們有沒有接過一通王先生的交代電話?」小路大略地介紹電話內容。
  「沒有。」老闆淺笑著搖首。
  「耶!」兩個閒人宛如撿獲至寶,猛抱在一起歡呼。
  嘿嘿,被他們抓到了吧!王鑫果然遺漏了一家。他們贏了!唷荷!
  「不過,」老闆的但書還沒說完。「店裡倒是有一位王先生等候兩位許久。」
  「什麼?」極度欣悅霎時化成極端怔愕。兩人面面相覷。
  品茗區的轉角不知何時倚著高瘦的身影。
  蟬與螳螂與黃雀的關係,重現於二十世紀末。
  「王鑫!」繁紅驚呼。
  「你們總算來了。」王鑫既無奈又好笑。
  他實在太佩服自己了!就算諸葛孔明再世,怕也無他料事如神的智商。他早就猜準了繁紅不可能不搞烏龍,這是吳氏公寓出身的怪胎統一的特徵。
  「你怎麼知道我們會出現?」小路不服氣。
  「那不重要。」王鑫故意沉著臉,加深威嚴感。「你們應該直接上我家的,不是嗎?還敢中途閒逛小茶館!」
  「沒有逛。」繁紅立刻否認。「只是想確定你有沒有漏打哪一家。」
  換句話說,他事先省掉撥電話的舉動,一切後事便不致發生。
  即使如此,這兩人也會製造出新事端,所以先讓他預測個正著也好。
  「就算我漏掉了,那又如何?」王鑫簡直被他們的無聊打敗。
  兩位做錯事的「螳螂」再度交換無辜的眼光。
  「……對喔。」小螳螂訥訥地徵詢共犯的意見。「我們挨家挨戶調查他打電話的事做什麼?」
  「嗯……」繁紅托著香腮,開始陷入沉思。「我仔細想想看。」
  王鑫無語問蒼天。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月下老人派給他的紅繩子,牽繫著一處莫名其妙的終端?
  倘若這段姻緣只因迷糊老神仙決定開他一個玩笑,王鑫向自己發誓,將來他百年歸天之後,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揪出那個老傢伙,從頭到腳海K成彰化肉圓。
  「過來。」他二話不說,拉起繁紅的玉手拖向預定的桌位。「我負責送小路上孟家找人,而你負責留在這裡把我點的紅茶喝完。大家分工合作、各司其職,可以嗎?」
  「可以。」繁紅向來最好說話。
  他猶不放心,再叮嚀一次。「務必要等我回來哦!」
  「沒問題。」她滿口允諾。
  王鑫這才放下心來。
  茶館半個小時前才開業,客人尚未上門,而彎折的角度也隔開閒雜人等的視線,他苦等了這許多時候,終於有機可乘。
  健臂一探,嬌怯怯的纖影霎時偎貼進他懷中。
  王鑫埋入她發叢,深深嗅聞她清雅的體香。
  好想念呵……多希望現在拐了繁紅就走,一輩子甭還給吳氏公寓。
  可惜,她一定不肯。
  「等我打發那個小鬼,待會兒載你到竹子湖吃野菜,嗯?」他輕啄著紅艷的櫻唇。
  「好。」嫩甜的笑意緩緩綻放,添艷了春花般的麗顏。
  這教人怎麼禁得住?
  王鑫呻吟一聲,舌尖不由分說地探入她唇內,加上消魂解饞的唇鎖。
  「喂!」一根殺風景的手指頭戳著他的腰幹。
  「幹嘛?」王鑫悶悶地移開嘴唇,低頭怒瞪小電燈泡。
  「我叫小路,不叫小鬼。」小路回以同等程度的憤懣斜睨。「只有爬蟲類才會背著人偷取難聽的綽號。」
  「……」
  王鑫決定了。他的婚禮絕對不讓這個小鬼當花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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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5:21: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折騰了三個禮拜天,出動公寓全部人馬,承治和孟祥琴的爭端終於幸福地擺平了。
  瞧著那對愛情鳥你儂我儂的光景,王鑫當然感到心理不平衡。同樣是談戀愛,為何他和繁紅必須忍受房客的百般刁難,而承治卻能爭取到每一分助力?
  想想看,當承治偕同女朋友坐在法國餐廳裡享受美食時,他卻得窩在麥當勞忍受平民速食。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所幸他終於通過考驗,得以和繁紅光明正大地出入,毋需再忍受房東小姐審賊似的盤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近他好不容易擺脫掉吳氏公寓的問題,卻又蹦出另一個懊惱煩心的問題。
  「總經理,您現在的心情如何?」內線揚聲器忽然響起錢秘書不懷好意的詭笑。
  「如果你試圖要求加薪,我建議你先參考黃歷,另外挑個好日子再談。」王鑫從陰鬱的白日夢拉回注意力。
  「這麼糟糕?」錢秘書的話中藏著惡作劇的笑意。「那您一定很樂意聽說有人打老遠撥長途電話來關切您了。」
  「天哪!」王鑫悶吼一聲。「不,別告訴我!別讓我知道梁水木又打來疲勞轟炸。」
  「是的。」錢秘書甜蜜的語調令他恨得牙癢癢的。「總經理,二線。」
  「喂!不,別接進來──錢小姐……」
  太遲了。梁水木含糊的嗓音已從揚聲器冒出來。
  「小二?」
  由於他排行老二,父執輩的長上向來稱呼他為「小二」。
  「梁伯伯,您好大的興致,今天『又』打電話回台灣。」他強笑,嘴角險些沒抽筋。
  「對呀,半退休狀態的老年人平時沒什麼消遣,惟有找你們這些小輩聊聊天。」梁水木前幾通電話多少還會拉雜兩句,今天乾脆二話不說,直接切入主題。「小二,你不用客氣,老實告訴梁伯伯沒關係。我們家小露到底哪一點不合你心意?」
  「梁伯伯,」他快煩瘋了。同樣的話題一而再、再而三地閒談,梁大人怎麼老是問不煩。「我前幾回說的都是實話,小露既能幹又優秀,讓人完全沒得挑剔,只是我們倆不適合罷了。不信您問問小露,我相信她對我也談不上男女之愛的。」
  「誰說的?我兩分鐘前才和小露長談完畢。每回她一聽見你和蕭小姐的情事,臉色馬上垮下來,嘀嘀咕咕地叨念著她沒福分、很遺憾,你還說她對你沒感情?」若非套問出新鮮的訊息,梁水木也用不著再一次向他求證了。
  「真的?」王鑫愕然。
  奇怪,當時梁依露表現出來的灑脫態度可不是這麼回事。她在玩什麼把戲?
  梁水木進行第N度的心戰喊話:「小二,梁伯伯明白,男女之間的微妙感情強求不來,可是你和小露好歹也相識相知十幾年了……」
  「呃,梁伯伯,我剛好有一通重要的電話進來,對不起,咱們明天再繼續聊好不好?」急難當前,他顧不得隨口丟下的托詞有多麼蹩腳,先掛了再說。
  第一口解脫的悶氣猶未歎出聲,總經理辦公室的大門霍然被推開。
  王鑫當然很不爽快。公司裡,未事先敲門便敢闖進他辦公室的人數不出兩根蔥。
  待他瞧清楚來人的身影,進入噴射軌道的子彈趕緊吞回肚腹內。
  「爸!」他驚訝地起身,主動迎向前。「您打算來公司,怎麼不通知我一聲?」
  「森堯企業」的原創辦人、目前掛名董事長的大龍頭王森堯,聲勢逼人地闖進兒子的私人辦公室。
  「怎麼?我來公司還得向你報告?」王森堯不改昔年威震八方的派頭,即使心頭著惱,也毋需藉著大吼大叫傳達,短短幾句冷語立刻將壓迫感散佈於空氣間。
  他老爹火大了,目前原因不明。
  「爸,坐下來談吧!」他攙著父親大人坐進牆測的會客區,心裡估量著種種可能的因素。
  「昨兒個我接到老梁的電話。」
  光聽開場白已足夠。
  「要命……」他呻吟著,手軟腳軟地癱成大字形。「他有必要如此勞師動眾嗎?」
  「你和你那個不務正業的大哥越來越像了,交個女朋友也偷偷摸摸的。」王森堯不滿地數落。
  大兒子寧願出外發展汽車事業也不肯接「森堯」的經營棒子,一直是他心中多年的痛。因此,即使王磊的車業集團打點得有聲有色,在他心中充其量也只能算「不務正業」。
  「老爸,你不覺得梁伯伯太小題大作,甚至達到莫名其妙的程度?」王鑫不比他滿意多少。「咱們又沒有和梁家指腹為婚,或行過正式的文定之禮,他死命咬著我不放未免太過火了。」
  「我和他有八拜之交呀!」王森堯氣瞪了眼睛。
  「那好,歡迎您接收小露當二房,我保證替您擺平老媽那邊。」他沒好氣地說。
  「你瘋言瘋語些什麼?」王森堯撈起桃花木手杖,作勢敲他個腦袋開花。
  「老爸,三思而後行,您的枴杖很硬。」他提醒在先。第二個兒子再打笨了,「森堯企業」後繼無人矣!
  「要是讓我知道你打算傚法王磊,連結婚的決定都下妥了才回家宣佈,當心我砍斷你們哥兒倆的狗腿。」老人家遷怒的意味相當明顯。
  「好啦!我找個機會安排繁紅回家吃飯。」
  「聽說那女孩替『森堯』工作?」父親大人的暗示具有明言的水準。換句話說,准公公現下就想見見醜媳婦。
  有何不可?王鑫聳了聳肩,按下案上的內線。
  「錢小姐,繁紅呢?」
  「剛剛她又買了兩包新品種的紅茶回來,現下應該去了茶水間吧!」錢秘書也很難掌握她飄逸自如的行蹤。
  「找到她,請她進來。」他發佈簡單的指令,切斷通訊,以免又被錢秘書尋著開心。
  「不錯嘛!公司越來越開通了,上班時間還讓員工出外逛茶葉店。」王森堯狐疑地打量兒子。
  「繁紅她……」他忖頓了一秒鐘,決定不說為妙。
  如果讓他老爸知道,繁紅兩天前還打算招呼其他職員陪她一起蹺班選茶葉,老人家的心臟恐怕會無法負荷。
  父子倆東聊西扯,足足磨了十分鐘,蓮步仙裝的繁紅方才推門進來。
  「喝茶嗎?」她托著司空見慣的茶盤,清靈的微笑溢滿臉頰。
  依照往例,她出乎尋常的美貌首先驚動初識者的心。
  王森堯驚艷地盯視她放下托盤,柔柔地倚坐在王鑫身測的絕秀倩影。美貌佳麗他見過不少,想要找出幾個及得上蕭繁紅的靈秀,恐怕很難。
  「難怪……難怪……」老人家喃喃自語。
  「這位是我父親。」王鑫撥開她滑落的劉海。「他想見見你。」
  通常繁紅不輕易應邀讓人會見,然而眼前的嚴肅老人和王鑫的關係匪淺,待遇自然不相同,她可以網開一面。可想而知,王老先生應該相當感激她放寬標準。
  「不客氣。」她預先莊重地回禮。
  王森堯完全無法理解。
  她不客氣個什麼勁兒?
  「謝謝。」他只好道謝,以因應她的回禮。
  莫名其妙!他又有什麼好感恩的?
  「風師叔一定很喜歡。」繁紅的美眸落在雕工精緻的手杖上。
  王鑫霎時領悟。的確,對於道士而言,桃花木具有避邪解厄的良效,用處極廣。然而枴杖欲修改成桃木劍,工程不可謂輕鬆。
  「我看不見得吧!」他持保留態度。「風師叔還得加工削成劍,太費時費力了。」
  「吳教練會幫忙。」她的如意算盤打到房東大人的老爸頭上。
  「有道理。」公寓裡一堆閒人,還怕找不到幫手嗎?
  「嗯哼!」王森堯咳嗽一聲,提醒他們現場尚有第三位重量級人物存在。
  糟糕!他一定老了,才會聽不懂兩位年輕小輩猛打新潮啞謎。
  「既然如此……」繁紅嬌嬌柔柔地起身,準備走人了。「我先出去辦事,幸會。」
  「你要離開了?」王森堯錯愕萬分。
  他們只對談過一句話!
  「是。」她繞出會客區,順手撈起大龍頭的桃花木手杖。「謝謝。」
  「不客氣。」准公公下意識地回應。
  凌波美人婉約地飄出兩個男人的視線。
  而後,王森堯猛地醒悟──
  「她偷了我的手杖!」他連忙想追回來。
  「老爸,送出門的禮物不好搶回來吧!」王鑫趕緊攔住父親的去路。
  「可是我沒答應送給她呀!」從頭到尾甚至沒人徵詢過他的意見。
  「那麼我剛剛和她討論半天,你幹嘛不出聲拒絕?」王鑫扁斜了嘴角抱怨。
  「我怎麼曉得你們在胡扯什麼?」他感到很冤枉。
  而且,他仔細回想蕭繁紅的言行,再與自己的老婆和大媳婦林淑慧評比一番,其中的共同點呼之欲出。
  「冤孽呀……」他忍不住跌坐進沙發裡。
  「老爸,你電視看太多啦?」王鑫被他奇怪的感歎句嚇到。
  王森堯深深喟息。「你自個兒想想你老媽、你嫂子,再比較比較那位蕭小姐。原本我對你還存著些許期望,但盼你相中的女人能跳脫出相同的模式,沒想到……唉!連你也陣亡了。」
  王鑫被老爸一提醒,徒然省悟。
  「對喔!」以上三名女子在性格、樣貌、年齡上或許差異甚多,卻擁有一項共同點──
  她們都深諳東拉西扯、邏輯觀扭曲的異能。
  天哪!你為何要如此懲罰王家的男人?我們前輩子做錯了什麼?
  「老爸,這莫非是王家的宿命?」他悲慘地拉起父親,手勾手、肩搭肩,同病相憐得一塌糊塗。
  「冤孽呀,冤孽。」王森堯只能感歎造化弄人。
  「應付這類型的女人,你的經驗想必比兒子豐富。走!我請你喝一杯,咱們好久沒坐下來聊聊了。」
  「我確實需要一杯強心劑。」王森堯低調地搭著兒子肩臂,準備共扶殘醉。
  錢秘書愣瞧著兩位老闆踏出辦公室,被他們難兄難弟的表情整倒了。
  唉!可憐的王家男人。
  就讓她臨時軋一腳吧!哈哈哈。
  她及時叫住兩位老闆沉重的步履。「總經理,我可不可以請問您一個問題?」
  「說吧。」王鑫要死不活地回眸。
  「請問麥當勞的超值餐漲到多少錢了?」她的眼笑瞇成一百八十度直線。
  殺人的銳芒從王鑫眼中迸射,化為無形的暗箭。
          ☆          ☆          ☆
  「啥?」王森堯立刻錯愕。「我還以為你打從高中畢業就不吃麥當勞了!」
  王鑫馬上「唉!唉!唉!」連三歎,發出無力的求救訊號。
  「老爸,我真的、真的、真的需要和你談一談。」
          ☆          ☆          ☆
  十二月底,大小公司行號進入會計結算的忙亂期。打從四天前開始,「森堯」的重要幹部平均每天需要參加兩次以上的高階會議,更甭提其他拉拉雜雜的部門簡報。公司裡,計算圖表和分析數據滿天飛,大頭頭和得力秘書端坐在自己桌椅的時間少於兩個小時。
  符合「得力秘書」資格的,當然不會有繁紅這一號人物。
  她依舊東蕩西晃,喝茶閒逛殺時間,每月的乾新領用得毫無愧疚感。
  「唉……」繁紅軟坐在辦公桌後,幽幽長歎。
  難為她收斂四處遊蕩的心情,坐回自己的桌位,總經理室卻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大會議室隔著電梯間,遙遙與總經理室相對,緊閉的門內間歇傳出簡報聲,除此之外,整層樓只剩她一個自由活動的生物。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描寫的正是她此時此刻的處境。樓外陰雨連綿,她又不想出去採購新上架的冬茶,唉!好無聊。
  一大束粉艷玫瑰忽現她眼前。
  「喝……」繁紅猛地被嚇到。
  「森堯企業」裡,突然出沒隱現的異能不是惟她才有嗎?
  「嗨!繁紅。」高鷹人肌肉塊壘的體魄將她的桌位籠罩成陰影,朝氣的微笑點亮了廣室。「我不曉得你喜歡什麼花,所以……所以就自作主張選了玫瑰。」
  「有刺。」她不敢接過來。
  「不會的,花店小姐特地處理掉尖刺。」高鷹人連忙保證。
  「真的有刺。」她比較堅持。
  「沒有啦!」他立刻探進包裝紙裡,揉摸致瑰長莖以示負責。「你看,花刺已經被除光了,摸起來又滑又舒服──啊!」
  他忙不迭地抽出中標的食指,一滴暗紅色的血珠緩緩在指尖凝聚。
  「看吧!」繁紅搖頭歎息。不聽美人言,吃虧在眼前。
  「噢……」他訕訕的,不曉得該如何處理這束花屍。
  玫瑰之役陣亡!
  「王鑫不在。」既然錢秘書開會去也,接待的工作自然由她扛擔下來。
  「我不是來找老闆的。」他玫瑰花都亮出來了,她竟然還會誤解。「繁紅,你明天下午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
  「下午才吃飯很奇怪。」她的生活作息向來很正常。
  「呃……也對。」他乾笑。吃飯只是藉口嘛!她何必太斟字酌詞。「否則,去喝下午茶也成。」
  一聽見「茶」字,繁紅立刻被收買。
  「好。」她的晶眸剎那間亮了起來。
  「好什麼?」陰冷的寒氣從電梯間的交界處響起。
  高鷹人實在時運不濟,每回想走私的時候都會無巧不巧地撞到鬼見愁。看樣子他注定了今生與蕭美人無緣。
  公司主管魚貫地從會議室內走出來,紛紛投給他同情的眼光。公司職員哪個不曉得蕭繁紅遲早會成為王家的次媳,任何人妄想嘗鮮就等著被秋後處決吧!話說回來,也怪不得高鷹人啦!職棒隊的球員成天只曉得在外頭打球,當然缺少總公司緋聞的第一手資訊。
  「王鑫。」繁紅如粉蝶般開開心心地翩飛上前。「高先生約我們明天下午喝茶。」
  我們?受邀者好像只有單數名詞而已,轉眼間被她自動添增為複數。高鷹人的古銅臉立刻蒙上土黃色。
  「你家裡的茶葉罐已經擺滿兩架子,有必要出去喝嗎?」王鑫的臉色也很難看。
  「有道理。」繁紅偏著頭思索。「要不然約在我家品茶好了。」
  「繁紅!」他大怒。
  這娘們隨隨便便就讓男人上門,將來怎麼得了!
  而且,王鑫越來越不爽了。只要他一轉身,繁紅週遭就會冒出幾顆奇怪的蘿蔔頭。尹承治、高鷹人、史琨耀,還有那個金髮小子約翰,趕也趕不走,驅也驅不完。她自己又缺乏敏感度,連人家滿臉淫相都分辨不出來,即使他自詡為宰相肚裡能撐船,容忍度也有一定界限。
  「呃……嗯哼,你們慢慢談,我先走一步,不打擾了。」高鷹人發現老闆目露凶光,不禁暗暗替自己的前途感到憂心。
  他掩著紅玫瑰,躡手躡腳地接近電梯間。從王鑫身畔擠過去時,他還真怕被老闆大人海扁一頓。
  英雄不與官差爭。算他吃鰲吧!
  電梯抵達十二樓。鏡面鐵門尚未完全開啟,外頭的候者急著往裡頭闖,裡頭的乘客忙著往外頭鑽,互相當頭迎撞──
  砰咚!兩敗俱傷。
  「我的頭!」林小姐捂著前額蹲下來,耳邊嗡嗡響。
  「我的胸口!」高鷹人的情況和她不相上下。
  這下子八成得內傷了。
  「你走路不看路呀!」林小姐哇啦哇啦地開罵。
  「對不起、對不起。」他趕著離開怒火奔騰的現場,沒工夫和她對峙。「如果你不嫌棄,這束玫瑰花送你,以示歉意。」
  「玫瑰花!」林小姐輕呼,又驚又喜的興奮溢滿懷。「居然、居然還有男人送我玫瑰花。」
  自從和那個死鬼分手之後,彷彿就此與鮮花絕緣了。好感動……
  戰事越演越烈,王鑫幾乎無法壓抑嗓門中的惱怒語氣。
  「那你也不能每個男人約喝茶,就呆呆的跟著去呀!」
  繁紅被他責備得莫名所以。「又沒有很多男人約。」
  「問題不在於『多不多』,而是『去不去』。你──你──氣死我也!」他連話都講不出來。
  「你慢慢氣,氣完了再說,不急不急。」她寬大地拍拍他胸膛,有若慈悲的大地之母。「高鷹人還沒離開,我帶他去茶水間喝茶。」
  矛頭當場轉回即將退場的傷兵身上。王鑫狂怒的獅眼噴出火山灰,幾乎淹沒情敵。
  「我……這……我……」高鷹人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老闆搶女朋友。「不用了,我……呃,這位小姐答應和我出去喝下午茶,不麻煩你了。」
  「我?」林小姐被突來的艷福沖昏了腦袋。「對對對!我們打算一起吃飯聊天喝茶。」
  「真的?」繁紅萬分失望。眼睜睜飛掉一次偷懶的機會。「那明天呢?」
  「明天……我一樣和這位小姐約好了。」高鷹人哪管三七二十一,現成的救生圈抓緊再說。
  「好好好,沒問題、沒問題。」林小姐的頰側浮現興奮的光彩。
  「好吧。」她落寞地交代這對新成的鴛鴦鳥。「明天如果看見新品種紅茶,幫我買半斤。」
  「那有什麼問題!」高鷹人陪著呆笑,忙不迭地閃進電梯裡。
  好險!順利脫離地雷區。
  兩人獨處時,他終於有時間好好打量「救生圈」。
  嗯,對方的容貌馬馬虎虎,還算過得去。現在流行中等美女──因為上等美女容易害男性被情敵踐踏殘殺,他無福消受。
  「嗨!我是高鷹人,你貴姓?」他笑吟吟的,重振英雄形象。
  美好的春風提前吹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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