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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追貓方程式][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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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5:26:0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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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韓寫意的人生悲劇始於那天她偷懶翹班。
  一個芳齡二十一、美麗動人的大三女學生偶爾從打工的速食店翹班,算不上什麼滔天大罪吧?壞就壞在那天天氣很糟。若非當時颱風打雷下大雨的,她也不會臨時決定跑回家睡覺。
  倘若她沒回家,就不至於撞見父親和日本客戶端坐在客廳討論公事的場面。
  她向來討厭日本人。熟識韓寫意的朋友大都明白,她的仇日情結已經到了拒買日本貨、拒吃日本料理的地步。
  她憎惡日本鬼子的原因,聽進二十一世紀新新人類耳中可能覺得滿無稽的,可是……不蓋人!真的!就是因為國仇家恨。
  當她讀到歷史課本中「南京大屠殺」的慘狀,「七七事變」的無道侵略、「慰安婦」的淒涼遭遇,以及搶走咱們美麗可愛卻沒啥大用處的「釣魚台」……種種跡象顯示,日本民族過分的事跡不容人輕易抹去!在韓寫意眼中,簡直和她冷漠無情的父親足以一較高下。
  基於義憤的心態,她對父親的日本客人自然擺不出好臉色。再仔細打量對方的長相,兩隻泛出色迷迷饞光的眼珠子嵌進肥厚的單眼皮內,胖呼呼的嘴唇有如兩根鑫鑫腸,因紅色的酒糟鼻塌陷於臉孔中央,替他冠上太多形容詞都賺抬舉了。
  而,事情就錯在她和日本人對上的那一眼、那一刻、那一瞬間。
  他,竟然「煞」到她了!
  一個四十八歲的中年顢頇男子看上一個二十一歲的青春女性!說出去也不怕人家笑他老牛吃嫩草。
  然而,真正令她光火的,並非日本胖子塚佑健郎──她向來在心中暗稱他「腫又賤郎」──而是她老爸韓國風。
  他居然叫她擔任「應召女郎」。
  塚佑健郎在台期間,她高高在上的父親首次引介她步入高級商業社交圈,原因無他,因為塚佑希望她擔任他的女伴。而韓國風有一大筆訂單壓在他手上,自然任他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好不容易苦挨四個月,整整一百二十二個被毛手毛腳、吃盡豆腐的苦日子,塚佑終於打算回日本了,她正打算額手稱慶、放煙火祝賀時,他卻又丟下一顆超級氫彈──
  「請將寫意小姐許配與我為妻!」
  哈,也不搞清楚,她雖然算不上絕色姿容,好歹也構得著「中等美女」的標準,一不患梅毒,二不染天花,何苦委屈自己下嫁給日本鬼子?
  結果,韓國風答應聯姻。
  他答應了!
  寫意目瞪口呆,張大嘴巴看著地無情無義的父親、幸災樂禍的韓大夫人,和她滿面愁容的細姨媽媽藍彤悠。
  「媽,你也贊成他把我嫁給那個日本鬼子?」這個家裡,任何人出賣她,她都不介意,唯有相依為命的媽咪不行。
  「我……」藍彤悠怯怯地瞄了韓國風一眼,還來不及開口求情,正妻韓夫人立刻射過來一記冷箭。
  「這個家由我們夫婦倆做主,其他下人哪有說話的資格!」
  所謂「下人」,顧名思義乃指地位卑下之人,也就是她們母女倆。
  「住嘴,老巫婆!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別以為她母親柔順好欺負,生出來的女兒便同樣沒脾性。從小到大,她實在受夠了韓門一家大小的烏龜氣。
  「你才住嘴!」韓國風拿出當家之主的威嚴。「一開口就沒大沒小,也不怕旁人笑話。我平常是怎麼教你的?」
  「你教過我什麼?」寫意豁出去了,既然他們對她無情,也恕不得她無義。頂多大夥兒撕破臉,除死無大事。「從小到大我和媽媽在你眼中可比隱形人,任由你不聞不問,任由你身邊的『宵小』欺負羞辱,你教過我什麼?」
  韓夫人被她的指桑罵槐氣紅了臉。她毫不容情,連珠炮地轟下去。
  「還怕鬧笑話呢!告訴你,韓家的笑話二十多年前就鬧定了。從你堂堂企業家之尊,有妻有室,卻不小心弄大女秘書肚子的那一刻起便鬧定了。你以為把我們母女安置在韓家就可以堵住旁人的閒言閒語嗎?告訴你,你錯得離譜!」
  咄!熱辣辣的耳光打偏她的臉蛋。韓國風全身竄過連綿不絕的顫動,鐵青面皮轉換了好幾輪顏色。
  「別打她,」藍彤悠撲過來抓住他再度揚起的巨靈掌。「寫意年輕不懂事,言行舉止難免失了分寸,你別打她。」
  「放開!」韓夫人扯開眼中釘的手,使勁一堆。「你是什麼東西?敢跟老爺拉拉扯扯的。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啊,『管家』!」
  藍彤悠步伐不穩,跌撞向女兒的方向。
  「喂!你們別仗著蛇鼠一窩,就隨便打人罵人。」寫意趕緊扶住母親。
  「什麼叫蛇鼠一窩?你忘了自己也姓韓嗎?」韓國風氣得渾身發抖,懷疑自己是不是前輩子造了孽,才會生出她這種忤逆不孝的女兒。
  「『韓』家的大名頭我高攀不上,如果你嫌我污沒了門楣,我可以馬上去戶政事務所改從母姓。」氣吧!氣吧!氣得腦中風最好,她韓寫意有沒有父親都一樣。該看的臉色她看盡了,該吃的苦頭她吃過了,還怕他什麼?
  「好、好!」韓國風怒極冷笑。「你要是真有種、有能力,出去自立門戶好了。我警告你,想在我的門下討生活,就得乖乖聽我安排。三個月之後塚佑會再來台灣,這段期間你自己好好打算打算,要不就嫁給塚佑,否則便想辦法養活自己和你媽媽。三個月後你若再不聽話,所有學費、生活費別想從我這兒拿到一分半毫,還有你媽心臟衰弱,每個月三、四萬的醫療費,也自個兒想辦法去賺!」
  「你!」她差點衝上前和他拚命,幸好藍彤悠及時拉住她。「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有沒有良心?任何事情衝著我來就好,別把媽咪扯進去。」
  「誰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冷眼掃射她們母女倆。「我只聽說過『上樑不正下樑歪』,今天你既然有膽子對我大吼大叫,不敬長上,你母親也脫不了關係!」
  「放你的狗臭──」藍彤悠趕緊伸手摀住她嘴巴,阻止最後一個粗字冒出來。
  「總之,三個月。三個月後塚佑會再度來台,你最好提早有個心理準備,等著當新娘吧!」
  「喂!別走!話還沒說清楚,你別想當縮頭烏……哎呀,媽咪,你別老捂著我的嘴。你看,被他們溜了!」她死命瞪住韓氏夫婦離去的背影。
  「寫意,別再罵了,我們該怎麼辦?」藍彤悠憂心忡忡。韓國風的權威是不容侵犯的,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女兒遠嫁到日本?
  「放心啦,老媽,我才不聽他的。」
  開玩笑!她就不信她們母女少了韓家庇護便活不下去。即使非嫁人不可,她韓寫意寧願嫁癩痢頭阿三,也不願便宜了韓老頭,白白替他昭君出塞,去日本和番。
  三個月就三個月!就不信憑她優異的頭腦,三個月內還不足以為自己和母親盤算好後路。
  哼!還敢罵媽咪「上樑不正」,韓老頭也不拿個鏡子照照,他可也算是她的「上梁」之一呢!
          ☆          ☆          ☆
  「放棄了?」林志芳眨眨濃密的眼睫。
  「不,我只不過面臨暫時性的挫敗。」寫意唉出第二十八聲歎息。
  聽說威尼斯有一座「歎息」橋,或許她該考慮移民到那裡去。
  「距離期限還剩多少時間?」林志芳拿個玻璃酒杯盛裝剛調好的「血腥瑪麗」,遞到她面前。
  「兩個半月。」天生的高傲心態阻止她眼眶發紅。
  此時此刻,突然非常羨慕林志芳。一年前校內調酒社請名調酒師林志芳來做專題演講,意外讓她這個活動組組長和「大姊頭」結為好友。
  一個女子在酒店討生活原本就不容易,難得芳姊還能潔身自愛,從不和客人「出場」賺外快。直至後來,她學會一身調酒的本事,站到吧台後指揮若定,從此和「酒店公關」的身份完全劃清界線。
  唉,可歎她韓姑娘為何沒學到半分芳姊自立自強的真傳?
  「喂!別對著我發呆。」林志芳調完另一個客人需要的飲料,回到她面前。「要是被老闆發現我又偷渡飲料給你,他會扣我薪水。上個月你喝掉我二千塊錢。」
  「大不了賠你。」她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幽暗的光線、豪華的裝潢、觥籌交錯的頹靡夜生活。其實芳姊的工作環境滿有意思的,可以認識各個階層、背景的人物,而她未來幸福可能全得仰仗芳姊的人脈。「芳姊,我考慮了兩個星期,得到以下三個結論。」
  「說來聽聽。」林志芳替自己倒了杯龍舌蘭。
  「第一,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老爸則穩居「壞東西」的王位,蟬聯霸主。
  「沒錯。」林志芳心有慼慼焉。自古至今,女人吃了男人多少的虧!
  「第二,人生以結婚為目的。」
  「沒錯──嗄?」林志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丫頭還沒被婚姻嚇怕?「拿來拿來,酒杯還我。」
  「幹麼?」太殘酷了!無論芳姊多麼不贊成她的論調,可也沒必要把酒討回去吧?不管!發誓死捍衛自己的領土。
  「你喝醉了。」否則怎會說出這種缺乏大腦過濾的傻話?
  「聽我說完嘛!」為了以防萬一,她咕嘟灌下剩餘的鮮紅色酒液。「我盤算了一下,老媽的療養費、我的學費、生活費、房租費,一個月加加減減好歹也得六、七萬的支出。請問,憑我一個尚未畢業的夜大學生,上哪兒找個待遇如此豐厚的優差?」
  確實很困難,不過……林志芳迎上她精明俐落的眸光,開始產生不祥的預感。「慢著,你這樣盯著我看是什麼意思?」
  她瞭解寫意的個性不會輕易向人借錢,然而此刻她卻寧可寫意開口借,花錢消災也好過這兒丫頭又想出其他鬼點子折騰人。
  「憑我最近別腳的運氣,當然不敢期望突然中個兩百萬統一發票之類的,可是巨大的金錢壓力又橫互在眼前……」寫意掏出手帕按了按眼角,試圖激發林志芳的同情心。「我雖然有滿腹的雄心壯志,卻不可能在三個月內飛黃騰達,於是這便導出了我的第三個結論。」終於來到正題部分,老天保佑她一擊成功。「還有什麼方法比嫁個有錢老公更容易發財呢?」
  [口匡]啷!
  林志芳的龍舌蘭酒杯碎成一片橙色的花案。
  「你你你你……」顫抖的食指對準她鼻尖。「你真的要嫁給那個肥得出油的日本鬼子?」
  「臭美!」忒也太小看了她。「我幹麼嫁他?就算全世界的男人全掛了,我也不會便宜他和韓老頭。」
  幸好幸好!林志芳拍拍胸脯。日本最近才遭受過神戶大地震,夠淒慘了,寫意倘若嫁到日本去,趁人之危鬧它個天翻地覆,只怕有損陰德。
  「芳姊,我的如意算盤打得好好的,」林志芳就怕她這麼說。寫意姑娘的如意算盤通常把成本扣在別人頭上。「你認識的朋友、客人以籮筐計算,其中想必可以挑出一個有財富有頭腦、人品還算正派的男人吧?」
  「你要我幫你拉皮條?」林志芳差點暈倒。
  「小聲一點。」真是的!在酒店裡嚷嚷得這麼大聲,人家還以為她是公關之一哩!「不要說得那麼難聽嘛!我只是想鎖定特定目標,誘拐他娶我而已。我總不能到街上隨便相中一個就結婚吧?透過熟人推薦,『受害者』的品質會讓我比較有信心。」
  敢情她把整樁事情歸入買雜貨、上館子之流,還講究「品質保證」呢!這和變相拉皮條又有何不同?
  「你真以為自己有辦法在三個月──不,兩個半月內騙到一個青年才俊、社會精英娶你?」林志芳可以提出一百個問題攻擊她的點子。「拜託你想點可能性比較高的主意好不好?婚姻可不能兒戲。即使找到結婚對象,你有沒有考慮過往後的婚姻生活怎麼過?畢竟你們才認識三個月[口也]!」
  「如何追上對方是我的事,你不用太擔心啦!」她向來秉持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原則。「先解決我的燃眉之急才是最重要的事,結婚之後的問題以後再說。假如我們相處不來,大不了離婚嘛!到時候還可以拿一筆膽養費,多好!」光用想的,她已經樂得眉開眼笑。
  「不。」林志芳斷然拒絕。小女生不懂事,她可不能跟著胡來。這種必敗的鬼主意,無論如何不能讓它付諸實行。「以婚姻來逃避婚姻,有什麼意義?」
  「意義可大了!一旦我嫁給別人,就不必再受制於韓家,也不用遠行到日本,更可以明正言順接老媽出來另起爐灶。屆時無論離不離婚,金錢方面的窘境起碼暫時獲得解決,豈不是兩全其美?」她把遠景模擬得康坦樂觀。
  「不!」林志芳根本連考慮都不用。
  「芳姊……」寫意瞇起眼瞳。她的生活圈子狹小,除了芳姊,再也找不出其他交遊更廣闊的朋友,這個計謀沒有芳姊的幫忙鐵定玩不下去。「你真的不幫?」
  「對!」沒得商量。
  「不改變主意?」
  「對!」除非下輩子。
  「好。」她跳下高腳椅,拾起包包打算離開。「大不了我自己去找。假如找不到,頂多兩個半月後被老頭子賣到日本去,不過這和你沒關係,反正吃苦受罪的人是我和老媽;如果我不幸相中一位性變態或虐待狂,只能算我時運不濟,天命不良,你也不用負任何責任──」
  「寫意……」
  「真的,我會很好的,你不用掛心。總之,無論有沒有你的協助,我都會把這個計劃付諸實行,雖然你的協助會讓我的幸福和安全更有保障,然而這種事又怎能勉強別人呢?」她舉起狀似幾千斤重的步伐邁向大門口。
  「寫意……」
  「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希望我們下一次的見面地點不是在日本,或我和我媽後半輩子委身的違章建築裡。」她的腳步越來越沈重。
  「寫意。」林志芳輕歎一聲。
  有效了!她停頓幾秒鐘,給芳姊最後的機會找回良知。
  「寫意,」林志芳終於再度開口。「你的『血腥瑪麗』還沒付錢。」
  她炸了!
  「付錢?」一個箭步衝回林志芳面前。「我絞盡腦汁說出一番嘔心瀝血、可歌可泣的講詞來感動你,你不流下哀傷的淚水也就算了,居然還追著我討債?」
  是誰說「友誼」可貴的?「有錢」可貴才是真的。
  「小聲一點。」這會兒輪到林志芳顧忌客人的眼光。「算我怕了你成不成?星期六下午到世貿的國際會議廳門口等我。」
  「幹麼?」
  「你不是求我介紹『受害者』嗎?星期六下午就有一個倒楣鬼等著你。」真是八十老娘倒蹦孩兒手中,自從認識韓寫意後,她的生活一直過得相當不寫意。「先說好,那個男人曾陪客戶來店裡應酬,我也只見過一次面,但是看得出來他是個正派的男人。其他相識的客人也對他評價不錯,到時候你可別太積極,嚇壞人家。」
  今天算她倒楣,不得不屈服在寫意的「淫威」之下,不過她也有她的計劃。總得找個難纏的對象讓小姑娘吃些苦頭,省得她儘是想些旁門左道的事情折騰人。
  「安啦,芳姊萬歲!」
  成了成了!她出嫁有望!
  只要有芳姊當後盾、保人、兼軍師,天塌下來也不怕。
  寫意相信自己的計策一定會成功,因為她非成功不可!面對父親的暴虐,除了「以暴制暴」,別無其他良策。至於他的「和親出塞政策」──她當然只有「以嫁制嫁」嘍!
          ☆          ☆          ☆
  世貿廣場的停車場連續三天形成爆滿。
  本年度資訊展網羅了各國頂尖的科技公司參展。其中,最受矚目的作品是由日本獨資的跨國資訊集團「歐亞科技」所展出。
  「歐亞科技」今年推出全球第一個研發成功的工業機器人,一改以往機械手臂的笨拙和低效率,預計將為該集團賺進數十億的鉅額訂單。
  但是,這個有個性的機器小子偏偏選擇在展覽會場罷工一天。
  「時彥!」石籐清匆匆跑上三樓會議廳,差點撞上走路不看路的同事。「太好了,我正要找你。」
  「這個名牌別不住[口也]!」時彥第N次企圖把識別證夾上西裝口袋,識別證也不屈不撓地繼續掉下來。
  世貿展覽館的樓上正舉行「國際科技高級主管研討會」,由於參觀展覽的民眾人數太多,主辦單位規定,唯有配戴識別證的會員才能進入研討會,偏偏他的ID怎麼夾都夾不住。
  「別管那個了。」石滕清不耐煩地搶過證件。「樓下展覽館的『歐亞一號』不聽使喚,可能是電線短路或當機,你下去看一看。」
  時彥嚇了一跳。「我們反覆測試過上百次,不應該出狀況啊!」
  「問題是,它已經出狀況了。」他最不耐煩同樣的叮嚀一再重複。「我十分鐘後還有一個專題演講,沒辦法分身,你先下去把情況控制住。」
  「我馬上去。」時彥銜枚領命,趕緊衝下樓梯。
  這機器人耗費了七年時光,由石滕清和他不眠不休地研發出來,尚未推出便已在科技界造成轟動。各界對亞洲兩大電腦程式設計名師合作發明的「歐亞一號」一直抱持著好奇和觀望的態度。好不容易順利展出,當然不可以讓它在十數萬民眾前糗到,砸了「時彥」和「石滕清」兩塊金字招牌。
          ☆          ☆          ☆
  搞什麼鬼!這種時候放她鴿子?
  寫意開始懷疑芳姊是有預謀的,根本半點替她介紹對象的誠意也沒有。害她白等了三十分鐘。剛才地拿起公用電話撥到林家,卻被芳姊三兩句藉口便輕輕鬆鬆地擋了回來。
  唔──也不能算輕鬆啦!由芳姊的語氣來判斷,情況應該滿嚴重的。酒店裡,一個和她頗為交好的公主妹妹突然鬧自殺,芳姊必須趕赴醫院探望。相形之下,她韓姑娘的「盲目約會」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你直接去『研討會』的櫃台詢問清楚,見到時彥後報出我的名字當引路磚,接下來的發展就靠你自己了。」林志芳如是叮囑。「反正即使我在場,也只能幫你這麼多,所以我去不去都一樣,其他細節你自己想辦法吧!」
  然而,展覽館裡人山人海,想憑藉芳姊那幾句似是而非的描述找著時彥──談何容易!
  上二樓看看吧!
  「唉唷!」一個冒失鬼險些把她撞下扶梯,她抬頭一看,原來不太痛快的心情更是變本加厲。「先生,請你跑路時,隨身攜帶眼睛好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有要緊的事趕著去辦。」陌生男人連忙扶穩她。
  且慢!寫意圓靈骨碌的眼睛溜他幾眼。這個男人剛從二樓衝下來,應該對上面的活動略有瞭解,乘機向他間個路吧!總比自己瞎子摸象好。
  「先生,請問一下。」當下立刻換上一副親和的笑容。「我聽說樓上有個研討會。我有事想找『歐亞科技』的主管,您知道他們此刻在哪裡嗎?」
  陌生男人一聽見「歐亞」的名頭,多瞧了瞧她的笑顏幾眼。
  「你找『歐亞』的哪一位?」他轉念又想到,不對,自己的問題尚未解決,現在沒功夫照理她。「這樣吧!你沿著走廊下去,在第三道門附近有位高高的、穿暗褐色西裝的男士,他就是『歐亞』的主管之一,如果你想找誰直接問他就行了。」
  「噢,謝謝。」
  陌生男子三步兩腳的,馬上跑得不見人影。
  趕著去投胎呀?冒冒失失的。
  寫意依照他的指引,上樓來到第三扇門前。
  可是,這裡酌哪有什麼穿暗褐色西裝的男人?分明唬她!穿咖啡色西裝的男人倒有好幾個。
  會不曾在那扇門裡面?她偷偷拉開門扉,湊近縫隙朝裡面張望。
  「嗯哼!」背後響起低沈有禮的咳嗽聲。
  她驚跳起來。被逮到了!
  「哎唷!」跳躍方向錯誤!她的要害:百會穴撞上某種堅硬的物體,依稀是伏擊者的下巴。
  「該死!」
  「好痛!」
  他們兩敗俱傷,一個揉著頭頂痛彎了腰,另一個則接住下顎、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淚眼模糊中,她看清楚對方的衣著。暗褐色西裝!
  就是他了!
  高高的?沒錯!不做第二人想。
  「您……您是『歐亞』的員工?」她好不容易從痛楚中迸出問題。
  「對。」石滕清扭動下顎。要命!她的頭骨比鐵條還硬。「小姐,你踩到我的識別證了。」
  「對不起。」她趕緊彎腰撿起來,卡片正面粗黑的字體閃入視網膜。
  時彥!
  她彷彿被狠狠打了一棒。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莫非她開始走運了,否則怎會發生如此巧合的事?還來不及看清楚上頭的照片,對方已經把小卡片收回去。
  「謝謝。」他打算走人了。
  「呃,請等一下。」她及時叫住他。「時……時先生?」
  真的是他嗎?她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最近適逢她的黑煞時期,最好再與芳姊的描述比對比對,以免高興得太早。
  「身材略高」──以她的標準而言,應該納入「很高」的轄區。
  「相貌俊秀」──還好嘛!她覺得他長相堪稱過得去。只要撫平那道緊蹙的濃眉,嘴角再翹起幾分笑容,或許真能稱為「俊秀」也說不定。
  「最大的特徵,眼神銳利」──啊!這一點可就說對了。他的眼神如鷹如虎,銳氣直勾勾透出來。
  「小姐,有事嗎?」石滕清開始感到不耐煩。這年輕女孩似乎不太正常,盯著他直發愣,也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他可沒有太多時間陪她閒耗。
  「呃……您是『歐亞』的時先生吧?」
  「嗯……」石滕清想了一想。「可以這麼說。」他已經很習慣旁人把他的複姓「石滕」誤認為單姓「石」。
  哇!真的是他:籌劃良久的計策突然間化為真實。
  接下來該怎麼辦?
  儘管預先做好萬全的計劃,事到臨頭,她還是手足無措了幾秒鐘。
  勇氣!韓寫意,你必須拿出勇氣迎戰。
  「呃,我……」可是,芳姊又不在現場,而且與他也沒啥太大的交情,抬出她的名號似乎不太妥當。「我……我叫韓寫意,是『蓋洛普公司』的市調員!」她自己都暗暗嚇了一跳,這個點子打哪兒冒出來的?不管了,既然說出口了,就得繼續掰下去。「我們針對國內科技人員設計了一份問卷,想調查──」
  「我沒空!」他根本不等她說完。「五分鐘之內有個專題演講等著我發表,你去找其他受訪者吧!」
  他又要走了!不行,她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大門口越過重重人海爬上二樓,沿途又差點被冒失鬼撞倒,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慢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閃進他和門扇之間。「時先生,你是本公司電腦抽樣選中的特定人選,我不可以隨便找人代替你,否則會被督察員發現。」
  這不干他的事!「我同情你,可是我依然沒空。」他繼續朝門口逼近。
  「請你把抽像的同情化為實質的幫助。」她堅持不讓路。
  她還真有不屈不撓的精神。石滕清被她纏得啼笑皆非。「我已經告訴你,我、沒、空!」
  「現在沒空無所謂,我們可以另外安排時間。」她的腦袋開始滴溜溜轉動。適才誤打誤撞掰出來的身份,此刻想想倒滿好用的。以問卷調查為理由,她可以名正言順約他出來,光明正大詢問他的基本資料、家世背景,兼且獲得與他一對一相處的機會,一魚多吃!真好。
  然而這位時先生似乎不太好相處,臉色緊揪得像叉燒包,有點嚇人。
  「時先生,拜託啦!」小女生姿態的哀兵政策對男人通常管用。「你是第七個拒絕接受訪問的人。在我們這群市調者中,只有我的業績最差。如果今天又失敗,回去一定會被Fire掉,那我又得重新找打工機會了。您應該知道,現今社會處處是陷阱,正派而優渥的打工環境很難找[口也]!你只要撥出一滴滴時間就可以挽救我的工作。麻煩您高抬貴手啦!」
  石滕清面無表情地打量她。
  倘若他料得不錯,她似乎打算引發他的憐憫。女性的軟求伎倆碰上他通常是見光死。不過,說來好笑,他發現自己真的開始同情起這個大女孩來了。推敲她的言下之意,大女生儼然未脫學生的身份,而且辦事能力顯然也不甚了了,才會吃遍七位受訪者的閉門羹。
  天性強悍的他向來不屑於同情弱者。達爾文的進化論明白指出:適者生存。所以弱勢競爭者理應遭受淘汰,然而──
  或許是她明淨眼中的靈黠,也或許是她週身圍繞的清新氣質,更可能是她歷經六次失敗後終於展現出來的堅強意志,總之,他確確實實感受到自己心頭氾濫著波濤洶湧的憐憫。
  「好吧!」趁著自己尚未來得及改變心意,他囑咐她:「告訴我哪天下午你沒課?」
  「我是夜大學生,白天都有空。」成功了!可見上芳姊的酒店見習那群公主、公關對付男人的手腕還是有用的。
  「那麼下星期一下午兩點到『歐亞』來,告訴櫃台接待小姐你和科技部主任有約,她會帶你來見我。」
  「是是是。」她點頭如搗蒜,甚至逢迎諮媚地替他拉開門靡,恭迎皇上退朝。
  唷啊!大事底定!
  凡事起頭難,一旦跨出成功的第一步,還怕接下來的發展不如人意嗎?
  她才用三、兩句話就足以唬住時彥,由此可知他並非什麼太難纏的人物,只要多加把勁,還不手到擒來嗎?
  呵呵!勝利的滋味果然是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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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星期一。韓寫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卻染上生命中最嚴重的一次感冒。
  她頭昏腦脹,完全不曉得自己如何抵達「歐亞」,走進巍峨挑高的大廳。
  才剛大著舌頭報出自己與科技部主任有約,櫃台後面飄逸秀麗的女接待員馬上漾出一顏淺笑。
  「主任出外午餐了,他吩咐過,請您去『晶華酒店』找他。」
  於是,形容淒慘的她拖著病體,慢慢從南京東路一段挨向『晶華』,沿路上飽受風霜雨淋的苦楚。
  直到她跌坐進石滕清對面時,眼瞳望出去已然變成視茫茫的悲慘世界。
  「你還好吧?」他幾乎要懷疑此時的她與前天精神抖擻的大女生是同一個人。
  原本光潔俏麗的臉龐轉為異樣的火紅,偏生嘴唇又毫無血色,渙散的眸光尋不著當時的精巧伶俐,連及肩青絲此刻見來也像一堆枯黃的稻草。
  看樣子她不但生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我很好……哈啾!」噴嚏聲出賣了她的健康狀況。「對不起,沒有噴到你吧?」
  「你有沒有去看醫生?」石滕清掏出手帕遞給她。
  「『看』醫生?醫生又沒有三頭六臂,同樣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大病當前,顧不得禮節。寫意索性痛痛快快就著他的手帕擤鼻涕、擦眼淚。
  自小她就容易染上感冒,一旦生起病來可比兵敗如山倒,效果卓著。今天強撐著出來會見他已經耗費掉她所有的精力。
  「你何時開始生病的?」他遞出第二條備用手帕。
  「上星期六。哈啾!」噢!頭好昏,喉嚨好痛。
  這場感冒是那天她在寒風中苦苦等候芳姊半個小時的後遺症,當天回家後她馬上發燒了;而且昨晚為了偽造問卷,她三更半夜偷溜進主屋的書房裡打電腦,沒能好好休息;剛才身上又沒錢,只好安步當車走了一段長路。種種折騰下來,她還能坐在這裡與他有問有答,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SUPER!
  「從上星期六病到現在,還不去看醫生?」他吃了一驚。這個韓寫意──這是她的名字沒錯吧──以為自己是銅筋鐵骨打造的,百毒不侵嗎?「跟我來!」
  他拿起帳單,抓住她的手起身就走。
  「幹麼?」她昏沈得沒力氣反抗。
  「我送你去醫院。」瞧她的臉色,好歹也得打上兩針,再吊瓶點滴。
  「停!」她的腳跟釘在地上。
  醫院?死也不去,寧死不屈!
  「怎麼回事?」他愕然回頭,她居然還有力氣反抗!
  「我不去。」她的臉蛋幾乎脹成兩倍大。
  餐廳內,其他客人開始注視他們的拉鋸戰。
  「為什麼?」他顧不得其他觀眾的眼光,提醒自己對病人要有耐心。
  「因為……」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哪個傻子會心甘情願受病魔折磨?她不想上醫院自然有原因,然而犯不著向他報備吧?時彥也未免太多管閒事了。「因為……我討厭打針。」
  勉強找出一個不像理由的理由。
  石滕清聽了險些失笑出來。他向來認為只有七、八歲的小鬼頭才會怕打針,原來她堂堂女大學生還保留著這種「幼兒特徵」。
  「打針又不會痛。即使會病,頂多持續兩秒鐘,總比抱病兩個星期好吧?」這次他索性蠻橫地攬住她的肩脊,強迫她前進。
  倒不是他喜歡多管閒事,只是,既然讓他親眼目睹她奄奄一息的模樣,他實在不能狠下心來放著她不管。
  對於她,他似乎很容易氾濫自己向來少得可憐的惻隱之心。
  「不要,我不要去。」她被他架到一輛白色Volvo前面。不行,要是讓他給塞進車子裡,自己可就插翅雞飛了。她雙腳雙手硬抵住車門,不讓他得逞。「你再不放開我,我就尖叫嘍!」
  他的耐性終於告罄。「你胡鬧什麼!」
  從沒見過如此不知好歹的鬼丫頭!他好心幫她,她不領情也就算了,還想尖叫求救。
  「你不要理我,我自己會去買藥吃。」
  才怪!她閃爍迴避的眼神分明招出:「韓寫意說謊」這五個字。
  石滕清的蠻硬脾氣全面發作出來。無論如何,今天非讓她的屁股挨針不可。
  「除了害怕打針之外,還有什麼原因讓你拒絕上醫院?」他擺出一副講理的態度,其實肚子裡的原子彈已經炸過兩、三回了。
  「嗄?呃……」她再度想靠支支吾吾來矇混過關。通常,事先經過妥善計劃的謊言她可以面不改色地講出來,但是,臨時起意的瞎掰往往令她心虛。
  「不准說謊!」他警告在先。
  哇!他有特異功能哪?否則怎麼知道她正準備說謊?他們又不是十年十八年的老朋友,他竟然猜得出她的念頭。
  她咕咕噥噥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因為……因為我沒錢了……」越說越小聲。
  「什麼?」他彷彿聽見「沒錢」二字,她不是認真的吧?他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見到缺乏銀兩治療感冒的窮學生。
  「上個星期六,我的皮夾在世貿被人抓走,裡面有我下半個月的生活費,現在全泡湯了。」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她必須節衣縮食,勒緊腰帶撐過去,哪來多餘的現大洋去看病?
  「那你為何不向你父母要錢?」既然她還是個學生,向父母伸手拿錢應該無可厚非,再者,這筆錢是用來看病的,不算浪費。石滕清發現自己和台灣年輕的女大學生真的有代溝。
  「我父母也沒錢。」寫意扁扁小嘴。她老媽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從不向韓家支薪,一切用度支出全部向韓國風報備申請。她才不想再用韓老頭的錢咧!
  「原來如此。」他忽爾有些欽佩她的一身傲骨。「沒關係,我先借你。」難怪她必須半工半讀,顯然韓寫意的家境不太好。
  「不可以。」她再度擋住車門,拒絕讓他得逞。「非常感謝你的好心,可是我很窮,每個月的生活費剛好夠用,騰不出錢來還你。我可不喜歡欠債的感覺。」
  「你別無選擇。」他老鷹捉小雞似的抬起她,打開車門把她塞進去,自己繞過車頭生進駕駛座。「等你有錢的時候再還給我,我不會向你催討的。對了,車裡有行動電話,你需不需要聯絡任何人?」
  引擎發動後,呼呼的暖氣從扇葉飄出來,混合著皮革坐墊的氣息,一時之間彷彿置身於溫煦舒暢的艷夏。
  好暖和!
  「聯絡什麼?」逐漸呆滯的眼神瞟向他。
  他幾乎再度被她逗笑。前一分鐘她還張牙舞爪的,怎麼才一晃眼間她已經快睡著了?
  「沒事。」他拿起後座的開絲米爾長大衣輕輕包住她的纖軀。「休息一下吧!待會兒我會叫醒你。」
  寫意恭敬不如從命,倦縮進大衣和皮椅裡,拒絕再和睡神爭辯了。
  石滕清端凝她緊閉的眼睫。
  她好小!
  臉蛋秀氣細緻,骨架子也輕弱得不盈一握,彷彿風吹就跑,雨淋即溶。
  清寒生活的磨難,想必帶給她不少挫折。
  過去的她,曾有多少次因為缺錢而強撐著病體?會不會為了省錢而吃泡麵、白麵包,甚或不吃東西?當其他同齡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時,她是不是非常羨慕?他看得出來,寫意的衣飾並非華貴品。
  她瞇開一道眼縫對他困困地微笑。「好舒服……你的大衣比棉被還溫暖……」然後翻個身,睡得更沈穩。
  他體內的某種感覺,似乎被這抹微哂牽動了。車窗內外隔閡成兩個世界──
  風不定,人初靜。
          ☆          ☆          ☆
  好舒爽的味道……
  聞起來不若母親的幽香,或芳姊慣常塗抹的「白鑽」。微帶菸草燃燒的氣息中調和了陌生而獨特的體息,依稀是幼年時父親身上的味道……
  「起來吃早餐嘍!」低沈熟悉的男聲輕輕喚她。
  「爸……」她的睫毛依然合攏,睏倦的秀顏卻透出嬌憨的淺笑。
  「我不是你父親。」男子拉開她環上自己頸項的手臂,寫意固執地纏回去,眼睛依然閉著。「再不起來,茶泡飯會冷掉哦!」
  聲音的主人比她固執,她微歎一聲,輕緩地張開眼瞼。
  入目是一張距離不過五公分的巨臉,而且她活似八爪女般攀在人家身上。「啊
  你是誰?你……你想幹什麼?」忙不迭翻身跳下床的另一側。
  石滕清啼笑皆非。敢情她把救命恩人誤認為採花大盜了!
  「我想幹什麼?我只想叫你起床吃早餐。」即使他「榮任」採花大盜的頭銜,對於摧殘眼前的民族幼苗恐怕也興致缺缺。
  寫意終於發現自己站在別人的租界地,睡他的租界床,穿他的租界衣……
  衣服!
  「我的衣服……你……我……我的衣服呢?」兩顆亮晶亮的水珠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我閉著眼睛幫你換的。」他微覺惱怒。韓寫意當真以為他會趁人之危?「你先梳洗一下,我在樓下廚房等你。」逕自離開客房。
  她呆站了兩分鐘,直到殘存的病菌襲來一陣昏暈,才恍惚跌坐回床上。
  她在時彥家裡!
  她慢慢消化這項消息。他不但帶她去看病,還收留她、照顧她,而他們甚至稱不上朋友或熟人呢!由此可知,他的人品確實滿高貴端尚的。
  既然如此……嘿嘿!當然要妥善利用他的「弱點」。
  適才離去時,他帶著一臉懊惱慍怒的神色,顯然讓她給氣著了,她得趕快出去亡羊補牢才行。
  於是她匆匆換回自己的衣服,提起背包,甫踏出房門檻,霎時被屋裡的景觀震懾住。
  媽媽咪呀!時彥究竟有多富有?
  這座華宅簡直直追博物館。華宅內部分上下兩層,近百坪,下層三十多坪的客廳完全鏤空,氣派非凡,上層純粹以臥室、客房為主,放眼望去即有七、八扇的雕花木門,她瞭解科技部主任的薪水是相當優渥的,可是會優厚到這種程度嗎?
  她不敢四處亂闖,帶著崇敬的心情邁下樓梯。
  「過來吃早餐!」來到廚房,男主人糾結倒豎的眉眼直勾勾的,端個瓷碗遞向她,她立刻知道情況不妙。
  直到目前為止,她似乎尚未在他面前表現出自己良好的一面。
  「謝謝!」寫意乖乖坐下來喝粥。「請問,我睡了多久?」
  「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他頓了頓,突然開口罵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送命?幸好我即早送你去醫院,如果再晚一天可能就轉成肺炎了。我問你,究竟是你的小命重要,還是節省那幾千塊醫藥費重要?」
  嗯,這是一個典型的兩難問題。
  她思索片刻,告訴他自己的選擇。「節省醫藥費比較重要。」
  石滕清著實不曉得該捧腹大笑,抑或捏死她。
  「把你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他心頭已經有了幾分計較。
  「嗄?」他不會想打小報告吧?
  「我要和你的家長談談。」他想弄清楚,什麼樣的家庭和父母會讓嬌生女兒病得幾乎轉為肺炎,還在擔心醫藥費的問題。
  「為什麼?」若是讓他打電話回家,老媽肯定嚇得雞飛狗跳。
  為什麼?石滕清微怔了一下。
  可不是嗎?他何必多管閒事?韓寫意與他非親非故的,甚至僅有兩面之緣而已,一旦待會兒送她回家後,兩人生活再度發生交集的機率少之又少,他何必處心積慮把她的麻煩攬到身上來?
  獨善其身的石滕清何時成了一個援救孤女的慈善家來著?
  「我照顧了你一天一夜,向你討個電話號碼難道不應該嗎?」他惱羞成怒了。
  電話號碼當然可以給他,畢竟她還有成套的計劃尚未搬上台面呢!然而現在可不是最佳時機,因為他有通風報信的嫌疑。
  老媽倘若知道她生病了,一定會求韓老頭出錢讓她去看病,那她豈不是又欠韓家一筆?她厭倦了成天到晚老是對牢「韓氏雙妖」施恩的嘴臉。
  「時大哥,我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啦!我已經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了。」憑他們目前的交情,稱呼他一聲大哥想必不為過。「再說,我現在已經恢復了一大半,只要再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年輕人復原力強嘛!」她幾口灌下香噴噴的茶泡飯,饜足地吁口長氣。「七點四十分了,你上班會不會遲到?我也該走了,不好意思再叨擾你。」
  她起身背上包包,隨時打算拍拍屁股走路。
  石滕清連忙喚住她。「你會直接回家休息吧?」
  「嗄?」
  又來了!這個大女生八成自個兒也沒發現,每回她打算說謊時,總會下意識回他一聲「嗄?」,然後用一雙清澄無辜的眼神瞟呀瞟的。
  「會啦!我會回家,否則我還能上哪兒去?」看樣子又得去芳姊的公寓裡借宿幾宵,等自己外觀恢復健康寶寶的紅潤模樣後再回家。
  「是嗎?」他挑起狐疑的眉毛。
  奇怪!這男人好像隨時隨地看得出來她是否說謊。
  「是啊!」她心虛地迴避他的目光。「請你不要懷疑我的人格。」
  還是趁著謊言尚未被拆穿之前,溜之大吉吧。
  「等一下!」他搶在她前面擋住廚房出口。「我送你回家。」
  他要親自押她回去,親眼瞧見她走進家門才會放心。
  「不要、不要、不要。」她嚇壞了,雙手亂搖。「我想先回學校上課,放學時再回家。」
  「現在還是大白天:我記得你明明念夜大。」
  「嗄?」
  還想說謊?
  他歎了口氣。「麻煩下回說謊之前先打好草稿,這種上不了台盤的謊話想唬過我,未免太瞧不起我的智慧。」寫意羞躁得滿臉艷紅。
  「時大哥,你就別為難我了。」她換上一副懇切的表情。「我真的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我有很多好朋友可以幫忙,並且借錢給我,你放我走好不好?」
  不明內情的人聽完這番話,說不定以為他是個擄人勒贖的綁架犯。
  她的神情語態在在透露出重重的難言之隱。倘若繼續威逼下去,她也未必肯坦白招認,頂多多送他幾聲「嗄?」,反而沒有意義。
  他的心態開始軟化下來。
  「你真的會好好休息?」
  「嗯!」她用力點頭。他似乎不再堅持送她回家了,好現象!否則她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一窮二白的她為何會住在一間豪宅巨院裡。
  「你確定會回醫院複診?」
  「會。」她漾開一朵燦爛的笑容。
  「記得與我保持聯絡!」
  「一定,我的問卷調查還沒做完呢!」她向他保證。
  也對,他稍微放心一點。
  「你稍等一下,我去拿張名片給你,順便替你叫車。」
  寫意掛上聽話乖巧的笑容,目送他離開廚房。
  芳姊錯了!時彥不僅是個正人君子,甚至足以名列「濟世為懷、慈光普照」排行榜的榜首。
  由於吃盡韓國風的排頭,她對男人向來不太有好感,異性朋友屈指可數。然而,即使如此,她依舊能夠分辨出時彥的性格中有一項她鮮少在周圍男人身上發現的優點──心軟人慈,儘管嘴巴硬邦部的。
  這樣的一個仔男人,她應該「設計」他嗎?
  她的心頭忽爾飄過一陣矛盾和迷惘。廚房外傳來他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時間不多了!她驀地下定決心,舉起不情願的步伐溜向後門,轉身再看大宅最後一眼。
  「再見!」柔音渙散成淺淺的迴響,最終消失在空氣中。
  不會再見了。
  她悄悄地、頭也不回地離去。
          ☆          ☆          ☆
  她溜了!她真的溜了!
  從來沒有任何人敢枉顧他的命令,而韓寫意毫不遲疑地做了。
  這個鬼丫頭!如果讓他逮著,非給她點顏色瞧瞧不可。
  他歎了聲氣。逮著她?談何容易!她已經消失了一個多月,而他連她的地址、電話都沒有,上哪兒找人去?
  唉!
  「你很不快樂。」歐亞一號的電腦合成聲音評論道:
  他「嘿」一聲笑出來。一個機器人居然大言不慚,與他討論「快樂」的問題。
  「你怎麼知道?」他輸入一串問題。
  「因為我偵測到,每隔六十七秒鐘你就會呼出一段長聲,資料庫指出,因為情緒起伏而發出的長音統稱為『歎息』、『喟歎』、『歎氣』──」
  「閉嘴!」他沒啥好氣。「少管我的閒事,多檢討一下自己。最近你的情況非常不穩定,再這樣下去,當心我把你送進鑄造爐熔掉。」
  「沒辦法,誰叫我心情也不好!」
  天下奇聞,電腦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他聽得樂不可支。
  「為什麼?」先弄清楚原因,說不定以後他可以改行擔任機器人的心理醫師。
  「我缺乏家庭的溫暖。」
  「哈哈哈哈──」他笑得癱在辦公桌上揉肚皮。缺乏家庭溫暖,太絕了!「全公司上下怕不有上百部電腦,全是你的同胞,你怎麼還會缺乏『家庭的溫暖』?」
  「你取笑我!」歐亞一號嚴重感受到自己被人類冒犯。「那幾部爛機器比計算機高明不了多少,你拿它們來和我匹配,分明是侮辱我!」
  「是是是!」時彥此刻不在場實在太可惜了,否則可以讓他瞧瞧,他們兩人苦心設計出來的自我學習的智慧型機器人已經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趕明兒個我替你相親,務必找到一部美艷妖嬌的電腦與你配成雙。」
  「和戴晴雪小姐一樣美麗?」歐亞一號得意洋洋地反擊。
  咧開的嘴形僵在臉上,石滕清笑不出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和她的事?」有點惱羞成怒。
  他和公關部專員戴晴雪的關係在公司裡並不算公開,兩人交往了一年多,前陣子甚至預備同居一陣子。不過,他臨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戴晴雪無論性格或才氣都與他太相似。光一個「石滕清」日子已經夠無趣,兩個「石滕清」湊成堆豈不是加倍無聊?
  不過,歐亞一號是從哪裡搜集到他的私生活秘密的?
  「前幾天我和戴小姐的電腦聊了幾句。」歐亞一號樂歪了。它的兩個主人比較起來,時彥溫和幽默,對它彬彬有禮;石滕清可就不一樣了,喜怒無常,動輒對它又吼又叫,今天非乘機報復不可。「它把你們連線對話的紀錄全部秀給我看。好精彩哦!要不要我背幾句情話出來聽聽?」
  「該死!」
  壞了!他趕緊將這句語匯從它的記憶體刪除。但是,遲了一步,歐亞一號已經驚天動地地叫起來。
  「我才講出幾句閒話,你就認為我應該去死?」它傷心欲絕,不敢相信自己的主人竟然會如此狠心。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你千萬則在時彥面前重複這句話。」倘若時彥發現他教會歐亞一號說粗話,八成會口吐白沫暈過去。
  歐亞一號暫時接受他的安撫。
  「『戴晴雪』三個字會引起你如此劇烈的反應,那麼……」合成音效爆出一串奸笑。「『韓寫意』呢?」
  「你……你……」他詫異得說不出話來。不,他敢保證,歐亞一號不可能從任何管道得知韓寫意的名字。
  「前幾天我也和電話網路的終端機串了幾句門子。」它悠哉游哉地滑過來、晃過去,以人類的行為標準來看,應該稱之為「踱步」。「你聽聽看!」
  小型喇叭傳出一個星期前他耐不住性子,打電話到「蓋洛普公司」詢問,對方回覆的言詞:
  「石滕先生,您可能弄錯了,本公司並未承攬任何科技界問卷調查的Case,旗下也沒有名叫『韓寫意』的市調員。」
  老天!他居然被自己發明的機器人監視?「作繭自縛」的成語簡直專門拿來形容他的。
  「我警告你,不准把這個名字洩漏出去。」果然是內賊難防,他開始後悔當初為何要替它設計這組學習型程式。任何歐亞一號學會的新知識會自動納入它的資料庫,所以除非把整座資料系統革新,否則無法隨便清除。就好像人腦對某些記憶不可能說忘就忘,除非換一副腦袋。
  「嘖嘖嘖!」歐亞一號發出咋舌的聲音──它從哪裡學來的?「當心哦!石滕老先生如果知道你迷上一個中國女子,肯定馬上飛來台灣逼你回東京娶個門當戶對的日本新娘。東京總公司的電腦剛傳給我第一手的閒言閒語,老先生、老太太最近一直牽掛著你不肯回日本和大哥共同掌理『歐亞』總公司的事情,如果我把消息越洋傳回去……嘿嘿!」
  反了!真的反了!他居然被一部爛機器威脅,而且還是自己親手設計出來的,世界上簡直找不出天理和正義。
  「他媽的!你別以為我不敢洗掉你的資料系統!」他一拳槌在桌子上。
  「石滕、石滕!」時彥人未到聲先到,興沖沖地闖進他的辦公室,完全沒注意室內戰火高漲的情勢,「人腦與電腦」爭執不下的場面。「好消息,上個禮拜測試完成的新型文書處理系統今天以高價賣出去了。」
  「恭喜恭喜。」歐亞一號搶先湊熱鬧。「時彥先生,剛才我又學會──」
  「閉嘴!」他索性關掉機器人的揚聲系統,任憑它臉部的螢光屏亮起一片火紅色抗議。「恭喜你。」
  「今晚大夥兒約好了去『元豪』吃飯。」時彥鼓吹他。「『元豪酒店』的環境非常高雅,我認識那裡的一位女調酒師,調酒的技術出神入化,絕對合你脾胃。如何?有沒有興趣摻一腳?」
  「可以可以,沒問題,我一定到。」石滕清連忙送地出門。
  「你答應了?」時彥瞪大眼睛。「你真的答應了?」
  他尚未搬出事先預備好的說服言詞哩!石滕清竟然就答應了。以往他最不喜歡參加類似的慶功應酬,不是嗎?
  「真的!真的!」石滕清當著他的面甩上門。
  看得出來歐亞一號相當火大,唉!誰叫自己有把柄落在它手中,在整理好它的資料庫之前,最好對它客氣一點。
  他方才打開機器人的揚聲系統,它立刻迫不及待地喳呼起來──
  「『他媽的』是什麼意思?」
  他又頭大了!
  該如何向時彥交代,他不小心讓歐亞一號學會罵三字經?
          ☆          ☆          ☆
  「你撐不了多久的。」林志芳站在吧台後說風涼話。「還是趕快辭職吧!你不適合從事這個行業。」
  「你少挖苦我!」寫意坐上高腳椅,累癱了。
  「寫意,A區十四桌送酒。」全天下的領班好像都見不得人家偷懶。
  「十四桌!」她扮個苦相。「那個老色狼一直摸我的大腿。」
  「有本事來酒店當公主就得有本事忍受被人吃豆腐。」林志芳巴不得早早嚇退她。寫意根本不是端盤子、伺候客人的料。
  「多謝你的馬後炮。」她強擠出一絲笑容,回頭衝鋒陷陣去了。十分鐘後,得意洋洋地回到吧台前。「這次他沒摸我大腿。」
  「是嗎?」林志芳靜候下文。
  「他改摸我胸部,被我拿托盤擋住了。」色狼爭執戰第三回合,韓寫意得分!
  「小姐,算我求你好不好?」林志芳看不下去了。「你辭職吧!這個月的薪水我全數發給你。」
  她白天去便利商店打工,晚上上課,放學後來酒店兼大夜班公主,長久下來身體怎麼受得了?
  「不行,你只能幫得了我一時,又不能一輩子養我。」她大搖其頭。「那個日本胖子再過三個星期就要來台灣了,我一定要趕在他抵達前帶著媽媽翹頭,否則可就貞節不保。放心啦!芳姊,我只要撐完這個月,把六萬塊的薪水拿到手,帳戶裡連上個月的薪水就有十多萬了,夠我和媽咪撐上幾個月。」
  「我寧願你進行那個騷點子,出馬勾引時彥,也好過你……」
  「別說了!」她的俏臉沈下來。「我永遠不會再見到這男人。」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正是為了不想嫁給討厭的對象才千方百計逃離韓家,怎麼可以再用同樣的計策害苦時彥那個大好人?
  「寫意,A區第八桌新客人。」領班又喳呼起來。
  他似乎特別喜歡奴役她。
  「失陪。」她投給林志芳無奈的一瞥,拖著腳步來到第八桌,伺候新來的七、八位金主。
  上天造人何其不公,有人夜夜打扮得標漂亮亮上酒店尋歡作樂,她卻必須犧牲大好青春,擠出一臉假笑為五斗米而折腰。
  「歡迎光臨,請問要喝點什麼飲料?」她的眼角瞄見一位非常眼熟的男士,卻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對不起,我來遲了。」她的身後冒出一道新加入的聲音。
  慢著!這種沈厚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語氣……
  她非常緩慢、極端遲疑、比擬龜速地轉身面對來人。
  一開始,對方完全不曾注意她。
  「對不起,我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地方──」然後,他的眼角餘光掃到她張大嘴巴的呆樣子,自己也怔住了。
  「你!」
  「你!」
  兩人異口同聲叫出來。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驚駭到極點。
  「這個問題應該由我提出來。你怎麼曾往這裡?還穿戴了一身的奇裝異服?」石滕清不敢置信地凝注她。
  這丫頭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大冷天氣穿了一身短袖亮片緊身衣,玲瓏的曲線充分顯露出來,即使酒店裡開著暖氣,對她的裝束而言依舊太冷了。
  一個月前她還口口聲聲叫他別擔心,向他保證她會照顧自己,依他來看,她有好好照顧自己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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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6:58:37 |只看該作者
 且慢!這裡是酒店,而她的服裝……難道……
  「你在這裡工作?」他爆炸了!「你瘋了!哪兒不好去,跑到酒店來打工!你到底長不長腦袋?」捉住她肩膀猛搖猛晃。「看看你,臉色自得像鬼,眼圈黑得像熊貓,一個月前就是這副奄奄一息的模樣,一個月後依然沒長進,你究竟如何照顧自己的?」
  「不……別……」她快吐了。連日來吃不好睡不好,精神原本就很萎靡,他還不懂得憐香惜玉。
  「放手,你快搖死她了。」時彥趕緊制止他。
  暈頭轉向的感覺終於止住,她再地分不清東南西北,眼神望出去竟是一片昏茫,重疊的影像在她面前晃動,耳殼內傳來嗡嗡作響的輕鳴聲。她軟軟靠回他身上,拚命壓抑體內作嘔的感覺。
  「先生,」領班諂笑著迎上來。「請問,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這位公主剛來上班,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
  「滾開!」此時此刻,他看誰都不順眼。「從現在開始,這位『妹妹』辭職了。」
  「不……」她緩不過氣來制止他。
  「先生,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領班急得滿頭大汗。眼前凶狠的客人難不成是來踢館的?
  「一點誤會也沒有,我要帶她走,你有意見嗎?」
  「我?不不不,沒、沒有……」餐飲界討生活的首要原則,永遠不可得罪客人,「公主」職缺隨時可找新人遞補,但是得罪客人事情可就大條了。
  石滕清繃緊鐵青色澤的鋼板臉,連聲招呼也不打,夾著她便邁出大門。
  「喂!你不能綁架我。」她的縛雞之力根本撼不動圈住柳腰的鐵臂。「放開我、放開──唔……」
  「吵死人了!」他乾脆解下領帶,揉成一團塞進她嘴裡。
  眾人呆呆目送兩人離去的背影。
  這就是他們認識的石滕清嗎?孤芳自傲、不太理人、潛藏著日本大男人眼高於頂性格的石滕清?
  他向來最愛惜榮譽,卻不惜在他們面前做出綁架酒店女侍的劣行,這……這是他們認識的石滕清嗎?
  門外月色含羞,避入雲影中。







第03節

  石滕清毫不憐香惜玉,一把掀開長大衣,蜷縮其下的嬌弱身子馬上暴露在冷空氣中。
  瞧她垮兮兮的樣子,明明累去半條命,一路從酒店睡回他的居所,從他的車上睡回長沙發,還想硬撐著待在那種燈紅酒綠的場合工作,也不考慮考慮自己有沒有健康的本錢!
  「好困……」她勉力撐開沈重的眼皮。
  「你也知道困?」他罵道。「我問你,你多久沒好好睡過覺了!」
  他不會心軟的,絕不!即使她揉眼睛的嬌憨模樣好生可愛,即使她蜷縮的香軀柔軟如貓咪,即使她睜不開眼睜的表情惹人心疼,他依舊不會心軟!絕不!
  ……好吧!他心軟了。
  「你以為我喜歡荼毒自己嗎?」她伸了一個獨特的懶腰。脊樑骨弓成圓弧形,不盈一握的小拳頭緩緩往前伸直,金蘭玉足輕輕一蹬,心滿意足的呵欠從柔紅色唇瓣呼出來。
  她著實像透了某種小動物,他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若不是現實環境的壓力所逼,我也想放學下課後立刻回家睡大覺啊!」她繼續為自己申辯。
  他們倆也未免太有緣了,她苦心孤詣地避開他,他反而自動送上門。
  開始有點後悔當初為何心軟,沒把詳細計劃好的尋夫絕招施展出來。善良、好心、仁慈、慷慨,有什麼用?儘管時彥的性格融合了諸多優良的特質,對她而言依然於事無補。畢竟「美德」又不能論斤秤兩地兌成現金,照顧她衣食無缺。
  可見,並非人人有條件大動惻隱之心。
  不過,此刻懊惱反悔也來不及了,塚佑健郎三個星期後就會出現在韓老頭面前,而時彥又不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的庸才,哪可能讓她在二十一天之內拐騙上手。
  「什麼現實壓力?」石滕清打定主意今晚非把一切事實真相逼問出來不可。」老實告訴我,你究竟遇上哪些困難?」
  「嗄?」貓咪似的慵懶眼珠眨了兩下。
  惡習難改!石滕清暗暗歎息。
  她又想說謊了!
  「那招『蓋洛普騙局』你大可收回去,我已經查得一清二楚。」
  嗄?討厭!出師未捷身先死,她尚末開始瞎掰哩!說實話就說實說吧!
  「其實也沒什麼啦!我老爸吃錯藥,想把我嫁給一個癡肥臃腫噁心的日本人。我當然不肯,因為我最討厭日本人了!」
  石滕清微怔,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沒說出口。
  「即使殺了我,我也不願意去日本和番。於是老頭子就提出威脅,要把我和媽咪趕出去喝西北風。我只好拚命賺錢,趕在那個日本鬼子塚佑健郎來台灣之前,賺夠足以維持前幾個月的生活費。」
  他心中一動。「那個日本鬼……日本人叫什麼名字?」
  「塚佑健郎。」她寫給他看。「一個典型的日本男人,好色又沒品!」
  他再也按捺不住。「日本人哪裡犯著你了,你這樣憎惡他們?」
  「時大哥,你忘記血淋淋的歷史教訓了嗎?」她慷慨激昂地陳述。「日本民族侵略性強、好大喜功、大男人主義,而且好色,簡直找不出優點,哪像你!」
  「我?」他指著自己鼻子。
  「對呀!你又仁慈、又善良、又心軟,我和你非親非故的,你卻義不容辭地關懷我,幫助我,你具有一切中國男人優良的節操,和塚佑健郎相較之下,簡直有天壤之別!」
  他啼笑皆非。「你弄錯了,我並不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
  「怎麼說?」
  「因為……」該怎麼說呢?她的眼睛晶亮如同波斯貓,其中晃漾著無庸置疑的信賴,他突然非常非常不願意見到那雙瞳仁蒙上失望和傷心。言詞臨到唇畔,輕輕拐了一彎。「因為我的母親是香港人,我有一半的香港血統。」
  他可不算說謊,只是隱瞞部分事實而已。
  沒必要告訴她,自己從小在日本長大,父親石滕靖和不但是個貨真價實的日本人,更是「歐亞集團」的創辦者。他的中文能力完全學自於母親。
  更沒必要讓她知道,「石滕清」並非地想像中的溫柔超人。事實上,他孤傲不群,缺乏耐性,從來不喜插手他人的閒事──
  「難怪你說話時有一種奇怪的口音。」她寬容大量地拍拍他。「無所謂,香港和中國同樣遭受過日本人的迫害,所以我們同病相憐。」
  他明智地選擇轉變話題。
  「無論如何,我不能袖手旁觀,任你回酒店那種龍蛇雜處的地方打工──」石滕清抬手止住她的抗議。「但是你可以留下來替我工作。」
  「你?」她嚇了一跳。
  「不行,不行,不行!」一個氣憤怪異的金屬聲音搶在她前面發表聲明。「如果她留下來,那我怎麼辦?你要開除我嗎?」
  她迅速回頭,眼光迎向聲音的發源者。
  哇塞!這……這是誰?
  「你閉嘴!」石滕清不耐煩地看向歐亞一號。「人家可是特地來服侍你的,替你的資料庫keyin資料……」他的嗓音驀地中斷。「你在幹什麼?」
  歐亞一號左手三根金屬指頭捻住一罐普洱茶葉,裡面──噢!不!不!這不是真的,他一定作了噩夢,拜託誰來打醒他──但,它的確是真實的!他最心愛的茶葉,半斤七萬五千塊錢的高貴珍藏,全泡進一罐清水裡。
  「你毀了我的茶葉!」他怒吼。
  「不不不,這叫『泡茶』。」歐亞一號神氣活現的。「我依照鐵罐上的說明。「將熱水沖入茶葉裡,等候三十秒即可飲用」。」
  「你毀了我的茶葉!」他跌進沙發裡悲鳴。「我的心肝寶貝茶葉……」
  寫意骨溜溜的眼睜打量前方物體。
  歐亞一號的身高約莫一公尺,兩根金屬手臂各配備三根「手指」,四隻滑輪取代兩條腿,外殼設計成圓圓胖胖的模樣,可愛又逗趣。
  「它就是你們今年推出的工業用機器人?」她彷彿走入電影「霹靂五號」的場景。
  「對,也就是你未來工作的內容。」他的語氣接近椎心痛苦的呻吟。「這小子的科學知識直追愛因斯坦,然而其他普通常識卻讓我傷透腦筋。」可憐了那罐壯烈成仁的茶葉!「這就是我需要你的原因。你會中英文打字吧?」
  「會!」打字是企管系學生的必修課。
  「太好了!你可以幫我把收集完成的資料鍵入電腦,我會將它們存入『歐亞一號』的資料庫,補充它各方面的知識和常識,至於你的薪資問題一切好談,如何?」他需要她,真真切切地需要她。叫他對牢一部愛抬槓找麻煩的機器人輸入資訊,他受不了!
  寫意動了凡心。可以和一個可愛的機器人做伴,聽起來挺有趣的。反正手頭的存款也鑽得差不多了,時彥想必不會虧待她,前景似乎相當美好。
  「好呀!」
  太美妙了!石滕清吁出一口氣來。
  歐亞一號努力從電腦儲存字典裡搜尋適當的字眼。「那麼,往後我們就正式成為新夥伴嘍?歡迎歡迎!真是『他媽的』歡迎!」
  她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呃,對不起。」他咳嗽一聲。「小子,麻煩進來書房一下,我想我們該好好談談了。」
          ☆          ☆          ☆
  藍彤悠輕敲幾下敞開的門靡。
  「國風,你現在有沒有空?」
  韓國風正入神地閱讀桌上的某份文件,突然被第二種聲音嚇了一跳,急忙拉開抽屜,把「文件」七手八腳地撥入抽屜裡。
  「你有事嗎?」他清清喉嚨,替自己點了根菸。
  還裝呢!當真以為她不曉得適才塞入大抽屜裡的本子是什麼?
  「你的東西掉了!」她踱過去,替他撿起一張紙片。
  不出所料,這是寫意十個月大時,他們三個上陽明山賞杜鵑的相片。
  韓國風的老臉脹成紫紅色。
  「我看公司報表看得累了,順手整理抽屜。」猶不忘替自己的溫情主義掩飾。
  這對父女是怎麼回事呢?若說他們不在乎對方,偏偏私底下又會拉住她,裝出一副「我只是隨便問問,可不是關心」的表情刺探:那丫頭(或那老頭)最近怎麼樣了?
  若說他們在意彼此吧!兩人見了面偏又水火不容,想盡辦法找出對方的痛處加以攻擊。寫意就曾興沖沖讓她翻閱隨身攜帶的小本子,裡面居然記載著:「弄破他的藏酒,得分。聽他說笑話時故意不笑,得分!」
  敢情他們還替自己記分呢!
  「寫意最近很少回來,」她的眼角瞄見韓國風豎直了耳朵。「往往回到家裡也已半夜兩、三點,我很擔心她在外頭交了什麼壞朋友。」
  「你管她呢!」他把鼻子埋進檔案夾裡,彷彿毫不在意。「那丫頭二十一歲了,自己能照顧自己。」
  「可是,她每天帶著滿身的菸味和酒氣進門。」
  「菸酒?她抽菸喝酒?」香菸從他張大的嘴巴滑下來。「啊──燙──好燙!啊──」
  藍形悠忙不迭拍掉他身上的火星。
  「那鬼丫頭學人家抽菸喝酒?」他非打斷她的腿不可!他們韓家的女人絕不能抽菸喝酒。女人叼根香菸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死也不准!「把她給我叫來!我打死她!把她叫來!」
  「小聲一點!」如果吵來了大太太,他們的談話肯定進行不下去。「你自己也知道嘛!若非因為那樁婚約,她也不會成天跑出去閒晃,下了課還不肯回家。」她哀怨的眸珠瞟視他。「你何苦逼她嫁給那個日本人?」
  當初,便是這雙多情婉約的眼瞳蠱惑了他,才會有今日的韓寫意出世。
  情況怎會變得如此尷尬糾葛?沒錯!塚佑健郎是否下訂單確實會影響到公司的年營利,然而失去該筆生意倒也不至於讓公司垮臺呀!再者,塚佑的結親之請他也只是敷衍性地回覆道:「一切依小女意思。倘若小女答應,我自然不反對。」怎麼回到家裡傳話後,反而演變成他允婚了呢!
  怪只怪寫意不肯認輸的壞脾氣。那天。無意間提起塚佑的生意時,他聽見寫意冷言冷語的嘲諷,心頭馬上燒起熊熊烈火,這才故意說些重話嚇嚇她。本想給她一個教訓即可,誰知她偏要硬碰硬和他對上,害他心裡事先準備好的台詞──「怕了吧!其實我也不會當真把你嫁給塚佑,只是想給你一個警告而已,以後言行舉止自己收斂一點。」──梗在喉嚨說不出口。
  好歹他是長輩哪!難不成叫他先低頭認輸?
  「反正我決定的事情絕不更改!」韓國風寧死也不肯落人下風。不過,總得替自己留一道台階下吧?「……除非她開口道歉,那又另當別論。」
  要寫意道歉!唉,難呀難!
  想當年藍彤悠懷孕時,大太太堅持等孩子生下來,確定是韓家的種之後才准她進門,依她來看,寫意是誰的孩子根本不容置疑。兩人一模一樣的臭脾氣,這種女兒除了韓國風還有誰生得出來?
  「好,我想法子勸勸她。但是你不可以說謊哦!只要她道歉,你就把塚佑的婚約退掉。」她挨進他懷裡,軟綿綿地懇求。
  「我什麼時候說過謊!你去叫她來賠禮,其他事情我幫她搞定。」趁早結束這樁鬧劇也好。他老了,沒本錢大玩冷戰熱戰的遊戲。
  「父女倆一個樣。」她輕喃,仰首親吻他的下顎,柳腰間的鐵臂驀然收緊。
  最最眷戀不捨於他的懷抱以及偶爾流露的溫柔。韓國風做不來甜言蜜語、噓寒問暖的情人和父親,總習慣性地將一切感性、柔情潛藏在冷漠的外表之下。
  但,她是瞭解他的。隱伏不露的情感,往往比蓄意形諸於外的舉止真誠濃厚。就為這份真、這份誠,她甘願不計名分地委留在他身畔,即使受到家人的杯葛,即使受到社會道德的批判。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此中滋味,若非親身走過一遭,旁人又如何能夠體會?
  「你們在幹什麼?」韓太太突然闖進來。「七老八十的人了,還學人家年輕人摟摟抱抱,成何體統?」她的雙眼噴火。
  「對不起。」藍彤悠匆匆找個藉口告退。
  來到門外,瞧見四下無人,吐了吐舌頭,抱出嶄新的小冊子和鉛筆。
  寫意向來認為她性格柔弱,這些年來在韓家受盡欺負。其實女兒沒發現,韓國風采納她的意見可比聽從正妻的多。
  無所謂,小丫頭年紀經,還得多多磨練一段時間,才能體會「柔能克剛」的道理。
  她提筆記下一件要事:
  解決寫意與塚佑健郎的婚約問題,得分!
          ☆          ☆          ☆
  她又睡著了。
  奇哉怪也,除去第一次見面,往後每回看見她,韓寫意通常處於三種狀態:即將睡著、已經睡著,或是急需睡著。
  「起來起來!」公歸公、私歸私,現在是公事時間,他討厭手下的員工偷懶。
  「難怪我在一樓工作了大半天,樓上卻靜悄悄的,原來你找周公聊天去了。」
  「嗯──」她伸了個「寫意式」的懶腰、露出好舒服、好滿足的表情。「你的沙發椅又大又軟,看起來就像很好睡的樣子,我忍不住嘛!」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你一天究竟要睡幾個小時?」早知道便不該把工作場合移回家裡。原本計劃省下早晚塞車的兩、三個小時,全心全意花在修改歐亞一號上,結果呢?他苦幹實幹了一個早上,耗費鉅資雇來的「小妹」卻心滿意足地睡了場大頭覺。「今天早上該輸入完成的法文基本語匯,keyin好了沒有?」
  「唉,噫……」她頭低低的,不敢看他。
  「沒有?」瞧她心虛的模樣,根本不需要回答。「還有,那十七道微積分公式呢?」
  「噯,噢……」支支吾吾的。
  「也沒有?」他壓根兒不意外。「老實承認,你是不是從早上踏進書房就一直睡到現在?」
  「嗄?」她眨眨眼睫。
  「韓寫意,」他忍不住歎息,開始懷疑自己雇錯人了。「五個母音全讓你講完了,接下來從哪裡開始?Do,Re,Mi,Fa,So?」
  她委屈地扭絞手指頭。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它的沙發太誘人了嘛!自小她最大的嗜好就是睡覺,一天睡二十四小時都沒問題。他哪兒不好安置她,偏選中這間有漂亮沙發椅的書房來考驗她的意志力,怎麼能怪她呢?「好嘛好嘛!我今天加班把進度趕回去,可以了吧?」
  她的語氣彷彿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小媳婦,石滕清又好氣又好笑,難怪現代人總愛埋怨老闆比夥計難當,他就是血淋淋的例證。
  「歐亞一號呢?」
  寫意隨手指向牆角。
  他見了便想笑。原來她替自己的睡眠做好萬全的準備──先關掉機器人的電源,免得它擾人清夢。
  「你倒挺懂得享受的。」他喚醒歐亞一號,眼神冷冰冰地盯住兩人。「你們兩個跟我下樓,以後工作地點移到我的電腦房。」
  有他在場,看他們還敢不敢偷懶。
          ☆          ☆          ☆
  「什麼叫做『姓氏』?」最近幾天,歐亞一號正在一一消化新進送入資料庫的詞彙。
  「『姓氏』就是表明家族系統的字。」她頓了頓,不太敢確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確。「時大哥,對吧?」
  「嗯。」石滕清隨口應一聲,眼睛盯緊電腦螢幕上。上面映出歐亞一號的設計原圖。
  「什麼叫做『姓名』?」它又問。
  「姓和名加起來就是一個人的稱謂。」寫意扯扯他衣袖。「時大哥,對吧?」
  「嗯。」他拿起滑鼠修改設計圖。機器人手部只有三根手指,靈敏度不夠,得找個時間和時彥談談改進的方法。
  每個人都有姓有名嗎?」
  「對。」她回答。「比方說,我姓韓,名叫寫意。」
  「喔!」它的臉部亮起鮮紅色光面,儲存新學會的常識。「所以時彥先生姓『時』名『彥』,石滕清先生姓『石』名『滕清』?」
  誰是石滕清?沒聽過。
  「對。」她頷首。
  歐亞一號條地沈默下來。
  一時之間,電腦房裡聽不見絲毫人聲唯有終端機嗡嗡運作的響音。這段沉默維持得相當長久,久到連石滕清也發覺不太對勁,停下手邊的工作。
  「怎麼了?」莫非她又偷偷關掉電源,趁他不備時睡懶覺?
  「不知道呀!」杏形晶亮的眼睜漾出困惑,兩人的焦點移向動也不動的歐亞一號。
  會不會機器人又當機了?他俯身檢查它的線路。
  「我沒有!」歐亞一號突然爆出聲音,石滕清的耳朵轟地一聲,幾秒鐘內暫時失去聽覺。「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你想害我變聾子!」他光火地打它腦袋一記。「你沒有什麼?」
  「我沒有姓名!」歐亞一號驚駭地喊。「每個人都有姓名,為什麼我沒有?」
  「對呀!為什麼它沒有?」寫意睜大略微狹長的杏眼。
  兩個「人」齊齊凝視他。石滕清忽爾產生一種錯覺,自己彷彿變成站在證人席上聽候審判的罪犯,而他們則是興師問罪的法官。
  如此簡單的問題也需要偏勞他解答嗎?
  「它又不是『人』!」他啼笑皆非。
  「我不是人?」歐亞一號拔尖嗓門。「我不是人?」它不敢相信。「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滑輪衝向門口,圓滾滾的身形從他們的視線消失。
  砰!它似乎撞上某件傢具。
  「你看!」寫意在他的鼻端揮舞拳頭。「你傷到它的自尊心了。」
  荒謬!電線、晶片和鋼版組合而成的物體哪來「自尊心」可言?
  「它只是一部機器人。」他擰緊眉心。
  「機器人又如何?機器人也是有感情的。」
  有嗎?他不記得歐亞一號的網路中,有一條電線名為「感情」。
  「你必須向它道歉!」她斷然命令。
  「我?」叫他向一組機體電路道歉?她有沒有搞錯?「想都別想。」
  她氣壞了。「算了,知過不改,惡莫大焉。沒功夫理你!」氣沖沖地闖出去。
  他發了好一會兒呆。
  他得罪了一部機器人?這個消息倘若流傳出去會笑壞人家肚皮。奇怪!歐亞一號的反應非常特異,它的言行舉止應該按照既定的數種行為模式才對,可是最近卻常常做出某些出人意表的行動。譬如,與其他電腦連線串門子,驚愕、發怒……
  莫非內部的自動學習系統產生某種當初預料未及的效果?
  他搜尋腦袋,希望找出一個合理的推論或解釋,卻無論如何地想不出結果。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          ☆          ☆
  下午三點,點心時間,寫意踩著滿意的步伐走進廚房,歐亞一號並未跟進來。
  「我們徹底研討過整樁始末,達成一項重要決議。」
  「什麼決議?」他拿起銀色的小餐刀。「你決定出馬競選立法委員,並且聘請它擔任助選員?」她打官腔的發言技巧勝過政府官員多多!
  「不是。」她皺皺鼻子。「我們只不過找出問題的所在,並且加以解決……時大哥,你在吃什麼?」
  「乳酪蛋糕!」一口強健的白牙陷進乳香四溢的蛋糕裡。
  「好不好吃?」乳酪蛋糕,她特別愛吃乳酪蛋糕,尤其是IR咖啡屋做的。她的唾液開始汨汨氾濫著。
  「好吃。」他啜口紅茶,恍如未曾瞧見她垂涎的表情。
  「在哪裡買的?」
  「IR。」瞧你能忍耐到何時。
  唾腺分泌得益發劇烈。她提起餐椅移至他身旁,挨著他坐下來。
  「中午的便當好像……好像吃不太飽。」小巧的喉嚨隨著吞口水的動作上下起伏。
  「是嗎?你的食量滿大的,我倒覺得飯菜的量剛好。」他自顧自切下一片蛋糕。「明天我幫你多訂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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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6:59:38 |只看該作者
  「但是,我現在有點餓了。」
  她的眼睛燦亮如星,無數珍珠色波光在其中蘊含流轉,粉紅色舌尖下意識一遍又一遍地舔過緋紅嘴唇。
  餵我!餵我!餵我!她的肢體語言、表情在在透露出以上訊息。
  她實實在在像透了某種小動物,愛吃愛鬧愛睡覺,怎地他明不出名字來?
  「喏!」逗也逗夠了,終於善心大發,遞一塊蛋糕給她。
  「Yeah!」寫意歡呼,暢情接過來三兩下吃個一乾二淨,吃完猶自意猶未盡地舔舔手指。
  對,正是這副模樣,酒足飯飽後舔舔手指、嘴巴。這分明是某種動物的習性。
  「你的公開宣言還沒說完呢!那小子和你達成什麼協議?」他暫時把注意力移開。
  「唔……那個……」她用力吞下第二塊蛋糕。「問題的癥結點在於它沒有名字,對不對?」
  「機器人不需要名字。你吃慢一點,沒人跟你搶。」韓寫意能活到二十一歲而未曾被美食噎死,照顧她的人居功厥偉。
  她的嘴裡騰出一些空間抗議:「唔,機器人,唔,機器人也是──」
  「有感情的!」他翻個白眼。
  「對啦!」多滿足!她好久沒吃過IR的蛋糕。「所以找研究很久,為它取了一個絕佳的名號。」
  敢情他們耗費大半個下午在書房裡密談,便是為了替「歐亞一號」取名字?
  「那麼,請問『歐亞一號』現在貴姓大名?」他難得找出好心情陪她玩下去。
  寫意這下子可得意了。
  「我仔細想過,既然它的創造人名叫『時彥』,它當然也應該姓『時』。」
  為何只提時彥?歐亞一號的完成他也有份哪!不管,先聽完再發表意見。
  「此外,其他發明家通常會把自己的名字嵌進作品的名稱裡,因此我反覆思索了好久,終於選中一個既響亮好記,又具代表性的名字。」
  「是──」他洗耳恭聽。
  「時大哥,」她笑咪咪地站起來。「請睜大眼睛,見見『歐亞科技』新生代機器人的榜樣──Mr.時產品!」
  「當當!」歐亞一號滑進來。
  「『實驗品』?」他的眼睛和嘴巴張得一樣大。
  他沒聽錯,她確實說出這三個字?
  「不錯吧!非但融合了創作者的姓名,而且符合它的身份!」寫意對自己的傑作絕對滿意。
  「實驗品?」石滕清尚未察覺自己的反應,等到省悟之後,才發現他已經笑倒在椅子上。「實驗品?我的老天!實驗品。」
  太絕了,非告訴時彥不可,他的寶貝歐亞一號變成「時彥品」!
  哈哈哈──
  「看得出來你缺乏欣賞傑作的能力。」她不以為然地搖首。「有沒有飲料?我很渴。」
  「冰──冰箱裡──有牛奶!」他兀自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天哪!多久沒這樣開心地笑過了?
  「神經!」這男人快瘋了!
  她倒出半杯牛奶,先湊近鼻端聞一聞,再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嗯!露出滿意的表情,然後快樂地啜飲起來。
  貓!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心頭倏地晃進一抹火花。
  是了,終於捉住那個名詞。
  原來,她像貓──







第04節

  寫意甫踏入「歐亞」科技部的主任辦公室,立刻愛上那張黑色大皮椅。巨大厚實,令人不由自主產生安全感和昏睡感。若能坐上去痛痛快快睡它個三天三夜,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交代的工作你全記下來了?」石滕清鋒銳十足的虎目瞪著她。
  「嗯。」光是想像自己縮成球狀窩進去的景象,眼皮就不由自主地沈重。
  「答應我你會努力工作。」石滕清不太信任她眼瞇瞇的表情。
  「我答應。」奇怪,倦意突然一股腦兒湧上來,昨夜明明睡得飽飽的。
  「別讓我捉到你又偷偷睡覺。」臨出門之際,他猶不忘諄諄叮囑。
  「好。」既然是偷偷,當然不會被你捉到。她在心裡對他扮鬼臉。
  通常韓寫意乖乖聽話的時候,即代表她心裡有鬼。他心知肚明得很,但是只要沒當場逮到她,他也不能奈她如何,只好撂下最後一記警告的眼神,反手帶上門離去。
  「唷荷!」萬歲!她的眼皮隨時會出賣她,幸好他趕在她穿幫之前離開。
  皮椅皮椅我來了!
  她踢開休閒鞋,拉過長大衣──他的大衣已經變成韓姑娘的專屬毛毯──嬌軀陷入大皮椅的懷抱。
  「嗯──」她呼出一口歡悅滿足的長氣,緩緩合上眼睛。
  睡睡睡睡睡,天下至樂,樂莫於斯。
  「韓寫意!」平地爆起一聲響雷。
  「哇!誰?在哪裡?幹什麼?」她被震下皮椅。有刺客!「是誰?」
  「你明明答應我不會偷雞摸狗,混水摸魚。」
  「嗄?」是時大哥的叫聲,人在哪裡?他不是出去了嗎?
  「我交代你處理的資料,你做了多少?」聲音是從內線通話器傳出來的。可見辦公室裡一定裝有隱藏式攝影機,他才看得見她在偷懶。
  「人家……人家正在做嘛!」討厭,每次做壞事或說謊話都會被他逮個正著。
  「少騙我,你以為我被唬大的?」他就知道:適才走向電梯間,他越想越不對勁。寫意對瞌睡蟲的抵抗力出奇微弱,這廂只怕已經睡得不省人事,這才利用內線試探試探敵情。果然!幾句炮轟馬上讓她現出原形。「我警告你哦!再偷懶一次被我捉到,你就給我走著瞧。」
  「好啦!」囉哩巴嗦的。
  她咕咕噥噥地關上通訊器。姓時的成日像個牢頭似的盯住她,他自己不覺疲倦,她反倒替他累了。
  「可惡,若是不信任我,自己進來監督嘛!」她朝門口扮個鬼臉。
  雕花木門立刻響起數下敲門聲,應和她的心語。
  嗄?他當真回來查班?
  「我說沒有偷懶就是沒有偷懶,你給點面子好不好?」她刷地拉開門扉。
  盈立於門外的長腿美女微微一笑。
  「對不起,張秘書不在外面,所以找擅自進來。石滕主任在嗎?」
  對方胸前的名牌標示著「公關部專員戴晴雪」。
  毀了!既然自己的工作性質相當於小妹或工讀生,公司裡任何職員的官銜想必皆高於她。希望這位美女不會向她的主管打小報告,說她態度惡劣,否則「牢頭大人」又要氣得蹦蹦跳。
  「您可能走錯了。」她清清喉嚨,試圖為自己的失態挽回些許顏面。「這裡是時彥主任的辦公室。」
  「什麼?」戴晴雪好笑地打量她。「你是新來的小妹?」
  「是。」難道她頭上寫著「菜鳥」兩字?
  「難怪。」戴晴雪綻出和藹可親的笑顏。「走錯地方的人恐怕是你,時彥的辦公室在三樓。這兒是科技部主任石滕清的地方。」
  「啊?」不會吧!時彥帶她來別人的辦公室做什麼?「請您稍候。」
  寫意跑回檔案夾堆積如山的辦公桌,開始搜尋。這裡應該有名牌的。有了!她從印表紙底下抽出原木製的淺褐色名牌。
  上面掛上如是頭銜:「科技部主任石滕清」。
  呀!原來自己當真睡錯房間了。時產這個玩笑未免也開得太大了,怎麼會把她留在別人的辦公室裡?現在被人逮個正著,怕不把她視為小偷來辦。
  「誰告訴你這裡是時彥的辦公室?」戴晴雪踅至她面前。
  「他本人。」姓時的,有種你別回來,否則我和你沒完沒了。
  「會不會是你認錯人了?」戴晴雪微擰起秀眉,儘管時彥偶爾會童心發作,但應該不至於和年輕女孩開這種玩笑,可見其中存有某種誤會。「左邊第二格抽屜有張合照,你拿出來看看。」
  公關美女似乎對這間辦公室瞭若指掌,反倒她淪落為外人來著。寫意心頭霎時湧出一陣不舒服的沈窒感。
  「我和他合作了將近三個星期,不可能認錯的。」然而她仍依言取出照片。相片中兩名男子各舉著一尾大魚,笑咧了嘴。右首的男士她不認識,但左邊的男子分明是她的牢頭。「沒錯呀!就是他,時彥。」
  戴晴雪遺憾而笑的神情帶給她不祥的預感。
  「不,那是石滕清,右邊的男人才是電腦部主任時彥。」
  相框[口匡]啷跌出她的手心,撞到桌角。
  不,不,不!那不可能是石滕清。他們倆共事了這麼久,她肯定他姓時名彥。畢竟他身上戴著「時彥」的名牌,而且平常她喚他「時先生」、「時大哥」時,他也沒否認,他犯不著在她面前假扮「時彥」哪!
  「你需不需要坐下來?」戴晴雪看出她不太對勁。
  「如果他不是時彥,為何我明他『時大哥』時,他不糾正我呢?」
  曼妙的香肩輕輕聳了聳。「很多人把他的日姓『石滕』誤以為單姓『石』,他八成習慣了。」戴晴雪儼然一副「我瞭解他」的神情。「石滕的個性就是這樣,對其他雜事向來愛理不理的,除非是生意上有來往的對象,否則他也懶得糾正。」
  這位戴專員似乎與他關係挺密切的。寫意煩亂的心思一隅升起陣陣酸意。
  此刻回想起來,她和他從未真正介紹過彼此,平常工作之時,也習慣以「時大哥」、「韓寫意」來稱呼對方,難怪直至目前為止尚未拆穿。
  「慢著!」她猛地抬起頭。「你剛才說,他的『日姓』?」
  「是啊!」戴晴雪頷首。
  哦!拜託!別讓她的噩夢成真,他不能是……不能!
  接下來的解說打破了她的殘夢。
  「石滕清是『歐亞』創辦人石滕靖和的次子,明年就要回日本了。你不曉得嗎?」戴晴雪搖了搖螓首。「你才剛來公司,難怪不清楚。當心哦!公司裡其他主管都很好相處,唯獨石滕喜歡特立獨行,你跟在他身邊辦事要謹慎一點,可別得罪了他。」
  偶像兼救命恩人的完美形象轉瞬間蒙塵。
  他不是「時彥」!他是日本鬼子!萬惡的日本鬼子!和那個塚佑一樣!
  寫意彷彿聽見一縷芳心跌成碎片的聲音。
          ☆          ☆          ☆
  說真格的,石滕清沒有聽人壁角的習慣。每天為公事奔波已經耗去他大多時間,何來的精氣神聆聽別人東家長西家短,遑論對象是公司裡的年輕小妹。
  然而,今天耳朵偶然接收到的竊竊私語卻令他不得不感興趣。
  「告訴你們哦,它真的很好玩,一天到晚睡覺。」
  「對呀!而且吃東西的樣子好可愛。」
  「對任何新鮮事都想碰一碰,看一看。」
  「還有──」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嘰哩咕嚕和格格嬌笑。
  難道這些小女生也認識韓寫意?她們描述的主角與她全無二致,除了她,不可能有別人具備以上的特徵。
  原本他正欲從時彥辦公室回到五樓,此刻忍不住中途轉個方向,停在茶水間門口。
  「你們在談什麼?」他加入討論陣容。
  四個收發小妹和工讀生驚跳起來。要命!上班偷懶也就算了,居然被最難纏的石滕主任撞見,這下子飯碗還保得住嗎?
  「主任,我們……我們正要回去工作。」為首的女孩連忙把一本巨大的圖片書藏到背後,四個女生你推我、我推你的,沒人敢率先從他身旁擠過去。
  「先告訴我你們在聊什麼。」他急切地想知道。
  「沒什麼,沒什麼!」四個女孩則急切地想離開。
  奇怪,他一不長藍色鬍子,二不曾殺人放火,偏生公司裡年紀輕的小女生特別畏懼他。但,若說她們當真害怕的話,趁他不注意時又喜歡偷偷瞄他。女人的心思還真是怪異!
  「好吧!既然不肯說,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手上的書?」總不會連借看一下也不行吧!
  年經女生遲疑了好久好久,活似漫畫即將被訓導主任沒收的國中生。半晌,狠心咬牙,遞出手中的心肝寶貝。
  「貓科大全」
  石滕清翻開精裝書的第一頁,馬上對首段詞論佩服得五體投地:
  「貓,是一種難以指揮的動物,我行我素,視主人的命令於無形。」
  「對!沒錯!」他拍案叫絕。韓寫意正是如此,向來把他的囑咐當耳邊風。
  他隨手又翻了一頁。
  「貓科動物的睡眠時間長得驚人,一天之中平均睡掉十六至十八個小時。」
  「哎呀!完全正確!」無怪乎每回她去到新的地方,首號要務便是試試看沙發、椅子、床鋪睡起來舒不舒服。原來這是她的天性:如此看來,阻止她睡覺反倒是他的不對了。
  「貓的安眠倘若時常遭到打擾或中斷,久而久之,身健會開始虛弱,精神不濟。」
  那怎麼成?好吧!以後不可以吵她,讓她盡情地睡。
  「主任,您也養貓啊?」女孩們終於鼓起勇氣與他攀談。會喜歡小動物的人通常本性不壞。
  「可以這麼說。」他的眼光依依不捨地離開書本。
  「您的貓咪多大了?」女生們的臉上綻放光彩。
  「嗯──非常年輕。」他思考片刻。「性格發展可能還停留在幼貓的階段。」
  「這個時期的貓咪不太容易照顧哦!」她們七嘴八舌地提出「育兒建議」。「小貓咪比較缺乏耐性,性子陰睛不定,可能前一分鐘和你相親相愛,下一分鐘卻理也不理你。偶爾還會發脾氣、抓傷主人,所以您必須特別包容它。」
  「謝謝、謝謝,我瞭解了。」他既感動又感激。「這本書可不可以借我?明、後天一定還你。」
  「您儘管拿去看,沒關係。」女孩阿莎力得很,二話不說便讓出閱覽權。
  「多謝。」他投以恩同再造的微笑,鼻尖埋進書本裡走出茶水間。
  貓的總論、貓的成長、貓的習性、貓的弱點……全是他急欲明瞭的資料,非把這本書鑽研清楚不可。
  「主任,」四個女孩自身後叫住他,推推拉拉了半天,由出借書本的女孩擔任代表。「您的貓是什麼品種?」
  這可問倒他了,記憶中寫意彷彿曾說過,她的母親並非正室,那麼──
  「一隻小野貓,」他咧嘴而笑。「她只是一隻小野貓。」
  難得露臉的冬陽自窗外投射而入,映照出一身的金碧輝煌。
          ☆          ☆          ☆
  小野貓發威了。
  「你想謀財害命哪?」石滕清推開自家的辦公室門,堪堪避過一隻檔案夾。
  「騙子!」小抱枕隨之扔過來。「超級大騙子!你根本不是中國人,臭日本鬼子!我就知道日本鬼子沒一個好東西,你是其中最惡劣的!」
  「你瘋了?」他一手接住抱枕,用它當盾牌,擋住隨之而來的文具用品。
  果然「小貓咪性子陰睛不定」,說得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正確。剛才還乖乖任他罵,此刻情勢顛倒過來,反倒對他作威作福。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日本鬼子?」她衝到他面前,貓爪子揮舞著。
  原來她知道了。反正這是遲早的事,他並不想特意隱瞞她,否則今天也就不會帶她來公司。
  「說話給我客氣一點!」當初可以看在她不知者不罪的分上,原諒她口出惡言,現在可就不同了。「你不曉得我是日本人時,與我有說有笑的,相處融洽,何必直到現在才反應過度?」
  「你……你……」
  他哪明白女孩子的心事?笨男人,害她的幻想破滅!原本就是為了不想和番才千方百計認識他,甚而逃到他身邊避難,沒想到玩了半天,他竟然是另一個日本番仔。上天何其殘忍,開她這種一點也不好玩的玩笑。
  想到傷心處,淚珠子大顆大顆地溢出眼眶。
  「喂喂,你哭什麼?」石滕清被她突如其來的淚水弄慌了手腳。「你明明正在生氣,怎麼說哭就哭呢?不要這樣嘛!你繼續生氣,不要哭了好不好?」
  總算讓他見識到它的另一個特性:陰睛不定。
  「你去死啦!」寫意埋進他手中的抱枕,索性痛痛快快哭了起來。
  如果讓她早點知道他的身份,逃都來不及了,誰想跟他有說有笑?臭美!今早她還考慮得好好的,再過不久塚佑就要來台灣了,她打算求「時彥」客串她的親密男朋友,回家騙倒老頭子,早早粉碎他「昭君出塞」的念頭,省得以後又想打和親的歪主意。按著再找機會和母親搬出韓家,兩家人從此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結果……沒想到……
  「你不是時彥,你根本不是時彥!」她哇哇哭著捶他。
  「我何時說過自己叫做時彥?」他怔愣了一下。
  「那天在世貿,你為什麼戴著時彥的名牌?」她控訴道。
  「因為他暫時寄放在我這裡。」啊!他猛地省悟。原來如此!她一直以為他是時彥。這幾個星期以來,她口中的「石大哥」其實是「時大哥」。
  當真可笑,兩人竟然相處了如此之久而未曾發現她認錯人。
  「我有什麼不好,讓你非要時彥不可?」驀然升起懊惱慍怒的感覺。
  「你和塚佑一樣。」她怒目瞪視他。「即使我放棄時彥也不會相中你。」
  「我哪一點和塚佑一樣?」
  「你們都是日本人。」
  「那又如何?你和林青霞同是台灣人,我可不會把你誤認為她。」
  她氣得踢他。事到如今,全抖給他聽好了,她啥也不在乎。
  「我本來打算設計『時彥』娶我,幸好當時動了一念之仁才放棄這個主意。不然等到計謀得逞,隨你嫁到日本去,那我可有多吃虧?」差點落人「倭寇」手中,好佳在!
  「日本有什麼不好?」他好想切開她的腦袋瞧瞧,裡面是否多長了一根「日本排斥症」的神經。
  「我討厭小日本,這是原則問題。」日本人應該矮不隆咚的,他怎麼可以高出她一截?害地想睥睨他都做不到。「再說,倘若我嫁到日本去,誰知道韓家老母雞會如何欺負我媽?一旦家裡發生事端,媽咪終究是小的,即使老爸良心發現,也不可能太明目張膽幫著她說話,所以找無論如何都不能嫁得離她太遠。」
  「大不了把你母親一起接到日本嘛!」且慢,他和她討論這個主題幹啥子?他又不打算娶她。「反正你對我的國家存有偏見,這就是你的不對。」
  「有偏見又怎麼樣?」她蓄意挑釁。「你們日本人竄改歷史、侵略性強、凶狠殘酷、大男人主義──」
  「住口!」他陡然燒起一股狂怒大火。「日本人好與不好輪不到你來批評。」
  「怎麼樣?」她繼續不知死活地捻虎鬚。「你們祖先有臉做出來的好事,還怕人家說嗎?」
  石滕清恨得牙癢癢。
  「好!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咱們日本的『大男人主義』。」猛然揪住她的手腕,拉進懷中,以懲罰性的力道封住她的紅瓣。
  「唔……」他覆上來的力道太猛,她的柔軟唇片撞到牙齒,舌尖嘗到鹹澀的血腥滋味,忍不住張嘴呼痛,卻讓他的舌獲得更進一步的空間。
  一旦探入她的嘴中,他似乎也嘗到血絲的鹹味,侵略的氣勢馬上降到最低點。儘管如此,卻依舊不肯放鬆對她唇舌的箝制。
  「不……唔……」她掙不開他。
  劍拔弩張的氣氛產生微妙轉變,壓力沈重的硬唇漸漸輕緩,輾轉燙貼她的細柔可人。她生澀地反應著、反應著,無力阻止他什麼,卻也不能讓他做出更多更多。
  寶貴的初吻就這樣被奪走了,被她最深惡痛絕的日本人奪走。而她竟很不爭氣地迎合他……
  「放開!」
  「啊!」該死!這小野貓抓傷他。他來不及防備,撫按著臉頰鬆開她。
  「你無恥!」她衝向門口,恨恨地回頭補充一句:「我剛才忘記說了,日本人的另一個民族性就是──好、色!」
  砰!大門重重甩上。
  他啼笑皆非地瞪著門板。
  韓姑娘居然好意思指責別人殘酷、凶狠、侵略性強,她怎麼不回頭想想自己的舉措?
  好痛!臉上八成見血了。
  也好,一報還一報,適才他似乎也弄傷了她的嘴唇,大家就此扯平。
  他俯身拾起「貓科大全」,眼角不期然瞄見一小段文字:
  「貓不同於一般寵物,無論外表多麼天真可愛、溫馴無害,其實內裡暗藏最銳利的瓜子和善變的性格。主人必須小心對待,才能擄獲它們的心。」
  他露出苦笑。
  會嗎?韓寫意,假如我小心對待,你可會讓我擄獲你的心?
          ☆          ☆          ☆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寫意對牢話筒質問。「那天在酒店裡,你看見我和他一起離開,就該知道我認錯人,為何不及早告訴我?」
  「我哪曉得?」林志芳忙著替自己申冤。「我還以為你轉移目標了。事後也想問個仔細,可是白天打電話給你,你總是出外打工不在家,等我下班後又已經半夜兩點多,不方便打電話,聯絡不上你,我有什麼辦法。你什麼時候發現他不是時彥的?」
  「上個星期。」她縮成一團躺在床上,典型的韓寫意姿勢。「反正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那個日本胖子四天後就要來了,我打算盡快找到房子搬出去,至於韓老頭、石滕清、時彥,和其他雜七雜八的人,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他們。」
  話筒堅決地掛回電話主機。
  現實問題卻隨著滿室沈靜衝回她的腦殼。
  手邊的存款只夠維持短時間的生活,她的大學還差一年才畢業,以長遠眼光來看,想半工半讀養活她和媽媽,談何容易?歸根究柢,仍是當初的結婚計劃最妥當。但,僅餘的時間卻來不及讓她將它貫徹執行,唉!三聲無奈,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寫意,」藍彤悠走進她房裡。「好消息!你爸叫你去主屋一起吃晚飯。」
  「這算哪門子好消息?姑娘沒空。」她鑽進棉被裡。
  藍彤悠把棉被掀開。
  「真的是好消息。你爸說,只要你肯道歉,他就替你回絕掉塚佑的親事。」
  「叫我道歉,有沒有搞錯?先惹出問題來的人是他[口也]!」那老頭子欺人太甚!
  「寫意,你只消說出『對不起』三個字,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何必逞那一時之快呢?」
  那倒沒錯,可是……
  算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反正現在她也沒多大本錢和他爭,就當自己這陣子走楣運吧!
  「先過去看看再說。」她仍然嘴硬。「如果他真的有誠意,我再道歉也不算遲。」
  然而,進去主屋,瞧見那一臉睥睨自得的韓國風,她的心頭立刻湧起陣陣的不服氣。
  忍耐!忍耐!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眼見晚餐進行到一半,盤旋在她口中的「對不起」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我剛才接到電話。塚佑在日本臨時有事,得延後三個月才能再來台灣。」韓國風替她起個頭。
  藍彤悠拚命向她便眼色。
  好難呀!真的好難!叫她向生平唯一勁敵低頭,簡直折煞她也!
  「那很好呀!」說對不起,快說。「那我就不用再替你『應召』他了。」啊呀!這不是她想說的話啊!
  韓國風瞇起眼睛。
  「『應召』?找你當『應召女郎』還嫌條件不夠呢!」咦?他暗暗嚇了一跳。如此傷人的言詞打哪兒冒出來的?他原本想說「你是我的女兒,我怎會叫你應他的召」,為何話到嘴邊全變了樣?
  韓夫人嗤地一聲笑出來。坐壁上觀的模樣惹惱了她。
  韓寫意,別理他們。就當自己被瘋狗咬了一口,犯不著咬回去,隨口說聲「對不起」交差便是。
  「親愛的老爸,請問你總共嫁掉多少個私生女兒才造就出今天的事業?」不不不,她原本真的想道歉。
  「住口!」拳頭重重敲在餐桌上。不,別生氣!別跟她計較!小丫頭片子不懂事,罵贏了她也不光彩,只要直接告訴她根本沒有婚約,結束整樁鬧劇就成了!「人家塚佑會看上你,你就應該偷笑了!否則憑你那些三腳貓的學歷、本事,哪家有頭有臉的人願意要你?」曖!明明說好不跟她計較的。
  寫意拚命咬牙按捺。不要反擊!快快道歉離開,沒必要坐在這裡聽他亂吠。
  「我的身份見不得光,還不是拜你所賜。你侮辱別人之前,最好先檢討自己。」哎呀!你還鬥嘴!
  「寫意!」藍彤悠開始驚慌了。為何父女倆不肯各退一步?「這兒之前,你答應過我什麼?」
  道歉!她答應道歉!
  「我答應了又如何?他這種人最不講信用,即使我答應也沒用。」她跳起來瞪住韓國風。「好!韓老頭,我道歉,你過癮了吧?」
  「瞧瞧你的態度,你向來用這種口氣向別人道歉嗎?」韓國風被那句「韓老頭」氣壞了腦袋。
  「有其母必有其女嘛!你別對小野種的教養要求太高。」韓夫人在旁邊冷嘲熱諷。
  「你插什麼嘴!」韓國風搶在女兒之前開炮。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既然道了歉,這件事就別再提起,從此當做沒發生過。「如此缺乏誠意的道歉,我不接受。」
  啊?今兒個他的嘴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不聽大腦的命令。
  「媽!你自己親耳聽見,我可是道了歉的,是他自己不守信用。」她就知道!只有她的傻媽媽才會相信韓老頭的鬼話。
  「國風……」藍彤悠快哭了。
  「不用叫我!」他的老臉氣脹成紫膛色。「你先管好她的態度。」既然女兒硬要和他對上,他還怕她不成?「韓寫意,如果你再不改改那張嘴巴,三個月後就給我嫁到日本去,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嫁就嫁,誰怕誰呀!我巴不得早早嫁出去,省得留在韓家看你們臉色。」這個死老頭,好歹她也是他女兒[口也]!他居然不想見到她。「你等著瞧好了,就算要嫁,我也不會便宜你。三個月後我找個老公嫁給你看!」
  她轉身衝出去,拚命壓回眼眶中的濕意。
  三個月前他要她嫁人,三個月後他依然叫她嫁人。
  不管了!不玩了!不煩了!
  起碼她為自己爭取到另外三個月。這一回,她不會再動什麼愚蠢的惻隱之心,也不會傻到認錯人,更不會呆呆的打算放棄學業自食其力。既然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要徹底地利用他們。
  三個月後,她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正如自己剛開始的計劃!
  一切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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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7:00:23 |只看該作者
第05節

  石滕清不耐煩地對著話筒大吼。這個星期以來他情緒已經糟到連時彥也不願意理會他的地步,沒想到遠在日本的老媽有本事隔著電話線炮轟他。
  「你催我幹什麼?長幼有序,即使要結婚也該由大哥先來呀!」
  「問題是,你大哥已經有女朋友了,你身旁卻連個鬼影子也沒有,叫我如何不擔心呢?」黃少貞在彼端嘮叨。「我都快開始懷疑你是同性戀了。」
  「我也巴不得自己是!」這樣起碼可以減少許多煩惱,包括從他家裡發出來的催婚通緝令,和寫意惹出來的一團混亂。
  「我管你是不是,反正你再不付出一些行動,別怪我親自去台灣把你揪回來。」黃少貞撂下狠話,砰通摔上話筒。
  「喂喂喂?」可惡,分明吃定他!
  身旁的歐亞一號很高興獲得機會練習剛剛學會的語氣:幸災樂禍。
  「為什麼不告訴她你失戀了?」由於石滕清拒絕採用它的新名字,為此它相當火大,一逮著因由,總喜歡譏剌他幾句。
  「閉嘴!」他拿起螺絲起子卸下機器人的右臂。
  「應該讓她知道韓寫意不理你。」
  「閉嘴!」他開始考慮卸下它的腦子,而不是手臂。
  「不思量,自難忘。」它搖頭晃腦地吟道。
  「閉……喲,不容易嘛!」他吃驚不小。「這句詞是誰教你的?」
  「韓寫意。」它洋洋得意地炫耀。「她告訴我,中國具有五千年博大精深的歷史,豈是目光淺短的『倭寇』可以比擬。」
  原來趁他不備之際,她灌輸了歐亞一號不少種族偏見。好,韓寫意,算你狠!
  「說話小心一點,我就是『倭寇』。」噢不,他怎麼會是倭寇?「說錯了,應該說我是『日本鬼子』。」慢著,他當然不是鬼子。「不不不,我是堂堂大日本帝國的子民。」
  該死!連他自己都讓韓寫意洗腦了。
  「你到底是『鬼』還是『寇』,趕快決定好不好?」歐亞一號不耐煩了。
  「干你屁事!」他幹麼沒事找事做,去跟一個機器人鬥嘴?「喏,我替你把第四根手指的靈活度調高了,過來試試看。」
  機器手臂裝上去後,它左搖右晃,非常滿意。「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它還能吟出其他詩詞?石滕清簡直歎為觀止。「她是不是替你輸入了整本中國詩詞選?」
  「對,韓寫意說,中國文學的優美是東洋人望塵莫及的。」
  他受夠了。「別讓我再聽到更多的『韓寫意說』。」
  「可是,韓寫意說……」
  他乾脆關掉它的揚聲系統。「從現在開始,韓寫意啥都沒說。」
  門鈴叮叮噹噹響了起來。
  晚上八點,用餐時間剛過,外面仍飄著微雨,誰會挑中這個時間來訪?石滕清向來不欣賞事先沒預約、憑空出現的不速之客。
  「誰?」他糾結著眉頭來到玄關,不理會身後氣蹦蹦的啞巴機器人。拉開大門,外面站著一隻濕淋淋的落湯貓。「寫意?」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上個星期她狠狠罵了他一頓,而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令他苦無罵回來的報復機會,這廂反倒自己送上門來?
  「『時大哥』,」她撲進他的懷裡,盡情痛快她哭出來。「那個臭老頭……不守信用……我道歉,他還是要把我嫁掉……又說再也不要見到我……」
  她不但回來自投羅網,兼且投懷送抱?石滕清一時間不太能相信自己的運氣。
  「先進來再說!」她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乾燥的地方。他見了既心疼又生氣。小白癡一個,她以為寒冬的冷雨凍不死人?
  「我不要嫁給臭日本鬼子……」她喃喃嗚咽,尚未意識到自己正待在「臭日本鬼子」的家裡。
  他也懶得反駁她了。忙著張羅乾衣服、乾毛巾、調節暖氣、沖牛奶,好不容易整頓得她乾爽舒適,蜷在沙發裡,身上覆蓋著他的長大衣。
  「我討厭日本人,死也不嫁。」寫意喃喃接過熱牛奶,舌尖舔了幾下確定溫度適中,才放懷吸啜起來。
  「既然討厭日本人,為什麼跑到我這裡來避難?」
  她霎時語塞。
  剛才自家中跑出來,一路上漫無目標地間晃,下意識跳上公車,直到回過神來之時,人已站在他家門外。至於為什麼跑來這裡,自己也不曉得!
  「我……」她咬著下唇盯住牛奶杯。濕灑灑的秀髮飄掛下來,垂頭喪氣的模樣完全失卻往日的精神,讓人不能狠心打「落水貓」。
  ──貓的天性高傲,主人必須顧及它們的自尊心。
  他歎了口氣,認栽吧!就當自己前輩子欠她。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令尊依舊想嫁掉你?」他很想懇求她父親不要造孽了。韓寫意絕對不是個好照顧、好伺候的妻子,何苦陷害其他男性同胞?「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我……」她可憐兮兮的,希望找個人商量一下,抑制心頭的徬徨,卻不清楚該不該讓他知曉自己的計劃。「我不想再回酒店打工──」
  「你若是敢回去,當心我打斷你的貓腿。」
  暴力傾向!他肯定是典型的日本人,以前應該及早發現的。
  「我也不想輟學找工作。」
  「當然不可以,你只剩下一年就畢業了。」
  「可是我需要持續不斷供應的金錢援助。」她把空杯子交還給他。
  好困!屋裡暖呼呼的,沙發軟棉棉的,大衣毛茸茸的,她的眼皮沈甸甸的……
  小貓咪又想睡覺了!他無可奈何,不得不開始懷疑韓寫意跑來找他的原因無關乎對他的依戀或思念,只是純粹貪圖這裡的舒服,想好好睡一覺。
  「先別睡,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其實,他有辦法幫助她擺脫塚佑,不過,還是先聽聽她的計劃。
  「如果我說出來,你一定會罵我。」她瞭解他的脾氣,當下擺出一副小貓咪做錯事等著挨罵的表情瞄覷他。
  「不會,你說說看。」可見她的計劃非同小可,他快速做好洗耳恭聽的心理準備。
  「我……我打算貫徹當初設計好的方案──找一張長期飯票。」說完立刻摀住耳朵。
  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他扯直喉嚨大喝。
  「韓、寫、意!」他一把抬起她猛晃猛搖。「你瘋了,你發神經了嗎?」
  因為她不願意嫁人,所以她決定嫁人!搞什麼?
  「別想阻止我,我已經找好特定對象了。」她睜開他的箝制。
  「誰?是誰?」他要掐死這傢伙,徹底斷了她的念頭。
  「時彥。而且這次我絕對不會再出錯。」尖尖的小下巴抬得高高的。
  又是時彥,她還不死心!他的心臟幾乎光火到休克的程度。
  為什麼是時彥而不是他?他哪一點比不上那傢伙?他的長相稱頭,荷包裡麥克麥克,只因體內具有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統,就此淪為她口中的「倭寇」,將他剔出名單之外,簡直毫無公理、正義!
  石滕清暗暗咬牙。決定了!既然她曾經設計過他,無論有沒有執行到底,他都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倘若誘捉不到這隻小野貓,「石滕清」三個字讓她倒過來為。
  那本「貓科大全」怎麼說的?
  ──貓類生性好奇,對於新鮮、未知,或預料之外而發生的事物具有無法抑制的新奇感,尤以幼貓為最。因此,若欲捕捉一隻貓咪,最好的方式即是利用它們的好奇心。
  你慘了,韓寫意。我瞭解你比你瞭解找更多。
  他深呼吸一下,平靜自己。
  「好主意。」
  嗄?她嚇了好大一跳。半分鐘前他火大得幾乎想掐死她,轉眼間不但風平浪靜,還稱讚它是個好主意?
  聽說有些人氣惱過頭會精神失常,他該不會如此脆弱吧!
  「時大……不,石滕大哥,你當真認為這是個仔主意?」她小心翼翼觀察他的反應。
  「沒錯。」他強擠出笑容。「我發現你和時彥滿配的。」
  「嗄?」寫意迷惑地眨巴著眼睛。
  「所以,我不但贊成你的計劃,甚至願意擔任你的參謀。」
  「哦?」她發誓自己沒聽錯。他答應幫她,他真的打算幫她。
  「畢竟我比你瞭解時彥,不是嗎?」
  「噢!」他似乎追不及待想把她推銷出去。她的胸口覺得悶悶的。不知如何,心中並沒有太大的喜悅感。
  電腦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
  「韓寫意、韓寫意、韓寫意,」歐亞一號快樂地滑出來。「我好想念你,你為何不來看我?」
  詫異的表情跳回石滕清臉上。「我明明關掉你的揚聲器了。」
  「我自己又打開啦!」它擺擺手,一副沒啥大不了的模樣。「韓寫意,最近我輸入一本很好看的書,可是你一直沒來,害我找不到人討論,現在念給你聽聽看,好不好?」它先清了幾下喉嚨,雙手隨著聲調的抑揚頓挫擺出手勢。「『那只該死的小野貓,無端端地冒出來攪亂一池秋水,轉身又跑得不見人……』」
  好耳熟呀!石滕清怔了半晌,聽起很像……
  「我的日記!」他吞下兩噸炸藥,眼珠子凸出來。「你偷看我的日記?」
  「誰叫你隨便關掉我的聲音,一點也不尊重我。」歐亞一號一溜煙鑽進了電腦房。
  「站住!我要把你的每個螺絲都拆下來!」他追殺進去。
  寫意怔在原地,聆聽室內的追撞噪音,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啊!她想到了!
  「石滕大哥,你寫錯字了,應該是『一池春水』,不是『秋水』。」
  砰通!有人在裡面跌了一跤。
          ☆          ☆          ☆
  她懷疑自己誤入賊船。
  臭石滕!嘴裡說得好聽,叫她早上十點準時來公司,他會替她引薦時彥,結果呢?她窩在他的辦公室足足苦幹了兩個小時,空胃咕嚕咕嚕直叫,他卻關在會議室裡,大開「歐亞」的高級主管會議,連時彥的影子也沒讓她見到。
  中原標準時間,十二點整!
  「我聽見奇怪的聲音。」歐亞一號抬頭。
  「那是我的胃在哀嚎。」她軟趴趴地癱進皮椅裡。
  他怎麼還不回來?她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又擔心自己出外覓食時他正巧帶著時彥回來。
  辦公室門終於在望穿秋水的等候中開啟。
  「咦?你還在呀?」石滕清走進來,第一句話便令她氣結。
  「不,我不在。」她沒啥好氣。「我的魂魄已經飛去餐廳,只剩一副臭皮囊留在這裡。」
  餓貓發威了,他忍不住好笑。「好好好,是我的不對,讓你久等了,我們去吃飯吧!」
  她趴在辦公桌上不理他。虧她留在這裡苦等,原來他完全把她拋諸腦後了。臭倭寇!
  「韓寫意,吃飯嘍!」他蹲在她身畔,輕聲輕氣地叫喚。
  她依舊不吭聲。
  「你真的不餓嗎?」他探頭觀察她的臉色。
  「不食嗟來食!」她撇開臉,非常有骨氣。餓了她一個早上,任憑他說走就走?哪那麼簡單!
  石滕清天生就缺乏耐性,此刻被她來個不理不睬,原本眉頭打算擰起來的,可是……
  ──鬧彆扭的貓咪最難使喚,飼主若不當心,容易被其抓傷,倘若因而處罰它們,則會嚴重影響貓兒對主人的信任程度。
  沒辦法,害她餓著肚子空等,終究是他理虧在先,他沒權利生氣。
  「我帶你去吃海鮮,好不好?」他捺下脾氣哄她。「那間餐廳的廚師能做出很棒的糖醋魚、秋刀魚、炸魚排……」
  寫意的唾腺以氾濫成災的速度急速分泌。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魚?」她一骨碌站起來,精神剎那間振奮起來。
  「猜的。」哪隻貓兒不吃魚?三言兩語就讓她上勾,真沒挑戰性。「走吧,還有人在等著。」
  「誰?」她急切地拉起長外衣披上。管他對方是誰,反正阻撓她吃飯者一律殺無赦。
  「時彥。」
  「時……」她的動作瞬間凍結成雕像,時彥?
  回眸慢慢朝敞開的門口瞟去,一個面容熟悉的男人挺立於外面,身旁伴隨著她上回見過的美女戴晴雪。
  時彥!
  討厭,他怎麼不早說:她現在披頭散髮、形容憔悴的,根本不能見人。
  出師未捷,卻先給人家一個壞印象!玩完了啦!
  她下意識藏到石滕清背後,避開時彥的眼光。
  「怎麼啦?」他回頭好笑地打量她。「他就是時彥哪!你不是一直念著要認識他嗎?」此刻人帶到她面前,怎麼她反倒躲起來了?
  「他在外面,你怎麼不早說!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她回答得嘟嘟囔囔的,生怕被另外兩人聽見。
  他明知結識時彥對她有多麼重要,卻不事先警告她,太過分了!
  偷偷擰他後腰的肌肉,以示報復。
  「喂喂喂!」他怕癢。「不要鬧了,我替你介紹。時彥,她是韓寫意,你的秘密仰慕者。噢!」後腰又挨了她一記。
  時彥簡直大大驚訝。
  「仰慕我?」他偏頭凝視臉蛋埋進好友背部、耳根子紅通通的女孩。
  剛才望見石滕耐下性子哄她,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了。石滕自傲自負的個性幾曾放下身段呵哄女人?即使和戴晴雪打得火熱之際,也未曾見過他放軟聲音陪好話。
  時彥眼角瞄覷身旁美女,發現她明艷亮麗的面容上也有些怔忡不定。
  「走,吃飯去也!」石滕清跨前一步。「雪兒?」
  背後的寫意陡然失去支撐力,險些跌倒。
  戴晴雪綻放妍美的甜笑,挽住他的手臂齊齊走出去。
  寫意急了!「石滕大哥!」忍不住叫住他。
  「嗯?」他回頭看她。
  「你……」她眼巴巴地望著他──和他們相挽的手臂。「你……你剛才不是說要請我……吃海鮮?」
  他微微一笑。「是啊!咱們四個人一起去,剛好坐一桌。」
  原來如此!她呆呆目送一雙俊男美女彎進走廊,講不出話來。
  「嗨!」時彥招呼她。
  「嗨!」她心不在焉地回道。
  心頭升起怪異的淒酸感──
  她好像被拋棄了!
          ☆          ☆          ☆
  「你在搞什麼鬼?」時彥扭開水龍頭洗手。
  「你又在搞什麼鬼?」石滕清啼笑皆非。「我還以為只有女人才會找藉口上化妝室說悄悄話。」
  「那個女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人家看上你,就是這麼回事!」他的心裡頗不是滋味。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的企圖。你明明對她有意思,幹麼把我扯進去?」時彥賞他一個白眼。公司裡敢對石滕情不客氣的人也只有他了。
  「誰叫生我者『日本人』也!人家討厭『日本鬼子』,只好勉為其難把目標轉移到你身上。」他忽然瞇起眼睛,神色不善地警告好友。「小心一點,如果讓我獲知你對她有任何僭越的舉動,當心我擰下你的頭。」
  時彥樂了。原以為這傢伙是個「八風吹不動」的蘇東坡,沒想到好死不死遇上一個讓他「一屁過江來」的「女佛印」韓寫意。
  雖然自己不喜歡攪進三角關係弄得滿身腥膻,然而……悶在電腦世界太久了,出來撩撥一番風雨也好,畢竟不是人人有機會能夠整到石滕清的。
  「知道了。」
  時彥笑容可掬地回到用餐區,招呼兩位女士。「大家都吃飽了吧?韓小姐,我送你一程。」
  寫意直覺看向石滕清。她當然想多找機會和時彥獨處,可是,兩人還稱不上熟悉,同坐一車卻找不出共同話題,似乎滿尷尬的。
  此刻方才發現,原來追求別人並非容易的事情,真難為了古往今來在感情方面採取主動的絕大多數男性。
  「好,那雪兒由我來送。」石滕清趕在她開口之前表明意願。他打算讓她吃些苦頭,明白少了他跟在身旁照料的後果,她才懂得珍惜他。「這一次由我請客。」
  時彥並不搶著付帳,因為他有更要緊的事情必須做。
  「寫意,走,我請你看電影。」
  石滕清挽著戴晴雪邁向結帳區的腳步驀地停下來。
  「看電影?」他轉身的速度慢得足以列入世界紀錄。「最近好像沒什麼特別好看的片子,你還是直接送寫意回家吧!」
  姓時的,你別想趁虛而入!他用犀利的眼神警告著。
  「誰說的!聽說勞勃狄尼洛主演的『科學怪人』不錯。」時彥對他威嚇警告的眼神視而不見。
  「那部片子剛剛上檔,排隊的人一定很多,你們何苦浪費時間!」該死,回到公司後他會讓這傢伙好看。
  「要不然,去MTV看錄影帶好了。」時彥繼續撩撥他。
  「現在的MTV大多改成KTV了。」讓他們兩人關在黑漆漆、暗濛濛的小房間裡看錄影帶?除非他死!
  「否則回我家看也成,我最近才安裝好的『家庭電影院』系統還沒讓任何人見識過,心裡好空虛。」時彥不信他還能找到任何阻撓的理由。
  石滕清硬是找到了。
  「那套系統剛剛故障,你忘了嗎?」
  「有嗎?」時彥非常疑惑。
  「有!」如果你敢帶韓寫意回家,我保證它明天立刻故障,而且永遠修不好。他凶狠的眼神暗暗傳達著這項旨意。
  時彥暫時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犯不著拿價值二十多萬的寶貝機器當賭注。
  「好好好,我直接送她回家。」
  然而,來不及了。他們轉身尋找各自的女伴,卻發現她們已不知去向。
  「先生,」服務生走過來。「那兩位女士要我轉告你們,她們等得不耐煩,自己先搭計程車走了。」
  石滕清聽得咬牙切齒。該死!這只瘟貓竟然放他們鴿子!
  朝外張望一下,沒尋著任何熟悉的影蹤,卻發現,窗台臘梅也在笑他……
          ☆          ☆          ☆
  寫意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自上個星期開始,他們的工作地點再度從公司移師他的華宅,他時常動不動就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眸光打量她,彷彿老鷹盯住小雞、猛犬盯住貓咪。
  「聽說時彥最近每天晚上都去接你下課。」他以閒聊的口吻詢問,如炬目光轉回電腦螢幕上。
  「對呀!」他的眼睛總算轉向了,嚇死人,害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時大哥是個好人。」
  「當然嘍!」低低的咕噥聲蘊藏著明顯的嘲諷意味。「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沒什麼。」她心不在焉,壓根兒不理會他。「哎呀!要把那個空格補起來才能銷掉一行嘛!你看,現在越積越高了!」
  「韓寫意!」石滕清陰森森的嗓音合著怒氣。
  「嗄?」
  又裝傻!「我在問你話,你聽見沒有?」
  「有啊!」幹麼每次他問話,她都得乖乖回答?「人家在忙嘛!」
  「忙什麼?」他湊上前去看看,不看還好,一瞥之下臉色鐵青。「韓寫意,你胡搞什麼?」
  歐亞一號的螢光幕臉龐出現一個框框,上端不斷落下各種不規則狀的方塊。
  她居然用造價兩千多萬的機器人玩「俄羅斯方塊」?
  「我在試驗它的應變能力哪!」她丟下操縱器。「你設計的機器人太不靈光了,連玩個『俄羅斯方塊』也七缺八漏的。」
  「對不起。」歐亞一號慚愧地低下頭。
  他啼笑皆非。「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又不是設計來當家用機器人,陪小孩玩電動玩具。」
  寫意暗暗提醒自己小心謹慎。最近他的脾氣大得緊,非常不好相處,看來今天又得如履薄冰,以免掃到颱風尾。
  「我肚子餓了。」她換個話題。
  「冰箱裡有鮪魚醬。」他不太情願地放她一馬。
  「鮪魚?」貓兒眼倏地發亮。
  「我去拿,我去拿,我去拿。」歐亞一號終於替自己的「俄羅斯之恥」找到將功贖罪的機會。
  「不要,不要。」她連忙追出去。「你每次都把罐頭捏得糊糊的。」
  兩個人匆匆追出電腦房。
  石滕清獨留在房裡,越想越不對勁。
  寫意為何遮遮掩掩,不肯坦白招出她和時彥獨處的情形?還有,時彥對她這般慇勤,究竟想打什麼主意?他的腦中浮起一幅畫面: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男人和小女人坐在一輛密閉的車子裡,男人緩緩將他的狼爪探向小女人的胸口……
  危險!雖然時彥平時的為人不至於亂來,可是,誰能擔保他面對軟玉溫香的誘惑時,仍然能維持一般的君子風度?
  不,他非問清楚不可。
  「寫意,你老實說,」他跟進廚房追問她。「時彥到底有沒有對你說些什麼『不太好』的話?或做出『不太好』的事……喂!你鮪魚醬這樣吃的呀?」他趕緊把罐頭搶過來。
  「嗯──」她的嘴巴塞得滿滿的,勉強擠出空間抗議。
  「我是叫你夾三明治吃。」這種牌子是他特地要家人從日本寄來的,又鹹又油,她居然整罐捧起來清吃,也不怕太油膩拉肚子。
  「直接吃比較美味可口。」她饞兮兮的眼光覬覦他手中的美食。
  很好,目前他顯然掌握了最有力的「武器」。
  「你老實告訴我時彥平常都和你談些什麼,我就把罐頭還給你。」
  「嗄?」太卑劣了!原本還想含糊其辭,瞄見他瞇起眼睛的凶相後,她不敢再裝傻。「也沒什麼呀!就是……東談談,西聊聊呀……」
  「談誰、聊誰?」他乾脆一步一步來。
  「談……我們共同的朋友呀!」她低頭把玩米白色桌巾。「談他自己呀……還有……你呀……」聲音越來越小。「和……戴小姐呀……」
  其實她向時彥打聽了一堆有關石滕清和戴晴雪的事,但,她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他以為自己吃味、小心眼。
  「談我和雪兒?」她呀來呀去老半天,他的心下已有幾分明白。
  「不過主要當然還是以做為聊天主題,畢竟他是我的鎖定目標。」她踱到冰箱前翻找東西吃,藉以避開他思量的目光。最怕他用那種眼光看她,彷彿所有心事都逃不過那雙明利的眼。「還有沒有什麼好吃的──」
  兩隻強壯的手臂猛地將她往後一拉,她立刻淪陷進一副寬闊偉岸的胸懷裡。
  她直覺地回身詢問,卻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她的前身瞬間與他緊緊貼合,暖熱呼息吹上她的鬢際,灼人唇片隨著蝕人心骨的氣息輕咬她的耳垂。
  「你……」游移耳際的唇悄悄覆上她的嫣紅,所有言詞消失於他的唇間,不復作聲。
  她渾身一顫,察覺他的舌探進口中,飢渴熱烈,帶著某種狂熾的渴念,彷彿欲吞噬她。她從未被任何人如此吻過。這一次的激情遠勝上一回在公司的懲責之吻,這個男人將她從象牙塔中拉出來,引領她窺探男女欲情的世界。
  他緩緩鬆開兩人緊密交集的嘴唇,暗啞的語氣摻雜著微喘。
  「下次,如果你想知道任何我和雪兒的事,直接來問我。」
  她仰頭揪著他,略狹的眼幢水汪汪的,寶光流轉。
  「我……我不是……」想為自己辯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羞赧偷覷他的黑眸,心中同時閃過時彥和他交錯的容顏,兩兩相疊,映成一張不可解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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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3 17:01:00 |只看該作者
第06節

  「怎麼辦?」寫意愁眉苦臉地趴在吧台上。
  「什麼怎麼辦?」林志芳招呼完另一端的客人,踱回她跟前。「一切按照計劃進行,時彥對你關懷備至,定時定點接送,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就是重點,」她唉歎一聲。「我也說不出來自己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久違不見的「元豪酒店」,久違不見的吧台,久違不見的下課不回家,跑來找芳姊聊天,心態依舊是相同的牢騷滿腹。
  「芳姊,我覺得……」她彆扭地畫著圈圈。「我覺得……時彥……他……其實不是……」
  「其實不是你想像中的理想人選?」
  「不不不,他人很好,只是……」
  「只是你覺得他不適合你?」
  「對對對。」她一個勁兒點頭。
  「那又如何?」林志芳潑她冷水。「你原本就只是想找張長期飯票,又不是找白馬王子。」
  「也對。」她霎時氣餒下來。說來說去,似乎是自己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從實招來,你為何突然發現時彥不適合你?」瞧她魂不守舍,說話嘰嘰噥噥的,林志芳敢發誓,這隻小野貓發情了。
  「因為──」她的表白沒能說完,一隻祿山之爪憑空探過來,一傢伙罩上她的腰際,濃冽的酒味撲鼻而來。
  「小寫意,」大著舌頭的含糊男聲湊近她的耳畔。「好久不見了,聽說你上個月辭職,怎麼不事先告訴我一聲?害我好幾次特地來捧你的場,卻撲了個空。」
  她的寒毛一根一根地豎起來。是洪先生,以前固定坐在十四桌的大色狼,老愛趁她端酒送水時對她毛手毛腳。
  「您恐怕搞錯了。」她試圖從他的狼爪中逃生。「我以前不曾當過公關小姐,您這句『捧場』可能捧錯對象了。」
  噁心死了,中年男人身材瘦不拉嘰的,晦敗的臉色一望而知出自於長年的縱慾過度。
  「無所謂。來,叔叔請你喝喝酒、敘敘舊。」瘦歸瘦,他的蠻力依舊令她掙不開。
  「洪先生,」林志芳連忙繞出吧台,擠出笑臉排解。「韓小姐現在已經不在這裡工作,您這樣勉強她……只怕不太好吧?」
  「我沒有勉強她呀!韓小姐如果不願意相陪,可以直接拒絕我。」他綻出故做無辜的笑容。「林小姐,好歹我也算得上貴店的老客戶,你可別誣賴我。」
  老不修!寫意氣得七竅生煙。若非看在芳姊仍在這兒工作,不好鬧得太難堪的分上,早就給他點顏色瞧瞧。
  「好,那我『直接』拒絕你。」她快被他的酒臭味熏暈了。
  洪先生縱橫酒店這些年來,第一次遇上有人不給面子,他可以感受到同桌友人遠遠投來的視線,一時之間有些下不了台。
  「過來喝杯酒就好了嘛!我又不會吃了你,只要喝杯酒我就放你走。」就不信這間店裡有人敢不賣他的帳。
  該死,她硬是掙不開他。這傢伙說不定沒事常吃「虎力士」補身,才會補出一身蠻力。
  「我說不要就不要,你是聾子呀?」她發威了,伸出失利長銳的手指甲劃過他臉頰。
  「啊──」洪先生慘叫一聲。「你……臭姨子!敬酒不吃吃罰酒。」
  啪!一個耳括子熱辣辣賞在她頰上。
  「洪先生!」林志芳又驚又怒地擋在她前面。
  「怎麼回事?」領班一看情況不妙,匆匆跑來。「韓寫意,又是你?」
  老色鬼竟敢打她!
  打從她長這麼大以來,除了韓老頭,有誰敢打她耳光?
  「去你的,跟你拚了!」她閃過林志芳,揉身撲上去,洪先生被她撲倒在地上。「敢打我?要你好看!」她跳坐到他身上,伸出貓爪,盡情在他臉上雕花。
  洪先生努力弓起雙臂護佐頭臉,卻讓不住全身上下其他要害。
  「踢死你!掐死你!」花拳繡腿使勁對他拳打腳踢。臭男人,以為女人好欺負?今天就讓他學個乖,看他以後敢不敢亂來。「掐死你這個瘦皮猴。」九陰白骨爪撲向他瘦不溜丟的脖子,打算從此剷除台灣另一個老色鬼。
  「寫意,你冷靜一點。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林志芳和領班加入戰局,集合兩人之力也拉不開緊揪在洪先生身上的小野貓。
  「不要阻止我,讓我掐死他,為民除害!」她扯住他稀疏的頭髮拚命搖晃。
  「韓寫意!」權威的斥喝蓋過圍觀客人的驚呼聲。按著,她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從領口的地方拎起來。
  事實上,這聲怒喝同時發自三個人口中,聽起來格外驚心動魄。三條大漢擠進人群中,聳立在眾人面前,局勢更加緊張了。
  「你胡鬧什麼?」石滕清拎著她用力亂晃一陣,晃得她天昏地暗。
  「放我下來!」她吊掛在半空中掙扎。
  「放學不回家,跑來酒店閒晃也就算了,你還找人打架!」他氣得七竅生煙。
  「喂,你搞清楚狀況好不好?我是受害者[口也]!她「鉤」他的手臂上爭論。
  「受害者?」他的眼光轉向地上的「攻擊者」。
  洪先生根本連哼都哼不出來,捧著肚子在地上打滾,面容佈滿縱橫交錯的抓痕,高級絲襯衫被扯得七零八落,右眼的黑圈可能必須三、四天才能消下去。「……救……人……」
  「如果他這樣叫『攻擊者』,那全世界的人都想當受害者了。」他拎著她又是一陣猛搖。
  「你不相信我?」她大受侮辱。天大的冤枉呀!「要不然你問芳姊。芳姊,是他主動挑釁的對不對?」
  眾人的目光對準仲裁人林志芳。
  「呃……」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對,不過,我想洪先生此刻應該很後悔了。」
  看得出來!大家同情的眼光再度轉向地上軟癱癱、去掉半條命的中年男人。
  「反正,放學不直接回家就是你的不對。」倘若她乖乖回去,今晚的意外絕不會發生。
  「說得好!」方纔的第二道聲音加入戰局。「我剛剛遠遠看見你的背影,正在猜想應該不至於是你,沒想到當真就是。」韓國風指著她鼻子大罵。
  「老爸?」她的眼珠子凸出來。「這麼晚了,你還在外面花天酒地?」家裡還有兩個老婆等著他呢!
  「他是你父親?」石滕清驚訝地打量對方。原來她是企業鉅子韓國風的庶女。世界果然很小,「歐亞」總公司最近才和韓氏的日本分公司簽訂合作計劃。
  「各位先生,這……」酒店經理匆匆擠進來,愁眉苦臉的想哭。
  「我們先離開這裡,回去再算總帳,你們意下如何?」第三束聲音──時彥出面調停。
  經理幾乎感激得痛哭流涕。「是是是,不過,這個,我們的現場……」
  韓國風使盡力氣發出他最沈最重的歎息。有女如此,分明是前輩子造孽!「今晚所有損失和那位先生的醫療費一併算在我的帳上。」
  「為什麼?」她雙手泡在胸口,以一個下盤騰空、而且被人拾得高高的女孩而言,她的姿勢堪稱優美。「即使要花錢,也該由那個老色狼負責賠償呀!」
  「你還敢說!」石滕清把她晃得像鐘擺。「人家沒控告你就算你撿到了。」
  她瞄了瞄她的「戰利品」一眼,不得不表示同意。
  「好嘛!」答應得不情不願。「那我自己想辦法賠好了,才不要用他的錢。」她絕對不要再承韓老頭的情。
  「只會說大話,你哪來的錢?」他的手臂帶了半圈,兩人鼻尖觸著鼻尖。
  「我就不能向你預支薪水嗎?」她的貓爪探向他的臉部。「放我下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放她下來,快放她下來!」酒店經理早已變成驚「貓」之鳥了。如此凶悍的女孩,趁早送他們上路為妙。「賠償的問題以後再慢慢談,沒關係,沒關係!這個……如果您沒有其他問題……」
  言下之意,逐客的意味相當明顯。
  「回去再和你慢慢算帳。」他手臂轉了半圈,讓他來個倒掛金鉤,扛布袋似的扛著她步出酒店。
  身後,一群等著和她秋後算帳的債主加入「遊行」的行列。
          ☆          ☆          ☆
  藍彤悠開門,驚訝地迎進一群神色不善的訪客,和頭下腳上倒掛在陌生男人肩上的女兒。
  「為何這麼晚才回來?」一見人群中竟有韓國風的身影,她更加訝異。她們母女倆住在側屋,他向來不涉足這裡,平時只在主屋才能見得著他。
  「發生了什麼事?」她讓他們進來。
  一行人走進小小的客廳,寫意被扔進沙發,其他人環坐在她面前,圍成一圈。
  「你放學不直接回家,跑去酒店幹什麼?」石滕清率先開炮。
  「她去找我。」雖然林志芳也很氣她隨便和客人大打出手,可是基於朋友道義,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讓大家明瞭,寫意去酒店的動機並沒有什麼不對。
  「你去找林小姐做什麼?」輪到韓國風接棒。
  林志芳又覺得,寫意或許不太好意思說實話,只好再度替她開口:「她去找我……聊些朋友的事。」眼眸覷了覷在場的兩位年輕男士。
  「聊哪些朋友?」韓國風緊迫盯人地追問。
  「呃,」時彥覺得自己似乎不得不發話。「她聊天的主題可能與我和石滕有關。」
  「反正放學不回家就是你的不對。」石滕清才不管她三七二十一。
  「這個嘛……」時彥清清喉嚨。「其實我可能也得負點責任。今天放學我沒去接她……」
  「什麼?」他跳起來。「她的最後一堂課結束時,已經十點多了,學校地點又荒僻,你也不怕她發生意外?」
  「沒辦法,公司裡臨時加班。」時彥覺得自己好委屈。
  「那你也應該打電話給我,叫我去接她呀!」他不接受這種不是理由的理由。
  「都怪那丫頭刁鑽,家裡明明有車子接送,她偏偏不坐。」韓國風加進來攪和一氣。
  這下子輪到石滕清打算站出來替她說話。
  「韓老伯,我想這怪不得寫意,您和她似乎存有極端嚴重的代溝問題,難免不想太『偏勞』您家中的物力資源。」原來就是這老傢伙想把寫意嫁給塚佑,他頭一遭遇上賣女求榮的父親。
  「我和女兒的家務事用不著別人來插手。」韓國風的紫膛臉登時拉不下來。
  林志芳和時彥一見情況不妙,趕緊過去勸架。一時之間,四個人纏夾在一起。
  寫意好整以暇地坐著,亮晶晶的眼睛逐一掃視吵成一團的「法官」,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喏!」藍彤悠坐在她身邊,遞給她半顆剝好的橘子。「他們今天究竟來做什麼的?」
  「不知道。應該是來為我的吧!」她聳聳肩。「嗯──老媽,這橘子好甜。」
  「很便宜哦,一斤才二十。」藍彤悠開心地遞給她另外一顆。
  母女倆悠哉游哉地坐在旁邊吃水果、看好戲。
  觀戰半晌,她捺不住好奇。「你猜誰會吵贏?」
  「你爸的個性不會和年輕人計較太久。」藍彤悠提出她的見解。「所以『你的他』應該會贏。」
  「他才不是『我的他』。」她赧紅了雙頰,拿起抱枕捶媽媽。
  「不是嗎?既然如此,他為何一直幫你說話?」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你沒見過他臭罵我的樣子,那才叫『窮凶極惡』。」她吐吐舌頭。那傢伙一旦失去耐性,十足十的翻臉不認人。
  「是嗎?」藍彤悠洞悉她的心事。「愛之深責之切,我看他對你挺關心的,反倒你對人家愛理不理。老實告訴媽咪,為什麼不肯接受他?」
  她別彆扭扭地絞著手指頭。
  「他是日本人。如果我真想嫁到日本,只消答應塚佑的婚事就成了,幹麼和他攪和?」
  「你爸爸不會當真把你嫁過去的,我一定會想辦法阻止。」藍彤悠梳理女兒柔細如嬰兒軟發的青絲。「你心裡一定還有其他計較,對不對?」
  知女莫若母,她鑽進母親懷裡撒嬌,吸嗅著熟悉舒爽的暖香。眼睜凝注彼端正和父親舌戰不下的他。
  該如何說呢?好複雜呵!
  「他以後會回日本去!」她終於開口。「我對那個國家既不偏愛也不熟悉,又不會說日文,異國戀情成功的機率通常很低,何必白白傷懷?再說,我不想離你太遠。」她比比時彥。「我仔細考慮過,還是時大哥比較符合我的需求。」
  藍彤悠感動之餘也不免好笑。敢情這丫頭的擇偶條件以地域性為原則,而非人品心性。
  感情之事,終有一天她會自個兒開竅頓悟。
  「好吧!隨你去,我不干涉。」她趕女兒回房。「快去睡覺,明天別再這麼晚回來嘍!」
  一提起「睡」字,她的眼皮自動產生反應。
  「OK!」鬧了整夜,又和色狼打上一架。吁──好累呀!「他們還沒吵完[口也]!怎麼辦?」
  「等他們吵完,自己會回家,咱們別理他們。」藍彤悠決定道。
  也對!於是她拖著憊懶困頓的步伐踅回房裡睡大覺。
  而,客廳的這一方面,烽火連天的戰局漸漸接近尾聲。
  「看不出來你倒是滿關心我女兒的。」韓國風的目光透出幾許深思。
  「她替我工作,我自然應該關心員工的福祉。」他冷冷回答。
  「反正我自有一套管教女兒的方式,不需要外人來置喙。」總算講到結論部分了,韓國風暗自鬆了口氣,他一定老了,才會吵個十來分鐘的架也覺得精神不濟。「至於她今晚的行為,我自然會替她善後。」
  「今晚?」對了,差點忘記今晚的正事。「您倒提醒了我,我還沒有教訓她咧……她上哪兒去了?」
  大家四下環顧,這才發現事件的正主不知跑到哪個太虛仙境去了。
  現在仔細回想,剛才對她的一連串質問似乎也被其他人自動代打過關,從頭到尾壓根兒就沒罵到她。
  不行,哪能這麼便宜她,今晚不罵到她絕不甘心。
  「寫意不教不乖,今天絕不能輕易放過她。」憑他對她貓性的瞭解,她八成窩回「籠子裡」睡大覺了。
  他吃了秤鉈鐵了心,挑中一間想必是她房間的木門──因為門上貼了一隻加菲貓──闖進去。
  「寫意,你──」瞄見床上的身形,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亭勻的骨架子蜷成甜甜圈的形狀陷進軟墊裡,嘴角勾起心滿意足的淺笑,紅撲撲的睡容純真有若孩童。她把松厚的棉被壓在身體下,身上卻覆蓋著一件很眼熟的衣物──
  真的相當眼熟。
  「還以為弄丟了呢!」他輕喃,帶著不自覺的溫柔蹲跪於床畔。「原來被你偷回來做窩了。」
  她嚶嚀一聲,翻了個身,絲毫未曾察覺床畔男子專注溫柔的凝視。
  他的手指悄悄搬上她鬢際,一次又一次……
  最後,輕輕替她拉攏失蹤多時的長大衣。
          ☆          ☆          ☆
  情況不妙,大大不妙。
  寫意開始感受到事情的嚴重程度。
  最近她日也思,夜也想,獲得的結論卻差點讓她跌破眼鏡。
  她,她發現自己對那個「倭寇」的好感居然遠超過對時彥的。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眼看三個月的期限越來越逼近,剩下不到一半的時間了,她和時彥的進展卻慢得可憐,反倒是和那個日本鬼子相處的時間多得沒必要。不行不行,她得想辦法阻止情況繼續惡化下去。
  「時大……不,時主任,你現在有沒有空?」她探進電腦主任辦公室望望。
  「還好,找我有事?」時彥從螢幕上抬頭。
  「韓寫意、韓寫意、韓寫意。」歐亞一號快樂地呼喚她。
  「嗨!」她踱進來拍拍它的腦袋。「時大哥,我有些私事想和你談談。」
  「和石滕有關?」他也不是省油的燈。
  「不不不,和你有關。」奇怪,她的臉上、身上又沒烙印,幹啥子每個人直覺反應她的問題一定和石滕清有關?
  「哦?你說說看。」他好整以暇地靠回皮椅背上。
  「呢,是這樣的,我有個不情之請。」她又開始絞手指。「我是想,這個,石滕大哥那兒的工作並不太需要我,而我又……呢,這個,時大哥,你可不可以把我調來當你的工讀生?」
  石滕清嘴上說得好聽,答應幫她「設計」時彥,到現在卻一點行動也沒有。
  管他的,求人不如求己。先斬後奏!只要先說服時彥答應她調職,即使石滕清想從中阻撓也來不及了。
  「你和他是不是有心電感應?」時彥忍不住好笑,這兩人在玩什麼迂迴戰術?」他剛剛才和我談過把你調來電腦部的事。」
  「嗄?」石滕想調走她?
  「我本來還挺傷腦筋,擔心你在他那個部門工作得很順手,可能不願意離開。現在既然你也想換個工作環境,我當然求之不得。」
  「喔!」他主動提出調走她的要求,卻不讓她知悉。為什麼?難道她的工作能力令他不滿意?
  「韓寫意,」歐亞一號滑近她身旁。「那麼,以後我是不是只能在時先生這裡看見你?」
  她茫然的眼光轉回機器人身上。
  「什麼……哦,對……」不,不對,一點兒也不對。他這算什麼?暗箭傷人!背地裡捅她一刀,半聲不吭地調走她。倘若她今天沒來找時彥談調職的事,可能傻傻的被地出賣了都不知道。
  「陰險!」狂熱的怒焰取代了心頭遭人遺棄的刺痛。「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小人。」
  「什麼叫『小人』?」歐亞一號搞不懂。以它的標準來看,甚至以人類的標準而言,石滕清的體格可不算小。
  「小人就是為人卑劣的意思。」她怒發如狂。
  「喔,懂了懂了。」它拍拍手──剛學會的。「他媽的!」總算找到機會用用這個詞彙。
  時彥幾乎按不回凸出的眼珠子。「你說什麼?」
  「他媽的!」歐亞一號應聽者要求重複一次。
  「誰?誰教你罵髒話的?」
  它興高采烈地回答:「石滕清。」
  石滕清?他幾乎想衝上五樓掐死他。
  「他果然是卑劣的小人。」時彥氣得幾乎吐血。「去!寫意,去聲討他,我支持你。」
  「多謝!」
  她一陣風似的刮上五樓,身畔伴著開開心心跟上來湊熱鬧的歐亞一號,中途過路人見到她的肅殺之相,紛紛識相地讓道,以免擋她者、殺無赦。
  「石滕清,」她砰通衝進辦公室,打算和他拚個你死我活。「我問你,你一聲不吭地調走我是什麼意思?」
  而後,她的熊熊怒火順著大張的嘴巴衝出來,消失於空氣中。
  他──他──
  石滕清微微拉開他和戴晴雪的距離。只是「微微」而已,戴晴雪的半副嬌軀依然倚進他的胸懷,醉人迷濛的眼波尚未從被人中斷的熱吻中回過神來。
  「你從來不敲門的嗎?」他糾結的眉頭在在透露出強烈的不悅和不滿。
  「你……」她的腦中一陣轟隆。「你和她……」
  他吻了別的女人。他當著她的面吻了別的女人!
  她身子晃了一晃,靠在門框上。
  她從沒奢望過石滕清依舊保持「完璧之身」,畢竟二十一世紀的黃金單身漢原本就搶手得很。可是,腦中認知和親眼目睹畢竟是兩碼子事……
  他怎麼可以當著她的面吻其他女人?
  當天的第二度,她莫名地想哭。
  「你有事嗎?」他若無其事地坐回桌後。
  「你們慢慢談吧!我先離開好了。」戴晴雪對他甜甜嬌笑。「不好意思留下來打擾你們。」
  「沒關係,咱們的公事尚未處理完。」他溫和可親的笑容是寫意從未見過的。「我想韓小姐應該不至於有任何要緊公事。對吧?寫意。」
  她失魂落魄地打量這對金童玉女。科技主任配公關專員,多搭調呀!總比……配私生女合適。
  「韓寫意,你看見了嗎?」歐亞一號擠進來,大驚小怪地亂叫。「石滕清在吃戴晴雪的空氣[口也]!跟他上回吃你的空氣一樣。」
  「閉嘴!」他拿原子筆扔它。「寫意?」
  「呃,我沒什麼大事。」她強擠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很好奇……你怎麼會突然把我調到電腦部。」
  「我記得當初你好像很想替時彥工作,不是嗎?」他微微一笑。「既然他那邊忙不過來,正好把你調過去幫他。反正我這裡人手足夠了。」
  的確,而且是非常美麗的「人手」。
  事已至此,多說何益?她眨回眼前模糊的薄霧。
  「既然如此……我想拿走一些私人物品。」
  她慢吞吞走向他的檔案櫃,慢吞吞打開其中一個抽屜,慢吞吞拿出一包藏在裡面的「科學面」,最後慢吞吞地離開他的辦公室。
  「韓寫意,為什麼石滕清喜歡吃你們的空氣?空氣很好吃嗎?」機器人跟在她身旁團團轉。
  她恍恍惚惚地步入電梯,覺得心臟似乎隨著電梯下降的速度掉到腳底。
  「韓寫意,我請時彥先生替我設計一張嘴,讓我也吃吃看好不好?」歐亞一號還在喳呼,忽然地,它的臉部偵測到幾滴水珠。咦?水珠從哪兒來的?「韓寫意,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在下雨。」它怪叫起來。
  淚水氾濫得益發洶湧。
  揮淚對宮娥……
          ☆          ☆          ☆
  「這個效果你還滿意吧?」戴晴雪透過玻璃窗望向樓下離去的女孩。
  「馬馬虎虎。」他扔開檔案夾。
  「你怎麼猜得出她會跑來找你?」
  「我讀過遊戲規則。」
  ──貓的耐性十足,可以為了捕獲獵物而長期等候,然而它們對迎面而來的挑釁卻有出奇快速的反應。
  他只需算準她的「反應時間」即可。
  「這一回你玩真的?」戴晴雪偏頭打量他。對於無關緊要的人物,石滕不可能花費這番心思。
  「嗯,」他捏捏她的手。「以後還得請你多多幫忙。」
  「小事一樁。」戴晴雪巧笑倩兮地走向門口。「你應該慶幸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否則,哪可能如此輕易放你走?自求多福嘍!」
  石滕清淡笑了一下,大半心思放在寫意身上。
  剛才那記當頭棒喝會不會太重了?思及她欲哭無淚的表情,他的心擰疼好久。
  幸好她身旁有個會耍寶的歐亞一號陪伴,情況應該不至於太糟。
  其實,他也不想太刺激她呀!誰叫她固執的腦袋瓜子如此之硬?針對「重病」,也只好下猛藥了。
  這劑猛藥,可是他全新出爐的「追貓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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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4-23 17:01:30 |只看該作者
第07節

  「寫意!」時彥及時扶住她,解救她免於一跤跌出電梯。「文件太重了嗎?需不需要我幫你拿一點?」
  假如三份檔案夾也算沈重,她的體質也未免太虛弱了。
  「謝謝,不用了。」她勉強笑了笑,走向他的辦公室。
  「寫意!」時彥連忙替她開門,再度解救她免於一頭撞上門扉。
  他的木門顏色明明與牆壁的漆色相差這麼多,她沒理由看不見。
  「謝謝。」她走進室內,把滿懷的公文夾往桌上一放。
  「寫意!」他堪堪捧住公文堆,以免她沒看準地方,整疊公文散在地毯上。
  莫非他這張兩公尺長的辦公桌太小了,她不放在眼裡?
  「謝謝。」她順勢把文件塞進他懷中。「請問還有什麼事需要我跑腿嗎?」
  「暫時沒有。」他懷疑她連走都走不穩,遑論「跑腿」。「坐下來,咱們談談。」
  她靈晶晶的目眸瞟他一下,不太情願地窩進對面的軟椅。
  談談談。好像每個人都喜歡和她談一談,倘若談話能解決問題,各國政府還發展武器幹什麼?
  「你的心情不好?」他試探性地起個頭。
  「嗄?」她迂迴的天性又發作了。「還好啦!」
  「是不是在我這裡工作得不開心?」他把皮椅滑至她身畔,和她並肩而生。
  「嗄?」她努力綻出開心的笑容說服他,笑得有些齜牙咧嘴的。「沒有啊!」
  「還是和電腦部的其他員工處不來?」他繼續推敲。
  「嗄?」她搖搖頭。「不會啊,大家都很好相處。」
  「你確定自己一切OK?」
  「嗄?」他和她一起回答。
  被逮著了!她摸摸鼻子訕笑。
  「如果我把你調回科技部,情況會不會改善?」
  「不會!」這下子可有反應了,不但如此,而且反應劇烈。「我才不要回去看那個臭日本鬼子的臉色。」
  最好這輩子永遠別再見到他!剛才垂頭喪氣的神態在轉瞬間變成夾槍帶棍的鬥士。
  「你們兩個究竟怎麼回事?」時彥實在服了他們。明明對彼此牽腸掛肚的,偏偏又愛鬥個你死我活。
  「誰跟他『我們』?時大哥,請別把我和他合在一起稱為『們』,對我而言這是一種侮辱。」人家心裡只有戴美人,她算哪根蔥?日本人好色的民族性完全在他身上得到證實,由此可知,她當初把目標鎖定在時彥身上是正確的抉擇。「時大哥,別談他了。後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嗄?」輪到他了。她的心情也未免急轉直下得太快了些,剛才不是還氣息奄奄的嗎?「怎會突然想到請我吃飯?」
  因為她終於下定決心!瞧瞧人家時彥多麼體貼關懷,多麼細心和藹。延宕了數個月,就在這一刻,這一秒,這一瞬間,她決定──從今以後摒除一切雜念,專心捕獵時彥。
  「我想為自己近幾天的心不在焉向你賠罪。」她央求他,神態天真而充滿懇求。「好啦,時大哥,就讓我請一次嘛一!」
  時彥之所以能坐上「歐亞」電腦部主任之職,腦袋當然不是長在脖子上好看的,焉能看不出她有預謀?然而,她這般軟語央求,著實教人招架不住。難怪石滕清說她像貓,她的確具有貓類捉摸不定的性格和勁道十足的撒嬌威力。
  「說不過你。」他寵溺地揉亂她的髮絲。「好吧!」
  「沒打擾你們吧?」低冷有力的嗓音自門口處響起。
  兩人回頭一望。
  嘿嘿!「倭寇」來了!
  「沒沒沒。」她擺出一臉西線無戰事的和平表情。「我和時大哥正在訂個約會,不會佔用太多時間。時大哥,咱們後天晚上約在哪裡好呢?」這廂當著他的面報仇回來,揚眉吐氣。
  石滕清的銳眸瞇了一下。
  「隨便吃吃就好,不用太破費。」時彥越看越覺得他們倆有意思。
  「那怎麼行呢?」她故意看也不看石滕清一眼,說:「我一定要請你一去ㄊㄨㄚ特大的。」
  「就去『華新』吧!」石滕清忽然插嘴。「他們的鵝肝醬牛排做得不錯。」
  「嗄?」她愣了一秒鐘。
  「不騙你,我常和『親近的朋友』去一飽口福。」他輕鬆自如地向她推薦。
  「是嗎?」她死瞪著他,勝利感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親近」朋友?多親近?像戴睛雪那樣「親近」?
  時彥在旁邊努力憋著,不敢笑出來。
  「事實上,我和雪兒那天晚上也有約會,可能會去『華新』。」他揉揉下巴深思道。「你們何妨一起來,大家正好有個伴?」
  他和戴小姐有約?這傢伙還真耐不住寂寞,前陣子她緊跟在他身畔,肯定干擾到他的社交生活,難怪他迫不及待想調走她。
  「不用了,我和時大哥自有其他情調更好的地方可以去。時大哥,我下午再和你敲定地點。」她昂高小巧的下顎,邁開大步從他身旁擠出去。
  走出去的同時,還隱隱約約聽見一聲「好色的日本鬼子」。
  大門砰通甩上。
  時彥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
  「小毛頭,想跟我鬥?」他咕噥,走進來佔據寫意方纔的座位。
  「高招!高招!石滕,還是你厲害。」太妙了!日子少了他們絕對很無聊。
  「我開始和其他女人爾虞我詐的時候,她尚未出世哩!」他沒啥好氣。「小潑貓沒事幹麼請你吃飯?」
  「我怎麼知道?」時彥笑盈盈的。「你們兩人一個是『鷸』,一個是『蚌』,角色全被挑光了,我只好演『漁翁』嘍!」頓了頓,好奇地間:「你後天真的和戴小姐有約?」
  「本來沒有。」他伸個舒服的懶腰,十足十猛虎出獵之前的準備動作。
  「現在呢?」時彥懂了。
  「這必須看你台不合作。如果你肯,我就用不著煩勞雪兒。」他的腦筋又開始輪輪轉動。
  「你究竟想幹什麼?」時彥暫時收拾起攪和的心態。當石滕清有意算計某個對象時,情節通常精彩可觀。
  「沒幹什麼。」他起身,懶洋洋踱向門口,決定下午再來探查一下敵情。
  身形消失前,撂下最後一句誓言──
  「只想剪掉它的貓爪子「
          ☆          ☆          ☆
  她又被放鴿子了。
  今天下班正要出發時,時彥臨時想到有些公事忘記交代清楚,囑咐她先行離開,她當下覺得不太妥當,這一招以前芳姊也用過。然而訂位時間快到了,她不得不先上路。
  結果,哈!空等了二十分鐘,他果然「不負眾望」,沒有出現。
  「小姐,你要不要先點餐?」倒水的服務生看她的眼光越來越同情。
  「不用,我再等一下。」她摒退他。
  若早知自己會被放鴿子,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時彥來「華新餐廳」。希望待會兒別遇上石滕清和戴小姐,否則──她又糗大了。
  「嗨!」
  說曹操,曹操到。她的眼前一閃,一道人影已然坐進對面的空位。
  石滕清!
  「你一走進來,我就看見你了。」他悠哉喝掉她的冰水。「時彥也沒來?」
  「要你管。」她咕噥著。且慢,他剛才說「也」?「你……」
  「我被放鴿子啦!」他攤攤手,很無奈的樣子。「不准笑,否則要你好看。」
  「噢!」她趕緊把笑容嚥回去。既然自己也榮列「被遺棄」的名單,似乎沒有立場嘲弄他。
  「小姐,」服務生綻放著「恭喜你等到他」的笑容,再度出現在他們桌畔。「現在可以點餐了嗎?」
  她遲疑了。
  「華新」的燈光寧沈幽暗,──音樂糾纏著空氣間的食物香氣。如此場景,如此氣氛,像煞情侶約會的地點,而她和石滕清卻要在這種情境中共餐……她覺得好彆扭。
  「既然沒其他伴侶可以挑,我們將就湊合點。」他大大方方接過主導權,將其中一份菜單遞給她,自己埋頭研究起來。「這裡的『紐西蘭牛排』口感不錯,我想來一份,五分熟就好。我記得你好像不太喜歡吃牛肉,……這樣吧!給小姐一份鱈魚排。」
  服務生盡責地記下他的吩咐。
  寫意和他卯起來了。典型的大男人主義!也不問過她的意見便擅自替她點菜。
  「不,我也要吃牛排。」她偏不依他。
  石滕清打量她三秒鐘。
  「好。」他微笑告訴服務生。「牛排給小姐,我點鱈魚排。」
  十分鐘後,主菜送上桌,她立刻後悔了。
  什麼事不好拿來賭氣,白白跟自己的胃口過不去?
  儘管聞起來芳香可口,五分熱的牛排看上去依然血水淋漓的,她輕輕割開一刀,內部未烤熱的紅肉盡露眼底。
  老天!可比茹毛飲血!她沒有這等嗜好。
  她吞了一口口水,瞄瞄他面前雪白鮮嫩的鱈魚,再打量自己眼前的生肉,突然對可憐的胃部產生濃濃的歉意。
  「吃呀!很好吃的。」他切下一口魚排送進嘴裡,笑吟吟地凝注她。
  分明想看她好戲!可惡!吃就吃,除死無大事。
  她忿忿地拿起餐刀,切下一小塊牛肉,猛然往嘴裡一塞,嚼也不嚼她便吞了下去。
  「唔──」飛快端起水林,衝下便在喉嚨的肉塊。「好吃,好吃。」
  完全言不由衷。
  石滕清暗暗偷笑。他懷疑她能吞下整塊牛排而不會危害到生命安全,不過最令他擔心的是,餐廳老闆倘若見到她的表情,可能會控告他們蓄意誹謗餐廳聲譽。
  算了,別跟小孩子計較,再饒她一回!
  他打個手勢給服務生。
  「對不起。」為了維護餐廳名聲,服務生非常識相,馬上過來替他們對調彼此的主餐。
  一桌人同時鬆了口氣。
  兩人並不多語,靜靜用完主餐,直到甜點送上桌。
  他們的「不接觸、不談判、不嬉皮笑臉」正好符合寫意的心意,既然吃飯對像臨時改變,她也沒啥興致談天說地,最好早早吃完,早早回家睡大覺。
  「今晚你本來打算做什麼?」他啜口冰茶,觀覷著她放懷攻擊軟棉棉的布丁。
  「嗄?」吞嚥的動作緩了一緩。「沒什麼,吃完飯就各自回家。」
  石滕清忍俊不禁。她似乎當真被他最近的不聞不問惹火了,處處防範著他,他幾乎可以看見她背上的貓毛聳起來。「跟我說實話有什麼關係,我答應擔任你的參謀,你忘記了嗎?」
  沒忘,她只是決定不再信任他的好心,因為石滕清沒有心。
  「可能去看電影吧!」
  「哈!」他嗤之以鼻。「真是沒創意,為什麼全世界約會中的男女都喜歡吃飯看電影?」
  「老兄,我打算請他去看『愛你、想你、戀你』,華倫比提主演的文藝片,多有情調、多浪漫哪!」她努力捍衛自己的謀略。
  「這一招不管用啦!你以為看場電影能看出多少情調?別被小說和連續劇騙了。」他不以為然地咋咋舌頭。「由此可知你的確需要我,因為我的段數比你高明太多。」
  當然嘍!誰像你一天到晚有美人相陪,練習的機會自然多嘛!她的心頭頗不是滋味。
  「來!」他自動付完帳,牽著她步入難得露顏的初春弦月之下。「我們去看電影。」
  「停!」她的腳跟釘在地上。誰要跟他去看電影!她今晚又不是出來和他約會的。「才不咧,我要回家了,你自己找戴小姐陪你去。」
  「小姐,我自願為你『加班』,你還不知感激。」他挑高劍眉睥睨她。「你不是以為自己的計劃很浪漫嗎?那麼咱們今晚就照你的方式走一遍,你才能知道自己的追求策略上有哪些盲點;按著再帶你去一個真正有情調的地方見識一下,你才能盡得我的真傳!」
  似乎滿有道理的。她忍不住有些動心。
  「我平常很忙,下次若想再找到類似的授課機會可是難之又難,你最好及早把握。」他涼涼地看風景,不理會她的心理掙扎。
  她細細思量。雖說女追男隔層紗,但若能及早尋得移開這層薄紗的秘岌,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且她以前從沒追求過任何人,與其自己瞎子摸象,不如尋求「專業」的協助。
  「那……好吧!」答應得不情不願。「不過電影票各付各的,我可不請你。」
  「這麼小氣!」他把她塞進汽車前座,關上車門的一瞬間,才淺淺綻出笑容。
          ☆          ☆          ☆
  「真的很難看!」電影散場時,寫意極端憤慨。幸好今晚時彥沒來,否則他會嚴重懷疑她挑選電影的眼光。「莫名其妙,三天假期就可以讓他們愛得你死我活;結尾更誇張,男主角怎會猜到女主角把他的畫買下來了?不合邏輯!」
  幾位被感動得眼眶發紅的觀眾聽見她的評論,皆怒目相向,石滕清不動聲色地替她瞪回去。
  「好啦,飯也吃了,電影也看了,你有什麼感想?」他帶領她走回車子。
  寫意的眼珠子轉了幾轉。
  「情調和效果的確不如想像中的好。」在他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之前,她又補充一句。「可能因為身旁的人選不對。」
  換來他一個大白眼。
  「少逞口舌之快,跟著我見識見識吧!」他再度把她塞進車子裡。
  「以一個『蠻族』而言,你的國文造詣還算不錯。」她終於講了一句良心話。
  再挨他一個大白眼。
  「我母親以前擔任過香港中文大學的講師。」白色富豪彎進車流逐漸稀少的忠孝東路。
  「奇怪了,一個人在香港,另一個在日本,那她和你父親是如何認識的?」她的雙腳舒舒服服地蜷在身體下,透過窗外霓虹端詳他稜角分明的側面剪影。
  「當年,我父親代表日本經貿團去香港開會……」說到這裡,突然打住了。
  「然後呢?」寫意興致勃勃地追問。
  他開始考慮是否該告訴她。倘若讓她獲知老爸追上老媽的始末,她一定又會搬出那套「你們日本人就是如何如何」的偏見。
  「快點說嘛!」她最討厭講話講到一半吊人胃口的人。「你再不說,我就跳車嘍!」
  拗不過她,他只好無奈地往下說:「同團的朋友開他玩笑,說要替他介紹一位香港社交圈有名的交際花,我父親不感興趣,當晚沒和他們一起出去花天酒地,獨自回房淺酌幾杯。」
  「是嗎?」她懷疑日本人可以做到如此清心寡慾的境界。
  看吧!尚未說到重點,她的偏見已經冒出頭。
  「湊巧那天我母親去旅館找朋友,不小心走錯房間──」
  「正好闖進令尊的房裡,是不是?」故事通常這麼演的。
  「對啦!因緣際會之下,我父親誤以為我老媽就是朋友戲稱要介紹給他的交際花,然後──」
  「然後怎樣?」她掐緊沁汗的手心,情節開始進入緊張狀態。
  他瞥她一眼,睜光淡淡漠漠的,查察不出其中蘊藏的任何涵義。
  「然後他們就結婚啦!」一句簡潔有力的遁詞做為結論。
  「嗄?」她有聽沒有懂。劇情也未免太急轉直下了。「再然後呢?」
  「再然後?再然後我大哥就出生了。」他剛健肅穆的眼光盯準路面,完全不看她,任由她自行模擬中間的高潮迭起,起承轉合。
  「嗯。」她開始在腦中實地演練一遍。一個女人走進某個旅館房間,被一個淺酌幾杯的男人誤認為應召女郎,然後,小孩就出生了……
  「啊!」她跳起來大叫,腦袋瓜子撞上他的車頂。「你父親……他……我就知道!日本人的民族性就是好色!那天晚上他一定『強搶民女』,對不對?」
  「別用那麼難聽的詞彙好不好?」他防衛性地覷向小潑貓。「事後我父親不但對她負起責任,兩人的婚姻生活也相當美滿,可謂是月下老人有意安排的天作之合。」
  「算了吧!少找藉口掩飾。」日本鬼子就是日本鬼子,哼!
  「你的態度給我客氣點。」他沒啥好氣地停妥車子。剛剛應該聽從心頭的直覺,不告訴她這段歷史的。「到了,下車!」
  「沒度量,只不過隨口說你幾句就翻臉,日本人果然天性狹隘。」她嘟嘟囔囔地跨出車門。
  驀地,她瞪大清靈晶俐的亮脾,所有言語消失於九霄雲外。
  星星!
  滿天的星星!
  黑絲絨幔的夜空杳無流雲,輕曳幽恍的樹影間,點點的、閃閃的、如燈芯遠揚於天際的星子,愉悅地迸射出銀銀白芒,交錯著其他星眸的輝耀,在純黑夜幕上放肆地揮灑出滿身光華。
  「星星……」
  她的發,他的發;她的身,他的身;一切的一切,漬染上一層淺淺淡淡的白清星火。
  「好多好多……」她仰頭呢喃,心醉神馳。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來。」他挽起她繞過樹叢,台北市的夜景盡入眼簾。
  城市燈火輝映著夜空冷星。
  「你何時發現這處地方的?」寒風襲來,她倚近他的身體取暖。
  「這塊山坡地屬於我朋友,平常沒事或心煩時,我會獨自跑來這裡看星星。」他拉開身上的大衣──新買的──從背後將她擁進懷中,重新掩上,讓自己的體溫包裹她。
  「……自己一個人?」她輕問。
  「不相信我?」他吸進她傳散的幽幽體香,一種清新純稚的處子香澤。
  溫馴的她,脆弱而惹人憐愛……
  「你──是不是交過很多女朋友?」她仰頭,被他在額際偷得一個吻。
  原本不欲問出口,但終究敵不過心頭沈積良久的惶惑和疑慮。她好久好久以前使想知道,在他生命中,是否曾存在過任何忘懷不掉的倩影?
  「不,沒有。」他含笑的唇再度印上她的秀額。
  她莫名地覺得心滿意足,靠回他胸前觀賞滿天星斗。
  「那,以後……」半晌她提出另一個遲疑的問題。「以後你會不會回日本?還是,就待在台灣發展?」
  石滕清陷入短暫的沈默。
  他明白她問題背後的用意。他的未來動向明顯會影響到兩人感情發展的可能性,然而,他無法給她她想聽見的答案。
  「我必須回去,」攬住她的手臂收緊了。「那邊的家人和事業都需要我。」
  她的心悄悄飄落山底。
  「寫意,」情切的低語在她耳畔傾訴。「日本和台灣並沒有多大不同,而且兩地距離相近,往來方便。即使是新地方、新風俗,住久了總會習慣,我不也在台灣住了兩、三年嗎?」
  她不動不語。
  「那裡的生活環境比台灣好上許多,令堂應該很放心你──」
  「不要再說了。」她突然轉身,緊緊攬住他的頸項。「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他的脖子感受到熱熱的濕意。
  「好好好,不說不說。」他全依了她。「乖乖別哭了,嗯?」
  她主動踮高腳尖,貼上他的唇瓣。
  輾轉纏綿的深吻中,鹹鹹的珠淚混合著甜甜的情意和澀澀的酸楚。
  無論未來如何發展,她會記得,在一個滿天星眸偷窺的夜晚──她,韓寫意,將寸寸芳心送給一位孤傲的異國男子。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
  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繼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殘燈明滅枕頭XX,諳盡孤眠滋味。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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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這天下班,石滕清開門進屋,瞧見客廳裡的不速之客後,眼珠子凸出的程度讓金魚自歎弗如。
  「媽?」
  「嗨!兒子,好久不見了。」黃少貞來來回回,將行李從客廳移進樓上客房。「稍候一下,我替你帶了幾罐你最喜歡吃的鮪魚醬,等我收拾好再拿給你。」
  「媽,你……」他跟在母親身後走來走去,完全不知所措。「怎麼只有你來而已?」
  前陣子她確實提過會親自來台灣逮他,他還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當真來了。
  「寶寶乖,幫媽咪把剩下的行李搬上去。」她旋風般抬著幾件小行李刮上二樓,留下兩個大皮箱給兒子處理。「當初告訴那個老頭子不要買上下兩層的房子,他偏不聽。也不替我們婦道人家著想,他以為行李搬上搬下的,很輕鬆容易嗎?」
  抱怨他老爸?那還好,媽媽此番的來意可能和他沒有太直接的關係。
  「媽,老爸呢?」他眼巴巴跟進客房。
  「哎呀,弄得亂七八糟的。」黃少貞對著滿室微塵皺眉頭。「鐘點女傭就是這樣,沒人在旁邊盯著,她們就偷懶了。」
  「媽!」他不耐煩了。「你悶聲不吭地跑來台灣──」
  「應該是『悶聲不響』或『半聲不吭』。」她拍拍兒子不耐煩的臉頰。「你的中文怎麼反倒退步了?」
  他投降!反正他老媽就是不肯說,再問也沒用。
  客房的電話分機鈴鈴響了起來,瞧見黃少貞明顯無意接電話的表情後,他認命地拿起話筒。
  「喂,我是石……」發語詞還來不及說完,彼端辟哩啪啦搶先吼出一串日文。
  「兒子,我告訴你,女人絕對不能寵,你老爸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多麼熟悉的老爸爸忠告,每回偉大的石滕夫婦拌嘴時,他和大哥必定會聽見以上結論。「叫你媽來聽電話!」
  「母后,國王陸下來電。」他大哥在日本幹什麼吃的?竟然擺不平,還讓老媽跑來台北煩他,他們嫌最近他頭痛的事情還不夠多嗎?
  「叫他去跳太平洋。」黃少貞伸個長而舒服的懶腰。歲月不饒人,或許下回她應該選擇翹家到神戶或大阪,台灣畢竟稍微遠了點。
  「爸,媽叫你去跳太平洋。」他盡責地傳話。
  「臭婆娘,她明知道我不會游泳。」石滕靖和氣得蹦蹦跳。「告訴她,如果她再不回來,我就登報警告逃妻。」
  「媽,老爸要登報警告逃妻。」
  「告訴他不用麻煩了,我會辦好離婚手續再回去。」她打個呵欠。「從今而後,石滕先生沒有逃『妻』。」
  「爸,媽又要和你離婚了,今年的第十八次!」他越傳越火大。「你們兩個在玩什麼!我不管了,你們自己去溝通。」無線話筒隨手扔給黃少貞,氣沖沖地奔出客房。
  每次都這樣,石滕靖和夫婦三不五時吵上一架以增加生活情趣,越吵感情越好,倒楣的人卻通常是中間傳話的信差──他或他大哥。
  也不想想自己是多大年紀的人了,還學人家年輕人打情罵俏!
  十分鐘後,黃少貞帶著勝利的笑容走進廚房。
  「我贏了。」
  「怎麼個贏法?老爸終於答應和你離婚?」他瞄了眼牆上的日曆。「結束你們長達三十三年又八個月的苦難婚姻?」
  「你這小子心眼真壞。」黃少貞敲兒子的腦袋一記。「他答應讓我全權來台負責你的感情問題,絕不干涉。」她只要一想起老公替兒子挑中的幾位「大家閨秀」,頭皮立刻發麻。
  「我?」這就是父母吵架而媽媽獨自來台灣的目的?搞了半天,事情居然扯回他頭上。「你為什麼認為我正面臨感情問題?」
  「如子莫若母。」黃少貞漾出一個心知肚明的微笑。「你原本打算今年年初回家,過期不至,我自然明白其中大有文章。既然我兒子天才得很,公事難不倒他,自然就是私事嚷!」她亮閃閃的眼睛盯住兒子。「來,告訴老媽,目前戰況如何了?」
  石滕清考慮著該讓母親清楚多少內情。
  他和寫意已有四天沒見面了。
  老實說,最近他相當後悔那夜不該太早對寫意透露心中的意念。原本他想多多利用戴晴雪激起她的情感波潮,在她最混亂的時候,置之死地而後生,讓她明白原來突顯在心中的影子其實一直是他,而非時彥。
  然而,那夜在氣氛太美好的影響下,兩人都忍不住透露了一些平時不會掛在嘴上的心事。現在既已讓她知道自己並非全心放在雪兒身上,對她其實很有感覺,日後效果顯然就會大打折扣。
  女人實在難纏!
  「媽,當初你為什麼肯嫁給老爸?」
  黃少貞啐他一口,面紅紅的。「你明知道原因。」
  「除了『肚皮』的因素之外呢?」初期,異國新娘的生活必定不好過。
  黃少貞狡黠地盯住兒子。「又想套我話,套完話後就不理我了,對不對?這招我已經摸得爛熟。先向老媽介紹這位讓你『傷風感冒』的女孩,其他事情以後再說。」
  他無奈,先招出寫意與他發生交集的淵源。
  「塚佑健郎?」黃少貞蹙起娥眉。「原來『你的她』就是讓咱們衛星公司總經理朝思暮想的中國女孩。可是就我所知,塚佑最近的心情非常頹喪,因為他的求親被對方家長回絕了!」
  「哦?」他極端詫異。如此說來,韓國風壓根兒沒打算拿女兒當政治籌碼。既然如此,為何寫意還不知情呢?
  「後來她又是怎麼和你發生感情的?」黃少貞興沖沖地追問,等不及他弄懂其中的關鍵。
  他只得再一五一十地交代完始末,同時暗暗提醒自己另外找個時間仔細考慮過整樁鬧劇。
  黃少貞聽完直呼過癮。「好!這個韓寫意有個性,我喜歡,一定要找個機會見一見。」
  她當然喜歡,她們同為令男人傷透腦筋的女人,想必一見如故。
  「大不了明天和我回公司,你就可以見著她──」他起身邁出廚房的腳步倏然止住,腦中驀地閃過一抹靈光。
  黃少貞暗叫糟糕,緩緩抬頭迎上兒子瞇緊的眼神。
  「你怎麼曉得她叫韓寫意?」剛才的敘述中,他一直稱呼寫意為「她」,母親如何得知她的全名?
  「呃,」黃少貞不自在地蠕動身體。「這個嘛……」
  「媽!」他沈下嗓門警告。
  此刻的兒子像透了他老子真正快被惹毛的模樣!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副「石滕怒容」滿忌憚的。
  「凶什麼凶!她咕咕噥噥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類似電腦報表紙的紙張。「又沒啥子大不了的。」
  他接過來一看,那是一張越洋電腦傳真,內容洋洋灑灑地印滿所有篇幅。
  這是──是||
  他暴怒的眼神噴出猛焰。
  「歐、亞、一、號!」
  火龍般的大吼貫穿市郊寂靜的高級別墅區。
          ☆          ☆          ☆
  寫意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藏匿到電線桿後面,悄悄朝對街探望。
  她真的沒看錯,戴晴雪和某個陌生男人一起從黑色的跑車中跨出來,親膩的舉止一望而之兩人絕非泛泛之交。
  戴晴雪竟然對石滕清不忠!
  何時開始的事?他知不知道?且慢,他幾天前突然對自己溫柔表白,是否就是因為明瞭他與戴晴雪的感情無望,所以才轉移目標?
  先別討論這個問題。無論如何,石滕大哥實在太可憐了,他的一番付出竟然被對方棄之如敝屣。
  她匆匆穿越馬路,直奔「歐亞大樓」第五層。
  「寫意,」時彥在走廊上攔住她。「對不起,前幾天的晚餐失約了。」原本他就有意不去,沒想到那晚南部廠房當真出事,他漏夜趕去處理,今早才回到台北。
  「時……時大……沒關……」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石滕……在哪……」
  「石滕在他辦公室裡,發生了什麼事?」真是好玩!石滕清不是說她看上自己嗎?怎麼每回她見到他時,嘴裡問的人卻永遠是石滕清?
  「沒──」她頓了頓,決定還是別輕舉妄動得好,畢竟時彥比她瞭解石滕,最好先問過他的意見,再決定是否該讓石滕大哥接受打擊。於是她拉著他走到角落,說悄悄話。「時大哥,我剛才看到……看到戴小姐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你想,石滕大哥知不知道這件事?」
  時彥心裡怔了幾分,面上卻不動聲色。「應該不曉得吧!否則他一定會告訴我。」
  「是嗎?」這麼說,石滕大哥真的是受害者嘍!她替石滕感到氣憤和不值。「依照你對他的瞭解,你覺得我們該不該告訴他?」
  時彥的童心又發作了。
  「戴小姐垂涎石滕清的身份地位,在公司裡已經不是秘密,看情形她想腳踏兩條船。」他提醒自己趕明兒個記得向戴晴雪負荊請罪,情勢所趨,他不得不中傷一下下她的形象。「而石滕清的性格極端注重面子間題,如果讓他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出軌,他一定覺得很糗,說不定包袱收一收索性跑回日本去,避開這個是非地!所以找建議你想辦法讓他脫離戴小姐的爪牙,但不可以讓他發現你已曉得他被女人拋棄。」
  有道理!
  「好!」她用力點頭。「我見機行事便是。」
  她邁開軍人操,大步走向科技部辦公室,沒功夫去注意身後笑癱了的時彥。
          ☆          ☆          ☆
  「我不想聽你的狡辯。」石滕清的鐵掌惡狠狠拍向辦公桌。
  「我沒有狡辯,只不過和『日本朋友』聊聊天而已,我怎會曉得它們把對話全記錄下來?」歐亞一號努力利用它人工合成的嗓音裝出無辜的腔調。
  「你這部爛機器!有一天我會把你的每一根電線拆下來,我發誓!」思及那張傳真他就全身冒火。歐亞一號居然和日本總公司的電腦暢談他的戀愛史,而且還是錯誤的版本。
  ──石滕清愛上一個叫「韓寫意」的台灣女孩。
  ──韓寫意不喜歡石籐清。
  ──石滕清被拋棄了。
  這些字樣出現在總公司所有的電腦螢幕,驚動他父母,才造成父母為未來兒媳的標準興起口舌之戰,以及黃少貞的訪台之行。
  太太太丟臉!倘若以後沒把寫意娶回日本,全公司的職員豈不認定他確實被台灣女人拋棄?
  該死的笨機器人,他第千百次憎恨自己和時彥當初為何要發明它!
  「寶寶,冷靜點!」黃少貞企圖安撫他。
  「不要叫我『寶寶』,我打脫離尿布時期開始就不是『寶寶』了。」此時此刻他看誰都不順眼。
  「好好好,不叫你『寶寶』就是了。」黃少貞掛上天下母親慣有的容忍笑容。「二寶乖。」換湯不換藥。
  他為之氣結。
  「石滕主任?」門口響起小心翼翼的呼喚。
  他抬頭,迎上四天不見的嬌巧臉孔。韓寫意,他煩惱的泉源。
  據她的說法,她必須仔細考慮過他們的關係,沒想通之前不肯見他,莫非現在她想通了?
  「韓寫意、韓寫意、韓寫意!」歐亞一號快樂地滑向她。
  「嗨!」她拍拍它的腦袋。「你們有客人?」
  從前專屬於她的座位此刻被另一位女士佔據。對方儼然有些年歲,然而眼眸中活力四射的精光卻神似正值年少的女子,嫻雅的姿態中自有一股尊貴氣質。
  「媽,她就是韓寫意。」也是這次事件的女主角。「寫意,見過我母親。」
  他母親!石滕夫人來台灣幹什麼?
  寫意暗叫不妙。有他母親在場,她更加無法試探他戴小姐的事。
  「伯母好。呃──我稍後再回來,你們慢慢談。」她轉頭想溜。
  「回來!」權威的喝令阻住她的腳步。「你特地進來找我,就為了丟下這麼一句『你們慢慢談』?」
  「嗄?」
  「又想裝傻?」他挑高眉毛。黃少貞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我……我只是……」笨石滕!她替他顧全多少面子,他還不懂得心懷感謝。「主任,我──可不可以跟你私下談一談?」
  他和母親交換了一個視線。
  「她想趕我走。」黃少貞綻出哀傷的笑容。
  「不,不是的。」她急得雙手亂搖。屆時可別事情沒處理好,反而得罪了總裁夫人。沒法子,只好退而求其次。「石滕大哥,過來一下。」拎著他的衣角來到室內角落。
  「幹麼?」他低頭,耳朵湊到她嘴畔。
  「先告訴我,你……你是不是很喜歡戴小姐?」她希望弄清楚他對戴晴雪的真正感覺,以免白擔心一場。
  「問這個做什麼?」他愣了一下。前幾夜明明已經對她表白過了,她怎麼反倒把焦點繞回雪兒身上?
  「你不要管嘛!」她捶他,再偷偷瞧瞧黃少貞,發現她和歐亞一號耳朵同時豎得高高的,連忙放低音量。「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有問題,一定有問題!貓咪對不重要的事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心時,通常有著某種旁人無法瞭解的內情。
  「我不能說自己對她沒感覺。」他想探採她的口風。
  「噢!」即使答案在她意料之中,芳心依然揪了一下。「那……可就麻煩了。」她自言自語。
  「麻煩什麼?」歐亞一號把自己的偵測系統調高到最敏銳的程度,隱約捕捉到幾句片語。
  「不關你的事。」他不打算太快原諒它。
  黃少貞覷見兒子即將發難的表情,趕緊出來打圓場。「來,歐亞一號,陪我四處逛逛。」
  「可是我想偷聽他們講話。」機器人不肯輕易於休,它的日本朋友正等著聆聽故事的後續發展。
  石滕清綻出一個齜牙咧嘴的狠笑。「我記得自己剛剛說過,想把『某樣東西』的電路一根一根拆下來。」
  識時務者為俊傑。歐亞一號馬上改變主意。「走走走,石滕夫人,您需要一個合適的導遊。」
  兩個「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外。
  寫意鬆了下氣。總算!好不容易才與他獨處,她盤算良久,終於找到機會提出這個決定性的問題。
  「石滕大哥,那你……你對我的感覺會不會強過對她的?」
  她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這就得看情況嘍!」他涼涼地把玩紙鎮。「誰回饋給我的感情多一些,我自然對誰的感覺強一些。」
  死定了!自己曾信誓旦旦不考慮以他為對象,不但前陣子對他沒啥好臉色,在他對她示意後,又來個三、四天的不聞不問,全靠戴小姐付與他情感上的撫慰。如果現在突然對他熱絡起來,他一定會起疑。難保事發之後不會惱羞成怒,當真投向戴晴雪的懷抱,或離開台灣。
  無論從哪一點來看,戴小姐目前皆立於不敗之地。
  慘了慘了,她竟然被自己的誓言給捆縛住!
  唯今之計,只有暫時擱置對時彥的「獵捕計劃」,直到她處理完這樁麻煩事!
  「石滕大哥,」她斷然下定決心。「請問你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男子漢嗎?」
  「我?」她又想變招?無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當然是!」
  「好。」她滿意地點點頭。
  她就等他這句話!
  和一個適當的時機!
          ☆          ☆          ☆
  大龍頭御駕親征!
  「歐亞科技」總裁石滕靖和事先不經通知,突然親臨台灣分公司,造成全體員工巨大的震撼,以及連續數日的震撼餘波。
  總裁夫婦在七天之內先後意外來訪,是否代表著台灣分公司即將面臨無法預知的人事改組?
  「在日本閒著也是閒著,乾脆來台灣度度假,看看小兒子,順道告訴分公司的人,歐洲買方已經對『歐亞一號』提出鉅額訂單。」石滕靖和端著咖啡杯,四平八穩坐在華宅書房裡,淡瞅妻子一眼。「可不是專程來追你的。」
  「唷!分公司的人好大的面子啊!如此簡單的消息用傳真機就可以完成,難得大老闆千里迢迢跑來告知。」黃少貞繼續修剪她的手指甲。「寶寶,替媽媽打個電話問問,昨天送洗的禮服什麼時候可以拿回來?我和別人有個約會,後天需要穿它。」
  「什麼!」石滕靖和幾乎氣炸成當場爆發的原子彈。「我才離開你的身旁一陣子,你立刻找到約會對像?兒子,你看到沒有?我早說過女人不能寵,絕對不能寵!我就是──」
  「一個血淋淋的例子。」他替老爸說完。「是,我看到了。你們慢慢吵,我去訂旅館。」
  他逕自走出書房。
  「站住!」石滕靖和吹鬍子瞪眼睛的。「我住在這裡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趕我去住旅館?」
  「不,旅館是訂給我自己住的。」叫他和兩顆一觸即發的原子彈住在一起,他才不幹咧!寧願自掏腰包搬出去,把戰場讓給親愛的老爸老媽,也好過三天之後被他們炮轟得屍骨無存。
  「再回來!」他老爸又叫住他。「先別急著訂房間,老爸想和你談談終身大事的問題。」
  「唉唷!寶寶,不好嘍!快溜嘍!大事不妙嘍!」黃少貞睜大無辜的瞳仁瞅著父子倆。「如果逃得不夠快,我就多了個軟趴趴、沒個性的二媳婦嘍!」
  砰!咖啡杯重重落在書桌上。
  「千草家的大小姐有什麼不好?」石滕靖和最無法忍受別人挑戰他的權威,偏偏他老婆三十多年來從不肯放過他。
  「她有什麼好?叫她吃飯、她不敢喝湯,叫她穿裙子、她不敢穿長褲,叫她站著死、她不敢坐著死,哪天明她走路,卻沒叫她停下來,說不定她就一路走到美國去了。」黃少貞說得真夠刻薄,沒辦法,她對那一家的女人印象太差。「你自己已經答應過,兒子的婚事全憑我做主,現在又跑來插手做什麼?」
  「我只承諾不過問你在台灣的一切,可沒說自己不會抽空過來表示關切。」
  老狐狸!黃少負心裡暗罵。
  石滕清靜靜在旁邊觀戰,突然非常能夠體會那天一群人圍著寫意叫罵時,她置身事外看好戲的心情。
  電話鈴聲滴溜溜響了起來,石滕老夫婦不為所動,繼續他們的唇槍舌戰,石滕清自顧自接起話筒。
  結果,話筒另一端傳來時彥熟悉帶笑的聲音,告知他一件相當有意思的誤會,當他掛下電話時,心頭已然有了幾分計較。
  他含笑等待父母把他扯入爭執的焦點中。
  「反正兒子已有意中人了,我也見過她,對她的印象還算不錯。」其實黃少貞對韓寫意說不上有特別鮮明的印象,然而比起千草小姐,任何女人都算上上之選。「無論如何我支持他。」
  「是嗎?」石滕靖和一雙利眼對準兒子。「你看上的女孩是哪家小姐?多告訴我一些關於她的事。」
  綿延不絕的思路在他腦中運作,與原先的「追貓方程式」串連成一個絕佳的陷阱。
  「爸,我會安排公司主管找一天為您接風洗塵,您可以在洗塵宴上親自瞧瞧她。」
  「那個女人是公司的員工?」石滕靖和擰起眉心。
  「是的。」他平穩地回答。「她是『歐亞』公關部的企劃專員戴晴雪,我們已經交往一年多了。」
  咦?
  那韓寫意……
  黃少貞的下巴掉下來,迎上老公同樣迷惑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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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4-23 17:02:47 |只看該作者
第09節

  「元豪酒店」今晚格外熱鬧。
  「歐亞」的高級主管為了替總裁和夫人接風洗塵,特別席開兩桌,醇酒美食流水價送上來。
  本來這種充滿上層幹部的場合輪不到寫意來參加,畢竟她僅是公司裡微不足道的工讀生,然而時彥邀請她擔任他的女伴,所以、她來了。
  幸好她來了,否則石滕清可就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從剛才觀察到現在,她發現石滕夫婦的態度儼然將戴晴雪視為未來的媳婦人選,就連石滕清也對她關懷備至。
  寫意沒時間去理會心頭大受傷害和被人遺棄的複雜感覺,誰叫自己從前不懂得把握!目前她只想盡快將他從妖女的魔爪中拯救出來。
  「石滕大哥,再喝一點。」她坐在他右邊的空位,手中掌控一瓶純伏特加。每回他杯中的液體略低幾分,她立刻盡責地替他斟滿。
  「寫意,別再替他倒酒了。」時彥坐在她的另一側皺眉。
  「沒關係,我兒子酒量很好。」石滕靖和操著略帶口音的中文,坐在圓桌直徑的另一端打量她。「你叫什麼名字?」
  同桌主管忍不住露出驚異的表情,總裁會留心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妹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
  「韓寫意。」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沒功夫注意別人的反應。無論他的酒量多好,一個人喝掉將近半瓶純伏特加,也差不多該擺平了吧?
  「府上從事何種行業?」石滕靖和將焦點從戴晴雪身上移開,緊咬著她不放。
  「我父親開貿易公司。」不行,為了確保一切順利,最好乘機替他多加點料。
  「韓先生的日本廠最近剛和我們簽約合作。」石滕清替她補充道。
  是嗎?她既不知道也不關心。很好,他的咬字發音開始含糊不清,想必離醉倒的程度不遠了。
  「原來你是韓桑的女兒。」石滕靖和若有所思。兩家門戶方面勉強匹配得過去。「奇怪,上回在日本和韓氏夫婦見面時,沒聽韓夫人提過他們有女兒。」
  寫意微微僵了一下,注意力稍稍轉回大頭目身上。
  「我母親並非韓夫人。」她的回答含有濃濃的防衛性,滿桌賓客馬上明瞭她的言下之意。
  是,她是庶出,她是私生女,比不上戴小姐的獨立高貴,他滿意了吧?難道石滕大哥也出於同樣緣故而對她漸漸冷淡?
  石滕靖和投給兒子一個莫測高深的眼神,石滕清迎視上去,空氣間的電流驀地加強一倍,父子倆暗中較勁一回合。
  「我有些頭暈,可能喝多了。」石滕清突然開口。
  她幾乎沒歡呼出來。太好了,灌了他大半夜,總算見到一點成果。
  「可是,石滕大哥,」她眨巴著明亮天真的杏仁眼睜。「芳姊聽說你今晚要來,特地替你調了一杯『長島冰茶』!」
  「是嗎?那我可不能辜負林小姐的好意。」他表現出高度的配合意願。
  「請稍候一下。」再加上一杯勁道超強的雞尾酒,嘿嘿!石滕清,你今晚非任我擺佈不可。她飛快跑到吧台前交代:「芳姊,快快快,把所有最熱的酒調在一起,弄杯『長島冰茶』來嘗嘗。」
  「你在搞什麼鬼?」林志方儘管疑惑,仍依言調出一杯常人抵敵不住的烈酒。
  「我在救人。」她奔回圓桌之前撂下一句。「救人如救火。」
  時彥旁觀兩個各懷鬼胎的小鬼,和對面暗自盤算的老兒,越來越覺得今晚真是場爾虞我詐的鴻門宴。只是不曉得最後究竟鹿死誰手?
  石滕清在她回來之前,附耳交代他:「等會兒我喝完那杯酒,你立刻提議送我回旅館休息,務必讓寫意跟來。」
  然後她回到位子上,讓時彥來不及提出滿腹疑問。
  「石滕大哥,請!」
  「謝謝!」他緩緩灌下半杯雞尾酒。
  「兒子,別再喝了。」黃少貞察覺情形不太尋常。雖說她從沒見兒子醉過,然而灌豬也不是這等權法。
  時彥的椅腳被「某人」踢了一下,他立刻站起來。
  「石滕喝醉了,我先送他回旅館休息!大家別掃了興致,請繼續享用。」
  黃少貞放心不下,想跟上來。「讓我──」
  戴晴雪也同時出聲:「我看,還是我──」
  「夫人,戴小姐,我跟他們回去照顧石滕大哥就好,你們是宴席主角,中途離席似乎不太好。」寫意根本不給她們機會拒絕,和時彥一起扶起醉漢,拖著他就走。「時大哥,咱們先離開。」
  石滕清蹣跚的腳步相當配合地往門口移動。
  加油,再走幾步,只要再走幾步他們就順利踏出酒店了──
  「韓寫意!」一隻巨靈之掌伸出來揪住她的手臂。「總算讓我又遇見你,上次的公道我非討回來不可。」
  洪先生!
  要命,他為什麼不能選在其他時候出現?
  「有任何事下次再說,我現在很忙。」該死!她依舊掙不開他的箝制。
  「不不不,你別想溜!」今天他有朋友助陣,膽子壯大不少。
  「放開我啦!」
  「我反胃。」石滕清突然大叫一聲,急沖沖撞開擋路的替死鬼,奔出酒店。
  可憐的洪先生碰巧阻在他的「航道」上,被他七十多公斤的衝勢撞飛出去,推翻三桌客人的席宴,酒店內再度響起驚天動地的巨響。
  「韓寫意,又是你!」經理暴怒地衝出辦公室。
  她沒時間理會經理和再度昏迷的洪先生,匆匆跑出門外找尋石滕清,還好,他靠在車上喘息,也不知究竟吐過沒有。
  無論如何,她可以肯定,他絕對喝醉了。
  這一點是最要緊的!
          ☆          ☆          ☆
  時彥站在飯店走廊上,不太確定地看著她。「可是……」
  「別擔心。你明天早上必須上班,所以石滕大哥交給我照顧就行了,你先回去吧!」寫意甜蜜蜜地勸說。
  「但是──」
  「別但是了,再見。」她當著他的面緩緩關上房門。
  吁!大功告成!折騰了一整晚,終於進入計劃的B階段。
  她來到床畔,打量被時彥洗刷得乾乾淨淨、沈沈陷入睡鄉的「准受害者」。
  「我可是為你好哦!」她輕撫他的鼻樑。「被我陷害,總好過被戴小姐暗中坑了吧?」
  他在睡夢中咕噥幾聲。
  她凝望他挺傲俊秀的側面,心頭漾出一抹奇異的感受。
  以往一直無緣見到他寧心安眠的情態,她按捺不住,柔柔地、飄飄地、偷偷地在他嘴唇印上一記淺吻,而後忙不迭縮回頭,下意識左右張望兩下,倘臉羞紅,彷彿做壞事被逮個正著的小孩。
  緊張什麼?他醉暈了,又不會知道她吃過他的豆腐。
  「乖乖等著,我馬上回來。」她多此一舉地交代,走進浴室洗掉從酒店裡帶出來的濃雜酒味和香水味。
  步出浴室時,她圍上浴巾,把自己換下來的上衣撕出幾道裂縫,窄裙的裙鉤扯掉,盡量將它破壞得有如被人強扯開來的模樣。
  嗯!看起來已有幾分相似。
  她的計劃說穿了也算不上啥子大謀大略,靈感大半得自於他父母的相識遭遇。
  石滕清既然承認他是個勇於負責的男人。那麼,她只需設計一個情境,讓他自覺必須對她負起責任,如此一來,他自然不能迎娶戴小姐啦!
  明天一早,當他醒來發現兩人衣衫不整地躺在同一張床上時,她適時地流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出示自己被扯得稀爛的衣物,指控他令人髮指的「暴行」。他即使跳進太平洋也洗不清。
  當然嘍,為了保護自己的節操,她必須先把他灌得爛醉,以免當真被他佔了便宜。
  小說裡的壞女人都是這麼陷害男主角的,她就算友情客串一次壞女人好了。
  至於日後的「負責問題」,她當然不會強迫他娶她,畢竟今夜只是權宜之計,她只想救他脫離八爪女的魔掌。
  「我肯為你花費這番心思,是你運氣好[口也]!」她諄諄教誨,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
  接下來,進入最困難的部分,她必須脫掉他的衣服。她長這麼大還沒替男人脫過衣服,更何況必須脫個精光,脫完之後她還得在他身邊躺上一夜,同時自己也不能穿太多,以免明早穿幫──
  唉!真的好麻煩。
  「我要動手嘍!」她罔顧臉蛋上紅通通火辣辣的熱度,開始剝除他的衣物。
  脫到下身部位時,她遲疑了。此刻他全身上下僅著一件貼身小褲,這個……應該沒有必要脫掉吧?
  可是,有人做完「那件事」之後身上還穿著短褲嗎?好像不太具有說服力。
  不管了,脫!
  她閉著眼睛猛然拉下他的內褲,飛快掩上被單。大事底定時,紅頰已然燒灼得足以烤熟蕃薯。
  奇怪,房間裡熱得離譜,空調是不是有問題?
  「唔……寫意……」他突然咕噥出聲,嚇得她跳出三尺遠。
  不行不行,倘若他現在醒過來,一切不就白忙了?
  她提心吊膽地觀察他數分鐘,確定他沒有絲毫清醒的跡象後,高懸的心終於放下來。
  「沒事不要亂叫好不好?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她忍不住埋怨。「告訴你,我要躺上去了,你不要亂來哦!」
  瞄見他缺乏反應的軀體,她放心地窩進被單下,身上僅圍著一條白浴巾。
  忙了一晚,真的好累了!再來便看明天早上的戲劇性演出。
  「寫意……」他又開始喃念,緊閉著眼睛將她拉進懷裡。兩人之間僅隔著一條薄薄的浴巾。
  別緊張,她臉紅耳熱地安慰自己,他已經睡熟了,這是他的潛意識反應,她若掙扎得太用力,說不定反而會吵醒他。
  「寫意,是……你嗎?」他神智不清地低問。
  「嗯,快睡,別說話!」
  「噢!」沈靜了一會兒,忽然有雙熱呼呼的嘴唇印上她的頸項。「寫意……我……我有一件事情……忘記告訴你……」嗓音依然含糊不清。
  她的嬌軀竄過連綿不絕的燥熱,心跳快速得不知該如何鎮止。
  「什……什麼?」香肩不自覺歪斜,使他的唇游移於更大範圍的滑膩肌膚。
  他的唇……好燙,彷彿會將她灼傷──
  「我忘記告訴你……」他的手緩緩滑上她的胸前,撫弄她敏感細緻的柔軀。「其實……其實我的酒量很好……」
  「哦?」她輕聲嚶嚀,迷亂的腦袋尚未把他的言語收錄進去。
  阻隔的浴巾被他四處游移的手掌拉開,兩具裸裎的軀體緊緊觸上彼此。她驚喘一聲,顫巍巍地深吸口氣。
  男人的身體,原來──和女性如此相異。
  「寫意……」
  「嗯?」她覺得好……奇怪,恍惚中,疑似置身火海,烈焰焚身。
  「我……也忘記告訴你……」一雙巨掌翻轉她的身子,隨之,他碩長有力的健軀交疊在她上方。「其實,半瓶伏特加和一杯調酒醉不倒我。」
  沈靜了幾秒鐘,而後一個雷電般的事實陡然劈進她的腦中,心醉神馳的銷魂感瞬間抽離她的體內。
  她極之緩慢地,相當緩慢地抬頭仰視──
  迎上他異常清醒的眼眸!
          ☆          ☆          ☆
  她上當了!
  從頭到尾掉入陷阱的人便是她。他沒有喝醉,甚至未曾睡著。
  他一直在耍著她玩!
  這項認知引發隨之而來的連鎖反應。她屈膝攻向他最脆弱的部位。石滕清已從她眸中看出她的意圖,及時跳開來閃躲她的攻擊。
  好機會!她翻身奔下床,衝向卸落的衣物,當手指離衣服只有一指之逢時,她被他攔腰抱起,肺腔空氣擠出體外。
  下一瞬間,她被扔回床上,他重新欺壓上去,單手將她銳利的貓爪固定在頭上,兩人同時氣息粗重,軀體之間全無一絲半縷的阻隔。
  她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他亢奮的反應。
  「放開我。」她的大喊消蝕在他密切蓋合的吻中。
  她想掄拳捶他,推他,捏他,然而觸手可及之處全是他光裸的皮膚,每次攻擊對他而言反而是更加刺激的挑逗。他的身體快速竄升的火焰傳導向她。
  「為什麼反抗?這不正是你今晚想做的事情嗎?」
  「不,不是。」她左右閃躲,避開他唇瓣的侵略。「我不是想玩真的。」
  「太可惜了,」他空出來的左手定住她的下顎。「因為我想。」
  「不不不,你聽我說。」她突然倒抽一口氣,俏臉燒出一片紅彩。「不要──不要『那樣』。」
  「哪樣?」他挑魂的眼蘊含濃濃的促狹。「這樣?」他再度用自己的身體摩挲她。
  她氣息急促地合上眼瞼。
  「你──聽我說,好不好?」微弱地懇求他。
  「好,我聽,我一定聽。」他輕吻她的耳垂。「──不過,要稍等一下。」
  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耳語,轉眼間吞噬了她的世界。
  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
          ☆          ☆          ☆
  清晨,城市的喧囂吵醒她的安眠──
  昨夜入睡前,寫意預期自己今早有可能面對任何人或任何場面。
  或許是石滕清帶笑的眼,或許是石滕夫婦「捉姦在床」的震驚,或許是她父母駭異莫名的表情,然而,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會看見此時正站在床前的對象──
  歐亞一號!
  「歐亞一號?」寫意驚異地坐直身體。
  旅館房內唯剩一絲不掛的她和機器人,昨晚調弄她大半夜的男人已然消失無蹤。他上哪兒去了?
  「嗨!」歐亞一號的口氣一反常態,招呼她的聲音有氣無力的。「韓──寫意、韓──寫意、韓──寫意。」
  「你怎麼來的?」
  「我的資料庫裡有台北市的街道圖。」它全然地垂頭喪氣,往日的生氣彷彿一夜之間溜出體外。
  「你怎麼了?是不是電源快用完了?」她記得石滕清以前說過,它的電源來自於循環性的發電系統,應該不會沒電才對,除非網路出問題。
  「不──是──」它沈默了好久,突然發出一個類似啜泣硬咽的聲音。「韓寫意……」
  歐亞一號會哭?她嚇了一大跳,同時被它「哭」慌了手腳。
  「不要哭嘛!有話慢慢說。」她急忙拉過床單圍住裸身,跳下床蹲跪在它面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歐亞一號的人工合成聲帶由哽咽轉為嚎啕大哭。
  「他們……他們要送走我。」
  「什麼!」她極端震驚。「誰?怎麼可以?要送你去哪裡?」
  「去歐洲。」它又抽噎幾聲。「『歐亞公司』和德國廠商簽妥合作計劃,下個星期就要把原型機器人──也就是我──出口運送到對方總廠,研究複製出其他的歐亞二號、三號、四號。」
  「你是說,他們把你賣了?」她跌坐在地毯上。
  「對,石滕老先生這次來台灣,就是為了洽談關於買賣我的細節。」
  原來那個老頭子此行早有預謀。他們竟然想把歐亞一號賣給陌生人。不,她絕不會袖手旁觀!
  對了,她的眸中亮出希望。石滕清,他一定有辦法阻止這樁暴行!
  「石滕大哥呢?他在哪裡?我們可以請他幫忙啊!」既然他和「歐亞科技」關係匪淺,唯有靠地出面才能解救歐亞一號。
  「他……他……」好不容易止歇的抽泣聲驀地加大。「我偷溜到這裡,就是為了求他幫忙,不要把我賣掉,可是他──」
  「他怎麼樣?」她的心提到半空中。
  「他剛剛開門看見是我,聽完我的來意後,居然臭罵我一頓,說我原本就是設計來賣錢的,然後又打電話聯絡時彥來捉我回去。」
  「什麼?」她暴跳起來。不,她不相信她新出爐的情人竟會如此決絕無情。」
  他們現在在哪裡?我去找他們理論!」
  「他不想吵醒你,所以兩個人在旅館的小會議室談話。」歐亞一號的臉部印出兩顆巨形淚珠。「起碼我還有機會親自向你道別。韓寫意,無論如何很高興認識你,不管我去到何處,永遠不會忘記你的,你是唯一以真心對待我的好人。」
  語氣簡直可比生離死別。寫意的心扭絞成無數死結。
  「不!」她堅決地站起來。「我絕不讓他們賣掉你。」
  對她而言,歐亞一號不只是部機器,更是她最好的朋友。它完全沒有人類的劣根性,反而此大多數人更具有人性,「歐亞科技」不能罔顧它的意願,將它當成商品來販賣。
  至於石滕清──
  仔細思考過後,她對他徹底失望了。
  他竟然欺騙她!難怪昨晚宴席尾聲時,他父親對她虎視眈眈,對她拷問得如此詳細,反而對戴晴雪的態度禮貌而疏遠。敢情從一開始他們便知道石滕清的目標是她。這些日子以來,她壓根兒被他唬得死死的。
  接著,他又騙得她失身在先,棄她於不顧在後,一大早急呼呼地談公事去了,也不懂得留下來照料她。
  不僅如此,他為了賺錢,還不惜出賣她的朋友。
  舊仇新帳,今天一併跟他算個清楚──
  慢著,不!她見識過他的談判技巧,倘若直接和他起衝突,最後打輸的一方通常是她。
  平常吃點虧無所謂,然而,事關歐亞一號的終生幸福,這次萬萬不能輸給他。
  她周周延延地考慮過一遍。
  「等我一下。」目前看來,唯有一種做法才能解決問題。
  她從衣櫃裡拉出幾件石滕清的乾淨衣物,匆匆奔進浴室裡換上。褲腰部分以他的球鞋鞋帶繫住。衣袖、褲腳翻上去好幾摺──她第N度懷疑,照理說,日本人應該矮不隆咚的,為何偏偏他的體格這麼大「叢」?
  準備就緒!她抬高下巴走出浴室,昂然向未知的命運挑戰。
  「走!」杏形美睜透出堅定不移的決心。「歐亞一號,我帶你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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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4-23 17:03:26 |只看該作者
第10節

  幾天之內,「歐亞科技」、石滕大宅,以及韓家同時陷入地動天搖的混亂。
  「我怎麼會知道她跑到哪裡去了?」石滕清拍桌子大吼。
  「她是你的女人,不是嗎?你連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石滕靖和拍桌子吼回去。
  「大家冷靜點。」時彥試圖充當和事佬。
  「閉嘴!」顯然沒人感激他。
  「你自己看看,她寫的是哪國鬼話?」石滕靖和大聲念出寫意留下來的紙條。「『你們月顧人權──』」
  「『罔』顧人權。」黃少貞插嘴。
  「『我決定帶著歐亞一號娘跡天涯──』」
  「『浪』跡天涯。」
  「『除非你們答應不買掉它才回來。』」
  「『賣』掉它。」
  「臭婆娘,我在說話,你插什麼嘴!」石滕靖和火大地瞪向他老婆。
  「我看不慣有人如此糟踢我國文字。」黃少貞掏出小本詩經,慢條斯理地翻閱起來。
  「你少囉嗦!」他的噴火口轉向兒子。「反正,我再給她三天時間,三天之後她如果再不出面解決,我立刻向法院提出告訴,控告她剽竊商業機密。」
  「好,你告!你去告!」石滕清鼻尖頂住他老爸的鼻子。「只要你敢告,我他媽的立刻把『歐亞一號』的原形設計檔案殺得一乾二淨。」
  「兒子!你學會說中文粗話了?」黃少貞驚喘一聲。
  她老公和兒子沒空理她。
  「你威脅我?」石滕靖和險些氣量了。「你為了一個丫頭片子威脅你老爸?我告訴過你多少次女人不能寵,你就是聽不進去,『——ㄅㄚ——ㄍㄚ──ㄌㄡ』!」
  「你罵我兒子王八蛋?」黃少貞跳起來。「去你的日本鬼子!」
  石滕靖和連忙躲開她扔過來的詩經,張嘴正想罵回去。
  「別吵了!」
  砰!一雙巨掌拍向辦公桌。
  石滕一家三口同時望向突然火山爆發的時彥。
  時彥發火了?奇跡!時彥這輩子動怒的次數屈指可數。
  「吵吵吵,你們只會吵,人都不見了,你們還吵個屁用!」他指住堂堂總裁和總裁小開的鼻子。「你!一個女孩子失蹤了,你卻只關心企業損失、商業機密,你的人性光輝跑到哪裡去了?還有你!寫意已經是你的人了,她失蹤三天,你還不趕快想辦法找她,留在這兒吵個什麼勁兒?至於你,人家在吵架,你宣揚個什麼中華文化?」
  三個人瞪住他,一言不發。
  良久良久,石滕清拎起大衣邁向門口。
  「你去哪裡?」三人同時問出口。
  「上韓家探探消息,想去的人自個兒跟上來。」他緊繃著臉率先離開。
          ☆          ☆          ☆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藍彤悠兩眼哭得通紅浮腫,使盡力氣捶打韓國風。「如果不是你,寫意也不會離家出走。」
  「她又不是因為我才離家出走的。」在那個丫頭心中,他的面子只怕沒那麼大呢!
  「你還敢說!」她怒視他,以往的溫柔婉約全被近日的焦慮之情消蝕殆盡。「若非你起意把她嫁給那個塚佑健郎,她怎會沒事跑去認識『歐亞』的石滕清?如果她沒認識石滕清和那部機器人,今天又怎會離家出走?」
  「喂喂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韓夫人湊上前說風涼話。「是你自己沒管教好那個野丫頭,幹麼怪到別人頭上?還跟男人上旅館哩!丟死人了!」
  「住口!好歹你也算看著寫意長大,即使沒親情也該有感情,居然說得出這種冷血的話。」藍彤悠全豁出去了,倘若找不回女兒,她留在韓家也沒意義。「好,女兒是我的,我自己去找,找到之後立刻搬出韓家,從此與你們再無瓜葛。」
  「彤悠,冷靜點。」韓國風連忙擋住她決絕欲離的步伐。「麗英,你少說兩句,有什麼恩恩怨怨等寫意找回來再說。」
  主屋書房裡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僕人又進來通報:「老爺,『歐亞公司』的總裁一家人來訪。」
  「說不定他們有寫意的消息。」
  藍彤悠心中亮起一絲希望,連忙搶出去,看見石滕清時,兩人齊齊問出:「有沒有寫意的消息?」又同時回問:「你(你)也沒有?」
  該死!他跌坐進真皮沙發。
  這頭野貓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她帶著一部造型奇特的機器人,不可能走太遠。
  黃少貞打量彤悠幾眼,越看越眼熟,忍不住問出來。「請問,你──貴姓大名?」
  「你管人家姓啥名誰?」石滕靖和不耐煩。「我們是來找人的,又不是來交朋友的。」這個女人八成便是韓國風的小妾,身份地位上不了台面。
  「你少管!」她瞪老公一眼。
  「你……」藍彤悠也開始感覺熟悉,但卻說不出曾在哪裡見過。
  「我叫黃少貞,你──」
  「黃少貞?」好耳熟!她努力搜尋腦中的人名,想找出自己究竟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哎呀!」想起來了。「少貞,我是藍彤悠,二十年前在香港,我女兒走失了,就是被你撿到的。後來你還帶著我們在香港逛了一個星期,記不記得?」
  黃少貞跟著眼睛一亮。
  「對對對!」她用力點頭。
  當年她帶著小兒子回香港探親時,在路上撿到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女娃娃,也因此而結識心焦如焚的藍彤悠。其後兩個女人越談越投機,甚至結伴遊香江,分手時雖然互相留下地址電話,但終究國籍相隔,失去聯絡。
  想不到二十年未見的故人竟然在此出現。
  「原來寫意就是那個小寶寶。」她興沖沖地拉著石滕清。「兒子,你和那個女孩有緣[口也]!你十歲的時候還買過棒棒糖請她吃呢。」
  「哦?」他愣了一下。
  石滕靖和開始覺得不妙,每回他老婆和別人攀親帶故,結果通常會替石滕家攀進一個媳婦或姻親。
  「先別忙著敘舊,找人比較要緊。」他連忙岔開她的注意力。他已經打定主意讓千草家的小姐當石滕家的二媳婦,不容別人改變。
  「啊,對!」石滕清開始在腦中過濾她的點點滴滴。她的習慣、她常去的地方、她的一切……
  ──貓,是一種「戀地」的動物。
  那本「貓科大全」的語句不期然躍進他腦海。
  ──受傷的貓會習慣地回到它最熟悉、最眷怨,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舔舐傷口,並且不讓外人親近。
  那麼,寫意最熟悉、最眷戀,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又是哪裡?
  他潛心思索。
  屋外,天空漸漸罩上夜幕。
          ☆          ☆          ☆
  天黑了!
  這是她和歐亞一號出走之後的第五個黑夜。
  她隱忍了五個日夜,終究耐不住滿天星火的誘引。
  儘管同伴不如上回的溫柔多情,氣氛不若上次的浪漫溫馨,她依舊來了,來到他和她的小山坡。
  結果正好遇上她命中的剋星!
  「石滕大哥?」她的下巴合不攏。
  「石滕清!」歐亞一號慘叫。「完了完了,他找到我們了,我就要被賣掉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完了完了!」它急得團團轉。
  「你很吵[口也]!」他緩緩從樹叢後走出來,關掉機器人的揚聲系統。
  寫意的心思陷入一片慌亂。
  怎麼辦?被他找到了。誰猜得到他曾往她失蹤五天之後找上這裡?她原本還以為他會首先搜尋這個地方,所以前幾天一直不敢來,不料依舊被他逮個正著!
  不行,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屈服!
  「別過來!」她退後一步。「我不會跟你回去的,死也不──」驀地被他拉進懷中,熟悉的體膚氣息霎時包裹住她的所有感官知覺。
  她深深吸了口氣,五天來的流浪滄桑彷彿全融化在他令人無法抗拒的胸壑中。
  「小潑貓,自顧自溜掉,也不怕我擔心。」耳畔傳來他低沈暗啞的輕苛。
  「我──」
  他低頭掠奪她微冷的雙唇,用自己的溫度煨暖她。即使只有五日的別離,對他而言也嫌太長太久,以前即使數日不見,他也從未真正失去她的音訊過,只有過去五天──
  「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偏食,拚命吃魚,其他東西都不吃?有沒有動不動就找個地方隨便睡覺,也沒注意安全問題?有沒有?有沒有?」
  有!但她不敢招認。他實在太瞭解她了。
  「你過得好不好?」他反覆地問。
  「好。」她迎上他深邃關切的瞳眸,忽然後悔自己為何會離開他五天。「你在這裡等多久了?」
  「兩天。」他再確定一次。「你真的沒凍著餓著?」
  「真的,」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好歹她也是個堂堂的大三女生,哪可能離家出走後還讓自己挨餓受凍?「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他顯得相當滿意,眼神逐漸轉為嚴苛。「因為接下來的日子,你會過得非常的『不好』。」
  慘了!她忘記提防他了!轉頭正想溜掉,但是來不及了,她已被他攔腰抱起。
  「你卑鄙!放我下來!」
          ☆          ☆          ☆
  這次的三堂會審,比上回更精彩刺激,大夥兒全虎視眈眈盯著她看。
  寫意心知肚明得很,這回,可別指望有人像上次一樣替她擋災。
  她把腳縮回身體下窩進沙發,更偎向坐在身旁的石滕清。
  「你自個兒離家出走也就算了,幹麼帶走人家的機器人?」韓國風首先發難。
  「他們要賣掉它。」提起這點她就氣,忍不住掄拳K石滕清一記。
  「『歐亞科技』研發歐亞一號原本就是為了工業和商業用途。」石滕靖和非常不爽地瞪視她。
  「可是,它是我的朋友。」她反駁。
  「你聽見了沒有?那是人家的朋友。」基於與藍彤悠的交情,黃少貞選擇站在她這邊。「你怎麼可以賣掉人家的朋友?」
  「我們在這上面花了兩千多萬的製造費、設計費、材料費、人事費,外加七年的開發時間。如果不賣掉它,這筆成本由誰來支付?」為何這個臭婆娘每次都幫著別人,反倒不同情自己的老公?「再說歐洲那方面的合約也已簽妥,你難道叫我悔約?」
  「兩千萬就兩千萬嘛!」黃少貞和他槓上了。「『歐亞』隨便捐個慈善基金就出手二十萬,即使虧掉這兩千萬也不算什麼呀!」
  「你!」他氣得吹鬍子瞪眼睛。聽聽她說的什麼話,簡直不懂民間疾苦,所以說女人絕對不能寵。「這是商業信用的問題,你懂不懂?不懂就不要亂說話!」
  其他人在旁邊「欣賞」他們夫妻吵嘴,聽得津津有味,當事人彷彿也吵得很自得其樂,一時之間不太確定是否要打斷他們。
  「我不管!」寫意湊近石滕清的耳邊低語。「假如你們賣掉歐亞一號,我就永遠不再見你。」
  「你威脅我?」他啼笑皆非。她不怕自己被打屁股,反倒威脅起他。
  「這不是威脅,而是承諾。」她傚法電影裡英勇男主角的口吻,企圖讓自己的威脅聽起來更鏗鏘有力。
  石滕清不得不感到頭痛!
  他看得出來這回小貓咪絕對是認真的。問題是,歐亞一號的買賣問題已經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邊是公事,另一邊是私情,叫他如何魚與熊掌兼得?
  「好了好了,老爸老媽,你們別吵了。」他就不信自己無法大小通吃。「我會和歐洲的廠商協調,延後三個月的時間再將機器人原形運過去。」
  「為什麼?」大家一起瞠視著他。
  「因為他們購買的項目是『機器人』,而非『歐亞一號』,這兩者有很大差別。」他揉揉它的頭髮。「反正設計草圖已經有了,我們可以利用三個月的時間複製完成另一個機器人樣本交給對方。」
  「那『歐亞一號』就可以留下來了?」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萬歲!石滕大哥萬歲!偶像中的偶像!」她跳進他懷裡,狠狠親了他好幾下,興奮得顧不得父母也在場。
  「那怎麼可以?」韓國風和石滕靖和同時叫出聲。
  兩人對望一眼,石滕靖和決定搶先發言。
  「你們以為複製機器人不需要花錢的?」
  「兩千萬[口也]!」韓國風光用想的便起雞皮疙瘩。
  砰!石滕清一拳捶在大理石桌上,滿腔無名心火熊熊竄上。
  「錢錢錢,你們煩不煩哪!」無論他如何調解,總有人不滿意!分明想氣壞他原本就不太豐富的耐性。「你們要錢是不是?好,我掏腰包把『歐亞一號』買下來,總可以了吧?」
  「什麼?」眾人一起驚呼。
  寫意呆呆端凝他。他不是在開玩笑吧?
  「少貞,」藍彤悠感動地握住朋友的手。「令郎真是多情重義,你果然調教有方。」
  「可不是嗎!」黃少貞自己也感動得要命。「真可惜我的命不好,不能遇上同樣癡情的男人。」
  「你──我哪裡虧待你了?」她老公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兒子,我告訴過你幾百次,女人不能寵,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你真的聽不進去?」
  「寵也罷,不寵也罷,反正歐亞一號非留下來不可!」他頓了頓。「再說,即使你把它送到歐洲去,德國廠商只怕也會要求退貨。」
  「什麼意思?」機器人研發專案明明非常成功,不可能有任何疏漏才對。
  石滕清條忽展露一抹淘氣的笑容。
  「機器人的研發確實非常成功,只不過它的自我學習系統出了一點小問題。」他轉頭叫喚藏在內間的歐亞一號。「喂,人家在叫你了,出來!」
  「韓寫意、韓寫意、韓寫意!」歐亞一號興奮地滑出來。「我又學會了,我又學會了。只要放一瓢油下去,再攪拌兩下,加點調味料起鍋,青菜就炒好了。」
  「哇!你好厲害哦!」寫意雙手拍出開心的節奏鼓勵它。
  兩對老夫老妻下巴掉下來,瞠住橢圓外形的機器人。它身上圍著圍裙,右手托住一盤青菜,左手一雙筷子,螢光屏臉上印出巨大的微笑弧形。
  「歐……歐亞一號?」石滕靖和幾乎承受不住這個打擊。耗費兩千萬的智慧型機器人居然跑去當廚師!
  「嗯,味道不錯。」石滕清吃了一口,順便夾一筷給她嘗嘗。「你有進步,比上回的泡茶技術好多了。」
  「泡茶?」它除了炒菜,還會泡茶?「石滕清,你給我解釋清楚,歐亞一號怎會變成家用機器人?」
  「因為我以後要留在石滕清和韓寫意家裡當管家,替他們照顧寶寶。」歐亞一號得意地回答。
  寫意驀地羞赫了臉頰。「你不要亂說話。」
  「寶寶?」藍彤悠險險昏過去。不,她不敢相信!「你懷孕了?」
  「懷孕?」韓國風衝上前揪住他的衣領。「你讓我女兒懷孕了?你──你──去你的,我和你誓不兩立!我問你,寫意出走的前一夜為什麼會待在你的旅館房裡?」
  「爸!」她羞得幾乎希望自己立刻死去。都已經五、六天前的事了,此刻回頭追問又有什麼意義?「你問這個幹什麼嘛!現在家裡有一堆外人……」也不給她留點面子。
  「誰是外人來著?他的父母在場才正好。」他韓國風的女兒絕不容外人輕侮。「你說,你是不是占走我女兒的便宜了?」
  石滕清回答之前根本周不著考慮。
  「是!」既乾淨俐落又響亮。
  噢!天哪!拜託!立刻讓她死了吧!
  「你不要亂說好不好!」她擠進父親和他之間。
  「我沒有亂說呀!」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我們的確發生過夫妻之實,而且還是出於你的授意,你忘了嗎?」
  「寫意!」藍彤悠驚喘一聲,真的快招架不住了。「你……你真的……」
  「不是那樣的!我──我本來──其實──」該死的石滕清!她又沒欠他什麼,為何他拚命陷害她?
  韓國風見女兒支支吾吾的神情,即使原先不敢確定,此刻也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他敢以自己的老命擔保,女兒百分之百被這個年輕人「玷污」了。
  「姓石滕的,你們欺人太甚!」他怒發如狂,回頭逼問石滕靖和。「我女兒被令郎欺侮了,你自己說,石滕家該如何對她負責?」
  寫意和石滕靖和的抗議同時響起來,不過再度被石滕搶到發言權。
  「我兒子剛才也說了,整樁醜聞基本上出自令嬡的計謀,他運氣不好才會上了她的惡當。」開玩笑,他們石滕家怎麼可以娶一個小老婆生的女兒?無論如何也得撇得一乾二淨。
  「石滕靖和!」黃少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去不丟臉哪!兒子佔了人家便宜是不爭的事實,什麼叫做『上了她的惡當』?這些年來,你是不是也認為我當年故意陷害你上當?」
  「你別挑在這種時候和我翻舊帳,好不好?」他簡直敗給她了。
  「我不管,你挑剔韓寫意,就等於挑剔我。」她轉頭向兒子保證。「兒子,別擔心,你儘管娶她,老媽支持你。」
  「少貞!」石滕靖和幾乎氣炸。「你別把舊情今事混為一談,成不成?」
  「我才不管你們夫妻倆的陳年舊帳。」韓國風插進來。想轉移他的注意力?沒那麼容易!他回頭與「肇事者」對峙。「你自己說,你到底要不要對寫意負責?」
  「要!」求之不得!他笑吟吟的,完全不似面臨逼婚壓力的新郎倌。
  「嗄?」韓國風沒有料到勝利會來得如此輕易。「真的?」他試探性地再問一次。
  「真的。」石滕清向他保證。
  「我、不、要!」石破天驚的反對貫穿每個人的耳膜。「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在場的人停下所有對話,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
  韓寫意堅決地迎上他們的目光。「身體屬於我,生命屬於我,我有優先決定權:我──不──要──嫁──到──日──本──去!」
  「寫意……」石滕清試圖安撫她。
  「不要過來!」她跑到門口停住。「我是認真的,我不要嫁到日本去!我不要嫁給日本人!」
  石滕靖和又被惹毛了。「嫁給日本人有什麼不好?」
  三十多年前他老婆也是這麼對他說的。奇怪!他們日本人招誰惹誰來著?為何中國女人都不肯爽爽快快地嫁過來?
  「你瘋了?」韓國風幾乎想掐死她。好不容易人家肯對她負責,她反而不肯領情。她以為自己長得閉月羞花,即使已非完璧之身也有人搶著要?「如果你不肯嫁給他,那乾脆──」
  「乾脆再等三個月,嫁給塚佑健郎,對不對?老套了。」她轉身領著歐亞一號跑出去。
  「寫意!」一群人大驚,擔心她故技重施,轉眼又溜得不見人影。連忙急匆匆追上去,一路追進側屋,堪堪在她房門口被砰然甩上的木門阻住。
  「寫意,出來談清楚!」石滕清用力拍門。
  「沒什麼好談的。」她從裡面大喊。「我不要嫁到日本去。」
  幸好她僅僅表示不肯嫁到日本去,而非不肯嫁給他。情況依然有挽救的餘地。
  「好好好,無論如何,你總得出來交代清楚嘛!」他缺乏耐心的天性這些日子以來已然被她磨得連聖人也比不上。「去不去日本咱們可以以後再說。」
  「不!」她哪有這麼好唬?
  「你再不出來,我真的要生氣嘍!」他隔著門板警告她。「倘若令尊又想把你嫁給塚佑,到時候可別怪我不肯幫你。」
  「不幫就不幫,我自己想辦法。」
  她才不要嫁去自己最不欣賞的國家哩!除非他肯留下來,否則別想打她主意。
  「韓寫意,你父親會不會真的把你嫁給別人?」歐亞一號開始憂心忡忡了。若真如此,它不曉得自己該跟著她好,抑或跟隨石滕清。最好他們兩人能結成一對,那它就用不著煩惱了。
  「管他的!」她樂觀的天性重新在體內振作。「大不了我再花三個月時間替自己找個中國老公嘛!反正石滕老先生也不見得喜歡我嫁過去呀!」
  「韓寫意,你敢!」房門砰砰響起兩聲怒拳捶出來的巨聲。
  糟糕!被他聽見了!
  她對著門扉靡扮個鬼臉。
  「你管我敢不敢,反正我就是不要嫁到日本去!」
          ☆          ☆          ☆
  後來,石滕清到底有沒有成功地誘拐他的小貓咪出洞?甚而出嫁?
  這個嘛……
  ──貓,是一種我行我素、天性固執的動物。
  他可能得花上很久很久的時間才能說服她,只希望屆時他們兩人不會已經白髮蒼蒼了。
  大家一起來祝福他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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