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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四季豆戀曲][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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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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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白

  社團宣傳簡介(歡迎四處散發,好康門相報)
  社團名稱:
  海鳥社。
  對於社團活動不陌生的院校學子們,應該都聽過「海鷗社」的名頭。
  所謂「海鷗社」社員,即是指並未加入任何社團的逍遙派學生,當校園同志們忙碌於社團活動的時刻,他們可以傚法海鷗四處飛的精神,窩在某個風光明媚的角落委靡至死。
  爽!
  這就是咱們「青彤大學海鳥社」的立社精神──沒有束縛,只有佩服;不給壓力,只求實力。
  蓋「海鷗」者,「海鳥」品種之一也。
  社團宗旨:
  一、金錢乃萬惡之首。是故,海鳥社社員們發揮「我不人地獄,誰人地獄」的精神,誓死搜羅大量錢財,囚禁在私人荷包裡,以減少世間的惡業。
  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因此行事需顧及良心,不損陰德,不違俠義之道。
  活動內容:
  海鳥社專門替校內師生們從事「特殊服務」,舉凡各種疑難雜症,如考前大猜題、索取校花簽名照、抓刀寫情書……乃至於看教官不順,希望他天天出門跌一跤的CASE,我們統統接受。
  當然,必須付費。
  校園同志們,您若要指責海鳥社表面上打著「大學社團」的旗幟,暗地裡行「商業」之實,倒也不是不可以啦!
  歡迎翻臉,只要大家敢拍胸脯擔保自己永遠用不著本社的服務。
  不過,且讓我們醜話講在前頭。
  話說當年,校方主政者也無法接受校園內出現這樣的地下社團,不過,自從本社社員在兩年前幫某位師長找回他與女秘書偷情、被暗中偷拍下來的錄影帶之後,海鳥社便為自己找到強而有力的靠山,師長們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掐指算算,立社這三年以來,大至副校長、小至學校工友們,皆接受過我們的服務,而且師長半價優惠,服務合理公道,光顧兩次以上者可獲VIP卡一張。
  委託聯絡人:
  請洽大傳系副教授兼本社指導老師──凌某人。(她是女的,請勿因姓名不入流而歧視一位無辜的女子,這不是她的錯。)
  社團標語:
  你殺價,我疼痛。
  你還價,我沉重。
  身為一隻龜,
  何苦殼長毛。
  一言以蔽之:不談判,不妥協,不討價還價。
          ☆          ☆          ☆
  新學年再度展開。
  青彤大學的老鳥、健鳥、菜鳥們,您有任何無名腫痛、疑難雜症嗎?您有任何麻煩問題無法解決嗎?您暗戀哪位靚女多年,依然泡她不上手嗎?
  海鳥社,等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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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4 08:05: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越看越怪異!
  葉繞珍倚在閨房的窗台上,瞇睨著隔鄰的「鬼屋」。
  平心而論,這副倚窗而盼的情境還頗詩情畫意的。
  未出閣的花妍閨女,傚法「六曲闌干偎碧樹」的清靈,輕風拂著榕樹須兒,迤邐如翠綠色的簾帳,金色夕陽在濃綠中添上一調澄黃,說不盡的唯美,道不完的風情。
  當然,只要扣掉「美人」那一頭亂蓬蓬的鳥窩短髮。
  再減除「美人」嚼飛壘口香糖吹出來的大泡泡。
  而後忽略那件洗得幾近泛白的芝加哥公牛隊T恤。
  接著漠視她一百六十五公分高卻只有四十四公斤的纖細體型。
  最後省略她剛填下兩包泡麵所引發的洪亮飽嗝。
  「呃。」葉繞珍再嗝一聲,咋咋嘴,一副意猶未盡的饞相。
  老爸、老媽委實太不負責任,自個兒偕伴吃喜酒去也,獨留寶貝獨生女在家裡以防腐食物度過晚餐,還指定她留守大本營,以免小偷光顧,損失慘重。
  結果,她大好的二十二歲年華的某一個特定黃昏的美麗的六點半的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刻,「美女」只能孤零零地守在幽室裡,望著隔壁的空屋發愣,猜測那座「廢棄」的城牆內究竟埋藏著多少具枯骨。
  鈴鈴鈴的電話聲響起。幸好還有人記得世界上仍然活著葉繞珍這號人物,沒讓她清寂而亡。
  「喂?」她有氣沒力地接起話筒,焦點依然鎖定對窗的兩層樓洋房。
  「珍、珍姊,是我──」彼端傳來的低音咬字特別用力,感覺起來彷彿一個字一個字斷開來,只為了達成清晰可聞的效果。
  在葉繞珍識知的親朋好友之中,只有一個人會以這麼特殊刻意的方式發聲──她表妹屈靈均。
  靈均幼年罹上重度的語言障礙,幾乎無法成言,經過十多年來的治療和復健,她終於可以成功地運用口齒與平常人溝通,雖然咬字和說話的速度不太自然,不過這樣的表現已經讓屈、葉兩家人常懷感恩的心了。
  今年表妹剛就讀大一,加入青彤大學新鮮人的族群,成為繞珍姑娘羽翼下最受寵的學妹。
  「幹嘛?」她輕快地回應著。自小到大,楚楚可憐的表妹就是她負責罩著的對象。
  「我媽說,阿姨今晚……不在家開伙,問、問,你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飯。」
  「不用了,我剛剛吃完兩碗泡麵,替我叩謝姨媽,就說是家屬答禮。」她閒閒沒事做,抓緊了表妹鬼扯幾句。「阿靈,你記不記得我家隔壁的空屋?」
  「嗯。」非到必要,屈靈均向來是惜字如金。
  「我們家搬進這座社區已經三年多了,我從沒有見生人在隔壁出沒過。」她若有所思的眼眸移向二十公尺外的標地物。
  「你,不要找,麻煩。」屈靈的太瞭解表姊的惡形惡狀。
  繞珍是典型靜不下來的過動兒,一旦手邊沒事可幹超過三分鐘,她就會開始替自己尋找解救世界的大任務。
  就是這種吃飽沒事幹的旺盛精神作祟,她才會在兩年之前成立「海鳥杜」,從此縱橫於私立青彤大學的地下商圈,凡事無往不利。
  「放心吧!我從來不怕『麻煩』的。」繞珍忽然賊忒兮兮地笑了。
  話筒在表妹「喂喂」的警叫聲中掛上。
  她,葉繞珍,葉家獨一無二的霸王,海鳥社的創社社長,緊緊睨住前方二十公尺的透天怪厝。
  既然它越看越怪異……那麼,她幹嘛不移近一點,更仔細地觀察一下呢?
  敦親睦鄰,人人有責。當屋主外出的時候,左鄰右舍更應該發揮守望相助的精神,不是嗎?
  繞珍心安理得地攀出窗台,順著「爬牆虎」的籐架竄溜下庭院。
  其實,她剛才也不算說錯,她確實從來不怕麻煩的。
  真正怕麻煩的人,是那些與葉姑娘棋逢敵手的對象。
          ☆          ☆          ☆
  葉家住宅的所在地位於東湖山坡的大型新社區,地段還稱得上是高水準的住宅區。當年建設公司在規劃這處人工造鎮時,將居住空間設計為巍峨的電梯華廈與別墅區兩種型態。
  葉氏夫婦所認購的房屋就位於別墅區裡。
  左鄰右舍的建築物清一色以獨門獨棟花園洋房為主,兩層樓高,采歐式度假涼屋的外型規模,周圍環繞著私有的優雅庭園。當年建商在每一間庭院栽植了四株茄冬或榕樹之流的高樹,因此遠遠從山腳下望上來,別墅群隱藏在翁郁的綠林之中,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境味。
  就因為又濃又重的綠意裡藏住建築物,因此,只要任何一棟洋房空置下來,久而久之不免看起來陰森森的。
  譬如說,葉家隔鄰的「鬼屋」。
  「稱呼您為鬼屋,好像有點太委屈您了。」
  五分鐘後,葉繞珍杵在空屋的正門外,喃喃向唯美的華宅告白。
  夕陽的最後一抹光暉漸次消逝,暗黃色的天空,為主宅造就了詭暗的氛圍,榕樹蔭形成暗影,沉沉地壓附在建築物外殼。
  一點兒燈火也不見。
  「好想進去看看……」激越的冒險因子開始在她血管中流竄。
  反正她從小都是這樣的,最最按捺不住好奇心,年至雙十出頭依然沒啥長進。舉凡任何少見、有趣、好玩、激險的把戲,在在逃不出她探勝的排行榜,至於「恐懼」和「謹慎」──那是膽小怕死的閨女們才懂的心情。
  話雖如此,一個女孩兒家單獨闖進空屋內探險,好像不太保全,如果裡頭聚藏了黑道毒梟的藥品或槍火怎麼辦?
  天暗了,涼涼的山風吹拂過來,九月中旬的清爽向晚,最是怡人。
  「算了,君子不做宵小行徑。」她遺憾地邁向自家座向。
  匡啷!
  從莫名其妙的方位飛來一顆棒球,凌空奔溜向空屋的二樓落地窗,球落聲起,鋁門窗框內形成不規則裂洞。
  「怎麼辦?打破人家的窗戶啦。」七、八位小鬼頭遠遠跑過來,開始嘀嘀咕咕地商討戰略。
  「田小豪,都是你啦!棒球給我賠來。」球主脹紅了臉,聲討自己的擁物權。
  「球又不是我打出去的。」戴著投手手套的小鬼氣急敗壞。「丁一中,你自己想辦法賠人家棒球。」
  繞珍隱在暗處臭這群小鬼。笨,屋子裡沒人是附近眾所皆知的通則,他們不會爬牆進去找球呀!
  「笨,屋子裡又沒人,你們不會爬進去把球拿出來呀?」心有靈犀一點通,某位當家小鬼吐出她的心話。
  「嗯……」開始有人遲疑了。「我媽說……不可以隨便進陌生人的房子。」
  「這間屋子好久沒人住……如果有鬼怎麼辦?」田小豪說出眾人的心思。
  「我不管,我不管啦!棒球給我賠來啦!」球主幹脆賴在原地撒潑。
  繞珍簡直看不下去。年輕一代遇著問題只懂得瞎起哄,完全束手無策,真是填鴨式教育造成的罪愆!
  「我幫你們進去找好了。」她踏出來自告奮勇。
  「哇──」
  「鬼呀!」
  「主人出來了。」
  「不是我打破的,不是我打破的!」
  慘叫聲以各種希奇古怪的方式叫出口。她幾乎被這群魑魅魍魎的罪惡感淹沒。
  「喂,別吵啦!我不是鬼屋的主人──」她試圖控制大局。
  「鬼屋、鬼屋!」這下子適得其反,嘰哩呱啦的吼聲更加失控。
  「安靜、安靜,我只是想替你們爬進去……」剩下的話句可以保留在肚腹裡。
  小鬼頭一個個跑光光。
  她的下巴掉下來。
  好優呀!想想看,十年後的中華民國就靠這票「雄姿英發」的猛男們護衛!
  「難怪現代人高喊『女人當自強』。」她咋了咋舌頭。
  也罷,翻進去找球吧!既然自己負有嶄新的使命在身,就不能稱之為「闖空門」。
  她心安理得地為自己找到開脫的藉口。
  圍牆約莫兩公尺來高,對外號「滑溜猴」的她而言,當然算小CASE裡面的雛量級。
  繞珍兩三下就穩穩落在城牆的另一方,正式蹦入陰鬱的地盤。
  一陣涼風捲過隱晦黯淡的內院,颯颯的風聲儼如幽然輕歎。枯枝殘葉在原地掃了幾個圈子,重新跌躺在雜草地上,亂紅飛過鞦韆去。
  入口處的紗門並未合攏,隨著風勢微弱地震動,啪噠啪噠地拍打著木框。
  更有幾分鬼意了。
  繞珍輕輕嚥了一口唾液。
  「媽的,這麼邪門!」這年頭,「媽的」兩字已經勢成尋常語助詞,不帶任何粗鄙的意味。
  她明明記得這間屋子已經許久未曾有人走動,那麼紗門又是何方神聖打開的?瞧它的鎖扣還滿緊繃的,不像年久鬆脫的模樣。
  做賊的亢奮感讓她的表皮興起哆嗦。
  爽!
  就是要有幾分挑戰性,探起險來才好玩!
  她悄悄摸近門側的窗欞,往裡頭探看。
  暗濛濛的,連隻鬼也沒……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老天保佑窗子沒上鎖。」她先默禱一遍。
  嘿嘿,窗扣果然沒有套上,她的祈祝靈驗了。既然如來佛祖都站在她這邊,她還有什麼好忌憚的。不入虎穴、焉得棒球,先摸進去再說。
  繞珍伶俐地翻進大宅子裡,再反手攏上窗簾,以免被外人發現屋子裡「鬼影」幢幢。
  她的視網膜轉瞬間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傢具擺設開始現出微弱的線條。
  大體上,防塵白布掩蓋住所有傢具,因此她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隱隱約約只感覺到空氣蓄含著厚重的塵埃味兒,呼息之間有點嗆鼻。
  直到視線更進一步融入黑暗中,繞珍終於觀察到鬼屋……呃,空屋裡詭秘的地方。
  玩具。
  滿滿一屋子的玩具。
  「哇……好優呀!」繞珍忍不住低叫。
  她這輩子尚未見過尋常人家搜集近千種的玩具。積木、拼圖、模型車、BB槍、大狗熊、加菲貓、機器人,以及各種款式的洋娃娃,有坐姿的、有站立的、有蓬蓬裙的,遑論小女生最炙手可熱的芭比娃娃,當家主人簡直把整座玩具反斗城搬回屋簷下。
  一間閒置千把個日子的空屋,卻裝滿了價值令人咋舌的玩具,多麼奇譎莫名。
  「YES!夠過癮。」她興奮的發抖。這才叫尋幽探勝嘛!倘若只是一間平平凡凡的華宅,未免太辜負了她三年來的幻想。
  圓溜的視線自然而然停駐在通往二樓的階梯。不曉得樓上更藏著多少驚奇?
  「阿彌陀佛,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事先說明比較識相,以免驚擾了沉睡中的好朋友。
  繞珍移動貓咪似的輕靈腳步,靜靜踏上大理石梯的起點,上到階梯的轉角處。
  突然蹦出眼前的人影幾乎嚇掉她半條小命!
  繞是她藝高人膽大,這廂也不得不駭出一身冷汗。
  「赫!」繞珍跌伏在樓梯上告白。「我……並非有意闖……闖闖闖……闖入……」
  良久,對方一絲反應也沒有。
  她凝聚起膽囊內的分泌物,偷偷挺直身子查看──
  人影也默默回望她。
  對方慌張忙亂的黑眸,深鐫在雪白的鵝蛋臉上,看起來彷彿擴大了兩倍,菱形的紅唇失去血色,使得整張清麗的俏臉更顯年輕而倉皇。基本上,這張面孔並不難看,甚至可以歸類為「秀淨順眼」的安妮式長相,而且與她自己生就得一模一樣……
  「他奶奶的,鏡子。變態!」任何人會把鏡子懸掛在樓梯間,不是變態是什麼?
  繞珍啐了自己的映像一口,繼續往樓上進發。
  空屋的隔局設計與附近的別墅群相同,她依照自家的路線,停在右側第一間房門前。
  若她猜得沒錯,房內應該佈置成主臥室,與她家的房間恰好遙遙相對。只要屋內駐紮著人家,有事沒事還可以拉敞窗戶,兩方隔著各個兒的庭院對話。
  來到重點地帶了。
  繞珍的手心掬著一把冷汗。
  一般而言,恐怖片的精采橋段都發生在大房間內。窗簾可能會無風而拂動,收音機自個唱出聲調,杯子、茶盤浮在半空中──
  「天哪,酷翻了!明天上學,非炫耀給陽德那傢伙羨慕死不可。」她激動地握緊拳頭。
  陽性公孔雀打著「海鳥社社團助教」的名號,公然對她行「抽成」的惡跡,早就讓她牙癢癢很久了。幸虧大夥兒還算合作愉快,而且陽公子也滿有一手的,往往接下夠社員們吃穿好幾年的大案件,出手頗為慷慨,所以她才能容忍他這些日子。
  進入第三重危險境地的時間到了,她深吸一口氣,緩緩扭轉門把。
  嘎吱……
  久未上油的門發出特殊音效,完全切合目前的幽冥。
  「可惜!」房間裡並未出現她期望中的異象。
  一切都普普通通的,大部分傢具依然披覆著白布,四根床柱垂下典雅的紗簾,幽暗中,透出古老的維多利亞風情。
  「沒什麼了不起嘛!」
  她悻悻然地踱到唯一開放的傢具──大床前,準備坐下來歇歇腿。
  觸目的影像截斷大探險家正常的呼吸頻率。
  一具完整的男性軀體陳躺在白床單上。
  「啊……啊……」繞珍剎那間啞掉了。
  屍體!慘遭謀害的屍身!
  「死……死人……要命!」她連滾帶爬地鑽出房門。
  見鬼了!「預計」發現恐怖現象與「確實」目睹死亡場景可是兩碼子事。她啥不好撞見,卻去衝上一具屍首的煞。
  繞珍委頓在走廊上喘氣,距離口吐白沫只有兩秒鐘的時間。不行,她吩咐自己千萬要鎮定下來,現在的情勢非同小可,她目睹了一樁謀殺案的發生,這種機會千載難逢,平凡人說不定一輩子也遭遇不到一回。再說,屋子裡處處印著她的指紋,倘若現下不聲不響地跑了,日後更是跳入石門水庫也難以洗得乾淨。
  葉繞珍呀葉繞珍,千千萬萬要三思。
  「死人就死人。」她用力吞下一口口水。「反正又不是沒見過屍體,幹嘛緊張兮兮的!不怕、不怕!」
  自我說服了十分鐘,她決定再度進入命案現場。
  這一回她心理已經有所準備,即使驚惶的心態依然存在,卻也逐漸恢復往昔的敏銳觀查。
  首先侵入她認知系統的,是一串綿綿長長、幾乎無法聽聞的鼾聲。
  會打鼾的死人?這可稀奇了,值得冒險一看。
  她四肢著地,龜行到床畔,抬眼偷瞄「屍體」的肚子。
  平坦的腹肌微微起伏著。
  他活得好好的,只不過睡死了。
  「幸好。」繞珍吁了口氣,虛脫地癱坐在床側。「幸好老兄他不是死人──」
  且慢!
  倘若這傢伙不是死人,自然就是「主人」羅。那麼她又算什麼?
  繞珍悚然憶起自己的特殊身份──闖入者,英文叫BURGLAR或INTRUDER ,依據中華民國刑法第三百零六條:無故侵入他人住宅,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三百元以下罰金。
  苗頭不對,先溜再說。她埋頭鑽向房門口。
  「想跑!」轟隆隆的悶雷自她頭頂上炸開來。
  鐵鉗似的硬臂擒獲她的蠻腰,模擬老鷹抓小雞的姿勢,居高臨下將她提起來。
  「強盜!放開我,放開我!」她死命掙脫對方的掌握,無論如何也要逃出犯罪現場。
  「惡人先告狀!」「屍首」嚴酷的低罵聲從她上頭三十公分的地方流轉下來。「我問你,你偷了我多少東西?」
  顯然「死屍」足足高她一顆頭。
  繞珍霎時察覺自己陷入極端不利的境地。敵人自身後制住她的雙手,兩臂隨便一抬就把她臨空舉起來,她一身的防衛絕招根本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不是小偷,放開我。」
  說來真是蹩腳,纏鬧到目前為止,她連人家的長相是圓是扁都摸不清楚。但也幸好如此,對方亦沒能瞄清她的外貌,以後在警察局指認的時候才不會穿幫。
  「廢話,你不是小偷,只是想闖空門。」「死屍」的語調屬於男低音,一旦聲帶震動起來,胸膛便跟著咕隆咕隆作響。
  在她記憶中,高中時期記她小過的軍訓教官就配有相同的嗓門。顯然她跟聲音低沉的男人天生相剋。
  「我哪有闖空門?」她奮力澄清自己的無辜。
  「否則你如何稱呼自己擅入他人私有土地的行為?」他質問。
  「……闖空門。」她不得不附和「屍體」的觀點。
  瘦扁的嬌軀倏忽被轉了一圈。
  「你是哪戶人家的小孩?」「屍體」冷沉著惡狠狠的口吻嚇問她。
  繞珍反抽了一口怨氣。小孩?她長得像小孩嗎?她堂堂大姑娘,好歹臉蛋俏麗美觀,上圍縱使構不著三十六寸的聖母峰之流,可也稱得上「挺有肉」的,殭屍先生居然喚她「小孩」!虧他們倆現在還面對面貼得緊緊的……
  「啊!」她忽然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
  「嘎?」殭屍先生冷不防被她嚇鬆了箝制。
  繞珍撲通跌坐在地毯上,暫時得到自由。
  這個殺千刀的登徒子居然碰到她的酥胸!她緊守二十二年的美麗防線!繞珍哪還跟他客氣,一記「倒鐵拐」鉤向殭屍先生的小腿。
  殭屍先生吃了第二記悶招,雷峰塔似的大塊頭嘩啦塌下來,當頭壓向她嬌瘦的軀幹。
  山崩了!
  她四肢並用,忙不迭爬開「屍體」著地的定點。
  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繞珍把握契機,一個箭步竄出主臥室,三步一大滑、兩步一小跌地滾向樓梯口。
  「別跑!」獵人迅速拉近追殺的距離。
  脊骨的神經告訴她,殭屍先生打算重演方才制伏她的手段,再度從身後偷襲──她的足下猛地踏中一顆圓硬的物體。
  天助我也!滑倒的姿勢湊巧解救她避開殭屍先生的擒抱。
  繞珍在一秒鐘內領會到拯救自己的物體是啥玩意。棒球!
  她完全憑直覺反應,垂手撈起拳頭大的武器,擺好POSE,投出──
  「哎呀!」敵人應聲倒地。
  好球!
  武器依據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原理,彈回她的手心。
  殭屍先生三陣出局!
  「BYE──BYE!」她施展出「前田徑隊隊長」的本領,邁開飛毛腿,頭也不回地衝出華宅。
  薰涼的晚風拂起她寬大的球隊T恤,公牛圖案皺起猙獰的眉頭,狠狠瞪望著二樓窗台。
  中原標準時間,七點整。
  夜,才剛揭幕──
          ☆          ☆          ☆
  頭好痛!
  「噢……」
  次晨,忙碌了半個夜晚的探險家扶著抽痛的額側,跌跌撞撞地踏下櫸木樓梯。
  晨陽彷彿嘲笑她的狼狽,明知她的眼瞼酸澀得無法眨開,卻一股勁兒透過玻璃窗,大剌剌地迸射在她臉容上。
  「難怪后羿要射太陽。」她發出怨恨的低喃。
  樓梯轉角的立身鏡映照出她的落拓和缺眠。
  原來她家樓梯間也有鏡子,可見變態者不只昨夜的殭屍先生,她的天才雙親也高明不到哪個等級去。
  「阿珍,趕快下來吃早點,你九點不是有課嗎?」她娘操著台灣國話咆哮。
  「小聲一點啦。」繞珍支著作痛的螓首,慢吞吞捱向一樓正廳。
  牛皮沙發輻射出無限的歡迎,她哼吟幾聲,癱坐進去,昨晚隨手擺放在茶几上的棒球彷彿化身成一張圓臉,譏嘲她探險過度遺留下來的筋骨酸痛。
  「臭球,還不是為了你!」無辜的球被她捏進手心。
  那個邪惡的殭屍先生也脫不了關係,明刀明槍攻擊她還不夠,夜裡竟然闖入夢中糾纏她。整個晚上她腦中不斷浮現一對銳劍般的濃眉,和兩隻深不見底的眼眸,暗幽幽的,猶如詭秘的太空陷阱「黑洞」。
  「昨晚我們去吃喜酒,你是跑到哪裡玩了?怎麼會玩出一身傷?」葉母從廚房門口探出圓嘟嘟的福相。
  「也沒什麼,說出來你一定不信。」她有氣無力的。「我只不過被一顆棒球整慘,和殭屍打了一架,又摔了三跤,再從私人的玩具反斗城脫逃,然後就回家了。」
  葉母膛瞪著她,良久。
  「吹牛也不打草稿。」腦袋忽地縮了回去。
  「我就說你一定不信嘛!」她拉平自己委靡的身軀。
  「散塔露琪雅」的音樂門鈴瀰漫空氣間。
  奇了,早上七點半就有訪客上門。
  「阿珍,去開門。」葉母的雞貓子嗓門透天作響。
  「我已經死了。」她舒適安泰地陷入沙發中,拒絕移動身體的任何一處關節。
  「猴死囡仔!」葉母嘮叨著,認命地離開廚房應門去。「一定又是你那個老頭子,明明提醒他出門晨跑不要忘記帶鑰匙,他就是會忘記,非要麻煩老媽子幫他開門……啊你是誰?」
  陌生人哩!
  繞珍癱平在沙發裡,隔著椅背沒法子瞧見門口的方位,不過聆查母親大人的語氣,儼然好奇超出危機意識,對方的儀表應該非常正派。既然如此,就不煩勞她起身了。
  「對不起,敝姓袁……」彬彬有禮的男低音鑽入她耳膜。
  怎麼如此耳熟?
  「……我住在隔壁那棟洋房。」
  隔壁的!這會兒她渾身的寒毛全部站起來竊聽。
  「啊我們隔壁明明沒人住。」葉母包打聽的情操立刻冒出頭。
  「是這樣的,我前幾年一直駐守在歐洲,昨天下午才搬回來,因為房子疏於照顧,水電和瓦斯已經被人停掉了──」陌生人以悅耳的低音吐露著懇求之意。
  繞珍的心當場涼了一半,另一半未涼的芳心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要命!殭屍先生想做什麼?莫非她昨夜遺落了任何物品,引導他調查到自家門口?
  不會的,不會的,先靜觀其變再說。
  「──我必須撥一通緊急電話到歐洲去,可是家裡線路不通……能不能先向您借用一下,等電話帳單寄到的時候,我再將通話費付給您?」
  原來殭屍先生只想借電話,她悄悄舒了一口氣。太好了,顯然她的處境依然無比安全。
  「當然可以,敦親睦鄰,人人有責。」葉母相當阿莎力。「電話在客廳茶几上,你儘管打,沒關係。」
  拜託!繞珍險些暈過去。茶几就在她腳邊,更該死的是,她身上還穿著昨天那件公牛隊T恤,手中更掌握用以攻擊他的武器,殭屍先生或許不會認出她的眉目,但是這一身裝備若能瞞過人家的雷達,她可要懷疑對方的心智聰明度了。
  現下該怎麼辦才好?
  快閃!
  「媽咪。」她捏住鼻頭,怪腔怪調地叫著。「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啊你是沒腳是不是?」葉母吼出河東晚娘叫。「來,袁先生,請進。那個丫頭是我女兒啦!」
  繞珍可以感受到陌生人張望的焦點燒穿椅背,射入她的心臟。
  「哦。令嬡多大年紀了?」陌生人保持禮貌的社交應對。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千萬要讓老母大人提前三步到達她的定點。
  「她這個學期升上大三,成天只懂得蹦蹦跳跳的,跟一匹猴子一樣。」葉母埋怨。
  「猴子是『一頭』、『一頭』算的。」她忍不住再捏住鼻尖糾正。
  「你再吵就沒早餐吃!」
  她的祈禱應驗了,葉母杵在沙發尾端,中年發福的身形正好遮住她的上半身。
  繞珍突然撲進母親懷裡,充滿無限嬌憐。
  「媽咪,我肚子痛。」快快護送我上樓吧!
  「這樣喔……」葉母疑惑地審視女兒的溫情主義,打從自幼稚園畢業開始,繞珍就拒絕讓大人們繼續對她摟摟抱抱。「好吧!你休息一下,我去替你拿胃藥。」
  「我跟你一起去。」她堅持不肯從母親懷中抬頭。
  「那你乾脆自己去拿藥就好了嘛!」說歸說,母女天性,娘親大人當然不可能撇下「病中」的女兒不睬。「袁先生,你自己請便,我就不招呼你了。」
  「當然、當然,謝謝您。」單人沙發的彈簧發出下沉的嘎吱聲,話筒從機身上拿起來。
  「啊你連待在自己家裡也不能好好走路。」葉母橫眉倒豎,猛瞪著黏在自己胸前倒退著走的小袋鼠。
  「我渾身無力。」也許她太多心,但繞珍總覺得殭屍先生正透過母親的身體打量她。
  無所謂,她只差兩步就能躲進廚房了。
  「散塔露琪雅」的樂音二度響起。
  「這次一定是老頭子。」葉母突然閃開,逕自去應門。
  「媽……」她傻了。
  眼前頓然失卻屏障,夜魘中的「黑洞」凝聚成貨真價實的濃眉暗眸,直勾勾迎上她的視線。
  殭屍先生!
  她勉強合攏下垂的顎骨。
  玄黑色襯衫,灰黑色西裝長褲,黑色休閒鞋,黑筒毛襪,黝黑的皮膚,子夜黑的濃髮。
  這男人,從頭到尾就那麼一身黑,異樣的神秘氣質比他的俊帥更加惹人注目。稱呼對方「殭屍先生」其實並不全然符合現實,毋寧以「撒旦王子」來叫喚更加貼切。
  繞珍沒發覺自己下意識地吞嚥一口唾沫。
  你認不出來,你沒理由認出來,你認得出來才怪……她在心裡下咒。
  撒旦王子輕啟嘴唇。
  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天!他要揭穿她了!他要大喊抓賊了。她該怎麼辦才好?一世英名從此付諸流水,她無顏以對江東父老,虞兮虞兮奈若何……
  「喂,我是袁克殊。」彼端的線路接通。
  嘶息從她牙關間洩出來。好險!
  緊迫盯人的黑瞳依然攫住她,但她老人家管不了那麼多,走人要緊。
  繞珍砰通砰通奔上樓,抓起背包,再砰通砰遛闖下樓。
  「媽,我去上課了!」奪門正待逃脫。
  「啊你不是肚子痛?」葉母被女兒的怪行整得一愣一愣。
  「現在不痛了。」她推擠過老爸身邊。
  「你手中拿著什麼?」葉父抓住女兒的右掌。
  一顆棒球叮咚滾下地。
  身後的電話交談聲嘎然而止。
  哇咧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繞珍突然巴望地上裂開一道大縫,將自己吞噬進永恆的黑暗裡。
  「咦?」她極度「訝異」地抬頭。「好奇怪哦!從哪裡掉下一顆棒球的?」
  雙親大人傚法她仰首搜尋天賜神跡。
  「是從上頭掉下來的嗎?」
  「好像是,剛剛沒看清楚。」
  葉氏夫婦同時感到疑惑。
  「你們慢慢找吧!今天我不回來吃晚飯,別太想我。BYE了!」罪魁禍首趁亂以光速逃離現場。
  看來這幾天可能得耗在表妹家,暫時避避風頭。
  儘管跳上心愛的「風動九十」,繞珍依然可以感受到兩隻極度深邃的黑水晶,排開一切距離,密切追隨她的背影。
  一如眠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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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4 08:07: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開學第一周,各大社團紛紛選中午餐休息或課後的時間招生。青彤大學的法、商學院之間,撲蓋了一片千多坪的大型活動廣場,一到招生熱潮,廣場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狂湧進最蜂擁的人海。
  幾家歡樂幾家愁,平時熱門搶手的學生組織,報名攤位前自然擠滿豐沛的學弟、學妹,享受著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風光勁兒。至於門可羅雀的團體,反正這些年來也孤獨慣了,攤位照樣陳列出來,招生負責人們逕自嗑瓜子、閒扯淡,無聊地賞視著鄰居送往迎來的盛況。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李清照的詞句分明創寫來形容冷門社團的。古人果然具有智慧,千百年前就能預料到後輩的哀怨。
  「海鳥社」的招生攤位也屈居冷清悽慼的行列。
  儘管每張攤位莫不是施展出渾身解數搶人,海鳥社的門面卻最是清寂,僅有一位外表吊兒郎當的扁平型女生自顧自鑽研言情小說,渾然將外人視之如無物。
  「請問學姊,海鳥社是做什麼的?」兩尾小泥鰍佇立腳步,好奇的視線落在她猛啃的小說封面。
  知名插畫家陳淑芬繪製的精美封面與他們相對,書名只有簡簡單單四個字──帥哥有難。
  封面移開,一雙丈母娘審女婿的瞳仁瞟向毛小子。
  「斂財。」解答完畢,靈眸再度消失在書本內頁。
  圍裡著NIKE舊球鞋的腳丫子蹺在案頭上晃呀晃,腳底板的操場黃土散落成同心環狀。
  兩名新生順著她沾塵的運動褲往上滑溜。嗯!不錯,外表雖然率真、粗放了一些,身材倒是非常勻稱健美,尤其那雙傲人修頎的長腿,更加引動唾腺的分泌。
  純男性的興趣登時被學姊激發出來。
  「好,我要入社。」他們異口同聲。
  「你們可具備最基本的入社資格?」懶洋洋的嗓音隔著《帥哥有難》詢問。
  「什麼叫『最基本的入社資格』?」新生面面相覷。
  「要讀過桌上那幾本書的傢伙才能入社。」纖細的指尖點了點標的物。
  幾本言情小說充當紙鎮,押定了幾張社團簡介,以免被風吹跑。
  新生研究了一下書名──《爆笑俠侶》、《秀逗大俠》、《俏皮小妞》、《嬌女出招》,清一色是年輕女性偏好的文藝長篇,而且出自同一位作者。
  「學姊喜歡閱讀愛情小說?」新生甲扁了扁嘴巴。
  「非關我個人喜好的問題。」愛理不理的解釋從書頁後飄出來。「這幾本文學名著是本社指導老師凌某人的業餘著作,舉凡海鳥社社員非讀不可,你們有異議嗎?如果沒讀過,歡迎上路,明年請早。」
  老鳥擺明了趕人的意味。
  新生乙大大開了眼界。
  「我保證明天絕對將它們讀完,請學姊讓我入社。」他不知從哪裡卯出一股蠻牛勁。
  繞珍終於放下那本落難的帥哥。這年頭的小毛頭真是奇哉怪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硬想闖進來。
  「好,填資料,繳會費。」她隨手抽出體育系專用信紙──她上個學期向系學會A來的,還沒用完。
  兩名新生快速寫下自已的基本資料。
  「會費多少?」新生甲掏出皮夾。
  「三萬。」
  「三……」兩副下巴面臨脫臼的危機。
  真的假的?他們的視聽功能依然正常吧?
  「怎麼,嫌貴?」學姊似笑非笑的表情登時刺傷了少年人脆弱的自尊心。
  「神經病!」新生甲恨恨地揪住同伴。「走了啦!人家根本不打算讓我們入社。」
  「拽什麼拽,不招新生就別把攤位擺出來嘛!」新生乙運用自己身為消費者的權利抗議。
  「珍重再見。他日江湖相逢,自當把酒言歡。」她又七仰八叉地癱坐在攤位後頭。
  不遜之徒總算走了,這樣也好,省得她耗費時間與這群拿汗毛當鬍鬚留的新生仍虛與委蛇。
  「葉社長!」一本社團日誌扭成圓筒,老實不客氣地敲上她的百會穴。
  「噢!」要死了,肯定是殺千刀的陽孔雀。她怒沖沖地回頭,「媽的,幹嘛打人?」
  「唷荷,大陸國寶進貢台灣。」陽德嘲笑她的熊貓眼。
  「有點水準好不好?本姑娘只不過被浣熊附身。」她沒好氣。
  陽助教假權威之名,當頭再賞她一記棒喝。「人家問得好,不招新生就別把攤位擺出來。」
  「你以為我樂意耗在汗水體味交融的廣場浪費時間?這是『肯德基爺爺』的意思。」她白了助教一睞。「校長明言指示,『海鳥社名義上隸屬於學生性社團組織,應該遵循校園杜團應有的招生、管理規章,以免引起他人之非議。』你老兄只懂得為私人荷包著想,盡情打工課稅,全社除了我還有誰能出來擺攤位,裝裝樣子?」
  校長大人空長了一副圓嘟嘟、白胖胖、臉蛋紅潤的慈和相貌,卻酷愛頒出聖旨與她過不去,隨便想想就滿肚子火。
  「反正全社除了你也沒有其他社員了,能者多勞。」無論何時何地,陽德一旦拆起她的底牌,可謂毫不遺置保留的餘地。「也罷,既然門面陳列出來,乾脆再招一名新社員吧!」
  「才不!」她斷然回絕。「別忘了咱們專門從事地下生意,膽敢請問陽助教,您如何向新社員解釋,海鳥社以搜羅萬惡金錢為主的偉大宗旨?」
  「把我們的社團宣傳簡章遞給他看就好了。」陽德以臀側頂開她,為自己騰出一個空位。
  廣場對面,法律系小學妹端著嬌滴滴的銀盤臉兒,捻了捻楊柳細腰,遙遙對陽孔雀招搖。
  「學長。」
  「好久不見。」陽德大方地回以崇拜者俊朗的爽笑。
  我把你個火雞內涵的扁毛孔雀!繞珍心頭暗斥。此人空具一副研究所高材生的書卷氣,挾著「校園白馬王子」的威名迷惑課外活動組老處女,故意申請成為海鳥社的助教,與她分掏那杯微末不足以塞牙縫的殘羹。
  虧她大人大量,竟然也捱受了兩年。
  「別瞪,否則她們會以為你愛上我。」陽德淺揚著高雅氣質的笑容,右臂舉高四十五度角,仿如選美皇后一般與眾路崇拜女子揮手致意,嘴角猶能分音迸出幾句勸告。
  「哈、哈、哈,真好笑。」她發出乾澀的評論。
  「凌老師呢?」他問起社團指導老師的下落。
  「她這個學期開課的堂數不多,近幾天留在家裡趕稿。」
  「你乾脆把攤位收一收,我們去吃飯吧!」陽德慷慨得緊。「我上個月發表的論文稿費領到了,請你吃排骨飯。」
  「你必須連我表妹一起請,我跟她約好了今晚求宿一宵。」繞珍跳起來收拾細軟。難得他大爺亮了荷包,不敲白不敲。
  一張淺米色的資料表格飄落招生攤位,暫時凍結兩人收拾的動作。
  繞珍訥愣地仰首。
  表妹羞怯而凝毅的佳顏出現在她面前。夕陽的光束投射在她的白襯衫上,反照出如煙如霧的朦朧,繞珍腦中自然而然浮現張先的詞句──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
  朱粉不深勻,閒花淡淡春。
  細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雲。
  平心而論,她自己的外在條件並不遜色,但比起靈均的清靈,總是多出幾分泥塵氣。
  「我……我要,入社。」簡短四個字的請求句已經讓屈靈均掙扎了整個下午,終於鼓起勇氣提出口。
  「美女。」陽德吹了聲口哨。「請問電話號碼幾號?」
  「放下!」繞珍一掌拍掉他摸走的入社申請。「你不行,沒得商量。」
  「為什麼?」靈均怯怯地抗議。
  「不為什麼,反正你待在青彤,表姊自然會罩著你,幹嘛浪費課餘時間參加社團?」她提了一個不算藉口的藉口。
  靈均自幼便非常害羞,受到語言障礙症的影響,她平時講話只能以緩慢含糊的方式咬字,情緒激動時更會發生口吃的情況,因此自卑感比起同儕朋友們更加明顯,最害怕成為眾人的焦點。而今,她卻要加入一個以賣弄三寸不爛之舌、或一切可能手段攢銀兩的社團,有沒有搞錯?
  葉繞珍啥都不寵、誰也不愛──當然,老爸、老媽除外──偏偏疼壞了這個清清弱弱的小表妹,教她眼睜睜看著表妹接受命運的磨練,在一次次的挫折中傷心落淚,倒不如把她五花大捆、擱在高壓電鐵軌上,活生生讓火車輾過去還痛快些。
  「可是,我想,訓練自己,的膽識。」靈均已經習慣唯表姊的馬首做前瞻,不過今兒個她可是吃了秤坨鐵了心。
  「如果想訓練膽識,中元節的時候我再約你去逛基隆鬼屋。」
  「無所謂,我收你。」陽德力排「獨」議,搶下靈均的申請表。
  男性嘛!好色而慕少艾是正常舉止。而他恰好與全世界二分之一的人口一樣正常。
  「喂,我說拒收就拒收,你怎麼一點也不尊重社長?」海鳥社的頭頭噴煙了。
  「『社長』,別忘了你正在和親愛的『助教』說話。」陽德怡然又自得。
  「助教又如何?」她橫眉豎眼地警告他。「你以為自己是助教就可罔顧學生意願?告訴你,現在快要進入二十一世紀,中華民國政府已經解嚴了,中共也面臨國際人權協會的施壓,歐洲各國聯合成命運共同體,美國依然面臨鉅大的財政赤字,新加坡躍升為『四小龍』的高度成長國家,連台北市的捷運木柵線也通車了。」
  陽德助教和新收社員互相交換納罕的視線。
  「請問以上申論與海鳥社招生活動有何關聯?」
  「當然沒關係。」繞珍打量蠢蛋似地掃瞄他。「重點是,內舉要避親,我拒絕收受流著相同血源的親屬擔任社員。」
  「葉同學……」第四道雜音突然插進來。
  繞珍罔顧新來者的存在。「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強調──我,絕對禁止,屈靈均,加入海鳥社。」
  「原來你叫屈靈均。」陽德向來熱心公益,立刻轉身歡迎新社員。「歡迎、歡迎,在下陽德,法律研究所二年級學生,不巧正好榮當海鳥社的社團助教。」
  「謝謝。」靈均低下嬌赧的臉蛋,黑緞般的青絲披散下來,微微敞露頸後誘人的白皙玉膚。
  「葉同學……」第四號人物再度發出嘗試的呼喚。
  「喂喂喂,你們在搞什麼?我的『拒絕申請通知』到底聽進去沒有?」她的表情幾乎像T恤上的公牛標誌一樣猙獰。
  「葉同學!」大人物終於忍無可忍。
  屈靈均最先被嚇到,驚惶的清眸猛地迎向身後的喝叫。
  「肯德基……」
  繞珍眼明手快,立刻探臂圍堵表妹脫口而出的訝異。
  「嗨!校長。」她馬上換成一臉陪笑。「您的氣色真紅潤,鬍子潔白又健康。」
  「紅潤到足以被人誤認為肯德基炸雞?」老好校長有點委屈。
  「您當然不可能長得像炸雞。」陽德立刻截進來打圓場。應該說,他比較酷似炸雞店門口的那尊肥胖山人,白鬚白髮、白西裝、圓肚皮,莫不肖似個十足十。「校長又出來視察民情啦?」
  「這個……」校長遲疑地望了望海鳥社成員們。「你們……現在有沒有空?」
  「『基本上』,現在是社團的招生時間,為了遵循校園社團應有的招生、管理規章,以免引起他人之非議,我們應該算是沒空的。」繞珍甜蜜蜜地介紹。「除非校長不介意我們推翻這條『基本合約』。」
  肯德基爺爺吁出一串「叫校長太沉重」的歎息。
  「我哪還關心什麼基本不基本的。」他低喃,哀傷的低姿態令人垂憐。「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已經與貴社的指導老師凌某人商量過……我的孫女兒想麻煩你們幫忙照料──」
  「對不起,招生時間已經截止。」繞珍醜話先說在前頭。「噢!」
  陽德偷偷捏了她一把。
  再亂碰我就讓你當蘇武──蘇武牧羊被「海扁」。她無聲地用眼神警告。
  校長渾然不察他們的明爭暗鬥。
  「招生?」老人家垂下淒慘兮兮的嘴角。「她只怕活不到上大學、參加社團的年紀了……」
  哦?既然並非為了托孤,敢情是生意上門了?繞珍當場再換上一副哈巴狗的顏相。如果校長想選購棺木,她有路子,包準八折優待,只要價錢談得妥,還可以買一送一,反正校長年紀也大了,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來來來,校長,咱們邊走邊談。」陽德親親熱熱地搭住校長肩膀,逕自走開。
  這痞子又想搶她生意!繞珍扯住表妹的臂彎,迅捷追上去。
  「校長,別聽他的,只要把CASE交給本徒兒,我可以給您低折扣優待,附送VIP 金卡一張……」
          ☆          ☆          ☆
  假若以十級的度量尺來評等,新CASE的困難度約莫落在九點九九的刻度上。
  繞珍維持她沉思時慣有的姿勢,雙掌捧住腮頤,撐坐在香閨的窗台上,呆呆瞪向二十公尺以外的住宅。
  「媽的,早知道就把燙手山芋扔給陽德那小子。」
  話說肯德基校長的寶貝孫女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在即將慶祝十三度芳華的前夕再度復發。她在病榻上唯一的心願,就是擁有一尊英國制的「夢幻仙子」洋娃娃。
  「夢幻仙子」耶!開玩笑。
  這款洋娃娃的威名比起芭比俏妞響亮不知千百倍。當年英國公司特地延聘一名頂尖的玩具設計師,精心塑捏出迷你的夢幻美女,舉凡金髮上的飾品、芳頸中的珠鏈,以及胴體套穿的華麗禮服,都由真品縮制而成,售價相當於一台MARCH,而且全球限量生產五千尊,據說台灣僅有兩百多人持擁。
  肯德基爺爺的老好校長「僅僅」要求海鳥社替他找到任何一位擁有「夢幻仙子」的人,並且說服對方出讓,他願意出高價買下洋娃娃。
  整座「福爾摩沙」的人口早八百年已經突破兩千一百萬,教她上哪兒搜出這些個擁有「夢幻仙子」的主人。十萬分之一的機率耶!
  偏偏陽孔雀一早撂下話來,她有種接案子,就得有本事完成。倘若最後將校長的委託搞砸了,她必須無條件答允讓表妹入社。
  開玩笑,弄壞自己的招牌已經夠淒慘了,還得外加割地賠款,那怎麼成!賠本生意她葉社長是萬萬不干的。
  唉!
  過去三天,她在學校的公告欄張貼懸賞啟示,並且進入BBS站昭示天下:凡能提供「夢幻仙子」之下落者,重重有賞。女同學可獲校園白馬王子陽德之親筆情書,男性同好則免費致贈陽王子泡妞秘訣一冊,無誠勿試。
  獎賞雖然誘人,卻依舊收不到任何有用的資訊。
  想當然耳!「夢幻仙子」又不是尋常洋娃娃,隨便走一趟玩具反斗城就可以買得到……
  「玩具反斗城!」對屋窗戶輻射出來的晶瑩光線,恰似她腦中乍亮的菲利浦。
  對呀!怎麼沒想到呢?她家隔壁現成蓋了一棟私人玩具城。殭屍先生既然以成年人的外形和智商,培養出搜集兒童玩具的變態嗜好,難保不會正好留存一具妖嬌美艷的「夢幻仙子」。
  有希望了,即知即行!
  繞珍以跌斷脖子的速度衝下一樓廚房。
  「媽,今晚的菜色烹飪得豐盛一點,我過去邀請殭屍……袁先生來吃飯,進行親善訪問。」也不管母親大人如何回應,她長腿邁跨,飛奔往芳鄰的宅邸。
  距離四天前的「作案」,她遲遲不敢再涉足「危城」的領域,生怕被主人一傢伙拎進警察局。
  不怕、不怕,現行犯可是得當場活逮的,殭屍先生缺乏足夠的證物指認她,而且她只要打死不承認,他也奈何她不得。
  叮咚!圓型的門鈴鈕按落。
  靜候三十秒,沒人應門。
  怎麼會?他的臥房窗戶明明透出亮光。
  敲門試試看。砰──
  白鍛鐵門悄悄被她擂開。
  「這麼優?」繞珍被自己的天生神力震懾。
  殭屍先生果真崇仰孔子的政治精神──夜不閉戶。既然如此,她就當作自己受到入內的邀請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華宅內的陳設大抵上與四天前並無多大差異,只是覆蓋傢具的防塵布已然掀了起來。
  而且──實在有點詭異,大理石方桌上又增擺了四種玩具新模型。
  莫非殭屍先生真的培養出搜集玩物的變態樂趣?
  「哈羅,有人在嗎?」喚音層層疊疊地迴響。「袁先生,我是隔壁派遣出來的外交使節。」
  空氣依然維持高效率品質──靜悄悄。
  她小心翼翼地踏上樓梯,繼續往敵人的心臟地帶進侵。
  「袁先生,你還活著嗎?」她杵在主臥室門口探頭探腦。
  真的沒人!
  水銀燈透過玻璃鏡罩的折射,燃亮了十五坪大睡閣的角落。四柱古床依舊,歐式裝潢依舊,獨獨從缺一副困臥的屍首。
  「真是沒默契。」她嘀嘀咕咕地踅進聚光燈下。「難得我正大光明的跋涉匪區,殭屍先生居然不在家……」
  空氣間突地騰起霧茫茫、詭異的白煙,她還來不及觀察驟然出現的迷魂香,一道陰森可怖的暗影已經從身後籠罩住正常光線。
  她不暇細想,逼緊的喉頭立刻迸裂一道刺破人耳膜的超音波,瘦弱的身子下意識從一點鐘方向躍出去。
  「我的媽!」
  見鬼了!這棟宅院果然不乾淨!
  四天前的情節再度上演,她滿擬拔腿狂奔出臥房,但轟隆隆塌下來的肉山將她壓平在地上。
  「咳……咳咳……」左右肺葉貯存的珍貴氣體盡數被壓迫出體外。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二度偷溜進我的門戶。」濕熱的鼻息吹暖了她的發尾。
  繞珍但覺背後的棉衫漸漸被水氣侵濕,而且,輕薄的衣料勾勒出「人肉紙鎮」的線條……
  他儼然……沒穿片絲半縷的模樣……
  「喝!」她拚命想爬出屋主的高壓範圍。「我……我是來……邀請你……」
  奇怪!她平時仗著藝高人膽大,怎麼每每陷身在這棟屋子裡時,氣焰就像蠟燭遇上西北風──一吹就熄呢?
  「奇了,賊窩大筵天下,順道禮遇財物受到損毀的受害者。」殭屍先生顯然愛上了枕著她當床墊的質感。
  「胡說,上次我才沒有損……」慢慢慢!她明明下定主意打死不認帳的。「這位先生,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這是咱們第二遭見面──除去你前幾天到我家借電話的那一次。」
  「哦?」濃重的鼻哼充滿不信任。
  無論如何,殭屍先生總算良心大發,她承負的人、九十公斤重壓終於移開。
  原來自由的空氣竟是如此甜美。繞珍風馳電掣般地彈跳起來,飛躲到離他最遠的角落,然後──呼吸差點走岔。
  天!好壯觀!
  繞珍愣愣盯住他憤振的胸肌,當場咋舌不下。
  他上半身光溜溜地轟立著,古銅色的偉岸軀幹,手臂撐住臀後的動作使他的二頭肌奮勇鼓起,頎長的健腿劈開成倒V型,態勢霸氣十足,一副帥男出浴的香艷奇情。
  陽德那副白面書生相,跟人家純然的陽剛氣概比較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當一位男性的胸圍鍛煉得比女人更發達時,她們活在俗世還有什麼意義?
  更值得商榷的是,袁什麼殊先生似乎毫不為自己幾近全裸的狀態感到「監介」。不過話說回來,他的每寸皮膚曬得如此均勻,顯然很習慣從事徹底的日光浴活動。
  「呃,袁先生,您介不介意──」她比了比半掛在他勁腰、要掉不掉的毛巾一下。
  殭屍先生全身上下,就靠這條小白布維護貞節了。
  「當然不介意。」嘲弄的黑眸送她一記邪邪的秋波。「你喜歡的話,送給你!」
  白毛巾兜頭飛過來。
  「啊!」她尖呼,蓋住面臨長針眼危機的眼皮。
  軟厚的布料準確地罩住她腦袋,香皂和熱水交融的馨氣幽幽沁進她鼻端,其中夾雜著一絲極細微的味道,滿好聞的……
  接著,她想起這條毛巾原本包裡的部位。
  「噁心死了!」繞珍飛快地扔開曖昧的布匹。
  這麼一來一往的時間,已經足夠袁克殊為自己加件皂褐色浴袍。
  在他回國的第一天晚上,偷溜進臥室的小賊若不是這株瘦巴巴的乾扁四季豆,那麼他甘願成為全世界第一位在三十一歲「低齡」即患上老花眼的庸夫。
  「剛剛好像有人提到『邀請』兩字。」他悠然點了一根香煙。
  莫非四季豆為自己的竊行而良心不安,決定以醇酒、美食、佳人慰勞他?
  「我和我媽,想請你吃飯。」她的心跳以違反自然的頻率亂蹦,必定是因為殭屍先生黑不溜丟的外形太嚇人的緣故。
  「你?」齒間呼出來的白雲朦朧了他的神情。「謝謝,但是我罕少接受陌生女性的邀約。」
  天!她差點噴鼻血。只不過吃一頓「敦親睦鄰餐」而已,他以為她們葉家女人飢渴到連「黑桃王子」也不放過?若不是未來可能有求於他,她早就三拳兩腿揍得他貼平在地上,權充虎皮毯。
  「看在你我兩家即將成為鄰居的份上,宴請您吃一頓家常飯是應當的,還望袁先生賞個臉。」為了五斗米,硬是得折腰。
  繞珍已經可以預見晚餐桌上的痛苦景象──
  袁姓殭屍展現他超級男性自大狂的本色,大剌剌地盤踞在上位,趾高氣昂地炫耀他那乏善可陳的一生,並且視自己為天下女性的夢中情人、無敵救星。
  沒關係,能忍人所不能忍,謂之「上人」,待他失去利用價值再來整治他,效果也一樣。
  「好吧!既然你那麼迫切的要求我──」袁克殊綻露一副慷慨施恩的模樣。
  忍耐、忍耐,為了追求幸福,她必須學習忍耐。
  「半個小時後見。」繞珍一把抹過俏臉。
  再不走,她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出手教訓他自大的高姿態。
  「等一下。」袁克殊慵懶地叫住她。
  「幹嘛?」硝煙味已經嗆出一點徵兆。
  「順便幫我把浴室裡的髒衣服扔下樓,明天我打算CALL洗衣店收去乾洗。」他輕率的口氣彷彿支使她跑腿是天經地義的。
  繞珍差點沒氣歪鼻子。姓「猿」的將她當成什麼了?鐘點女傭?
  維蘇威火山在她體內連續爆發十二次。半晌,她咬牙切齒地道:「沒、問、題。」
  活動火山迅速消失在房門外。
  豪邁開懷的響笑霎時縈滿整座華宅。
  「妙!真妙!」他嘻嘻呵呵得樂不可支,腸子差點被她噴火的眼神悶燒得打結。
  葉家千金一望而知是不讓鬚眉的典型,因此他依照正常情況推演──這位爽快硬氣的女孩會上門邀請他吃飯,還任他輕薄而不敢發作,顯然暗地裡有求於他,所以故意挑戰一下她的底限在哪裡,沒想到真被他刺中了。
  有意思!他拍案叫絕。
  誰教小妮子第一天便賞他一頓排頭吃,他小小報復一下,也是正常的。
  只望稍後的晚餐邀約,他的餐具不至於被苗條的「四季豆」事先抹上瀉藥。
          ☆          ☆          ☆
  偽君子!
  繞珍冷眼旁觀姓袁的將父母大人迷得團團轉,心中終於明瞭當年屈原何以會為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爛理由投江。
  他私下在她眼前擺出大男人主義的囂張氣焰,人前可又換了一個樣兒。
  「我的換帖兄弟上個月從江西帶回來一壇汾酒,不得了!醇得教人一聞就醉。來來來,陪我乾一杯!」短短一個半小時的飯局,葉父已經將他視為生平第一知己。
  之會迷惑人心的,可怖!
  「那我非得辣辣舌頭不可。」他伴著葉家人,和悅地移往客廳。
  整場飯局,繞珍苦於找不到機會探聽「夢幻仙子」的消息,再讓他們這麼一喝下去那還得了!喝到天光也停不下來。
  「爸,袁先生說不定還有其他事情要忙,你別絆住人家。」她出面打圓場。
  「沒關係,我正在休假中,隨時都有空閒。」袁克殊破壞她的意圖。
  「噢。」她皮笑肉不笑。
  「袁先生,要不要來根煙?」葉父好心奉上致癌物質。
  「謝謝,我已經戒煙三年了。」他有禮地推辭。
  騙鬼!繞珍腦中立刻浮現他全身上下只「穿」一條腰巾、手拿一根香煙的「媚態」。
  「不知袁先生從事哪一行?」葉母掃過他的衣著,雖然是簡簡單單的黑襯衫、牛仔褲,罩在他身上硬是襯托著卓絕出群的氣質。
  「我的工作型態比較多元化,本身具有設計師的專業資格,不過也跨足製造業的領域。」他接過男主人遞來的酒液。
  原來袁家大叔還頗有兩把刷子。看得出來,這樣偉岸的男子應該不是尋常的池中物。
  繞珍替自己沖了一杯文山包種,挑中他對面的單人沙發坐定。
  「我離開台灣也有七年了,工作地區以歐洲為主,四天前才回到隔壁的落腳處。」他低頭啜飲著澀冽的燒酒,狀似不經意。「而且,我發覺本地的治安好像有待改進。」
  「咳──咳咳咳──」八十度的熱茶驀地衝進繞珍的氣管。
  「啊你是怎麼回事?笨手笨腳的,連喝茶也會嗆到!」葉母連忙拚命拍打女兒的背脊。
  「沒──沒事──水太燙而已。」他想幹嘛?滾釘床、告御狀?
  「會嗎?你為什麼會認為本地的治安欠佳?」葉父全心放在客人的觀察重點上。
  袁克殊微微一笑──她敢發誓自己今生還沒見過比這抹邪笑更陰險的臉。
  「因為我回來的第一天──」
  繞珍驟急地接完下半段:「──田家的小鬼頭不小心把棒球打進他的院子,他們以為袁先生家沒人,所以爬溜進去撿球,可能因此不小心騷擾到袁先生了。」
  「你哪會知?」葉母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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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4 08:10:49 |只看該作者
「……那天我在門口碰到小山,他作賊心虛,嚇得臉色發白地跑掉了。」一切合情合理,倘若三位大人不採信,她也沒辦法。
  繞珍強迫自己鎮定地啜一口香茗。
  「原來如此。」袁克殊含笑地點頭。「其實我和那個小賊交手過一回,感覺起來他渾身硬邦邦的,沒幾兩肉,我也猜他應該是個小男生……」
  「咳咳──咳咳咳!」熱茶再度走進岔路。
  「啊你到底怎麼了,撞邪是不是?」葉母有點為女兒的失態感到羞慚。
  「沒──沒有──不小心吞到茶葉梗。」敢罵她扁?姓袁的給她走著瞧。
  「──倘若換成大女生,我可就要懷疑她是不是嚴重營養失調。」袁克殊恍若沒瞧見她脹紅了俏臉的窘狀,繼續完成他的評論。
  「哎呀,現在的女孩子愛漂亮,成天只想把自己餓成皮包骨。」葉父斜睨著寶貝女兒。
  「你看我幹嘛?」繞珍恰北北的。
  真冤枉,她天生體質就是吃不胖,再加上就讀體育系的緣故,運動量自然驚人,天賦本錢,有啥辦法?
  「講到吃我才想起來。」葉母眼瞳一亮。「陳媽媽嫁女兒,送給我們一盒超群喜餅,正好拿來配茶吃。老頭子,我去沖壺錫蘭紅茶,你上樓把喜餅拿下來。」
  她老爸生平最嗜吃甜食,兩位長輩當下興匆匆地分頭辦事去也。
  天下竟有這等父母,獨留天真無助的女兒與陰狠的黑桃王子對陣。也好!她可以乘機探查一下他是否擁有那尊要命的洋娃娃。
  袁克殊緩緩微笑;她的寒毛剎那間立正站好。
  粗獷的手指從七星紙盒裡摸出一支「賽神仙」,打火機的杏仁形火光點亮了煙頭。
  「呃,袁先生,是這樣的……」她逕自起了話頭。
  「令尊說的沒錯,你確實太瘦了。」他恍若未聞她的發聲實驗。
  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寒瞇著眼。
  「這叫苗條,又叫清弱,曹子建形容為『翩若驚鴻、腰若約束』,保證是百分之百的成熟女性胴體,完全沒有營養失調的困擾。」她口氣很沖。
  錚錚似鐵劍的濃眉突然斜翹了起來。他緩緩傾身,兩肘支著大腿,向她勾勾手指頭。
  繞珍發誓自己向來厭恨人家對她勾之即來、揮之即去,但,這個當兒卻又說不出怎麼回事,她竟然中邪似的,跟著俯身做出與他相同的姿勢。
  兩人隔著大理石几,鼻尖和鼻尖相距只有五公分,她甚至可以嗅聞到他爽冽的古龍水味。
  她頭一回發現,原來蠢鈍的雄性生物也能具備多樣化面貌。
  當他蓄意表現出文采質彬的時候,週身馬上裡罩著超級優等生的架式,哄人相信他的純正端莊。但是恰逢他有意使壞的契機,又能展現那股逼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瀟灑勁兒,比如說,現在。
  「你我都心知肚明……」香煙從他的嘴角夾下來,袁克殊的呢喃幾近耳語程度。「那天傍晚,潛進我家的瘦皮猴和閣下是同一號人物。」
  繞珍訥訥地張嘴想分辨,他的煙屁股調了個頭,輕輕塞進她芳唇內。繞珍下意識咬住,彷彿他遞進口中的物品是棒棒糖。
  「放心,我不會揭穿你。」纏綿悱惻的耳語繼續飄出來,他微透著酒氣的熱息吹醺了她的眼、耳、口、鼻。「不過我認為自己應該事先提醒你一件事,我的『香閨』並不經常讓女性進入,而她們一旦跨足進去,房門內發生的事絕對遠超過未成年小孩應該明瞭的尺度。如果你有興趣試試看,歡迎今天入夜再度前來拜訪,我倒履相候。」
  她的鼻中、胸臆充塞著他獨特而曖昧的體味,腦中產生暫時性的缺氧現象,一時三刻之間竟然反應不過來。
  「我……呃……」
  「來來來,點心時間到了。」葉父興高采烈的腳步聲移駕下來。
  「紅茶也沖好了!」葉母托著精緻的茶盤邁入客廳。
  夫妻倆一眼首先瞧見女兒癡愣的表情。
  「阿珍,你在幹什麼?」葉父迸出大喝。
  「嗄?」她呆呆轉頭,反應依然慢一拍。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葉母又驚又怒。
  抽煙?她不會抽煙哪!
  那麼,咬在她唇間、發出苦味的白色管狀物是什麼?
  「曖──」她猛然吐出煙屁股。「我……不是呀!我沒有……」
  「女孩子年紀輕輕的學抽煙,像什麼鬼樣子?」葉父發覺家醜外揚,只差沒揪住她的脖子以家法伺候。
  「香煙又不是我抽的。」她委屈地指著罪魁禍首。「是他把煙點燃,放進我嘴裡的。」
  「我?」袁克殊非常、極端、絕頂訝異地指住自己,無辜的表情彷彿承受了某種不白之冤。
  「你講啥咪瘋話?袁先生剛剛就說他戒煙了。」葉父伸張正義。
  「而且人家好端端的,點煙塞進你嘴裡做什麼?」葉母對女兒尋找藉口的能力產生懷疑。
  「我……真的……」她百口莫辯。
  「要是再被我抓到你做壞事,當心我打斷你狗腿。」葉父恨恨地搶過她手中的犯罪證據。
  繞珍險些暈過去。
  原來平白被人冤枉是如此氣傷瘀肺的感覺。
  玲瓏的眼眸迸出千萬條寒光,攻射他正派經營的偽象。
  好,姓袁的,這梁子咱們結定了!







第三章

  「大姊大,先天性心臟病的患者一旦發作之後能活多久?」
  這個問題已經在繞珍心中盤桓了六個晝夜。
  「不曉得。」凌某人老師的回應幽幽從話筒彼端飄渺過來,聽起來頗有點漫不經心的意味。「根據古人的說法,『逝者如斯,不捨晝夜。』所以應該日日夜夜隨時有可能吧!」
  別懷疑,凌某人的芳名正是姓「凌」名「某人」,據說她上頭有個姊姊名為「可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凌家老爹的命名神經轉到么女頭上就出了岔子。
  凡女人者,查某人也,既然他們家不姓「查」,只好將就為「凌某人」。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不是這樣解盤的,請勿瞎掰。」她憋了一肚子窩囊氣,拿出她煩躁時慣有的動作──撥爬過前額的短翹髮絲。「大姊大,我拒絕再拿自己的熱臉去貼那尾殭屍的冷屁股,所以能否麻煩您發揮社團老師的存在功能,提供一些解答我疑難問題的妙方法?」
  「哎呀!不過是一尊小洋娃娃嘛,何必花太多時間傷腦筋!如果你有閒暇,多多幫我黏在電腦前打小說還差不多。」凌某人不耐煩起來。「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往國內的玩具代理商身上著手。」
  「廢言,我早就考慮過這個方案。」如果真有如此輕而易舉,她何必苦哈哈地與自己的腦細胞過不去?「唯有無趣的英國人所經營的無趣公司才會販賣像『夢幻仙子』這樣無趣的商品,台灣哪裡來的代理商!」
  「要不然你隨便到市面上找一尊洋娃娃,查查它的製造商叫啥大名,再打電話去該公司探聽一下消息,總有幾家負責人會知曉當初『夢幻仙子』是如何流進台灣市場的,這樣不就得了?」凌某人為學生的應變能力感到羞愧。「好啦!身為你偉大的師尊,我已經服完『傳道、授業、解惑』的責任役,若果你再不濟事,我也無能為力。未來三天我即將進入閉關期,努力趕稿,拒接一切電話,你自個兒好自為之吧!BYE了!」
  她的喂喂大叫無法力挽電話收線的狂瀾。
  「這款老師!」繞珍死瞪著聽筒。
  不過,凌某人的歪論還滿能採納的。趁著今天風和氣暖煦日照,出門逛逛玩具店也好。
  台灣最具知名度的主要玩具製造商──「童年玩家」,上個月份遷址到山下的商業區,騎機車只需耗掉三十分鐘的時程,閒來無事,去晃晃也不錯。
  她隨便兜上一件牛津大學的划船隊T恤,再跨進長褲腳自己截短的三分牛仔褲,準備出門。
  「啊,差點忘了。」兄弟象棒球帽為她頑童歷險記似的裝扮劃下完美句點。
  好死不死,冤家路窄,她的風勁九十才剛牽出家門口,隔鄰的黑桃王子正好也拎著車鑰匙出門。
  早上十點的銅錢色陽光,在他烏亮的黑髮灑下動物皮毛般的光澤。
  「這麼巧?需不需要我順道載你一程?」他挑了挑英眉。
  「謝啦!免!」他們倆不對盤,還是分走陽關道與獨木橋吧!
  「反正我只是客套一下,幸好你沒當真。」他聳了聳碩偉的寬肩,逕自按開車庫的電動門。
  繞珍以眼神焚燒他的軀殼。
  她敢發誓,黑桃王子必定由廉貞星轉世,上輩子專門誣害、陷難忠良,生在商朝就是助紂為虐的費仲,長在秦朝則是焚書坑儒的秦始皇,誕於中華民國自然榮任歪曲邪惡的袁克殊。
          ☆          ☆          ☆
  「你是跟屁蟲投胎轉世啊?」風動九十嘎吱煞停,座駕上的倜儻女騎士沉下俏臉。
  這男人假若再繼續跟住她,她保證當街發飆給他看。
  媽的!沒瞧過壞人!
  BMW施施然並排在她的左側。
  「誰跟著你了?這條馬路只有你能行駛嗎?四季豆小姐,咱們只是恰好同路。」太陽眼鏡阻隔了袁克殊嘲謔的焦點。
  繞珍會買他的帳,那才有鬼!
  起初她也認定兩人只是同路而已,畢竟別墅山莊的聯外道路就那麼一千零一條。然而,當機車與轎車齊齊下達亂哄哄的凡塵俗世時,袁公子仍然不打算與她分道揚鑣,她就開始狐疑了。
  舉凡她轉向的路徑,他也跟著拐彎;她直行的旅途,他則拒絕繞道:遇到紅燈阻路,他也氣定神閒地停在她側邊,沒事還呷幾口鋁罐直沁汗的可口可樂,讓她只能望「喉結」興歎;即使她故意鑽小路,他也好整以暇地追在後頭。
  她那台一身傲骨的破風動居然可以與上百萬元身價的BMW並駕齊驅,講出去都沒人相信。
  「好吧!我現在要進去這個地方,請問尊駕仍然與我同路嗎?」繞珍指了指頭頂上方的招牌──童年玩家機車專用停車場。
  「當然不。」慵懶性感的淺笑躍上他的嘴角。「事實上,若非你擋在我的車頭前,找我搭訕,我還沒工夫停下來閒聊呢!再會。」
  BMW絕塵而去。後車輪帶動柏油路面的細埃,捲成灰白色的漩渦,囂張地吹進她的鼻孔裡。
  「咳咳──」她咳嗽起來。「自──自大狂──誰會無聊到找你搭訕,臭美!咳咳──」
  臨別之前,黑桃王子還不忘請她吃屁,氣死人!
  罷罷罷!恰逢這種綠蔭搖曳的美善日,犯不著為了如此這般的宵小而破壞興致,以免得不償失。
  她兜起滿腔的怨懟不平,泊好了機車。
  「童年玩家」的平面面積超過一千坪,規劃成兩大部分,中間地區則以四十坪左右的休閒廣場格開。
  左首的十一層樓建築物屬於公司的心臟重地,底下四樓專門經營玩具製造工廠,剩餘的七層則是股份有限公司的所在地。
  廣地右方構築成超大型賣場,總共有地上三層與地下兩層,起碼佔了一千五百坪的空間。
  「哇塞,這麼大手筆……」氣派的童玩百貨公司讓她咋彎了舌頭。「童年玩家的老闆鐵定削爆了!」
  今天適逢週日,逛街購物的人海更像漲潮的錢塘江一樣,一波波湧向每座電梯的出人口,幾乎將人微言輕的她淹沒,大台北地區果然充斥著太多溺愛兒女的父母。
  若早知賣賣孩子玩意兒也能賺大錢,她便奉勸老爸老媽改行算了,別去經營什麼阿里不答的棺材店和連鎖葬儀社,害她從小到大都不好意思對同學們提起自己家裡究竟從事何種營生。
  繞珍搭乘電梯直達地下二樓,打算從根基部分往上逛起。
  地下第二層以益智型的玩具為主,光是自己動手做的科學玩具就擺滿四十坪的展示架。
  她差點沒樂昏頭。
  「機動戰士模型組!」製作得好逼真,簡直進入藝術境界,好想買。
  「虛擬實境DIY。」她又驚呼。這樣產品也很有意思,值得收藏。
  臂彎裡開始堆積大大小小的包裝盒,直到後來,光憑徒手的力量已經抱不動了,繞珍乾脆跑去場外推來一輛購物車。
  「SEGA卡帶,嗯!不錯。」她決定將遊戲卡帶扔入購買行列,以便日後的不時之需,比方說:賄賂陽德啦、購買情報啦!
  一名點收玩具的職員瞄見她的推車,含笑地點了點頭。
  「為家裡的小朋友添購玩具呀?」
  「曖……是呀!」她羞於承認這些奢侈品是自己要玩的。
  反正等她玩完,新玩具同樣可以送人!
  繞珍逛完第一個定點,包裝盒恰好擠滿了推車的每一絲空隙。
  老天!她還有四層沒參觀哩!這怎麼得了?
  「不行、不行,我必需克制自己的慾望。」還是過濾掉一半,放回架子上好了。
  她匆匆篩選完畢,依循原路再退回車內的多餘物資。
  就在此時此刻,她注意到那名遮遮掩掩的客人。
  起初,繞珍以為他與其餘幾千名購物者沒什麼兩樣,直到她發覺年輕男生趁著旁人沒注意時,偷偷撕掉黏貼在玻璃紙上面的條碼。
  只要條碼被撕,門口的紅外線感應器就無法掃瞄到未經消磁的貨品,而且賣場四處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誰也不會特別去注意某輛購物車有沒有結過帳,年輕人大可大大方方地將新產品竊走。
  高桿!繞珍忍不住暗讚。但天性中的正義感趨使她出面阻止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進一步墮落。
  她不欲聲張,先是若無其事地推著購物車接近大男生,然後低低喚了一句──
  「嘿!」
  男孩火速轉身,瞧他年紀,頂多只有高中程度。
  警覺的詭譎神色躍入他眼中。
  「只要你把東西放回原處,我就當作沒看見。」她的勸告雖然小聲,卻很堅定。
  「你胡說什麼?我想買東西不行呀!」男孩挑釁道,眼角偷偷掃視四周的人,觀察自己有沒有引發更多的懷疑。
  「你真的想用『買』的嗎?」她懶得與他瞎纏。「反正你把玩具放回展示架就對了,否則我找管理人過來。」
  男孩的寒毛全豎直了,銳利的眸光似乎在衡量她的認真程度。兩分鐘過後,他尋找到自己需要的解答,決定光榮撤退。
  「多管閒事!」他啐了正義天使一口,轉身跑掉。
  「喂、喂!回來呀!」繞珍當場愣在原地。
  小傢伙委實太不負責任,留下這一車的「贓物」,教她如何處理才好。
  她應該親自推到服務台嗎?不好、不好,眼前的情況就好像好心的司機將路邊的車禍患者載到醫院急救一樣,稍微弄不好就會被人誤認為肇事者之一。
  「管他的,我自己放回架子上。」繞珍認為自己已經仁至義盡。
  走道間有好幾位盤點員,消失的條碼就讓他們去傷腦筋好了。
  她推動整車的贓物,開始踏上物歸原位的旅途。
  玩具盒才分發到第三樣,一名女盤點員叫住她。
  「那位小弟,請留步!」
  小弟?先是被袁克殊那有眼無珠的笨貨誤認為小孩子,現下又被第二號出門忘記攜帶眼睛的職員錯當成小弟弟,她真該反省自己是否缺少女性魅力。
  「我長得像男生嗎?」她不悅地回頭。
  三位穿著紅白兩色制服的員工杵在走道的左右兩端,封鎖一切逃生通道,其中一位女工讀生出面代表談判專家。
  三位門神的臉上橫溢著無庸置疑的厭惡,彷彿她剛從豬圈爬出來似的。
  繞珍當場被他們睥睨的高傲姿態惹毛。
  「幹嘛?你們有事?」
  「小姐,可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這整車的玩具究竟是怎麼回事?」盤點員揚高了鼻子。
  哦──繞珍恍然領悟。她再如何蠢笨,這廂也能明瞭她這番情狀在對方眼中看起來有多麼曖昧。
  敢情這票正義使者將善心人士誤認為小偷來著,真是滔天的大冤枉!
  「沒怎麼回事呀!剛才有一個高中小男生想偷走整車的玩具,被我逮到了,於是他作賊心虛地跑掉。我正要幫他把玩具歸回展示架上,你們沒看見嗎?」她懶得跟他們扯太多。
  正牌小偷才不會傻到一一將竊物還給失主,由此可見,她絕不符合「宵小」的身份,這是明眼人都可以推斷出來的事實。
  「童年玩家」的工作人員沒事端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抓賊相,嚇誰呀!
  「我們看見的可不是這麼回事。」談判專家冷哼。
  「小姐,」留守走道左側的大漢開口了。「我們懷疑你涉嫌扒帶本店貨品,麻煩你跟我們進去經理辦公室。」
  「拜託!」她爆發了。「你們想抓我,沒搞錯吧?」
  難怪台語會研發出那句俗話──好心被雷公親。
  這下子她百分之百被雷公親得七葷八素。
          ☆          ☆          ☆
  「上一季本公司採購的新興玩具大概就是如此,請問總經理的意見如何?」
  「童年玩家」的經理級以上幹部難得在週日的午後被徵召來開會。簡報室的通風口流洩出中央空調冷氣,悠悠吹涼了每個人的筋骨,但二十坪的空間內,寒意的中樞卻來自總經理身旁的暗沉貴客。
  簡報室的右牆裝演成整片的落地窗,尤其此刻正逢烈艷的午後,照理說房內的每一方角落應該都是光明璀璨的,唯獨袁克殊所盤踞的端點格外冷凝。
  眾人也說不出是怎麼回事,若說是因為他全身黑衣、黑長褲的打扮,然而會場內獨穿純黑色的經理也大有人在,可沒人形同他那般陰悶,卻又夾著隱藏的咄咄逼人。
  人家甚至還選擇「休閒」馬球衫的服飾呢!
  嚴格說來,袁克殊先生一直讓自己處於隱形人的地位,並未表示任何情緒,非到必要,他甚至絕少開口,因此十七位經理除了聆聽總經理晁寄詠的介紹之外,依然不瞭解他的身份為何。
  而晁寄詠的簡介也提供不了多少陌生人的背景資訊──「袁克殊先生代表歐洲總公司前來台灣考核,以後大伙應該會經常見到他。」
  兩句話,如此而已。
  「謝謝你,陳經理。」晁寄詠頷首允贊做簡報的採購部頭頭,然後向袁克殊挑了挑眉。
  他聳肩,不予置評。
  輕靈靈的內線分機扣應進來。晁寄詠執起話筒──
  「主管們正在開會,我不是吩咐過電話不准接進來嗎?」他靜靜收聽片刻,露出微訝的神色。「是這樣嗎?好,我會派人下去處理。」
  通訊收了線,他示意同僚們會議結束。
  「今天到此為止,散會。」
  十七名與會者在最短的時間內散得乾乾淨淨。大好的星期假日被抓出來加班也就罷了,開會氣氛還如此折磨人,此時不走,難道還留下來等神秘客人請吃飯?
  「有好戲看了。」晁寄詠笑呵呵的,待閒雜人等消失在橡木門外,立刻啟動隱藏式攝影系統。「門市部主任剛才報告,他們逮到一名手腳不乾淨的現行犯,對方居然有勇氣做出頑強的抵抗,所以要求我下去看看。」
  二十八寸螢光幕從天花板的夾層降下來。
  畫面一閃,立刻切入地下二樓的出事現場。
  揚聲系統雖然沒有啟動,光從螢光幕也可以感受到現場的混亂。
  袁克殊百無聊賴的,沒事有看戲也好。
  八名員工包夾機器模型區的第四條走道,外圍也出現了兩名警員,更甭提中心點以外的看熱鬧人潮。
  好玩,難道這許多人都奈何不了區區一名竊盜?!
  「本公司的警衛能力似乎有待改進。」他調侃道。
  晁寄詠沒想到情勢已經發展成眾人瞻仰的景觀,只好苦笑道:「我明天就僱用兩卡車的中南海保鏢。」
  推推拉拉的人影移動兩下,袁克殊立刻瞄見一瞥非常熟悉的牛津T恤。
  「怎麼回事?」他一愕,立刻挺直身體,全神貫注。
  「老袁,你認識那個小扒手?」晁奇詠露出幾分驚異和狐疑。
  下一秒,半遮著棒球帽的俏麗臉頰也暴露在螢光幕中。
  又是那棵四季豆!
  她是不是竊盜成癖?
  「嘿,她好大的狗膽!」他駭笑出來。「走,咱們下去看看。」
  晁寄詠大大地好奇起來。剛才一票人馬向他會報今年公司即將獲利幾億時,怎麼不見他像現在這般興致勃勃?
  兩位大頭目才接近外圍,就聽見內部中心的吆喝聲。
  「幹什麼?你們憑什麼逮捕我?」繞珍氣急敗壞地嚷嚷。
  「刑法規定,現行犯人人可以逮捕。」盤點員也被她惹毛了。
  「什麼叫『現行犯』?你哪只眼睛當場瞄到我偷東西了?」她不甘示弱。
  「要不然購物車上的玩意兒你稱之為什麼?」
  「購物車上的東西叫作『玩具』,自己店裡販賣的商品你都不曉得,居然還來問我。有沒有搞錯?」她明顯的已經怒不可遏。
  盤點員被她的伶牙俐齒氣得牙癢癢。
  「警衛,立刻把她揪到警察局去!」
  「有種你們上來試試看。」繞珍拉開架式,隨時打算放手一搏。
  「大家別吵,究竟是怎麼回事?」晁寄詠排開人群,介入紛亂的戰局。
  陰險!「童年玩家」仗著人多欺陵她不打緊,背地裡又找幫手助陣。她貝齒咬得咯咯作響,回身面對新來的打擊手。
  好,除死無大事。
  「總經理,您來得正好。」盤點員忙不迭地上前訴苦。「這個女生企圖偷取我們的玩具,被當場逮個正著,居然還厚著臉皮否認。」
  繞珍的視線越過被喚作總經理的男人,停留在他旁邊的黑桃王子身上。
  袁克殊!這廂敢情好,她也有救兵。
  「袁大哥。」緊要關頭,嘴巴自然得放甜一點。她急切地迎上去,巴住袁克殊的手臂。「你出現得正好,過來評評理!他們竟敢指稱我是小偷!你告訴他們,我像偷盜他人財物的竊賊嗎?」
  袁克殊腦中立刻浮出她兩次溜進自個兒家宅的身手。
  「像呀!」他嘲弄道。
  「看吧!」盤點員得意洋洋地登上衛冕者寶座。
  繞珍剎那間僵住。
  「您真是愛說笑。」她從牙縫裡迸出反駁。
  「否則你如何向晁總經理解釋這車賊贓落入你手中的經過?」他儼然打定主意不讓她好過。
  「我已經解說過一百次,是那個小賊把預備偷走的玩具放進購物車裡,然後扔在我面前不管的,就像你把香煙點燃了放進我嘴巴裡一樣。」她大喝。
  「這麼神奇?」他搖頭讚歎。
  晁寄詠在旁邊幾乎看呆了。眼前的袁克殊與簡報室裡的黑面蔡何止天壤之別。人人瞧得出來其實他逗弄的成分多於認真,因此不免讓旁觀者──尤其是瞭解袁克殊的旁觀者懷疑,這一身運動裝的矯健女孩與他到底結了什麼深厚交情,讓他稚情的好興致活絡起來。
  然而當事人,葉繞珍,才沒那等推敲的閒工夫。
  平白遭受冤屈讓她的心肺血脈燒斷了一大圈,腦海深處終於爆出一句吶喊──一切到此為止,她受夠了!
  前三十分鐘,她已經感受到無人幫腔的孤獨,卻不斷勉勵自己必須發憤圖強,然而,當她「親愛的友鄰」出現、帶給她溺水者見到浮水的希望時,卻又如此無情地打擊她,她終於決定自己受夠了!
  「好,就算是我偷的,那又怎樣?」她突然發狠,從皮夾裡掏出一張學生信用卡,劈頭扔在袁克殊臉上。「信用卡給你們,隨便你們高興削我多少錢,這樣你們滿意了吧?」
  袁克殊驀然發覺她死瞪著自己的眼神不太對勁。
  不會吧?他只是開她一個小玩笑。甭提四季豆確實是清白無辜的,即使她當真偷了人家東西,他也不會讓別人欺壓她。
  「四季豆,我沒有這個意……」
  在她側身擠出人群的那一刻,他覷見兩隻水靈靈的眼眸底下泛出淡紅色。
  糟糕!四季豆開不起玩笑,真的哭了。
  「小晁,我追上去瞧瞧,你幫忙料理善後。」黑色的迅雷閃向大女生逃離的方位。
  「四季豆!四季豆!」
  繞珍直直撞向一樓的地球表面。
  去他的殭屍先生,死人之名還真沒有罵錯他!唯有亡魂的心腸才是冰冷的,失去熱血好漢應有的正義感。
  被人誤認為小偷是她今生今世永遠無法撫平的羞辱,她要立刻飆回家,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一輩子不出來現世。
  「四季豆!」
  她的橫衝直撞堪堪進襲到廣場邊緣,便被一記降龍十八掌給拖住了。
  「噢!」她前奔的作用力受到後拉的反作用力影響,嬌軀旋了半個圈子,給結實實地回撞進岩石般的胸膛。
  這麼一撞,滿眶硬憋住的清淚也擠迸了出來。
  「媽的!走開,你拉著我幹嘛?臭殭屍!發育過度旺盛的爛黑桃!」她沒頭沒腦地攻擊起他。
  袁克殊被她捶得措手不及。
  「等一下,你先聽我說。」他舉手擋住花拳,又蹦開一步,回阻她彎過來的繡腿。
  繞珍在今天第二度引發旁觀者的圍視。
  「還有什麼好說的,叛徒!」她恨恨地抹掉下滑的淚珠。
  明知時機不恰當,他依然忍俊不住。「這可奇了!我們倆又不曾站在同一國,何來的叛徒之說?」
  他乖乖閉口還好,偏偏那張嘴皮子愛耍壞。繞珍的心火馬上加油添柴地烈焚起來。
  「都是你,都是你!你居然與外賊串通起來陷害忠良。」極端的冤苦匯聚成一洪爆發的噴泉,湧出她憤恨的目眶。她掄起粉拳,痛痛快快地海扁他一頓。
  「嘿!我只是開玩笑的。」他當然可以反制她。但,繞珍展露的淒忿委屈卻莫名地揪緊他的罪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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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4 08:12:09 |只看該作者
  葉家金釵年方二十出頭,連大學都沒畢業,說穿了不過是根豆莢裡沒幾兩輕重的乾扁四季豆。她無端端被人誤認為賊已經六神無主了,他又臨門踹上一腳,委實太慘無人道。
  「誰跟你開玩笑,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如果我當面甩你一巴掌,然後笑咪咪地告訴你『開開玩笑罷了』,請問大爺你笑不笑得出來?」她繼續拳打腳踢。
  「好好好,我道歉。」袁克殊相準了她的動向,趁虛而入,緊緊收抱住她的身子。「別再打了,我道歉就是。」
  「混蛋,混蛋。」她又多踹了他幾傢伙,直到自己被緊緊密密地圍繞在他懷中,再也動彈不得。
  兩綹亂髮掙脫棒球帽的束縛,滑落在她嘟脹的紅臉頰上。
  他忽然覺得她像透了一尊洋娃娃。
  當然,並非那款紅顏、金髮、細膩的芭比美女,嬌怯而弱不禁風;而是手工縫製的、表情生動活潑的布娃娃,看上去甚有人氣。
  而且獨一無二。
  飄渺的憐惜感悄悄鑽進他心坎。
  袁克殊的潛意識升起微小的驚奇──他從來不曾對女人產生過憐愛的感情,遑論一個才剛進入發育青黃期的半女人。
  「對不起,四季豆,請接受我的歉意……」棒球帽被他摘淖,柔緩的吻輕輕印上她汗濕的發。
  繞珍伏在他胸口,漸漸氣平了些。
  沉渾的男性體味穩當地包圍著她,從裡到外,綿綿密密,功效有如端午的雄黃,驅除萬般邪祟。
  好奇怪!他們每回見面就得明槍暗鬥一回合,彷彿有生死大恨似的,照理說應該水火不交融。不過此刻偎在他懷中的感覺,卻又顯得無比的……親暱熟悉。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可惜,虛軟的話氣聽起來只像紙老虎。
  「老袁?」第三者饒有興味的喚聲從身後傳來。
  糟!被人看見了!繞珍大窘,下意識想直起身,卻被他霸道的手按回原位。
  「擺平了嗎?」低沉的喉音在他肺脈間咕噥震盪。
  「我敢擺不平嗎?」晁寄詠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
  繞珍立刻判斷出這男人的身份。
  「酷吏頭子。」她怨恨地偷瞪晁寄詠。
  「幸會、幸會,強項小姐。」晁寄詠對於她的頑悍也開了眼界。「兩位介不介意回我的辦公室說話?」
  「怎麼?閣下備妥了滿清十大酷刑伺候?」她盡情張舞自己的獠牙。
  「其實我是很溫柔的。老袁,你說對不對?」晁寄詠可憐兮兮地討救兵。
  「誰教你惹錯人!」袁克殊壓根兒不同情他。「走吧!四季豆,咱們上樓吹冷氣,這小子如果敢對你無禮,你我就聯手修理他。」
  兩尾強龍當場欺壓無辜的地頭蛇。
  晁寄詠眼巴巴尾隨他們登上自己的地盤。
          ☆          ☆          ☆
  十一樓,總經理辦公室布好了午茶點心,恭候主客大駕。
  當家的安排兩位貴賓坐妥,隨即開啟視聽設備,播放一個小時前的保全錄影帶。
  「我要求警衛調出攝影紀錄,查看這位小姐入店之後的行止,結果找到這一段畫面。」螢光幕停格在繞珍與高中生竊竊私話的鏡頭,然後錄影帶回轉,播出更早的景象──高中生躡手躡腳地址下電腦條碼,塞回展示架的夾縫裡。
  晁寄詠深深向她行個九十度彎腰禮。
  「抱歉,強項小姐,是我們錯怪你了,請你接受本人的歉意,本公司願意發給你價值一萬元的禮券,感謝你的見義勇為,並且為員工加諸在你身上的侮蔑做補償。」
  繞珍瞬間揚眉吐氣,當場拽了起來,對袁克殊傲慢地飛了飛柳眉。
  「你看,還敢說我長得像小賊。」她掄起粉拳繼續揍他。
  「好啦,好啦,我已經道過歉了。」袁克殊無奈,只能被她扁著好玩。
  沒辦法,誰教自己理虧。
  招寄詠對好友兼公事夥伴的「忍辱負重」驚詫不已。打死他也不敢想像,袁克殊會放縱一位女孩對他做出如此大不敬的舉止。
  「強項小姐,我願意提供一樣本公司的產品做為補償,你有沒有對哪樣玩意兒特別感興趣?一切任君選擇。」
  「這麼慷慨?」她斜睨著總經理。「好吧!既然有禮物可享,我決定放你們一馬,不控告『童年玩家』了!」
  兩個大男人差點沒被她的驕氣嗆壞。
  晁寄詠貴為總經理,他的辦公室裡自然會積放一些玩具樣本,而且件件屬於高水準的極品。
  繞珍仔細搜尋總經理室內部的陳設,打算好好敲他一筆。
  辦公室的豪華自然不在話下,比較讓她感興趣的,是四隻落地大玻璃櫃儲存的「童年玩家」典藏。
  組合模型、科學玩具、機器戰將、全自動遙控車組……
  倏地,一尊遺世而獨立的細膩娃娃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咦?這個好!她忙不迭踱到金髮娃娃的櫃前,細細估量。
  娃娃美人兒約莫是正常女子縮小十倍的尺寸,蓬髮的金絲像透了真人的髮質,滑溜光潔,白膩材質捏塑的蘋果臉、素手、金蓮,非但比擬了上等美女的膚色,表皮底下甚至隱隱透出血色。荷蘭採花女的傳統衣飾覆蓋住小美人的玲瓏曲線,她笑臉盈盈,清眸似乎沁得出水來,汪汪的嬌癡、靈靈的動人。
  繞珍忍不住讚歎。太太精緻了!簡直進入藝術品的境界。
  以往她總覺得洋娃娃製作得太接近真人,感覺起來會很毛骨悚然,因此從小到大獨獨不愛這種玩具。現在方知,原來極品中的極品只會教人連讚賞都來不及,哪還考慮到畏縮的問題。
  「喜歡嗎?」袁克殊濕熱的氣息距離她的耳畔只有一寸之隔。
  「喜歡。」她使勁地點頭。「我就要這尊娃娃。」
  「嗄?!」晁寄詠霎時窘住。「呃……這個……」
  「是你自己挑明了任我選擇的。」她生怕酷吏頭子反悔,趕緊拿他的話堵他的嘴。
  「那也不能搶走人家的心頭肉呀!」袁克殊好心地替他解危。
  「反正是他們公司出品的東西,再向門市部調貨就有了。」她回頭央求,柔柔軟軟的音調頗有幾分女兒向老爸討玩具的撒嬌味道。
  袁克殊心中一動,差點衍生限制級衝動。
  奇了!今兒個反應特別詭異,竟然對未成熟的四季豆引發食慾,莫非他禁色太久?
  「別忘了,我剛才的建議僅僅針對本公司的製品。」晁寄詠覷睨好友一眼,開始想法子鑽研「法律漏洞」。「『夢幻仙子』不是我們自行生產的商品。這尊娃娃全世界限量發行,當初還是她的設計師親自保留購買機會給我,我才弄到手的。」
  「夢幻仙子?」她乍如一桶冰水兜著頭頂淋下來。「這位小美人兒就是頂頂有名的『夢幻仙子』?」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更棒的是,總經理大人甚至認識「她」的原始設計者。還有什麼比追索設計者更直接的手段來弄到「她」?
  「晁大人,您可不可以介紹我認識那位造物主?」她馬上換成一副甜嘴蜜舌。
  「你找他做什麼?」袁克殊插嘴。
  「因為我正在追查『夢幻仙子』或是她的擁有者的下落。」繞珍認真得很。「你也認識那位設計師?」
  「當然,他們倆親密如死黨。」晁寄詠搶著回答,立刻將皮球踢給好友傷腦筋。
  「真的?」她剎那間迸放出無限冀望的粲芒。「有多『死』?」
  居然有這種問法。
  「死得不能再死。」袁克殊若有所思地檢視她的興奮。
  噢,太好了!
  她的眼珠子亮晶晶。「黑桃哥哥,我忽然覺得,咱們倆應該找個機會好好認識一下對方。






第四章

  「葉同學。」
  趁著午休時分,繞珍溜進社團辦公室裡偷懶,乍然接到自校長室撥號出來的聖旨,心跳幾乎停止運轉。
  「呃……肯德基……我是說,校長,您好大的興致,特地打電話給徒兒。」她暗暗叫苦。
  她已經發現,上個週日自己的擬想似乎太天真了,追尋「夢幻仙子」的過程絕對不若地想像中的柳暗花明。
  癥結在於,黑桃殭屍王子拒絕與她合作。
  「我托付給貴社的案子已經進入第二周了,難道沒有任何一點進展?」可以想見,此刻端坐在校長室吹冷氣的肯德基爺爺,白髮白鬍鬚一定捆絞成麻花狀。
  「有,當然有進展。」她陪笑。「我上週日已經『染指』到一尊『夢幻仙子』。」
  她並沒有說謊,上個星期天自己的手指尖確實觸摸到美人兒娃娃。
  「真的?」肯德基爺爺愁頓的話音霎時振奮如雙十節的國旗。「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將娃娃買到手?」
  「呃,這個嘛……」她清了清喉嚨,端出權威的架式。「我和賣主正在商討割愛的細節,應該多花個七、八天吧!」
  「可是,我孫女的病勢終於緩和下來,最近即將移出加護病房,我本來打算送給她這尊日思夜想的洋娃娃,假如還得等上七、八天……」
  「哦?令孫女情況大好?」她不免覺得有點遺憾。顯然這樁棺材生意做不成了,爹、娘,女兒已經盡力。「校長,唯有流血流汗,才能歡笑收割,這種事急不得的。」
  「那……好吧!」肯德基爺爺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我就多等八天,八天之後『夢幻仙子』如果仍然沒有下落,我們再看著辦吧!」
  繞珍提高警覺。「再看著辦?校長,話不能這麼說……喂?喂、喂?」
  媽的,掛了!
  這可怎麼得了?再過八天,折算為一百九十二個小時,她即將面臨失職的命運!
  天下之慘,莫過於此。
  繞珍驀然抽腿奔出社團辦公室,直趨她泊在校門外的風動九十。
  時間不多,她必須把握契機。今天下午無論如何都要以大智慧感動那塊頑石,讓他招出如何與「夢幻仙子」的設計者牽上聯繫。
          ☆          ☆          ☆
  雖然袁克殊並未訂下任何午後的約會,然而,當試探性的門鈴聲嘹亮吟唱時,他也認為理所當然得很。
  葉繞珍打算從他口中探出「夢幻仙子」原創者的企圖,已持續了數日。尤其他昨天「不慎」洩漏一項重要資訊:當初「夢幻仙子」的設計師提出要求,凡是購買這尊稀量藝術品的收藏家都必須一一留下基本資料,以利日後的售後服務與追蹤,因此設計者擁有每一名買主的通訊檔案。
  繞珍一聽之下,當然更加渴望獲得與人家接觸的殊榮。
  她也真一廂情願得緊,絲毫沒考慮到設計師既然能將派勢端得如此之高,必然有他尊傲與孤僻的地方,哪是普通人隨便提出相見的要求,就能輕易如願的。
  再說,人家此刻滯留於哪個國家都不確定呢!
  「下午沒課?」門未全開,問題已經鬆鬆地溜出口。
  「蹺了。」繞珍踏著相伴多年的老NIKE,踏入鄰居地盤。
  兩人彷彿都將她臨時起意的來訪視為稀鬆尋常的事。
  「黑桃哥哥,您老人家在忙呀?」她大剌剌地橫進屋裡。
  袁克殊在客廳設置了一張工作台,反正左右無人,沒必要委屈自己成天反鎖在工作間裡,辜負了寬敞的大廳空間。
  長桌就架設在圓拱式的落地鋁門前,涼氣旋繞著室內的空曠,撩起紗質帷帳,隱隱晃動成雪白的波瀾。
  袁宅的佈置美則美矣,卻少了幾分男主人粗獷灑脫的味道,她下意識覺悟,原先的裝潢者必定是位姣妍柔怯的女紅妝。
  凌亂的工作台稍微破壞華廳的文靜氣息。
  「幾盒積木正巧玩到一半。」他簡潔地回答。「喏,這一盒交給你,你負責在六十分鐘之內把它拼整完畢。」
  她開始對他的進取心產生質疑。原來二、三十歲的大男人也可以無聊至此,屋外雖有大好韶光,卻寧可關在家裡偷玩積木。
  「黑桃哥,你很喜歡小孩嗎?」她撕開印有「童年玩家」商標的包裝紙,八百塊的塑膠組合物放肆地散灑在地毯上。
  他心不在焉的,坐回長桌後頭,專心研究恐龍造型的立體玩意兒。足足過了五分鐘,才哼出答案。
  「小孩?當然不。我最戒慎迴避的小動物,排名第一是博美犬,第二就是三尺奶娃兒。」
  「噢!」她扁了扁嘴,趴下來開始工作。
  他若疼愛小孩還好,起碼可以將嗜玩兒童用品的習性歸諸於愛屋及烏,否則,這種詭異習慣顯然是他的心理問題作祟。
  「『噢』是什麼意思?」袁克殊耳尖,察覺她的聲音有異,一隻眼睛移開觀察物體。
  「『噢』是肚子裡的濁氣上湧,沿著支氣管攀升,震動聲帶所發出來的異響,俗稱『打嗝』,醫學名稱為『橫嗝膜痙攣』。」她攢著眉研究一塊人頭造型的積木,「真嚇人,我剛剛發現一顆斷掉的腦袋。」
  「那是卡車駕駛員的項上人頭,你得先把貨櫃車拼起來才用得著它。」他索性移駕到地毯上,與她一起玩弄同一組的拼裝遊戲。「為什麼你『噢』得怪裡怪氣的?」
  「大概是午餐吃撐了吧!」她聳肩。「或者是歧視一位六尺壯漢迷戀孩童玩具而引起的不平之鳴──喂!裝錯了,你不要亂來好不好?」
  嫌惡的小手拍開他。
  袁克殊又好氣又好笑。「先架設貨車底盤有什麼不對?」
  「你委實遜得缺乏毅力!積木的用意在於激發創作潛能,玩家只曉得一味跟著說明書的指引走,有什麼樂趣?」繞珍橫睨他一眼。
  「原來如此。」他頗為受教。「歡迎你有空慢慢賞玩,不過我現在正陷入工作中,能否依,正常步驟陪我走一遭?」
  「什麼工作?」她不曉得堆積木也能稱之為工作。
  話又說回來,她似乎從未聽聞袁克殊提起「工作」方面的相關話題,除去她老爸曾經詢問的那一次。
  「就是咱們現在正在進行的大事件。」輸到他若無其事地聳肩了。
  亮晃晃的金光映在他們倆身上,更襯出他烏髮、深膚、黑T恤的陽剛味。真是奇怪,一個大男人沉溺繽紛的遊戲器具裡,卻還能保有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式,老天也未免太厚寵他了。
  「你是說,閣下的工作就是擺弄玩具?」她試探性地問。
  「對!」他繼續點頭,明知她好奇得要命,卻故意將正解藏匿在舌根下。
  「嘿嘿!這可奇了。」繞珍不可置信地駭笑。「『童年玩家』花多少錢僱用你幫他們玩玩具?」
  「不多。」他動手扣住四隻模型塑膠胎,隨口吐出一個數字。
  「啥?」她的眼珠子險些蹦出來。「那票瘟生花六位數字要求你替他們耍樂子?」
  如此這般的好康,怎地從沒讓她碰到過?!
  「我能瞭解你的意外。」袁克殊寬容地拍拍她的削肩,無辜的眼神摻雜了狡獪。「接下這樁CASE實在得不償失,是不?我好歹也該多加個七、八萬。只不過,我轉念想想,這次來台灣既然以度假為由,倒也沒必要太在意金錢,大夥兒交交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敢情他老兄還嫌少呢!
  「什麼世界呀?太不公平了,天道靡常!」她拚命搖頭,無法接受明擺在眼前的事實。「同樣接CASE,我能賺到你的一丁點零頭就該偷笑了。你給我說清楚,為何我玩積木得花錢買,你堆積木就有錢賺?」
  「別這樣,你人瘦骨突,搖起來不好看。」他的巨靈掌罩住她後頸,阻止她猛烈運動脖子的行為;親暱的舉止相當像半擁抱狀態。「你應該聽說過,歐美國家對於兒童玩具的安全性規定出非常嚴苛的標準。」
  「那又如何?」她太專注於袁克殊的談話,暫時忘記抗議自己的豆腐被偷啃一口。
  「所以歐洲的玩具製造業中,有一門極為專業的學問──童玩安檢,從事這項安全檢查的專家必須經過國家考試,而後發與資格證書,情況有點兒類似律師或醫生之流。」
  「你恰好擁有童玩安檢的資格?」她稍微聽出一點眉目。
  「對!替我把方向盤找出來。」他要求協助。「歐洲的幾國政府規定,每種新型玩具正式登記註冊之前,必須通過安檢專家的查驗,並且在申請表格上背書證明,才能取得生產執照,因此安檢專家在玩具製造業算是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也等於是消費者的第一關守門員。」
  「真犀利!」她又嫉又羨。「這樣看來,你光是收受賄賂金就賺翻了!」
  「謝謝你的評價。」袁克殊青她一記白眼。
  「可是咱們台灣又沒製出相同的規定,『童年玩家』幹嘛花那筆冤枉錢?」她隨即眼紅。
  「因為他們下個年度即將攻佔歐洲市場,遲早必須將自行開發的玩具送檢,所以才委聘我。否則他們都已在台灣正式銷售了,還檢查個什麼勁兒!」
  「這樣呀!好優哦……」繞珍大歎人生的不公平。她作夢也沒想到天下真有一門行業可以靠「玩樂」賺錢。「你待在歐洲的七年,專門靠童玩安檢執照的手段攢錢?」
  「之一。」袁克殊認為自己並未說謊,只不過隱瞞「少部分」真相而已,包括他是「童年玩家」與英國聯銷公司的代表身份,以及他恰好擁有一些台灣股權的股東身份。
  他多花了一分鐘檢查積木的邊緣,而後決定它鋒利的程度稍微超過合理的範圍。
  「何謂之一?」她的笑容再度被納悶吞噬。
  「『之一』就是還有之二、之三的意思。」一根斷髮黏在她的鼻尖,袁克殊順手替她拂掉。
  「請問閣下之二、之三的賺錢術又是幹什麼的?」莫怪乎全世界嚴重的貧富不均,因為錢財全被他這種高手塞進荷包了。
  「你好像非常關心我?」他忽爾頓住手邊的動作,直拿一雙深邃的黑眸凝視她。
  這傢伙就是這一點討厭。
  每次都彷彿蓄意戲耍她做的,前一刻鐘兩人還正正經經地交談著,下一秒鐘他忽然凝定了探幽的眸心,盯住她。
  她覺得自己都被他搞糊塗了。有時明明見他十足認真,待她真要擺出肅穆的心情和他推究下去時,他又瞬間恢復戲謔的姿態,取笑她端嚴的神情「就像一棵充了氦氣的四季豆」。
  似真似假,若嚴謹若流氣,簡直比女人更難捉摸。偏偏他看起來又十足的陽剛,教人不氣結都不行。
  常人總是偏好以「謎樣」來形容女子,她卻認為,這個詞彙毋寧更適合用在袁克殊身上。他可以維持表面上的平靜無波,卻憑藉著區區一來眼波傳達翻雲覆雨的訊息。
  「不,我只是在盤算綁架你應該勒索多少贖金,才會值車馬費。」這回她學乖了。
  無論袁克殊動用何種千奇百怪的表情,她一慨以「老僧不動不聞」應對之,以免再度被他用來做為增加生活情趣的笑料。
  「哦──」他的鼻音勾拐成旋律。
  分針似乎移動了天長地久。她低首自顧自地整頓塑膠積木,他則一股勁兒地盯視她。
  半晌,古銅金的手掌忽爾抽掉她忙碌的目標。
  繞珍愕了一下。
  「幹嘛?」她仰頭,一張大特寫的肅黑臉孔恰恰移近她面前五分公之內的領域。
  面對這種意外,她不倒抽口冷氣是不可能的。
  卡文克萊古龍水順著這口抽氣,鑽進她的心脈、肺葉。
  袁克殊的眼神依然謎樣,嘴角卻勾起壞壞的邪笑。
  她的芳心,莫名其妙地怦動起來。
  缺氧!沒錯,一定是這個緣故!
  「你,」他驀地啟齒,劃破沉靜的低嗓幾乎震跳了她。「交過男朋友沒有?」
  「要──要你管!」她嫣澀而不自在地別開眼。
  袁克殊突然湊近,鼻尖埋在她的耳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繞珍只覺得嗅覺、唇齒間充斥著他的古龍水味,腦中暈眩,幾欲昏茫過去。
  「嗯……味道又青又澀,一聞即知是培育未完全的嫩豆苗,想來應該還不到發情的成熟期。」低啞的嘲弄抖進她內耳。
  繞珍緊緊含著救命的一口氣,不敢太用力呼出來,深怕拂中他的鬟際。不知為何,這種交換體息的方式竟比直接的短兵相觸更──曖昧。
  「誰跟你發情!先生,我可不像閣下的歷盡滄桑。」她故意凶巴巴地頂開他。
  不推還好,這麼一妄動,反倒累了她自投羅網。他的膚色非但近乎古「銅」,連硬度也與銅筋鐵骨相差無幾。
  枉費繞珍十項女鐵人的威名,兩手並用地抗拒竟然還奈何他不得。
  既然她率先出手,袁克殊也樂得心安理得地反擊,矯健的身軀四仰八叉地,立刻將她制伏、壓扣在波斯地毯上。
  她馬上陷入全然的劣勢。
  「喂!」繞珍又急又怒。「你想幹什麼?讓我起來。」
  她奮力將他排拒在半截粉藕臂以外。
  袁克殊輕輕向下施壓,就縮短了兩人的距離。
  「別擔心,小處女,我又不會吃了你。」他狡猾地笑。
  這臭男人分明瞭解她的尷尬,偏又故意提起一些涉及兩性親密的字眼逗弄她。繞珍忍不住掄拳狠捶他。
  可惜,短短兩寸的間距,她能施力的程度畢竟有限。
  英氣、嬌赧共存的粉臉,霎時脹紅了。
  「起來,我快喘不過氣了。」此言非虛,剿悍的闊胸平貼著她,幾乎奪走肺腔吸取氧氣的空間。
  「你先告訴我,以前雖然沒交過男朋友,總被異性追求過吧?」他依然好整以暇地欺壓她。
  看樣子,沒問到答案,他是不會輕易休兵的。
  「有……但是這不干你的事。」她惡狠狠的。
  袁克殊對待異性自然比她更有經驗。通常,性格外放的女人傾向於以怒氣來掩飾自己的羞怯、無助。她的虛張聲勢實在英雄無用武之地。
  「那些拿汗毛當鬍鬚留的小子通常如何追求你?」他饒富興味地綻出晶亮的白牙。
  繞珍下意識別開臉,又被霸道的大手轉回正前方。
  「寫……寫信呀!否則還能怎麼樣?」她粗魯地回嘴。
  「哦?」邪笑的弧度加寬了。「他們……沒有嘗試牽你的小手,或者……這樣?」
  薄薄的暖唇蓋上她的小嘴。
  啊……我的媽……
  繞珍險些暈過去。
  「不……不要放縱你的男性荷爾蒙……分泌得太過旺盛……」她無助地側開粉頰。
  袁克殊順勢烙印上她的頸側,運動T恤在掙扎中松出大範圍的香肩。他沿著這道完美的弧度,啃嚙著她的乳白肌膚。
  青春女子馥郁的體香,如絲如縷地盈滿他的嗅覺。
  淡幽幽的、夾著清新的汗味……
  香汗淋漓。
  以往他對中國文人的用語習慣總是抱持懷疑的態度──汗就是汗,不會熏人已經很難得了,何來「香汗」之說?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原來汗味也可以是好聞的。
  原本調戲居多的吻,不自覺變了質,心如猿、意似馬……
  粉嫩的頸項和肩胛似乎源源發散著磁力,緊緊吸覆住他的唇。
  他用力吮著、吻著,直到無瑕的玉肌表面浮現淡紅色的痕斑,一處、兩處、三處──
  「啊!」她低呼。
  趁她兩唇未合攏之際,侵略性的嘴緣攫捕住空隙。
  繞珍並未反抗。
  因為她已經被整治呆了!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亂親她!
  不!應該說,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親完她之後,依然健在於人世。
  但……他還沒親完她呀!腦海深處一道微弱的細音反駁道。
  她昏昏沉沉的,心田茫然無措。
  該怎麼辦?現在就打他,或者,等他侵犯完畢?或者,邊打他邊讓他親?或者……
  不行,她亂了!全亂了!早在兩副軀體交貼之際,就已失去自主能力──
  恍惚中,感覺到他的舌探入口中,挑逗她的內在領域,雖然有點不衛生,卻又透著無比的自然而舒坦。
  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處於窒息與舒坦?
  拉貝迪特摩,法文,「短暫的死亡」,艷情的法國人用以形容絕佳之吻。
  而他結結實實地「殺死」她一次。
  「掛──號──信!」郵差殺風景的吼聲與三記門鈴同時響起。
  彷彿冷水兜頭澆灌下來,讓她瞬間從瀕危中復生。
  繞珍猛然推開他,跌跌撞撞地爬向最偏遠的角落。
  他深暗如墨的臉龐現出潮紅,眼眸依然出奇的清亮。
  溜!
  保命要訣躍進她腦中。
  她不暇細想,扶著昏沉的漿糊腦袋顛奔出客廳。
  「我等你回來!」狂猖的誓語一路追著她出廳。
  甚至尾隨她回到家裡,關進房內,鑽入她包覆自己的被窩。
  我等你回來!
  不,她才不會回去!
  她發誓,下半輩子都將回躲這個如魔如怪的男人!
  足足半個鐘頭之後,繞珍終於探出頭來,深吸一口輕爽鮮氣。
  迷迷濛濛的眼,自然而然瞟向慣坐的窗口,玻璃窗敞開著,吹進懊熱的風。
  隔著兩家的庭院,就是那個男人的房間了。
  她的追尋要務,再度宜告失敗。
  思及方纔的放浪形骸,繞珍羞愧地掩住面頰,不敢置信。天!她怎麼會如此輕狂?
  一瓣碎花飄呀飄的,流浪進她的閨房,停頓在松枕上。
  繞珍捻了起來,突然發覺今天午後的艷遇就像這瓣小花一般,如真若虛,難以自主。
  自在飛花輕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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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4 08:13: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葉氏夫婦將最後一袋行李扔進TOYOTA後車廂,開始檢查隨身的證件。
  繞珍蹲坐在車庫門口嚼口香糖,慵懶地旁觀父母大人打包,右手懶洋洋地撩撥前額的劉海。
  十二天後,葉家兩老的姻緣正式跨入第二十五個年頭。在這種追尋「不在乎天長地久」的後現代世界,一紙婚約得以將兩隻鴛鴦牽繫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之久,的確具有劃時代的瘋狂意味!面臨如此殊榮的日子,夫妻倆當然選在優雅浪漫的歐洲歡度。
  其實她滿羨慕父母的。兩位冤家平時雖然偏愛鬥嘴鬧意見,私底下那股蜜裡調油的甜膩勁兒,還真教後生小輩們打從心裡竄出欽慕的雞皮疙瘩。
  「啊你的護照再檢查一遍,不要又東忘西掉的。」葉母提醒丈夫。
  「你已經講過幾百次了,我早就放進霹靂腰包裡。」
  葉父不太耐煩。
  「好啦!我們走吧,免得趕不上飛機。」葉母第N次叮囑女兒:「阿珍,記得!肚子餓了就到外頭找東西吃,否則去你姨媽家搭伙也可以,不要老是怕麻煩,動不動就扛兩箱陳年泡麵回家,當心吃到最後變成木乃伊。」
  「放心啦!我看起來像『食古不化』的人嗎?」飛壘口香糖吹出磁盤大的泡泡。
  「你媽已經聯絡過你阿姨和表妹,就說我們兩個老的要出國玩三個星期,如果家裡臨時出了什麼狀況,就請她們多擔待一下。」葉父加入叮嚀的行列。
  「噢。」她滾過一顆籃球,開始低手運球。
  「你沒課的時候多到店裡幫忙,不要一天到晚亂跑,省得那些伙記以為家裡沒大人,手腳偷偷摸摸起來。」葉母不愧為她的上梁,腦中依然記掛著家族營生。
  「好了啦!你們只去二十多天而已,又不是一輩子,哪來這麼多嘮叨。」她耗盡承歡膝下的耐性。「你們自己開車去機場,那車子怎麼辦?機場的停車費率很貴耶!」
  「誰說車子要放在那裡,當然是找人開回來。」葉父大驚小怪的。
  「誰開?」繞珍登時興奮異常。「老爸,你終於覺悟,自願讓我登上駕駛者寶座?」
  「你想得美!」葉母白她一眼。
  談話間,隔壁的鐵門嘎吱拉敞開來,她迴避了四天的死對頭踩著穩重的步伐而來。
  「伯父、伯母,準備好了嗎?」袁克殊禮貌的白牙與墨綠色太陽眼鏡相互輝照。
  繞珍一愣。那個兩面人!他又冒出來攪局!
  袁殭屍最擅長在老爸、老媽面前扮演高貴君子的角色,哄得老人家團團轉、笑嘻嘻,害她每每吃了暗虧、回家向偉大的親生父母哭訴時,他們一聽見開場的「袁克殊」三字,以卡車承載的讚美詞馬上一噸一噸地傾倒下來,讓她當場被自家的支援部隊灑落一身冷清。
  「就好了、就好了。」葉母一見著鄰家進退得體的後生晚輩,立刻眉兒彎開、眼兒瞇笑。「袁先生,還麻煩你開車送我們去機場,實在很不好意思。」
  「哪兒的話,舉手之勞而已。」他對住繞珍陰沉的視線,蓄意向她頂了頂墨綠色鏡片致意。
  「哼哼……」她乾笑兩聲,撇開臉蛋。
  奇怪,莫非是金陽太烈了,否則怎麼覺得頰側燒烘烘的?
  「啊我們出國的期間,阿珍就拜託你多多照顧了。」葉母一廂情願地托孤。
  「當然。」他滿口應允下來。
  「媽,台灣地區我只怕混得比黑桃……袁大叔熟咧!你反倒央求人家『罩』我,沒搞錯吧!」
  「啊你們倆年紀差不多,叫『哥哥』就行了啦!」葉夫人攀親帶故的企圖,路人皆知。「反正你照顧他、他照顧你,不都一樣嗎?大家就像自己人。」
  「拜託!」她壓低了嗓音咕噥。
  這陰損虧德的袁克殊真要當她是自己人,就不會每每在人前陷她於不義,人後又偷嘗她的嫩豆腐。
  「伯母,咱們出發吧!」他亮燦的白牙令人聯想到鯊魚。「小珍的生活起居你們大可放心,我會分分秒秒地盯著她的!」
  乖乖,這廂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不拽起來才怪。
  繞珍懊喪地捂著眼臉,開始煩惱了!
          ☆          ☆          ☆
  十月的傍晚,寒陰的風息一旦旋揚在「雙葉壽店」的門裡門外,威力更陡然添加一籌。
  透過壽店的玻璃窗,兩排製作古典的棺木赫然在望,材質從高級的橡木、樺木到平價的白櫻木,一應俱全。儘管店家內部的照明設備充足,然而,商品一旦涉及陰陽幽冥的人生大事,總不免讓人引發陰颼颼的涼意。
  端坐在店頭末間的年輕人們,卻似乎恍然未覺靈異交替的困擾。
  「原來令尊經營棺葬生意,難怪他女兒的脾氣陰陽怪氣、冷熱不定的。」陽德白淨文雅的俊顏露出恍然之色。
  即使他甫從課後的籃球友誼賽中脫身,依然維持著棉T恤、白長褲的乾爽清潔,額角不見一滴汗。
  偶爾繞珍會暗自揣想,究竟是陽德的汗腺不夠發達,或者他天生就習慣保持全身潔淨無菌?也幸好陽孔雀生逢其時,阿諾史瓦辛格式的肌肉壯漢開始褪潮流,輪到彬彬神采的清秀佳男出風頭,所以他才能以文弱書生的儀表贏得眾路佳麗的青睬。
  「你才陰陽怪氣。」她瞟了助教一眼,NIKE腳丫豪邁地翹高在樣品靈桌上。「我爹娘出遠門,本社長下課後必須過來店裡幫忙看顧,所以麻煩大家跟著委屈一點兒,開會地點暫時移師到這個地方。」
  「沒,關係。」她怯柔體貼的表妹完全能諒解。
  「你還沒拿到正式的社員資格,發言資格從缺。」她搶白屈靈均。
  婉約的小美人立刻垂下螓首。
  「算了吧!」陽德涼涼地謔笑她。「你輸了,昨天肯德基爺爺打電話聯絡凌老師,指示他決定將案子移交到本人手中,因為你已經延宕過最終時限。所以咱們的賭約實現,屈靈均小妹妹從今天起正式升為『海鳥社』社員。」
  「什麼?你們竟然背著我做出這種缺格的暗盤交易!」繞珍登時老羞成怒。
  姓凌的同胞也站在陽德那一邊,這才是教她最無法忍受的。
  「否則教大夥兒呆呆等你弄來夢幻娃娃,移作肯德基孫女的陪葬品嗎?」
  「陪葬就陪葬,我還可以附送上好棺木一口,這樣的售後服務你提供得起嗎?」她輕喝。
  「不,不要吵架。」屈靈均急了,情切的頰畔跳上紅艷艷的牡丹花。
  「謝謝你哦!咱們海鳥社尚未出現委託人身亡的特例,我也不打算破此紀錄,因此你可以留下那口上好的白骨盒子當嫁妝,或者明年校慶捐出來當摸彩獎品,至於校長大人,他只怕不會感激。」陽德當真無愧於溫文學子的形象,即使嘴上嘲諷人,神情依然顯露儒雅和煦的書卷氣。
  「陽孔雀,總有一天我對你的容忍度會到達神經張力的極限。」她卯起勁地賭咒。「而且這個日子就要來臨了!」
  「表姊……」屈靈均訥訥的。
  「別這樣,願賭服輸。」陽德笑嘻嘻地繞到她椅背後,探臂勾住她脖子,一副哥倆好的模樣。
  他只有在面臨生命威脅的時候才會和她攀親帶故。
  懸在店門上方的小鈴鐺敲脆了清越的叮咚聲。
  貴客上門了!
  從他們的角度僅能捕捉到成排的棺材板,無法監別來客的身份。不過,以壽衣思考也曉得,來人鐵定是那名背棄同性盟友的凌某人。
  「某人姊姊,趕快進來裡邊,我要找你麻煩!」繞珍揚聲喚道。
  今兒個無論如何也要搶回自己的CASE。她非但已碰過「夢幻仙子」,連它的設計師也搭上了線,目前只欠缺臨門一腳,現成便宜豈可扔給禽鳥孔雀之流的扁毛畜生,開玩笑!
  「天皇老子蒞臨也沒用的,死灰焉能復燃。」陽德更收緊了圍住她頸項的手臂,不期然間微扯開她的襟口。「喲!貴府的蚊子這等猖狂,把姑娘的香嫩小玉頸咬成紅豆冰。」
  「什麼蚊子──」第一瞬間,她尚未反應過來。
  然後,直逼岩漿的高溫紅潮在她容顏上氾濫成災。
  要命!肯定是袁克殊那日干的輕薄好事。如今事隔多天,她以為斑印早已消褪了,孰料犯罪證據依然深劃成風景,由此可知當時他是多麼使勁地嚙啃她。
  「別亂說,這是過敏性濕疹。」她急急啐道,忙不迭掩住自己「失貞」的痕跡。「某人姊姊,你再不快快現身,徒兒的豆芽兒就要被孔雀啄乾淨……」
  一雙長度直達她三分之二身高的黑褲腳首先跨入對焦區。
  繞珍的怨喝剎那間凝結。
  怎麼會是他?
  順著碩健的長腿往上移,倒三角形的完美上身迸現,合身的煤灰色純綿T恤束縛住胸肌,效果宛如貼合的第二層肌膚,將憤張的組織筋骨勾勒得完美無缺,令人瞬時昇華出激情烈欲方面的遐想。
  這是一副適合擔任歐美限制級電影男主角的體軀,而臭皮囊主人的漁色性格也頗貼切他性感的形象──雖然,截至目前為止,只有她看穿他如狼似虎的真面目。
  繞珍恢復冷然。「難為你進入室內還能戴著太陽眼鏡。」
  袁克殊不為所動,巨靈掌摩挲著冒出胡碴的下顎。
  「你的朋友?」他朝兩位貴客努了努嘴。
  即使隔著墨鏡,旁人依然可以感受到他投射向陽德的眼神──
  尤其陽德狀極親暱的手臂。
  「對呀,他們是我的社團同學。」她很自然地介紹與會者身份。「我表妹屈靈均,和社團助教陽德。」
  他輕哼了一聲。「好巧,大夥兒齊聚在店裡談天。」
  「我們在開會。」雖然這不關他的事,她仍然提出解釋。
  「開什麼會?」
  「只是一些例行公事,討論我專案負責的……奇怪!我幹嘛向你報備?」她終於發覺自己溫馴得沒有格調。
  「令尊、令堂交代我盯著你,忘記了嗎?」袁克殊祭出他的尚方寶劍。
  「那又如何?他們又沒要求我必須凡事向你稟告。」她瞪了瞪亮眸。
  「人心險惡,我不替你提防著不行。你可知道多少刑案的受害婦女就是犯在熟人手中的?」他所站定的立場理直氣亦壯。
  「嘿,這句話倒是沒說錯!」繞珍深表贊同。
  目前她正面臨被凌某人、陽德與肯德基聯手坑害的難關,而黑桃王子奪取她初吻的紀錄也比他們三人高明不了幾級。
  「表妹,追根究柢,還是你的天性最美善。」她有感而發。
  「謝。」屈靈均怯澀地低下眼睫。在陌生人面前盡量封口,已經成為她多年來的習慣。
  陽德自始至終沒吭過半句,使終帶著他犀利又調侃的溫存笑容。
  「手給我。」袁克殊突然提出莫名的要求。
  繞珍直覺地將柔荑遞給他,他用力一扯,便將她拉離座椅,也脫出陽德環抱的範圍。
  「走吧!進餐時間已到。」
  陽德的眼光閃了閃,心裡暗樂。這男人夠意思!陰險得非常有品味。
  「今天到此為止,本人宣佈散會。」他懶洋洋地挺直腰幹。
  與魁梧自己兩倍的對象角力並非陽德喜愛的消遣娛樂。這當然不是暗示,跆拳道三段的他怕了一位肌肉壯漢。
  「今晚……」靈均遲緩地詢問她的意見。
  「別擔心,我會帶她出去吃。」袁克殊爽快地承諾。
  「敬謝不敏,我會消化不良的。」繞珍無暇顧及他,先搶在同志們抽身之前重申自己的立場。「陽德,我說真的,你們別打這樁CASE的主意。」
  陽德止住腳步。「你有什麼籌碼跟我談判?」
  「呃──」她飛快運動腦細胞,餘光突然盯在袁克殊這位欽差大人身上。哈!有了。這廂尚方寶劍倒打欽差大人一把,不亦快哉!
  她老著臉皮捶了袁克殊一拳。「我的老大自然會罩著我。你們別看他空長了一身大而無當的肌肉,其實人脈挺廣的,有他在,包管在十天之內弄到一尊『夢幻仙子』交差。」
  「哦?」不只陽德,連袁老大自己也抱持觀望態度。
  「黑桃哥哥,別忘了家父、家母的委託。」她斜眼睇睨他。「你親口答應他們要照顧我的。」
  袁克殊登時哭笑不得。她還真擅長乾坤大挪移的伎倆,化危機為轉機。
  「好,我就多給你十天。」陽德決定對一位身旁杵著六尺保鏢的女子寬宏大量一些。
  「咱們拭目以待。」
          ☆          ☆          ☆
  「好啦,黑桃大兄,你行行好嘛!」
  綿長的黑街淅漸進入蕭條期。目前時針方跨入數字八、九之間,而秋天的夜晚也沁涼得適宜壓馬路,但一間棺材店開設的地點,自然距人來人往的鬧區仍有一段路程。
  繞珍自然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好在人跡杳然的街道上,當場耍起賴來。
  「你也看見陽德那副施恩的嘴臉了,說有多氣人就有多氣人,你難道不想幫我擺脫他的虎視眈眈?」她已然花了兩個鐘頭的時間進行關說。
  「我當然想助你一臂之力──」他起了個話頭。
  繞珍老實不客氣地接下去。「那就告訴我如何和設計師取得聯繫。我只想透過他聯絡到一位願意出售『夢幻仙子』的買家罷了,又不會進行電話性騷擾。」
  「奈何我無能為力。那位先生此刻不曉得雲遊到哪個國家去,我無法輕易聯絡上他。」下半段推辭馬上終結她的希冀。
  繞珍活力充沛的臉龐倏地沉了下來。
  沒法子!袁克殊扮出無奈兼無辜的表情。他自然不會幼稚到以打壓她的興味為樂,但,現實就是現實,沒小路可抄近的。不受人威脅、利用是他的一貫原則,任何人若欲打破他的慣性,必須付出相對的代價。
  「你們不是死黨嗎?」繞珍拒絕接受無理的結案陳辭。
  「在我們分隔兩地的期間不是。」他就著她的手吸了一口木瓜牛奶。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有意刁難。
  「好吧!你自己講,到底要怎樣你才肯洩漏他的下落?」她準備放手一搏,即使姓袁的開口兩百萬,也得想法子摸來給他──當然,他不至於如此厚顏。
  畢竟「夢幻仙子」的案子已經超出尋常「打工掙錢」的範疇外,正式涉及個人名聲與效率的爭戰,她無論如何輸不得這場比試。
  「我提出的交換條件你都願意接受?」他反問。
  「我可以將它納入嚴重關切及考慮。」繞珍稍微修飾一下他的用語。就當自己接受一樁免費的委託吧!服務鄉里,人之常情。
  「既然如此……」他思量片刻,點頭。「好,我明天再給你答案。」
  「什麼嘛!」她瞪著輕嚷。還要拖延到明天,那她今晚甭想安枕了。嘖!
  兩人緩步接近壽店,遙遙望見門口的營業廊燈雖已捻熄,新上門的客人依舊杵在店門外,與管爭的職工伯伯商議著。
  「這麼晚了還有生意?」她納悶,迅速趕回大本營幫腔。
  「葉小姐,你來得正好。」老職工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這位陳先生說他們看好了時辰,今天晚上十一點要來店裡選棺木,可是我家裡還有事,不能等到那麼晚……」
  「噢!」她無可無不可地端了端香肩。「沒關係,我們留下來看店好了。」
  「我們?」袁克殊從旁沉靜地插嘴。
  繞珍當作沒聽見。「陳先生,今晚要過來之前麻煩你先撥通電話到店裡。」
  「好。」調停見功,兩位男士高高興與地揮手,各自回家去。
  「黑桃老大,請進。」她晃進內間,登上樓梯。
  壽店二樓怖設成舒適的小寓所。
  其實葉家原本住在店頭上面,直到三年前葉大小姐再也忍受不了必須時常尋找阻止同學來家裡玩的藉口,於是下給老爸一道最後通牒──要不就舉家搬遷,要不就讓她自個兒出外賃居,變成苦海女神龍。
  葉老爸終於屈服在強權的威嚇脅迫之下。
  小公寓內傢具、水電一應俱全,即便連主人們的舊衫衣褲,也留置少許放在櫥櫃裡,至於貼心或珍貴的身外物,全喬遷到新居去了。
  午休時,一摟管店的老阿伯偶爾會上樓打個盹兒,因此室內得以維持基本程度的潔淨。
  「浴室在走道底端,你可以淋個浴、刮刮鬍子,我想弄點爆米花解饞。」她頗有當家主人之風,盡責地招呼好客人。「待會兒我會把老爸的T恤和短褲拿給你,雖然不合身,勉強將就一下應該無所謂。」
  「為什麼我有種感覺,你彷彿認為我陪你耗在這裡是理所當然的?」他雙手盤胸,唇上斜撇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看起來有五分的居心不良,加上三分的詭異,再貼以兩成的妖譎邪魅。
  十坪的客廳空間應該不算小,可是被他一夫當關地轟立在正中央,惡魔似的黑影籠罩著方圓一公尺的範圍,現場立刻營造出無比的壓迫感。
  「啊?沒有呀!」她趕緊陪笑,嘻嘻地推著他進浴室。「我打從心底感激老天爺安排你陪我度過無聊的月夜,所以希望你有如待在自個兒家中一樣的舒服,其他一點別意也沒有。」
  袁克殊溫和地笑了笑,被她請進浴室內。綻露的白牙襯著暗沉沉的氣息,全然肖似吸血鬼即將出閘之前的準備動作。
  四季豆若以為她能將自己「孤立」在她的地盤上,進行盤查之實,那就隨她去吧!
  稍後他自然可以教會她一件事──有他相伴的良宵,通常很難「無聊」得起來。
          ☆          ☆          ☆
  繞珍終於明瞭心理學上為何會有竊盜成癖的病例,因為,躡手躡腳的刺激感確實容易使人上癮。
  嘩啦啦的蓮蓬水聲暗示某人打算來一招美男出浴,不過那也是三十分鐘後的事情,因此她仍然有充足的時間可資利用。
  她搬來兩本陳舊的相簿做為障眼法,然後,踮著腳丫子摸向浴室門邊的衣物簍,黑桃王子褪下來的行裝全在裡頭。
  手拎起長褲掏呀掏──
  嘿!有了!
  貝利皮夾順利落入掌握中。
  女飛賊迫不及待地潛回掩飾現場,開始翻閱敵人的隨身機密。
  她首先注意到,一般人習慣隨身擺放親朋好友的玉照,在他的皮夾裡卻半張也沒有。不過這也難怪,殭屍或撒旦一族是六親不認的。
  台幣現鈔也不多,真的不多!區區幾張蔣中正人頭像和孫中山遺照而已,折合下來「才」三萬兩千塊,簡直「窮困」斃了。
  然後是一堆塑膠卡片──誰都知道塑膠材質的物品最低廉庸價,無論製造成什麼用途,因此她一點都不覺得希罕。即使這四張塑膠卡片塗成仿金的亮黃色,角落打上「VISA」和「MASTER」的字樣,背後有一條電腦磁軌。
  「媽的,你有錢就拽呀!」她很不是滋味。
  不過那一疊名片可能派得上用處。她精神一振,開始過濾超過二十張的小卡堆。
  大多數的名片印刷著英文姓名和頭銜,而且公司名稱以玩具業為主,有些是總經理,有些是協理,顯然黑桃王子確實在歐洲胡混了一段時日。比較可恥的是,其中居然還找不到低於主任頭銜的名片,難怪他派頭這麼高傲。
  「Keith Yuan」,一小疊淺灰色底調的薄名片吸引她的視線,總數約莫四、五張。
  Keith Yuan!克殊……袁,嗯!發音肖似,看來這就是他的專用名片。
  名片上僅列出一間英國公司的名稱、地址、電話,以及他的姓名,並未明示持有人的職稱或頭銜。
  「沒收。」她私自扣押一張名片。明兒個去學校打聽清楚,或許有人聽過這間公司的名頭。
  皮夾內的資訊被一一翻遍,卻匱乏任何直接有用的訊息,那堆名片除了公司電話之外,別無其他,即使她偷摸回家也沒啥效用。繞珍不禁微生失望。
  原本她期望皮夾裡收納著他的小型通訊錄,這種私人聯絡本裡一定記載著重要朋友的資訊。
  驀地,她看到千元鈔票之間夾藏著一張疊摺的小紙條,起先她翻動得太快,不小心漏掉,直到現在才眼尖地搜到。
  「嘿,這個好。」紙條通常代表著秘密。
  豆乾大的短箋表面劃出幾個中文字:「此文專呈袁克殊。」
  「管你的。」她小心翼翼地攤開第一摺。
  接著,第二道訊息衝入視網膜:「非本人者,勿閱。」
  傳訊的人還設下後續叮嚀,果然很優!這下子她非探看究竟不可。
  翻開第二摺,紙條只剩對折而已,二分之一的版面再度書寫著警告語句:「公事機密,旁人觀之無益,並需負擔法律青任。」
  「嚇唬我?我就不信你逮得著小女子的歹行。」繞珍嗤之以鼻。
  這下子來到緊要關頭!雖然她並不清楚紙條內記錄著何種機密,然而,書寫人幾次三番叮囑閒雜人等不得觀閱,可見其中的重要性非同小可。而她,即將揭開最後的謎底。
  繞珍顫巍巍地吸了一口氣,心臟劇烈地怦跳著,幾乎無法承擔此時此刻的懸疑性。
  老天保佑,千萬要讓紙條上的內容與她的目的有所關聯!
  她緩緩揭開紙片──
  「四季豆:
  不是叫你別看嗎?
  瞧!裡頭什麼也沒有。
  袁」
  「SHIT!」她暴竄起來大吼!
  那個痞子!他居然耍她!
  他鐵定料到她會覓個台面下的機會偷翻他的皮夾,所以故意安排一個不入流的惡當讓她上。
  願他遭受天打雷劈,死後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世上怎會有這種賊溜?天殺的!豬鑼!活該他生受千刀萬剮之苦,連誅九族!」她來來回回地踱步、怒吼,就差沒掄起金箍棒轟他出門。「姓袁的,你就不要給我出來,否則看我怎麼洗雪上當受辱的仇恨!」
  浴室門閒散地拉開。
  「四季豆,是你在製造噪音嗎?」
  罵魔鬼,魔鬼到。
  滿腔的幽忿怒火從她兩眼熊熊悶燒出來。
  她要把皮夾狠狠甩到他臉上,最好摔暈他,如此一來她才能將他鎖進樓下的現成棺材,運送到福德坑垃圾場棄屍!
  ……可是,她當場發作出來,不就洩漏了自己偷翻他的私人物品嗎?
  袁克殊事先安排這步暗棋,鐵定算準了她會呆呆地步入他的圈套,現下她馬上發作給他瞧,豈不傻愣愣地告訴他,自己確實上當了!
  不!士可殺,不可辱。輸人不輸陣!
  橫眉歪目的怒臉硬生生拗成笑顏,宛如中風的歐巴桑。
  「回答我呀!」從鬼門關逛完一遭回來的男主角適逸地踱進客廳。
  一綹濕漉漉的烏絲垂下他前額,瞬間營造出年輕了好幾歲的效果。
  但是繞珍無暇覬覦他的「美色」。
  「沒──沒事。」她呲牙咧嘴的,轉得很生硬。「我──正在看幾本舊照片,一時之間情緒太過激動。」
  她兩手暗自將皮夾潛藏到翹臀後。
  「哦?」弓眉揚高,復又平擺回原來的位置。他的語氣教人分辨不出究竟信或不信。
  「你不妨也欣賞一下,我進去弄爆米花。」她必須立刻離開同一現場,省得自己克制不住,犯下滔天的罪行。
  「謝謝。」他坐進竹椅內,自得地翻閱著泛黃的舊照片,渾然無視於她咬牙切齒的狠樣。
  袁克殊,總有一天讓你明白,四季豆也能發育成頂天立地的大樹籐。你以為當年的傑克小子如何攀上天庭,偷抓巨人老爺的金母雞?哈!沒錯,就是我們豆籐類立下的大功勞!
  廚房內的鍋碗飄盆辟哩啪啦地敲撞,似乎想藉此消弭她的火藥味。
  袁克殊低頭暗笑,隨手翻開相本的下一頁。
  「這──這是……?」他的眼珠子驀地睜圓。
  萬分駭異的質詢聲溢滿了客廳,彷彿他瞧見靈異照片似的。
  「四季豆!四季豆!你過來一下!」他連下十二道金牌召喚。
  又怎麼了?她餘氣未消,卻又被袁克殊急切的口吻引出一丁點好奇。
  從相識到現在,黑桃哥一直穩穩當當的,行事從容老道,好像從沒聽過他如同現在這樣的迫切。
  難道真讓他挖掘到詭異相片?
  一探究竟的新奇感戰勝怒焰,她忍不住晃進客廳。
  「你又發掘到什麼醜聞──」當繞珍瞥見他手中的照片,氣息幾乎閉塞。
  天!
  「這……這張照片……」他的口氣極端不穩。「是……誰?」
  「還我!」她凶巴巴地衝殺過去。
  「是你?真的是你?」袁克殊由她的態度獲得證實。「怪怪!你……你怎會裝扮成這副德行?我第一眼還認不出來……」
  太──太可笑了!哈哈哈──
  龐大的身軀頹坐在地毯上,放肆地笑得東倒西歪,連眼淚也擠了出來。
  泛黃的相片攝進一名年輕小女孩的上半身,俏鼻頭、圓眼睛,還缺了兩顆大門牙,年紀約略十歲出頭,相當精靈可愛。
  問題出在她的造型。
  拍攝背景看得出來是一座靈堂,案上高懸著亡者遺照,情境肅穆。小繞珍頂著一頭長過照片下緣的烏髮,穿戴著「孝女白琴」的超小型孝服。
  第一張照片,她趴跪在靈桌底下,手執麥克風哭得死去活來。
  第二張留像則是大特寫,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之餘,猶能背對喪者家屬、對照相機扮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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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4-24 08:1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張,她收乾了涕泗,準備收工領紅包。
  第四張──亦即他手中的那一張──就是工作完成的留念照,她仍然眼紅、鼻子紅,卻綻出功德圓滿的快意甜笑,左手還擺出V字型的勝利標誌。
  「天!孝──孝女白琴──我──我簡直無法想像──」他笑得躺在地上打滾,連氣也喘不過來,隨時有命喪於此的危險。
  「還給我啦!還給我!」她老羞成怒,蹦到他背上,拚命也要搶回童年的留影。
  可惡的爹娘大人!他們明明保證過已經把這組照片扔掉了,為何還會出現在舊相本內?
  「等──等一下──」即使暢笑得渾身乏力,袁克殊要制伏她依然綽綽有餘。「告訴我──那回他們出了──多少紅包才請動你?」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繞珍竭力扭轉自己在他心中的蹩腳形象。生平唯一一次的「出勤」,居然為她帶來如此劇烈的羞辱,她簡直無顏以對江東父老。「那一次是因為逝去的先生年紀還輕,僱用成年的孝女來哭場會顯得太矯情,所以喪家才要求我爸找一位年輕的小女孩。」
  「於是,你──你就雀屏中選了?」噢,不行,他真的按捺不住了!
  「你要是再敢笑出來,當心我揍你!」她氣急敗壞地嚷嚷,也沒考慮到人家佔了優勢。「我老爸也沒錯呀!自個家裡能賺的錢,幹嘛讓別家的小女孩掙走?」
  「沒──沒錯,哈哈哈──」另一波轟天裂地的狂笑取代了他的說話能力。
  繞珍巴望自己有勇氣拿起凶器狠戳他九九八十一刀。
  「起來!」她狠命推打癱軟在她上方的軀體。
  袁克殊已經接近掛掉的程度!
  不得了!他著實想不起來自己上回像今晚一樣爆笑是西元幾年的大事。
  孝女白琴……
  笑聲再度蠢蠢欲動。
  他的頭臉無助地埋入她的蓬髮烏雲,失去動彈的力氣。
  「噢!肚子好痛……」呻吟聲不絕於耳。
  一男一女,倆倆趴疊成一堆,同時吁出粗重的喘息……這幕景像似乎有點曖昧。
  繞珍的皮膚立刻竄過一陣哆嗦。
  「起來!」她快給他壓得斷氣了。
  袁克殊顯然無意服從她的命令。
  「你好像很習慣讓男人對你摟摟抱抱。」他轉動頸項,角度正好足夠讓嘴唇抵住她扇貝般的耳朵。
  「誰說的!」她下意識否認。「你忘了自己經常取笑我是『又澀又呆的青豆莢』?」
  他的唇蠕動著,隔著豐厚的髮絲,輕輕含咬住她的耳殼,低啞的語調如訴如慕,猶如深夜感性的電台DJ。
  「青豆總有一天會變紅豆,到時候人人在你面前流著涎沫念著:『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那……那敢情好,我從沒當過校園情人,難得獲得一次如此的殊榮。」她抖著另一陣莫名的哆嗦,企圖打破目前的寧靜氛圍。
  袁克殊忽然撐起上半身,動也不動地端凝她。兩人的下身因而更加貼合。
  繞珍幾乎斷了呼吸,他突兀的舉措帶動兩人曖昧的姿勢。她連忙屏住從牙關洩漏的嘶息,深怕觸發他熱情的反應,就像上兩次曾經降臨於他們之間的異樣熱感。
  他的凝視恍如延續到天長地久。「大野狼想吃掉小紅帽,怎麼辦?」
  性感慵懶的語調幾乎直接拷貝自三級片。
  「那我得趕快叫我孫女兒逃跑才行。」她裝出滄桑的老嫗口吻。
  外婆來了!
  袁克殊再度吃笑得喘不過氣來。她實在太絕了!
  「我……真是服了你……」他勉強喘了一口氣,鎮定自己。
  電話鈴聲適時響起。
  噢!她愛電信局。
  「電話、電話。」繞珍忙不迭地掙脫他的體重,翻爬到小茶几前接聽。「喂?」
  「請問,是雙葉壽店嗎?」
  「是。」她喘了口氣,穩住聲音。
  「你好,我是今晚本來要過去選棺木的陳先生。」
  「您現在要過來了嗎?」她瞄了一眼腕表。才九點半!
  「不,我是要通知你今晚無法過去了,對不起。我們改成明天好不好?」
  真煩,要來也由他,不來也由他!繞珍暗自腹誹。
  「沒問題。」她掛上話筒。
  也好,有這通不速之電的緩衝,她和黑桃大哥之間的氣氛才不會太「監介」。
  「收工吧!人家今晚不來了。」俐落的倩影鑽進廚房,將已經進入備戰狀態的鍋碗飄盆收放回原處,順帶將他的皮夾藏進後口袋,準備俟機還回正主兒手中。
  她還是乘機快溜比較有保障,否則……
  否則如何?
  繞珍忽然覺得頰畔紅熱紅熱的。
  說真的,她無法克制自己往下遐想,「否則」之後,又將發生什麼樣的景致……






第六章

  耐心守候到第四天,她終於衍生一種嚴重受唬的感覺。
  當然,坑陷她的傢伙除去黑桃哥哥,也很難再推出第二號應徵人選。
  ──我明天再給你答案。
  鐵錚錚的承諾,言猶在耳。虧她寤寐了一整夜,第二天起床第一件事甚至來不及喊「旺旺」,就直通通衝到他的家門口按鈴。結果……
  可惡!袁克殊先生竟然不在家。
  門口上的貼條告訴她,他出差去了!
  真可惡,躲債也不是這等躲法。
  「……阿珍!阿珍!啊我在講話你是聽到沒有?」葉母隔洋吼出親情的召喚。
  「噢!」繞珍趕緊收回游離的神魂。「有啦、有啦!反正不外乎交代我定時吃、定時睡,我全記得了。越洋電話很貴的,別再浪費了,省下來的談話費還可以權充旅遊經費咧!拜拜,兩個星期後見。替我買幾張羅浮宮的藝術品明信片回來。」
  她主動收了線,舌尖輕吐。算來也是她的不對,遠在三千里外的娘親藉由通訊表達關切,她的心卻留在二十公尺外的男人身上。
  不,袁克殊已經外出四天了,早就脫離她二十公尺的範圍,繞珍歎息著提醒自己。
  她的主要線民遠走他鄉,現在也不知野到哪兒去了,接下來還有什麼搞頭?
  說不得,她掏出袁克殊簡潔的「遺言」,第十七度複習一遍。
  四季豆:
  因公事外出,或許七、八日即回。在這段期間,試著不要攬麻煩上身,致為感
  激。若不幸當真發生任何難以擺平之禍事,急需援手,可聯絡「童年玩家」晁寄詠。
  乖!
  PS·備用鑰匙丟在你家信箱,過度思念我時,可自行侵入追思,玩具任君破
  壞,敝人已申請高額保險,無怨無尤。唯有二樓左手第一間客房,絕對不准打開,
  否則你的屁股遭殃矣!
  袁
  雖然措辭不改他調諷笑弄的惡習,然而黑桃王子自願提供家宅做為她的遊樂間,已經堪稱大方。
  「左右無事,過去玩玩也好。」她的過動兒症狀只能按捺三分鐘。
  繞珍從窗台溜下自家大宅,身手俐落地翻進隔壁圍牆,晃到歐式洋宅的入口處。
  鑰匙插入鎖孔,隨著手腕扭轉的動作,精雕鋁門靈巧地滑向側旁軌道,露出一條微暗的玄關甬道,導向客廳。
  同樣的通徑,她卻恍生走過千百次的感覺。
  怎麼會呢?她結識、進而熟識袁克殊的時日,不過一個月而已。
  繞珍踮著腳尖跨進來,甫走出兩、三步便察覺自己的好笑愚昧。
  「葉繞珍,你發神經嗎?又不是做賊,幹嘛還躡手躡腳的。」她忍不住恥笑自己。沒法子,都怪她以往入侵這棟宅邸的記憶太深刻了。
  現下她仔細回溯,才倏然發覺今晚是自己頭一遭單獨進入袁克殊的世界,以前幾回──無論她事先知曉與否──他都與她同時待在這棟建築物裡。
  她順手捻亮了燈,水晶吊飾迸射著千千萬萬朵星芒,炫亂了訪客的耳目。
  有一陣短暫的瞬間,她竟然產生荒謬的影像,彷彿袁克殊隨時會推開某扇門走出來,或者踏著他慣有的沉穩步伐下樓梯,笑語清朗地招呼道──
  「四季豆,你又蹺課了?」
  她想念他!
  繞珍幾乎被以上的認知截斷了呼吸。
  「天哪!」她無法置信地跌坐進沙發椅內。
  自己的老父、老母遠赴歐陸旅遊十天,她尚且不覺得如何,反而相當享受單身度日的自由感。而黑桃大兄遠離她的眼界才區區九十六個小時,她竟然已經開始思念他。
  「我心理有問題,一定是的。」她嚴肅地說服自己。「葉繞珍被虐待狂發作的風聲萬萬走漏不得,否則就太不優了。」
  滿屋精緻的玩意兒,與往日一樣。她更注意到右邊架子上擺出幾款新貨,看來連普通市場也尚未正式銷售。
  但,她硬是提不起把弄、賞玩的興致。
  原來一間宅子缺乏主人的生命力來渲染、裝扮,竟會如此蕭索。
  她忽地直起身,邁往二樓的男主人臥房。體內一股莫以名之的情緒要求她進一步接觸與袁克殊有關的事物,好趨走屋內那份吞噬人的清寂。
  接著,一切都是突發的,未經任何預謀。繞珍向自己發誓。她決計沒有違反主人告誡、私闖禁區的念頭。
  然而,當她停頓在二摟走道,眼光著落在主臥室對面的禁地,任何具有正常程度好奇心的訪客都會衍生與她別無二致的猜想──
  門的那側,收藏著什麼秘密?
  「這種人性不是我的錯。」她堅定地向自己頷首。
  機密重地的房門,當然是上鎖的。不過她有鑰匙。
  袁克殊將室內的鎖鑰統歸收攏在備用匙圈上,而且以小標籤指名每把「金屬通行證」搭配的鑽孔。臨行前,他並未特別費心取下禁地的鑰匙。
  繞珍緩緩舉高通往神秘之境的通行證。
  「誰教你自己留下誘餌測驗我的定力,我的考試成績不及格,沒辦法,這不能責怪我。」先進行一段自我催眠,弭平將來可能產生的罪惡感。
  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好像聽聞過類似的重話。一位神秘而瀟灑的夫君出遠門,臨行前交給愛妻家中的鑰匙,但吩咐她獨獨有一扇門不許開啟。
  末了愛妻無法承受好奇心的撥弄,私自打開那道暗門,結果發現房內擺滿了……
  「什麼呢?」她忽然想不起來故事的尾聲部分。印象中,丈夫收藏的重寶似乎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定的嘛!見不得人的秘密自然有它難以入世的原因。
  「啊!」她啪地彈了聲手指,很興奮自己捕捉到童話結尾。「想起來了,這個故事叫『藍鬍子』!」
  藍鬍子的秘室匿放著他前任妻子們的……
  屍體!
  鑰匙匡啷滑出她的掌握。
  不……可能吧?繞珍下意識吞了口唾液。
  難說唷!她對袁克殊的背景瞭解程度幾近於零,誰曉得他是不是在歐洲受到通緝,才回奔祖國的懷抱避難?
  再者,即使「屍體」的揣想太荒誕無稽,然而他擁有無法示人的陰私總是事實。
  要不要進去看看?繞珍拾起鑰匙,遲疑地自問。
  執鑰的柔荑抖顫著規律卻不穩定的節奏,無論如何,終歸將鑰匙插進了鎖洞。
  喀噠一聲!門的彼側,喇叭鎖的按鈕俐落地跳起來。只要她輕輕一推,禁室內的風光就一覽無遺了。
  她應不應該進行下一步?
  激越的天人交戰在她體內開打!
  開!不開!開!不開!開……
  鈴鈴、鈴鈴、鈴鈴──
  「啊──」她驚呼一聲,當場腳軟地跌坐在地上。
  要命的電話鈴聲其他時候不好作怪,偏偏選在她心虛的緊要關頭響起。
  嘩!感覺比上回的「童年玩家」事件更刺激。她的心臟幾乎無力承受。
  「步步驚魂……」她吁吐出軟弱的喟息。煞煞去!她不是做賊的料,不如乾脆放棄職前訓練的機會。
  袁克殊的輕喚透過電話答錄機傳進她耳膜。
  咦?他打電話來自己家裡找她,真逗!
  乍然振作的興奮賜與她精力,三步迸作兩步衝進主臥室,接起他的分機。
  「嗨!是我。你人在哪裡?」她竭力克制體內狂竄的驚喜。「怎麼知道我在你家?你還要在外頭待很久嗎?」
  袁克殊停頓幾秒,再度開口時,沉渾悅耳的嗓音充滿笑意。
  「看樣子你真的很想念我。」他故意裝出受寵若驚的語調。
  「……哪有?你少臭美了。」她糗糗地觸了下鼻尖。「我只是想問明白你答應透露給我的消息何時才能兌現。」
  「我可沒有答應你任何事。」他也狡獪得很。
  繞珍早已學到,追男人絕對不會做虧本生意。
  「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她忍不住追問。
  「難說……你接下來幾天的功課忙不忙?」袁克殊沉吟了一會兒,反倒回她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繞珍大大地意外起來。他也著實太克盡「母職」了,連學校課業也納入關懷範圍。
  「還好,明天起恰逢三天的彈性連假,接下來的星期一、二又是我排課最輕鬆的兩天,你問這個幹嘛?」她納悶。
  「WELL,雖然此舉不值得闡揚傚法,不過──」他頓了一頓。「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四處走走玩玩?」
  「你找我去玩?」鮮彩紛麗的煙火燃亮了她的瞳眸,猶如國慶時節光燦燦的夜幕。「好呀,那有什麼問題。我怎麼和你碰面?」
  提到玩樂墮落,天大的正經事她也盡拋腦後,更何況區區上課與否的問題。
  而且她本學期的修課教授以前或多或少與她合作過,也收受了「師長八折優待」的好處,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她整個學期堂堂缺席,只要該交的作業按時遞出去,該考的測驗全部通過,也包準穩過不當。
  「你收拾一點簡單的隨身行李,身份證、護照、駕照之類的證件記得攜帶齊全,雖然我們不會跑太遠,但是難保將來用不用得上。三個鐘頭後到桃園火車站等我,我過去載你。」他發出極度有效率的指示。
  「這幾天你跑到桃園出差?」過去四天以來,她第一次掌握到他的動向。
  「差不多。就在那一帶。」袁克殊笑著中斷通訊。
  頭頂上的服務燈牽動叮咚的叫人鈴,然後亮起淺淺的淡黃色。
  空姐款步蓮移而來,既嬈媚又窈窕,大老遠便丟給他過度友善的甜笑,剪裁合身的制服顯露出白種女性獨有的豐滿體態。
  「先生,請問您需不需要其他服務?」標準的英國口音暗示著她願意提供的服務相當多彩多姿。
  「不用了。」他淡然將無線電話交給她。
  空姐帶著隱藏的失望離去。
  耳膜內輕微的震盪告訴他機身正在降低高度。
          ☆          ☆          ☆
  她一六五的身高實在不能算矮,然而混雜在三色人種穿梭的國際機場,比她高出一顆腦袋的旅客自然比比皆是。
  袁克殊只放一半的心思接受海關人員例行的盤檢,雙眼直勾勾地落准在那顆東張西望的腦袋瓜上。
  直到現在,兩人換處遠隔的地域、時間,他依然為自己不假思索的「愚行」感到好奇。
  說出去恐怕會被知交們調侃到肝腦塗地,素來波瀾誓不起的袁克殊,居然搭機飛越整片蔚藍海洋,只為了將一棵青綠四季豆移植到他身畔。
  但,該死的,他真的想念她。
  離開福爾摩沙的第一天,他數度探手執起話筒,卻又三番兩次地命令腕掌放下。才二十來個小時而已!他告訴自己,四季豆可能連他離去的氣氛都還未感受到,他平白無故打電話回台灣,實在有點無聊。
  第二天他用相同的理由勸服自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毛頭小子才會發作的徵兆,而他已經超過三十而立的門檻,早就失去神魂不屬、意識混沌的資格。
  第三天,他正在舉棋不定之間,忽爾荒謬地自嘲起來。瞧瞧他,毛躁的似煞了高中小男生。人人皆知袁克殊的一慣哲學便是勇往且前、放手去做,又何嘗在意過旁人的看法?於是,他拋開一切無聊的矜束,先後撥通葉宅與自家的電話號碼──無人應聽。
  四季豆與那名溫文書生開會的景象,如繡花針般刺進他的腦袋,傷口雖然細微,痛感卻延續良久。
  第四天,在自己能意會過來之前,他已經匆匆向公事朋友交代幾聲,一意孤行地登上飛往台灣的鐵馬。
  他瘋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因為過去幾十個小時以來的行為絕非袁克殊所會犯下任何人都清楚,他,從不衝動,從不犯錯,從不讓私事干擾到公事。
  「我覺得咱們倆對『遠』的定義有些差距。」繞珍踱向他,口吻雖然嚴肅,兩隻泛著波光的黑水晶眼瞳閃耀著,洩漏她無法抑止的興奮。
  「哦?」他淡淡地收放好證件。
  整趟旅程,繞珍著實被驚詫、喜出望外、新奇、刺激種種情緒分割了,因此暫時沒有注意到他刻意外顯的冷靜與理智。
  「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們對『不遠』的見解有所出入。」她被一名頭髮豎梳成雞冠狀、其餘部分剃光的金髮男人吸引,情不自禁盯住人家不放。
  「會嗎?」袁克殊攙住她的手肘。「別盯住人家看,沒禮貌。」
  機場的入境關卡熙攘著白種歐陸人,一個個俊帥過下一人,幾乎讓她瞪直了眼睛發白日夢。
  他們倆沿著頭頂的指示燈邁向停車場。她用過隨身攜帶的小背包,全副家當都在裡頭──亦即,目前她僅有的就只包包內寒酸的家當,一條牛仔褲、一件中華職籃T恤,和兩套換洗的貼身衣物。
  「你或許認為這一趟旅程就像跨過大水溝一樣輕易,然而全世界大多數的人類會同意我的看法。」她隨同袁克殊走往停車場入口附近的奧迪房車。「由台灣飛到法國絕對很難以『不遠』這種輕描淡寫的措辭來形容。」
  幸好法國機場可辦理七十二小時的臨時簽證,否則她可就被他當在候機室了。
  「天涯若比鄰。」他簡潔有力地回答,拉開車門,指示她坐進前座。
  熙攘的人聲、飛機轟隆隆起降的噪音,被車門隔絕成外在的世界。直到進入狹小密閉的車內空間,繞珍興奮怦動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緩緩咀嚼這種頭昏腦脹的奇異感覺──
  她真的來到法國了!
  NIKE球鞋的膠底下是貨真價實的花都土地。
  前後不過十多個小時的差別而已!
  「哇……」她不禁發出敬畏的低語,纖手東摸摸、西碰碰,半刻也閒不下來。「真犀利……我居然跑到法國來了。前夜入睡前,我作夢也想像不到自己一覺醒來,兩腳會接觸到另一塊截然分離的大陸……黑桃哥哥,虧得你有這樣的興致拐騙我──」
  語聲未回,一道黑影從側邊壓過來。繞珍下意識偏頭查探發生了什麼事,卻猛地被他快速的唇瓣攫奪。
  「唔……嗯……」她麥芽色的臉蛋浮現霞紅,只能咿咿呀呀的輕叫。
  一切來得如此突兀,毫無預示。
  「別吵。」袁克殊喑□地道,重新覆上脆生生的俏嫩。
  好久了!他擬想著自己再度品嚐這春芽初生的柔唇,已經幾日幾夜,深切到他甚至無法在人前直望著她,深怕自己會克制不住,當眾竊取她的芳香。
  當然,他是不在意身外的人事時地的,但她會,並且可能掙扎,而他不願讓任何舉措甘擾了自己品嚐這個吻的決心。
  他凝注起每一分思緒,溫習著她專屬的香澤、氣味。
  玫瑰紅的唇,與其以「柔軟」形容,不如稱之為「彈性」,與她嬌軀大部分的玉肌、潤膚一模一樣。
  四季豆渾然不似尋常靚女的軟糯綿柔。她具有彈性的軀體就像天生的性格,雖然不至於死硬固執,卻隱含基本程度的抗力性。
  她的貝齒細緻而整齊,像玉米粒一般逗人,教他每次都會忍不住放縱舌尖滑過這貝殼似的小白牙。
  呵!他想念她──
  她想念他……
  繞珍昏眩地任他侵襲自己。經過前幾次被偷香竊玉的經驗,她也該習慣了。
  這種唇舌交接的情味,比她記憶中的更加……更加令人懷想,她不懂自己為何從小到大排斥臭男生親近她。可能,人不對吧!
  卡文克萊的熟悉古龍水味,沁入她的思路……直到這一刻,她益發肯定自己對他的記掛。不是有一首歌這麼唱的嗎?
  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煙草味道,記憶中曾被愛的味道……
  被愛?
  她的心口一熱,微微頂離他。
  他並未抗拒,任她拉開一點點距離。
  「你……你幹嘛又……又動了色心?」她口吃著。
  他一如以往,動也不動地盯望她,眼神因適才的激情而深邃水潤,卻出奇的莫測如諱。
  「喂……我在跟你說話。」繞珍彆扭地戳他胸膛幾下。
  半晌,他的嘴角緩緩勾勒出促狹的弧度。
  「你的味道還是一樣嘛!青嫩得搾得出汁來,半點兒甜味也沒有,差點害我澀得吞不下口。怎麼?我離開的期間沒讓其他毛頭啟發過嗎?」
  繞珍為之氣結。
  每次都這樣!總在她以為黑桃王子即將吐露感性、溫存或重要訊息的時刻,他卻轉口「吐」她的「巢」。
  既反又覆,沒一刻定性,簡直比女人心更像海底針!
  「誰像你?性好漁色!非但如此,還偏好雛幼型的。」
  袁克殊朗朗笑了出來,跳躍的男低音與密閉空氣融成一體。
  他端坐回駕駛座上,發動車子。奧迪無聲地滑向停車場入口,漸漸加入駛往巴黎市區的車河。
  「你是怎麼回事?一路飛過來的途中都有一搭沒一搭的,一副陰陽失調兼水土不服的怪裡怪氣樣,怎麼雙腳立定在法國領上上,所有毛病就不藥而癒了?」繞珍摸摸鼻子,不是滋味地狠瞄他。
  「你說呢?」他穩穩把持住方向盤,留神著週遭的路況。
  法國人的率真隨性是舉世聞名的,這項特質也充分表現在交通狀況上。
  「依我看,閣下積壓成疾的症狀只有一種解釋。」
  「哦?」他扳動方向燈控制桿,切入右側的主要幹道。「你不妨說來聽聽。」
  「便秘。」
  「什麼?」袁克殊的眉頭攢成怪模怪樣的中國結。
  嘿嘿嘿,將軍!繞珍得意洋洋地攤開從機場索取來的DM,專心研究法國的名勝風景簡介。
  奧迪降緩了車速,終至停頓下來。
  繞珍抬頭一瞟,紅燈。幸好!她還以為黑桃哥哥又想偷襲。
  不過,無論她如何命令自己忽視,從右側斜瞄過來的視線依然直接得教人起雞皮疙瘩。
  ALL RIGHT!她認輸。
  繞珍悍悍地側瞪回去。
  出乎意料之外,他的眼神竟然異樣的溫柔,寵溺得幾乎讓人淹沒。
  繞珍不由自主地惶惶然起來。說真格的,嘲謔、可惡、好色、嚴謹的袁克殊都是她「應付」得來的。
  唯獨溫柔纖情,她不。
  「你可知道我飛回台灣時,心中的所思所感?」低沉的嗓腔輕詢。
  她愕愕地晃首,等他逕自念詠出解答,宛轉的、回吟的──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芳心短暫地停一拍,而後,迅速怦動起來。
  這……這是真的嗎?李白的「長相思」,代表他懸念她嗎?一如她近幾日這般?
  她試探性地搜尋他的眸,然而,除了那汪溢滿盈人的輕柔之外,她瞧不出其他。
  似真似假,若有還無……又來了!
  不行,她快被騙得失去常智。他為何就不能依著牌理出一次招呢?
  燈號轉換,叭叭的鳴響聲立時大作。
  「喂,再不走就要被開罰單了,我可不想領一張幾百法郎的單子做為紀念品。」她故作輕快地回應,打破車內詭譎的氛圍。
  埋頭回到風景介紹裡、假裝天下太平的同時,繞珍臉紅心跳地暗忖──
  他又在取弄她好玩了。一定是的。
  他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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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0-4-24 08:15: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他們暫宿的地點位於巴黎北郊。
  天堂!
  這是她第一眼瞄見「小屋」的印象──假若一棟佔地五百坪的哥德式建築可以稱之為「小」屋。
  淡藍色的輕霧將建築物迴繞成縹緲仙境,隨著奧迪靜悄悄地撥開神秘紗霧、駛向淡灰色的私人車道,小屋方才在千呼萬喚之下,顯現出它輕霧絕塵的風華。
  白日薄薄的光華投射在屋簷上,反映出淺金色的芒點,完全顯露它歐洲古典味道的建築風格。
  太陽與霧氣怎可能同時存在呢?她茫然遐想著。
  堅固的磚造外牆穿戴著象牙白的衣裝,左側緊鄰一圈翠綠色的池塘。水澤的顏色如此之鮮朗,教人不禁懷疑那汪深碧究竟是天生彩調,或者被四周蒼鬱的林木所染就。
  小森林、清淨如玉的水塘、絕美建築、寧靜安詳的環境,戲水的野鴨優遊徜徉在天與地的交映處,小松鼠凝佇在枝頭上打量他們。天!江山如此多嬌,庸碌的凡夫俗子更有什麼好奢求的?
  「噢……我再也不要回台灣了。」她被四周美景感動得幾欲流淚。「你向誰借到這處人間仙境的?」
  奧迪停妥了位置,引擎聲熄滅。自然天籟的樂音更加純粹地飄蕩於空氣間。
  袁克殊並不急著下車,而且似乎被她如身處夢幻仙境的反應逗得很樂。
  「我。」
  「我知道這裡是你借來的,不過我的問題重點在於……」她的注意力終於從太虛仙境移開,拉回他輕鬆自若的神態。「慢!你剛才說,這片產業屬於『你』?」
  語氣有點懷疑兼不可思議,再加上一小滴嫉妒。
  「嗯,我的工作地點主要在英、法兩國,所以乾脆在兩處首都各添購住宅,節省下租屋或投宿旅館的錢。反正房子擺在土地上又不會變餿,還能變相保值呢!」他若無其事地提出所有行囊,擁著她進入仙境的心臟地帶。「來吧!咱們先把行李安頓完畢,之後應該來得及弄一頓簡便的午餐。」
  她立時對行在前頭的男人刮目相看,「顯然我太小覷閣下了。黑桃兄,您不介意我前倨後恭的虛偽吧?」
  巴黎的物價與地價之高昂是舉世聞名的,他養得起一片市郊的專屬產業,自然不是僥倖。
  別忘了,他尚擁有位於倫敦、台灣,以及天知道什麼鬼地方的資產。繞珍當場讚歎,可見自己直是念錯主科了。苦苦鑽研體育運動有什麼用?以後頂多瓜分奧運金牌和獎金。反觀人家,光靠孩童玩意兒吃飯就能撐成大胃王!
  「閣下乃真小人也!」他點頭稱許。
  「總好過偽君子吧?」她橫睨著他。
  袁克殊領她上樓,步進精雅古典的客房。
  「喂!真小人,恕本偽君子直言,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我會相當忙碌,沒工夫照料你──」
  「沒關係。」她一口應承下來。「我很懂得如何自取其……不,是自得其樂。」
  話雖如此,當一個人只能在仙境裡停留七十二個小時,卻得耗費三分之一的時間於「自得其樂」上頭,未免有點違反日內瓦人權公約。
  因此,在他口中的「一小段時間」延續成整整二十四小時之後,繞珍決定了!
  她非將偽君子揪離工作間、傳真機、電話,塞進奧迪駕駛座不可。
  她邁向一樓的工作間,端出拿破侖攻陷法國的毅力。
  砰砰砰!擂門。
  「日安,先生。」她隔著橡木門輕叫。
  沒人應聲。
  正前方一張恍若秘咒的小紙片昭示:「睡眠中,正午叫醒我用膳。」
  袁當家的委實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千里迢迢哄拐她來,只為了增派一名煮飯婆。
  也罷!她忖度,既然人家提供機票與食宿,她貢獻一點心力、洗手做羹湯,似乎不為過。反正主人翁都不替自個兒的胃擔心了,房客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她搔了搔前額的頭髮,慢吞吞踅向輕塵不沾的廚房。
  冰箱內只剩下兩盒雞蛋。
  「對了,我昨夜已經把最後幾絲牛肉、青菜攪和進泡麵,煮成消夜私吞了。」繞珍立刻感到汗顏。怎麼可以置盟友之肚腹於不顧呢?
  當然,她並不在乎中午準備一桌烘蛋、炒蛋、蒸蛋、水煮蛋、荷包蛋的雞蛋大餐,但那好逸惡勞的袁當家可能會介意。
  昨天來時的路上,她記得自己見到兩家食品店,距離這兒並不遙遠,頂多是十分鐘的車程,但……袁克殊正在大發他的十年一覺揚州夢,總不好將人家挖起來充當司機。
  奧迪的車鑰匙懸掛在門框旁的鐵鉤上!
  繞珍霎時安靜下來,瞪住它。
  十分鐘。
  銀色鎳鐵向她咧出明燦的微笑。
  十分鐘。
  她聆聞著空氣中無聲的誘惑,隱約感覺自身肉軀幻化為奧迪的渦輪引擎,汽油在她血管內奔流,勢力萬鈞的低吼聲從她唇間狂嘯而出。瞬間,排檔桿撥動,她強而有力地疾駛向前,一如千百次凝立在起跑線、隨著哨聲飛沖而出的景象。
  十分鐘,她想。
          ☆          ☆          ☆
  袁克殊不確定自己究竟被什麼吵醒。
  現在時刻還不到十一點,距離他甦醒的正午還有六十分鐘,而他體內的生理時鐘精確度向來遠勝過鬧鐘,不應該產生「誤點」的現象。
  飄浮的三魂七魄漸漸凝聚回腦殼內,領悟力隨之發生作用,他終於察覺「吵」這個動詞有些失真,因為自己是被「靜」醒的。
  小屋靜謐得不像住著一位葉繞珍小姐應有的氣氛。
  他迅速恢復精力,離開工作間。
  「四季豆?」屋內漾起曠蕩的回鳴。
  「四季豆,你在哪裡?」袁克殊花了十分鐘快速走遍屋簷籠罩的領域,伊人杳無形蹤。
  他開始緊張了。天!莫非歹徒趁他熟睡之際,入內擄走了人?
  這個想法隨即被推翻,因為四處完全沒有掙扎的痕跡,每件傢具皆留在應擺放的區域,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而這不像繞珍遇襲時可能維持的好習慣。
  他焦促的步伐逕往屋外搜尋蛛絲馬跡。
  野鴨依然優遊自在地徜徉,白鷺茲的長腿輕點著塘中的碧水金波。
  種種現象暗示他,繞珍的失蹤系出於自主意識。
  以上認知充分引發他的不悅,當然,其中包含著絕大多數的被遺棄感。
  不過真正讓他勃然胸火上、怒從心中來的觸媒,是奧迪汽車。
  它失蹤了。
  他的車鑰匙也遭遇相同的命運。
  一個不知死活的小賊,連駕訓班可能都沒上過幾堂課,卻開著一輛一百五十匹馬力、強勁渦輪引擎的大車,在人生地不熟的國度閒晃,更何況她還語言不通。
  直到這一刻,袁克殊的瞳仁才焚燃成兩朵鮮艷的焰紅色。
          ☆          ☆          ☆
  法國人的靈魂似乎存在於公園與花園之中。
  繞珍散漫地驅動著好夥伴──奧迪2000、以時速十英哩徐駛在小屋的外圍道路。雖然這種龜速有辱奧迪的尊貴身份,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她決定暫時罔顧它的顏面問題。
  來回各十分鐘的路程,她已數不清自己經過多少處花園與公園。巴黎著實無愧於花都的美喻,非但佳人如花,連市景也脫離不了茂密叢繁的植物。相形之下,台灣就顯得灰撲撲的,毫無生氣。
  小屋在望。她打老遠就熄掉引擎,讓房車緩緩滑向停定點,不露一絲張揚。
  萬籟平靜如故,看樣子袁克殊依然在夢周公。
  她輕吁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捧著購物袋,從側門直接溜進廚房。
  一尊直挺挺的門神猛地閃到她正前方。
  「呀!」吐司、罐頭、冷凍絞肉,以及雜物散灑了一地。
  「你上哪兒去了?」他的語音相當輕柔,似乎擔心自己的嗓門太粗就會嚇飛了窗台上的小麻雀。
  繞珍偷偷觀察他的黑臉。
  處變不驚,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來,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氣,否則早就大吼大罵了。
  她暫時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從來未曾大吼大罵過。
  「沒有呀!出去買點雜貨,冰箱已經被我們吃空了。」她拿出習慣動作──搔亂前額的頭髮。
  「怎麼去的?」他依然溫和如水。
  「嗯……就……反正也不遠。」
  「所以你走路去?」他益發的和藹可親。
  繞珍鼓起勇氣,迎向他的焦點,終於知道──主人火大了!
  他為何能飆得完全不動聲色?
  「沒有呀!」她再撥一次額發。算了,看樣子他一定知情,乾脆自首,或許可以減輕刑責。「我……開你的車出去的。」
  袁克殊輕哦了一聲,緩緩點頭,全然的西線無戰事。
  爐上的水壺發出響亮的尖叫,提醒主人清水已經沸騰。他沉緩地提起熱水壺,為自己沖泡一杯錫蘭紅茶。
  凝結的氣氛幾乎勒得她喘不過氣來,繞珍寧可他對自己大吼大叫,也勝過這種惴惴難安的心境。
  「你是不是很想……罵我?」她主動提供罰則。
  行刑者不動聲色,背倚著流理台,透過杯中的氤氳霧氣打量她。
  「如果……你真的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我……我……」她迴避開眼光,無奈地聳了聳肩。
  他動了!
  茶杯被幾根極端冷靜的手指擱回流理台上,兩隻長腿一步步邁向她,沉穩地、堅定地,絲毫不急躁。
  繞珍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往後撤退,直到她發覺自己的背脊抵住磚牆。
  健碩的手臂撐住她臉頰兩側的牆面,他緩緩傾身向前,直到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姿態優雅,卻充滿威脅性。
  「你!」耳語般的字句敲進她的心坎裡。「只要再碰一次奧迪的方向盤,相不相信我敢用安全帶將你綁在前座,用平底鍋揍暈,然後連人帶車推進池塘裡,讓令尊、令堂一輩子也找不到你?」
  繞珍驚駭地望進他眼底,悚然辨明話語中的真實性。
  他是認真的!她無助地屏住呼吸。
  火熱的怒焰將他的心凍結成冰雪,聞不出一絲人氣。她倏地瞭解,盛怒中的袁克殊確實有可能、也有能力毀人於無形,而她竟疏忽地從未發覺。
  是他隱藏得太好?或者她觀察力太遲頓?
  「嗯?你相不相信?」他平靜而冰冷地追問。
  「相……相信……」
  袁克殊猛地暴吼出來──
  「那你為什麼故意試煉我的耐心?」
  她駭出啞然的呼叫。「啊……」
  他狠命地捶了牆壁一拳。
  「我甚至不曉得你有沒有駕照,假如半途出了車禍怎麼辦?巴黎充滿了三教九流的貨色,你曉不曉得外頭有多少人等著拿你這種觀光客開刀?法國的道路你熟嗎?交通法規你瞭解嗎?你會說法文嗎?或者認識本地的朋友?你記不記得這裡的電話號碼?如果臨時出事了,上哪兒求助?你給我說呀!」雷公嗓轟隆隆地追擊她。
  繞珍完全被震懾住。
  「我……我又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被搶、被撞、被砍、被綁架?」他咄咄逼人。「告訴你,上個星期有一位中國女留學生被姦殺,屍體扔進塞納河餵魚,請問你對這條新聞有什麼高見?」
  「我……我……」繞珍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蠻牛脾氣。「她又不是我殺的!你凶我做什麼?」
  「你──」他額上的青筋暴露。
  「歸根究柢,我是出於一番好心。冰箱裡彈盡糧絕,我不上街購物,哪來的食物下肚?我瞧你熬夜工作二十個小時,好心的不想吵醒你,這才私自行動。即使偷開你的車算我不對,但是我已經考上台灣駕照,又不是完全沒碰過方向盤的生手,你想罵人也得罵得有點根據!再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嘴裡說說也就明白了,幹嘛大吵大嚷地吼人?」
  「問題是──」
  「我只不過離開半個小時,就被謾罵成臭頭,那你呢?你將自己關進工作間二十多個鐘頭,天塌下來也不睬,我說過你一句話沒有?你究竟將我帶來法國做什麼?陪你坐『工作監』嗎?」
  「可……」他的氣勢稍微餒了。
  四季豆私自駕車、威脅他人交通安全的行為當然必須加以懲戒,不過她也說中了一個事實,他確實是有心騙她同來服「工作役」的。然而,他自認聰明猶勝所羅門王,理當不能在口頭上認可她的疑心。
  「還有,是你自己留言要求我正午喚醒你的。」繞珍戳了戳他胸口。「我偷偷地溜出去又偷偷地溜回來,一根頭髮也沒少,倘若你繼續蒙頭睡大覺,起床之後甚至不會發覺,這一番爭吵也就不至於產生。你幹嘛說話不守信用,提早醒過來?」
  「我……」連他提早醒來也有錯?
  「『我』什麼?你給我說呀!」她將同樣的罵詞扔回他臉上。
  袁克殊終於瞭解她為何養成撥頭髮的習慣。他煩躁地傚法她慣有的動作,怒氣完全沉澱下來。
  「你為何以為自己離開我身邊,我會沒有感覺呢?」
  她品味著言下潛藏的無盡深意,一時之間竟然語塞。
  不是她多心,袁克殊的口吻、用字在在吐露著曖昧,一雙炯炯的人的瞳仁幾乎燒穿了她的皮相,直直烙印靈魂的最深處。
  「無聊!我不跟你說了,你負責打理午餐。」她鑽出鐵臂環成的監牢,拒絕面對他,以免被「敵人」搜集到她赧紅失措的訊息。
  袁克殊並未阻止她。
  繞珍慢慢踱進客廳,對於他不行不動的舉止竟然覺得……覺得有點失望。
  或許,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憤怒……
  NIKE球鞋甫踩上第二級樓梯,嬌軀徒然被硬扯進懷裡。
  她硬是將輕呼含在嘴裡。
  空氣濃度忽然變得稀薄了。
  溫熱的吐納吹拂著她的耳際,漸漸移向前,直到一顆黝黑的頭顱埋進她頸肩,燒鐵似的唇印上她的玉項。
  他正面的每處隆起、凹陷、堅硬、挺拔,緊緊契合著她背部的玲瓏曲線,毫無一絲間隙。
  一雙手掌著落在右側的酥胸下,正好抵住玉峰嬌柔綿軟的底線。另一隻手心按住她的小腹,燥熱的溫度融合成千萬瓦特的烈火,四下輻射,在她體內牽導起麻辣酥軟的電流。
  她抿了抿乾燥的紅唇。
  袁克殊輾轉吸吮著他最偏愛的部位,滿意地看見粉粉的淡紅從肌理深處暈上來,將幾近透明的柔膚渲染成一小朵梅花。
  如來說法,拈花而笑,無盡禪意藉由此一精簡的動作傳達,於是弟子頓悟了。
  若是他,換成這般清艷的粉紅,他也會拈的。
  「上去吧。」緊扣的箝制忽地鬆開。
  她茫茫然杵在原處,忍不住探手按向他咬吮的地方。
  心靈深處晃漾著迷離的異樣感受,彷彿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他烙上專屬的印記。
  身後的存在感漸漸拉遠,他渾厚的低音卻割開空氣,迴盪進她腦海的端點。
  「這是我最後一次讓你跑掉。」
  最後一次!
  繞珍輕喘一聲,突然發足躲回樓上客房。腦中似懂非懂的領悟令她心驚。
  怎麼會呢?她恍惚自問。
  想像力盡情向無垠處延伸。
  「最後一次」的下一次,他……肯定不會輕易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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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4 08:16: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難得袁克殊終於撥出整個下午的空暇,陪伴她艷賞著巴黎綠瘦紅凋的清秋。
  法國的空氣是彩色的。
  其中尤以巴黎至為明顯。
  花好妍紅的春與夏褪去了衣裝,改由秋娘接手,於是金澄得幾乎迷離人心的黃澀,轉而繽點了巴黎的嬌客。微涼的午後彌揚著爽身舒暢的溫度。
  繞珍徹底摒除過去二十餘年的認知,重新以原始人的眼光來打量造物者的神奇。原來單單以「綠」與「枯」來形容樹葉的變化,是如此的失真而貧乏。
  市區內大量的行道樹構築成莫內的色彩哲學,在紛艷煥麗中散發著蕭索,卻又讓多情的人心引揚成音符。
  彩度由淺金到枯槁的黃色基調躍上枝頭,間歇穿插著幾許終年長綠的堅持。
  奧迪沿著凱旋門的圓周行駛一圈,繞珍激動的心房揪緊了,依稀想見千百年前的士兵扛著戰勝的成果,穿越城門賦歸。
  「好偉大……」她半個身體鑽出車窗,緊盯住創世紀的宏偉建築,生怕錯過了一分一秒凝視它的機運。「在台北只能看見小南門。」
  「把腦袋縮回來。」
  「建議駁回!腦袋縮進車廂內多缺乏臨場性呀!那種感覺就不優了。」她抗議。
  「對,要是頭顱被其他急驚風的超車手撞掉,你會覺得更優。」他騰出一隻手羈押她的皮夾克,連帶揪回心不甘情不願的囚虜。
  由於她的衣裝資源有限,而且不符合法國的溫度需要,所以目前穿戴的純棉長襯衫、皮夾克與鹿皮小帽,全搜括自他的衣物間。
  以往,相同的打扮只會為他塑造出高雅卓爾、冷淡疏離的形象,如今換了個主人裝扮,反倒扭轉成絕俏年輕、又兼具蓬勃生命力的風情。
  「我們明天早上就要搭機回台了,對不對?」
  「嗯。」他的眼光移回交通狀況上。「所以你只剩半天的時間逛巴黎,若想去得更遠,可能要等下一趟。」
  「別扯了!」她再過兩百年也不見得有機會重登歐洲領土,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他精於斂財與享受性命的。
  「放心!」他笑笑,莫測如諱。「你絕對還有很多次機會來歐洲。」
  為什麼?繞珍不解。
  「不管!反正我要參觀聖母院、羅浮宮、艾菲爾鐵塔、龐畢度中心,有空的時候順便走走香榭大道……」她打算把幾處名勝一網打盡。
  「停停停!太貪婪的四季豆當心發不了芽,光一座羅浮宮就讓你三天三夜也逛不完。」袁克殊好笑地斜睇他。
  「噢,別擔心,這株四季豆僅想體驗走馬看花的滋味,權充膚淺的中華觀光團成員。只要讓它呼吸幾口羅浮宮內充滿藝術氣息的空氣,陶冶一下庸俗的性情,小豆苗就心滿意足了。」
  「隨君之便。」他沒意見。
  羅浮宮開放到下午六點半。當他們抵達時,腕表的短針已經走到四與五的中間點,可以想見,兩人能欣賞到的收藏品有限。
  繞珍愣愣杵在世界首大皇宮及博物館的廣場,整副心魂已經陷入癡呆狀況。
  「不敢相信……」她感動得幾乎流淚。「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有機會親眼目睹羅浮宮的真面目……上帝果然是公平的。」
  「你繼續拖拖拉拉好了,再過幾十分鐘,咱們連門檻也沒得踏進去。」袁克殊覺得她失魂落魄的呆樣實在又可愛又好笑。「先鎖定目標。你想參觀什麼?」
  「蒙娜麗莎。」她主唱,袁克殊和鳴,兩人異口同聲。
  「我就知道。」他噙著嘲謔的淺笑搖著頭。「台灣旅客通常也只曉得『蒙娜麗莎』了。跟我來!」
  繞珍馬上被黑桃哥哥不予置評兼不敢苟同的口吻惹毛。
  「知道蒙娜麗莎小姐的芳名有啥不好?那票洋鬼子踏入咱們的故宮博物院,腦子裡不也專想分吃一口翠玉白菜。」她最輕視態度似他這般高傲的假洋鬼子。「別忘了,閣下也持有中華民國護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是是是。」他受教,決定放棄與她鬥嘴。
  老馬識途。
  袁克殊對於殿室內的地理脈絡已培養出導遊級的熟稔度,顯然涉足羅浮宮超過數十次。
  從頭到尾,繞珍只覺得自己有如報名參加馬拉松競賽,而非「閒適舒泰」地參觀古文化之旅。
  導遊先生也不考慮一下,他的腿長起碼逼近她身高的二分之一。他輕輕鬆鬆地跨開一大步,她可得千辛萬苦地遷動兩小步。偏偏他絲毫不憐香惜玉,還拚命回頭吆喝她。
  「快點!以你的龜速爬完整座羅浮宮,只怕法國已經成為世界霸主了。」
  「等──等一下──」她氣喘吁吁地追著他的背影。「我們──不趕時間。」
  「不趕才怪。好啦!請看向你左側的宮外巷路。」他戲劇性的手臂劃出一道圓弧,指著長方形的明窗。
  繞珍依言眺望。
  「哇……」敬畏的低語脫離了唇齒的關卡。
  壯闊的皇室花園綿延成奇跡。
  豐盛的林木將人的世界分出一塊專屬於植物的地域,蒼翠的草皮混跡在樹叢之間,幾尊古典優雅的石雕陳放在庭園內,點綴成青綠世界中的淡灰流雲。寬廣的公園步道搖曳著秋色,吸引成雙成群的情侶、遊客徜徉在古典氣息裡。
  「這片花園有個名號,叫『杜伊勒利花園』。」他盡責地介紹著。「在花園盡頭,兩側殿室的中間建構了一座『騎兵競技場凱旋門』,與我們剛才經過的大凱旋門相互呼應。所以日後如果有人提起法國的凱旋門,你就可以大剌剌地反問人家:『你是指騎兵競技場的凱旋門,還是香榭大道前段的那座凱旋門?』那麼人家就會明瞭你是真正去過巴黎的。」
  「麻煩閣下把語氣中的嘲諷成分吞回去。」真受不了他!
  「我?嘲弄你?」他裝出嚇壞了的模樣。「小的怎麼敢呢?恭請公主殿下移步,蒙娜麗莎正在等候。不曉得那姑娘微笑了幾百年,嘴皮子酸了沒有?」
  這傢伙的措辭有時候實在讓人不曉得該指著鼻子臭罵,還是會心地開顏啟齒。
  她繼續苦追他跑百米的腳程。
  「喂,我突然想到!」急遽的步伐霎時停頓下來。
  「什麼?」他總算定住那雙要命的長腿。
  「我老爸、老媽現在應該也待在法國,如果不小心撞見他們怎麼辦?」
  袁克殊懊惱地支著前額。「你可瞭解杞人是怎麼死的?」
  奇哉!這個問題與她何來的關聯性?
  「不。」
  「杞人命喪於憂慮症候群,因為他成日擔心天老爺會轟隆塌下來,或者蹺課到巴黎的時候會碰見他爹娘。」
  「噢。」她嘟嘟噥噥,繼續邁向苦行僧的旅程。凡事都有可能嘛!
  「喏,蒙娜麗莎。」矯健快速的步履清脆地併攏,呈現給她笑了數個世紀的絕色美女。
  繞珍不畏艱辛困苦,三步並作兩步地趕近他的身畔。氣息尚來不及調勻,癡愣樣兒又流露出來。
  「哇塞……」她的下唇稍微掉下來。
  「幸好。」他嚴肅地盯住畫中的人兒。「我們再晚到個十分鐘,她等得不耐煩,可能就不笑了。」
  繞珍白了他一眼。管他的!貧尼不見不聞。
  朝聖般的心情緩緩焚燒著她的血脈。這張稀世名畫歷經千百年的考驗,一代代保存到如今,期間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才讓後輩子孫得以瞻仰蒙娜麗莎永恆的美貌。
  非但畫作本身是空前絕後的藝術,它背後那段蒼煙杳茫的故事更是倆倆並存的奇跡。
  她非得好好欣賞一下不可。
  繞珍仔細地瞄著畫中人的五官、輪廓,以及那抹迷倒千萬人的神秘笑靨。
  半晌,她勾勾手指頭。
  袁克殊順從地彎下腰,湊上自己的耳朵。
  「你知道嗎?」她壓低的耳語,彷彿生怕秘密走漏出去。「自從頭一遭接觸蒙娜麗莎的仿畫開始,我的心頭一直存在著無人能解的疑問。」
  「哦?」這倒要聽聽看。
  「舉世皆知蒙娜麗莎的清麗無人能及。」
  「嗯。」他點頭。
  「世界各地專程前來瞻仰她容貌的人數甚至踏壞羅浮宮的門檻。」
  「沒錯。」他也贊同。
  「問題就出在這裡。」繞珍神秘兮兮地掃視四周,查看是否有人竊聽他們的耳語。
  「怎麼樣?」袁克殊也放低了嗓門。
  她的表情相當困擾。「你不覺得──她的長相實在很醜嗎?」
  袁克殊凝重地直起身。
  兩人無聲對視。
  良久,他傚法四季豆小姐適才的舉措,四處掃瞄一圈,然後捱近她耳際,姿態甚至比她更鬼祟謹慎一百倍。
  「告訴我,」他的耳語低于飛蚊搏翅的音量。「這是全法國人心中的秘密,你是怎麼發現的?」
  她連忙咬住下唇。
  噢,不!千萬別在此時此刻笑出聲,否則他們倆會立刻成為法國公敵,從此驅逐出境。
  兩張生動的臉孔同時扭成麻花狀,表情之怪異的。幾名觀光客經過他們身畔,不禁暗自嘀咕──為何這兩個東方人堅持向蒙娜麗莎扮鬼臉?
  「討厭!」她的笑聲險些爆發出來。「去去去!去幫我買幾張藝術明信片,你待在旁邊只會害我越來越沒氣質。」
  他深吸一口氣,平撫自己不穩的氣脈。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造反的短路神經終於被壓制下來。「你乖乖留在這處展覽區等我,在我還沒回來之前不准私自亂跑,知道嗎?」
  「如果失火怎麼辦?」她撂下甜蜜蜜的挑釁。
  「先搶救『蒙娜麗莎』。」
  前額被他咕咚敲了一記爆栗,黑桃大哥轉身邁向採購之路。
  換作平時,她過動兒的習性萬萬不可能甘於強權命令,但識時務者、方為俊傑,迷失在偌大的羅浮宮絕非值得稱賀的經驗,所以基本上,她的處境與大陸的苦難同胞有幾分肖似──必須甘於黑桃哥哥的高壓統治。
  她東晃晃、西瞧瞧,來回研究殿堂輝煌的妝點;或許體內的大中華血統作怪吧!初初接觸到異國文化的詫喜感過後,她依然以中國式雕樑畫棟的建築為嚮往的依歸。
  其實,傳承五千年的國畫山水、沒骨花卉,又何遜於西方古典的精細畫法?敬仰他族文化固然是一種求進、求知的必要態度,然而,如果矯枉過正、一味地崇尚西洋色彩,鄙絕自家的傳統藝術,倒顯得有些無知、無聊了。
  「不曉得那些個崇洋的台灣怪胎心裡是怎麼想的!」她咋咋舌頭。
  雜沓的腳步聲一路從長廊底端湧過來。
  放眼望去,最先入目的是一堆黑壓壓、黃皮膚的面孔,動作還算守禮法、夠敏捷,唯獨步伐稍微急促了一些,罔費羅浮宮內的思古之幽情。
  繞珍站到隱僻的角落,不欲與旅行團的成員面碰面。
  「啊那個『摸哪裡傻』不知放在哪裡。」她娘熟悉的音調在人群中響起。
  要命!
  繞珍蒙著頭就往暗處猛鑽。
  死袁克殊!居然有膽子譏笑她杞人憂天!這廂天可不垮下來了?
  溜!快溜!山不閃路閃,路不閃人閃,而她決定立刻就閃!
  「各位,這裡是本團參觀羅浮宮的最後一站──」導遊集合好團員,開始進行介紹說明。
  把握時間!她提醒自己。唯有搶在自由參觀之前「落跑」,她才能全身而退,保住自己的隱形身份。
  繞珍四下相準方位,十來位團員聚首的地區,正好位於袁克殊離去的路徑。
  她必須追尋前人的遺跡,勇往直前,否則迷失還算事小,讓姓袁的再對她狂飆一頓可就大條了。
  沒法子,只好掏出口袋裡的旅遊簡介,遮掩住頭臉。
  敵營就在正前方,十五公尺遠,九點鐘方向。
  「老頭,阿珍好像有叫我們幫她買東西。」葉母頂了頂丈夫。「你記不記得是什麼?」
  「我想想看……」葉父扭眉思索。
  笨!明信片啦!她躲在DM後頭翻白眼。
  目前離父母大人只有五公尺,千萬不可被逮到!
  「好,大家利用三十分鐘的時間自由行動。」導遊訓示完畢。
  團員當場做鳥獸散。
  「天哪……」她苦著臉,加快小碎步。
  「我記得了。」葉母神色一亮,拉著丈夫邀功。「她吩咐我們買幾張『卡片』還是『照片』。」
  明信片!那種東西叫作明信片!她幾乎想放下偽裝大嚷。
  「要不然等一下請導遊小姐帶我們去買。」葉父立刻將這等小事扔到煩惱問題之外。
  葉母眼光一轉,突然不吭聲了。
  「阿枝,你在看什麼?」
  「咦……敢有可能?」葉母喃出納悶的自言自語。
  「可能什麼?」
  「啊我的眼角剛剛瞄到一位小姐的背影,長得很像我們阿珍咧!」
  嘩!繞珍匆忙閃向廊道轉角處。
  穿幫了?不會吧!
  「不可能啦!」葉父嗤笑的鼻音揚竄而來。「阿珍怎麼可能跑到法國來?」
  「也對。」葉母搔了搔後腦。「兩天前我還跟她通過電話。」
  「你就是這樣!也不過離開親人鄰居幾天而已,就開始東想西想。」葉父忍不住抱怨。
  父母失和與女兒無關!快跑。
  繞珍扮個鬼臉,問明了路徑,趕緊前往販賣部與同謀會合。
  若果讓父母大人撞見了,她還真不曉得該如何解釋呢!
  咱們台灣重逢吧。
          ☆          ☆          ☆
  秋涼如水。
  襯著法國夜空的疏煙淡月,小屋有如盛裝著銀白的霓裳。
  不知名的昆蟲咿咿輕呢,天地間共嗚著細細水波、風拂、蟲唱,以及枝葉咿呀的清籟。
  雙人座的籐編躺椅被搬進小露台,迎著湖面而置,椅墊上蜷著兩道倦懶的人影,清心接受暗夜的洗禮,讓忙碌了整個午後與傍晚的情緒漸次沉澱下來。
  繞珍收起兩腿,縮成團狀地棲窩在他身側。精力充沛時,她自然會抗議袁克殊所製造出來的貪香坐姿──結實的長臂繞過她的頸後,垂落在左側的心臟地帶,等於將她半擁在懷中。然而她現在太過於力盡神竭,無暇去計較微不足道的權益問題。
  「唉!」她輕吁出難捨的喟息。這般天清氣闊的景致,教人如何捨得離去?
  「怎麼?玩得還不過癮?」著落在心坎處的長指扯了扯她的短髮。
  「甭說!我的腿已經打不直了。」
  「那你還歎哪門子豆莢氣?」
  「我捨不得呀!」她垮進他的胸懷,離情依依。「明兒早上一離開,以後不曉得有沒有機會重臨仙境。」
  袁克殊把弄著她柔軟輕跳的髮絲,任它們旋住自己粗厚的指節,又急急忙忙地轉開。
  連頭髮也和主人的性子一模一樣。明明初始的潛意識要求她環鎖住心靈最深刻的依戀,善變的後續思緒卻讓她違反自己的本意,遠遠避開那盞宿命。
  「歐洲在短暫的未來不會沉入海底,你想重訪還不簡單。」懶洋洋的指尖轉為撫弄微涼的花瓣肌膚。
  夜風將她沐浴過後的體香送入嗅覺系統。
  繞珍皺了皺鼻樑。「你以為人人跟你一樣,進出英、法兩國有如家常便飯?」
  「要不然……」一根食指頂高她的下顎,他壞壞的視線漾著奇魅與邪氣。「你乾脆包袱收一收,嫁給我好了。」
  平緩的心跳忽地頓了一拍。
  「神經!」她別開膠著的眼光。
  不屈不撓的食指再度頂高她的下顎。
  「你拒絕我的誠意?」袁克殊痛苦地捧住胸口。「太傷我的心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女人求婚呢!」
  「你不要老跟我開這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玩笑好不好?」彆扭的手肘戳頂著他的胃部。
  「你為何老是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呢?」他似笑非笑的。
  哈!他每次都擺出那副「沒錯,我在耍你」的調笑模樣,然後指責她冤枉好心人的善良本性。她才不要呆呆地上當。
  「因為你就是!」繞珍悶悶地蜷回原先的姿勢。
  討論結束!
  在口舌方面,他並不爭辯,完全服從她的決定。
  但肢體語言就是兩碼子事了。
  調皮的手指離開她的秀容,宛若靈巧的黑鳳蝶,翩然棲息在僅著家居便褲的玉腿。薄薄的棉質布料根本不具遮擋的能力,一股細而強猛的熱度透過褲管,導入她的經脈血絡。
  繞珍倏然抖了一陣哆嗦,分不清是因為吹拂而來的涼冽空氣,或者他的「狼爪」作祟。
  「好癢……」她咕噥著推開不安分的巨掌。
  「四季豆……」軟軟輕喚消蝕掉大半的抗拒心。
  「嗯?」她失去抬頭凝視他的勇氣。
  「你想不想吻我?」逗弄的語氣柔柔引誘她。
  獵物啞然無聲。
  吻他?
  「不……不……」拒絕的言詞中途打住。
  不嗎?
  可是她想,她真的想!雖然他們早已分享過大大小小的親吻,但她從未真正採取主動。
  性格中偏好歷險的因子蠢動起來,抑抑續續地推勸她──試試看,否則你窮極下半輩子都將懷想主動親吻袁克殊的感覺是如何。
  「嗯?」他溫柔地催促。
  繞珍挺直上半身,直視進他的眼底,評量他的認真程度。
  結果並未讓她慚澀或失望。他,與自己一樣緊繃,只是多年的生命歷練讓他學會了絕佳的隱藏方法。
  她深深吐納一下,做了!
  「好。」
  粉嫣的唇光掩上他。
  一開始,兩人都缺乏動靜。
  四隻睜張的瞳仁兒相互對望,同時在彼此眼中瞧見放大扭曲的自己。
  「你恥笑我!」繞珍著惱地推開他。
  「胡說,我緊張得幾乎窒息呢!」袁克殊無辜地眨著墨黑色眼睛。
  「你的眼睛明明在笑我!我不要理你了。」她老羞成怒,起身就想進屋。
  「好好好,不然你再試一次,這回我保證閉上眼睛不看你。」他使勁一扯便將軟馥的香軀拉回懷抱裡。
  「真的?」繞珍半信半疑。
  「真的。」他索性立刻關上眼瞼,證實自己的信諾,此後任憑她宰割。
  也好,這樣比較不尷尬。
  她偷笑,而且突然興奮起來,活絡的感覺非常類似小孩子闖進玩具反斗城,發現自己擁有絕對的自由,可以盡性玩耍裡面的每一項珍品。
  粉紅色的舌尖試探性地舔了他的唇。
  袁克殊沒反應,身旁的空氣卻明顯地繃緊了。
  她咯咯地低笑出聲。以往總是他佔領著優勢地位,難得輪到她稱王,滿有意思的!
  第二次的嘗試就大膽許多。她運用前幾回師學於他的經驗,輕輕貼近他,挑逗的舌尖送進他唇內。
  腰間驀然收攏的鐵臂幾乎摧斷她的呼吸,但兩人都無暇顧及了。
  輾轉相接的唇與唇、舌與舌、心與心,串聯成同一條線路,火熱貫穿身體和靈魂的接合點。
  她一直明白與他體膚親暱的感覺很「好」,只是從不曉得能「好」到這樣的境界──相異的兩副身軀溝通為一個完完全全的整體。她彷彿可以透過他感應世界,亦能讓他透過自己收納訊息。
  終而,他們已分不出從屬與主動的關係。兩人都想牽動對方,也同時接受彼此的引導……
  她恍惚地鬆脫,呆愣地望進他眼底深處。濕濡的嵐氣蒙隴了他的鷹眼,柔雅他冷利的心魂。
  剛剛發生了什麼事?繞珍茫然無措。
  「我──我吻完了,謝謝。」她想躲開!
  袁克殊迅即扣住她的纖軀,這回,代表著百分之百的淪陷。
  「我說過,你沒有另一次逃跑的機會。」他的語音酣似沉啞的魔咒,推卻人世紅塵的種種矜持。
  繞珍只能埋進他的胸壑,藉以掩飾自己面紅心怦的反應。
  其實,她並不想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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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4 08:16: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十點整。
  繞珍窘急匆亂地吊在他膀子上,橫行在巴黎「歐利國際機場」的離境大廳。
  袁克殊高碩矯健的大塊頭或許足以和其他八尺歐陸人媲美,她可就不一樣了。無論平時多麼酷愛運動,教她被一「叢」大漢夾在臂彎裡、踮腳擠過千百名洋鬼子,這種責罰當然名列中國十大嚴刑的榜首。
  「你可不可以放慢速度?」她的氣血脈絡幾乎逆行。
  不是她愛嘮叨,黑桃哥哥實在缺乏調香弄粉的浪漫。
  昨夜,他們的關係──雖然這個用語含著點兒曖昧,她也想不出更貼切的名詞──產生深入體膚的牽扯,今晨他理當以最最知情識趣的方式疼憐她才對。
  偏偏他不!
  兩人在飛煙濛濛的朝陽中晏起,袁克殊瞥了下腕表,九點三十,徒然暴彈成墨西哥跳豆。
  「我們快錯過班機了!」
  兩分鐘之內,她當機的認知系統依然茫然,微睜著惺忪的睡眼就被扔進奧迪前座,直達機場。
  好個溫柔、纏綿、輕憐、蜜愛的初夜之晨!
  「我們只剩下三十分鐘處理劃位和通關的手續。」即使緊迫的行程表逼得人跳腳,他的步伐依然踩踏著沉穩的節奏。
  「分秒綽綽有餘,幹嘛像趕屍似的?」她嘀咕抱怨。
  濕熱的唇息突然滑下她的耳畔。
  「你心裡明白我們起程延誤的原因。」曖昧的話氣輕薄到了極處。「我清晨七點夢醒的時候,是誰又把我鬧回床上去的?」
  圓頭顱響開轟隆隆的爆裂聲,繞珍澄麥色的容頰染上一層亮紅。
  「才怪。」她赧澀地輕嚷。「明明是你主動要求什麼早安吻。」
  「對呀!我只要求一個早安吻,又沒索取其他的『售後服務』。」使壞的濃眉歪成撒旦邪魔的長劍。
  「你──!」
  算了,她的臉皮薄、道德高,萬萬敵不過黑桃兄的搬弄是非。
  「Keith!」詫喜的男性呼嚷穿越大廳的對角線。
  袁克殊旋往嗓音的起源方向。
  酒肉了近十載寒暑的老朋友看準了他的座標,衝過來與老友唏哩嘩啦地抱成一團。
  「嘿!嘿!嘿!真的是你!」來人興奮得不得了,笑話操著濃濃牛津腔。「我打老遠瞄見你的背影,還在猜想會不會認錯人呢!沒想到你這老小子無孔不入。」
  兩記痛快的重拳敲上他的胸腔。繞珍趕緊閃開戰火圈,以免拳風的餘威波及無辜的池中魚。
  驚人!她咋舌。怎麼外國鬼子的興奮神經比正常人活躍十倍?她很懷疑袁克殊捱了那傢伙兩記紫砂掌,回台之後需不需要進國術館推拿。
  興奮過度的外國男人約莫八尺高矮,棕色長髮的最外層被日陽曬成金銅色,以橡皮筋綰成瀟灑的馬尾巴。與袁克殊不相上下,然而兩人的打扮品味可就差遠了。
  袁克殊外披著她昨天借穿的皮夾克,灰黑的POLO長褲包裡住令紅粉佳人垂涎的長腿,整體造型透露出高雅、保守而沉穩的品味。
  而那外國佬,那外國佬……耶穌基督!他簡直就像一株活動聖誕樹!
  火鶴紅的牛仔襯衫,搭配鮮黃的條紋外套,深紫色腰帶繫住純白如雪的牛仔褲,彷彿嫌自己身上的色彩不夠豐盛似的,足下甚且踩住兩隻黑白對襯的亮光皮鞋。
  最最不可思議的是,如此紛亂鮮明的色調同時存在他身上,竟然搭配得萬分巧妙,絲毫不會使旁觀者覺得庸鄙俗麗,反而形成萬花筒一般的調和美感。
  無疑的,外國佬成功地顛覆了傳統的配色哲學。
  他肯定是個藝術家!繞珍當下做出判斷。
  「嘿!這位漂亮的東方小姐是誰?」聖誕樹終於意識到她的存在。
  「我的嫩豆苗。」袁克殊自然地脫口而出她的暱稱。「四季豆,見過我誤交好幾年的死黨──Philly Patric。」
  菲利……派屈克!她的記憶立時對這個名詞產生效應。
  之所以會對他產生印象,是因為上回她偷翻袁克殊的皮夾時,摸見一張設計相當新穎的名片,材質為薄鋁片,金銀色底調,表面鏤空刻著「Philly Patric」,以及他所屬的公司和職稱。她貪愛新鮮,還特意將金屬卡片翻看了幾次。
  第二項吸引她留心的要素則是,眾多名片當中,只有菲利與袁克殊隸屬於同一間英國玩具製造公司。
  她翻尋自己的記憶資料,努力抓出關於派屈克先生的銜稱──商品設計師。
  玩具公司的商品,自然非「玩具」莫屬。
  菲利設計玩具!
  他與袁克殊結有死黨之說!
  以上兩項線索立時在她腦中串聯成天大地大的推論。
  「啊!你就是『夢幻仙子』的設計師!」繞珍指著洋人的鼻子大叫。
  「咦?你怎麼知道?」菲利發現自己居然半路被「影迷」認出來,馬上挺胸收腹,驕傲得不得了。
  「我尋找了你大半輩子!」卯死了,卯死了!這廂她非但賺到一趟免費的法國之旅,還又賺到一筆海鳥社基金。
  經過袁克殊的重重刁難,她幾乎放棄尋找到原創者的希冀。好幾次他閃爍含糊的推搪還引起她的好奇心,猜疑他可能正是「夢幻仙子」的設計師,卻故意吊她胃口。
  搞了半天,正主兒當真是他死黨,而且好死不好地讓她撞了個正著。
  簡直踏破鐵鞋無覓處!哈哈哈!
  「謝謝你,美麗的東方姑娘,我請你喝杯咖啡如何?」她喜悅的回覆充分滋養了菲利的虛榮心。
  「走走走!」纖纖素手馬上勾進菲利的臂彎。這回非得旁敲側擊出「夢幻仙子」的下落不可。
  袁克殊察覺兩人毫不顧及他的顏面,擅自結黨營私,趕緊介入扭轉即將失控的局面。
  「菲利,我們趕時間,有空再和你聯絡。」他不由分說地將繞珍拉回自己懷裡。
  他保留了一些背景資料還沒向四季豆表露,此時此刻又不能當著她的面與好友串供,要是讓菲利的大嘴巴洩了他的底,回頭鐵定吃不了兜著走。
  「等一下,我只間一句話就好。」繞珍及時阻止他轉身就走的企圖。「菲利,你可以把『夢幻仙子』買主的資料透露給我嗎?」
  「呃……」他第二次嘗試接過主持棒子。
  「你為何需要這份檔案?」菲利恍然未覺老友拚命瞟過來的眼色。
  「我必須聯絡到一位願意出讓『夢幻仙子』的買家。」
  別!袁克殊用力瞪住死黨。別再討論下去!
  奈何菲利的收訊系統暫時中斷。
  「這種商業機密怎麼可以交給外人呢?而且我也不會隨身攜帶呀!」他笑咪咪地回應崇拜者。
  「四季豆,我們真的該走了──」
  「拜託,幫幫忙嘛!給我一隻手,Give me a hand!」她完全撇開袁克殊的存在。「我把台灣的聯絡電話留給你,求求你傳真一份過來好不好?我保證不會利用那些通訊資料作奸犯科。」
  「其實你沒必要向我借呀!」菲利開開心心地吐露。「我也是透過『特權』,才讓公司老闆破例應允我保留數百名買家的資料。與其向我索取那份檔案,你不如直接找上大老闆。假如碰上他心情好,說不定願意把手中的五尊『夢幻仙子』分一尊給你。」
  什麼?繞珍的熱誠登時垮了下來。還要再轉一手!
  「我光是搜尋你就花了好幾周,甭提那位老闆大人!」
  「呃,菲利……」袁克殊拚命在她身後搖晃右手食指。
  「再吵我扁你哦!」她凶巴巴地回頭吼他。
  袁克殊立時拗回打PASS的指關節。
  「Keith,」菲利簡直對她威風八面的形象欣賞到極點。「東方姑娘實在太可愛了,難得人家如此欣賞我的傑作,你就掛個電話叫秘書寄贈一尊『夢幻仙子』給她嘛!」
  死了!袁克殊抹過無奈又無助的俊臉。他怎會結交一位默契如此之差的老朋友?
  「他?」繞珍的下巴掉下來。
  「如果你真的捨不得,把資料檔拷貝一份給她也可以呀!」菲利尚未發覺大禍臨頭。
  「閉、嘴!」他一字一字地警告。
  「你?」繞珍的下唇合攏,拉平成嚴苛的直線。
  這下很難解釋了!顯然四季豆已經失去理智,他不以為她能平心靜氣地聽他分析,為何自己會隱瞞身為公司經營者的訊息。
  要命!即使她願意受教,他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當初故意藏住這個消息,只是為了逗逗她,瞧她蹦蹦跳、吱吱叫的模樣,以增加度假的生活情趣。然而換成兩人關係有所變化的時機,就顯得他別有用心了。
  他幾乎可以肯定繞珍心田迴繞著以下的猜忌──
  袁克殊對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否則何必連基本的背景職業都隱瞞她?尤其在瞭解她有多麼急切想找到「夢幻仙子」之後。
  「我只問你一句話。」她勉強維持音量的平穩鎮定。「那家英國公司的龍頭老大是不是『恰好』與你同一個人?」
  他撩開前額垂落的散發。「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噢!」她只有一字結論。
  維持七十二小時的巴黎之旅,終結在熙攘的歐利國際機場。
          ☆          ☆          ☆
  過五關、斬六將尚不足以形容她昂慨的激憤──雖然她只想斬「一」將。
  飛機一著定台灣的土地,她搶首位跨出機艙,迅速辦妥出關手續。
  袁克殊吭也不吭地尾隨著她。
  跳上計程車,一路直趨東湖半山腰的別墅區。
  十月的台北,陽光依然煎熾地燒烤著芸芸眾生,吝嗇讓秋風占走它威勢天下的地位。
  一片海洋的間隔,卻隔成火與冰截然分明的乾坤。
  砰!袁宅大門被怒拳捶開。
  她踩著風火輪飆上二樓,停頓在列管為「禁區」的房門前。
  「拿來。」手板大剌剌地攤到他鼻子下。
  袁克殊非常服從她的旨意。
  入門之鑰交到她手中。
  繞珍推開阻隔內外兩界的門。
  清靜的小室內究竟採用哪種隔局的裝潢,並未列於她觀察的要點名單上,刺穿障礙物的銳利視線直勾勾停頓在對牆的焦點。
  五尊精絕如藝術品的洋娃娃,亭亭玉立在玻璃展示櫃裡──一如她的預料。
  「你!」她旋身面對一臉高深莫測的男人。「明知我有多麼急切地尋找『夢幻仙子』。」
  他聳了聳肩,暫時還沒決定自己應該辯解些什麼。
  「你,也暗示過,不排除幫助我尋找她的下落。」她竟然能維持平靜正常的音量。
  他斜倚著門框,仍舊不答話。
  「為什麼要這樣欺騙我?」她不可思議地爆發出來。「我四處搜尋『夢幻仙子』的急切你全看在眼裡!即使是普通朋友,互相交換一些訊息也不為過吧!而你卻選擇瞞騙我。為什麼?」
  「我……」他無法解釋。
  「你讓我誤以為你關心我,願意幫助我解決所面臨的難題,原來從頭到尾只是要著我好玩!」
  「我並沒有耍你的意思。」他疲憊地歎了口氣。
  繞珍恍若未聞他的辯解。「你知道我最無法忍受哪一點嗎?就是你一直擁有我所需要的東西,卻吝惜透露給我一丁點訊息!」
  「我遲早會告訴你的。」
  「遲早?是遲還是早?」她激切地衝到房室的另一端。「──對!你的確沒有義務施與援手,但我只是希望你做到『普通朋友』所能完成的『基本道義』而已!難道我要求太多了嗎?」
  他們的關係甚至已經超越「普通」與「基本」的範圍。
  「聽我說……」他試圖走向她。
  「不准靠近我!」她狂怒地飆向房室的另一端,再刮回玻璃櫃前,短毛藍地氈幾乎被凶悍的腳丫燒出兩排踱步印子。「我一直信任你!從未懷疑過你!等到底牌翻開,才發現自己連你最基本的底細也不瞭解!如果你只想尋找一個排遣無聊生活的樂子,那麼,恭喜你,你成功了!因為我也認為自己扮演『取樂』的角色很逼真。」
  「你實在反應過度了。」他努力想把理智思考的能力敲回她腦子裡。
  「反應過度?」她更火大了。「錯了!我一點也沒有反應過度。在你眼中,整樁案子或許是一件小事。沒錯!我不否認,畢竟大學社團活動只是用來調劑生活而已。不過我現在和你據理力爭的,與『夢幻仙子』或社團無關,而是私人感情!你懂不懂?我覺得上當了!而且不受人信任,尤其在我對你掏心置腹的時候。你的一切有這麼神秘嗎?為何我沒有分享的餘地?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臨時玩伴?」
  「請你讓我完整地說完一段話。」
  她猛然大吼:「我聽你說得已經夠多了!你為什麼對我好?為什麼誤導我?為什麼帶我去法國?為什麼對我……」
  話聲梗塞了一個小結。
  所有發生在巴黎的絕美體驗與記憶剎那間變得醜陋可笑。
  「我從來沒有玩弄你的意思!」他低吼。
  「鬼才會相信你。」淚腺按捺了十多個小時,終於衍發酸澀的潤澤效應。
  「剛開始,這些隱瞞只是個無關緊要的玩笑──」
  「沒錯,玩笑!」冰涼的話氣降至零下十度。「可惜當事人之一半點也不覺得好笑!」
  袁克殊宣告放棄。
  此時此刻一切的說明只是多餘的,她壓根兒聽不進去,索性閉嘴任她發洩,省得越講越烏龍。
  繞珍倏地拉開玻璃小門,瞄也不瞄地搶出一尊「夢幻仙子」,以眼神挑釁他的反應。
  他攤了攤手,任憑她處置。
  風速的玲瓏倩影捲出第二波戰場。
  他步向透天陽台,一路目送氣呼呼的女獅衝回自個兒家宅。
  砰!斷然甩上的門響昭示著即將屆臨的後冷戰時期。
  看樣子,今年的冬季就要提前降溫──
          ☆          ☆          ☆
  睽隔了兩個多月的社團指導老師凌某人,終於拖著脫稿一身輕的玉體,本學期頭一遭姍姍踏入社團辦公室。
  任何人第一眼望見凌某人,直接的聯想絕對與她的聰明才智啦、老謀深算啦、學問豐碩啦……無關!
  這可能得歸咎於她的外型吧。
  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體態又瘦削嬌小,即使腳下踩著高跟鞋,要構得上一六0的關卡也還相當勉強。尤其某人老師天生長成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什麼「美艷」、「絕色」、「害天上的雁鳥跌落地」等溢美形容詞當然沾不上邊,但普普通通安上幾個「可愛」、「還算能看」的誇獎倒不為過。
  她臉蛋、外形幼齒也就算了,偏偏又極度酷愛艷陽烈烈的夏天,硬要把全身皮膚烤成健康的深麥色,看起來活脫脫一副國中剛畢業的小女生、精力過度充沛的小猴樣──這是指她不打扮、不上妝的時候。
  平時遇著了上街外出,或者前去出版社交稿,凌某人那副「都會仕女」打扮還頗有唬人的功效,一不小心就會誤導人家以為她「好像」很精明能幹。
  精明能幹?嘿!海鳥社成員們有過幾次接到求救電話、趕往校園──學校裡面哦!──將迷途的羔羊老師拯救出危境的經驗,此後就拒絕將涉及「精明」、「能幹」的用語或相似詞安放在凌某人身上。
  「山青水明幽靜靜,湖心飄來風一陣……」凌某人悠悠地晃進來,顯然心情相當暢快。
  「老師,你也不過二十來歲的青春年華,幹嘛唱那種五0年代的老掉牙?」陽德放下學妹嘔心瀝血呈上來的情書。
  今天的第四封!他已經翻讀得神花腦亂了。
  「我正在傳達自己內心神清氣朗的境界,你聽不出來嗎?」凌某人對助教的慧根甚是歧視。「喲!新社員哪?」
  眼珠子一溜,瞄向角落的清弱佳人。
  太快樂了!海鳥社終於出現新血輪,也省得她空頂「社團指導老師」的名頭,卻只能面對葉社長和陽助教兩員大將。
  靈均娉婷著纖雅的柳腰,盈首施了一禮。
  「老師,好。」未話面先羞。
  「屈靈均小學妹甫獲得中文系新鮮人的資格,和咱們大社長恰好生為表姊妹。」陽德伸展著慵倦的懶腰,淡雅的米白棉衫塞進同色系的絨布長褲裡,一身清俊倜儻。
  「這個不錯!這個不錯!」凌某人使勁點頭。「你可以權充海鳥社的模特兒,咱們明天就情商大傳系的學生協助拍攝招生廣告。」
  「招生?」陽德保持食指左右晃動二十度角的弧度,表示不可為之。「當心葉社長和你拚命。」
  「奇怪了,怎麼我堂堂老師,辦事還得徵求學生與助教同意?」凌某人瞪了瞪眼。
  「您不曉得,這年頭的師道已蕩然無存了。」遇上葉繞珍那種頑劣分子,他也儲存了滿肚子感慨的苦水。
  「對了,葉社長呢?」她好不容易現身,手下愛將反而開小差。
  「她的身體,不不不,不太好……」靈均垂傾著怯怯的烏絲。
  不行!每回她心虛說謊,結巴的老毛病就會透露出徵兆,這種善良的優點務必要將之泯滅。
  「生病了?」凌某人大驚小叫。繞珍身為健康萬歲的過動兒都躲不過病魔的糾纏,其他人還活著幹嘛?
  「心病。」陽德繞有深意地補充。
  「哦──」她懂了。
  棒!她最喜歡聆聽「心病」、「相思意」、「君心我心」之類的劇情。沒法子!職業病,大家多多包涵。
  「嗨!」
  罹患重度心病的女主角,勾吊著散漫的ELLE背包踱進社辦,棒球帽覆罩著青絲,前方的帽簷在秀容上形成莫測高深的陰影。
  說曹操,曹操到。
  「某人姊姊,您出關了?」繞珍連招呼也打得中氣不足、元氣難平。
  「暫時,下一波趕稿期預定在十日後展開。」凌某人為自己的苦命悲歎。「令尊、令堂的歐洲之行如何呢?」
  「大概還可以吧!他們已經返國兩天,還是成日嘀嘀咕咕炫耀個不停。」她聳了聳肩,不予置評。「陽助教,麻煩借一步說話。」
  她朝標的物勾勾手指頭,又澀澀地晃向走廊。
  「嗯……」凌某人搔弄著圓俏的下巴。「有樣子,葉妞的病情不輕。別告訴我她太崇拜宮澤理惠,決定加入『宮澤厭食俱樂部』。」
  「不不,不曉得發生什麼事。」靈均有些兒煩惱。「她蹺了幾天課,回來就不對勁了。」
  是嗎?凌某人的瞳仁倏地閃閃發亮。
  「嘿,打個商量。」她涎著臉挨到新社員身旁。「你替我挖出背後的故事……呃,真相,我就升你當副社長。」
  門外,繞珍完全沒料到自己已經成為教授交易的目標。她從背包裡掏出一包用報紙紮裡的物品,直接塞進陽德懷裡。
  「喏!幫我交給校長。我先走了!」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陽德愣了下,發足跟上去。
  「這是什麼?」
  「你看了就知道。」她頭也不回,語調依然陰鬱沉靜。
  其實不消他親自拆開來檢查,以書桌底下的四大箱情書猜想也知道,包裡內八成是「夢幻仙子」。
  「不會吧?你打算把這個天大的功勞讓給我漁翁得利?!」他誇張地捧著平廣的胸口。
  「拿去就是了啦!你吵什麼吵!」她低吼,依然埋頭逕自往校門口鑽。
  「等一下──」
  「我暫時不回社團,靈均入社的事情你看著辦吧!BYE──BYE。」她循著小路邁向機車停放處。
  忠心耿耿的風動九十恆久守候著女主人的到臨。
  「我說,等一下!」堅定如鐵的手掌把住她肘彎。
  陽德的溫文儒雅只適用於外形上的特徵,至於皮囊底下的蠻牛勁兒,平時連她都自認為沒必要直櫻其鋒。
  但,那是在平常時候,而非今天。
  繞珍被拉停了伐履,卻依然拒絕回過頭來。
  「社長,求求你幫個忙吧!失去唯一的競爭對手,感覺是很孤獨的。」陽德湊近她耳邊勸哄。「好啦,告訴陽哥哥,是誰欺負你了?陽哥哥保證讓他瞭解身為沙包的感覺是如何的刻骨銘心。」
  她依然垂低了面容,不答話。
  「是不是送你『夢幻仙子』的傢伙皮在癢了?」他繼續追問。
  舉凡社員一踏入海鳥社的門檻,只有自家人擁有欺負和佔便宜的特權,美其名可稱為「社員專屬福利」。至於其他人枉動同伴一根寒毛的,海鳥社的笑面白無常──區區陽德助教是也──往往會賞賜他們趴在路面、研究柏油路紋理的機會。
  在青彤大學校園內,這是眾人皆知的自然法則。即使大伙沒將他柔道三段、跆拳道黑帶的標悍身手,以及超級護短的天性放進綠豆眼裡,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與全校三分之二女學生和教職員作對的後果,也會教人半夜作夢都硬生生嚇醒。
  「或是肯德基又打電話恐嚇你了?」敢情他連校長也不放在眼裡。
  就是這種感覺!她想。
  袁克殊也老愛以相同的低沉音量安撫她,然而兩者所產生的感覺卻截然殊異。
  陽德讓她感覺到小哥哥般的親切寵溺,無論平時他有多麼喜愛與她針鋒相向。
  而袁克殊呢?他善於製造保護性的、深疼入心坎裡的意象,彷彿全世界他只在乎她一個人,只關心她的嗔喜,害她……害她……給它不小心好像有一點點那麼幾乎就要愛上他的感受。
  騙子!
  袁克殊對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否則何必連基本的職業都隱瞞她?
  「夢幻仙子」或「海鳥社CASE」,與整樁冤吵事件無關。她只是無法忍受自己被他矇騙。
  同樣的烏龍氣由陽德或其他人製造出來,她頂多扁他們一頓,並不打緊。
  然而,袁克殊……袁克殊不是別人呀!
  「那個騙子!」她恨恨地握緊雙拳,活像打算生吞了某人似的。「那個大騙子……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誰?」他聽得一頭霧水。要扁人也該找準對象,如果殃及無辜,可就違反了「不違俠義之道」的原則。
  「還不是那只姓袁的豬!」她低吼。
  這下子益發扯不清了。
  「你能不能交代清楚?」陽德擰起萬般嚴肅的瀟灑眉。「欺負你的動物究竟是『猿』還是『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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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29 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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