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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梵冥冥 ][虛情假意][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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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6 09:57: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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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農曆春節對宋家而言,與「賭」畫上了等號。

  打從除夕夜開始,一直到公司行號開工,宋家客廳的燈便不曾熄過、搓牌聲更不曾間斷過;一家老老小小,外加親朋好友,大伙齊聚一堂,在牌桌上拚個高下,是整個年假的唯一節目。

  個個技巧不一,但目的相同,偏偏場面話說得好聽,什麼打個小牌聯絡感情,輸贏事小,錢更是身外之物……

  鬼話連篇!

  倘若真只為聯絡感情,方式可多了,何必一個個瞠著一雙貓熊眼在牌桌上廝殺?

  要是賭運當頭的,鈔票一把一把地往口袋裡裝,可謂得來全不費工夫,往往讓旁人不眼紅都不行。

  總歸一句,不管名目為何,他們就是愛賭!而且專找自家人較量。

  然而,在一片賭聲沸騰中,宋家卻有個例外……

  不知是基因錯誤,還是怎地,宋家長女宋憶齡從小到大對有關賭的一切,是一概一竅不通,任誰怎麼教就是教不會,連跟弟妹們玩「撿紅點」,她也從沒贏過半次。

  對於這塊不可雕的朽木,宋家所有人只好搖頭歎氣,放牛吃草去。

  更甚者,還有當她是家族突變!是恥辱!

  就是學不來賭,有錯嗎?

  因此,農曆春節便成了宋憶齡最不期待的節慶了。每到這時候,她總顯得格外孤單寂寞,家裡被麻將聲淹沒;而街上則是一片冷冷清清的。大部分的商店都在放年假中,想出去逛逛也著實不知能上哪去。

  大年初三,家裡仍瀰漫著濃厚的「賭氣」,宋憶齡獨自一人,在看膩了電視那些特別節目、也聽厭了CD後,只好無聊至極地坐到電腦桌前,打算比其他人早些開工——她的職業是敲著鍵盤,編織一個又一個的虛情假意,也是家族公認最沒前途的「小說家」。

  之所以稱為「虛情假意」,是因為她從不著手寫實小說,她怕極了認識她的朋友們會自動對號入座,然後捧著她的書前來興師問罪。

  與其事後浪費口舌去解釋一大堆,不如不寫。

  當初之所以會寫小說,她貪圖的就是這份工作的自由自在。放假、開工全憑她心情而定,也許這就是讓她能入行兩年之久還不打算轉行的主因。

  從爬格子升級到敲鍵盤,其實也才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電腦旁那台一開始就安裝好的數據機,她卻從沒動過。不為什麼,雖然人家說網路多采多姿,可以取得最新資訊、談天、交友等等,但她只覺得透過冷冰冰的螢幕,看不到什麼真實。

  眼睛都不見得能看清世上所有事實了,更何況是隔著一面鏡子呢?

  天曉得這螢幕背後能有幾分虛實!

  可是,在這寂寞的夜,她竟忽然心血來潮,打開數據機,連上了線。

  在幾個知名網站繞了繞,果然百般無聊。

  一時興起,滑鼠點了「蕃邦」的聊天室,進去一瞧——

  哇!怎麼這麼多人?難道大家都跟她一樣無處可去嗎?

  聊天室的主題各式各樣,宋憶齡挑了幾間吸引她的話題,但都只有當過客的分,因為要不是人太少、無趣,否則就是人家網友聚會,她搭不上話。

  再一次跳出聊天室,正心灰意懶地打算下線,突然,一列新標題吸引住了她的腳步——

  「沒人理你嗎?來這間吧!」

  這是間新聊天室,但一下子便擠進了七、八個人。也許,是這個標題取得太貼切,彷彿港灣的燈塔,溫暖了一些「沒人理」的人的心吧。

  包括她這第一次上網的新手。

  「晚安,Eve,呵……」

  不同先前一直被當隱形人,馬上得到一句溫暖的問候,宋憶齡開心得跟什麼似的。

  「Eve」是她在蕃邦裡所取的暱稱,原因是她實在太喜歡一位叫做約翰屈伏塔的國際知名影星,自從看了他所演出的那出由中西合作所拍攝完成的電影「變臉」之後,更是如癡如狂。方才靈光一現,便借用了在劇中他老婆的名字。

  雖然是自個兒的癡心妄想,想她一輩子也不可能親身與偶像見上一面,但被叫著「變臉」劇中約翰屈伏塔喚過無數次的名字,她仍神經兮兮地臉紅心跳。

  「晚安,寨主。」

  「呵呵……叫什麼寨主?不用那麼生疏客氣啦!」

  「晚安,Chris,呵呵……」

  看著他沒間斷過的「呵呵」,宋憶齡似乎可以想像對方親切和善的臉上掛著笑容,嘴角便不由自主地隨之往上揚。

  「Eve打哪來呀?」

  「高雄。」

  「呵呵……很近很近。」

  「很近?你也住高雄?」這麼巧?

  「不,我住台北,呵呵……」

  「這哪叫近呀!」她莞爾。

  「從台北到高雄,搭飛機只要四十分鐘,很近,呵呵……」

  「你一直呵呵,不累嗎?」

  「怎麼會?多打兩個字而已,呵呵呵……」

  這寨主真是周到,邊跟她寒暄,可也沒遺漏房間裡的其他人,一句接著一句的。

  宋憶齡大略瞄了瞄聊天室裡的人員,基本上,想以名字來分辨性別是困難的,但這房裡沒人取什麼奇奇怪怪的暱稱,像是Kako、Rolly、Andy、Anthony……好像應該都是男生……

  聽說有些聊天室是同志專用的,她該不會跑錯房間了吧?

  「請問……這裡是男士們的天下嗎?」她禮貌性地詢問一聲。

  「呵呵……這裡男女不拘喲,如果女生多多那就更好了。」Chris幽默地回應她。

  「喔……」宋憶齡接著不曉得說什麼才好了。

  雖然她是小說家,編造著許多的情境與對話,可現實裡,她其實是個不擅言辭的人,從早到晚面對著電腦,加上個性有些孤僻,又幾乎足不出戶,每天她開口說話的次數都可以用手指頭數得出來。

  此刻,一樣敲著鍵盤,但面對的卻不是她筆下的主角,所以她無法掌握接下去的情勢發展。

  目前為止能發出幾句話,也是拜Chris的主動所賜。畫面跳動得很快,顯示大伙談得盡興,光看就感覺很熱鬧。

  「大過年的,怎麼這麼多人窩在家裡呀?難道你們都沒有節目?」宋憶齡試著找話題,不知怎的,她不太捨得離開這間聊天室。

  「呵呵……上網就是最好的節目啦,大過年的,出門鐵定是人擠人、氣死人。」Chris回了一句。

  「對呀,你不是一樣在網上?」Rolly接著也回了一句。

  真開心,Rolly是繼ChriS之後,第二位與她說話的人。

  「我們家的人正集體游泳呢!」

  「游泳?有沒有搞錯啊?這麼冷的天氣……」Chris發出驚愕之語。

  「嘿,桌上干泳。」

  「喔……那你怎麼沒加入?」

  「我是異類,因為我不會。」唉,大家看不到她說這話時的苦澀。因為學不會,她少了很多跟家人同樂的機會。

  「呵呵……我也不太會。」Chris安慰她。

  「我會。明天我表哥從嘉義來,約我打麻將。」Rolly說。

  「你會打麻將?可否請問先生貴庚?」由片面之辭想推測性別都有困難了,更遑論其它?

  「20。」

  Rolly隔了一會才發話,而她的注意力被其他人暫時勾走,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加此第一次上網,再回頭看他的回答時,有些連接不起來。

  「20什麼?」

  「我20歲。」Rolly重述。

  「什麼?不會吧?真的假的?」奇怪,她幹嘛那麼驚訝?

  「假的。」

  「真是太可惜了,得叫你弟弟……」

  「啊不然你是多大?」

  「大了你一歲了。」

  「才一歲而已。」

  「一歲等於一年、等於365天、等於8760個小時、等於525600分鐘、等於31536000秒鐘,這麼一算,你說差得多不多?」

  「太扯了吧你?」

  「哈!你在工作或唸書?」

  「唸書。」

  「念哪兒呀?」見Chris忙著當稱職的寨主招呼人,她只好跟Rolly繼續聊。

  「實大三。」

  也不必言簡意賅成這樣吧?她沒聽過哪間大學叫「實」呀。宋憶齡在心裡嘀咕。

  「C呢?」

  「我什麼?」Chris分身回答她。

  「你是學生或在工作了?」

  「工作嘍,做工程的。」

  「什麼樣的工程?」

  「簡而言之,大都是中油公司的工程。」

  「呵呵……好巧,我老爹就在中油。」

  「中國無業遊民?」

  「中國煉油廠!」

  「呵呵……我有時候也會被派到高雄去,說不定和你老爹照過面。」

  「不會吧?」她懷疑地挑高一邊眉,不過他當然是看不見。她緊接著又發出一句:「工作性質如何?會不會很辛苦?」

  「沒有一樣工作是不辛苦的,但坦白說,這種工程真——不是人做的。」

  「有危險性嗎?」長到二十多歲,宋憶齡做過的工作就只有「學生」和「作家」,連外面的世界都沒睜大眼睛看過,就更別說對其它行業有何深入瞭解了。

  她常自詡為溫室裡的花朵。雖非富貴之家,但父母所供給的無憂生活讓她不曾為了金錢傷腦筋;父母強健的羽翼養成她的依賴,她戀家成癖,總覺得就算天塌下來,這固若金湯的堡壘也不會被壓壞。也許正因為她太少與外人接觸,所以造成今日她內向得跡近孤僻的性格,就算長期關在自己的世界也非常能自得其樂。

  「一般而言,任何工作都具有危險性,但工業的機率更高了些,不過我很會躲,所以不怕,呵呵……」

  「Rolly念的是什麼科系?」見Rolly潛水,宋憶齡拉他一把。

  「會計。」

  「哇!我最不拿手的一個科目……」

  「不拿手?剛剛才列了一串數字不是嗎?呵……其實我也不拿手……」

  「那你還念?」

  「分數剛好到那裡嘛。」

  「$%&*@*……」

  「Eve還是學生嗎?」Chris真的是面面俱到,一個人對這麼多人,既不會冷落了任何一位,連說過的話也從不搞混。

  「嘿,離開學校粉久嘍!」漸漸適應聊天室裡的文法、用字,她也得心應手起來。

  「那現在在做什麼?」

  「在家裡爬格子。」

  「喲,作家耶!」

  「不敢當啦,不敢以作家自居,只是編編故事,呵呵……混口飯吃……^^」

  「都寫些什麼?」Anthony問。

  「愛情小說……」汗顏!她算是家族裡最不具生產力的一份子,除了作白日夢外還會些什麼?

  「文章有發表嗎?」

  「呃……出過幾本書。」

  「哪家出版社?」

  「筆名呢?」

  「書名是什麼?我明兒個就去書局找找。」

  一時之間,她的人氣好像突然旺了起來,大伙的問題全集中到她身上。

  說真的,她一直覺得自己會寫小說,是因為沒其它專才長處,根本沒什麼好自己滿的,縱使朋友們都說她有才華,但……她是嗎?

  「請問,什麼叫爬格子?」Marvi口插進了一個問號。

  「爬格子就是……拿著筆爬稿紙上的格子,也就是作家的俗稱,我這麼解釋對嗎?小說家。」這是Rolly今晚打出最長的一串字了。

  「應該是……」宋憶齡不太想再談她的職業。

  「Marvin念哪個學校?」

  感謝ChriS將話題給轉移。

  「台科大。」

  「咦?有這間學校嗎?」宋憶齡打出這句話後才驚覺這問題與Marvin那個「爬格子」的問題差不多蠢。

  「昏倒!台北科技大學啦!沒聽過?」

  「*.*」

  「你們兩個還真有得拼,一個不曉得什麼叫爬格子,一個竟然不知道台科大!」

  「喂,幹嘛說到人家就用驚歎號啦。」宋憶齡抗議。

  「Eve,可以給我你的mail嗎?我想寫信給你。」Marvin不理會Rolly的調侃,逕自要求。

  寫信?呵,她最喜歡收信了,那當然沒問題的。

  「我抄給你……」

  「嘿,來說說看為什麼叫Eve?」

  「因為約翰屈伏塔。」

  「約翰屈伏塔?你叫Eve干他什麼事?」

  「這裡有沒有人沒看過『變瞼』的?」言下之意是,要真沒看過的人就太遜了。

  「應該沒有吧,『變臉』那麼賣座。」Anthony答。

  「那麼你們曉得在劇中飾演約翰屈伏塔的老婆就叫Eve吧?伊芙,很美的名字對不對?」

  「ㄏㄏ,衣服……」Rolly戲謔她。

  「什麼?什麼衣服啦!亂七八糟!」螢幕後的宋憶齡不禁失笑。這麼一念,「伊芙」還真像「衣服」哩,這名字所引發的笑果著實是她始料未及。

  融洽熱鬧的氣氛一直持續著,愈夜,人潮似乎愈多了起來。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能夠如此的健談,或許,隔著一層電腦螢幕這樣的安全距離,讓她卸下了敏感的心防,她彷彿化身為自己筆下的主角,恣意地展現著心底深處最真實的一面……

  反正,別人只能看著螢幕,聽不到、摸不著,人來人往,更不會有人去探究其間真假,不是嗎?

  她喜歡這種精神性的交流。

  因為安全。

  隔天夜裡,那間「沒人理你嗎?到這裡來吧!」再度開啟。

  「Hi,Eve。」

  「晚安,Eve。」

  宋憶齡一進到聊天室,大家紛紛向她問好,令她心底滑過一股暖流——

  「太好了,你們都在。」

  「呵呵……Eve,等你很久嘍。」Chris說。

  「是嗎?你們怎麼知道我今天會來呢?」

  昨天——不,應該說大家聊到了今天早晨,紛紛不支地七歪八倒,聊天室裡愈來愈安靜,最後問了聲睡飽後上不上線,大家只回應「看看」,沒說一定來,不料大家還是這麼有默契。

  「今天早上大伙聊得意猶未盡,不來可惜,呵呵……」Chris倒是很有把握的樣子。

  「有多少人睡掉了一天?今晚打算掛多久?」宋憶齡自己就是睡掉一天的其中一人,黃昏才起床。

  雖然熬夜對她來說習以為常,但她總會在天翻白之前讓自己完全進到夢鄉,因為一旦太陽露臉,即使拉上了窗簾,仍然會洩進餘光,那會令她難以入眠。再者,對她而言,熬夜與日夜顛倒的定義不同,後者會令她元氣大傷,得多睡一倍才能把精神給補回來,如此事倍功半的事,若情非得已,她不會嘗試。

  「我中午就起床嘍,不過掛到天亮應該沒問題。」Rolly頭一個回答她。

  「呵……這麼猛?」

  「咦?你又沒試過,怎會知道人家有多猛?」Chris趁機挪揄她。

  「哎呀!你真壞!^^」這話要是當面說,她的臉鐵定會紅透。

  「衣服今年收了多少紅包?」Rolly問。

  「都成年了,哪來什麼紅包?反而還得包給人家,每年都大出血。唉,長大真不好!」

  「呵呵……」

  Chris的「呵呵」就像會傳染似的,在這房裡,大伙不由自主都養成了這口頭禪。

  「今天做了些什麼事?」

  這群人之中,目前為止只有Rolly?跟宋憶齡一樣住南部,而且距離不遠,但他在北部求學,會回高雄是因為學校放寒假。

  「睡醒便跟朋友去逛街,走了一個下午,累死人。」

  「喔,我不知有多久沒去逛街了……Chris呢?今天都做了些什麼?」

  ChriS正在跟Anthony聊Kitty,這兩個大男人全是無可救藥的Kitty迷,瞧他們聊起Kitty的那股熱勁,簡直教人啼笑皆非。

  「沒做什麼呀,不知不覺一天就這麼過嘍。」

  「真悠哉吶。」

  「很少有機會那麼閒的,一放假,讓自己無所事事地放鬆一下,理所當然,呵呵……」

  「Anthony呢?」

  「我睡了一整天。」

  「呵呵……同伴。」

  「好命喲,兩個拿睡覺當興趣的人。」Chris酸溜溜地說。

  「你也可以啊。」

  「哼,我才不浪費生命。」

  「誇張。」奇怪,怎麼就有人愛將「睡覺」與「浪費生命」劃上等號?她覺得可以安心睡覺實在是一件很棒的事,尤其如果可以作夢就更好了。她會貪戀夢境而捨不得清醒……聽說有人稱這為一種病症,一種沒有能力面對現實的病症……哈,天曉得!但她往往當那是誇大之辭而置之一笑。「等我五分鐘。」話題正熱,Anthony喊暫停。

  「幹嘛?」宋憶齡發出疑問。

  「我想念我的萬寶路,去跟它幽會一下。」

  「萬寶路?是什麼?」

  「衣服呀,你不抽煙的對不對?」Rolly問。「衣服」倒像他喚她的專用名詞了。

  「當然,煙又不是什麼好東西。」怎麼會依稀感覺到了那略帶調侃的意味?

  「就算不抽煙,也該聽過廣告吧?」

  「哎,對於不使用的東西,通常不太會去注意其相關訊息,人之常情嘛。」原來「萬寶路」是種煙名,生得啥模樣呢?長這麼大,她也才見過老爹抽的那種長壽煙的長相。

  「說得挺有道理的。」Chris總是支持她的發言。

  「嘿,也等我一分鐘。」

  「做什麼?」換ChriS對她發出疑問。

  「倒酒。」宋憶齡端著酒杯回到電腦,才回答他。

  「你喝酒?」

  「只是紅酒啦。」

  她遺傳了父親的好酒量,再烈的酒她都嘗過,但她偏愛紅酒多些,還一度異想天開地想把血液全給換成紅酒算了哩。

  「什麼品牌?哪一年份?」

  宋憶齡喜歡紅酒,但對它並沒有多大的研究,只要嘗過不澀,她就會買回家。

  答不出Cdris的問題令她有絲心虛,於是決定顧左右而言它。

  「大部分的夜晚,我都會為自己倒杯紅酒,我很享受在夜闌人靜時,獨自一人品嚐那種微醺的感覺。」

  「不愧是小說家,連喝酒都能形容得這樣詩情畫意。」Anthony發話。

  「抽完你的萬寶路啦?」

  「是呀,來一根,精神百倍!^_*」

  「抽就抽,為什麼得離開五分鐘?」

  「因為我不在房裡抽煙的,我討厭房裡瀰漫著煙味。」

  「真矛盾,那你索性將煙戒掉不更省事?」

  「哪這麼容易?說戒就戒?」

  「事在人為呀,呵……我的紅酒真是棒!」

  「我也要……」Marvin說。

  「好呀,但你想怎麼喝?總不能倒進電腦傳給你吧?」

  「唉,也對,不然有機會再讓你請好了。」

  「那有什麼問題?就這麼說定。」她爽快地答應,因為她相信那個機會不太可能降臨。

  「你們聊得這麼來,是老朋友嗎?」

  「我不是。」宋憶齡先聲明。

  「Marvin你忘啦?咱們都是昨天剛認識的。」Chris答道。

  「但感覺上你們像是很融洽的老朋友呢。」

  「你也可以是呀。^_^」Chris給他一個笑臉。

  「C呀,你打字好快,可不可以問問你用什麼輸入法?」宋憶齡從昨天就很好奇。

  「大易。」

  「咦?好巧,我也是。」宋憶齡沒由來的因這小小雷同而竊喜。

  「呵呵……Rolly,你潛水啊?」

  「Rolly???可不許一聲不響地跑掉!快出來!」宋憶齡忙呼叫。

  「親愛的伊芙……」

  「什麼?」他突如其來的親暱稱呼令她有些無措。

  「嘿,我是打注音的,在下注音派掌門人羅力來也!」

  不知道Rolly為什麼忽然這麼爆笑。

  「嘿,那我就是大易派掌門人克裡斯!」

  沒想到Chris也興沖沖地摻上一腳。

  「我跟你是一國的!」因為相屬感,宋憶齡對ChriS的感覺莫名地愈來愈好。

  「咱們什麼時候變成一國的了?」

  「唉,你你你——嗚嗚……難道你想不認帳?」

  場面莫名其妙變得熱烘烘,一出鬧劇正上演。

  「什麼什麼帳???」

  「ㄏㄡ——Chris對伊芙做了什麼?」Rolly發出正義之聲。

  「哪有?冤枉呀!」

  「不依不依……」宋憶齡覺得這種文字真好玩。

  「啊不然你想要怎麼樣?」

  「不怎麼樣,你負責便成。」

  「負什麼責?天啊!地啊!我什麼都沒做,要我負什麼責啊?」Chris打出更爆笑的句子。

  「笨啊,Chris,負責之後,不就隨你想怎麼做了?」Anthony亂出餿主意。

  「嗄?也對喔,好像也不吃虧嘛……好吧,Eve,想我怎麼負責,挑明了說吧,我的身體等著。」「喂喂!誰要你的身體來著?」宋憶齡忍不住輕笑出聲。

  如此你來我往,這鬧劇持續了好一會才結束,不知不覺,時鐘已走到凌晨三點多。

  「各位,我必須沉重地說,我得下線了,有誰願意接下寨主的?」不經意的提醒,讓Chris驚覺到真的是時光飛逝。

  「C,你要走了???為什麼!!!」

  「小姐,明天開工啦,我得上班哪,學生們還有寒假可以放,但我沒有。」

  「喔……」宋憶齡將單音節拉得長長的,充滿了遺憾味道。

  「瞭解就好,那寨主就換你當嘍。」

  也沒等宋憶齡答應,Cdris便將寨主一職轉給她。

  「喂——人家沒當過寨主,不會當啦,救命——」

  不曉得寨主必須怎麼做,她急得手忙腳亂。

  「衣服喲,你別慌,當寨主不過是把名字換過而已,不會怎樣的。」Rolly安撫她。

  「是嗎?可是人家不要,人家也要去睡了啦!」

  「嘿,你想倒寨?那我們怎麼辦?」

  「我沒有……」

  「你一下線,這房間就關了喔。」

  「那我該怎麼做?」臭Chris,居然這樣欺負她這個新手。

  「等到沒人再關呀。」

  「啊?天曉得大家要聊到什麼時候……」

  「我們陪你嘛。」

  「是呀,我們捨命陪君子嘍。」Anthony也允諾。

  「哼,人家又不是君子。」

  「小人?」

  「你才小人!我是女子……」

  再撐一小時,宋憶齡舉起白旗:

  「不行了,我快掛了—好困……」

  「差不多了,一道去睡吧。」Anthony說。

  走了ChriS,氣氛明顯清淡不少,大伙都沒啥興致再哈啦。

  「嗯,我也要走了,表哥拉我打麻將。」Rolly也說。

  「還打?你是超人,不必睡覺的呀?」

  「沒法度,表哥難得來嘛。」

  「不管你了,其他想留下的人也請換個房間繼續,我真的要下去了,數到三,見字閃人,一……」

  「二!」

  「三!」

  畫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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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6 09:58:10 |只看該作者
第02節


  往後,夜晚的來臨成了宋憶齡每天最大的期待。

  一到午夜十二點,她便一刻不差地連上線,而上線之後的第一件事,則是尋找Chris。

  然而,他並不是天天出現的。所以如果碰不到他,她總會失望地下線,不想逗留。

  簡言之,Chris成了宋憶齡上網的唯一目的。

  她喜歡看著他風趣幽默的言辭、看著他在聊天室風雲人物般的超人氣,只要他開寨,通常會擠滿熱鬧的人潮。

  今年的春節有點遲,所以當春節結束,學生們的寒假也接近尾聲,幾個好朋友得回宿舍去了。離開了他們的個人電腦,想再在網上見,就得靠機會了。

  但Chris不同,他在工作,而下了班後的最大娛樂就是上網認識新朋友,找人聊聊天,所以遇見他的機會自然比其他人多。

  「今天收到Marvin的來信,他說要回宿舍去了,再見時可能得等到暑假。」宋憶齡在和Chris打過招呼後說。

  寨才剛開啟,裡頭只有他們倆和一個未交談過的新朋友。

  「我也有收到。現在才二月,不曉得暑假時他還記不記得我們。」

  「他捨得忘了我們嗎?」

  「onlygodknow。」

  「什麼意思?明知道人家英文很破說。」宋憶齡在螢幕後噘嘴抗議。

  「只有天曉得。」Chris翻成中文。

  「呵呵……你有回嗎?」突然發現這個「呵呵」挺好用,掩飾了她的尷尬。

  「有呀,收到就回了,只花了一分鐘。」

  「厲害,只花一分鐘回一封信。」

  「哪裡,因為他也沒寫什麼,不巧我打字又快了些。」

  知道那自誇不過是他的幽默,宋憶齡還是忍不住揚起唇角輕笑。

  「對了,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由於Marvin是第一個寫信到她電子信箱來的人,所以她本能地重視起這分友誼,但是,若把Marvin和Chris擺上天秤,不知何故,Chris的重量還是多些。

  「什麼?」

  「Marvin是男生還是女生?」

  由名字來判斷性別是很容易犯錯的。

  「男生呀,為什麼問?」

  「嗄?你——你確定???」她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我確定!」Chris很少用驚歎號。

  「他的名字翻成中文是什麼意思?」

  「應該是馬文吧,怎麼啦?」

  「嗚……人家一直當他是女的,總用『你』來稱呼呢,慘了,鬧了個大烏龍……」該死的破英文!

  「不會吧?他沒糾正過你?」

  「就是沒糾正,我才會錯得徹底呀!」

  還好沒見過面,否則這麼搞突的失誤,她不挖個地洞躲進去都不行。

  「沒關係啦,我想他不會介意的。」

  「我介意!哇嗚……對不起他……」

  「別這樣啦,對了,Rolly要我跟你說一聲,他開學了,以後沒辦法上網。」

  「為什麼?」

  「大概是宿舍沒電腦吧。」

  「他今天不來了?」

  「你晚了一步,剛剛他上來說了這麼一句就走了。」

  「哎,怎麼大家都走了呢?」

  「呵呵……想到自然會回來的。」他像是在安慰她沒來由的悵然。

  「嗯。」也只有這樣了嘛。

  她一直很相信「緣分」二字,能夠聊得來,是彼此間的頻率相近,否則,全世界這麼多人在上網,要能相遇已屬不易,遑論能夠暢所欲言而後相知相惜?

  對於Chris,與其他網友的感覺又多了一些不同,說不來為什麼,只是直覺。

  或許與他是第一位透過電腦和她交談有關?

  突然發現,Chris在她心裡竟然是特別的……但怎麼會呢?他不過是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呀……只是陌生人……

  「我想和C談戀愛……」

  宋憶齡在屬於她的個人網頁留言板上寫下這句話。

  如此曖昧不明的一句話,不是很熟的網友鐵定不會明白,但坦白說,她寫這話的目的其實只是想讓她口中的C一個人看而已;誰都無所謂,C明白便成。

  當然,她並不是真的想跟他在現實生活中談戀愛,只是以一種精神交流的方式談一場所謂的「網戀」;這種虛擬的愛情既可使心靈有所寄托感,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因為彼此間並沒有實質的接觸。

  很符合她的戀愛方式。

  不諱言,她其實沒有自信再去與任何一個男人談情說愛、共譜未來,又或者說,她已無「心」可交。

  等了兩天,她才得到他的回應——

  「親愛的衣服……」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Chris開始這樣稱呼她。

  「我上來繞了好一會兒了,你真慢!」宋憶齡總在等待他。

  「剛跟朋友去打球嘛,所以晚了點,抱歉,讓你久等。」

  「打什麼球?」

  「撞球。」

  「呵,我國中時跟同學去打過一次,教我的那個同學說我拿桿的姿勢怪怪的,另外他還說打撞球其實跟數學有關,球與球之間的距離該怎麼計算才打得到等等,替我上了一堂課,但從此以後我反而不再打了。」

  「為什麼?」

  「因為我最討厭數學了,只要牽涉到數學,我就不想碰。」

  「那錢也會牽涉到數學呀。」

  「所以我只留零用錢在身上,其它財產全交給媽咪管理去。我對數字就是沒轍。」她猜想他一定在螢幕後偷笑。

  「那是因為你心裡先排斥了它,所以總是學不會吧?其實,數學不只是課堂上教的那些,如果稍加注意的話,生活上有許多事都會應用到它喔。」

  「……」提到她沒興趣的,她就是這模樣。

  「就像你老說自己學不會英文,其實是因為你、心裡並非真正想學吧?任何事,別一開始就排斥,先培養興趣,再來學習就很快了。」

  「是,老師,你今天怎麼對人家說起教來了呢?」

  「呵呵……沒有啦,沒什麼。」

  「你老是這麼晚睡,早上起得了床嗎?」

  「嗚……提起這個……我今天遲到了……」

  「沒被老闆削吧?」

  「幸好沒誤事。」

  「喔,那就好。我看你今天早點去休息好了。」

  「親愛的衣服……」

  「什麼?」幹嘛那副欲言又止?

  「你留言板上的第三項……」

  「什麼第三項?」她裝傻。

  「算了,沒事。」

  「什麼嘛!吞吞吐吐的!」以為就要等到他的回答,她的心跳正在加速,他卻忽然喊停,那豈不像坐雲霄飛車突然卡在半空,教人怎麼受得了?

  「真的沒事啦。」

  氣——氣死人!看來她不主動開口問,他是不打算說了。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如何?有什麼回應沒有?」

  「呵呵……」用傻笑敷衍她?哼,太沒誠意了,害她心情低落,不想再跟他說話。

  「沒事就沒事,你快去睡,我也要下線了。」

  「好啊,一起上床。」

  「你的用辭太曖昧了吧?」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會嗎?你上你的床,我上我的床呀,呵呵……」無聊的玩笑!

  「晚安。」宋憶齡加重了敲鍵盤的力道。

  「給你一個晚安吻——啵啵!祝好夢。」

  雖然只是兩個字,但總算帶給她一絲安慰,回「啵」兩下,他們一同斷線。

  畫面才一跳,一旁的電話便迫不及待似的響起,宋憶齡看了下時間,凌晨一點多了,會是誰?

  「你在跟誰談情說愛呀?」

  她才剛「喂」一聲,對方即不客氣地質問,聽到這嗓音,她神色立刻一黯。

  「我上網。有什麼事嗎?」簡單地回答,她刻意不對他的質問做出澄清。

  「小孩病了。」

  「病了?怎麼這麼不小心?」

  「流行呀,在幼稚園裡小朋友多,免不了要傳過來染過去,很本沒辦法預防。」

  「有帶去看醫生嗎?」

  「有是有,不過他吵得很厲害,你要不要抱回去照顧幾天?」

  他的口氣讓人聽了很不舒服。對她提出要求,他說的不是「能不能」,而是「要不要」,半點都不客氣。」一直都是如此。

  不過,孩子她也有分,無法坐視不管。

  「你要帶過來,或者我去你那兒帶?」

  「你過來帶好了。」

  「現在?」

  「隨你。」

  「我等等就去。」宋憶齡憋著一口氣。

  「OK,那就這樣啦。簡直折騰死人……」

  掛斷電話前,她聽到他的喃喃抱怨。

  楊啟猶,一個在她生命中扮演著特殊角色的男人。

  他和她之間,一直維持著一種很奇妙的關係,不是仇人、不是愛人、更不是親人。

  接到他的電話後,宋憶齡即刻動身前往他家,完全沒考慮深夜問題多,她隻身外出是否會有危險。

  而顯然的,那個粗率的男人也沒為她考量到這一點。

  夜深人靜,一路伴著她的只有呼呼風聲與街燈,她極少深夜外出,說心裡不毛,是騙人的。抵達他家,卻不見他在外等候,不得已,只得伸手按門鈴。

  不久,門被奮力拉開。下一秒,她已被人拽進了房裡,一站定,她頭就昏了——

  她不常到人家房裡去,她也不知道是否大多數人的房間都這麼亂才顯得出「人氣」,但對於有潔癖的她而言,楊啟猶的房間比她家的狗窩還亂!簡直教人難以忍受。

  「漢漢現在怎樣?」宋憶齡走到床沿,心疼地審視床上的小男孩。

  「我媽剛幫他退了燒,把他給哄睡了。」

  「什麼時候病的?」

  「今天已經是第三天。」

  「都沒起色嗎?」

  「沒有。聽說這回流行的就是這症狀,燒了又退、退了再燒。」楊啟猶一臉無可奈何。

  「那現在怎辦?我要如何帶他回去?」剛剛怎麼沒想到?就算他沒睡著,她也不可能用摩托車將病著的漢漢載回家呀。

  「嗯……如此看來,你就先在這裡過一夜,明天我再開車送你們回去好了。」

  在這裡過夜?有沒有搞錯?早知道剛剛就不該那麼衝動,應該明天再過來的。現在她人來了,小孩卻沒辦法帶走;而若要當成白跑一趟,明天再來,她又不放心,回去了可能也是一夜無眠……

  「那你睡哪?」她只好妥協。

  「地板還很寬,委屈一個晚上無妨。」

  「你也睡這?」

  「不然咧?」他理所當然似的反問。

  宋憶齡歎了口氣,喃喃地:

  「好吧好吧,將就一晚……」

  她和他,不是親人、不是仇人、不是愛人,可能連朋友都談不太上,但,她卻為他生了個孩子……

  「親愛的衣服……」

  一上線,宋憶齡便得到Chris急切的問候。

  這幾天為了照顧孩子,她累得沒精力開電腦作業,更別說是上網了。好不容易,孩子的情況總算穩定,在藥物的控制下,感冒病毒正在遠離漢漢的身體,而她懸著的心也終於可以稍稍卸下了。

  她打算明天就將孩子送回去給楊啟猶。

  「C,幾天不見了—想我嗎?」

  「你到底跑哪去呀?」

  「家裡有人生病,我充當臨時看護去。」

  「誰?」

  「我的小弟弟。」她很自然地脫「手」而出。

  這算不算謊言?

  應該稱不上,畢竟他們根本連「交情」都還談不上,沒必要什麼事情都對他實話實說。

  「什麼病啊?」

  「只是流行啦,患上了感冒,高燒不退。」

  「那你也得小心點,別被傳染了。」

  「嗯。」宋憶齡心裡暖暖的。

  由於Chris這間寨裡的常客都是台北人,只有她一個住南部,所以當大伙開開心心辦網聚時,她總不方便出席;因而在大家的關係皆晉陞為「不只是網友」之後,她是例外的那一位。

  而正因為關係一直只維持在「網友」,所以她從不公開其它聯絡方式,一來是謹慎;二來是她不願私生活受到一群沒見過面的朋友的打擾,即便是讓她懷有浪漫情懷的Chris亦然。

  她樂於由電腦螢幕所構築成的安全距離,「君子之交,淡如水」,她一向奉此名言為圭臬。然而,透過文字的關懷,對她而言總比任何實質的禮物或貼心的言語更能給她心底帶來溫暖的感覺。

  是因為她是文字工作者的緣故?或只是因為發話者是Chris?

  「媽媽……」原本熟睡中的漢漢突然來到她身邊。

  「怎麼醒啦?」宋憶齡將他抱上自己的腿上。

  「媽媽在做什麼呢?」漢漢童稚的臉不解地盯著螢幕。

  「打電腦。」她親了兒子一下。「再去睡覺覺好不好?媽媽陪你。」

  回到床上,宋憶齡側身將漢漢攬進懷裡,輕拍著他的背哄他入睡。

  凝望著那張無邪的稚容,宋憶齡不禁呆呆地出了神——

  這個小生命,是在她體內形成的,多不可思議!在當年也只能算孩子的她的身體,生出了這樣一個小孩……和楊啟猶認識那一年,她十七歲,他二十四歲。

  那一夜,死黨阿麗將生日Party設在她從未涉足過的PUB,拗不過好友的要求,她帶著為阿麗準備的小禮物,忐忑不安地踏出她的第一次。

  在她單純而且根深柢固的觀念裡,PUB也屬於「風月場所」之一,她總是幻想著在那炫目卻又幽暗的矛盾裡,會醞釀出什麼樣的愛情故事,或者只是稍縱即逝的男歡女愛?

  送出禮物後,她躲到比較安靜的角落,冷眼觀看著她的同學們狂舞、狂笑、狂飲,用他們那個未成年的身體……

  驀地,她的視線被陰影覆蓋,驚愕地抬起頭來,面前是一位高佻俊朗的男生。

  剎那間的感覺,像是觸了電一般,她動彈不得,只能怔怔地望著擁有一百八十公分高,站在坐著的她面前像個巨人般的他,本能地發覺到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彷彿就要蹦出胸口——

  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嗎?這麼突如其來、這麼毫無預警、這麼震撼的感受?

  接下來,她的言行舉止全都不受自己控制了。他邀她跳舞,她伸出手去;他請她喝酒,她硬著喉嚨吞下去,到最後,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那夜之後,他們迅速墜入愛河,他帶她遊山玩水、吃遍四方,並且在意亂情迷之際,雙雙初嘗禁果,共享魚水之歡……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發現她整個人都不對勁,雖然月事一向不準時,但數數日子,竟已遲了兩個月;雖然平日就三餐不定時,但也不該莫名其妙地嗅到什麼便反胃……種種跡象令她心慌意亂,不得已只好向楊啟猶求助。

  他帶她回家見他父母,二話不說,便提議要上她家提親去,她無暇深思,便一切交由他們處理去。

  如今回想起來都覺不可思議,在當時,她似乎不可言喻地信賴著他們,勝於她自己的親人。

  而提親的結果當然是失敗的。

  試想,哪位母親願意一個未成年的女孩早早便當了人家的老婆、媳婦,甚至媽媽?女兒自己都還只是孩子呢,如何再去帶個孩子?必然心疼的呀!

  於是她被強迫墮胎,並從此與他斷絕往來。

  可是,在恐懼墮胎的心理狀況下,她寧願選擇嫁人來生下這個胚胎——沒錯,肚子裡的東西在她當年的認知裡,只是胚胎,而非生命。

  楊啟猶的母親找了位熟識的婦產科醫師,大伙套了話,合演一齣戲,內容是要醫師謊稱她已有孕三個月以上,不適宜墮胎,否則日後恐怕永遠不孕;母親因恐誤了她一生,無奈地同意生下孩子,但結婚——仍是免談。

  面對如此強勢的母親,楊啟猶的家人莫可奈何,未成年的她更無置喙的餘地。

  她休了學,被安排到外婆家待產。產後便將孩子丟給男方,然後復學……一切彷彿都沒發生過一般,她的四週一如往常,和楊啟猶那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個不成熟的錯誤,如果……如果孩子不曾存在,她還真的會以為那一年其實只是場夢……

  眨眼,都五年了。

  因為孩子的關係,母親後來也沒再禁止她和楊家往來,不過,隨著時間的加長,她對啟猶的認識愈加深,便愈慶幸母親當年的決定。

  後來她才發現,他根本是個沒有辦法安定下來的男人,而且有許多生活習慣是她根本無法接受的;倘若當年兩人真結為夫婦,怕是撐不了幾年便又會步上離婚一途的。而那結果相較於今日,對於她的人生絕對會有很大的差別。

  假如當年她不曾這般魯莽就好了。她總是這麼反省著。

  在肌膚相親時,他們其實並沒有很深厚的感情基礎,對彼此也尚無透徹的瞭解,輕易發生關係的結果,是親手製造一個又一個的後悔……不值得。

  耳畔傳來漢漢均勻的呼吸,宋憶齡收起回憶,為他蓋好毯子,手輕輕地滑過那細緻的臉龐。

  真不可思議,她的兒子已經這麼大了……

  雖然戶口名簿上沒登記,但楊家並沒有掩飾她是漢漢生母的事實,她擁有隨時的探視權。他是她的兒子,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自由的;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想把兒子帶在身邊的想望,是時間與空間沖淡了親情嗎?

  不知怎地,打從經歷過那一年之後,她的靈魂似乎少了什麼,又或者說是有什麼從她的身體裡流失了……

  回到閒置了十多分鐘的電腦前,畫面不知已跳動了多少頁,但眼前這一整面的「親愛的衣服???」,令宋憶齡不由得噗哧一笑。

  「你在幹嘛啦,C?」

  「我才想問你幹嘛去了咧,人家是『貓在鋼琴上昏倒了』,你不會是『衣服在鍵盤上睡著了』吧???」Chris似乎是真的焦急。

  「咦?你怎麼知道?莫非你有天通眼?」

  「不會吧?這樣也能睡著?」一個憂鬱打了個問號給宋憶齡。

  「晚安,憂鬱。通常一個人很累很累的時候,只要可以合眼,是不會奢求環境的,不然怎麼有人連站著都能睡著?」

  隨口瞎掰,卻讓她有種說謊的不安,而在這連線背後,有多少人像此刻的她?

  「很累了?那就去休息呀。」ChriS說。

  「但我想你嘛,好些天不見了說。」

  「呵呵……我也想你呀,但咱們都累了,要不一道下線,到夢中再見好了。」

  「ㄏㄡ——曖昧喔!Chris在傻笑!」憂鬱逮著機會似的嘲弄Chris。

  「你哪只眼見我傻笑?」

  「屁眼都瞧見了。」

  「第三者,你——就不能文雅些嗎?」

  「哈哈……」

  宋憶齡由兩人的交談判斷他們應是舊識,但此刻房裡只剩她、Chris和憂鬱三人,那麼,ChriS口中的第三者又是誰呢?

  「誰是第三者?」她找遍了也沒這個人呀。

  「親愛的衣服,第三者就是憂鬱啦,那是我剛認識他時的名字,大概他的本名太難聽,所以在電腦裡以為自己改名為樂趣。」Cdris反過來嘲弄他。

  「喔。」她這也才知道原來暱稱可以換、帳號可以改。

  「第三者是女生?」

  「還好是男的。」Chris搶先答道。

  「怎麼會猜我是女生?親愛的衣服。」憂鬱的企圖很明顯。

  「喂!『親愛的衣服』是我的專用詞好不好?」而Chris不知是故意上勾,還是真的在抗議。

  「直覺反應。第三者啦、憂鬱啦,不都像女生才會用的字眼?但坦白說,要由名字來分辨性別是有些危險的,所以請你別介意喔!」嘿,她之前就犯過一次錯誤了。

  「不會啦。」

  「哼!好了,第三者你接寨吧,我要去睡了。」Chris將寨主轉給憂鬱。

  「喲,兩人要一起睡?」

  「沒錯!親愛的衣服,咱們快走。」

  「嗯。」

  「啵啵,晚安!」

  「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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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6 09:58:44 |只看該作者
第03節


  「爸爸。」

  宋憶齡在吃過晚餐後送漢漢回楊家,一見楊啟猶,漢漢即飛奔進他懷裡。坦白說,在那一剎那,她這個「媽媽」的心裡還真給他有些不是滋味,但也只有那麼一剎那而已。

  「漢漢生病好了呀?」楊啟猶抱起孩子親了一記,繼而問宋憶齡:「怎不叫我去接你們呢?」「我想不必那麼麻煩你。」宋憶齡淡淡地說。

  「接我兒子,怎麼會麻煩?來,進來。」楊啟猶將她領進屋內。

  一進客廳,喲,大伙全都在,這是該說巧,還是不巧呢?

  「憶齡,吃過飯沒?」楊母堆上親切的笑容問道。

  「吃過了。」宋憶齡沒坐下,因為她不打算久留。

  「漢漢沒吵你工作吧?」

  「沒有。」宋憶齡把那抹不太常用的生澀笑容掛到臉上。

  他們的關係在一般人眼裡實在顯得特殊,然而實際上卻又那樣地自然而然;漢漢算是宋憶齡與楊家之間唯一的聯繫,把他帶回家小住雖只是偶爾,但她常想如果沒有他,此刻她大概也不可能會站在這裡。

  「過來坐著嘛。」本來差一點成為宋憶齡小叔的男孩朝她招招手。

  「不了,我還有事,等等就走。」哎,人一多她就渾身不自在。

  「難得來,不多坐一會?」楊母流露出惋惜。

  「伯母,抱歉,我等會真的還有事。」

  「那麼吃點水果好不好?」楊母說著便起身要進廚房。

  「伯母……」宋憶齡想拒絕,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太出口。

  每次都這樣,只要她一來,楊啟猶的母親便找盡理由想留住她。對她的居心,她其實是明白幾分的。

  但可惜的是她並無法如其所願,因為時間會改變一切。當年她想嫁,並不表示那股衝動會一直持續下去,即便在名義上她是漢漢的母親。

  「你就多留一會,又不會怎樣。」楊啟猶也留她。

  宋憶齡最討厭的就是他的自私!他怎麼想,便要人家也跟著怎麼做,從不為人設身處地想一想。

  「麻煩跟你媽講一聲,我有事先走。」他愈是如此,她便愈想跟他唱反調,就算她不是真的有事,此刻她也決意非走不可。

  「哎,你——漢漢,快,叫媽咪留下來吃完水果再走。」他拿出孩子。

  「漢漢乖,媽咪改天再來看你。」宋憶齡執意不肯留,摟摟孩子便走了出去,沒再給他們發言的機會。

  離開楊家,宋憶齡甫回到巷子口,突然又決定去找小姿聊聊。

  小姿是她生完孩子復學後的同學,緣起於坐位相近,不知不覺就成了死黨。小姿雖小了她一歲,但並沒造成兩人之間的隔閡,與另一個小雯在高中時代自行戲稱為「三個好色的女人」;如今都畢業兩年多了,三人仍友情甚篤。

  小姿一直是個不太安於室的女人,所以她這樣臨時起意來拜訪是很冒險的,因為她極有可能會撲了個空。

  不過,也許是今天的運氣不錯,竟然被碰上了她在家。

  「喲,稀客,你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終於曉得來探望探望我啦?」開了門後的小姿半挖苦道。

  「嘿,不知是誰一天到晚跑得不見人影呢!」宋憶齡立即反駁。

  「哎呀呀,你不會打大哥大找我啊?」

  「如果必須打大哥大才找得到你,表示你二疋沒時間可以聽我發牢騷,那不如別打擾你的好。」

  「哪有這回事,你怎麼對我也見外起來了?」小姿最喜歡的就是宋憶齡的體貼與心思細密。「我怎麼可能對你見外?今天既然讓我找到你,你可得有不睡覺的心理準備。」

  「哇,那不就像火山爆發?你是累積多久啦?」小姿誇張地叫,邊遞給她一瓶利樂包的冰奶茶。

  「哼哼。」宋憶齡冷哼兩聲當開場白。

  「最近在忙些什麼?」小姿拾回遙控器,在八十幾個頻道間遊走。

  「上網。」

  「咦?新玩意兒耶!」小姿轉了轉眼珠子,露出感興趣的神情來。「好玩嗎?」

  小姿是丹鳳眼,所以轉起眼珠子來怪怪的,偏她就愛學人家大眼美女的專屬動作,裝可愛。

  「好玩。」提起網路來,宋憶齡就興致勃勃。

  「怎麼個好玩法?」

  「看你喜歡怎麼玩嘍,我大都上聊天室跟人家聊天。」

  「對著電腦說話有什麼好玩的?」小姿嗤道。

  「怎麼可能說話?打字才對。」宋憶齡敲了她的後腦勺一記。「在還沒玩過以前我也覺得那種東西很無聊,但在親自體驗之後,你就會曉得其間的樂趣了。」

  除了學校考試,小姿一向不怎麼喜歡那個沒有溫度的東西,她堅信電腦的輻射會減短她的壽命,而且她更相信「人腦比電腦強」這句話。不過,在電腦漸漸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員後,她不會這玩意兒,又好像顯得有些落伍,偏偏她最容不得別人嘲笑她落伍,所以她想她也該試著改改觀念了。

  「有空教教我。」

  宋憶齡掀了掀眉:

  「教你是沒問題,但要等你有空就恐怕……」

  「你說這什麼話嘛你。」小姿拿手肘撞撞她。「聽說上網可以認識很多人,你有沒有?」

  「不都跟你說我專上聊天室?認識的人當然多著嘍。」宋憶齡從吸管裡小口小口啜著甜甜的冷飲,她一向不怎麼喜歡這種不僅使人增胖又製造垃圾的東西;除非沒開水喝的時候,她才會喝它。

  「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像某些人說的那樣,網路上充滿著青蛙與恐龍?」

  「天!你都是從哪『聽說』來的呀?」宋憶齡啼笑皆非,怎麼那個不上網的人比她知道的還多?

  「辦公室裡那些八婆愛說八卦,我的耳朵蓋不住,就只好加減聽嘍。」小姿說得一臉無奈。「我還沒見過任何一位網友,所以不曉得青蛙、恐龍都生得什麼模樣。」宋憶齡憋著笑,照實講。

  「不會吧?這樣你跟作白日夢有啥兩樣?還浪費大把鈔票哩。」

  「無所謂,我反而不太期望跟他們見面,因為一旦見了面,什麼新鮮感、神秘感就都統統消失了,那些人便會跟生活週遭的人們無異了。而將凡事看得太清楚,往往也會失了美感。」

  「去,我就常說你這個人思想太童話!」小姿撇嘴輕啐。

  「那有什麼不好?呵,有白日夢作是幸福的,傻丫頭。」宋憶齡捏捏她的鼻子。

  「你才傻咧。」小姿戳戳她的額頭。「喂,想不想去逛街?」

  「逛什麼街?這會出門不正好趕上人家打烊?」她還真是一刻都坐不住呢。

  「哎,不會啦,走啦走啦。」小姿硬是將宋憶齡拉出沙發。

  「不要啦,等等還得回去上網。」

  「喔!上網比我還重要啊?」小姿扁嘴。

  「沒有啦,只是那個時間大夥一起上線成了一種默契,我昨天沒說今晚不去。」宋憶齡為難著。

  「我看你乾脆嫁給電腦好了!」小姿怏怏不快。

  「如果電腦可以嫁娶,那我也不反對。」宋憶齡淘氣地說。

  「ㄏㄡ——我明白了!」小姿突然叫了聲,嚇她一跳,繼而一臉恍然大悟,曖昧地瞅著她:「是不是網上有什麼特別的人在等著你呀?」

  「瞎說!」宋憶齡輕斥。

  「噯,明講不就不為難你了?呵呵,不打擾你談戀愛,要回去請自便。」小姿做出「請」的姿勢戲謔她。

  「還扯?可惡呀你,」宋憶齡作勢槌她。

  「嘿,別打別打,否則我就當你是不打自招嘍?」小姿邊閃躲邊嚷。

  宋憶齡驀地住手,拿起皮包就往外走。

  「喂,生氣啦?」小姿心急地忙追上。

  「走,逛街去。」宋憶齡用手臂環住她的脖子,在她頭頂輕敲一下。

  「親愛的C,人家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現在,我終於能體會其意境了。雖然咱們相見的管道只有一個,而且是仰賴文字的交流,但,一個星期了,你究竟上哪去?網路上沒有了你,它對我便不再具任何意義,沒有你的網路,只有孤寂……」

  宋憶齡就那麼一天沒上線,接下來便再也尋不著Chris的蹤影,她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進聊天室遇到熟人便開口問Chris的下落,但沒人知道,他像是突然消失在空氣裡。

  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她只好發了封mail給Chris,希望他能夠回信告知近況;或者,今晚能在線上遇見他也好,只要……她那顆懸著的心可以早些踏實。

  信發出去一個小時了,她依舊像個遊魂般遊蕩在各個網站,等待的滋味幾乎要啃噬掉她本來就不怎麼充足的耐性,偏偏心中的企盼與其站在同一個天秤上,搖擺不定,讓她逗留於線上。

  抱著一線希望,再次繞到聊天室瞧瞧,Chris的名字赫然映入眼中,霎時,她感到自己的心跳起碼加速了一倍,欣喜若狂地移動滑鼠進入他開設的房間——

  「親愛的衣服——」

  「C呀,你失蹤到哪去了???」

  「我到新竹出差。這不就回來了嗎?」

  「怎麼不跟人家說一聲?」

  「我要出發前一晚你又沒出現!怎麼說?」

  「不會寫封mail給人家啊?(嘟嘴)」

  「好好,下回一定記得。(摸摸衣服的頭)」

  「嗯!今天好像沒什麼人……」

  「那正好讓咱們情話綿綿呀!^_*!反正我也是因為看到你的信才特地過來等你的。」

  「真的嗎???!好感動喔……」

  「呵呵……那我有沒有獎勵啊?」

  「呵呵……啵啵啵!收到沒有?^_*」

  「收到!不過下次我想跟你玩真的。」

  「哈,等咱們見得了面再說。」距離是個大問題,她想那不太容易跨越。

  「我相信那天不會太遙遠。」他像是在許承諾。

  坐在電腦前的兩個人,雖相隔千里,但似乎有一股情愫在他們之間隱隱醞釀著,蠢蠢欲動……

  聽說,愛在曖昧不明時最美,也許是因為彼此還保有神秘感,一切優缺點尚未完全披露的緣故吧?就像霧裡看花,朦朧裡,什麼都是美麗的,感情也是。

  「親愛的衣服……」在幾秒鐘的停頓後,Chris突然像是自言自語般的一串字一串字地發。「昨天,我要睡覺的時候,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怎麼了?親愛的C?」宋憶齡胸口一緊,揣測著他將說出口的事。

  即使他們常「親愛的、親愛的」叫,可在聊天室裡是不可能說得出什麼「甜言蜜語」的,但今晚整個房間就只有他們兩人,像是他們專屬聊天室似的。在這麼寂靜的夜裡,他是要透過電腦向她訴說他的心事嗎?那麼,這是否也代表著與其他女性網友比較起來,她在他的、心裡,開始真的有那麼一點點的與眾不同?

  「我突然害怕起年華老去,我害怕……每天早上一睜開眼,便又往死亡邁進一步……」

  「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經路程,為什麼害怕呢?」

  「呵……大概是我眷戀紅塵吧。」

  榮華富貴如過眼雲煙,紅塵俗事若曇花一現,人情世物皆是包袱,宋憶齡從沒有過「眷戀紅塵」這樣的情懷;也許是她生性消極悲觀了些,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隨時離開人世的心理準備。

  「我想你的人生一定很多采多姿,所以才會讓你這麼樣地不捨。」她並沒說出她內心真實的想法。

  「多采多姿倒是沒有,只是我真的覺得人生有許多美好的事。」

  是嗎?她在心底無聲地問。為什麼在她的記憶庫裡,沒有一個回憶是可以讓她不經意日想起來時能夠發自內心一笑的?

  「這麼回答或許稍嫌籠統,但卻是不容置喙的事實,那就是生命的長短並非我們能決定的,但生活則可自由選擇,與其去恐慌生命剩餘多少,不如把握每分每秒使生活更加精彩充實,是不?」有道是「知易行難」,瞧她說得多簡單?但實際上,她過的卻正是那種一成不變、單調、平凡、消極的生活;抗拒人群、有些自閉症傾向地終日窩在房裡,究竟是忙?還是無所事事?

  她甚至明白自己根本是在浪費生命,但她不想改變、也不願改變,因為沒有動力,也沒有必要。

  有時她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打從生下來便開始在等死,但想了又想,大家不都是如此?人生本就是一個個的等待集結而成的,等待成熟、等待夢想實現;等待生、也等待死……

  再者,精彩的定義是什麼呢?有人喜歡多變,有人安於穩定,她不愛奔波勞動,那麼安於現狀又有什麼不對?

  當然,她並不排斥生命裡的任何可能,也許只是一個念頭的轉變。

  「那你呢?你怎麼看待自己的人生?你有所規劃嗎?」

  「基本上,我想我們兩個對生命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總而言之,別想太多吧,煩惱得愈多,反而會老得快喔!」

  「呵呵……親愛的衣服,你有沒有掃瞄器?」

  「掃瞄器?沒有耶,見都沒見過。那是什麼東西?幹什麼用的?」

  「就是可以把照片輸入進電腦的工具呀。」

  「喔,人家是新手嘛,對於許多周邊設備還不是那麼瞭解。」

  「那你會不會去買?」

  「買那幹嘛?買了也不會用。」

  「我的衣服這麼聰明,買了一定會用的,這樣也才能寄你的相片來給我看嘍。」

  「不要!」宋憶齡一口否決。

  「為什麼?」

  「因為我沒相片。」

  「喔……那只好等有機會再兒見面啦。」有點失望。

  「憂鬱他們不是說要再辦網聚嗎?如果可以,我看看能不能安排時間北上,到時不就能見了?」

  「可是我不曉得我的時間能不能配合,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時間比較難掌握。」

  「那為什麼之前你就能參加?」

  「誰說的?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參加過網聚了。」

  「原來——我以為你場場報到呢!呵呵……那你以前參加網聚認識的朋友現在還有在聯絡嗎?」

  「有些有,有些沒有,有的都已經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

  「跟網友見面感覺如何?」

  「其實也沒什麼,網路上的朋友見多了,自然不會有那種幻想式的期待;我開始的確也會有些幻想,不過有句話說:人總是在幻滅中成長。呵呵……我這樣說會不會太過分、太對不起我那些網友了?」

  「這樣……我就不敢見你了……」

  「為什麼?只不過是見個面,那會讓彼此的關係比純網友真實許多。」

  「但我怕自己也會成為你幻滅之一……」

  「呵呵……親愛的衣服,我想見面,並不是想看女網友漂不漂亮,或男網友帥不帥。很多人都說網路上沒有真心的朋友,但誰又知道現實中有多少朋友是真心的呢?我認為網路是認識朋友的一個管道、方法之一罷了,至於想再更進一步交心,恐怕非得要見面不可了……再者,你還沒見過網友,難免會存有美好的幻想,但說不定見了面後會『幻滅感』的人可能是你,不是我喔!我必須提醒你,我只是個凡人,而,呵呵……人嘛,不完美,所以叫做『人』。」

  因為她沉默著,所以Chris像是要說服她似的一串一串地快速發話。

  「親愛的C,我瞭解了,我想,總會有機會的,^^。凌晨兩點多了,你是不是該上床啦?」她提醒他。其實她也不太想這麼做,但得考慮到他明天要上班,他的工作不無危險性,得精神充足才行。

  「天哪!我竟然都沒發現——唉。」

  「快去睡吧,晚安,祝你明天不遲到。」

  「OK,你也快去休息。」

  「嗯。」

  「嗯?少了什麼?」

  「nightkiss?呵……啵啵啵!」

  「啵啵啵啵啵,多給你兩個……andseeyousoon……(offline)」

  宋憶齡甫下線,電話鈴聲便響了起來。在這樣的深夜裡,那鈴聲顯得有些駭人,她忙不迭地制止那尖銳的聲響——

  「你在幹嘛啊?」

  聽到彼方傳來的嗓音,呵,早該猜到的,這麼不替人著想的只有楊啟猶!打電話也不看看時間!

  「你才幹嘛咧。」宋憶齡沒好氣的。

  「我打了好久。」楊啟猶的音調有些沮喪。

  「這麼晚了還不睡?明天不上班嗎?」

  「要……呀……但是我睡不著。」

  「太閒了才會睡不著。」

  「嘿,你懂不懂失眠的痛苦呀?」

  「呵,我才沒那種困擾,我高興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

  「所以嘍——」

  「漢漢呢?」她打斷他。

  「睡得正熟。」

  「那你也跟著睡嘛,數數羊看有沒有用。」

  「你不知道數羊會讓人愈數愈清醒嗎?」

  「不然去吞顆安眠藥。」

  「那東西鬼才吃!」楊啟猶啐了聲。

  「不然你想怎麼樣嘛!」宋憶齡不耐地低吼。

  三更半夜打電話來無病呻吟,無聊!氣人!

  「你現在能不能出來?陪我找家店坐下來聊聊天。」

  「先生,請你注意一下現在幾點了好嗎?我是女生耶,台灣現在的治安那麼差,頭殼壞掉才會挑這個時間出門。」

  「我去接你。」

  「不必,我要去睡了。」

  「別這麼殘忍嘛,陪陪我嘍……」他在那頭撒嬌央求。

  「楊啟猶,你能不能成熟點呀?」宋憶齡對他的個性真的感到很生氣。天知道漢漢交給了他,日後會不會與他如出一轍。

  被這麼一吼,他的口氣也差了:

  「好吧好吧,不找你,找別人去!」

  說完便迅速摔上電話。

  宋憶齡對他幼稚的舉動除了搖頭,另外就是暗暗慶幸了;還好,她沒有把自己的人生交到那種男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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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6 09:59:26 |只看該作者
第04節


  人生究竟應該怎麼樣定義?什麼樣的人生才叫完美?

  如果,將宋憶齡的人生分為三等分。

  如果,所謂青春期便等於叛逆期的話,那麼,在她十六歲之前,都稱之為「童年」,因為那段時間她的生活中只有家庭和學校,而人僅在童年階段才會時常將「媽媽說、老師說」掛在嘴邊,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甚至,她根本不懂叛逆為何物。

  十六歲至今,稱為第二等分,除了十七歲那年的人生插曲,她的生活還是只有學校與家庭,因尢有許多奇奇怪怪的「癖」,例如戀家癖、戀床癖、戀物癖、潔癖等,所以她不喜歡出門,更別說是遠行了;於是,她二十幾年的生命除了單純、單調、平淡、平凡之外,找不出其它精彩一點點的形容詞來了。

  至於第三等分,是不可知的未來。有多長無法預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倘若她不肯改變一下她的人生觀,那麼,即使她長命百歲,那一成不變的生活還是會一直跟著她……

  人的一生也許求的儘是平穩知足,但是,當臨死前,腦海裡所浮現的一生竟然沒有一絲絲回憶,只有日出日落、只有物換星移、只有呼吸……如此,算不算是白活一場?

  曾經看過這麼一段文字:如果我只有六十年的生命,那麼我寧願一半幸福、一半痛苦;雖然一般人害怕痛苦的滋味,但如果沒親身體驗過,又怎麼明瞭什麼叫痛苦?為人不易,不該白活。

  當時,她心裡是很有感覺的,只是,時間一過,她依然故我。

  不知為何,任何改變都會令她感到強烈不安,所以,她把自己關在她認為安全的圈圈裡,不論外界如何變化,她仍舊是她。

  有人怕她自閉、有人罵她懦弱,但她不予理會,她喜歡這樣的生活,何須在意別人眼中的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當然,她並不排斥任何可能的改變,也許只是一個念頭。

  有人覺得財富是人生最大的目標,有人覺得是權利、有人覺得是興趣、有人覺得是安穩……每個人對人生下的定義不同,也都不喜歡被別人所干涉,人人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種想法也許有些為她的消極自圓其說的意味,但何妨?就算她會平凡一生,又或者老天突然決定召她回去,她都不在意。

  「叩叩。」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宋憶齡的沉思。

  她在電腦前坐了好幾個小時了,但因為沒有靈感,始終打不出句子,不知不覺便發起呆,這下正好,有人來叫醒她。

  伸了個懶腰,她緩緩走去開門,卻在見到來人時整個愣住——

  「誰讓你進來的?」

  他打從那夜掛她電話後,便失蹤了幾天,這會怎會貿然出現在她家?

  「你媽啊。」楊啟猶猛對她微笑。

  「怎麼可能……」媽咪不是對他反感到了極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今非昔比了呀,咱們兒子都那麼大了,而你也成熟了。」

  「什麼意思?」她在揣測他這句話背後的真正含意。

  「嘿,你的反應愈來愈好了。」

  「別打馬虎眼。」她是聽出些端倪,但她一點都不相信媽咪會更改初衷,分明是他在那自以為是!

  「我是來請你吃晚飯的。」

  「不想去。」

  「為什麼?」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再說。」

  「邊吃飯邊談,餓著肚子讓我不想多說話。」他狡猾地交換條件。

  「你有什麼企圖?」宋憶齡忽然戒慎地盯著他。

  楊啟猶將手一攤:

  「對你,我能有什麼企圖?敢有什麼企圖?」

  「別帶我去太高級的地方。」宋憶齡考慮了三分鐘才答應他。而特此聲明,是因為她瞭解他絕對不會把帳單平均分攤,但她又不想欠他幾頓飯的人情;畢竟,他們除了共有一個孩子,什麼關係都不是。

  「那去普通高級的餐廳就好。」

  語畢,他霸道依舊地拉著她就往外走。

  坐進以前常來的牛排館裡,和楊啟猶那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回憶驀地傾巢而出,像投影機一幕幕晃過。

  然而,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

  至少在她而言,對於楊啟猶,回憶依舊,但當時心底那股強烈的感覺已經不再了。如今面對他,只是面對一個朋友般,甚至是還稱不上知己的朋友罷了。

  「好久沒跟你共進晚餐了,吃什麼?」楊啟猶瞅著她問。

  「照舊。」宋憶齡脫口而出,旋即忙不迭地輕咬住下唇。

  「雞排?」他明白她是個半素食主義者。她受不了齋食的清淡無味,但舉凡有眼耳鼻口的東西又不敢吃,比如魚蝦蟹、比如牛羊豬等等,這些比較平常的食物她都沒膽子碰了,就更遑論其它;認識她以來,唯一見過她吃的肉類只有雞,好笑的是她只敢吃看不到骨頭的雞胸部泣。

  呵,坦白說,他這美食主義者跟她外出吃飯的確是有些傷腦筋和無趣,但他實在也找不到其它好理由約她。

  「嗯。」

  「要不要來瓶香檳?」

  「慶祝什麼?」她有些意外。

  「非得慶祝什麼才能開香檳嗎?」楊啟猶眉稍微挑。

  「還是不要了吧,每次都喝不完。」

  「有什麼關係?」

  「浪費。」

  「好吧好吧,依你。」

  點完了餐,兩人之間忽然陷入一陣沉默,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宋憶齡於是別開視線張望。

  接著,濃湯、沙拉等餐點陸續呈了上桌,楊啟猶像是在溫習回憶般的慢慢品嚐,宋憶齡則一反常態地埋頭猛吃。

  「嘿,你很餓呀?」楊啟猶見狀挪揄道。

  「嗯。」宋憶齡虛應一聲。

  「好吃嗎?」

  「是記憶中的味道沒錯。」

  「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今晚特地約我出來,到底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突然想找你一道吃吃飯罷了。」

  「這不太像是你這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會做的事。」宋憶齡嘀咕。

  「等會吃飽後想不想上哪逛逛?」楊啟猶殷切地詢問。

  「不了,我現在很少晚上還在外逗留。」宋憶齡婉拒。

  「你又不是未成年的小丫頭,當什麼乖寶寶?」

  「你管我。」宋憶齡不搭理他,只自顧自地吃。

  自討了沒趣,楊啟猶也沒再開腔。

  結束了這頓飯,宋憶齡以為他會直接送她回家,孰料待她發覺時,車已驅至壽山山腰——

  「到這兒來幹嘛?」

  「看看夜景再回去。」

  「無聊!」

  「哎呀,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情調了?以前你不是最愛看夜景的嗎?」

  「以前是以前。」她忽而專注地研究起他。「你今天很奇怪喔,為什麼一直跟我提以前?」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咱們本就是舊情人。」

  「胡說八道!」宋憶齡很快地駁斥。

  「否認?」楊啟猶頓了一下。「莫非你有男朋友了?」

  宋憶齡本想點頭,但思及她從來不擅於說謊,幾次被追根究柢後總換來自取其辱的下場,實在沒必要,便搖了搖頭。

  看見她的答案,楊啟猶隱約鬆了口氣。

  在幽靜的山腰邊、迷人的月光下,儘是一雙雙濃情蜜意的愛侶,看著美麗的夜景,喃喃著甜言蜜語;若是經過隱密處,瞥見了車子搖晃得猛烈,千萬不必大驚訝,那只是情難自禁的情侶們將愛意化作及時行動。

  好不容易,楊啟猶找到了一個空位,他將車子停好,但並沒下車的意思,悠然地將雙手枕在後頸,眺望著擋風玻璃外的天空。

  宋憶齡凝視著他的側臉,忽然有股異樣的情緒滑過心頭。

  他如此認真專注的神情是不易見的。認識他這麼多年來,她見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然而,這模樣的他卻是格外地吸引人,比起平日那副玩世不恭,此時的他給人一股很穩重安全的感覺。

  「怎麼這樣看著我?」楊啟猶驀然轉頭,攫住她的視線。

  宋憶齡像是個偷窺者被捉了正著似,目光忙不迭地慌亂逃開。

  「是不是憶起我的好,不由自主地再次愛上我了?」他促狹道。

  「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好棒的夜空對不對?」

  「我倒不知你何時變得這麼詩情畫意了。」

  他抿嘴一笑,霍地將臉趨向她,目光如炬。

  「做什麼?」她反射性地將背往後靠。

  「我想吻你……」他吐氣般的輕聲說。

  「不行!」她本能地大聲拒絕,回音彈蕩在車內,顯得有些尖銳。

  「反正我們又不是陌生人。」

  「還敢說你沒企——」

  楊啟猶沒給她把話說完的機會,一掌捧住她的後腦勺,低頭覆蓋她的唇瓣——

  宋憶齡試圖掙扎,手舞腳踢,但他卻沒有絲毫鬆手的意思,反倒愈吻愈深,一步一步引領她走進比回憶更美好的勝地……

  漸漸,她忘了要掙扎,緩緩沉淪進官能世界,感受著肌膚與肌膚間的纏綿……

  他似乎記得她的每個敏感處,極盡挑逗地輕舔細咬,溫熱的吻細細地落在她身體的每一寸,讓她感受到了女人在男人懷裡時的備受寵愛……

  由於偷嘗禁果得早,對於性,她其實還處於一知半解,而,一步錯步步錯,即使在生過孩子的現在,她也沒長進多少。

  知道愛可以在任何地方做是一回事,但親身體驗則又是另一回事;以前她覺得在車上做愛的人好有勇氣,也很不可思議,然而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她正在享受著這件事……

  纏綿過後,她窩在他的胸膛低低喘息,聽著他的心跳,待時間平緩兩人的氣息。

  「你的身體顯然還記得我。」他撫著她的發,用一種慵懶的調調說。

  「你計劃把我帶到這兒計劃了多久?」她也懶懶地抬眼覷他。

  「你在我家過夜那晚起。」

  「為什麼?」

  「你覺不覺得我們有復合的可能?」

  這問題讓宋憶齡低下頭沉默了好半晌。

  「怎麼不回答呢?」他捧起她的瞼端詳著。

  「不可能。」宋憶齡低聲說,沒正視他的眼。

  「你沒嫁、我未娶,為什麼不可能?」他的聲音有著掩不住的焦躁。

  「啟猶……很多事情錯過了,就不可能再重來……」宋憶齡試圖婉轉些。

  「你難道要漢漢永遠沒有媽媽?」

  「我從來沒阻止你將任何一個女人娶進門。你想要誰當漢漢的媽媽,那是你的自由。」

  「他知道你就是他的媽媽,不會再有其他女人了。」楊啟猶篤定地說。

  雖然宋憶齡並不完全知曉他這幾年的私生活,但他能對她說出如此堅貞的話語,還是頗教人感動。不過,感動歸感動,並不能因此改變什麼。

  「啟猶,別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好嗎?」

  他沒有答腔,把她放回旁邊的位子,著手整理完衣服,道:

  「送你回去嘍?」

  她點點頭,無法從他的表情端看出他的心思,但她還很感激他這難得的尊重與體貼。

  一路上,兩人都沒再交談,抵達宋憶齡家後,楊啟猶連再見也沒說,她一下車,他即飛馳而去。

  一進到房裡,宋憶齡便習慣性地打開電腦,連上了線,然後在蕃邦尋找著Chris的名字。

  有些意外,今晚的時間還算早,聊天室裡卻已經擠了十幾個人,可見Chris人氣之旺!

  迫不及待地進了房,一開場便甜甜地叫了聲「親愛的C」,像是在召告天下這人氣極旺的寨主已名草有主了般,至少在這間聊天室裡的情勢是如此。

  幸好,Chris也不避諱地喚了聲「親愛的衣服」。

  接著就有一堆人開始發問——

  「誰是衣服?」

  「為什麼叫衣服?」

  「你們認識多久了?」

  「ㄏㄡ——曖昧喔!」

  Chris對於這一連串的問題,只是呵呵笑著一一回答。

  宋憶齡仔細地注意這幾位詢問者的性別,果不其然,都是女性,而因著Chris在言辭上的全然袒護,宋憶齡覺得受寵若驚,卻又竊喜不已。

  「你們兩個果真有問題……」

  在場的Anthony算得上是老朋友了,記得他因為不愛打字,所以總是不多話,螢幕畫面直跳,不出聲的人免不了會被忽略,也是這時,宋憶齡才發現好久不見的Anthony也在。

  「呵呵……Anthony,我們一點問題也沒有。」正當宋憶齡在電腦後悄悄難為情時,Chris站出來說話了。

  「ㄜ——Eve想和C談戀愛耶!」Firelady跟著突然冒出了一句。

  「沒——沒有的事。」宋憶齡趕忙否認。

  「噯,你自己寫在網頁上的呢,否認無效。」

  「那是……那是……」打出來的字雖是一副為難狀,但私底下,宋憶齡仍是竊喜。

  「喂,Chris呀,有沒有考慮換個『親愛的』?」

  「這……」

  Chris居然沒有一口否決,看得宋憶齡咬牙切齒。

  「哎呀!當眾搶起人來啦!」

  「是你自己否認在先哪!Chris,我把電話抄給你,明天下午一塊去吃下午茶如何?」意圖這麼的顯而易見,可以想像Firelady正在賊笑的神情。

  「別去呀C,小心誤入美人關!」宋憶齡連忙阻止。

  「Chris,不許見異思遷,你可得對咱們的小伊芙負責喔!」Anthony聲援Eve。

  「八字都沒一撇,算什麼見異思遷?Chris,等著你喔!」

  「咦?我的人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啦?(搔搔頭)」Chris故作無辜狀。

  「你本來就人緣特好。」宋憶齡接上這麼一句,不知該喜該憂。

  「Chris,來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至於Eve若想阻止,有本事的話就親自到台北來呀!」

  這Firelady雖是初次見面,但實在不容小覷,竟然向她下了戰帖,最最那個的是,她刊登在個人網頁上的相片還真是美得讓人備感威脅!

  不過,她的話還是教人瞧出了破綻,那言下之意分明是以激將法在誘宋憶齡北上。

  明白了這一點,宋憶齡抿嘴一笑,鬆口氣後決心與她抬起槓來。

  「算了,誰教我跟C相隔了個天南地北呢..你們那是近水樓台,我也干涉不了,盡情發展去吧!」

  「咦?就這樣放棄啦?」果不其然,Firelady改了口。

  「嘿,不正合你意?」

  「喲——Chris,有兩個女人在為你爭風吃醋呢。」

  Anthony逮著機會挪揄向來談笑風生的Chfis,這突如其來的兩女之爭,顯然暫時奪去了他的語言能力,只見他好半晌沒接上個字。

  「不好玩,你一點戰鬥精神都沒有嘛。」Firelady很快便打了退堂鼓,她可無意弄假成真。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嘍。」但宋憶齡意猶未盡,不想就此罷休。

  「笨丫頭!找個機會上來見個面嘛,這才好把Chris牢牢拴緊呀。」

  「八字都沒一撇,拴什麼東西呀?」

  「那你這豈不矛盾得緊?又叫親愛的,又說沒什麼。」

  「電腦是電腦,現實是現實,不論在電腦裡的言語有多麼親暱,現實生活裡到底還是陌生人呀,傻丫頭!」

  「這可好,一個笨丫頭,一個傻丫頭,結拜姐妹算了。」Anthony亂出餿主意。

  「嗟!誰要跟她當姐妹?」

  「哼!誰要跟她當姐妹?」

  兩人竟然很有默契地嗤之以鼻,電腦後的宋憶齡一瞧不禁咧起嘴,神經兮兮地笑。

  她有預感,她們兩個很有可能會變成很好的朋友。

  「Chris,你趴在鍵盤上睡死啦?寨主耶,這麼久不開腔是不是打算惡意倒寨啊?」Firelady字裡行間似乎總免不了一股咄咄逼人。

  「非也,不趟入女人的戰爭方為明智之舉呀。」

  「爭你嗎?哼!臭美。」

  「F,你也太善變了吧?前一刻還當眾搶人,這會就翻臉不認人了喔?那豈不是將我們的C視若無物?」

  「親愛的衣服,沒關係啦,只要你對我忠實就可以了^_*。」

  「喔,不不,我恐怕也要移情別戀去了……Anthony,找個時間咱們一道去看場電影如何?」宋憶齡故意說。

  「好呀,只要你來台北,我一定奉陪。」Anthony非常之配合。

  「就這麼說定啦!F,可別又跟我搶人喔!」

  「嗚嗚……衣服不要偶了……」

  「沒用的傢伙,不許哭!人被搶了就趕緊要回來啊,笨蛋!」Firelady痛罵。

  「F,你幹嘛一直75C呀?他有得罪過你ㄏㄡ?」宋憶齡打趣問。75,意即欺負。

  「誰75他啦?我這是在幫他。」Firelady還振振有辭。

  「哎喲,原來你都是這樣幫忙人家的喔?那日後我最好不會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什麼東西!哼,那也得我肯幫你才有話說。」

  「是是是(打恭作揖)。」宋憶齡邊打字邊笑,這個F真是有趣。

  「呵,今晚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熱鬧,這麼精彩的對話可不是每天都有呢,至於C……哈!打上網開始,還沒碰過吃癟的情況吧?」Anthony糗道。

  「哼,損我啊?我也不見你說上了多少話。聽說一個地方只要擁有兩個以上的女人,就沒有男人開口的餘地了。」

  Chris這話立即引起房間裡的其他女人抗議,大伙你一言、我一語,更加沒完沒了了。

  而相較於聊天室裡的熱絡,宋憶齡與Chris用ICQ來溝通的悄悄話便顯得情意綿綿,不為外人所知。

  當他陸續發給她「啵」這個字眼時,她腦海裡忽而浮現方才在車上與楊啟猶的一片春宵……

  她是不是個浪蕩的壞女人?前一刻才跟過去的情人做完愛,這會兒竟然又用電腦在跟別的男人談情說愛……真糟糕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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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朝九晚五的生活,雖然固定、規律得讓人無奈,但也有它的好處。自古以來,萬物原就是本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定律存在著,身體之運行也自有它的時刻表,至於夜行者總給人神秘晦暗的不好感覺。

  但換句話說,所謂生生不息,不正是不斷的輪迴交替?就像白天與黑夜,如果沒有黑夜的降臨,萬物總在日光下不停不停地勞動著,想必一定會很快地力竭而亡。

  其實,寫小說也不一定非得在深夜,只是,萬籟俱寂的夜裡,似乎有股「天下皆睡,唯我獨醒」的清明之感,腦中文思泉湧、下筆如風,於是,宋憶齡便在日復一日的循環裡養成了夜貓子的習慣。

  聽很多人說違背自然、不善待自己身體的下場往往是元氣大傷,但宋憶齡並不在意。人的平均壽命有七、八十年之久,她一直覺得那麼長的生命之於她,是浪費了,所以當別人不斷地在提倡養生之道時,她卻拚命地在殘害身體裡的細胞,企圖減短她這毫無建樹的生命……簡直悲觀、消極得無可救藥。

  即使平常就是夜晚工作、白天睡覺,但每到假日,宋憶齡還是會特意多睡一些,睡覺養顏美容、不吃東西就省得減肥等等,她想不出睡覺有什麼缺點,像那些一天只睡一小時的大忙人,不停地賺許多許多錢,就算因此滿足了不斷擴大的慾望,那又如何?那麼累是一生,像她這麼悠哉也可以是一生,生活上該有的不會少,不該有的又何須有?

  呵,生平無大志,料定了她這種人不可能會有成功的一日。

  星期天是睡覺天。但門外母親的叫喚聲已瀕臨不耐,即使宋憶齡也已當媽媽了,但對母親的敬畏還是那麼地不由自主,不甘願地離開被窩,下床氣漲滿了腦子,隨時有爆發的可能——

  「幹嘛一定要把人家挖起來啊?」她看了下表,隨即翻翻白眼。「才十點多!」

  「你兒子找你啊,懶丫頭!」

  「什麼話!太陽冒出頭時我才上床的嘛,睡不到六小時呢。」宋憶齡無力地掛在母親肩頭。「別開玩笑了,我兒子怎麼可能來找我呢?」

  「你是睡糊塗啦?他老爸帶他來的。」宋母敲了下女兒的頭。

  「楊啟猶?他搞什麼鬼?」

  「他最近好像常來找你,你們兩個在玩什麼把戲?」宋母露出探究的眼神。

  「哪有!我還能跟他玩什麼把戲?」

  「記住,我沒阻止你們往來是看在小孩的面上,可不代表允許你們再來一次。」

  「媽咪呀,我明白你是為我好,我也謝謝你,但我已並非當年的我了,我不傻。」

  「你是我生的,我還不瞭解你嗎?明明就傻丫頭一個!」宋母喃喃叨念,邊催促她快點,邊往外走。

  「老是罵我傻,不真讓你給罵傻才怪。」宋憶齡不住嘟囔著。

  迅速地梳洗一番,走進客廳。

  楊啟猶將漢漢抱坐在膝上,瞧見了她,起身相迎——

  「吵醒你了?」

  「廢話。」與楊啟猶的精神奕奕相比,她仍是一副睡眼惺忪。「什麼事?」

  「天氣這麼好,約你出去走走。」

  「看我現在的模樣,你覺得我有精力跟你出去走走嗎?」她抱過漢漢。

  「那麼你姑且當漢漢是主角如何?」

  「你們去就好了,我沒睡飽,什麼事都做不了。」

  「機會難得,你就賞賞臉嘛。」

  「漢漢,跟爸爸去玩好不好?」宋憶齡對著懷中的孩子說。

  「為什麼媽媽不跟我們一起去呢?」漢漢皺著眉頭。

  「一起去吧?」楊啟猶再接再厲遊說。

  「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出去玩過耶,媽媽,去啦去啦?」悄悄接收到父親的眼神指示,漢漢撒起嬌來。

  宋憶齡瞟了楊啟猶一眼,安撫道:

  「好吧,媽媽陪你們去,漢漢想到哪玩呀?」

  小小的腦袋瓜認真想了想,興高采烈地大喊:

  「動物園!」

  基本上,想在動物園裡吸收到什麼新鮮空氣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在空曠區,空氣中依舊瀰漫著動物體特有的膻腥味。

  宋憶齡的鼻子一向敏感,所以她從來就不喜歡毛絨絨的布娃娃,而此刻置身在這樣一個對她的嗅覺充滿考驗的環境,她感到坐立難安,但又不想教漢漢失望,所以她忍著不適,強顏歡笑地陪他們父子倆走過一個又一個的柵欄。

  由於天氣太過嚴熱,許多動物都躲在洞穴或岩石後懶得出來見客,剩下的就是那些無處可躲或不怕烈日的,盡責地將它們的私生活一覽無遺地展露在遊客眼前。

  「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楊啟猶終於發現她的異狀。

  「沒事。」宋憶齡避開了他的關懷。

  這時,看猴看得入迷的漢漢忽然轉過頭來,不解地望著大人們問:

  「為什麼小猴猴跟大猴猴都住在一起,媽媽卻不跟我們住在一起呢?」

  兩人聞言怔了怔,宋憶齡瞪了瞪楊啟猶,壓低聲音譴責道:

  「這就是你一早將我吵醒的真正企圖?你找孩子來當說客?」

  「冤枉!」楊啟猶忙不迭高舉右掌。「我找孩子當什麼說客啊?」

  「你說漢漢需要一個媽媽。」

  「憶齡,漢漢我一個人帶了這麼多年,如果我真急著要找個女人幫我帶孩子,老早就娶了,但,任何女人都不是他的媽媽,只有你才是!我相信關於這點,我們父子倆絕對有這個共識。」

  「那為什麼你以前從來沒提過,現在才提?」

  楊啟猶別有深意地一笑:

  「你是在怨我讓你等得太久?」

  「少臭美了你!」

  「漢漢再過不久也該上小學了,進入同儕,免不了就會開始有比較,當別人都有媽媽,漢漢卻沒有的時候,我無法預期他會怎麼想。也許就如他問的,為什麼別人都能在一起,我們卻分開?」楊啟猶趁機動之以情。

  「孩子的接受度與理解能力往往超乎大人的想像範圍,我想他應該能夠瞭解我只是他的媽媽,並不是你的妻子。」宋憶齡輕描淡寫。

  「憶齡,你真的變了!」楊啟猶略微咬牙道。他好說歹說,她卻不變初衷。

  「時間本來就會改變很多人事物。關於這個問題,我想我們先前便討論過了,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並不想作何變化。」

  「難道為了漢漢也不願意?」

  「再說吧。」漢漢在場,她不想把話說得太絕對,於是避重就輕地帶過。

  「我想知道你拒絕的真正原因。」他根本就懷疑她外頭有別的男人了。

  「什麼真正的原因?」宋憶齡顯得不耐。「明明本無事,硬要惹是非,你何必呢?」

  「為什麼你總要將氣氛搞得這麼僵呢?」楊啟猶沉了臉。

  「是你先引起的,現在反倒怪起我來了?」宋憶齡心生不滿。

  「不要吵架好不好?」漢漢怯怯地打斷他們。

  「媽媽她不想當你的媽媽了!」楊啟猶遷怒地低吼道。

  「你別無中生有行不行?孩子可不是你的情緒垃圾筒,沒必要受你遷怒。」宋憶齡伸手要抱過漢漢。

  楊啟猶手臂一轉,故意不讓她碰孩子。

  「既然你無意為他做些什麼,那索性也別當他媽媽了!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

  「你什麼意思?」宋憶齡揪住他的衣袖。

  「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你憑什麼擅做決定?」宋憶齡慌了。他的意思是,以後都不再讓她碰孩子?

  「我沒有,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你自己。」

  「你這算是在威脅我?你莫名其妙!卑鄙!」

  「我莫名其妙?我卑鄙?」楊啟猶眉稍微挑。「呵,隨你怎麼給我安罪名,都無所謂了。」

  語畢,他往出口處走去,懷裡的漢漢則不時回頭凝望被丟在後方的媽媽,一臉的泫然欲泣。

  宋憶齡當真愣在原地,心裡的恐慌愈擴愈大,不知他是言出必行或意在嚇唬她。

  待回過神追上前,他們父子倆早揚長而去——

  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就這麼丟下她!

  在這種地方,上哪攔計程車呢?

  宋憶齡懊惱而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迅雷不及掩耳地,身後傳來一陣猛烈撞擊,轉瞬間,她被強大的衝力微微拋離地面而後墜落,接踵而至的疼痛立刻侵略她體內每個細胞。

  在黑暗整個淹沒她之前,她似乎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爸爸,為什麼我們沒有等媽媽呢?」坐在疾駛的車裡,漢漢鼓起勇氣問道。

  「她不是你媽媽!」

  大人一句意氣話,卻教孩子的腦袋裡漲滿疑問。

  「可是……從小到大,她都是我的媽媽呀,怎麼現在突然不是了?」漢漢凝緊了他那兩道細細小小的眉。

  「囉嗦!我說不是就不是!」楊啟猶叱喝。

  漢漢連忙噤聲,縮緊了他小小的身軀,心裡自責地想著,都是他不好吧?如果他沒說要到動物園來,或者他沒停在猴園前問了那個問題,也許爸爸媽媽就不會吵架了……

  在他那小小的腦袋瓜裡,負荷著不應屬於他的早熟思想,並以倍數累積著。

  「爸爸,那麼『不是媽媽』要怎麼回家呢?」

  那句「不是媽媽」讓楊啟猶轉了頭,他睨了小孩一眼,不知該氣或笑:

  「你管那麼多幹嘛?」

  「『不是媽媽』是陪我們一塊去的呀,我們載她去動物園,當然也應該把她載回家呀,『不是媽媽』曾經也是媽媽,我們這樣丟下她,她該怎麼辦?」

  他那刻意區分的「不是媽媽」惹得楊啟猶不由自主想發笑。

  「人小鬼大!」

  「我們轉回去接『不是媽媽』好不好?」漢漢見父親神情有軟化現象,忙懇求道。

  「好吧。」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丟下宋憶齡,只是惱極而負氣之舉,這會有漢漢當橋樑,他也才好下台階。

  不料車回駛至動物園出口處,赫然見到宋憶齡倒下那一慕,他低吼一聲,停妥車,還來不及抱下漢漢便飛奔到她身邊——

  「憶齡!憶齡!」

  血緩緩從傷處流出,暈染了衣服,那些紅色的液體,像是正一點一滴地帶走宋憶齡的生命……

  「撐著點,憶齡,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楊啟猶抱起她,焦急忿怒之餘不忘對著肇事者大吼道:

  「你最好跟著來,別動一走了之的歪念頭,否則我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年輕的肇事者發現自己撞了人,惶恐地站在一旁;而年輕女孩則畏怯地縮在年輕人身後,這對小情侶似的男女,一瞧就知道還未成年。

  這年頭,年輕人的作為是愈來愈大膽了,不過十多歲,就偷開父母的車出門逞威風,嫌摩托車不夠看了!真不知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怎麼管教孩子的,又或者根本是放牛吃草表民主?

  漢漢一見到渾身是血的宋憶齡,立刻嚇得哭了出來。他邊哭邊喊邊回頭望倒在後座的母親。

  「閉嘴,漢漢!媽媽沒事,你別哭得爸爸心慌意亂。」楊啟猶低喝。

  「都是爸爸的錯!如果爸爸不把媽媽丟下就不會這樣了……」漢漢含淚指控。

  「我說閉嘴!」楊啟猶按了下喇叭洩忿,加快油門,急速超越一輛龜行的小貨車。

  他不敢隨便將她交給小醫院,硬是撐到了市立醫院,一進急診室,接著是一連串的急救工作。

  楊啟猶抱著漢漢守在簾外,坐立難安,偏偏又什麼忙都幫不了。

  至於那對小情侶果真乖乖地跟了來,兩人絞扭著雙手也守在一旁。

  楊啟猶原本很想向他們開罵,但在宋憶齡的安危尚未確定前,他連罵人的心思都沒有。

  等了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簾幕才被拉開,醫生拿著病歷表在記錄些什麼,護士則推著儀器跟在側邊。

  「她怎麼樣?」楊啟猶迫不及待地詢問。

  「不幸中的大幸,只是些擦傷。至於有沒有腦震盪的現象,則得再觀察觀察。」醫生慢條斯理地回答。

  「簡言之,她不會死的,是不是?」

  「不,我還不敢向你保證,因為腦是生死存亡的最大關鍵。」

  醫生留下這句話,便忙著其他病患去了。

  「媽媽什麼時候才醒過來?」被楊啟猶抱在懷裡的漢漢望著昏迷中的母親,想伸手碰碰她,終究沒有勇氣,怕不小心碰疼了她,也怕那副纏著紗布的模樣。

  「不曉得。乖,漢漢求媽媽別睡太久。」

  「但媽媽不是睡著了呀。」

  「總之你多喊喊媽媽,知道嗎?」

  「嗯。」

  楊啟猶將漢漢放在病床邊的凳子後,轉身走向那對小情侶。

  「等等警察會過來,你們通知父母了嗎?」

  年輕人慌亂地猛搖頭。

  「能不能不通知父母呢?」原本緊緊跟在他後頭的女孩忽然跳了出來,情急地問。

  「你們成年了嗎?有駕照嗎?那輛肇事車是你們的嗎?如果你們足夠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那麼通不通知父母倒無所謂。」

  楊啟猶一連串的問號逼得他們啞口無言,兩具年輕氣盛的身軀更加畏縮了。

  「我去打電話。」女孩低著頭逃離似的暫時跑開。

  不久,果然有兩名警員朝他們走來,由於肇事者未成年,責任歸屬還得等監護人前來,而關於事後和不和解的問題也有待商討,所以警員將他們全請回警局裡去。

  「我不能離開我太太。」楊啟猶不放心地望著病床上的宋憶齡。

  「但你不隨我們回局裡,怎麼作筆錄?」

  「這裡有護士看著,你留個大哥大,有事小姐會馬上通知你。再說,做個筆錄也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另一位員警說。

  楊啟猶想想也有理,現在宋憶齡還在昏迷中,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於是他撥了通電話給宋憶齡的母親,簡短地交代幾句,在宋母迫切地詳細追問前便掛斷電話,接著抱起漢漢隨兩名警員及那對小情侶到警察局。

  隨後趕至的小情侶父母一見了彼此,還來不及問明原由便辟哩叭啦地開罵起來,而且還愈演愈烈,分明沒將警方及楊啟猶這受害家屬放在眼裡。

  看樣子,這對小情侶不僅偷開父母的車出遊,連交往都是偷偷摸摸的。

  「嘿,夠了沒?」一名員警看不過去而向前制止。

  「我們在教訓孩子,干你什麼事?」

  「你們的孩子沒出事前是不干我們的事,但現在闖了禍,連你們當父母的都有責任!」被警員這麼一吼,兩方家長立時噤若寒蟬。

  作完筆錄,小情侶被放回父母身邊,警員遞給楊啟猶和兩方人紙筆,道:

  「這樣就可以了,你們雙方互留個聯絡電話,願不願意和解,你們再自己私下談。」

  「這位先生,請問你是哪兒受了傷呢?我看你並沒怎麼樣嘛,該不會是想藉機敲一筆吧?」年輕人的母親對楊啟猶提出質疑。

  「如果是我被撞,這會兒還可能會站在這裡嗎?」楊啟猶對她的質疑甚是不滿。「被你兒子撞到的是我太太,現下還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你們最好祈禱她沒事,否則這筆帳可有得算了!」

  聞言,婦人惶恐,連忙轉身去打兒子出氣:

  「要死了你這孩子!沒事偷開你爸的車做什麼?這下禍可闖大了吧?」

  「如果你真害人家怎麼了,就自個兒等著坐牢吧你!」年輕人的父親也開罵。

  「我說警察先生,肇事的並非我女兒,這根本不干她的事,我們可以先回去了吧?」女孩的母親打岔問道。

  「誰說不干她的事?」年輕人的母親立即反駁。「我兒子是為了要載你女兒出去玩才會偷開車,也才會導致這事情的發生,如此說來你女兒也該負一半責任才對!」

  「講那是什麼鬼話!明明是你兒子自己闖的禍,可別想隨便賴給別人!」女孩的母親嗓子尖了起來。

  「怎麼?我有說錯嗎?」

  眼看兩方人又要吵了起來,剛剛出面「協調」的警員搖搖頭,歎口氣,索性眼不見為淨地走開了去。

  楊啟猶睨他們一眼,一樣懶得理,因為肇事車輛的車牌與行照都被交通大隊給扣押了,得有和解書才拿得回去,所以他諒他們想逃也逃不掉,還是趕快回醫院看宋憶齡的情況較要緊。

  見楊啟猶離去,一旁的警員不耐煩地提醒他們:

  「喂,你們還是跟過去探望探望人家比較好,終究錯在你們,表現得誠心些、關心一點,說不定人家很快就願意簽下和解書了。」

  爭吵聲倏然停止,兩方人互看一眼,不約而同露出深有同感的表情。

  「不管怎麼說,總該去瞧瞧人家。」

  「是呀。」

  「要不咱們就一道去吧。」

  「也好。」

  一人一語達成難能可貴的共識,話完,他們相偕離去。

  待他們一行人的身影遠去,局裡的警員們紛紛鬆了口氣,因為辦公室總算又恢復原有的平靜了。

  楊啟猶回到急診室時,宋母已守在宋憶齡的床畔,一見著他,宋母迅速上前摑了他一耳光,氣忿地控訴:

  「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我女兒只要跟你在一起,非得受傷不可?難不成你是她的煞星,分明存心要來折騰她的?」

  「伯母……」對於如此的誤解,楊啟猶沒為自己辯解。的確,宋憶齡此刻會傷痕纍纍地躺在病床上,他難辭其咎。

  「外婆……為什麼凶爸爸……」漢漢扁著嘴,怯怯地問。

  「別叫我外婆,我實在不想跟你們楊家沾上半點關係!」宋母有些口不擇言。

  漢漢一聽,飛快將臉埋進楊啟猶懷裡。

  「伯母,錯在我,您儘管罵,但請別遷怒在無辜的孩子身上。」

  「怎麼?在孩子面前裝好爸爸呀?」宋母表現出不屑。

  對於她任何言語,楊啟猶只是沉默以對。

  就在這時,床上的宋憶齡有絲絲騷動,宋母驚覺,忙湊近床畔,執起女兒的手忙低喚:

  「憶齡?媽的寶貝女兒?」

  覆在眼瞼下的瞳仁隱隱在轉動,彷彿吃力地想撐起它,良久、良久,那厚重的眼皮終於移開,露出宋憶齡美麗但略顯疲憊的眼瞳——

  「我……」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虛弱得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

  「我可憐的孩子,瞧你渾身是傷的,歇著就好、歇著就好。」宋母憐惜地撫著女兒的頭。

  「媽媽……」漢漢掙扎著要爬到宋憶齡身上去。

  「不行呀,漢漢,媽媽負荷不了你的體重啦。」楊啟猶退後兩大步。

  「媽媽——」漢漢不依,更加地拚命掙扎。

  「帶回去!快把你兒子帶回家去,別在這兒打擾我女兒休養。」宋母趕起人來。

  「伯母,別這樣,讓我們多陪陪憶齡。」

  宋母沒答應也沒拒絕,只轉移了問題:

  「怎麼不見肇事者?」

  「大概還在警察局裡吵著。」

  「吵什麼?」

  「我也不太瞭解,總之是一團亂。」

  「媽咪……」

  漢漢還是吵著要到宋憶齡身上去,沒辦法,楊啟猶只好將他放在床沿,並一再叮囑他不可以壓到受傷的母親。

  宋憶齡的意識半醒半模糊,給了漢漢一朵淺笑,無心聽詳細楊啟猶和母親在談論些什麼,腦子裡唯一想的是——她多久不能夠碰她的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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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6 10:00:37 |只看該作者
第06節


  「我要回家。」

  宋憶齡瞪著一片慘白的牆,嘟起嘴不耐地嚷著。

  醫院的病房總是白的,慘澹的白、空虛的白、可怕的白……就算點綴性地在牆面掛上一幅看似溫暖的畫,仍是掩不去那給人深深的空洞感。

  她一向討厭充滿生離死別的場所,車站、機場……尤其是醫院,因為這個地方給她的只有不快樂的記憶。

  在床上躺了幾天,這樣無所事事的「休息」,幾乎要將她給逼瘋了!

  「醫生還沒準你出院。」宋母不允。

  「媽咪呀,我根本沒怎樣,躺在這兒什麼都不能做,只在浪費金錢、浪費時間、浪費人力、浪費生命等等,半點好處都沒有嘛。」宋憶齡抗議。

  「那你就什麼都別想、別做,只好好休息。」

  「那跟去死有什麼兩樣?」宋憶齡嘀咕一句。

  「你這丫頭!老將死不死的掛嘴邊,怎麼?你以為這樣多灑脫、多超然是不?才怪!被別人聽到只會在心裡偷笑你是個沒擔當的懦夫!」宋母嚴肅地斥道。

  「我嘀咕一句,你訓了一串,果然薑是老的辣。」宋憶齡不以為然地挖苦。

  「竟然這樣對你媽說話!」宋母戳了下女兒前額。

  兩天觀察下來,宋憶齡的確是沒啥大礙了,她心中那塊大石也才落下。

  「哎呀,人家要回家啦!我出了院,你也輕鬆呀,不必老守在這兒看護我。」宋憶齡改用撒嬌的方式。

  「囉嗦,不准就是不准。」宋母一副沒得商量。

  「不然我要我的電腦。」宋憶齡退而求其次。

  這次意外發生得太突然,Chris還不知道她住了院,搞不好他當她從此不上網,自行取消那沒約定的線上約會,豈不玩完?

  「神經哪!你要我怎麼把你的電腦搬來?」宋母丟給女兒一記大白眼。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真的快悶出病了耶!」宋憶齡煩躁地大叫。

  「平常見你整天窩在房裡,怎麼就不聽你喊悶呀?」

  「在自己房裡能做的事可多了,才不像這裡什麼都沒有!」宋憶齡還是吼著。

  「奇怪吶,受傷的人脾氣還這麼大,真不知你究竟像了誰。」宋母諷道。

  「當然是我老媽。」宋憶齡故意斜眼瞥了母親一眼。

  「牽拖。」

  「媽咪——人家想回家啦。」既然軟的硬的都沒效,那就只好苦苦哀求了。

  拗不過女兒,宋母終於退讓地說:

  「明兒個我再問問醫生看能不能讓你出院,這總行了吧?」

  「為河還得等到明天啊?」宋憶齡扯著被單發洩積了滿腔的鬱悶。

  「多待一天會要你的命嗎?」她當然知道醫院這地方讓人討厭,但若情非得已,誰會喜歡待在這兒?

  「你又不是我,你怎能體會我壓根連一刻鐘都待不下去?」

  「我可是特地請了假來陪你的,我都沒抱怨了,你埋怨個什麼東西?」宋母瞪著這不知感恩的女兒。

  「那你何不盡快解除咱們倆的痛苦呢?」

  「好吧,身體是你的,你自己都不顧了,那我也無話可說。我這就去替你辦出院手續。」語畢,宋母轉身出去。

  「謝謝媽。」宋憶齡對著母親的背影開心地喊道。她才管不著母親有多麼無奈或不甘願,只要能回家……

  數日沒在網上見到Eve,邵宗賢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打從年初與她相識,不知不覺地,已習慣每晚同她在線上閒聊,就算當晚見不到她,也能從她發來的mail得知她忙些什麼去了;即使兩人至今尚未見過面,連聲音也不曾聽過,但感覺上他們倆已彷彿相知相惜的老友般。

  玩網路也好些年了,從沒遇過一個女孩子像她,言辭間總以他為主,好似他是她上網的唯一目的,這讓他有種備受重視的優越感,每次與她聊天,都會讓他覺得自己對她而言很重要。

  他深信許多事情必然得循序漸進,Eve的行動令他心動,如今,這固定的網上約會,真不知究竟是誰制約了誰。

  後天他得到南部出差,原想借此機會與她碰個面,但發出去好幾封mail皆如石沉大海,她像平空消失,卻害他的腦海時時裝滿了她。

  沒有留下其它的通訊方式,是因為他私心冀望彼此心有靈犀,時候一到,不必開口要求便能得知彼此想知道的事。但此刻他後悔了,他懊惱沒能早些向她要電話,以致眼看就要錯失這回難得的見面機會……

  我的小衣服,你到底在哪?

  「出院了?」

  就在宋憶齡離開不久,楊啟猶到醫院探望宋憶齡卻發現病床上空無一人,經由詢問這才知她執意出了院。

  為什麼沒有人通知他一聲呢?看樣子,憶齡的媽媽擺明了要再一次阻撓他們……

  他到底哪裡不好?自認這些年來他也成熟了不少、改變了不少,怎麼憶齡她媽對他仍存在著那麼深的成見?仍是不願認同他?

  但相對地,他已非當年的他,憶齡也不是,他們已經能夠為自己作主,他相信只要他能打動憶齡,復合之事僅僅是他們兩人的事,而非兩家子;尤其是憶齡那精幹的母親更是再無權干涉。

  抱著堅定的念頭,楊啟猶直抵宋憶齡的家。客套的寒暄之後,宋母仍一貫客氣而生疏地招呼他進屋。

  「憶齡她提早出院不要緊嗎?」楊啟猶詢問。

  「那丫頭固執得要命,她決定的事絲毫不能妥協,與其讓她天天又吵又鬧,不如就順她的意。」宋母淡淡地說。「不過我想醫生既然能同意讓她回家,基本上她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了。」

  「也是。」楊啟猶輕和。「肇事者家屬去醫院探望憶齡幾次?」

  「一次。」

  「就事發當天那一次?」

  「是呀。」

  「未免誠意不足。」

  「是憶齡要他們別來的,她不喜歡陌生人來看她。」對楊啟猶,宋母始終是那種沒什麼溫度的語調。

  嗯,依憶齡的性子的確會這麼做。楊啟猶暗忖。

  「那伯母決定這事怎麼解決了嗎?是要和解,還是怎麼的?」

  「反正憶齡也沒怎麼樣,就大事化小,和解好了。」

  兩人之間僅有的話題到此告一段落,楊啟猶感受到尷尬的沉默逐漸籠罩而來,連忙問:

  「我可以見見憶齡嗎?」

  宋母看他一眼,冷冷地拒絕:

  「我想還是改天吧。」

  「可是——」

  「改天帶著漢漢一塊來,我想憶齡比較樂意見到孩子。」

  「伯母,我不懂,您似乎對我存有極深的成見?」楊啟猶忍無可忍地挑明了問。

  「有嗎?大概是你多心了。」

  「你究竟對我有什麼不滿?」

  「我有必要對你不滿嗎?呵,你又不是我的誰,我才不浪費那種精神。」

  「你明明就有!」跟這種言辭尖酸的女人說話真是可怕。

  宋母聳聳肩。

  「隨你怎麼想。」

  「哼,我就不信你能干預憶齡的生活一輩子,告訴你吧,我會娶到憶齡的!不管你答不答應或如何阻撓,我一定會!」楊啟猶信誓旦旦地說,正式挑戰她身為宋憶齡之母的權威。

  「是嗎?那咱們就走著瞧,看是會歷史重演,抑或你真有那能耐讓一個女人幸福。」她一直以來就不認為他是個有擔當和責任感的好男人,他用嘴巴說的,永遠比實際去做的多,光靠一張嘴可能多成功?怕是哪個女人跟了他都注定得陪他吃苦,而她絕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成為那個女人的!劍拔弩張的氣氛瀰漫,楊啟猶不再贅言,留下一臉篤定後毅然離去。

  睽違數日,宋憶齡一回到電腦前便迫不及待地連上了線,由於許多網友每天都會轉寄給她一堆有趣的小程式和笑話,或不錯的文章,所以她連著幾天沒上線,想那信箱若是沒被灌爆便屬萬幸。

  然而,她最在意的還是在她沒上線的這些天,Chris是怎麼想的呢?他會擔心她嗎?他可能寫信給她嗎?

  以往,都是她連寫了好幾封,然後才會收到他一封回信,知道他忙,所以她一點也不介意;事實上,她只是喜歡以文字傾吐她某些時刻的心情,就像寫日記,有沒有回音其實不重要。

  總共七十幾封信,這樣的數量不知算不算驚人。寄件者欄全是熟悉的名字,宋憶齡耐心地一封一封等,待信收了大半,她的注意力忽地被一個英文名字緊緊拉住——是Chris寫來的mail!

  她欣喜若狂地移動滑鼠,打開了那封信,快速地讀著Chris以文字傳達的關懷之意。信末,他提到他近期內必須到南部出差一趟,希望她留個方便的聯絡方式,屆時好借此機會見個面。

  看完信,她的心跳仍顯稍快了些,瞬間的恍惚,接著不由自主幻想起那樣的場景……

  就要見面了嗎?可以嗎?

  她明白現實生活中這個拙於言辭的自己,是絕對不若藏身於電腦螢幕後那個「Eve」討喜,在人群中,她、水遠不會是注意力的焦點。私底下,她總覺得與她單獨相處的人很可憐也很無奈,得面對這樣乏味的她,所以她寧可窩在自己的世界,恣意享受完全屬於自己的自由自在;至少她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不必擔心旁人乏味,在她刻意搭起的圍牆內,她是快樂而自信的。

  但是,但是,她也明白人是群居的動物,能孤獨生存的,世上有幾個?

  看過新聞中的關懷系列報導,無依無靠的孤獨老人不在少數,可他們至少還有鄰居;孑然一身的流浪漢也隨處可見,然而他們終究還是生存於人群之中。唯一一次,她碰巧聽見那個因為愛山而毅然決然入山生活了數十年的老先生,在科技如此發達的現今,他卻在山中過著沒有文明、近乎原始的日子,雖然他偶爾也會寂寞,但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情況下,他終究選擇所鍾愛的深山。

  這樣的勇氣令她佩服不已,因為她沒有那能耐傚尤。

  生長於文明,她離不開文明。在目前看似與世隔絕的生活,其實她依舊時刻接受著外界的資訊,沒有燈、沒有消毒過濾後的自來水、沒有書、沒有音響、沒有電視、沒有電影……無論生活中缺少了哪一項,都會令她感到難以生存,遑論什麼都沒有的深山裡了。

  總而言之,她還是活在人群中,還是得與人接觸,可是這行為往往會為她帶來不安;在真實的人群裡,她會難以自己地變得拘謹,或者冷漠。

  應該見面嗎?她很害怕,如果當ChriS發現電腦裡的她與現實中的她有所出入時,他們的友誼還維持得下去嗎?

  反之,若見了面後,Chris不再是Chris,那她情何以堪?

  這些日子以來,Chris在她心目中就像她夢想已久的白馬王子,那麼樣的風趣健談、溫柔穩重,她不像其他人在交談一段時間後便要求講電話、交換照片,是因為她私心想要永遠保持那少女般的美好情懷,想像Chris的一切豐富了她空虛的感情上活,比真真實實去談一場戀愛更令她愉快……呵,也許她根本從來就不懂真正的戀愛是什麼滋味。

  她所恐懼的,不只是自己的虛實,而是一旦見了面,想像中的人物現實化,不論對方條件再好,終究……只是個凡人。

  既然明知凡人終究是凡人,那麼她又在冀望些什麼呢?

  不知道。

  Chris對於她,像朋友,像似是而非的戀人,像……精神糧食?是了,就是這個。

  人之所以不同於動物,是因為人的肉體需要糧食,精神也需要;有人拿書餵養,有人用音樂……方式百千,但她的胃口稍大了些,她多要了一個人物。

  又或許,其實很多人都這麼餵養著自己的精神體,甚至不止要了一個……好比所謂的「偶像」?

  如果可能,她倒希望Chris能永遠以這樣的方式同時存在於現實中和她的幻想裡,所以……還是別見面吧……

  mail陸陸續續地進到宋憶齡的信箱中,直到電腦螢幕的右下角出現一個信封符號,表示收信工作已完成。

  她切斷連線,然後一一檢視網友們寄來的信件。突然發現,Chris的來信不止一封,欣喜的情緒和好奇心的驅使下,她先行點閱他的mail。看過之後,發覺內容大同小異,不過,依他那喜好若即若離的性子,要他一天寫一封信,實屬不易。這讓她不由得猜想,在他心裡,她的地位與份量是否真的愈來愈不一樣了?

  看看寄件日期,Chris最後一封是在今早寫的,那麼此時此刻,莫非他已經人在高雄了?

  太不可思議了!想想,他們如今身在同一個城市裡呵,也很可能就近在咫尺;然而一旦沒有電腦做媒介,說到底,他們仍不過是陌生人。

  眼睜睜看著這次見面的機會喪失,也許,老天是同意了她的想法……

  這個呆在電腦前心神不寧的小女人,完全忽略了房外的一切,對於她母親與楊啟猶的小爭執恍若未聞,滿腦子只有一個英文人名——Chris。

  電話鈴聲倏地打斷宋憶齡的思緒,她反射性抓起話筒,「喂」了一句。

  「請問……是宋憶齡小姐嗎?」

  低沉而極富磁性的嗓音,宋憶齡感到納悶,這支上網用的電話號碼只有少數幾位好友知曉,這陌生的聲音……是誰?

  「我是Chris。」

  對方直接報上身份。

  瞬時間,宋憶齡整個人僵直,握著話筒的手微微抖著——

  「你怎麼……」

  「是Firelady告訴我的。」

  「喔……」宋憶齡紛亂的思緒飛快地轉著。

  與Firelady的友誼隨著交談的次數逐漸加深,交換過彼此的相片與電話之後,她們幾乎快成了無話不說的姐妹淘,可是……Firelady怎會沒經過她的同意就把號碼給了Chris?她明白Firelady一直對她與Chris之間的發展抱持樂觀其成的態度,但也不該——唉。

  「我現在人在高雄。」

  「喔……」太過突如其來,宋憶齡一時間還不知如何反應。

  「怎麼一直『喔』?你不高興接到我的電話?」Chris裝出悲慘的音調。

  「不……不是啦。」宋憶齡連忙否認。

  「那麼你現在方便出來嗎?我們約個地方見見面,坐下聊聊。」

  「恐怕不太方便耶……」

  「為什麼?你不願意見我嗎?」Chris的聲音有些急切。

  「不是的,你怎麼這樣說呢?」宋憶齡輕歎一口氣,解釋道:「事實上,我前些天出了個小車禍,剛剛才從醫院回到家,所以沒辦法出門。」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你有沒有怎麼樣?」

  「還好沒怎樣,不然現在就接不到你的電話了。」宋憶齡吐吐舌頭。

  「我可以去探望你嗎?」

  「啊?你要來我家?」宋憶齡非常訝異他會提出這要求。

  「可以嗎?」

  「可是……我跟家人住在一起……可能不太方便……」宋憶齡期期艾艾。

  「那……既然你不方便,我也不勉強,只好看看下次還有沒有機會嘍。」語調不經意地流露出遺憾。

  「嗯。」宋憶齡悄悄鬆了口氣。「我剛才看到你的mail,你預計出差到這兒來幾天?」

  「大概得待上一個星期吧。」

  「一個星期……」怎麼這麼久?那不就代表她未來這一個星期都不能在網上遇到他了?而且,知道他們就近在咫尺,她會不由自主萌生想見他的念頭呀。「會很忙嗎?」

  「忙是必然的。」Chris笑道。

  「喔。」宋憶齡不知該接什麼話。

  平常透過文字能這麼天南地北地聊,似乎一旦失去了那樣的媒介,彼此便回到陌生,即使用著相同的語言,但真實卻反倒帶來了更大的距離感……

  「那就這樣了吧,你好好調養,我再打給你。」

  「不然……你要不要留下你的行動電話號碼呢?這樣我也能打給你。」

  Chris考慮了一會才答:

  「還是我打給你好了。」

  「喔。」很顯然的他是不想留了,怕她隨便打電話騷擾他?呵,她才不會那麼無聊!

  不過這種自我保護的心態也屬正常,畢竟,在尚未見過面之前,還是不能大意,萬一對方是個表裡不一或善於偽裝的人呢?男女都一樣。

  可是……還是不公平呀!為什麼她非得處在被動的位置不可呢?

  「bye。」Chris的道別充滿感情。

  「bye。」有那麼一瞬間,宋憶齡差點想改變心意答應見他,但終是作罷。

  不知怎地,她總覺想讓這分友誼維持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繼續保持彼此的想像空間,所以,不能見……不能見……

  「親愛的F!」

  這晚上了線,宋憶齡一見Firelady的ICQ開著,立即發話,有些興師問罪的意味,不知她感覺到了沒。

  「哎喲,你這幾天是跑哪去了?」

  「嗚嗚……你不知道我有多慘,在醫院待了幾天,差點瘋掉。」

  「怎麼了?」

  「出了個小車禍。」

  「沒事吧???」

  「還好。」

  「那就好,害我們擔心死了。」

  「你們?」

  「我和C呀!他說要到南部出差,想藉機見你,但一直等不到你,所以……」

  「嗯?所以?」宋憶齡正等著她的解釋。

  「嘿嘿……你收到那分意外的驚喜了嗎?」

  「好個意外驚喜!你怎麼把人家的電話告訴了他?」

  「咦?你不想跟他見面嗎?」

  「還不是時候。」

  「還管什麼時候呀?你們一南一北的,有機會見面實屬難能可貴耶!」

  「F……我目前還不想見他。」

  「是嗎?那……你何時接到他的電話的?」

  「傍晚。」

  「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他約我出去,我說我剛出院,不方便。」

  「你們之間要如何發展下去,決定權在你們自己,也不是我所能干預的。」

  「F,你們住得近,出去見過幾次吧?你覺得C是怎樣的一個男人?」

  「很斯文、很聰明的成熟男人,我想會讓他愛上的女孩一定得要很有內涵與氣質,外表倒是其次。」

  「是嗎?那我大概是失格了……」

  「喂!大作家!你嫌自己沒內涵、沒氣質,那我們這些人怎麼辦?」

  「誰說作家一定個個有內涵、有氣質?」

  「算了,我總是說不過你。」

  「F,坦白講,C在你眼中看來還挺優秀的,難道你不會對他動心?」

  「我這人有個毛病,往往在第一次見面便會把對方歸類,朋友的戀人、或那種令我不會有安全感的男人,我是絕對不會將對方提升至『朋友』之上,而C呢……兩者都是:p。」

  「誰的戀人???」

  「就那個叫E的女生呀,嘻嘻……」

  「亂講!八字都沒一撇,什麼戀人?至於後者又從何說起?」

  「你也知道吧?C的工作是得那樣東奔西跑的,他太多變、太不安定,可以想像如果找這種男人當情人,往往我們需要他的時候,他都不大可能在身邊,偏偏我渴望的是那種可以時時呵護我、永遠守候我的男人,而非總是我在等待。」

  Firelady這番話令宋憶齡深思,過了好一會,她才回道:「我深有同感,我也一樣要不起那樣的男人。」

  「那C怎麼辦?」

  「就……順其自然嘍。」

  「真可惜!浪費了C那麼個深具吸引力的男人。」

  「嘿,其實我覺得你們兩個挺配的耶。」

  「沒用的,你別想把他塞給我。」

  「他又不是東西,說塞就塞呀?偷偷告訴你,事實上C對你的感覺也很不錯哩。」

  「騙人,他知道我是個既粗魯又沒耐心的女人。」

  「沒騙你啦,記不記得第一次你們約去吃消夜?因為那時跟你還沒那麼熟,所以隔天我就問C你是個怎樣的女生,他回答我你是個可以當朋友的人。」

  「是嘍,只是朋友嘛。」

  「不不,之前我們曾討論過朋友與網友的差別,C玩網路許多年了,見過的網友自然不在少數,有些維持多年情誼,有些見過面後就bye-bye。他說不管在線上如何談得來,想再進一步還是得見過面再說,因為文字可以假,可是人的眼神、言行舉止假不了,就算演技高超,細、心觀察還是瞧得出端倪。由此可見,他在過濾朋友是頗嚴苛的,所以他會這麼說,應該對你很有好感。」宋憶齡很努力地打完這麼一長串的字。

  「小親親,我不會中你的計。」

  「什麼什麼計?我哪有什麼計?」哎,這個心思敏銳的女人!

  「我不會跟你搶Chris的,放心好了。」

  「我一點都不擔心。」看到這句話的宋憶齡對著電腦嘀咕,但沒發話。

  「好了,該睡了,明天得上班。」

  「哇,竟然凌晨兩點了!」

  「對呀,再不睡,明天起不了床就糟糕嘍。」

  「嗯,快去睡。」

  「你也別老是熬夜,那就沒辦法當個水水的女人了。」

  「呵呵……反正本來就不水^^。晚安啦!祝好夢!」突然想起「呵呵」用辭的主人……

  「你也是。8816。」

  「8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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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6 10:01:11 |只看該作者
第07節


  Chris自從那通電話後,接下來的幾天再沒消息。

  也許是太忙了?也許是……宋憶齡不斷找各種合理的理由說服自己,然後,突然間,她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惦掛著他……

  這些日子以來的心情,點滴顯示著Chris已然走進了她的心,但,怎麼可能呢?人會經由文字去喜歡上一個人嗎?

  通常,人與人之間的觀感取決於第一眼印象,看順眼了,才決定能不能進一步當朋友;而在網路上找朋友,先接觸到的是對方的內在。不過,在電腦這安全距離後,人人可恣意扮演心裡所渴望的角色,相對的風險也大,因為無法直接觀察對方。

  她覺得和Chris談得來,可是她連他長的是圓是扁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傾心?

  瞪著眼前連著三四天沒半點進展的工作,她沮喪地歎了口氣。

  以往一坐到電腦前,腦子便像部放映機,安排好的劇情自動轉化成文字呈現在電腦螢幕上,但不知怎地,最近總是寫得不順利,日子一天天過,小說的頁數卻沒成正比往前進……唉。

  「女兒啊,你在發什麼呆?」

  宋母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嚇了她一跳,不禁抱怨道:

  「媽咪呀,怎麼進人家房裡都不敲門啦?」

  「我敲啦,是你沒聽見。」

  「騙人,房間就這麼點大,你有敲的話我會沒聽見?」

  「這就要問你自己啦,在發什麼呆?」

  「哪有!」宋憶齡將臉轉回電腦。

  宋母往床沿一坐,一副打算長談的模樣。

  「上回問過你和楊啟猶之間怎麼回事,記得你怎麼回答我的嗎?」

  「當然,我和他之間沒什麼呀。」宋憶齡不解地望著母親,困惑她怎會突然跑來講這個。

  「真的沒什麼嗎?那麼他怎會信誓旦旦地說要娶你?」

  「娶我?」宋憶齡瞠目結舌。「有沒有搞錯啊?他發什神經?!幹嘛說要娶我?」

  「倘若你沒默許他的行動,他又怎會這麼積極與篤定?」

  宋憶齡不由得憶及壽山之夜,忙不迭地甩頭:

  「我不知道,真的。」

  「但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真是知女莫若母。

  「媽咪,我不明月你為什麼對他這麼反感,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那麼在這世上,是不是除了他之外,我跟張三李四在一起你都不會反對?」

  「你幹嘛這麼作踐自己?難道你覺得你隨隨便便一個男的都行?天下父母心嘛,我想要你幸福有錯嗎?我才不懂你為何老要讓楊啟猶三番兩次地玩弄。」

  「媽咪,別把我說得像是低能兒!我可以處理我自己的感情問題,你就別為我操那麼多心了吧,將心思花在弟弟妹妹身上可能還比較值得,他們鐵定會比我有出息。」

  「你要真那麼行,我才懶得理你。整天與一堆虛幻的故事相依為命,人情世故你真的懂了多少?看似成熟,哼,要依我說呢,你的思想根本還幼稚得可以!」

  宋憶齡沒有反駁,因為母親的剖析是一針見血,只是她一直不願承認自己真的那麼無能罷了。

  桌上的專線電話適時響起,暫時中斷她們母女倆的對話。

  「小衣服?」

  拿著話筒的宋憶齡聽見這稱呼,神情旋即變得興奮——是Chris!

  「你現在在哪?」

  「誰呀?」宋母問。

  「一個朋友。媽咪,你先出去好不好?」宋憶齡細聲請求。

  宋母深深看了她一眼,無言地踱了出去。

  「有人在你旁邊嗎?」ChriS耳尖地問。

  「嗯,我媽咪,我請她先離開一下。」

  「哦喔。」

  「怎麼?」

  「也沒什麼,只是我本來想找她談談說。」Chris一副故弄玄虛的口吻。

  「你們又不認識,要談什麼呀?」

  「談我們之間的事啊。」這句話從他低沉富磁性的嗓子說出,非常地……蠱惑人心。

  宋憶齡一頓,感覺臉頰似乎有些發熱。

  「我們之間哪有什麼事?」

  「呃……我想請她把她的女兒嫁給我。」Chris似真似假道。

  「你!開什麼玩笑!這種話可不能隨便說說,我當真了怎麼辦?」

  「那就真的來辦場婚禮嘍。」

  宋憶齡知道這只是個玩笑,無傷大雅,所以也跟著似真似假地抬起槓來。

  「呵!我們連彼此是圓是扁都還不知道耶,又不是古代那種憑媒妁之言的男女,新婚之夜才看見對方的模樣。」

  「有什麼關係?現在不都流行復古風?咱們與眾不同一下,拿婚姻趕流行,你覺得怎麼樣?」「咦?這倒可以考慮考慮喔……」宋憶齡佯裝認真地思考起來。

  「甭考慮啦,馬上告訴我你家住址,等等我便登門拜訪去。」

  「還真的咧你!」宋憶齡笑罵。

  「嗚嗚……原來你從沒把我的話當真!」

  「別鬧了啦,你現在在哪?」她再問一次他一開始便沒回答她的問題。

  「在飯店裡看電視,還有跟你講電話。」

  「沒有電腦玩,很空虛、很寂寞吧?」

  「我在偷偷祈求你願意來陪我。」

  「嘿,你今天說話怎麼這麼那個?我以前都沒發現你也會花言巧語。」

  「哪有!全是真心話吶!聽見沒?我的心臟一下一下跳得很踏實、很規矩喔。」

  「不說這個了,晚餐吃了沒?」

  「泡了碗泡麵解決。」

  「那怎麼行?你的工作這麼辛苦,不能吃得如此隨便。」

  「要不你現在能出來嗎?」

  「我……」

  「可以跟我聊這麼久,想必你手邊沒什麼重要的事,那就出來,咱們找個地方見面,順便吃點東西如何?」

  宋憶齡這才發覺他的意圖。

  怎麼辦?要不要見他呢?

  「或者……你還在休養當中?」

  「不,我的身體沒事。你說個地點吧。」宋憶齡在轉眼間做出決定。

  「真的可以?」Chris顯得很高興。

  「嗯。」

  「需不需要來個『溫馨接送情』?」

  「不用,太麻煩了,我搭計程車過去就好。」

  「OK,那麼在中正路上有家叫『布拉格』的咖啡館,挺不錯的,我們就約在那好不好?」

  「但不知道你的長相,我怎知誰是你?」

  「到時看到一個傻傻等在門口的就是了。」

  宋憶齡抿嘴一笑:

  「OK!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有首歌是怎麼唱來著?我忐忑的心,我忐忑的心,起落得不能停,忽而憂,忽而喜……

  這歌詞貼切地符合了宋憶齡此刻的心情,搭車前往約定地的途中,她的情緒一直是憂喜參半,但好像又有些亢奮……Firelady曾形容過她眼中的Chris,所以腦海裡對Chris的模樣已有了粗略的概念,不如早先擔心自己會遠遠一瞥便嚇得轉身逃命。

  見個面有什麼大不了?宋憶齡不斷自問,不斷叫自己放輕鬆,但就是沒有辦法平緩跳得猛烈的心臟。

  終於,計程車在宋憶齡做完第四個深呼吸時停住,她邊付錢邊往咖啡館門口望去,一位高瘦的男子果真站立於門口左側,似在等人。

  當下,宋憶齡直覺就是他了!

  帶著持續的忐忑與些許羞澀,宋憶齡緩步向前,直到與男子相對。

  「你確定沒有認錯人?」男子邊打量她邊含笑問。

  「不會錯的。」宋憶齡也打量他,試圖將眼前男子與想像中的Chris重疊。

  「這麼篤定?」他挑眉。

  「我相信我的直覺。」宋憶齡眨眨眼。

  好奇怪,前一刻所有的忐忑不安、心慌意亂等等,這一刻全化為烏有,真正站在Chris面前面對他之後,感覺反而是這麼樣地自然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咖啡館。

  坐定後,宋憶齡發覺Chris的視線仍在自己身上打轉,她略過他炯炯的目光,打趣道:

  「你心裡該不會是在想:天哪!這就是衣服?唉,幻滅了幻滅了……吧?」

  「呵,沒有想像,又何來幻滅?」Chris笑答。

  「喂,太傷人了吧?咱們交情匪淺,你居然說不曾想像過我的模樣?一般正常的多多少少會在交談時想想對方的樣子,或者是說某句話時應該會有的表情,不是嗎?」宋憶齡偏著頭等他如何自圓其說。

  「咦?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呀?」

  「不——」宋憶齡忙不迭否認,才發覺竟反被將了一軍。

  「呵呵……」

  「哼,我說,你真的是很不公平耶!」宋憶齡故意轉開話題,抱怨地瞅著他。

  「不公平?此話何解?」

  「為什麼我總是只能站在被動的位置呢?真是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宋憶齡誇張地加重語氣。

  「什麼被動?」

  「比如你先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到現在仍只曉得你是Chris,比如你從F那兒得知了我的電話號碼,我卻只能在網上找尋你。」

  「那是因為你從沒問過我呀。」Chris一臉無辜。

  「我問了你就會說?」宋憶齡一雙眉懷疑地挑高。

  「當然。」

  「那麼,我從一開始就問你的年齡問了不下數十次了,你怎沒回答過我?」

  「又來了,你真覺得年齡有那麼重要?」他頗無奈。

  「也不是,只不過你愈迴避就愈讓人好奇嘛。」

  「那我現在就坐在你眼前,你覺得我看起來幾歲呢?」

  「不知道,我看人一向不准的。」

  「F告訴過你她的年紀嗎?」

  「嗯,我有問過她,她很誠實地回答了我。」宋憶齡故意用眼尾覷他。

  「總之我比她年長。」

  「敷衍人!這種答案跟沒回答有啥分別?你說你用心交朋友,但認識你這麼久,只知道你叫Chris、知道你是工程師,其它仍是一個個的問號,難道你真想我永遠只喊你『C』?」

  「你願意『永遠』這麼喊我嗎?」

  宋憶齡大力搖頭:

  「不要。」

  「為什麼?」他露出受傷的表情。

  「一來你這麼沒誠意,天曉得我們朋友還能當多久?二來,打字不覺奇怪,但用嘴巴老是C呀C的喊,那就彆扭了。」

  「我不覺得怪啊。」

  宋憶齡嗔瞪他一眼:

  「讓我知道你的名字有這麼為難嗎?」

  「好,不逗你了,我叫邵宗賢,需不需要檢查一下身份證看是否屬實?」怕她搞不好真的翻臉,那可就沒戲唱了。

  「好呀,我不會嫌麻煩的。」總算問到了,令人芳心大悅。

  「哎呀,得了便宜還賣乖?」邵宗賢將眉聳得高高的。

  「少來,我得了你什麼便宜?」宋憶齡吐吐舌頭。「不過說真的,你的名字好熟悉……我國小同學好像也有個叫邵宗賢。」

  「我可不記得我有個叫宋憶齡的國小同學。」

  「呵,那當然,我念小學時你都不知念到哪去了呢。」宋憶齡趁機挪揄他。

  「敢情你是在糗我老?」邵宗賢故意瞇起危險的眸子。

  「豈敢豈敢,只是剛好不小心有個太誠實的壞毛病。」宋憶齡咧嘴笑道。

  咖啡和點心這時送上了桌,宋憶齡的咖啡從來不加糖,相對地格外注重奶味,奶精總要一般份量的兩倍。

  見邵宗賢什麼也沒添就端起杯子輕啜,恍然記起他愛喝黑咖啡,不禁又覬覦起他盤中的奶油球,雖然在外人眼裡她似乎算不上有品味,但她向來忠於自己所認定的味道。

  「怎麼?你對我點的東西有意見嗎?」邵宗賢露出那一貫的淺笑。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喜歡那又苦又澀的黑咖啡。」

  「大概是因為沒有添加物才能喝出它的原味吧,好或不好,一入口便知曉。」

  「喔,如果把咖啡豆和茶葉看成相同的東西,或許就不難理解了。」宋憶齡突然有種茅塞頓開之感。

  邵宗賢眼梢一挑:

  「呃,你的邏輯頗異於常人。」

  「會嗎?」宋憶齡偏頭,傻笑著。

  不經意發現她的視線總往他的點心處徘徊,不由得抿嘴一笑:

  「你很喜歡甜食對不對?」

  宋憶齡猛地抬起臉:

  「你怎麼知道?」莫非她一瞧便可看出是被甜食給養胖的?

  「因為你眼裡寫滿了對我的蛋糕的渴望,恨不得一口把它們吞下肚子裡去似的。」他促狹道。

  「我哪有!」宋憶齡雙頰迅速赧紅一片。「只是你的蛋糕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想交換嗎?」邵宗賢笑著提議。

  「可以嗎?」

  他用行動回答她。

  「哇,謝謝……」宋憶齡不好意思地收下,卻又迫不及待地淺嘗一口,接著嘴巴就停不下來了。

  「不客氣。」這年頭,不太容易看到這麼秀氣,卻又不做作的女孩子嘍!一般而言,要不自由得過於open、瀟灑成性,要不就溫吞得矯情。

  「知道嗎?我很確定自己在今天以前從沒見過你,但莫名地,我就是感覺好像認識你很久了。」宋憶齡凝他半晌後道。

  「那是當然,咱們相識都半年多了,除了長相,也該談得上瞭解吧。除非有人根本就不坦白,那才又另當別論。」

  「嘿,『咱們』說的就是你我,那麼你嘴裡的『有人』不就是指我嘍?」

  「耶,是你自己承認的喲。」

  「我又不神經病,幹嘛花費大把的時間與金錢上網作戲?又沒人看得到。當然,別有企圖的不肖份子另當別論,至於我這生平無大志的無名小卒,有的也只是一顆平常心與人交往。」

  「說得好,我的小衣服。」邵宗賢眼露激賞。

  突然聽到這暱稱,宋憶齡心跳不禁漏了半拍——

  「嚇人哪!」

  「我平常不都這麼叫你嗎?」邵宗賢又顯無辜。

  「眼睛看的跟耳朵聽的還是有差別嘛。」宋憶齡嘟噥。「不過,聽你這麼叫還挺順耳的哩。」「那以後就都這麼叫你,只有我可以哦,改明兒個我就去申請個專利註冊。」

  「哈,哪有這種專利好申請?大概只有情侶間才有這種『暱稱專利』。」

  「是嗎?既然這樣,那咱們也變情侶好了。」

  「你老是愛跟我開這種玩笑。」宋憶齡白了他一眼。

  「你覺得是玩笑?我可是很認真的。」他的語氣跟神情果然同樣認真。

  「你——別鬧了,等等害我當真,你可賴不掉。」

  「我就怕你不肯當真。」

  氣氛彷彿有些走了樣,宋憶齡趕緊閉上嘴垂下頭來,免得這玩笑一發不可收拾。

  咖啡干了、點心沒了,天也聊得差不多了,瞄瞄手錶,似乎該散席了。

  「你什麼時候回台北?」

  「明天。」

  「是嗎?呵,如果我沒接到你那通電話,咱們可就錯過這次難得的見面機會了呢。」

  「如何才能讓我見到你?為了這一刻,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讓我們結一段塵緣。」邵宗賢隨口改了席慕蓉的一小段詩,令宋憶齡怔容,心下不禁警鈴大作。

  對他的好感她自己是心知肚明的,所以當他出現在她的現實生活裡,並不經意地流露出她所欣賞的優點時,她深怕自己會加快了淪陷的速度;雖然她並不排斥戀愛,也沒打定主意當不婚族,但年少輕狂的過去無法抹滅,至今仍使她近愛情怯。

  「很晚了,我該回去了。」她下意識地想趕緊逃開他。

  邵宗賢微愕:

  「我說錯了什麼?」

  「沒有,只是我不常晚歸。」除了跟楊啟猶談戀愛的那些日子。她在心底悄悄補充。

  「那我送你。」

  「不……」才想婉拒,又想到先前跟他約好了回去要讓他送的,便緩緩點點頭。

  宋憶齡一向不太習慣搭別人的車,尤其是男人的車;有生以來,她只坐過三個男人的車,爹地、楊啟猶和他。

  不由得細細打量起他的座車空間,聽說從一個人的車也能觀察其性格——反正大抵就是個人的食衣住行等等,都可由車內的蛛絲馬跡去窺測其個性就是了;大致上,他算是個有條理、愛乾淨的男人,沒什麼太花哨的裝飾,只是後照鏡上掛著一隻HelloKitty的布娃娃而顯得有點突兀,不過卻也不禁教人因他的未泯童心悄悄會心一笑。

  他照著她指定的路線穩穩地開著,一路上,兩人的交談反而少了。或許,他們都利用這小段空檔在思忖著見過了面,日後兩人的關係究竟晉陞「不只是網友」,或者連網友都不是了?

  好奇怪,沒見面前,任其文字之大膽或曖昧,都不覺有何不妥之處,但得知了對方的樣貌,那樣的文字便難以啟齒……唉,她想往後上網的次數減少是必然的了,因為彼此話題有了局限;再者,溝通也有了更直接的方式——電話。

  當然,對他而言,差別或許只在多見了一位網友,對於日後上網的次數並沒太大的影響;但對她來說,一直以來,Chris是她上網的最大目的與重心,上線跟他聊天,那種期待和愉悅,好似讓她的心更加有了活力。

  就快到達宋憶齡的家,天空竟在這時飄起綿綿細雨,好似……平空添了絲離愁。

  宋憶齡讓他把車停在巷子口,婉拒了他要多送她一小段路的好意,堅持自己走進去。

  下了車,走沒幾步,突然一道黑影衝到她跟前,嚇得宋憶齡反射性地尖叫一聲——

  「為何這麼晚才回來?你上哪去了?」黑影捉住她的手質問。

  宋憶齡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楊啟猶。

  肖未離去的邵宗賢見她被人糾纏,以為她遇上了麻煩,隨意將車往路旁一停,便朝她奔了過去

  「你幹什麼!」邵宗賢對楊啟猶喝斥。

  莫名其妙地被不速之客打擾,楊啟猶皺起眉頭不客氣地反問:

  「你是誰?我幹什麼干你屁事?」

  「你攔住她做什麼?再不走我可要叫警察了。」邵宗賢拿起手機備用。

  「笑話!你是哪來的冒失鬼?憑什麼管我們夫妻倆的事?」

  「誰跟你是夫妻!」

  「夫妻?」

  邵宗賢與宋憶齡異口同聲,三人面面相覷。

  「你認識他?」邵宗賢改問她。

  「目前雖沒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實。」楊啟猶挑釁意味濃厚,他這才恍然大悟宋憶齡剛剛是從眼前這不知打哪冒出的程咬金車裡走出來的,敵意瞬間高漲。

  這景象不就活脫脫是她小說裡的情節?她可不敢想有一天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唉,這麼刺激的狀況,卻是她最不願發生的,這下子,她該怎麼辦?

  坦白說,她比較想做的是丟下眼前這兩個男人,轉身快速跑回家躲進棉被裡睡大覺。

  細雨綿綿,慢慢打濕了他們三人的衣裳。

  「憶齡,你想解釋一下嗎?」邵宗賢詢問的口氣非常平和理性。

  「你到底是誰?沒事就快滾,我們倆還有事要談。」楊啟猶不悅地趕人。

  論身形、論氣勢,這兩個男人可說不分軒輊;但若論起風度,楊啟猶明顯的略遜一籌。

  尤其,楊啟猶那霸道、佔有、自以為是的態度令宋憶齡非常之厭惡,不假思索的,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他誰也不是!別理他,我們走。」語畢,宋憶齡挽著邵宗賢的手臂往他的車走去。

  「憶齡!」楊啟猶一慌,伸手捉她。

  但邵宗賢則很快地為她擋住,加速上車,繼而揚長離去,不給楊啟猶一絲追趕的機會。

  「上哪?」開了一段路,邵宗賢問道。

  「找家PUB坐坐好嗎?我的心情突然有點糟。」宋憶齡煩躁地耙耙頭髮。

  「又想喝酒解悶?」他是明白她有飲酒習慣的。

  「謝謝你不多問。」宋憶齡先發制人地丟下一句,然後將瞼轉向窗外。

  邵宗賢略過DISCOPUB,特意挑了家氣氛較為高雅安靜的,適合沉澱心情。

  「你對高雄好像比我這土生土長的高雄人還熟哩。」

  宋憶齡雖是對著他說,但口吻卻是自嘲的。

  「哪裡,只是工作的緣故,讓我全省走透透,不熟都不行。」邵宗賢學她的自嘲口吻。

  坐在PUB的角落,宋憶齡想都不想便點了最烈的酒。

  「何必一定要讓自己醉呢?」邵宗賢勸了一句。

  「呵,你又知道我一定會醉了?如果你不想理我這個麻煩,你可以先離開沒關係。」

  「怎麼這麼說?我一點都不覺得你是麻煩呀。」

  宋憶齡懶得接腔,酒一送到,馬上灌了一大口。

  「照你這種喝法不醉才怪。」邵宗賢嘀咕,但體諒她的心情,便沒試著阻止她。

  最不想讓他知道的事,偏偏那麼湊巧讓他撞見了,真倒霉!可惡那自以為是的楊啟猶!唉……

  宋憶齡懊惱得無以復加,一直不敢看他的眼,只猛灌酒。

  邵宗賢則默默地陪著她喝。

  當她叫來的第三杯喝了三分之二,突然的,她便整個往桌面一趴——

  邵宗賢先是嚇了一跳,旋即便明白她是醉倒了。

  虧她平日還拿紅酒當開水喝哩,酒量根本沒她自誇的那樣厲害,才三杯——不,兩杯半就倒了,未免太不濟。

  打從帶她上車便有心理準備的了,看來這趟出差的最後一夜,是賠上給她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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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親愛的F……」

  最近Firelady不常上線,挺難得遇見她,現能在網上交談,還是宋憶齡打電話催她上線的,因為宋憶齡覺得接下來要跟她談的事情是無法打著長途電話用嘴巴說的,這個時候才發覺網路的好處!

  「有什麼天大地大的事呀?」

  「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我老媽出國玩,我得抽空回家陪陪我那孤單的老爸。」

  「乖女兒。」

  「沒辦法啊,誰教我是獨生女。」

  「那怎麼不一塊住呢?」

  「哎,小丫頭,你還年輕,是無法體會快三十歲卻仍沒把自己給推銷出去的女兒在父母眼下所面對的壓力的。」

  「喲,人美大方又獨立,是你條件好、眼光高,不是推銷不出去吧?」

  「呵呵……算你瞭解我,但長輩們可不這麼想。」

  「所以還是出外自立門戶比較自由?」

  「嘿,把我叫上網是要聽你的心事,怎麼反而談到我來了?」

  「對喔……」

  「到底什麼事啦?」

  「我跟C見面了……」

  「哦?感覺如何?心跟著他跑了嗎?我對他可是很有信心的喲。」

  「既然對他那麼有信心,那你的心怎麼沒跟著他走呢?」宋憶齡反問。

  「因為他是你的,我說過不會跟你搶的嘛。」

  「那我告訴你,我的心並沒有跑掉,你可以考慮考慮他。」

  「怎麼會?他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型?」

  「他很好,只是我覺得這麼優秀的他,反而沒法給我安全感。」

  「少在那妄自菲薄了,說說你們會面的過程吧。」

  「唉……我糗大了。」

  「怎麼回事?」

  「我在PUB裡醉得一塌糊塗。」宋憶齡刻意略過邵宗賢與楊啟猶衝突的場景,因為那要解釋起來,真的就說來話長,恐怕得花個三天三夜才夠。

  「不會——吧???酒後亂性???」

  「沒有啦!!!你真是的,滿腦子黃色思想!」

  「這是正常的聯想嘛,如果沒有酒後亂性,不然怎麼著?」

  「醉倒之後的情形我不曉得,但依我的想像一定是很狼狽的……隔天下午我在飯店醒來,我猜那大概是他的房間,因為他不知道我家,自然不曉得該將我送哪去。」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加上你又醉得不省人事,你怎麼敢保證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可不認為Chris是個柳下惠。」

  「真的啦,身為女人,不會連這點自覺都沒有吧?我醒來後看到他留下一張字條,中午他就起程回台北了,但不想吵醒我,便幫我多付了一天房租,而前一晚他把床讓給我,自己睡地板。」

  「想不到他這麼君子耶,看來你在他心中應該有一定的份量他才那麼尊重你,沒乘虛而入。」

  「我說是他本就生性磊落,想必換成任何一個女人他都是這樣的。」

  「呵,還說你的心沒被他勾走?口是心非。」

  「我哪有!」

  「那你日後打算如何發展你們的關係?」

  「發展什麼?就這樣嘍,順其自然。」

  「順你的頭啦,未來會如何,取決於你的態度,你希望以後的關係如何,就得先在心裡那麼想才行。」

  「呵,你的口氣像老師耶。」

  「總之我希望你們兩個會有好結果。」

  不可能的。宋憶齡悄悄在心底否定。

  「好了,不跟你多聊,最近習慣了早睡,時候一到,瞌睡蟲便找上門,所以現在我要美容去了。」

  「哦?那近來皮膚鐵定水水的嘍?」

  「是呀,你也早點休息吧,年輕是本錢,但得要善待,否則當你到我這年紀,可就明白長期熬夜有多傷元氣,身體會抗議的。」

  「怎麼你跟C說一模一樣的話呀?心有靈犀?」

  「又來了,我才不上你的當。就醬啦,祝好夢。」

  「嗯,祝好夢……」

  宋憶齡甫下線,電話隨即響了起來。能夠預知這時候的來電者,幾乎要成本能。

  「憶齡。」楊啟猶出聲喚她。

  她輕歎,顯然對他的來電感到困擾卻又無奈。

  「什麼事?」

  「可以出來嗎?我想見你。」

  「不。」宋憶齡堅拒。

  「那晚那個男人是誰?」

  「只是個朋友。」她避重就輕地答,唉,就知道他要問這個。

  「說謊。」

  「幹嘛要對你說謊?不然你想怎樣?」宋憶齡火氣也上來了,居然指責她撒謊!

  明白他想與她復合的心意,但感情之事,豈容一廂情願?他有心,但她無意呀。

  「抱歉,我口氣太沖了。」

  「楊啟猶,我可以坦白說嗎?喔,也許可能會傷到你的心。」她不忘警告。

  對方沉默了半晌,才以沉重的語調道:

  「說吧。」

  「其實你心裡想的事,我瞭解,我們也討論過很多很多次了,我一再表明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但你似乎一點也不尊重我的意思,關於這點,真的,我已經很不耐煩了,能不能請你到此為止?否則我會從你眼前徹底消失。」她終於撂下狠話。

  「你這是在威脅我?」

  「隨你怎麼想,現在你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回到幾個月前的你,我們之間唯有的關係是漢漢,僅此而已;另一個是我消失,再也兩不相干。」

  「哼,你能消失到哪去?我敢保證你絕對沒有獨自生存的能力,嫁給我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楊啟猶信心滿滿。

  真自大!宋憶齡嫌惡地皺眉頭。

  「原來你這麼小看我,呵,不過我沒必要向你證明我的能力。」

  聽她這般篤定,他不由得心慌起來——

  「漢漢怎麼辦?」

  她歎息:

  「何必讓我一再舊話重提呢?實際上,漢漢他從一開始就不屬於我,你可以儘管去為他找媽媽。」

  「真不敢相信你會變得這麼無情!一定是那個男人使得你連漢漢都不要了!」楊啟猶咬牙切齒。

  對於他的指控,她不署可否。

  「不反駁?那就是默認嘍?」顯然他仍抱持一絲絲冀望。

  「隨你怎麼想、怎麼說都行,只要你別再試圖打擾我的生活,或侵略我的感情世界。」

  他的回答是摔上電話。

  她搖搖頭。唉,還是一樣沒風度。

  雖然已做了最壞打算,但她仍希望他不會真逼得她遠走他鄉呀……

  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天,讓宋憶齡足以將全副心思放在稿子上。

  其實,除了沒再接獲楊啟貓的電話外,另一個因素是Chris接下來音訊全無。

  上網找不到他,而Firelady也老不見蹤影,重要的兩個人不在,上網還有何樂趣可言?既然不上網,那麼自然只有專注於工作。

  唉,是她那日的失態嚇跑了Chris嗎?借酒澆愁的壞毛病連在陌生人面前都毫不避諱,看來真的是不改不行了。

  這是第幾個沒有Chris的夜晚了呢?望著電腦發愣,一想起他,在腦中編織的故事情結頓時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和他……

  「叩叩。」門外傳來敲門聲。

  宋憶齡翻翻眼,不悅地低嚷:「媽咪,別吵我!」

  「齡……」

  不是老媽,是小姿的聲音!喔,可真稀奇了。

  宋憶齡趕緊開門,小姿瞬間衝進她的懷裡來——

  「怎麼啦?」這麼反常。

  「嗚嗚……齡,他說要跟我分手……」

  「他是誰呀?」對於小姿混亂的情史,她可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天曉得這會兒她嘴裡的「他」是張三或李四。

  「虧你還是我死黨咧,居然連這都不知道!」小姿嘴一扁,哭得更用力。

  「好啦好啦,把你的水龍頭關一下,仔仔細細把情形告訴我,如何?」

  「他在外面另外交了別的女孩子!」小姿涕淚縱橫地控訴。

  「呃……很常見的案例。」宋憶齡喃喃地。

  「你快給我評評理呀,像我這麼完美的女人,又對他這麼地好,他有什麼道理再去找別人?」

  小姿個子雖小,但身材可是非常有料,曲線玲瓏,腦子也精明,是有本錢自信滿滿,但說自己「完美」不知是否過頭了些?

  「等等,你一直說他他他的,我還是不曉得他是誰耶。」宋憶齡喊暫停。

  從相識之初,她、小姿和小雯就不是饒舌的女人,大夥一塊談天說笑,卻不牽涉個人隱私,除非對方自己想傾吐。所以嘍,聽小姿發過幾回牢騷沒錯,但她不知是天生犯桃花或戀愛運不佳,總是換男人如換衣服,太多了,能一個個全記清楚才有鬼。

  「哇……我真是命苦!為什麼我的戀情總是沒辦法順利地從始至終呢?」小姿又哭喊了兩聲後才開始訴說:「那個該死的李志道是我們十六樓的一位業務員,有一回在電梯裡遇上突發性的電源跳電,偏偏裡頭就只有我跟他兩個,當時我怕死了,就怕黑暗中跟個陌生男人在一起可能會吃虧,但他非常好玩,為了解除我們之間緊張的氣氛,接二連三地說了一堆笑話,直到電梯修復。獲救後,我才發現在光線下的他看起來實在俊逸非凡,是很合我胃口的那一型,而……你瞭解我的性子的嘛,面對喜歡的類型,我從來沒有免疫力,所以……接下來談戀愛的過程省略省略。」她擺擺手,稍作停頓。

  「呃……很普遍的情節。」宋憶齡依舊喃喃著。

  「順利交往了兩個多月,本來還以為我的真命天子終於真的出現了,沒想到……沒想到……他說今天沒辦法接我下班,原來是接別的女人去了!」

  「你確定?」唉,這種情節委實……老套得她連編進書裡都不屑哩。

  「當然確定!我親眼見他摟著一個女人走進一家餐廳裡去的,哇……一想到他抱了我無數次的手臂去摟別的女人,我就覺得怒不可遏!怒氣衝天!怒髮衝冠!」小姿咬牙切齒。

  「沒必要強調成這樣吧?」宋憶齡不覺失笑。「那女人會不會是他媽他姊或他的哪個親戚呢?」別人好像都這麼寫的。

  「不可能,我才不信跟自己的媽媽姊姊妹妹可以那樣勾肩搭背的。」小姿想都不想這可能性。

  「嗯哼,先不管那個女的是誰,你先說說他為何要和你分手?」

  「因為我甩了那女的一巴掌嘍,哼,他心疼我打她,所以才會說要和我分手,真過分!」

  「你沒問清楚就打人?」宋憶齡瞠大了眼。

  「還問什麼?事實擺在眼前。」

  「姑且不論他們是什麼關係,你不分青紅皂白地亂打人就是不對,再明理的人也會生氣呀。」

  「哎呀,你是幫我,還是幫他?」小姿杏眼圓瞪的。

  「我幫理不幫親。」

  「哼。」小姿賭氣地甩過頭去。

  「小姿,我想這次你們的問題其實不是太嚴重,只要你回去向他道個歉,兩人坐下來好好溝通一下,便能和好如初了。」

  「道歉?為什麼我要向他道歉?」

  看見她的反應,宋憶齡搖搖頭,歎了口氣:

  「你的性子就是這麼硬,才會老是吃虧。」

  「呵,還說我咧,你自己不也一樣。」小姿斜睨她,似在笑她同自己半斤八兩。

  宋憶齡聳聳肩。「好吧,那我也無能為力了。」

  「齡……別這樣嘛,教教我,為什麼你的戀情總能順順利利的呢?」小姿上前親暱地摟住她的脖子。

  「我什麼時候戀情順利來著?」宋憶齡意外地望著她,她可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

  「如果沒有,你怎能每天寫愛情小說?我每次看完你的小說後都會很感動、很崇拜、很羨慕……我猜你一定有非常多的經驗,只是你不想說,我也不多問,想說看你寫的小說也一樣嘛。」

  「誰說寫愛情小說的人就一定得有很多戀愛經驗?傻丫頭,坦白說,認識你至今,這段時間我從沒談過戀愛。」

  「怎麼可能?對了,上回不是聽你說有個不錯的網友?」

  「那只是個網友,僅此而已。」對Chris……若跳脫於精神戀愛,她其實並不敢抱太大期望。「你每天就窩在房裡對著你這台電腦?不會覺得人生太乏味?」

  「怎麼會?我每天有很多事可以做呀。」

  「每天重複同樣的事,不厭倦嗎?」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重複其實是一種幸福。不幸有很多面貌,但幸福則只有一個樣子,比如說,你的他每天來接你上下班,週而復始地,你會不會覺得厭煩?不會,對不對?可是像今天,他一說不能接你下班,事情就不對勁了。對我而言,我有很多不知因何養成的怪癖,所以我喜歡簡單一點的生活;即使每天重複著那些事,但都是我所熟悉的,做起來得心應手,至於太複雜的人際關係、太複雜的事物,一旦處理不當,自己頭痛,別人也傷神,何苦來哉?」

  「我不以為然。」

  宋憶齡挑挑眉,等她進一步說明。

  「如果每天重複著相同的人事物,沒有不停地去體驗生命週遭的不同,那麼人生還有何意義、價值、樂趣可言?」

  「你所謂的體驗是體驗些什麼?古代隱士的情操,想必你是無法瞭解的吧?其實單單思考也能體會人生,那是一種精神上的修行。」

  「天哪!我就在猜你大概是在輪迴的時候忘了把腦子給進化了,有時候我真懷疑咱們是不是同年!」

  宋憶齡抿嘴一笑:

  「咱們本來就不同年。」

  「哎——」小姿辭窮地揮揮手。「真是奇怪,每回跟你說話總會扯到這些人生大道理來,不講了,我要回去了。」

  「情緒恢復了?」宋憶齡早就知道她只是藉哭訴發洩發洩,說出前因後果,不過想得到「恩斷情絕,錯不在她」的認同罷了。「那如何處理這事,你心裡已有決定了嗎?」

  「要分手就分手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你真那麼覺得?交往過這麼多男朋友之後,你有發現下一個永遠優秀過前一個嗎?」

  「當然不是全部都這樣,但我相信一定會找到一個最適合我的男人,我們都在尋覓著。」小姿露出如夢似幻的笑容。

  顯然,持續不斷在談情說愛的她,仍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太天真了。宋憶齡在心裡輕歎,但轉念一想,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說她呢?

  「小姿,如果可以的話,好好安定下來吧,別再浪費你的青春。」宋憶齡由衷道。

  聞言,小姿的神情也嚴肅了起來。

  「說真的,齡,我也希望你能幸福,不管過去曾經歷了什麼,有個伴,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是不?」

  宋憶齡但笑不語。

  「算了,不談這些,咱們去吃消夜?」

  「每次都找人家消夜,你吃不胖,我倒連你的分一塊兒胖。」

  「別鬧了,你這身材叫胖,想讓那些真腫得不像話的女人撞牆自盡不成?」小姿表情誇張地說。「走啦,我想吃麻辣火鍋,最好麻得沒辦法思考的那種!」

  語畢,硬是將宋憶齡給拖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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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節


  那日聽從小姿的建議,花幾千塊辦了支大哥大。沒什麼原因,只是小姿說服了她。的確,現在的治安愈來愈差,放支行動電話在身邊,方便聯絡,也可顧慮到安全;再者,電話不斷推陳出新、費率又不斷調降,人手一機的情況普遍,宋憶齡也不若以往覺得那像是在標新立異。

  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得知她大哥大號碼的人寥寥可數,排除了那幾個的可能性,這時間會是誰?

  宋憶齡盯著螢幕上顯示無法提供來電號碼,花了一秒鐘的時間猜測,然後按下「Ok」——

  「你好?」

  「親愛的小衣服,還記得我吧?」

  這熟悉的嗓音、熟悉的稱呼,讓宋憶齡整個呆愣住。

  「喂?喂?」久久不聞回應,那頭又問了兩聲。

  「C——呃,不,邵宗賢?你怎麼會……」他為何總是令她出乎意料?

  「怎麼會有你的手機號碼?呵呵,這多虧了F。」

  「難道她是你派來的間諜不成?」宋憶齡鼓起了腮幫子。這個F!樂見其成也不能這麼個樂法嘛。

  「耶,不不,你可別這麼誤會她,都是不經意提到的。」邵宗賢忙澄清。

  「莫非你們每日聊的話題都繞著我打轉?」

  「呵呵……你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話題呀。」

  他的話令宋憶齡耳根子一熱,差點接不下話。

  「你現在在哪?」

  「你家巷子口。」

  「不會吧——真的假的?」宋憶齡驚訝得跳了起來。

  「要不要出來瞧瞧是真是假?」邵宗賢慫恿著,就怕她無動於衷。

  「為什麼你這個時候會在這裡?」宋憶齡邊問邊往窗子口探去。

  「上回分手後,這幾天我都在中部出差,今天又下來了。」

  「工程還沒結束?」

  「事實上,很多工程都在同時進行著,所以我才得像個空中飛人似的穿梭在好幾個工地。」「天哪,那一定很累。」宋憶齡咕噥。

  「不會呀,一想到可以見到你,多麼辛苦都是值得的。」

  如此露骨的言辭再度令宋憶齡接不上話。

  「現在可以出來嗎?」邵宗賢緊接著問。

  「現在啊……」宋憶齡為難地擰著眉。

  多日來沒有一絲消息,原本就要放棄心中對他的遐思了說,為河他偏偏在此刻出現?

  「我的小衣服,我迫不及待想見你,出來吧,請走出你家大門,朝我飛奔而來……」

  他的低語突破了她的心防,她立即地奪門而出,連母親的詢問都無暇理會,朝他狂奔而去——

  遠遠地瞥見她的身影,邵宗賢即跳出車外等她。

  在距離拉近的瞬間,兩個渴望的靈魂緊緊擁抱在一起——

  「我好想你!」他絲毫不掩飾他的感情。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有些埋怨。

  「聽見你的聲音只會讓思念更加強烈,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Chris,我不想否認,其實我已經喜歡上你了。」宋憶齡微仰著頭忘情道。

  「咱們到別處說去。」邵宗賢將她帶進車內,繼而飛快駛離。

  膠著的目光不曾稍稍分開,此時此刻,他們眼裡的世界完全只容納得了彼此。

  找了一處幽靜地,推了停車檔,邵宗賢旋即轉身捧起她的臉,佯怒道:

  「剛剛那句話應該由我先說的。」

  宋憶齡無法言喻,只覺心跳狂若擊鼓。

  「實際上,還沒有見過你之前,我就已經認定你了。」

  「不覺得太冒險嗎?我以為你是極為謹慎之人。」

  「的確是太冒險,但我的理智告訴我,世上不可能魚與熊掌兼得,既然我認定了你的內在,那麼我就不應該再去計較你的外貌。」

  「我早說過我不是美人。」宋憶齡有絲沮喪。

  「美的定義和標準各有所不同,對我而言,你美得賞心悅目,教我不由得要感謝上蒼。」

  「感謝上蒼?」幹上蒼什麼事?

  「讓我們相識、相知、相見、相惜。」

  宋憶齡斂眉淺笑,對他將連續劇裡的對白搬到現實來感到一絲彆扭。

  「該實踐你的諾言了吧?」

  她的身高只到他肩膀,他順手勾起她的下巴,使兩人對望。

  「什麼?」她不記得自己承諾過什麼。

  「下次玩真的。」說著,他低頭吻住了她。

  「晚安吻」是他們每回結束談話前的默契,她曾經承諾過要玩真的?她不記得……假使有,也是認定相見機會渺茫而隨口開的小玩笑吧,不料他竟給牢牢記在心裡。

  他並沒有加深這個吻,只在她唇上逗留了一下,也許是怕嚇壞了她。

  短暫的肌膚之親,彷彿更拉近了兩顆心的距離。

  「老實說,我的小衣服,我已經克制了很久,但現下,再也忍不住想要你的念頭了……」他在她耳畔誘惑地低喃。

  雖說男歡女愛本屬天經地義,但是,他們之間的情感已經足夠去發展美好的性愛了嗎?

  嚴格說來,應該是還不夠的,然而,在她心底深處,確確實實也曾有過那樣的遐想,想像他的吻、想像他的擁抱、想像在他臂彎裡的滋味……

  她的猶豫卻讓他當成了默許。

  待她回過神來,竟已置身飯店內,沒有反對的餘地、也不是真的想反對了,回應著他狂野而熱烈的吻,彼此迫切地一一褪去兩人間的障礙物,隨著腳步的移動,抵達床邊時正好裸裎相見——

  其實,縱然曾生育過,但對於性愛,宋憶齡仍是懵懂的,甚至一開始的肌膚相親陌生得令她想退卻;因為除了楊啟猶,她從未再與任何一個男人如此親近過……

  是邵宗賢一步步的引領慢慢驅走了她的不安、惶然與恐懼。

  一切是如此的美好,他以純熟的技巧領她共赴巫山、顛覆雲雨……

  但是……為什麼在他倆達到山巔之際,浮現在她腦海的,竟是楊啟猶那霸道且佔有的眼神?

  纏綿過後,宋憶齡虛軟地躺在Chris的臂彎裡,不時發出滿足的喟歎。

  「我表現得有那麼差勁嗎?怎麼你一直歎息?」他促狹道。

  「人家是喜極而泣,我是意足而歎。」她戳了戳他的胸膛。

  「是是是。」他應和一聲點一下頭。「知道嗎?我好開心我們之間能進展至此,看來,真的得找個時間去見見你父母了。」

  「不會吧?」宋憶齡吃了一驚。

  「你……不想我去見你父母?」他不得不跟著吃了一驚。如果她的心思與他迥異,那麼剛剛發生的到底算什麼?

  「不——只是……太突然了,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那麼我爸媽就更可能會嚇一大跳,甚至無法接受。」她趕忙解釋。

  「嗯,有道理,那只好緩一緩,等我們之間較穩定時再說了。」

  「嗯。」宋憶齡扯著嘴角,暫時偷偷鬆了口氣。

  為什麼她會那樣吃驚呢?她暗暗自問。是他過於認真的態度使她卻步?莫非她並不期望與他開花結果?既然如此,剛剛又算什麼?一時的意亂情迷?她有放浪到可以隨便交付自己的身體嗎?

  許多問號瞬間蜂擁而上,使得她腦袋瓜嗡嗡作響。

  「我令你有壓力嗎?」他似乎洞察她的心思。

  「怎麼會?」宋憶齡努力擴大笑容。

  「你真的喜歡我嗎?」

  「當然!」

  「可是我忽然感覺到,我們將身體的距離拉近了,你的心反而慢慢遠去。」邵宗賢眉頭深鎖。

  「你多心了。」她只能這麼說。

  他又審視了她半晌,才喃道:

  「但願如此。」

  「Chris——」

  「現在不用電腦,你可以叫我本名。」他打斷她。

  「對於你,我始終是一本初衷的。」

  「我的小衣服,其實我一直很想安定下來,但想到我因為工作必須得四處奔波,就又怕沒有女人會願意為我守著一個家,當然,最主要的是還沒遇到那個感覺完全符合的女人。對於婚姻,看得多、聽得多,不知不覺就膽怯了,坦白說,我很渴望那種能夠一生一世、矢志不移的情感,但處於現今社會,這願望似乎顯得奢侈,所以便寧缺勿濫了……呵,我是不是有點童話情結?直至與你相識,我就有預感,該我的,應該是來了。」

  「宗賢……」他的心裡話讓她有些感動又有些無措,事情的發展快得超乎她所能想像與掌握,她不確定這樣是好或不好。

  他不敢把她逼得太緊,微微一笑,轉變話題:

  「我明天下午就直接開車回台北。」

  「這次只出差一天?」

  「嗯,不過近期內我南下的機會還是挺多的。」

  宋憶齡點點頭,沒表示什麼。

  「我該回去了。」

  「不留下過夜?」他顯得很失望。

  「我媽咪至今仍當我是長不大的小女孩,她會為我等門的,所以不好不回去。」

  「那我送你。」他說著要下床穿衣。

  「不用了,你早點休息,我自己搭車回去就行。」

  「可是……」

  「別可是,我可不許你累壞。」宋憶齡著裝完畢,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晚安。」

  「好吧,你自己小心,有事馬上call我。」

  「Ok,bye。」宋憶齡步出房間,也步出他的視線範圍。

  不知怎地,當門關閉剎那,邵宗賢驀地有種她就此步出他人生的錯覺,差點衝動地上前攔回她,但冷靜幾秒,終究作罷。畢竟,只是錯覺……

  時序漸入初秋,親密關係的進展並不影響邵宗賢與宋憶齡上網的習慣,他們的距離相隔太遠,網路倒也成為他們聯絡感情的方式之一

  「晚安,我親愛的小衣服。」

  「晚安,我親愛的C。」

  依舊是由Chris開的寨,依舊是午夜準時上線,這間名為「沒人理你……」的老房間依舊是老朋友們的最愛,但Chris和Eve的開場白立刻使之成為了像是他倆專用的情話綿綿區。

  「喂,別那麼旁若無人行不行?」Frirelady頭一個抗議。

  「誰旁若無人啦?我向每個人都打過了招呼。」宋憶齡辯駁。

  關於她和Chris的進展,她並沒向Firelady透露太多,因為她覺得這種私事不太好啟口。

  「至少別親愛來、親愛去,省得我們這群孤家寡人眼紅。」

  「呵呵……那還不簡單,去找個也能讓你叫『親愛的』不就成了?」

  「說得容易!我們可沒你們幸運。」

  「嘿,F,你的『我們』指的不會是除了ChriS和小衣服以外的其他人吧?」Anthony問道。

  「你可以不承認沒關係。」

  「當然不,雖然我的另一半不上網,但好歹我也是名草有主了。放眼望去,會眼紅的大概就你一個吧?」Anthony取笑她。

  「寂寞芳心喲。」憂鬱也接上一句。

  「哎呀,你們這群臭男人!竟敢聯合欺負我?信不信我一腳踹得讓你們全灰頭土臉?」

  「哈哈……饒了我們吧?」

  Firelady的恐嚇顯然一點用都沒。

  「去!不與你們一般見識。」

  「中秋快到了,大伙打算怎麼過?」宋憶齡問。

  今年的中秋在九月底,算是這個世紀末最後一次的月圓人圓。

  「大抵就那樣過嘍。」Anthony答。

  「嗯,吃月餅、看月亮。」憂鬱答。每年中秋過後他都非得多長一斤肉不可……月餅害的!「北部的節目似乎比較多。」總是如此,因為台北的地位如同首都。

  「E呢?要不要到北部來過中秋?咱們一夥人藉此辦個聚會吧?」Firelady提議。

  「這個嘛……」宋憶齡打出考慮狀。

  「我說Chris,你這寨主怎麼當的?真是愈來愈偏心耶,只顧著用ICQ和你的衣服說悄悄話,不用理我們啦?」Firelady擺明找碴。

  「冤枉啊!我哪有不理你們?」

  「還說沒有?以往你的話最多,自從你們倆打得火熱之後,總是半天不見你接上一句。」

  「唉,誰規定寨主一定得多話?不然這位子讓給你好了。」

  「才不要。」Firelady忙不迭拒絕。

  「笨火!你就別打擾人家談情說愛嘛,辦事時被打斷總會火氣特大。」憂鬱調侃道。

  「喂!這房間向來活潑健康,別打出那種有不良暗喻的話行不行?」幸好彼此見不到面,否則宋憶齡一定會往他的頭大力敲下去。

  「是是是,我道歉,寨主夫人。」憂鬱依然皮皮地開玩笑。

  「別鬧了!E,考慮得怎麼樣?你上來的話,吃住是絕對不會有問題,我家開著大門歡迎你。」Firelady替宋憶齡解圍。

  「嗯,大伙認識都半年多有了,趁此佳節約出來聚聚也好。」

  「親愛的衣服,你當真?」

  「親愛的C,你就乖乖等著我吧!」

  「小衣服?」

  在北上計劃即將成行的前幾天接到Chris的電話,很難不意外。

  「你在哪?」雖然心下已猜著,但仍忍不住問。

  「你家巷子口。」

  「怎會突然下來呢?」

  「沒辦法呀,臨時接到通知,就匆匆忙忙地開車趕了下來。」

  「是工地出了什麼事?」

  「一點小麻煩啦,我一到就Ok了。」

  「你真厲害。」宋憶齡褒了句。

  「呵呵……還好而已啦。現在能出來嗎?我好想好想你。」

  宋憶齡悄悄臉紅,因為她聽出了他隱藏在語氣裡的渴切慾望。

  「現在……太晚了吧?」

  「求求你別拒絕,如果你不出來,那我就只得開夜車回台北。」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理由留下。在這個城市,除了工作以外,我每多待一秒,都只有為你。」

  宋憶齡聞言又喜又氣:

  「你真會找借口!聽你這麼一說,我怎麼可能讓你在忙了一天後又開幾個小時的夜車回台北呢?」

  「呵呵……給你十分鐘到我面前來。」

  「一分鐘就行了。」宋憶齡說完掛斷電話,沒特地打扮,梳梳頭、拉拉衣服便往外跑。

  遠遠的,便見到Chris倚在他那輛停在巷口的轎車旁等著她,那耐心守候的身影驀地令她感動莫名,不由得加快步伐朝他飛奔,並直撲他寬厚的胸膛——

  「太熱情了吧?」邵宗賢抱緊她,嘴裡卻促狹道。

  「只是突然想愛你……」真的好想不顧一切去愛他,但理智卻不斷提醒她心裡的顧忌。

  「之前不愛我?」他將兩人拉開一點距離,定定盯著她瞳眸。

  她甩甩頭再抱向他,沉默了一晌後,輕問:

  「如果說我是個有過去的人,你在乎嗎?」

  聞言,他怔了怔,繼而置之一笑道:

  「傻丫頭,誰沒有過去?但屬於我們倆的,是現在和未來。」事實上,他也不信年紀輕輕的她會有多麼令人不可思議的過去,頂多頂多……就是那天那個男人吧?

  他的話並沒有帶給宋憶齡多大的安定作用,因為她明白人在發現真相的前後態度,往往有極大差別;尤其,男人與女人的所謂「過去」,一直以來,被真正接受的比例總有著很不公平的懸殊差異。而,她並不希冀他可能是例外的那一個,但偏偏又很相信他會是……矛盾且痛苦的情緒。

  見她沒再接腔,邵宗賢也明智地不追問,默默為她開車門。

  「想去哪?」

  「海邊。」幾乎是不假思索。

  「這時候到海邊?烏漆抹黑一片,能做什麼?」

  「我只是想聽聽海的聲音。」

  自小,海浪聲對她而言便有一股奇異的安神作用,心煩意躁時,她總愛獨自跑往海邊;即使是寒冷的冬夜,她也不懼。

  他沒多說什麼,依了她往旗津海域開去。

  抵達目的地時,宋憶齡對眼前的景觀感到一絲陌生,不禁低喃:

  「變了好多。」

  有多久沒來了呢?想不到這裡竟產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變得愈來愈像觀光景點了;而她的心靈休憩站,顯然正逐漸消失……

  「這是當然,高雄是個工業重鎮,對於難得的觀光資源,必然用心開發、細心經營,藉以吸引人群。」邵宗賢說得頭頭是道。

  「我總覺得你實在比我還像高雄人耶。」宋憶齡忍不住嘲謔。

  「我也很希望。」他認真地點頭附和。

  這反倒令她睜著疑惑的眼瞅著他。

  「因為我們如果生長在同一個城市,說不定相遇的機率大一些,便能早點相識。」

  是呀……如果不是相見太晚,那麼她就不會有那段難以對他啟口的過往……然而紙是包不住火的,她不敢預測他何時會發現她的秘密,那個在她人生中烙下不可磨滅之印的秘密……

  罷了,就愛一天算一天吧。

  「下去走走?」跟喜歡的人牽手漫步沙灘一直是她的夢想。

  「嗯。」

  就要中秋了,皎潔的盈月以暈黃的亮光照映大地,與海面的影子相互呼應,繁星陪襯,顯得神秘而高雅。腳下踩著細碎的沙、手心感受著邵宗賢的掌溫,這一刻,她的心裡是如此地輕鬆、如此地滿足,但願時間能夠就此停住。

  「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他忽地站到她面前,微微傾身,使兩人的臉龐僅在咫尺。

  「什麼?」她的臉迅速酡紅,直覺是纏綿之事。

  「呵……我發現你很容易臉紅。」容易臉紅的女孩看來果然純真可愛。

  「哎呀,取笑我。」她惱怒地槌他一記。

  他不由分說地將她攬進懷裡,給了她一個熱辣辣的吻;宋憶齡錯愕一秒,接著便完全投入這個熱吻之中……渾然忘我的兩人,直到身後出現一道細微的聲響,才回到了現實。

  「看,人家年輕人現在都嘛這麼熱情、這麼接吻的,你……」

  女人的聲調怒中帶嗔,似在抱怨男伴的膽小,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吻她以宣示他對她的愛意。

  待過客走遠,宋憶齡和邵宗賢相視而笑。

  「上車吧?」

  「要回去了?」

  「嗯。」他漫應一聲,眼神卻依稀有所保留。

  「找家飯店睡一覺再上去比較好吧?開夜車太耗精力。」

  「不,我怕睡一覺之後,理智就會阻止我想做的事。」

  「什麼事?」宋憶齡問,霍地發現他開的方向並非回家的路線。「你想開往哪去?不是要送我回家?」

  「我想直接將你給擄回我家去。」

  宋憶齡瞠目結舌:

  「開玩笑的吧你?」

  「認真的。」

  「別鬧了!把我帶回你家做什麼?」

  「我不想再跟你分開。」

  「你以為——」天!她不知道該怎麼說,難道他以為不想跟一個人分開,只要將那人帶在身邊就行?他何時變得這樣天真?「然後呢?帶我回你家之後呢?你打算怎麼做?」

  「我們結婚。」

  「宗賢,你是這樣莽率的人嗎?你相信事情有這麼簡單?」

  「這一刻我不願思考那麼多,我只想忠於自己一瞬間的感覺任性一次。」

  「那麼,任性過後呢?」她沒想到他孩子氣起來這麼頑固。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停車!」他一時昏頭,她可清醒得很,不能跟著他瞎鬧。

  「不。」

  「我生氣嘍!」宋憶齡板起臉。

  邵宗賢無語,只是執拗著。

  驀然,車子一陣搖晃,兩人反射性地以為車子爆了胎,邵宗賢迅即將車停往路旁,但是,車子停妥,晃動卻沒有停止,反而有愈晃愈劇烈的趨勢,往車外望去,才發現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在搖擺——

  「是地震!」邵宗賢說。

  「地震?」宋憶齡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受到這麼大的震動。

  「我猜這至少有四級以上,那麼震央……就讓人不太敢想了……」

  「停了……啊——又搖了!」平靜不到一分鐘,再一次天搖地動起來,嚇得宋憶齡整個人急忙窩進邵宗賢懷裡去。

  「我在你身邊。」他柔聲安撫。

  凌晨時分,整條大馬路空蕩蕩的,只有他們一輛車停在路旁,短短二十分鐘之內總共晃了四、五次;如此百年難得一見的強震,彷彿令宋憶齡的心魂都給移了位,等確定地面真的暫時恢復了平靜,最先閃進腦海裡的是家人的安危——

  「我……我要馬上回家,」宋憶齡拉著他,心急如焚。

  「我這就送你回去,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安慰她,腳踩油門,轉移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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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4-26 10:03:18 |只看該作者
第10節


  車子開回宋憶齡家的巷子口,遠遠就見一群人集結在馬路邊,個個都是一副由夢中被驚醒的恐懼模樣;大伙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話題全繞著方纔的地震。

  宋憶齡的視線掃過一張張臉,但並沒見到自己家人混在鄰居群中,一顆心不自禁地慌亂起來——

  大體上看來,剛剛的震度並沒對這附近造成什麼傷害或損失,那爸媽弟妹全跑哪去了呢?出於本能的,她奮不顧身地邊喊著親人邊往家裡沖——

  「媽咪?爸?……」

  「憶齡!」

  她動作快得令邵宗賢來不及阻止,只能趕緊追上前去。

  進到屋裡,一片靜悄悄,宋憶齡打亮燈,一間間房搜尋,才發現……他們竟然都處於熟睡狀態!

  很明顯的,剛才的天搖地動,並沒將他們由夢境給晃醒,對於家人的後知後覺,宋憶齡委實捏了把冷汗,沒有信仰的她竟也衷心感謝起老天讓這個家安然無恙。

  「幸好,一切無恙。」邵宗賢摟抱她的雙肩。

  「嗯。」安心之後,她的四肢竟然一陣發軟,只得將重量依靠在他身上。

  「不過這樣是很危險的,要是有什麼意外狀況,他們根本來不及避難。」

  「我也很傷腦筋,我們家的人警覺性一向不怎麼樣。」

  「為了以防萬一,要不要將他們給叫醒?」

  宋憶齡考慮一會,點點頭。

  「也好。」這條巷子的居民幾乎全跑到外頭去了,就他們有膽子睡得這麼沉,等等會不會再晃可不敢保證,但人清醒著才好準備面對不可預知的餘震侵襲。

  一一喚醒大伙,他們個個睡眼惺忪,還搞不太清楚狀況地埋怨著宋憶齡打斷他們的美夢。「鄰居們全跑到屋外避震去了,就只有我們家一個個睡得這麼死!」宋憶齡既憂且氣地開罵。

  「大驚小怪!不過就是晃了幾下嘛,瞧大伙這會兒不都還好好的?」弟弟小智咕噥。

  「就是說咩。」妹妹小怡打了個呵欠,又往房裡走。「我要繼續睡去了,明天還得上課呢。」「咦?等等!」宋母的聲音突然高了幾度,走到宋憶齡身邊指著家中唯一一位陌生人的鼻子問:「你是誰?」

  「他是我朋友,媽咪。」

  「伯母,還有各位好,我叫邵宗賢,剛剛憶齡是跟我在一起的。」終於被注意到了的邵宗賢有禮地向宋憶齡家人問候。

  「邵宗賢?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你?」

  「媽咪!我沒必要每個朋友都得先向你報備吧?」宋憶齡有些慌了手腳,讓邵宗賢在這種情況下與家人見面實在是她始料未及。

  「是朋友,還是男朋友?」妹妹踅了回來,尖銳地質詢。

  宋憶齡一時語結。

  該回答哪一個?朋友?還是男朋友?前者的界限他倆早已跨越,而後者……一旦承認,事情就不再這麼簡單便能打住,反而會有一堆問題接踵而至,其中一部分來自她的家人……

  「事實上,我已經向憶齡求過婚了。」邵宗賢一臉誠懇真摯地代為回答。

  「求婚?」

  除了宋憶齡外,其餘宋家人瞠目結舌地異口同聲。

  「你怎麼回答?」宋父衝到了寶貝女兒面前緊張地問。

  「我……」

  「她答應了?」宋母知道問女兒問不出什麼名堂來,直接找這男的可能還比較快獲得答案。「沒有。」邵宗賢一臉遺憾,但並不放棄。

  「你們怎麼認識的?」

  「上網。」

  「認識多久?」

  「半年多了。」

  「你住哪?做什麼的?」

  「我住台北,是個工程師,這兩天剛好出差到高雄來。」

  「家裡有些什麼人?」宋母一副身家調查模樣,盤問著人家祖宗十八代。

  「父母和一個妹妹。」邵宗賢始終微笑著有問必答。

  「媽咪!」宋憶齡卻聽不下去,忙不迭喝止。

  「我關心一下有什麼不對?」宋母理直氣壯,沒住口的打算。

  「伯母沒錯。」邵宗賢笑著應和,並以眼神暗示宋憶齡,沒關係。

  「我姊的事情你全都瞭解嗎?」護姊心切的小怡也站到母親身邊來幫著問。

  「該瞭解的應是都瞭解了。」邵宗賢不知她指的是什麼,只能給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小怡。」宋憶齡出聲制止妹妹往下說。

  對於此刻的狀況,她沒有絲毫心裡準備,一切發展得過於唐突,就怕她還沒坦白的事倒讓家人給說溜了嘴。

  「那麼你能心無芥蒂地全數接受?」小怡才不受姊姊的嚇阻。

  邵宗賢的答案尚未脫口,毫無預警的,又是一陣天搖地動,重量、體積較為輕小的傢具物品,全像被裝了發條似的上下左右跳動,連天花板上的水晶燈都像隨時可能砸下來,嚇得宋憶齡頻頻尖叫。

  「先不談這些,房子晃得挺厲害的,大家先到外面避避好嗎?空曠的場地比較安全些。」他真誠地對宋憶齡的家人說。

  「嗯,走吧。」一家之主率先離開屋內,大伙立即尾隨。

  邵宗賢不忘體貼地摟著如驚弓之鳥的宋憶齡往外走;而此舉,宋母悄悄地看在眼裡。

  至於邵宗賢,他也發現到了,由宋憶齡家人對她的交友情形如此緊張且謹慎的態度來看,她曾向他提及的「過去」或許沒他想像中單純。

  她到底曾發生過什麼事?

  但願,她的坦白不會讓他等太久……

  在台灣而言,百年難得一見的強震,震垮了許多人的家園,也震碎了許多人的心……

  這次的震央在南投集集,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由於事發突然,且在凌晨時分,許多人都還沉浸在夢鄉,當房屋倒塌時,壓根措手不及,就這麼糊里糊塗地被帶走……

  山移地裂、風雲變色,一夕之間,美麗的城鎮竟形同廢墟,令人觸目驚心!

  台灣只是個小島,根本無力承受那麼大的撼動,震央之外,也是災情慘重。

  看著媒體夜以繼日不間斷地報導關於災區的情形,那場景簡直就像是戰爭——

  因為生活在安定的國度,所以當新聞播報他國的戰亂時,對宋憶齡而言,那只是一則新聞罷了,但沒有想到在她生活週遭竟也會發生這樣教人痛徹心扉的生離死別……來自地底的怒吼,宛如世界末日,而遭殃的其實不只有台灣,莫非是大自然已經對人類忍無可忍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救援行動漸漸改為搜救,被埋在土礫堆中的確實人數其實很難百分之百地確定,數字只是個統計出來的「應該」。

  也許是那樣的感同身受太過強烈,一時間,人人將所謂「同胞愛」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連種族、血統都不再重要,真的就像個世界村,所有人攜手相連、齊心協力要共同度過這個難關。

  然,就定義而言,「人性」指的到底是好或壞?

  一場災難,使人性中溫暖善良的一面展露無遺,相對的,另外那自私貪婪的一面卻也無所遁形……

  那夜,認為應該不會再有強烈的餘震發生後,整條巷弄的居民便紛紛回到屋內,畢竟隔天不是假日,該上班上學的還是得去,不養足精神不行。

  稍後邵宗賢原打算找家旅館休息一下就開車北上,但母親竟出人意外地留他暫住一宿,而其他人也沒反對,只默默地各自回房。

  如此看來,她的家人似乎是接受他了對嗎?呵,這急轉直上的情勢,她還真有些消化不良。「宗賢?」這是宋憶齡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這些天他不方便上網,兩人只好以電話聯繫。

  因為這次地震而嚴重受創的不只有建築物、道路、土地等等,連電力也大受影響,高壓電塔的倒塌造成南電無法北送,不得不對北部地區施行分區限電。

  「憶齡?發生什麼事了嗎?」邵宗賢的聲音顯得憂心忡忡。

  「沒有啊,沒發生什麼,為何這麼問?」宋憶齡被他給嚇了一跳。

  「沒事就好,因為我第一次接到你打來的電話,還以為怎麼了。」

  「喔!非得有事才能打給你呀?」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邵宗賢趕忙澄清。

  「呵,開個玩笑啦,我只是要告訴你,照這情形,中秋節我不上去了。」

  唉,以往的中秋是月圓人團圓;今年中秋則很遺憾的,月圓依舊,但許多家庭卻因此次震災而天人永隔,再也難以團圓了。

  「嗯,另外再找個機會好了,中部道路坍成那樣,太危險了,你來,我也不放心。」

  「那如果你有和其他人聯絡的話,就幫我說一聲吧。」

  「OK。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但勇氣不足……」他忽地支支吾吾。

  「什麼事?」

  「你爸媽……對我印象如何?有說我什麼嗎?」他的問題像是瞬間往她心底注入一股暖流——他會那麼在意她家人對他的看法,不正代表著他很重視她?「他們沒說什麼,但我想他們對你的印象是很不錯的。」

  「真的?那對於我們兩個人的事,他們就是不反對了?」

  「這個嘛……」她偷笑著,故意吊他胃口。

  「怎樣?」他緊張且急躁地追問。

  「應該是吧。」

  「你真壞!害我的心像搭了一趟雲霄飛車!」他佯怒道。

  「呵呵……這個嘛——」門外忽傳母親的叫喚聲,宋憶齡於是為談話作結:「宗賢,我媽咪大概有什麼事找我,就這樣了,改天再聊。」

  「那你快去,但先啵一下。」

  「啵——」一記響亮的啵,沒等他的回應,她便掛上話筒,趕緊去開門。「什麼事?」

  「楊家的人找你。」

  「誰呀?楊啟猶?」為何媽咪的神色看來如此凝重?

  「出去就知道。」

  隨母親進到客廳,令宋憶齡萬萬想不到的,坐在沙發裡的人竟然是楊啟猶的母親與弟弟!是錯覺嗎?為何他們兩人的神情竟與母親相同?

  「你們怎麼會來?發生什麼事了?漢漢呢?」宋憶齡反射性地以為是孩子出了事。

  「他好好的在家裡,只是今天來找你不太方便帶著他。」楊啟猶的弟弟答道。

  而楊母的眼眶已忍不住地發紅,裡頭泛著一絲淚光。

  「到底什麼事?」

  「不管你怎麼想,我們只是覺得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該讓你知道一下……地震的前一天,我哥剛好到台中出差。」

  「台中?」聽到這,宋憶齡對他接下來的話已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很不幸的,他住的那家旅館在當天晚上也因承受不了強烈的震盪而倒塌了,他……沒來得及逃出來……今天……我們收到警方的通知……救難人員找到了……他的屍體……並從他皮包裡的身份證……確定了他的身份……」說到後來,他也哽咽得幾乎難以成語。

  宛若青天霹靂!宋憶齡整個人霎時僵住——

  「憶齡……」宋母站到她身後擁緊她,給予無言的撫慰。

  「地震當天……我的一顆心就惶惶……難安……但我一直安慰自己……說啟猶不會有事……他一定會逃過這一劫……我一直在等他的電話……沒想到……沒想到等到的居然是……這樣的消息……」楊母的嗓音悲慟瘖啞,語畢泣不成聲。

  宋憶齡覺得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瞬間掏空了,她想說些什麼,但喉嚨艱澀地發不出一絲聲音;她感覺到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然而淚水並沒有滑落她的臉頰,她的腦子錯綜複雜,可是下一秒鐘卻變成空白一片——

  她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思路,好像就這麼停掉了,週遭接著發生些什麼,她再無感覺……

  「邵宗賢嗎?我是憶齡的媽。」

  突然接到這通電話,邵宗賢有說不出的驚訝。

  「請問伯母有什麼事?」

  「你有辦法找個理由到高雄來嗎?」她是從宋憶齡的電話簿裡找到這號碼的。

  「是不是憶齡怎麼了?」他的聲調立即變得驚慌。

  「嗯……我一時說不清楚,請你下來瞧瞧她,或者……救救她……」雖然她的要求聽來有些沒頭沒腦,甚至有些無理,但現下,她只能將希望完全寄托在這個男人身上了。

  打從聽到楊啟猶的死訊,宋憶齡便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就像……就像個活死人,至今都兩天了,她實在怕接著下去女兒就要一命嗚呼了呀!

  早——早知道就不讓姓楊的那對母子進家裡來!瞧這會兒……竟把她的寶貝女兒害成這副模樣……唉,她到底是招誰惹誰了啊?

  「我——好,我馬上就下去,我這就下去,我很快就下去,叫憶齡等我!」他顯然也慌了手腳,話才說完便匆匆忙忙掛了電話。

  結束通話,門鈴驀地響起,宋母意興闌珊地走去開門,接著便有個小東西撲進她懷裡——

  「外婆。」

  「漢漢?誰帶你來的?」她難掩吃驚。

  「奶奶要我來陪陪媽媽!所以叔叔就帶我來了。」

  聞言,她往門外探頭,但沒個人影,顯然是將孩子送達就離開了。

  「我帶你見媽媽去。」她抱起漢漢往宋憶齡的房裡去。

  看樣子,漢漢似乎還不曉得楊啟猶已經不在,楊家的人打算瞞他多久?

  原本她也想過帶漢漢來陪陪女兒,但又怕他會讓宋憶齡聯起想楊啟猶,而使得情況更糟,但依此看來,再糟也糟不過現下了。說不定讓孩子陪陪她,反而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

  來到床前,宋憶齡的神情依舊木然得讓人擔心。

  「媽媽?媽媽?」漢漢邊喚邊爬到宋憶齡身上。

  奇跡似的,宋憶齡一摟著孩子,眼神便有了焦距,接著淚水就撲簌簌地落下——

  「漢漢……」

  「憶齡!」宋母又驚又喜,一把跳上前擁住她母子倆,眼淚同樣掉得凶。

  聞聲而至的小怡、小智和宋父見此轉機,也全克制不住地紅了眼眶,一家人就這麼哭成一團——

  「姊,你到底在幹什麼啦!嚇死我們大家了!」小怡邊泣邊指責。

  「對不起……對不起……」宋憶齡喃喃道歉。

  「別說那些,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宋父淚中帶笑地說。

  正當大伙感恩著宋憶齡劫後餘生似的遭遇時,門鈴響了——

  「啊!」宋母叫了一聲。

  「怎麼回事?」宋父問。

  「一定是邵宗賢來了!」

  「邵宗賢?他怎麼會來?」宋憶齡詫異地問。

  「兩天來都不見你情況好轉,所以我打電話請他下來看看你,沒想到,他還真用飛的下來耶。」

  「精神可佳,我去開門。」小智說著,走出房外。

  「他應該還沒見過漢漢吧?正好。」小怡摸摸漢漢的頭。

  「他根本還不知道我有個兒子。」

  「啥?」

  「我的老天,這下可怎麼辦好?」宋母張皇失措。

  「沒關係,反正總得要說清楚。」宋憶齡倒處之泰然。

  「其實這兩天我意識還是清醒的,只不過,腦子一直在想為什麼啟猶的死會帶給我那麼大的打擊……」

  「想通了?」

  她沉默著,然後點點頭。

  邵宗賢一進到房裡,不顧眾目睽睽便立刻將她攬進懷中——

  「我聽說你出事了,你還好嗎?」

  完全被漠視而擠在兩人之間的漢漢不滿地舞動身體以示抗議。

  宋母趕緊抱走他,並示意眾人離開。

  「你們兩個慢慢談。」

  宋憶齡凝視著他片刻,淡淡然地宣佈:

  「宗賢,剛剛那個小孩,是我十七歲那年懷胎十月所生下的兒子。」

  「你——」他毫無心理準備地愕愣住。

  「我沒有結過婚,只是生下他。」她直接解答他眼神中的疑問。「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約見面,你送我回家時所見到的那個男人?那就是他的爸爸。一直以來,我們家人都對他懷有很深的成見,他們千方百計阻止我們在一起,久而久之,我竟然也慶幸起當年父母為我所做的決定,我經常想,幸好我們當初沒有結婚……」

  邵宗賢曉得她正在敘述她的過去,一個他確實有些難以置信的過去……曾經希望她的自己不會讓他等待太久,然而,此刻的他一點都不想知道了。

  「別說了!」他有預感,當她把故事講完,他就要失去她了。

  「但那只是一種假象。」

  「憶齡!」他死命地摟緊她。

  「幾天前,他竟喪生在那場震災中,當我聽到他的死訊,我受了好大的打擊,因為,我發現到自己原來已經那麼地習慣他的存在,但那樣的理所當然,卻在一夕之間徹底消逝,我——」

  他霸道地吻住她的唇不讓她往下說。

  可是宋憶齡並沒有回應他這個吻,他怔了征,歎口氣,鬆開了她。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讓我明白一個死去的男人還霸佔著你的心,然後呢?」他微怒。

  「宗賢,在你心裡有多少東西是你認為重要的?你又是如何安置它們?」她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個問題。

  「重要的東西當然擺在身邊。」

  「可是我與你的想法完全相反,因為人生實在充滿了太多的未知數,與其不斷地害怕失去,不如一開始就別擁有,所以,我們到此為止吧。」她平靜地說。

  「那是什麼邏輯?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寧可不要?那麼你的生命中還能剩下些什麼?」她緘默不語。

  「難道你忍心讓我們這些日子以來的感情就這樣煙消雲散?」他捉住她雙肩。

  「這樣的我對你太不公平。」

  「我才不管什麼公不公平!我只要你!」他低吼,轉瞬又換上輕柔的口氣:「他死了,所以孩子必須由你來照顧是不是?沒關係呀,如果你是擔心這個,我保證,我絕對會是個好爸爸的。」

  「宗賢,你——你不在意我騙了你?」她瞪大了眼。

  「你騙了我什麼?」

  「我……」

  「如果你指的是孩子,那不算數,因為我從來也沒問過你。」

  「你——你怎能如此寬宏大量呢?」她感動得無以復加。

  「我一點都不寬宏大量,其實我好嫉妒他!但我愛你呀,所以我也會愛你所愛。」

  「可是……還是不行。」她斬釘截鐵。

  她好怕,他是這麼地好,她沒辦法承受失去他的可能,一絲絲都不行。

  聞言,他神情一黯,垮下雙肩。

  「是嗎?哈,原來這半年多來,我們兩個鬧了個大玩笑呀!」

  「實際上,Chris和Eve一開始就不存在於現實,所以,請你把這段日子當做是一場夢吧。」她咬唇道,強忍著不讓淚流下。

  「我們明明就活生生地站在彼此眼前,不是嗎?」他厲聲反駁。

  她拚命搖頭,嘴裡嚷著:

  「你走你走!」她怕自己的意志因此動搖。

  邵宗賢也不想逼急她,端詳她半晌,便默默退出房去。

  隨後,宋母回到房內,凝望掛著兩行清淚的女兒,不由得歎息:

  「何必呢?這麼做好嗎?我看得出他對你是真心的。」

  「我明白,但這樣的我,哪有資格去接受他那麼珍貴的愛?」

  「誰沒有過去?他都說了他不在乎的。」

  她頑固地搖搖頭。

  「就當我們相見得太晚……啟猶走了,如今漢漢只剩下我而已,我要將全部心力用來好好照顧他。」

  「什麼?你今年才幾歲啊?你以為養個孩子多簡單?況且,漢漢是楊家的孩子,不是你的!就算楊啟猶死了,還有他家人會照顧他,輪不到你!」

  她沒反駁,卻一副心意已決。

  「你呀!不為自己的幸福著想,好歹也為你老爸老媽想想,別拚命惹白我們的頭髮,枉我當年一番苦心。」宋母苦口婆心地勸。

  「媽咪,你別再說了。」

  「不說就不說,但別怪我沒警告你,放掉邵宗賢那麼好的男人,你鐵定會後悔一輩子!」

  母親離開後,房內回復了死寂,宋憶齡屈膝抱胸縮在床角,反覆思忖著他們說的那些話……

  她果真沒辦法談感情嗎?沒有用心,空有情意,是為虛情假意;腦子在戀愛、眼神在戀愛、身體在戀愛,但心卻緊緊封鎖保護,有些不想開、有些不會開、有些不能開,反正情可生、意可萌,唯心難再造。但捫心自問,她對宗賢真的沒用心嗎?

  有的有的,她曾想不顧一切去愛他的,不是嗎?只因世俗底下,「過去」令她卻步……

  但現下她不會再想抹煞和楊啟猶那一場情分了。一生中的所有經歷,冥冥中自有定數,當它來臨時,面對它;當它過去時,放下它,想多了,就是自尋苦惱。

  突然之間,她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心底注入一絲希望——

  未來是不可預知,但有時候,未來卻可以發展成希望中的樣子。宗賢說得對,倘若害怕失去而拒絕擁有,那麼她的人生便什麼都沒有了!如果得到而不幸失去,至少還能剩下些什麼,或者,就「曾經擁有」也是幸福之一。

  不再遲疑,她跳下床,飛快衝出房想追上離去片刻的邵宗賢,但到了客廳卻見他就坐在那兒——就在那兒!

  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她不假思索撞進他懷裡去,緊緊地抱住他——

  「幸好你還沒走!」

  「我根本就沒打算走,我在等你自己想通,而你果然沒讓我失望,我的小衣服。」

  他輕輕拭去她的淚,極其溫柔地吻住了她……

  有人說網路無國界,像是個虛擬的異次元,人與人之間藉著一條看不見的線交往,真假難分、虛實難辨;以此之便圖謀不軌的不在少數,但真心真意的也大有人在,或許是因為不擅表達,在電腦螢幕後像戴了面具般具安全感,反而容易顯出真心……

  不論每個人對網路有多少不同的看法,但不可否認的,它也客串起月老,牽了不少紅線。

  瞧這會兒,不就又有一對佳偶產生了?呵呵……祝他們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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