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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玉] [花魂][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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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30 10:44: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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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戰國楚郢都
  蒼穹無垠,是清澈的澄藍,遙遠的天邊,出現一點黑影。細看這黑影,有著靈巧的雙翼,如剪般的尾。原來,是只素去色,眼兒靈動的飛燕。
  飛燕雙翼略收,往下飛去。
  藍天之下是一片鬱鬱森森的莽林,四周有水流淌過,綠水彙集,成了寬闊的碧色水潭,莽林中央辟出平坦的土地,人煙湊集處,好不熱鬧。有座暗灰色的城,臨著江水而建。
  翱翔的燕兒如強弩之箭,飛過高大的城牆,羽翼拂過堅硬崢嶸的牆緣,俯視著城內人們。
  再往前飛去,在城的中心,四面高牆圍住樓閣應殿。宮殿以東山運來的巨木建築,表以西海的寶石,氣勢恢弘,奢華得令人眼花繚亂。悅耳的絲竹聲從窗欞飄出,燕兒穿梁過柱,飛出華麗的大殿,沒有流連。
  離開宮殿與都邑,往鄰近水潭的柳樹林飛去,堆煙砌玉的柳簾後,有座幽靜雅致的院落。
  院落以白玉為磚,水銀杏的硬木為柱,無數的絲綢垂掛其間,清風一吹,成為柔柔的波浪。
  燕兒發出一聲清脆的嗚聲,柳樹林的四周飛竄出無數的燕兒,回應似的開始鼓噪。不知為什麼,燕子總喜歡聚集在這裡,在柳樹與藍天之間,總有飛燕繚繞。
  風吹進屋子,拂開一層又一層的絲綢,在屋子最深處的花廳中,坐著一個年輕女子。日光落在嬌小的身軀上,照拂精妍素雅的深衣,黑如點漆的眸於若有所思,凝視著身前銹架上的菱紋花羅,溫潤的層間輕咬著棕紅的繡線,指尖捏著銀製的繡針。
  她在遲疑,考慮該由何處下針。
  年輕女子坐在那兒,久久不動,如一尊白玉雕成的雕像,嫻靜溫柔,卻又比雕像多了一分令人迷醉的體溫。雕像是冰冷的,而她則是活生生的血肉。
  鋪展在身前的,是一塊半透明的菱紋花羅。花羅上以朱紅、棕紅、深綠、深藍與金黃等色絲線,繡出流雲、卷枝花草與長尾回首的燕。燕兒的神態,與窗外繚繞的飛燕相似。
  繡功是信期繡,回首的燕寓意著「似燕歸來」。
  然而,她等待的人尚未歸來,那人將她留在這座精緻的院落裡,囑咐她靜靜等待。白晝時,她在日光下刺繡,在花羅上繡滿了回首飛燕,每繡完一隻,就看向窗外一次。門前遲形跡,他尚未歸來。夜裡,她燃起燈火,仍是繡著飛燕,目光望穿了深辣夜色。
  這樣的等待,已成為長久以來的習慣。
  花廳的角落,幾株剛剪下的長莖荷花,散發著淡淡清香。風不但吹開了絲綢的廉幕,也吹落幾瓣荷花。粉嫩鮮妍的花瓣落了地,觸地時發出輕輕的聲響,風又來,花瓣在室內紛飛,飄落在信期繡上。
  柳樹林的邊緣,傳來車輪輾過石地的聲音,聲音愈來愈近,在居所前停住。她放下繡釘,側耳傾聽,有些忐忑。
  是他嗎?他來了?
  窗欞外有低低的討論聲,語氣焦急。
  「戎劍公子要見芙葉姑娘。」那人喘了幾口氣,又匆促補上一句,「馬上。」
  「馬上?」年長的女奴低叫一聲,不敢置信。「是要芙葉進王宮裡去嗎?那裡不是有專門伺候戎劍公子的奴婢嗎?」是知道戎劍公子寵愛著芙葉,甚至另築一室,將她安置在燕子居。但是肆無忌憚的宣召入宮,不怕招人非議嗎?,
  不論戎劍再怎麼權勢顯赫,再怎麼寵愛芙葉,她到底只是個身份低賤的女奴,兩人身份上的差距,猶如一天一地。
  「公子全不滿意,已經下令鞭了好幾個奴婢了。」那人壓低聲量,提起戎劍的無情,就恐懼戒慎。「公子早上跟棠稷公子演戰過一回,雖然勝出,卻也受了些輕傷,回長慶殿後,不讓效婢們療傷更衣。下午祭典就要開始了,但到我出門那會兒,公子都還沒更衣。」
  「怎度不再派別的人去?」年長的女奴蹙眉,困惑的問。從這兒到宮裡,來回要花費不少時間,要是趕不及祭典,那可是滔天大罪,誰人擔得起?
  「公子說了,只讓芙葉姑娘更衣。其他人一靠近,他就發脾氣,誰敢輕舉妄動?都怕一進寢殿,就要被喝令拖出挨鞭子。連侏漠也沒法子,只能吩咐我快馬加鞭,快些來這裡接人。」車伕擦擦額上的汗,看向年長女奴的身後,動作略略一停。
  繚鐃的絲綢之間,站著一個窈窕的身影。
  芙葉輕咬著唇,因為聽見戎劍受傷,臉色有幾分蒼白,更襯托出溫潤如玉的膚色,澄澈的眸子,蒙上了深深的憂慮。這樣的絕色女子,任誰瞧見都會心生憐愛。
  芙菜心兒狂跳,幾乎要滅頂在驚慌中,半晌後才有能力開口。「汀蘭,我要去。」她的聲音輕柔,卻格外的清晰,目光已經望向遠方的郢都,心急如焚。
  戎劍受傷了?很嚴重嗎?是因為很嚴重,所以他急著召喚她去?
  她急切的想探詢他的傷勢,如同最飢渴的人,渴望著水源,無法理智的思考。
  汀蘭的臉上出現遲疑的神色,握住芙菜的手腕。「芙葉,那是王宮內,可不比燕子居。我們談過的,在時局穩定前,你不宜到宮裡去。」她低聲說道。
  去了王宮,等於昭告所有人,戎劍有個寵愛至極的女奴,如今正是各公子間私下爭鬥得最厲害的時候,戎劍最得楚王信任,論資質、聲望與武藝,都是佼佼者。未滿三十,他已是個聞名諸侯間的絕頂人物。
  就因為最有可能成為繼承人,戎劍的敵人更是無以計數,對王位有野心的人各懷鬼胎,伺機而動。
  「我們可以請人覆命回去,說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不能進宮去,公子那麼寵你,或許就會打消主意。」汀蘭握著芙葉的手,不肯放。
  不安在心口撩動,如一把剛剛燃起的火苗。要是就這麼讓芙葉入宮去了,災禍是否會成為燎原大火,就此難以挽救?
  美葉搖了搖頭,絲鍛般的發散在肩頭,目光落在郢都的方向。
  「他在等我,我不能不去。」她一心只想趕到他身邊去,無法多想。推落汀蘭的手,她走向等待在一旁的氈車。
  「你也別攔阻了,就讓我快些帶人回去覆命吧—。」車伕連忙說道,不敢再拖延,讓芙葉坐上華麗的氈車,在她坐穩後,放下絹氈。氈上繡著一隻揚翼的鳳鳥,是王室的表徵。
  一聲呼喝,四匹高健壯碩的馬兒技著氈車遠去,飛快的往郢都奔馳。柳樹垂下的濃蔭,被亂風吹開,待馬車經過後,才又匆匆覆蓋。
  燕子居恢復寧靜,只剩燕子們的低語聲。汀蘭則站在門前,目送著芙葉離去,始終沒有進屋去。憂慮一層疊過一層,壓迫著她的胸日。
  郢都建在長江中游,東南旁有著雲夢大澤,西通巴蜀,東臨吳越,南壓荊蠻。
  廣闊遼遠的楚國境內,郢都是最富庶的都城,楚王的宮殿也建築在此,芊姓王族統領楚地甚久,幾百年的經營,楚地在亂世中成為南方強國。
  悠悠楚地,鳳鳥顧盼流連。楚人,信奉的是鳳鳥。
  繡著鳳鳥的氈車,筆直的驅進王宮之內,來到宏偉的長慶殿。殿前有數個翹首等待的女官,等著迎接芙葉。一見到她步下氈車,才鬆了一口氣。
  戎劍公子的憤怒,讓眾人如臨大敵,這女子一來,可不知救了多少人免於挨鞭受罰。
  「芙葉姑娘,你可來了。要是再來得慢一些,我的腦袋只怕就要跟軀殼分家了。」戎劍的貼身隨從侏漠連忙上前來,絞乾滿是冷汗的手絹。伴君如伴虎,戎劍的怒火,總是第一個波及到他。「戎劍公子在埋頭候著。」女官恭敬的說道,偷偷覷著芙葉。
  早聽說戎劍公子在外築了間白玉屋,藏了個絕美的女奴。那流言喧囂塵上,卻直到今日,眾人才瞧見這女子的真面目。這樣的美色,就算是女人見了也會驚艷的,難怪戎劍要另築一室,珍愛的私藏著。
  芙葉掛念著戎劍的傷,無心欣賞四周奢華的擺飾,匆促的往前走去。
  在厚重織毯的盡頭,兩隻有真的青銅獸蹲踞著,女官們在門前停下腳步,沒敢再上前。房門一開,室內有些昏暗,窗欞上的絲綢,遮蓋了初夏的日光。
  角落的皮榻上,躺臥著一個高大的男子二身的胡服,黑髮散亂著,即使在幽暗的室內,那雙黑眸仍透露著銳利的光芒,如隱藏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猛獸,只是與之共處一室,就讓人心驚膽戰。
  躺臥在皮榻上的男人,全身輻射出不耐的怒氣,讓人不安且恐懼。
  芙葉穿著柔軟的深衣,繡著重瓣荷花的合歡襦,在拂過地面時發出細碎的聲響。這麼細微的聲音,也讓他的劍眉更加緊皺。
  「戎劍公子——」侏漠成慎惶恐的說道,遠遠的彎身一揖,不敢上前。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滾出去!」一聲暴喝驚碎滿室寧靜,不只侏漠連忙住口,門外的女官們也因那聲怒斥而顫抖。
  芙葉沒有被嚇退,走上前」步,靠近皮榻上的男人。微弱的光線落在她粉雕玉琢的面容上,清澈的眸子裡沒有半分恐懼。合歡孺滑過地面,如垂落的花瓣,她逐步接近滿身怒氣的他。
  看見他安然無恙,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時,她胸口的壓迫陡然消失,幾乎就要軟倒在地上。
  戎劍陰鷙的神色,因為見到芙葉的出現,逐漸的和緩。她每走近一步,蒸騰的怒火就減去一分。
  他躺臥在皮榻上,緩慢伸出手,無言的命令她靠近。她將柔荑置入他寬厚的掌手,任由他有力的臂膀將她扯入懷中,嬌小的身軀被他寬闊的胸腔上,兩人的心跳參著心跳。芙葉緩慢地抬起頭來,指尖滑過他額上已經乾涸的血跡。看到血跡的瞬間,她的心彷彿被利刃刺穿,有著難忍的疼。
  「還痛嗎?」她低聲問道,纖細的指有些顫抖。
  戎劍搖頭,牢牢抱住她,感受著擁抱她時,心中湧現的平靜。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能感受到難得的平靜,這個溫柔的小女人,有箸安憮他狂肆靈魂的魔力。看到主子的眉頭鬆開,侏漠的心頭上的石頭才落地,把芙葉接來果然是對的,只有這個女奴,才有讓戎劍平靜的能耐。「公子,請躺下。」她取來濡濕的絹布,輕柔的將他的頭放置在膝上,為他擦去幹干血跡。「戎劍」他蹙眉,更正她的稱謂,這麼多年來,除非他要求,否則,即使獨處,她也不曾主動喚過他的名。
  芙葉溫順的點頭,卻沒有再開口,專注而小心的,以絹布擦拭額角的血跡。他就這麼躺在她的膝上,任由她處置,如一頭生性張狂,卻在遇見她時,情願臣服的猛獸。侏漠送上乾淨的絹布,一邊示意躲在門外的女官們,快些把祭典時要穿的衣裳送進來。
  「怎麼會傷成這樣?」看見他額上、臂上都有著傷,她心如刀割,雖然知道他勇猛健壯,這些傷痕對他來說無關痛癢,她卻同樣不忍。
  「只是小事。」戎劍閉起凌厲的雙眸,簡單的帶過。在閉目善神時,與生俱來的王者之風仍令人畏懼。他生來就是睥睨世間的貴族,又兼而智慧過人、武藝超群,這一切都造就了他王者的威嚴霸道。
  幾乎是不需懷疑的,眾人都認定,如此優秀的男人,將在不久後的將來,統領這片土地,成為楚國的王。
  戎劍說得輕描淡寫,侏漠卻忍不住,湊上前去。
  「芙葉姑娘,你沒瞧見,晨間的駕車演戰可精彩了。戎劍公子策著馬,輕易就奪下城牆上的花彩,其他公子們只有乾瞪眼的份。」提起主人的風光,他說得口沫橫飛,與有榮焉。「這時啊,棠稷公子駕車從左邊竄來,一揮手中無矢鏃,就要奪戎劍公子手上的花彩。咱們公子舉劍一斬,斬斷了無矢鏃,保住花緣。」
  驚險的描述,讓芙葉的身軀僵硬,擦拭血跡的手顫抖。如果她當時在場,親眼目睹一切,或許早已因為擔憂恐懼而香厥。
  侏漠愈說愈興奮,忍不住比手畫腳起來,口吻也是抑揚頓挫。「而後,棠稷也拔劍,就往戎劍公子砍來。咱們公子舉劍一擋,劍鋒滑開,劈死了他的轅馬,要不是手下留情,還要斷他一條膀子呢!」
  「想要我割了你的舌頭?」戎劍雙眼未開,淡淡問了一句。
  侏漠馬上知道,主人嫌他話多,連忙搖頭,彎著腰往復退,不敢逗留。主人與芙葉相處時,肯定不希望有人在場的。
  「屬下這就告退。」他看了一眼芙葉,用微弱的聲音提醒,「芙葉姑娘,等會兒祭典就要開始了,請盡速為公子更衣。」
  芙葉點點頭,看著侏漠離開,關上大門的同時,也將凡塵俗世隔絕在外。室內頓時沒了人聲,只有流泉淌過的水聲,以及枕在腿上的男人,沉穩綿長的呼吸。
  楚地夏季燠熱難當,人人揮汗如雨,王宮內總引流泉入室,讓室內增添一絲沁涼。
  戎劍睜開雙眸,看著她凝滿擔憂的眉目。柔軟的絲袖就枕在他的頭下,如一道素虹。
  擦去血跡後,她握著木梳,以溫水沾濕,謹慎的梳開被血液凝結的發,審視著那處傷口。「這傷,就是演戰時留下的?」她輕聲問道,取來傷藥,輕柔的抹上,以石青色的繡帶繫上他長長的黑髮,再以玉笄固定。
  「刀劍無眼,受點皮肉傷是難免的。」戎劍言簡意賅的說道,記起晨間那場爭鬥,濃眉卻又緊蹙著。與棠稷兩劍交鋒時,所感受到的殺氣,絕對不是幻覺。
  這就是他奪得花彩,卻仍心情惡劣的原因。短兵相接的演戰問,棠稷的目標不是花綠,而是他的頸項。要是沒有以劍格開,他早已身首異處。
  晨間的演戰結束復,戎劍回到長慶殿,在幽暗的寢殿內沉思,額上的痛楚,反倒讓思緒更加清明。
  如果他真能成為楚地的王,棠稷將是第一個必須斬除的禍根。反之亦然,倘若棠稷成為楚王,那麼他就絕對只有死路一條。
  這是一場你死我亡的戰爭,彼此廝殺的,是最親密的血肉至親,他不打算輸了這場戰爭。
  思索著殘酷手段,以及往後的血腥時,戎劍渴望著見到芙葉。任何人的伺候,都只會讓他覺得心煩,只有她的音容樣貌,她的體溫氣息,才能夠安撫他體內那頭嗜血的獸。
  有力的男性雙掌滑入她冰涼如絲緞的發,輕輕扯動,讓她低下頭來。
  「公子請多加留心,別再受傷。」靠在戎劍的薄唇邊,芙葉低聲說道,聲音中有令人不捨的顫抖。
  「對我這麼沒信心嗎?」戎劍低笑幾聲,將她扯得更近,吻上那芬芳溫潤的唇兒。
  明明幾日前才去過燕子居,享用過她的溫柔,為何他還會如此的想念她?對她的渴望,如同一個不見底的洞,今生都無法饜足。
  「芙葉不是對公子沒信心。」她在他的吻中歎息,無法傾訴心中的憂慮。就算他再健壯矯健,終究也還是血肉之軀,難道他就不知道,當他受傷時,她的心會有多疼多痛?
  「別把你的思緒都花費在擔憂上。」戎劍命令這,不許她繼續愁眉深鎖。他習慣掌控一切,甚至專制的不許她不快樂。
  「是。」芙葉低聲回答,粉嫩的雙頰因為熱吻的溫度,薰上一層淡淡的嫣紅。她垂下視線,不敢看向那雙熾熱的黑眸,從他的呼吸與擁抱,已經猜出他的意圖。
  「為什麼退開?」戎劍挑起濃眉,勾起她小巧的下顎,看入她的秋水清瞳中。
  芙葉辦窘的低垂著眼,臉兒更加紅燙。
  「祭典即將開始,芙葉必須為公子換裝。」她輕聲說道,因為他不肯善罷甘休的逼問,氣息有些微喘。
  「那可以等。」戎劍嫩唇一笑,矯健的坐起身來,以手腕鐃著她的長髮,一寸寸將她拉近。
  「公子。」笑葉咬著溫潤的唇,顫抖的低喊著,被他存心的為難弄得手足無措。她的顫抖引出戎劍難得的仁慈,他輕笑出聲,渾厚的笑聲震動她的耳膜,強而有力的手將她扯得更近,用力啄吻她的唇。醇厚如酒的聲音蕩在她耳邊,帶著麝香的呼吸,吹拂過她耳鬢邊的發。
  「這會兒,就暫時先放過你。」他鬆開手,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不過,今晚就留下,不需回燕子居。」他簡單的說道。
  芙葉輕咬著唇。「但是,汀蘭會等著我。」她靠上前去,解開他胡服上的青銅甲冑,纖細的措扭開胡服上流金鑄琉璃的銀帶鉤,將殘破的短上衣除下,露出其下赤裸的肌理。
  「讓她等。我要你今晚在長慶殿伺寢」戎劍徐緩的說道,注視她嫣紅的臉,重申命令。
  「是。」芙葉在心中輕歎一聲,仍是溫順的應道,整理好甲冑,她轉過身來。
  眼前的男性身軀,年輕而黝黑,每一處都蘊滿了力量,如一頭躍躍欲試的猛獸。沉醉於武藝的他,身軀比一般男子更加健壯,除卻華貴的衣裳後,像極了征戰為生,持刀駕馬的武將,根本難以看出,他跟那些弱不禁風的王子們,出於同帝王之家。
  已經看過戎劍的裸身無數次,芙葉卻仍會羞怯,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著頭為他更衣,陸續解下長褲與長靴。
  戎劍走到銅鏡前,讓芙葉取來保衣為他穿上。細綢所織的深衣上,繡著精緻的花紋,長尾回首的飛燕栩栩如生,全是她的繡工。
  「這是新的花樣?」戎劍問道,黑眸審視著繚繞於花羅上的紋彩。他從不穿其他人所繡的衣衫,就連最重要的祭服,也是她親手裁剪繡制。
  「新近繡的,是信期繡。」她輕聲回答,展開墨色的祭服,仔細為他穿上。他如此高大,嬌小的她為他著衣,格外的費力。
  「這花樣漂亮。」他讚了一句,沒有察覺,因為那聲讚美,她眼中浮現喜悅。
  大致打理妥當,芙葉站到他身前,將祭服的衣帶打上牢牢的結,輕輕扯理著寬闊的祭服。穿上祭服後的他,更是高大得有如神祇,站在他的懷中,她顯得更加嬌小。
  門外傳來畏縮的聲音,不敢喊得太大聲。「公子,未央宮的祭典即將開始,車已經在殿外候著了。」侏漠小心算翼的說道,仍惦念著戎劍威脅要割他舌頭的話。
  「你捧著祭燭,跟我一起去未央宮。」戎劍吩咐道。祭典時總會有奴僕捧著祭燭,男女不在限制內,要芙葉隨行,只是因為不想讓她離開視線。
  芙葉點了點頭,理所當然的服從他的命令。
  編鐘低沉的聲音,悠揚的響起,一聲又一聲蕩在楚地。
  未央宮的大殿內有著數排筵席,坐著眾多文武官員,全都穿著暗色深衣。大殿中央有著數名男女巫者,身穿束腰曳地的白色祭服,口中吟唱著遠古的歌謠,告天祭地,號令日月風雨與百獸。
  夏季的祭典,主祭環繞楚地的湛湛江水。
  陛階上坐著的,是頭戴冠冕,胡黌斑白的楚王。陛階之下左右兩席,則坐著十四個王子。陛階上下對比之強烈,如同斜陽與旭日。
  年老的楚王瞇著眼睛,陶醉在巫者的歌聲,以及編鐘的音樂中。
  芙葉第一次來到未央宮,雙手平舉著祭燭,震懾於宮殿的華麗宏偉。雕繪著鳳鳥的大柱,撐起沉重的屋簷,長長的絲幔落在其間,角落的長明燈裡,燃的是西海的人魚膏脂。
  戎劍坐在她的面前,背對著她,始終沒有回頭,眼神沉穩得有些接近陰鷙,薄唇始終緊抿著,看來十分的嚴厲。
  那是芙葉全然陌生的表情,讓她不安而膽怯。坐在這祭典的場合理,戎劍的神態沒有絲毫鬆懈,反倒像是身處戰場。
  坐在戎劍身旁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健壯男子,正用著肆無忌憚的目光,打量著芙葉。那些公子與大臣們,稱呼他為棠稷。
  這個名字,讓芙葉的身軀略略一僵。這個男人,就是早上傷了戎劍的人。
  棠稷偏著頭,肆無忌憚的打量著芙葉,喝了一杯鄰錄酒後才開口。
  「好美的女人。」棠稷的目光沒有離開她,對著坐在首席的戎劍開口「不如,你就把她賞給我這個輸家吧。」美麗的女人見得多了,卻不曾見過如此纖致委婉的,那雙眼睛,溫柔得像是湘江的水。
  「我拒絕。」戎劍淡淡回答,甚至沒有看向棠稷。
  棠稷,是他眾多同父異母兄弟中的一個,也是對他造成最深威脅的人,兩人之間的明爭暗鬥,日趨白熱化。這是一場激烈殘酷的競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有人莫不費盡心機。
  被當面拒絕,棠稷的臉色閃過一絲猙獰。這已是今日第二次,戎劍當面給他難堪了,氣氛凍結著。
  芬地,一杯青銅的樽遞了過來,適時解去了尷尬。
  擎著銅樽插入兩人之間的,是個身段修長的年輕人,上挑的鳳眼,以及紅潤的唇,俊美得有幾分像是個女子。他的眼底眉梢都帶著笑,和善而讓人喜愛。
  所有的人,在玄離的出現時,紛紛鬆了一口氣。
  玄離是眾皇子中最溫文儒雅的一個,知書達理,始終置身於王位爭奪戰之外。他悠遊於各皇子之間,楚王命他司職管理竹簡書冊。
  「棠稷,你這非但失禮,而且唐突了。能讓兄長在乎到,願意帶來祭典上,就已證明兄長對這女子寵愛有加,君子可不能奪人所愛。」玄離淺笑說道,鳳眼看向芙葉,笑意又添了幾分。「很無趣吧?」他走上前來,巧妙的擋住棠稷無禮的目光。
  「這是芙葉該做的。」芙葉低聲說道,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棠稷心中仍嚥不下那份難堪,如今連玄離都護著芙葉,他的語氣更加尖刻。「早就聽聞,戎劍寵愛箸一個絕色女效。嘖嘖,運氣真好,讓你挑上這一等一的美人。改日你若覺得厭了,我隨時可以接收。」
  戎劍惻過頭來,犀利的目光如刀似劍。他扯唇露出微笑,俊朗的五官霎時間猙獰如狠,反倒令人不寒而慄。
  「你若是敢動她,可就不只是死了兩頭轅馬那麼簡單了。」他徐緩的說道,話語中的威脅昭然若揭。
  棠稷的臉色愀然一變,霸焰陡滅。他的手在抖,雲紋漆杯中的鄰錄灑灑落了一些。「晨間的演戰只是個誤會,我可是無心的。」他解釋著。
  戎劍沒有回答,銳利的視線由棠稷的臉龐,挪移到他的肩部。
  那一眼,讓棠稷不自覺顫抖起來,寒意瀰漫全身,他甚至必須舉起右手,確定左手臂是不是還安置在肩膀。晨間的演戰,若不是戎劍在最後那瞬間將劍鋒一轉,這只膀子只怕已不在他肩上。
  戎劍的目光太過可怕,被他注視的那一處,甚至開始感到疼痛。這樣的暗示已經很清楚,任何人膽敢動芙葉各一毫,他絕對不會輕饒。不需要言語,他僅僅用目光,就可以讓人恐懼膽怯。
  棠稷收回視線,勉力維持笑容,冷汗卻已經浸濕幾層衣衫。
  陛階之上,蒼老的楚王緩慢的舉起一手,滿室的歌聲與人聲驟然而止,所有人將目光投注在楚王身上,等待著他開口。只除了芙葉,她的目光未曾離開戎劍的背影。
  他與棠稷之間的暗潮洶湧,雖看得她心驚膽戰,卻也讓她心中浮現一股溫柔的暖流。至少能夠確定,他是真的在乎她,在他的心中,的確有著她的存在。
  楚王在台上叨念著模糊的字句,芙葉充耳不聞,仍是看定了戎劍。
  「安陽蔡侯遣了人來,跟我提了聯姻的事情。」楚王緩慢的說道,目光巡視著各王子。
  選擇與諸侯女兒聯姻的人選,就等於是宣告了繼承人的身份。楚王會指派何人,做為蔡侯之女的夫婿?大殿上一片死寂,靜得可以聽見細針落地的聲音,眾人屏息以待。
  芙葉嘴角兀自噙著淺笑,望著戎劍,沒有察覺四周緊張的氣氛。
  名義上她是屬於戎劍的女奴,只是對她來說,他不僅止於是主人。他不但擁有她的人,同時也擁有她的心。
  「我考慮了許久,也該到作決定的時候了。」楚王喃喃說道,聲音迴盪在大殿上,蒼老的面容上滿是疲憊。
  芙葉不在乎今生無法成為他的妻子,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時時刻刻看著他,她就已心滿意足。
  是的,只要看著他,守著他一輩子,她就可以滿足。
  只要能守著他,只要——
  「戎劍。」沉思之中她聽見,有人呼喚著他的名字,本能的抬起頭來,溫潤的嘴角還有著淺淺的笑意。
  大殿上眾人,也等待著那一句最絡的宣判。
  「就你吧,擇日前去安陽蔡侯那兒納采問名,明年初春前,娶回蔡侯女兒為妻。」楚王說出最後的決定,揮了揮手,將蔡侯之女的生辰交給巫者,用以擇日。
  娶回?妻?
  那全是與她今生無緣的字眼,字句一點一滴的滲入她的腦海,極為緩慢的,她逐漸明白楚王的意思。淺淺的笑容凍結,全身的血液瞬間冰冷,如同跌入最深最冷的水流中。
  罪人的沉寂,被一聲歡呼聲打斷,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鼓噪聲。戎劍的支持者頗多,楚王的決定雖然在預料之內,還是令支持者欣喜若狂。
  戎劍恭敬的起身,向楚王謝恩,轉身環伺大殿眾人時,勝利的光芒隱藏在黑眸中。
  只有少數幾個人,臉色一片鐵青。其中,包括了棠稷。楚王的決定,已經宣判了這場勝負的輸贏,其餘的所有人都在此刻被減了心頭的希望火苗,下任繼承人,已經肯定會是戎劍。
  而芙葉仍是捧著燭火站在那兒,呆若木雞。她捧握燭火的手在顫抖,五官精緻的面容上,是失血的慘白,燭火的光在面容上閃耀著,如似最瑰麗詭異的紋樣。
  有人將她此刻的失態,完全看人眼中。
  勝負,尚未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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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30 10:45: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長慶殿裡的青銅燈台,在夜裡燭火長燃。
  回首的昂揚鳳鳥,以燦爛尾翼捧著晶瑩燭光。眾人因楚王稍早的宣佈而喜不自禁,人人舉杯慶賀著,銅樽散了一地。
  寢殿之內,卻寂靜得如同千年難開的基,無聲而冷寂。連瓣銅鏡裡,映出一張蒼白的容顏。
  鏡中的女子,愁眉保鎖。
  殿外的鼓噪笑聲、遠處的編鐘樂曲,與身畔的冷冷流泉,她全都充耳不聞。初夏的夜裡,原本該是燠熱難當,她卻連指尖都是冰冷的,呆坐在銅鏡前大半夜,動也不動。
  案上有溫熱的酒,及一隻青銅的樽。不知道戎劍何時歸來,她只是習慣的溫好酒等著。
  宮門一開,喧鬧的祝賀聲由遠處傳來,芙葉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沉穩而自信,邁步朝寢殿而來。
  女官們恭敬的打開門,口中念著賀詞,掩不住欣喜之情。整座長慶殿的人,都在歡欣著戎劍的勝出。主人一旦成為繼承人,就注定了他們往後的榮華富貴。
  戎劍嘴角噙著笑,黑髮因為先前的縱酒之宴而有些散亂。「退下。」他一揮手,衣袖輕掃而過。
  「是。」女官們嘴角含笑,體恤的退開,關上門前,對芙葉投以羨慕的眼光。戎劍分子即將成為楚王,而這個女子,被他如此寵愛重視著,怎能不讓人艷羨呢?
  「公子用過晚繕了嗎?」芙葉伏身為禮,素雅的花羅裙擺,散落在身旁,如同綻放的花瓣。
  「在未央宮用過了,玄離讓人擺下宴席,以蠻族的歌舞助興,佐以齊國的翠色酒,準備徹夜慶賀。」那些樂聲鼓噪不休,傳遍了整座郢都,宣揚著他的勝利。
  「公子是回來更衣,準備再前往未央宮?」她輕聲問道,盈盈起身,為戎劍準備宴會時的服飾。
  「不,我不去。」戎劍簡單的回答,銳利深濃的目光篁著她。
  「但是,大臣們不是等著為公子祝賀嗎?」芙葉困惑的問,卻沒有轉過身去。她不願意迎視戎劍的目光,收斂心中所有憂慮,不想影響他的喜悅。
  「讓他們自己飲酒作樂去,」他的薄唇上,染了一抹笑「我滿心只想著要回長慶殿看你,怎麼有興趣陪他們喧鬧?」
  該領受眾人的慶賀時,他卻舍下大臣們,執意回到長慶殿,只想與她共處一室。今夜毋需到燕子居去,他最心愛的女人,就近在咫尺,等待著他的歸來。
  「芙葉,我勝了。」戎劍狂笑數聲,大步走來,輕易將她扯入懷中。
  他抱起芙葉纖細的腰,俊朗的五官上是飛揚跋扈的笑意,眼底流露出勝者的狂傲。她是如此輕盈而靈巧,抱在懷中沒有半分重量,彷彿可以在他的掌間起舞。
  因為那些令人暈眩的旋轉,細絲軟綢紛飛著,繡在花羅上的飛燕,彷彿都活了起來。當戎劍終於鬆手,讓她的雙足落地時,她的心兒狂跳,只能靠著他的胸膛喘息。
  「賀喜公子。」她輕聲說道,傾聽著戎劍的心跳與呼吸。
  芙葉退出戎劍的懷抱,強顏歡笑,纖細如春蔥的指解開先前親手繫上的衣帶,為他脫去墨色的祭服。
  戎劍站在銅鏡前,住她仔細溫柔的更衣。取下玉誶,棉整長黌,而後除去內裡單衣,她細緻的膚觸掃過他的身軀,有著他記憶中的舒適與溫柔。只是,不同於先前的軟玉溫香,如今接觸他的那雙小手,冷得像是冬季的冰雪。
  「你怎麼了?受涼了嗎?為什麼雙手這麼冷?」他皺起濃眉,握住她柔若無骨的雙手。
  芙葉的身體本就嬌弱,一不留神就會染上風寒,咳咳喘端上好些日子。每年冬季都是一個難關,戎劍看顧得格外仔細。在秋季時,他總會領著長慶殿中最精銳的士兵入山去,為她獵殺白抓,命人裁成衣裳,或製成輕軟的毛食,呵護著她容易受寒的身子。
  「我沒事。」芙葉勉強一笑,從他的掌心抽回雙手,眼瞼低垂著,不讓他瞧她的眼。避開幾步,她將祭服放置在木架上。
  熾熱的體溫卻從後方欺身而上,戎劍不允許她逃開,亦步亦趨的跟了過來,雙臂摟抱著她的腰,胸膛熨燙著她的背部,她的整個人,都被他的氣息與呼吸所包圍。
  「還說沒事,這會兒已經是初夏了,你的血卻還不暖嗎?白晝時還好好的,一入了夜,竟冷得像是跌在冰窖裡似的。」戎劍寬厚的雙手在她身上搜尋著,冰冷的膚觸,讓他的眉頭愈級愈緊。
  「長慶殿裡的人,沒有好好伺候你嗎?我才一會兒不在,就讓你受了寒?」他瞇起凌厲的眸子,喜悅的情緒淡去,察覺到她的神色有異。
  當整座長慶殿歡欣熱鬧時,只有這處寢殿,瀰漫著一片冷清,如同被遺忘的冷宮。怒氣在戎劍胸口凝聚,黑眸瞇起。
  雖然他格外寵愛芙葉,但兩人的身份終究相距懸殊,他貴為皇子,而她只是個卑微的女奴。
  男人嫉妒他的權勢,女人嫉妒她的受寵,不論如何保護,旁人的冷嘲熱諷,總不放過她,在他無法防備時,那些人如同毒蛇猛獸,以尖刻的言語,惡毒的傷害她。歹毒者,總是挑選最弱點下手,而她,就是他心上最脆弱柔軟的一處。
  「這些人冒犯了你,抑或是傷了你嗎?」戎劍深邃的眸子裡的不悅,已轉為憤怒,寬厚的掌握得緊密。
  「不,沒有!」芙葉連連搖頭,轉身投入他的懷抱,牢牢抱住他,安撫他全身輻射而出的憤怒。「不要誤會,她們都待我很好,侏漠打點好一切了,我沒有受到半點委屈的。只是剛剛才沐浴過,所以手摸起來有些冷罷了。」她匆忙的說道,將他抱得更緊。
  曾有其他公子的奴僕,以言詞傷了芙葉,傳到了戎劍的耳中。他取了長劍,到了那位公子的府上,沉默的不加解釋,親手將那奴僕的舌頭能割了,殺一儆百。
  這舉止震驚王室,人們爭相走告,徹底明白,戎劍有多麼重視她。
  只是,那血腥的刑罰,讓芙葉心驚膽戰,從此就算受了任何委屈,也不敢透露半句,她太過善良,不願意看見任何人為她血濺五步。
  好在那一刀起了作用,飛短流長從此化為竊竊私話,雖然如同雲夢大澤上千年難散的霧,始終包圍著她,但至少不再造成直接的傷害。
  戎劍僵硬的身軀,逐漸放鬆,從她表情中看出慌亂恐懼。他收斂起怒氣,知道再問下去,非但問不出什麼,反而讓她不安。
  怒氣緩慢的褪去,他捧起她的愁容,撫去輕顰的秀眉。「那麼,先讓宮女們把魯國的毛料取來,也把暖手爐拿來,我去傳喚大夫來為你瞧瞧。」他轉過身去,就要傳喚女官。
  芙葉搖搖頭,扯住戎劍的單衣,不讓他走。
  失去了他的體溫,她更覺得冷,指尖冷得幾乎要顫抖。她緊緊抱著他高大的身軀,不肯鬆開,怕一鬆手,他就要離開。
  「你連身子都是冷的。」戎劍停下腳步,低頭審視著。她眼中有某種埋得很深的情緒,牽制住他的動作,讓他無法離開。她在擔憂什麼?恐懼什麼?
  「別走,請留下。」芙蓉的聲音微弱,卻充滿了懇求。
  她的心在憂慮中流離失所,眼看就要滅頂,只能牢牢攀住他,如尋到最後浮木的溺水老。
  她不要他離去,多麼害怕,他一日離去,就不會再歸來。而外界的種種,如匍匐在黑暗中的獸,全都在虎視耽吮,等待著撕碎兩人之間的牽絆——
  戎劍的手探人她單薄的花羅單衣中,熨蕩著她,撫去冰冷,以他的體溫,讓她溫暖起來。這是他最迷醉的身子,在紛擾的亂世,只有她的溫柔與美麗,能安撫他心中嗜血的獸,給予他唯一的平靜。
  「為什麼你在顫抖?倘若不是因為寒冷,那是因為什麼?」她的回答,是將他抱得更緊,小小的身軀窮盡所有氣力,不肯放他離去。
  「我怕,怕你成為繼承人後,國內的皇子們,以及各國間接踵而來的威脅。」最怕的,是你會遺忘我。
  「那些人不足以威脅我。」他的回答中,帶箸自信的狂傲,無人能質疑,嘴角甚至帶著一抹笑。「如果,我真的在詭計下死去,在死前也會命人將你送到南方去,保護你到終老。」他將她的臉兒捧在手中,徐緩的說道,望著她絕美的眉目。
  她搖搖頭,溫柔的目光中,有堅決的意念。「倘若你死了,我就如溺於湘水的湘君,追你而去。」失去了他,獨自活著,只是一種折磨。
  湘水之畔流傳著開於愛情的古老故事,舜帝的兩個妻子,為了尋找丈夫的墳塚,來到雲夢大澤遢綠,以羅裙兜土,築了蒼梧台,紛紛的珠決落在綠竹上,梁就了斑淚湘竹。衣衫沁染了雲夢的水,羅機陷入雲夢的泥,她們最後殉情於茫茫湘水。
  只是芙葉不知道,自己會是娥皇,還是女英。
  兩個女人,真的能夠分享一個男人?她真的能永遠在他的懷中,與安陽蔡侯的女兒相安無事?
  戎劍靠在她髮鬢低語,語調中帶著安撫。「別多想,我哪裡都不去,整夜都會留在你身邊。」懷中的她,顫抖得有如秋風中的落葉,他極度的不捨。
  今晚他會整夜留在她身邊,那麼,這一夜之後呢?他要將她安置在何處?!
  芙棄不敢問,將戎劍抱得更緊,幾乎就想融進他的懷中,成為他的血肉,這麼一來,是否就可以永遠不必與他分離?
  從楚王宣佈婚約的那一刻起,憂慮就如一枚針,在她心中愈扎愈深。兩人的身份差距過多,她終生只能做為他的奴,成不了他的妻——
  戎劍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這綿密的呼吸是為了他,這規律的心跳是為了他,這神魂、這精魄都是為他而存在。
  但在戎劍心中,她又是價值多少份量?
  他寬闊的胸膛內,存有睥睨天下的野心、經世治國的霸業,不久之後,他的心中,還必須放置那位蔡侯之女。到那時,他會將她櫚置在心頭哪一處?
  她的容身處愈來愈狹小,多麼怕,會被就此遺忘。會不會總有一天,戎劍的心中,不再會有她的容身之處?
  「或許,我能找到辦法,讓你暖起來。」戎劍懷抱著她,卻沒有察覺她的憂慮,端起她的下顎,靠在她的唇邊輕聲說著,呼吸與她交融。
  他取來溫熱過的酒,佔據溫潤的唇瓣,將熱燙的酒涓滴不漏的哺人她口中,撫摸著她的喉間與胸口,讓那些酒滑入她的身軀,溫暖她的四肢百骸。這是每個冬季,他所做慣的動作。
  熱酒一入喉,她粉嫩晶瑩的肌膚,浮現了一層動人的嫣紅光澤。
  「這肌膚一點一滴的紅潤起來,如同一朵蓓蕾,在我的手中綻放。」戎劍輕聲說道,連眼神都是熱燙的。渴望她的情慾,從她為他更衣時,就熱烈煎熬著,他無法再隱忍。
  芙葉溫順的喝下哺來的酒,承受他的吻。她知道,那熾熱的眼神中有著什麼意圖。沒有任何驚慌與閃躲,她的雙手也環抱他,投入他的胸膛。
  酒溫暖了她的身軀,而戎劍的熱情,則焚燒著她的心,暫時撫平不安。
  戎劍的唇緊密的封住她,輕咬著她的唇瓣,如同先前的每一次纏綿般,那麼的霸道與溫柔。
  他將她放置在綢緞之間,拆開素雅的花羅單衣,信期銹上的飛燕一隻隻落了地,翹首篁著兩人。繡著折枝花樣的合歡襦也被解下,散落在石地上。
  戎劍輕撫著她柔潤身子,指掌間的硬繭帶來刺激的觸感,讓她忍不住顫抖。這不是養尊處優的手,而是屬於武將的手,他用這雙手強取豪奪,打敗所有競爭者,成為繼承者。
  最當初相見時,他也是以這雙手拆去捆綁的繩,在奴隸市集裡抱回她的,從此將她圈得格外緊密——
  戎劍在她耳邊低念著難以分辨的話語,以昂藏的身軀感受她的輕顫。他也褪去衣衫,黝黑高大的身軀覆蓋著她的雪白,所有的話語化為喘息。
  昏暗的燭火之間,芙葉仰起透著紅暈的嬌靨,露出雪白的頸,如絲如鍛的黑髮散了一地,在他熾熱的懷抱中輾轉輕吟,如被擒住的無助鳥兒。
  芙葉修長的腿兒輕踢,蹬著擺在一旁的銅樽。銅樽傾倒,美酒流淌著,滴入環繞寢殿內的流泉,讓四周都有了酒的香氣。
  冷冷水聲間,有她的婉轉低吟。
  不論纏綿過多少次,戎劍帶來的強烈感受,總讓她忘神的哭喊出聲,緊緊閉著的雙眼裡,有些許的淚水,都被他輕輕舔去。
  身軀一點一滴的暖了起來,她的血被燙得熱了。她投身人他所營造的火焰中,如撲火的飛蛾,不殘留半分理智。
  芙葉以他所教導的,那些激烈的、炫惑的、軟弱的、疲倦的歡愉,毫無保留的回應。在他佔有她時,體內掀起強烈波濤,她的雙手緊緊握著竹蓆上的織錦,只能喘息。
  匆匆忙忙一晌貪歡,她不想去思考,尋求他的纏綿,用以遺忘其他。
  蓮瓣銅鏡裡,映出他們交鐘起伏的身軀,忠實的呈現出每一次的律動。
  角落裡,長莖荷花的花瓣跌落。花蕊輕顫著,像是感受到她由心內傳出的震動——
  只是,戎劍的火焰,並不足以焚燒她心中憂慮的種子。那些種子在她心中紮了根,而後逐漸萌芽茁壯。
  燕子居中飛燕繚繞,夏季的風也在其間嬉戲,吹拂著懸掛在樑柱間的柔絲軟系。
  長慶殿的人們籌備著戎劍的婚事,領了楚王命令的媒妁,給安陽蔡侯的女兒送去兩隻交頸的雁做為納采,而後問名、納吉,幾旬的光景匆匆而過。
  媒妁囑咐,納徵時送上去繡染料、五匹的帛,以及成對的鹿皮。各色的帛布上,必須銹上華麗的圖樣,供女方裁剪做為嫁衣。
  長慶殿中的重要衣料,全由芙葉負責。這一次,她所繡的,是戎劍未來妻子的嫁衣。每一次落針,都是百感交集,她把不可能實現的奢望,銹人繽紛的帛布。
  苦很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更殘酷的是,她所裁做的,還是心愛男子之妻的嫁裳。
  她記得,戎劍喜歡的,是信期銹。
  幾旬時間裡,鎮日壓著這些帛布,胸口像是壓著最沉重的巨石,連呼吸都困難。繡出的飛燕,雖然華麗婉轉,回首的姿態中卻都帶著些許幽怨。
  「美極了。」男性的嗓音刻意壓低,就在耳邊響起,呼吸吹拂過她的發,靠得極近。那聲音,卻不是戎劍。
  芙葉受到這突然的驚嚇,繡針猛地刺入肌膚,一滴鮮艷的血冒出指尖。她忍著疼,握住傷口,匆促的回過頭去。
  棠稷就站在繡架後方,無禮的眼神與微笑,都讓人完全明白,剛剛那句話,並不是讚美花羅上的繡工。
  「棠稷公子。」芙葉斂裙為禮,她的手在疼、心在慌。就算是低垂著頭,她能夠察覺,棠稷的現線始終繞著她,沒有移開。
  那眼神帶著惡意,沒有半分憐借的情緒,而是接近於無情的褻玩。楚地的人們傳說著,棠稷喜歡惡意的欺陵女人,他居住的宮殿,常有人在夜裡,偷偷運出慘死的年輕女屍。
  角落裡傳來悶悶的呼喊,她轉頭看去,竟看到幾個彪形大漠守在那兒,扯抱著猛力掙扎的女人。
  「汀蘭!」芙葉驚呼一聲,秋水清瞳中驚慌滿溢。看見汀蘭被棠稷的護衛擒住,她全身太過顫抖,根本無法想到其他,衝動得就想上前救人。
  「站住!」案稷一聲呼喝,聲音之大,震得芙葉耳膜發疼,今她腳步凍結。「先別急,沒有我的命令,他們不會動她一根寒毛的。」
  棠稷又走上前幾步,環顧四周的眼神,充滿著惡毒的怨恨。
  「早就聽說戎劍斥資造了一座精巧的房子,用以珍藏著美麗的女奴,我聽了幾次,到今日才其的身臨其境。」他俯身望向窗欞外,欣賞著環顧四周的碧綠水潭「看不出來,戎劍倒也挺會享受的,美景美人,難怪他鎮日驅車上這兒銷魂。」
  「棠稷分子,這兒是禁地,沒有戎劍公子的首肯,其餘人不得進人。」冷汗凝在額上,芙葉全身僵硬著。她心中擔憂著汀蘭,更不願與棠稷獨處,這個男人令她恐懼。
  「你的說法怎麼跟那女人一模一樣?聽了就煩人,不過是個女奴,敢命令我嗎?」棠稷呻了一聲,完全不以為然。
  芙葉咬著溫潤的唇,靜默無語。她的身份低賤,若是棠稷真要傷害她,她的確無力反抗
  驀地,棠稷的手伸了過來,就要觸及她的唇瓣,她匆促的避開,眼兒圓睜,顫抖得更加厲害。他笑了笑,沒有因為她的閃躲而慍怒。「別咬著唇,等會兒咬得傷了,豈不讓人心疼?」
  「棠稷分子,若是無事的話,請盡速離開,別讓戎劍公子」笑葉的聲音愈來愈低,雙手緊緊交握著,纖細的掌因為過度用力,呈現蒼白的顏色。
  「我來,當然是有事。另外,我敢來,自然也不怕被他發現。」棠稷揮了揮手,示意守在一旁的護衛們全都退下。
  被搗住口唇的汀蘭,猛烈的搖頭,不肯離開。這男人貿然闖入,不由分說就命人制住了她,擺明了來意不善。這要是讓戎劍知道,她保護芙葉不周,只怕會被處以極刑。
  汀蘭拚死掙扎,不願留芙葉與棠稷獨處,保怕會出什麼禍事。偏偏護衛們力大無窮,輕輕一提已將她拖往屋外。
  「她留著,會打擾我的興致,就先讓她到外頭待著。」棠稷微笑著解釋,踏前幾步,緩慢逼近芙葉。「小女奴,過來。」一抹殘酷駭人的邪意,在他審視著她時,躍入猙獰的眉宇之間。
  芙葉往復退了一步,棠稷卻亦步亦趨,嘴角的笑帶著惡意,如同戲弄獵物的殘酷野獸。
  「到我的身邊來,否則怎能聽清楚我的話?」棠稷問道,猛地腳步一疾,如蒼鷹撲兔,就往她撲來。
  她驚呼一聲,心兒幾乎要從喉問跳出,腦中閃過眾多可怕的臆測後,就只剩一個念頭。逃!
  她逃人絲綢之間,沒有勇氣回頭。一幅又一幅的絲綢拂過她的發,在她經過後,飄動搖晃,打落了長莖荷花,花謝花飛飛滿天。絲綢分開又聚合,嬌小的身影,在薄薄的絲綢後方,成了一剪朦朧的影。
  風在繚繞,飛燕流竄,笑葉喘息著,在樑柱之間進退維谷,不知該逃往何處。滿屋子的絲綢飄飛著,棠稷的腳步聲近在咫尺,後頸似乎可以察覺他的呼吸,而護衛們全守在門外,她無處可逃。
  因為恐懼,秋水清瞳中幾乎要被逼出淚來,當她奔逃到內室,一隻手膂自絲綢後方竄出,條地擒住她,毫不留情的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之猛,讓她的手腕幾乎斷折。
  芙棄發出*聲驚喊,猛烈的掙扎著,又疼又怕,甚至沒有勇氣看向棠稷滿是惡意的神情。
  「這麼急著逃嗎?我就這麼不如戎劍嗎?你可以對他百依百順,對我就避之唯恐不及?」棠稷說道,閃爍的目光中透出狩獵時的興奮。
  這女子抱在懷中,格外柔軟芳郁,也難怪戎劍對她寵愛有加。這樣的女子,比江山更值得男人的爭奪。
  芙葉緊閉雙眼,牙根咬得極緊。決心若是棠稷肆意輕薄,就咬舌自盡。這身軀、魂魄都屬於戎劍,絕對不容許其他人玷污——
  棠稷冷笑著,伸手準備撕下芙葉的衣衫,姿意享用這專屬於戎劍的絕色女子。手才剛剛舉起,頸項聞冰冷的觸感,讓他所有的動作在瞬間凍結。
  一把鋒利的刀刃,正牢牢的柢在他的頸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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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飛燕的冀拂過屋瓦上的雨簾,落在窗欞上,收了冀,側首觀看。飛燕無知,不解屋內的暗潮洶湧。
  一個男人,手中持著越國產的鋒利長劍,有著溫和的神情,以及俊美得有如女子的眉目。就算是手持殺人的利器,他的眉目間仍是平靜如無波的水,不去刺激棠稷此刻暴戾的情緒。
  「棠稷,我說過了,這是很失禮的舉止。」玄離的聲音響起,冷靜而醇和。他手中持著劍,抵住棠稷的頸項,制止了凌辱的暴行。「反正遲早都是死路一條,我死前嘗嘗一個女奴,又有何妨?」棠稷吼道,猛地把到手的芙葉推開。他只是在臨死前,想凌辱戎劍心愛的女子,稍微發洩心中的憤恨,難道連這點權利都沒有?
  他心中也清楚,這皇子的位子坐不了多久了。這幾乎是一個定律,繼承人的戰爭告一段落,勝利者肯定會在登基後剷除異己,參與爭鬥的皇子們,會被一一安上罪名,或流放、或處決。
  「你明知她是戌劍的人,碰不得的。」玄離搖搖頭,仍沒有收劍。「我的護衛們都在外頭,你如果願意立刻離開,戎劍將不會知道這件事情。」他放下長劍,給棠稷一條生路。
  棠稷雖然有勇無謀,卻不愚蠢。玄離看似溫文儒雅,兵器造詣卻不低,正面衝突起來,誰勝誰敗還很難說。況且,就算僥倖贏了玄離,震怒的戎劍只怕也不會放過他。一次得罪兩位皇子,只會提前白已的死期。
  棠稷冷哼一聲,匆促收兵一甩衣袖掉頭就走。
  當棠稷一行人遠去後,芙葉虛軟的坐在石地上,全身劇烈顫抖著。
  「虧得是我來了,否則那人不知要犯下什麼傻事。」玄離收起長劍,輕歎一聲。「你還好嗎?」謹守禮教大防,他沒有碰她。
  芙葉勉強點頭,仍是站不起來,雙手撐著冰冷的石地。她的衣衫有些凌亂,單衣的琉璃帶夠早不知遺落在何處,雪白的肩襯著烏黑的發,有著令人心醉神迷的柔弱。
  絲綢散佈在嬌小的身軀四周,她纖細的手腕上,有被棠稷重握留下的傷。
  玄離的及時到來,讓她死裡逃生,他是經過戎劍首肯,少數能來到燕子居的人,他傳送著關於劍的消息,對芙葉十分友善,那樣的態度,甚至是恭敬有禮的。
  眾多爭取奪利而面目猙獰的皇子間,只有玄離始終用那雙有禮的眸子望著她,嘴角噙著微笑。玄離是除了戎劍以外,不讓她感到恐怖的男人,有他存在,四周是平和的,如吹過最溫暖的春風。
  「別怪罪他,父王宣佈了戎劍的婚約,不少了都喪失了理智了,「玄離徐緩的說道,將長劍放置在一旁。
  那槭紅色的長袍上,繡著折枝的茱萸,襯出玄離修長的身段,以及儒生般的溫和。窄如湘江畔飄柳的腰上,束著琉璃珠玉,格外雍容華貴,他的俊美,與戎劍截然不同,難以想像,兩人有著相近的血緣。
  婚約兩字,如一枚針,狠狠戳人芙葉的胸口,扎得心間淌血,比指尖實質的傷更疼更痛。
  當人們談論著戎劍婚約的種種時,她總收斂眉目,注視著單衣上的信期銹,將所有的哀傷藏在眼中,只有絞緊衣裙的指,洩漏她真正的情緒。
  她怎麼可能不心慌,怎麼可能不哀傷?
  只要是人,都有私心。她不希望戎劍屬於另一女人,不希望有人來分享他的眷顧、瓜分他的注視。偏偏,她的身份太過卑微,沒有可以置喙的餘地,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迎發新人,無法傾訴哀傷,還必須微笑。
  玄離解開隨身的一塊排色花羅,布料滑落,露出一枚雕成回首鳳鳥的青銅香爐。不知名的花草研成了粉末,放入爐中焚燒,透出渺渺的香氣。他將香爐端近,讓縹緲的煙包圍芙葉。
  「這是秦國的香料,據說香遠溢清,能透人肌膚,薰上後幾年都不會褪。香料千金難得,我恰巧得了一些,送來給你。」珍貴的香料,他輕易的就贈給她,毫不吝嗇。
  煙塵繚繞,淡淡的香氣在燕子居中盤桓不去。
  玄離走來她身邊,審視她蒼白的膚色,等她稍微平靜後,才緩緩開口,「你真的不要緊嗎?是否需要我找來大夫,為你瞧瞧?」
  芙葉搖搖頭,輕咬著唇。她心中的苦,只能獨自品嚐,藥五罔救,任何人都無能為力。隨著戎劍婚期的逼近,她的心病是否會愈來愈重?
  玄離擔憂的看顧著她,彎如新月的眉輕蹙著。「我來,是因為今晨有秦國的刺客,潛到長慶殿,乘隙想狙殺戎劍,所幸被及時發現,如今已被逮捕入獄。戎劍怕你聽到消息會擔憂,所以讓我來通知你,他平安無事。」
  「他受傷了嗎?」芙葉慌亂的問,驚慌之餘早忘了其他的顧忌,纖細的指緊扯住玄離的衣袖。
  「只是臂上有些輕傷,不礙事的」玄離以微笑安撫她,眉宇之間卻仍有憂慮的神色。他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眸子注視著她。「成為繼承人之後,這類事情屢見不鮮,往後只會增加,不會減少。」亂世之中,狙擊刺殺,是最尋常的事。
  罪人看來或許平常,在芙葉感受起來,卻是格外驚心動魄。身為繼承人,就必須承受外來的危險;身為繼承人,就必須迎娶諸侯的女兒為妻;身為繼承人,他就必須離她愈來愈遠。
  她不明白詭譎的政治,只知道,隨時有失去戎劍的危險。
  「你在忙什麼?刺繡嗎?」玄離端起繡架上的花羅帛布,仔細的看著。繡好的帛布疊在一旁,繫著喜慶用的繩。這些花羅帛布,即將送往安陽,供另」個女人處置。
  「這是嫁裳?」玄離看向芙菜時,神情複雜,黑眸裡流露不捨。
  「是的。」她輕聲回答,將歪斜的繡架放回窗前。她有著最好的繡功,尋遍楚國也難有人匹敵,嫁裳由她繡制,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玄離歎了一口氣,放下花羅帛布。「戎劍讓你做這件事,難道不嫌殘酷了些?」他問得輕柔,但那字句卻比利刃更加傷人。暖暖的春風,化為鋒利凜寒的北風,撲面而來。
  直到口中瀰漫著血的氣味,芙葉才發現,自己一直緊咬著唇,溫潤的唇上,如今已浮現一圈失血的青,鮮紅的血襯得她臉色更加慘白。
  為什麼非要戳探她心中的疼痛,強逼她體認戎劍的殘酷?.
  玄離的舉止,其實與棠稷相似,不同於毀壞一切的暴力,他以溫和的語氣,及裡在溫柔裡的殘酷,刺激她內心的隱憂。
  玄離看著她,輕歎一聲。那令人心疼的愁容,從楚王宣佈戎劍婚約那一瞬間,就烙印在她的眉目之間,揮之不去。那雙秋水清瞳裡的傷痛,他看得格外清楚。
  他走了過來,斂起槭紅長袍的下擺,也在平滑如鏡的石地蹲跪而下,不將她當成卑微的奴僕,反而慎重的與她平起平坐。
  暗紅色的茱萸散在四周,如最細密的網,將她包圍住。
  芙葉瞬間驚愕,沒有料想到奇離會有這樣的舉止。從來沒有任何貴族,願意紆普降貴,與女奴同跪一地。她往後一退,連忙就要站起,玄離卻伸出手,貿然扯住單衣寬大的抽,纖細的指,擒住了單衣上的飛燕。
  「玄離公子,萬萬不能如此,芙葉受不起。」她慌亂的低語著,卻掙脫不開。
  「芙葉,到我身邊來,好嗎?」玄離注視著她,無比慎重的說道,沒有半分戲弄的神色,彷彿在說著今生最重大的決定。
  這個請求,讓芙葉呆若木雞,瞬間甚至遺忘了呼吸。玄離不是戎劍最信任的兄弟嗎?不是一直以溫和的微笑注視著她嗎?為何在此刻,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難道,她一直沒有看穿玄離深邃的目光。那樣的目光,其實並不只是看著兄長所愛之人那麼單純,而是一個男人,注視著一個女人的目光?
  「難道,你不懂我這麼對待你的原因?君子不奪人所愛,但我見不得你如此受苦。」玄離徐緩的說道,語氣之慎重,讓人完全明白,他是經過深思熟慮,萬不得已才會提出這詢問。
  「我沒有受苦。」她搖著頭,強顏歡笑,仍在自欺欺人。
  玄離靠在她身邊,一字一句勸著,將她誘離戌劍的身邊。「芙葉,到我身邊來。縱然你不能成為我的妻,我也將宣佈終生不娶,只守著你。倘若戎劍真心在乎你,他也應該如此。」他所給予的,是戎劍無法給予的。
  一生一世相守的承諾,如最甜的糖,多麼的誘人。一個女人何其有幸,能得到一個男人如此的承諾,又何其的不幸,這承諾不是出自於她心愛男人的口。
  「我絕不叛離公子。」她緊閉上雙眼,轉開了頭,不肯去看玄離的表情。她從來不曾想過,要離開戎劍。她可以為了他而罔顧性命,怎麼可能離開他?
  就算留在他身邊,總有一日會被他冷落遺忘;就算留在他身邊,必須看著他迎娶另一個女人,兩人被翻紅浪,交頸合歡——
  齒間猛地一嚙,啃破了柔嫩的唇,鮮艷的血,纏綿的落在單衣上。
  她用盡全力推開玄離,想要逃開,無法繼續聽進那些殘酷的話語。信期銹紛飛,衣袖仍被牢牢握住,她逃不了。
  玄離靠在她耳後,呼吸撩動黑髮。修長的指挑起一綹柔軟的發,舉到唇邊,印下一個吻,首次與她如此接近。
  「如果你非戎劍不可,我不逼迫你。只是,請讓我幫助你,我不願意見到心愛的女子,承受如此痛苦的煎熬。」玄離說著,一句又一句,苦口婆心,柔和的語調,在她耳邊盤桓不去,與渺渺香氣一同滲入她的骨血。「我能讓安陽蔡侯主動退婚,讓戎劍永遠只能屬於你。」
  聲調愈來愈低,迷惑人心,讓她難以分辨,迴盪不散的話話究竟是出於音離的口,還是潛伏在她體內,那心魔的竊竊私*。
  「戎劍寵著你的事情,早傳遍了天下,安陽蔡侯之女,到底是個貴族,生來心高氣傲,她難道真容得了你?你真能忍受,被戎劍所冷落?」玄離問著,諾氣徐緩,問題卻不曾中斷。
  「不,我絕對不會——」還沒能說出絕不會如何,玄離已伸指覆在她唇上,沒有觸碰她,但那雙注視著她的眼,有著讓人震懾的力量。她動彈不得,如被銀針刺穿的蝶。
  「難道,你不想獨佔他?」他投下了最誘人的餌。
  簡單幾個字,如驚雷在耳際閃過,她被震得神魂俱動。
  獨佔他?永遠的獨佔他?讓那雙眼睛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只看著她一人?
  芙葉坐在石地上,身軀僵硬得彷彿凍結,心緒如扯亂的絲線,理不清頭緒。甚至連玄離是何時離去的,她都沒有察覺。
  滿屋的絲綢飄舞著,如同她惴惴難安的心。
  幾日後,奴僕們將納徵時必須送上的去熏染料、五匹帛布,成對的鹿皮裝入巨大的箱中,推上了遠行的車隊,送往安陽蔡侯的府上。
  從玄離來過的那一日起,芙棄不再刺繡。
  一拿起繡針,心口就發疼,如同有人以匕首戳刺她的血肉,非逼得她必須放下繡針,喘息半晌,疼痛才會褪去。
  大夫查不出病症,開了幾帖溫補藥方,困惑的離去,只有她不安的猜測著。莫非,是心魔在作祟?
  夏季的時間逐漸過去,荷花綻放,幽香四溢。湘水上的歌聲不斷,遠遠傳了過來,芙葉躺臥在石地上,仰望著飄動的絲綢。
  累了倦了,她也不曾挪動身軀,在石地上欲夢還醒。夜深時下了雨,雨水落在長慶殿上,敲擊著屋簷,一陣近,一陣遠。
  已經數不清,有幾個日夜沒見到戎劍,少了他的音容,燕子居裡格外冷清,彷彿不屬於陽世,而是最冰冷保幽的冰害,有著透骨的冷清,這難道就是冷宮的氛圍?
  「芙葉」最熟悉的聲音喚著她,靠得好近,伴隨著她親手薰在他衣裳上的麝香。
  芙葉睜開眼睛,又驚又喜,疑似在夢中。她握住他的衣袖,繼而膽怯的觸碰他的臂膀,保怕眼前的男人,只是她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她的觸摸,是否會太快驚醒這美夢?
  即使是夢,她也不願醒來。這麼久未曾見到他,就連夢境都是珍貴的。
  微顫的手冰冷如浸潤在水中,一朵含苞的荷,殲細的指撫著他的臂膀、頸項、臉龐,以及他鼻間的呼吸,確認著他是否真的存在。
  「睡得迷糊了嗎?別睡在石地上,小心醒來後又要咳了。」戎劍輕聲說道,低沉的男聲穿透她未醒的夢寐。
  他輕易的將芙葉抱起,回到臥室裡,將她放置在臥榻上。高大的身軀懸者在她眼前,強健的雙臂撐在她的身側,提供最嚴密的屏障,卻沒有壓疼她。
  芙葉緊密的擁抱戎劍,用全副的心神感受他的存在。像是如何用力都還不足,她緊抱著他,不讓他離開。
  「嚇著你了嗎?」戎劍的澹眉皴了起來,撫著她纖瘦的背部。幾日不見,她是不是又更憔悴了些?
  夜深了,或許他不該來,驚擾了她的休憩。但是多日不見,他熱烈的思念著,好不容易才拋下繁雜的諳多事務,覷了段時間前來。
  「沒有。」芙葉用力搖頭,不肯抬起頭來。此刻抬頭,他肯定會瞧見她眼中喜極而泣的淚。「我好想你。」聲音被埋沒在他的胸膛間,細若蚊嗚。
  「我不曾到來的時日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嗎?」他呼吸著屬於她的香氣,一雙手探入花羅內,覆蓋柔嫩的肌膚。她的身軀上,多了一股淡淡的香,如五月河塘中盛開的荷。
  芙葉搖搖頭,黑髮散落在戎劍的肩上,她貪戀他的體溫,眷戀他的擁抱,不願鬆開手。
  連自己都難以回答,為何不說出棠稷與玄離來過燕子居的事,玄離說過的話,成為她心中的一項秘密,就連最親近的汀蘭,她都未曾透露半句。
  戎劍側過高大的身軀,將她納人懷中,環抱著她纖細的身子。
  「這些日子以來,郢都內有太多事情要忙,我抽不開身。」就連今夜的短暫相聚,都是偷來的,一等天亮雞嗚,他就必須趕回郢都,繼續處理千頭萬緒的國事。
  「你不能留下嗎?」芙葉抬起頭來,雙眸中蘊滿了失望。
  這些年來,她甚少主動要求他的陪伴。但是她的心正經歷著憂慮的磨難,尋不到任何依靠,他卻來去匆匆,只在她心間的湖泊輕輕一觸,留下漣漪後,轉身就走。
  「安陽那裡派了人來,安排大婚的事宜,我必須在場。」戎劍解釋著,低頭吻著她柔嫩的頸,呼吸著那令人著迷的香氣。「芙葉,再忍耐一段時日,婚事與繼承之事都底定,就能時常來見你。」
  他每說出一句,她眼中的欣喜就減去一分。又是安陽,又是婚期,愈來愈多外在因素,總瓜分著她擁有他的時間。
  「婚期定了嗎?」芙葉低聲問道,想確定從何時開始,就將忍受長久難以見到他的日子。他能這樣擁抱著她人睡,伴隨著她醒來的日子,還剩下多久?
  「今年九月。」他說出巫者卜出的日期,語氣輕描淡寫,彷彿兩國聯姻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是嗎?」她許久後才能開口,勉強抬起頭來。「芙葉賀喜公子大婚在即。」說出口一字一句都如芒刺,有著尖銳的硬刺,刺得她喉間發疼。
  溫潤的唇卻輕輕顫抖,話尚未說完,眼中已經浮現哀傷的水霧。瀰漫在眼前的波,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匆促的避開,推開他的懷抱,翻下臥榻去,不願讓他看出端倪。
  尚未離開臥榻,有力的男性臂膀就伸來,握住她纖細的肩,不許她離開。
  身上輕如煙霧的素紗單衣被扯下一聲響亮的制帛聲,柔軟的單衣在他的手勁下,輕易撕裂。只穿著素雅花羅的她,躲到燭火照不到的陰暗角落,隱約閃爍的,是那雙眸子裡的波光。
  「回來。」戎劍皺起濃眉,看見她眼中的淚。
  「不。」芙葉低語著,緩慢的搖頭。來到他身邊的數年裡,首次違道他的命令。
  「為什麼哭泣?」戎劍丟開手中的素紗單衣,雙眉銷得更緊。
  她眼中的哀傷絕望,像是落人陷阱中的鹿兒。為什麼她會流露出那樣的表情?彷彿有人殘忍的熄滅她心中的火焰,奪去她最重要的心愛之物。
  芙葉想恭賀他宿願得償,即將成為正式繼承人,即將迎娶尊貴的蔡侯之女。
  但祝賀的話話便在喉間,嚥不下,吐不出,未語淚先流。
  等待了半晌,發現芙葉始終瑟縮在角落,沒有任何動靜,戎劍的耐性用罄。他濃眉緊皺,驀地縱身而起,如看足獵物的獸般,撲往嬌小的她。
  芙葉倏然一驚,只察覺眼角黑影竄動。
  她本能的退開,小小的步伐尚未邁開,如鬼魅般迅速的身影,已經來到她的眼前,封住她的去路。她低呼一聲,緊開雙眼,身軀已經被他環抱住。
  他是楚國中最矯健的戰士,普天下最好的獵人,而她只是無助的獵物,不能逃脫他的指掌。他以權勢留住她的人,以愛情鎖住她的心,讓她無處可逃。
  「絕不許再逃開,你是我的,只許留在我身邊。」戎劍靠在她耳邊低語著,口吻中有著濃澹的不悅。
  他擁抱著她,躺臥回柔軟的絲羅之間。在燭火之下,肌膚有著溫潤的光澤,吸引著他的碰觸。他低下頭纏綿的吻著她,卻嘗到了粉頰上的淚。
  美葉輕咬著唇,眼睫如初生蝴蝶般顫動,而後睜開。水霧瀰漫在眼中,在燭火的照耀下,那雙眸子看來更加清澈閃亮。
  她無法阻止自己哭泣,一如無法阻止他大婚之日的逐漸逼近。多麼恐懼,這就是失去他的開端。
  玄離所說過的話語,讓憂慮的芽苗茁壯,她無法不去想。
  「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他擰眉沉聲詢問,將她擁進懷中,讓她躺臥在他的胸膛上。明明可以以主人的身份,命令她不許哭泣,但是嚴厲的喝令,偏偏就是無法對她說出口。
  「我怕。」芙葉的聲音微弱,雙目仍是緊閉的。
  「怕什麼?」他緩慢的詢問,一句句的誘哄她說出哭泣的緣由。
  燭火燦燦,燕子居內外都悄然無聲,連天地間的所有鬼神,都安然沉睡了。夜半無人私語時,他們之間的聲音,只有彼此聽得見。
  「害怕離開你。」她低低的說道。只是說出這句話,她的心就痛得彷彿要死去。
  「誰說你會離開我?」戎劍沉聲說道,口吻中含著憤怒。是這段時日裡,有誰對她說了什麼嗎?
  「不是現在,但總有一日,你總會命令我離開。」芙葉咬著債,身軀竄過輕顫。她陷溺在深深的憂傷中,下顎卻猛地遭到掌握,強大的力量將她轉過頭去,強迫她望入那雙黑眸中。
  戎劍眼中燃燒的憤怒,讓她驚愕恐懼,身子劇烈顫抖。外人總在傳說著他的無情冷酷,但他對她雖然霸道,卻始終是溫柔的,不曾用這麼可怕的目光看過她。
  不要猜測,更不要妄想,那一日永遠不會到來。」戎劍注視著她的眼睛,雙手緊握著她的肩膀,力量之強大,幾乎要弄疼她。直到她發出一聲微弱的痛呼,他才鬆開手。
  不曾對芙葉如此兇惡過,但聽見她提及要離開他,怒火猛地爆發,險些無法克制。
  「你不會要我離開嗎—」芙葉低聲問著,心中忐忑不安。「在你大婚之後,我仍可以留在你身邊?」這是她最大的疑惑,而心魔則棲息在疑惑中。
  「就算你想走,我也不會點頭。」戎劍靠在她耳邊,說著最溫柔的威脅。他緊密的擁抱著她,鎖住她的人與心。
  「就算我留下,你又會惦念我多久?難道不會遺忘我嗎?等到你娶回正妻,成了楚王,統領楚地時,你肯定會把我遺忘在後宮的某一處。」她只是一個女效,無數奴隸中的一個。雖然如今得到了他寵愛,擁有他所有的愛戀與寵溺,但這維持得了多久?
  「不要胡思亂想。」戎劍皴起眉頭,神色凝重。
  「我怎能不去想?你就將屬於另一個女人,在九月之後,她將名正言順的擁有你。她尚未來,你的形跡就甚少出現在燕子居,等到她來到楚國,你會多久出現一次?一旬、一月、或是一整個季節?」芙葉坐起身來,在燭火的柔和燈光下,歎息的閉上雙眼。
  從受寵到失寵,從此冷清終老,只能看著戎劍把曾給她的寵愛,給了另一個女子。他會用那雙曾注現她的眸子,注視另一個女子;會用那雙曾擁抱她的雙臂,擁抱另一個女子,會在長慶殿的枕席間,熱烈的愛著那個女人——
  腦海中閃過的畫面,讓她的胸口刺痛,心如刀割。
  給了一個人豐沛的水,飽嘗了水的甜美滋味,再將那人放逐到荒漠中,從此承受無盡的乾渴,誰受得了?
  「你的哭泣,是因為我的婚約?」戎劍抹去她眼角的淚,總算知道她哭泣的理由。他可以冷血的號令千軍萬馬,揮刀斬殺敵人,卻見不得她的淚。
  芙葉沒有回答,默默承認。
  「就因為這個原因嗎?」緊鎖的雙眉鬆開,不悅的神色逐漸淡去。
  「這個理由難道還不足夠?」她不答反問,輕顫著扯住他的衣衫。為何讓她傷心欲絕的事,被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你還在擔憂著,我大婚之後的事情嗎?芙葉,你這麼不信任我?」戎劍端起她的下顎,靠在她溫潤的唇邊低語,兩人呼吸交融,分不清彼此。
  「這與信任無關。」她傾聽著他的心跳,雙手落在他的身惻,握住他寬厚的掌,撫著他掌間的繭。
  她心中的憂慮,其實無法以信任填補。女人心中藏著一頭名為嫉妒的獸,難以馴服、難以饜足。那頭獸,咀嚼著她絕望的深情,將那些情意,全化為多疑,她已在獨佔他的慾望中泥足深陷。
  所有的女人都有私心,只希望他是她一個人的,想徹底的獨佔他的目光、他的愛情,不願跟其他女人分享。
  戎劍的吻落在她的額上、眉聞,灼燙的呼吸拂過如玉的肌膚,以吻除去那些憂慮。
  「你難道不明白,就算是娶回蔡侯的女兒,你仍會是我最愛的女子,我會將你留在身邊,一生一世不讓你離去。」他的手緩慢的解開花羅,撫著細緻的肌膚,一吻一誓,將熱燙的吻烙在雪白的肌膚上。「或許,一生一世也還太短暫,我將糾纏你到許久,哪個人若先死了,就在奈何橋旁等著,我們一起走過去,不論生死,都在一起。」他的吻落在她的頸間,說得格外慎重。
  冥冥中是否有偶然經過的鬼神,竊聽了他口中說出的誓言?
  芙葉睜開雙眸堂入戎劍的眼,驀地覺得心中一陣忐忑。長久的糾纏,牽引的會是纏綿的情愛,還是難解的愛恨?迴盪在深深夜色中的誓言,聽得久了,竟像是一句不祥的預言。
  是不是有她尚未察覺,卻也來不及的變動即將來襲?她緊閉上雙眸,以細瘦的雙臂環抱著戎劍。
  戎劍吻著她,在燭火下與她纏綿,仍在說著長遠的誓言。「我永遠都會惦念著你,把你放在我心中,烙在神魂裡,直到滄海成了桑田,也不遺忘你。」
  「永遠嗎?」
  「永遠。」他慎重起誓,以誓言粉飾她的不安。
  戎劍給的深情,其實帶著殘酷,以為對於她的寵愛眷顧,就已是最深切的愛。或許,他是以所知的唯一方式,熱烈的愛戀著她。但他並不明瞭,愛情是一種自私的佔有,無法瓜分、無法分享。他所說的誓言,仍無法撫平她巨大的恐懼。
  真的嗎?她真的能信任他的承諾嗎?當這片雲夢大澤濕潤的土地,一寸寸的干個後,他是否仍會愛著她?
  夏夜深深,她的疑惑也深不見底,卻從不曾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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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30 10:46: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為蔡侯之女所鑄的青銅器,陸續送入楚地,長慶毆擺放不下,竟堆到燕子居內。
  「你們做什麼?怎麼能把新婚器放到這兒來?」汀蘭擋在門前,卻制止不了奴僕們魚貫而入。那些人搬運的青銅器,包圍了燕子居的內外。
  「此處終究也算是公子的居所,我們家小姐特別叮囑,運來新婚器時,萬萬不能忘了這一處,要讓公子最寵愛的芙葉姑娘,也沾沾喜氣。」伺官指揮著七名奴僕,雙手攏在如翼的衣袖中,嘴角帶著微笑,態度卻很是堅持。
  汀蘭臉色愀然而變,憤怒卻無能為力,她咬著雇,心緒複雜。
  「不行,把新婚器搬去長慶殿,要不就是放置在未央宮裡,不可以堆放到燕子居來。」她盡力阻止,卻被高壯的奴僕們推到一邊去,不被理睬。
  「芙葉姑娘是戎劍公子的奴僕,等公子大婚後,也該是聽命於我家小姐的。」簡單幾句話,就點出了兩方的地位高低,伺官不再多言,舉步走入燕子居。
  「等等,你們不可以這麼做。」汀蘭扯住一個奴僕的手,妄想阻攔。這些日子來,芙菜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少,倘若再日夜面對這些東西,要芙葉情何以堪?
  奴僕低咒一聲,不留情的將她推開,連帶手中的木匣也掉了出去。
  木匣摔落在地上,青銅器滾了出來,造形典雅的銅樽上,紋著名為饕餮的異獸。銅器掉落石地的聲音,格外刺耳。
  素雅的花羅拂地,羅被觸地無聲,一雙纖細的手將青銅撙棒了起來。眾人沉默著,看著那絕美的女子捧著青銅樽,眉目間閃過一絲痛楚。
  「汀蘭,別阻攔。」她淡淡的說道,沒有放下手中青銅樽。
  這青銅樽如此沉重,捧在掌間,如一塊最沉的石,她小心翼翼的棒握著,唯恐失手跌了,岌岌可危的平靜也會隨之摔個粉碎。
  三個月後婚期將至,據說那少女正在女師教導下,習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德,以魚藻等陰物祭拜天地。關於蔡侯之女的點滴,紛紛傳入楚地,笑葉愈來愈能感受到,那少女的逐日逼近。
  如今,人尚未到楚國,鏤著少女姓氏的青銅器,就已經堆進燕子居。
  「芙葉姑娘善解人意,難怪戎劍公子格外疼惜。」伺官揮手指揮僕人們,目光打量著笑葉。他千里迢迢而來,為的不只是護送新婚器,一睹芙葉的芳容,是任務之一。「這些全是蔡侯為愛女所鑄的新婚器,光由我們送人楚國,而那口樽,恰巧就是小姐要賞給芙葉姑娘的。」
  纖細的指略略一顫,將手中青銅樽握得更緊。是起風了嗎?為何她覺得有些冷?
  「芙葉謝過小姐。」她低聲說著,收斂清澈溫柔的眉目。
  「再過些日子,就該等稱為夫人了。」伺官刻意提醒,走了過來,指著博士的紋樣。「你瞧瞧這花紋多精緻,可是最好的師傅鏤上的,花紋之間,還刻著新人的名。」
  英葉的指尖陷入鏤印的痕跡,柔軟的指上,倒印出細緻的花紋。心中浮現酸澀的情緒,緊緊糾纏著,愈勒愈緊,眼看就要扼殺她的神魂。原來,她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坦然與寬容。
  在那些銅器上,蔡侯之女的姓氏,被鏤刻在戎劍的名字旁,生生世世,地老天荒,永遠無法磨滅。
  史書寫了一冊又一冊,夏、殷、戰國到如今,文字自無到有,從倉頡造字的那一夜起,百鬼皆夜哭。所記錄的都是男子,女子從來只留姓氏,不留名。如一個不散的陰影、一枚烙在花羅上的濕印,總見不得光。
  只是,能留姓氏也是好的,蔡侯之女的姓氏有權列於戎劍身側,而她卻留不得分毫痕跡,如同落入汪洋的一滴雨,注定消失無蹤。
  「小姐說了,希望芙葉姑娘將這銅樽置在寢殿裡。」伺官仍帶著微笑,仔細的吩咐著,觀看她的表情。
  芙葉輕咬著唇,將銅樽放入了柚木製成的匣中。這是要提醒她,能夠獨佔戎劍全部愛戀的時日,已經所剩無幾了嗎?
  「我會的。」她抱起袖木匣,轉身想走回寢殿內。被伺官那審視的目光瞧著,她有些手足無措,本能的知道,對方並不是懷著善意而來。
  伺官走上前來,擋住她的去路,不讓她輕易離去。
  「芙葉姑娘請留步,小姐囑咐我的事情,還沒辦完。」他擊掌出聲,示意奴僕們打來巨大的衣箱。
  箱上繪著五彩流雲,以及不知名的珍禽異獸,色彩斑斕絢麗。這口衣箱,她曾經見過,是不久前從楚國送往安陽的師征之禮。
  芙葉困惑的看著那口衣縫,被扛入燕子居。她為那個將名正言順,安憩在戎劍胸懷上的女人所編織的嫁衣裳,全被慎重的送了回來。
  「這是小姐命我們送回來的,特別囑咐,要送到你這兒來。」七名效僕由伺官須著,千里迢迢從安陽,護著巨大的衣箱,來到楚地,慎重的送來燕子居,執意要物歸原主。
  那些吊布花羅上的,已是她傾盡全力所繡的紋樣,難道蔡侯之女仍不滿意,所以退回來讓她重新繡制?
  芙菜走上前去,親手開放衣箱上的繩結。打開箱子的瞬間,五彩繽紛的顏色驀地洶湧而出,如羈押在心間太久的情緒,猛然流洩。
  殘絲破樓散了一地,被風吹起,纏繞上指掌肌膚,她陡然愣住。
  「天啊!」汀蘭以手搗著唇,發出壓抑的驚呼,眼前令人銷愕的景況,讓她的心也揪了起來。
  一箱的燦爛帛布花羅,被撕裂成一絲絲、一縷縷,信期繡上的飛燕已被碎屍萬段,無二兀整。
  「我們小姐,愛聽絲綢被撕裂的聲音。」送回衣箱的伺官說道,嘴角有著笑意,目光卻萬分冰冷。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傳達小姐的暗示。
  芙葉站在飛揚的殘絲破縷問,動彈不得,明明是氣候燠熱的夏季,她卻覺得冷。
  那殘破的一絲一鏤,都是她的心血,蔡侯之女卻毫不留情的將其撕碎。在撕裂這些花羅時,那女子嘴邊是否還帶著微笑?
  「這些帛布花羅都美極了,小姐撕得格外愉快。知道是你銹的,特別遣了我們來,要向你道謝。等嫁人楚國,成了戎劍公子的正妻,她更會親自登門拜訪。」有意無意的,伺官強調了正妻兩字。
  芙葉因為莫名的寒冷而顫抖著,她用雙臂環抱自己,企圖驅離那些寒意。但是身軀的顫抖如此激烈,她無法制止。
  寒意四竄,沒有人能夠溫暖她!而那個曾以熱烈火焰熨燙她的男人,並不在她的身邊。
  伺官嘴角的笑意沒有消失,審視著她慘白似雪的臉色。
  「東西已經送回,請芙葉姑娘點收了。」他讓奴僕們都退下,獨自靠上前去,附在芙棄的耳邊低語。「芙葉姑娘,你蘭心蕙質,自然懂得小姐的意思。」語畢,他退開幾步,轉身離開燕子居,知道任務已經完成。
  汀蘭心疼的低叫著,收拾散亂的殘絲破縷,將四散的花羅塞人衣箱內,牢牢鎖起,不讓來自安陽的惡意,再對芙葉造成傷害。
  轉過頭時,仍見到芙藥站在衣箱前,手中緊握住一綹殘破的花羅。她的肌膚透著雲般的蒼白,就連溫潤的唇,也失去了顏色。
  「芙葉,你別這樣,不要多想,先入內歇息,好嗎?」汀蘭勸著,輕輕搖晃芙葉的身子,肌膚上冰冷的觸覺,讓汀蘭更加擔心。
  她麻木的點點頭,卻仍是站在衣箱前,沒有挪動腳步。低下頭,她望著那些絲綢,轉不開視線。
  這是一個清楚的暗示,芙葉明白,蔡侯之女容不了她,這箱殘破的花羅,暗示著她往後的下場。事實昭然若揭,她不是娥皇,也不是女英,沒有任何女人,能夠容忍,讓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的心。
  包圍芙葉的,是他們的新婚銅器,以及散落一地的殘絲及縷,她的處境多麼艱難。耳邊一再迴盪著玄離的話語,輕柔綿密,不像是出自人的口唇,反倒深沉得像是來自心中的喃喃低語。必須承認,玄離說出的,是她深埋在心中,卻沒有勇氣說出的渴望。
  難道,你不想獨佔他?
  她不想離開戎劍,而獨佔他,是多麼誘人的一個餌。除了尋求玄離的幫助,她別無選擇。
  心魔不斷在耳邊低語著,她無力抗拒蓬勃的私心。
  玄離在郢都西南不遠處,有著一座別院,精緻典雅,四季花木扶疏。
  在那箱花羅被送回燕子居後不久,他派人捎來口信,告訴芙葉,若是有需要,他隨時都在劃院裡等待著。旁人不懂口信的含意,只有芙葉心神震動,知道他所指為何。
  原先無法決定的種種,蔡侯之女已經逼得她下定決心。荷香飄蕩的那一日,她迴避了汀蘭,離開燕子居,據著記憶前往音離的別院。
  這處別院,戎劍曾經帶她來過。只是這一次,是她孤身前來,戎劍非但不在身旁,也不知情。
  薰風繚繞的別院中,玄離一身墨衣,雙手撫過繪著鳳鳥的漆瑟。
  庭院中兩名廣延國的舞姬,長裙廣袖,舞姿嫵媚飄逸,隨著漆瑟之音,跳出「集羽」舞步,素虹般的袖飄揚漫天。地上鋪著四、五寸的厚厚香屑,她們飄逸的舞過,竟不留半點痕跡。
  幾乎是芙葉一出現,樂音就戛然而止。玄離一臉驚喜,拋開手中的漆瑟。
  「芙葉,你終於來了嗎?」玄離帶著微笑迎出來,一揮寬大的衣袖讓左右全都退下。他上挑的鳳眼裡都是喜悅,彷彿其他的人都是不重要的,只有她的到來,才是他今生最深的宿願。
  「玄離公子。」她斂開花羅素裙,恭敬的伏下身去。當去離遣退其他人時,她察覺到舞姬與樂師們眼中的困惑。
  「你終於願意了?決定離開戎劍,來到我的身邊,讓我陪伴你一生一世?」他匆忙上前,執起她冰冷的雙手,情意其摯的詢問著,多情的眉目皇著她。
  芙葉收回雙手,被那樣的目光凝視著,心中驀地浮現罪惡感。「芙葉是來請求玄離公子的幫助。」她匆促的說道,保怕說得慢了,就要後悔。
  隱約的,聽見了玄離的歎息。她仍是低垂著頭,沒有看見他此刻的神情。
  「你還是不願意離開戎劍嗎?」玄離輕歎著,沒有碰觸她。
  芙葉慢慢搖頭,溫柔似水的眸子裡,有著難以磨滅的堅決。她可以接受各種折磨,甚至可以為了戎劍而不顧性命,但就是不願意離開他。
  「多年前在市集上的那一日,是我先瞧見你的。倘若買回你的,不是戎劍而是我,你也會如此愛戀著我嗎?」玄離傾身整著她,低聲詢問著。他的一切言行都在訴說著,對她有多麼深情。「莫非,我就真的不如戎劍?」他問道。
  「不是的,玄離公子自然也是人中龍鳳。」她匆促否認,又說不出為何只專情於找劍的理由。情愛這件事情,如何能解釋得分明?「只是,我的心中只有戎劍公子,千世萬代,此心不移。」她靜靜說道,纖細的指握緊了衣袖。
  「千世萬代是一段很久遠的時間。」玄離望著她,神情複雜。是知道這女人對戎劍的用情之深,但真會有什麼情意,能維持那麼久的時間嗎?
  不過,也就是多虧了她對戒劍的癡情,否則她又怎麼會來求他給予一臂之力?
  玄離坐回庭院前,俊美的眉目間有謎般的神色,他半晌靜默無語,而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罷了,能見你喜樂歡欣,也是我所期盼的。」他打開放置在角落的鴛鴦盒,取出精緻的紗袋。「將這紗袋拿去,它能幫助你達成願望。」
  她接過那紗袋,困惑的握在手中。紗袋以素色細紗紛成,用皮繩東著口,輕輕搖動,可以聽到內部的粉末發出細細聲響。
  「這些是雲夢大澤邊緣的柚木上所生的珍貴艷菇,曬乾後所研製的粉末。」玄離仔細解釋著,注視著她的雙目。「昨日戎劍在雲夢大澤中獵來一頭背色灰暗,腹部淡紅的團魚,據說將烹為鱉羹。那鱉羹由長慶殿的烹者料理,要熬上幾個日夜。」
  這件事情,戎劍昨日曾告訴過她。安陽蔡侯幾日後將到達郢都,與楚王討論大婚事宜,在商談時,眾人的主食將是那鼎珍貴的鱉羹。
  「芙葉,你若是想獨佔戎劍,就趁著大宴前一夜,將這粉末倒入鱉羹中。」
  「這是什麼?」她疑惑的抬起頭來。
  玄離露齒一笑,笑得極為誠懇溫和。「是毒。」他徐緩的宣佈。
  芙葉心頭一涼,幾乎就要將紗袋拋開。她雖然想獨佔戎劍,卻不想傷害任何人。
  不論是那紗袋,或是玄離的手,都有著奇異的熱度,她想要鬆開手,卻又無能為力。玄離的那雙鳳眼,如巫者般,有著催眠的魔力,她無法將視線移開。
  玄離握住她的手,將紗袋緊緊壓入她的掌心,嘴角浮現安撫的笑。他靠上前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說著。
  「這些菇類只是輕微的毒,不會要人性命的,食用者只會有半日的暈眩,與些許不適,一日之後都能恢復正常。」他打開紗袋,讓她瞧見內部細碎的粉末。一縷幽幽的香氣,由內竄了出來。「大宴上發生這件事情,婚事肯定會被中斷,到時候我再央求巫者,讓他卜卦祭拜天地,宣佈戎劍不宜娶妻。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其他女子可以與你爭奪,他永遠都將屬於你。」
  永遠都將屬於她—多麼誘人的遠景。她不需被驅離他的身邊,甚至不用與其他女人分享他的愛戀。
  但,她真的能夠這麼做嗎?這些粉末真的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嗎?隱約的,像是聽見某種叫喚,潛藏在繚繞的薰風中,斷斷續續的警告著。
  「芙葉,我怎麼會欺瞞你?」玄離靠在她的耳邊低語著,驅散了風中的警告,他的話語是那麼誠懇而真摯。「我只是想幫助你,讓你獨佔戎劍啊!」
  聲音綿密,到底是玄離在說話,還是心魔?她被徹底誘惑,任由私心蒙蔽了雙目,心中的遲疑,被獨佔戎劍的渴望沖得淡了。
  「玄離公子,大恩大德,芙葉、水難忘懷。」她欣喜的說道,握緊了手中的紗袋。
  玄離淡淡一笑,模樣有些哀傷,深深的望著她,仍在惋惜箸她的決定。「我知道你會永遠記著我的。」他低聲說道,輕撫她柔軟冰涼的髮梢,而後鬆開手。「快些回去吧,免得戎劍知道了要掛念的,我也不放心你孤身在夜路上行走。」
  笑葉輕輕一福,轉身匆促的離開。她急促的奔跑著,雙手握得很緊,如同護衛著今生最重要的東西。
  只要將這紗袋的粉末灑人那鼎鱉羹中,她的願望就能夠實現,永遠的獨佔戎劍的目光與愛戀。她滿心欣喜,纏繞心中許多的憂慮一一化去,溫潤的唇不自禁的染上笑意。
  去離立在屋簷下,看著遠去的窈窕身影,他不肯進屋,目光鎖著她。「芙葉,我知道你會永遠記著我的。」他喃喃重複著這句話。
  一陣狂風吹來,墨色衣袖如鳥類的羽翼,他站在風中,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動也不動。
  極為緩慢的,玄離的唇上浮現一絲讓人不解的笑。
  長慶殿的深夜裡,寂靜得沒有人聲,人們都已沉睡。
  搖曳的燈火下,芙葉裸著足,走過無人的長廊。四周有青銅鑄成的高大鳳鳥,低垂著頭,無言望著她。
  她穿過大殿,走進深幽的迴廊,來到長慶殿邊緣的廚室。廚室裡更加幽暗,只有炭火發出細微的紅光,如一盞引路的燈。
  角落裡堆放著無數的陶瓷與漆盒,收藏各式食物。巨大的方銅爐上,架著一口青石造成的大鼎,下方有著微弱的炭火,保持著溫度,鼎內的鱉羹飄蕩濃郁香氣,持續沸騰著,已經熬煮了數個日夜。
  看顧鱉羹的烹者,不知躲到何處去安憩,沒有察覺芙葉在深夜時潛入。
  她站立在青石鼎旁,注視著微微翻騰的鱉羹。因為極度緊張,連懷中那紗袋,都被她的體溫偎得熱了,奇異香氣由內透出,薰染了幾層的衣料。湊上前去仔細的合嗅,芬芳得近乎難忍,像是能讓人昏迷。
  芙葉不懂藥材,不能理解玄離拿給她的,究竟是什麼。玄離所說的一切,她毫無保留,全然相信。
  扯開皮繩,她雙手攀著溫熱的青石鼎,遲疑了許久,就連呼吸都停滯了。只要一個最簡單的動作,將粉末灑人鱉羹,她就能心願足遂,終止戎劍的婚約,永久的獨佔他。
  為何她在猶豫,為何雙手竟在顫抖?只要動手,她就能獨佔地了,只要動手——
  最熟悉的低沉嗓音,呼喚著她的名字,驚破她的掙扎。戎劍已經醒來,在長慶殿內搜尋她的身影。
  睜開眼睛後,寢殿內空無一人,看不見有任何身影在枕邊低語,甚至連芙葉也不見蹤影。人睡前她還溫順的依偎在一旁,纖細的指握著他的發,如失了他就無力存活的絲蘿。
  「我作了惡夢,睡不著。醒來後有些渴,才走來廚室。」芙葉輕聲說道,直到碰觸了他的肌膚,才覺得寒冷。她只披了一件單薄的素紗單衣,就飄蕩到這一處,沒有察覺夜涼如水。
  先前恍惚不安的睡去,卻被最可怕的夢境驚醒,她渾身顫抖的醒來。
  夢境裡蔡侯之女嫁人楚國,將她驅逐在遠方,許久後她再回來,戎劍懷裡擁抱著雍容華貴的女子,以冰冷的語調,質問她到底是誰。時日」久,他早已經將她遺忘得一乾二淨。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連在夢裡,都擔心會失去戎劍。
  「什麼樣的惡夢?」戎劍低下頭來,徐緩醇厚的聲音在她耳畔蕩。
  「夢見很久很久之後,我們再相見時,你不認得我了,冷冷的問著,我是什麼人。」夢裡,他森冷陰鷥的表情,讓她記憶猶新。倘若有一天,他真的以那樣的神色質問她,她的心是否會疼痛碎裂?
  「為什麼不喚醒我,真的問問我,是否還記得你?」她荒謬的夢境,讓他失笑。
  就算兩顆心再接近,對她愛得再深刻,戎劍仍舊無法體恤她的憂慮。
  她又何嘗不想喚醒他,但是醒來後,望著他熟睡的容貌許久許久,她搜尋不到任何勇氣。恐懼太過深刻,幾乎覆蓋過真實,她多麼膽怯,深怕在現實中瞧見惡夢裡出現過的冰冷神情。
  「在長慶殿內睡不慣?」他問。
  芙葉點了點頭,更往他懷中靠去,想用他的熱力,遺忘埋伏在宮殿四周,那些燭火無法照耀的角落,所蘊含的深深黑暗。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喜歡這座宮殿。
  「怎麼了?冷嗎?」戎劍敞開單衣,將芙葉嬌小的身軀納入胸懷,以體溫熨蕩她此刻的輕顫。
  芙葉搖搖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傾聽最熟悉的心跳。「不冷。」她只是緊張,冷汗直流,濕了幾層的衣衫,手中還握緊了紗布製成的空袋,不知該藏到哪裡去。
  已經沒有後悔的路子了,她只能信賴玄離,等待著即將來到的風波。當那些輕微的毒發作時,婚事將會被中斷,戎劍或許會失意上一段時日,但她暗暗發誓會牢牢守護著他,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離開。
  「痛苦只是瞬間的,你很快的就將永遠屬於我。」芙葉靠在他胸膛上,以最微小的聲音說著,那聲音之細小,甚至就連他都沒聽見。
  她擁抱他,以最細微的聲音,緩緩說出女人心中最深沉的願望。
  「我想要擁有你,徹徹底底、完完全全。」
  無盡的黑暗包圍著長慶殿,無數的鬼神,沉默的注視著,而後發出深深的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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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楚王宴請安陽蔡侯的那一夜,未央宮內燈火通明,歌舞絲竹,笙歌入夜一派太平景象。各色珍饈吃食被送入未央宮,大殿裡酒酣耳熱。
  倏地,驚叫劃破夜空,絲竹戛然而止。人們的鼓噪彷彿浪潮,由遠而近,逐步逼了過來。
  玄離承諾過,會處理好一切,盡力幫助她。如今,已沒有可以反悔的餘地,只能信任玄離。
  只是,她不明白,為何輕微的毒藥,會造成那麼淒厲而可怕的慘叫聲。彷彿那些人正在承受著撕心裂肺、稚心刺骨的劇痛。
  英葉瑟縮在長慶殿的角落,用盡力氣搗全雙耳,想制止尖銳而持續的慘叫,不斷的傳入耳中。那些聲音,讓她心驚膽戰,只是稍稍傾聽,血液就要被凍得冰涼。
  不知何時,慘叫聲由微弱而短促,四周漸漸靜了下去。寂靜裡有著說不出的詭異,靜得彷彿所有的人都已經死去,連半點人聲也無。
  砰地一聲巨響,芙葉駭然的發出喘息,瞪視著被撞開的門。汀蘭站在門前,臉色蒼白,慌亂的搜尋。
  「汀蘭。」芙葉急忙迎了上去,見到熟悉的人,心情稍微平靜。「未央宮裡發生什麼事情了?那些人怎麼了?」她匆促的問道,心頭的憂慮讓她忘卻該要佯裝不知情。
  汀蘭握住她的衣袖,口唇蠕動,說不出半句話。就連豐艷柔軟的唇,此刻也呈現嚇人的青白,素淨的臉上沒有半分顏色,如同即將入殮的死者。
  「汀蘭?」芙葉困惑的喚道,嘗試性的搖晃著汀蘭。指下所接觸的肌膚,冷如寒冰,不像是活人的血肉。
  手腕一陣涼意,誘得她低頭望去,卻看見被握住的衣袖,逐漸滲出了鮮紅的血漬。血漬擴散,在素白的單衣上暈開,如一朵陡然綻放的紅花。
  「汀蘭—。」叫喚聲由疑惑,化為驚駭。
  隨著那聲驚呼,汀蘭雙膝一軟,倒臥在血泊之中,背部有一道極長極深的傷口,由後頸處直直劈到了腰間,下刀狠絕,保可見骨,鮮血從傷處消了出來,將白色宮服染成了紅衣。
  芙葉慌亂的將雙手覆在傷口上,想壓住泉湧的鮮血,血液卻由指縫滲出,染紅了雙手,無情的流洩著。
  汀蘭胸口起伏著,發出斷續的呻吟,在一次喘息時,動作凝結,雙目變得空茫,卻仍未閉上。死去了,卻不肯瞑目。
  劇烈的顫抖由措尖竄來,震撼了全副身心,芙葉咬緊了唇,在唇上嚙出了傷口,卻沒有察覺到疼痛。滿室都是血的氣味,卻分辨不出是誰的血。口唇上的血、雙手上汀蘭的血、以及門外滿屋滿殿的屍首所匯成的血海——
  整座長慶殿裡,不知何時已經倒臥了十多具女官的屍首,一雙雙眼裡都是驚恐與困惑。有兩個持著沾血長刀的衛士,表情冰冷的站在血泊之中。他們身穿暗色衣衫,看不出是屬於誰的兵馬。
  「這女人奔到這處來,才死了嗎?」衛士以刀刃撥開氣絕的汀蘭,再將刀鋒指向芙葉,以刀刃輕拍她毫無血色的面容。「你是最後一個了。」他似狼般的笑容上,還潑了眾人的血跡。
  「住手,公子吩咐過,必須把她帶回去,絕不能有半點傷害。」另一個衛士格開了刀刃。
  「不,我不離開。」芙葉驚叫著,慌亂的翻身往後跌退。這些人口中的公子是誰?為何殺盡了長慶殿內眾人,偏留她一人活命?長慶殿外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更想知悉,卻又沒有勇氣開口詢問的,是戎劍的下落。他在哪裡?長慶殿發生如此的慘劇,他是否知情,是否還安然無恙?
  「寧可待在這滿是屍首的長慶殿,也不肯乖乖聽話嗎?」衛士冷笑一聲,伸手扯住她的衣衫,猛地一拽,粗魯的往外拖去。
  素白的衣衫滑過石地,染上地上的血泊,化為嫁衣似艷麗的紅,途經的每一具屍首、每一雙眼睛,全都無言望著她。她全身顫抖,因為那些目光而驚駭著,無力反抗。
  衣衫先是被扯緊,接著黑暗中一道青白色的疾雷閃過,嘶地一聲,裂帛聲響,布料被刀刃截斷。斷裂的力量將她的身軀拋開,甩向角落,落進了被血染得淡紅的流泉中,冰冷的水泉浸潤了全身。
  空中有金石交嗚的聲音,而她陷入流泉中,聽得不真切。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將她由冰冷的水中扯了出來,溫熱的體溫包圍四周,她卻驚慌得接近盲目,狂亂掙扎著。
  「走開、走開。」芙葉咬緊唇,不肯依從。變故來得太快,她慌亂至極,卻萬萬不肯離開長慶殿。她仰起頭,雙手亂打,呼喊著戎劍的名字,如落入陷阱的小動物,做著困默之鬥。
  有力的雙手扣住她的肩膀,先是任她槌打著,接著猛力的搖晃她的肩膀,對著她嘶吼著,非要將聲音灌入她的腦海。
  「芙葉。」他吼叫著,搖晃著掙扎不休的她。
  半晌之後,那聲音才滲入芙棄的腦海。她呆愣的整著他,顫抖的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龐,深怕眼前的他只是幻覺,直到確定他真的存在時,淚水奪眶而出,她才敢顫抖、才敢哭泣。
  四周恍如煉獄,而在最可怕的地獄中,他竟也出現,執意前來救她。
  戎劍站在她面前,目光銳利仍舊如刀,如今卻透著困獸的絕望。她不久前為他穿上的素白色衣衫上,綻出點點燦爛的血花。
  「你受傷了?」芙葉慌亂的問,雙手在他身上搜尋。
  不是我的血。」戎劍淡淡說道,濃眉保鎖,向來意氣風發的臉龐,籠罩了一層陰影。他解下帶血的衣衫,以刀鋒挑起掛在衣架上的」件披風,輕率換上。
  「公子,我們的人已經搶來戰馬,最好趁著衛士們尚未趕來,快些離開。」侏漠說道,按住肩頭一處仍冒著鮮血的傷口,四周圍著十多名衛士,身上多少都帶著傷。
  不在第一時間離開郢都,反而回到長慶殿中,已經是萬萬不智。但是沒有見到芙葉,戎劍又不肯離開。他在乎極了這個女子,就算是生死關頭,也沒有丟下她。
  「長慶殿內的其他人呢?」戎劍問,將芙葉抱在懷中。她的身軀正在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或是其他緣故。英雄落難,護花不力,他連讓她溫暖的時間都沒有。
  侏漠的表情瞬間扭曲,接著恢復了僵硬。
  「長慶殿內已經沒有活口,大司徒以叛國之黨為名,展開肅清,八十餘人全都戮首示眾。至於這些女官,該是被其他人殘殺的。」勉強維持平靜的聲音中,有些微的顫抖。
  護衛們沉默著,神情凝重,被殺的八十餘人,都是他們的親友。被冠上叛黨之名後,他們今生是無法再留在郢都了。
  「落井下石,速度倒是快得很。」戎劍冷笑著,笑聲淒厲。
  「發生了什麼事情?」芙葉低聲問道,仍不敢相信眼前的慘況,就是現實。今夜是應該有些騷動,但絕不鼓是如此可怕的屠殺啊一切都該是按照玄離的計策所進行的,為何眼前所見的種種,竟與她所想像的景況相差甚遠,猶如一天一地?
  「楚王宴請安陽蔡侯,宴席上的吃食被下了毒,王上與蔡侯連同十多位文武官員,全部毒發身亡。」侏漠咬著牙說道,察覺到每說一句,芙葉的臉色就蒼白上一分。「吃食來自長慶殿,玄離指稱戎劍公子等人陰謀竄位,與大司徒聯手招來軍隊,殘殺了與戎劍公子甚篤的幾位公子,然後一路通殺。」
  一字一句都彷彿刀斧,擊碎了她希冀的遠景。她的世界,在侏漠所訴說的種種下,轉眼分崩離析。為何會這樣?這跟當初的約定不同啊!
  身亡?那包粉末不是只會讓人稍感不適的嗎?芙葉無法確定到底是聽見了什麼,侏漠口中所說的一切,可是真實的?她搖搖欲墜,忘記了該要呼吸,身子由內而外都是冰冷的。
  「那根本就是預謀好的,玄離跟大司徒聯手,準備篡位。」侏漠憤怒的吼道,其餘人皆是沉默。
  宴席上被毒死的人、被拖到未央宮前戮首的人、死在不知名殺手刀下的人,這種種血腥的起因,莫非早就在玄離的算計之內?而她,竟也是計謀中的一環。
  灑落粉末的那一下手勢,並不是擁有戒劍的開端,反倒把他們兩人都推入了地獄的深淵。
  眾人荃著戎劍,等待指示。
  戎劍緊閉上雙眼片刻,抱緊了芙葉。半晌後,驀地睜開雙目「先退到南方的雲夢去。」他呼喝道,大步往外走去。
  人群離去,長慶殿內陷入死寂,屍首們的雙目,無言望著悠悠夜空。
  星夜兼程,在戰馬上奔馳的滋味萬分難受。
  糾結的情緒淹沒心智,芙藥沒有察覺,此刻身體冷得有如寒冰,纖細的雙手緊抱著戎劍,牢牢攀附,深怕一鬆手,就會溺斃在自責的汪洋中。
  事實腐蝕美好的幻想,一日泯醒,才發現圍繞在四周的,是最殘酷的煉獄。
  「冷嗎?」戎劍低頭問道,感受到她的顫抖。自從離開長慶殿以來,她的臉色始終是慘白的,身子不斷顫抖。他攏緊披風,將她貼在胸口,那處最靠近心臟的地方。
  芙葉搖頭,口舌乾澀,說不出半句話來。他對她愈是溫柔,她就愈難受。
  他可知道,她就是這一切慘劇的始作俑者?如果沒有她的貪念,長慶殿的眾人不會慘死,他也不會淪落至此。倘若他知悉了前因後果,那雙最令她愛戀的眉目,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她不敢再想,用盡全力抱緊戎劍,與其說是坐在馬背上,不如說是癱在他懷中,疾行如風,風聲在耳畔呼嘯,如排山倒海。
  「公子,後方有馬蹄聲。」株漠策馬來到一旁,握緊韁繩,放聲喊道。
  「再往南方去,雲夢澤地遼闊,他們尋不到的。」戎劍吩咐道,額上出現了點滴的冷汗。不祥的預感如烏雲盤桓不去,他無法理解,離開郢都已有一晝夜的路程了,那些追兵仍可以如影隨形,緊追不放。
  十多名衛士第著馬跟隨在後,蜿蜒的水流淌過土地,雲夢澤地的邊緣種植著茂盛的荷花。粉嫩鮮妍的荷花綻放,陽光薰蒸了香氣,讓水流都有荷花的氣息。他們現而不見,無心欣賞,急著擺脫後方的追兵。
  左方的莫一人高的花葉處輕搖,一個小小的黑影竄出。
  「閉上眼。」戎劍吼道,全身緊繃,拔出腰間長劍,電光石火問,長劍已劈向那道黑影。
  寧可錯殺,也決計不能錯放,他如走投無路的獸,殺戮出現在眼前的任何威脅,無心去分辨出現在眼前的,到底是不是敵人。
  芙葉來不及閉上眼睛,與那雙驚慌的眸子對上。那是一個在岸邊採擷藕蓬的無辜男童,瞪大了眼,無意間撞見這逃命的隊伍。
  馬蹄凌亂,驚慌失措,一切在轉眼間發生與結束。沒能思索的瞬間,戎劍手中的刀劍已經揮下,輕而易舉的斷了那男童的頸項。男童瞪大了眼,口唇大張,卻連慘叫聲都發不出,到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何其無辜,卻慘遭橫媧。
  藕蓬散開,與鮮血一塊兒飛濺漫天,男童倒地的動作,在芙葉眼中放得極慢極慢,格外清晰、格外深刻,深深烙進記憶裡,讓人忘不了。
  芙葉低呼一聲,無法轉移視線。手臂上有溫熱的觸感,會是那男童飛濺來的血嗎?她回過頭去,男童的屍首卻早已遠去,只剩那雙眸子的記憶,還存在腦海中。
  戎劍仍是護著懷中心愛的女人,一路狂奔,無意間欠下血債,他沒有惦在心上,甚至沒有時間回頭。逃命之時,連罪惡感都被消弭,他一心護衛著她,縱馬狂奔。
  雲夢大澤的邊緣,是寬闊的水澤,濕潤的泥土上種植了無數荷花。馬蹄梁斷花莖,愈是深入澤地,泥土愈是濕軟,馬蹄陷入泥淖,嘶聲掙扎著。
  「棄馬。」戎劍下命道,抱著她翻身下馬。
  十多名隨從冷漠的抽出長劍,揮刀割過馬頸,條地,馬嘶戛然而止,四周恢復寂靜。
  他們棄了馬,往澤地內走去。背後聽不到馬蹄聲,追兵似乎已放棄追擊,這讓他們鬆了一口氣,疲憊在鬆懈後襲來,所有人的腳步都是蹣跚的,幾乎就要軟倒。
  「放下我,我只是個累贅,絕不能再跟著你了。」芙葉絕望的搖頭,被戎劍拖抱著行走。幾個晝夜來的趕路,她全身疲軟無力,無法使上半分力。棄了戰馬之後,路途更是艱辛,她的陪伴只會拖累他。
  戎劍咬緊牙,表情凶狠,汗水在黝黑的面容上漫流,溶了先前乾涸的血跡。他沒有回答,也不肯放開她,固執的要與她生死患難。
  「還不能休息,我們必須尋到安全的地方。」他抱著她,堅持往前走。他清楚玄離的思考模式,知道對方絕對會斬草除根。
  「我們要上哪裡去?」芙藥問,每一個音的結尾,是一個累極的喘息。
  戎劍沒有回答。他答不出來。
  泥地濕軟,提起腳步後,水流迅速湧入曾踏陷的每一寸泥土,淹沒凹陷的泥地,水流粉飾太平,不留半點痕跡。
  撥開最後一處濃密的花莖花葉,戎劍驀地停下腳步,陰驚的眼中浮現絕望。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水澤。雲夢大澤浩瀚無邊,煙霧悠悠,寬闊得如同海洋,從這岸極目眺望也看不見彼岸的陸地,觸目所及皆是汪洋。
  無路可逃,生路就此被無垠的水澤截斷。
  空氣凝住,有某種奇異的預感,讓他們全都回了頭。芙葉察覺到戎劍的僵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全身的血液轉眼凍結。
  敵人持著刀,早已久候多時,氣定神聞的等箸,料定他們會來到這一處。
  風揚起,空氣被殺意凝住。
  衛士們舉的旗、銅戈上代表國喪的白綾、士兵的發,全都無聲無息的飄動著。玄離微笑著,揚起手中長劍,刀刃的邊緣映著光,哥地一亮,讓人眼前昏花。
  「殺。」他長劍一揮,陡然開口。
  士兵撲來,如嗜血的狼,舉著利刃逼近,一刀一個,迅速了結疲憊不堪的殘兵傷將。衛士們早已疲累不堪,無力抵抗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屍橫遢野,無一倖免。
  刀劍的撞擊聲,彷彿要鑽入她腦中那般尖銳。她緊閉著雙眼,被戎劍緊抱在胸前,聽著他如雷的心跳與喘息。縱然他不讓她觀看,但她仍可以感受到四周發生的一切。
  聽得到衛士們慘叫的聲音,鮮血噴出血脈,而後身軀倒落在地上,悶悶的一響。
  侏漠淒厲的喊叫,撲殺敵人的動作,因為傷重而蹣跚。他的嗓音都破碎了,接著某種鐵器砍斷骨骼的聲音,截斷了呼喊。
  能夠感覺到,戎劍的身軀僵硬了。她的雙眼閉得更緊,眼角滲出淚,十指因為用力而關節泛白,攀附著他。
  四周的聲音漸漸熄了,眾多衛士們專心對付起戎劍。兵器先是被他手中長劉格開,隨著」次又」次的攻擊,他縱然是稀世的武將,卻終究寡不敵甲。
  零星的刀劍,落在他身上,每一次砍入骨血的聲音,都透過他的胸膛,傳入她的耳中。那聲音之可怕,令她戰慄。他的血漫流到她身上,濕潤而溫熱,浸潤她的肌膚,染紅她已經污損的單衣。
  花羅上繡著婉轉的飛燕,而他的鮮血,染得單衣艷麗非凡。
  戎劍始終沒發出任何痛呼,一手揮劍檔敵,另一手仍懷抱著她。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仍盡全力保護她。
  砍人肉體的聲音愈來愈頻繁,她無法去計數,他的身軀上究竟有了多少傷痕,只知道她的衣衫都已經濡濕,潤進羅被,泥地上的足跡,都帶著他的血。這些人對他的傷害,讓她痛徹心肺。
  「不!」笑葉無法忍受,幾乎崩潰。「住手!」她用盡力氣的喊道,雙手攀住戎劍的肩,想用盡遣最微弱的力量保護他。
  在呼喊的同時,他手中的長劍被打落,銅戈鐵劍立刻壓上他的肩頭,強迫他尊貴的身軀跌跪在泥地上。
  「芙葉,還要勞你喚他住手,真是辛苦你了。」玄離走上前來,刻意曲解芙葉那聲呼喊的含意。「我的兄長,累嗎?何不好好的歇息?」他靠近戎劍,臉上掛著慣有的溫和微笑,額上還繫著喪家白麻。
  他的靠近,讓芙葉更加用力抱緊戎劍。這等反應,讓上挑的鳳眼略略一瞇,他不怒,反而笑。
  「就像是未央宮裡的那些人,在你的慇勤款待下永久歇息嗎?」戎劍冷笑一聲,雙眸陰鷥的睨著親生兄弟。他規劃了登上王位的所有步驟,卻功敗垂成,沒有注意到最可怕的敵人,其實躲藏在角落。
  玄離聳肩一笑,槭紅色的寬袖輕揮著。「王位太過誘人了,誰不垂涎?我不參與明爭暗鬥,是為了儲備實力,等待除掉楚王選中的繼承人,取而代之。」螳螂捕蟬,總忽略黃雀在後,他才是最後的嬴家。
  「為什麼要濫殺無辜?」戎劍兇惡的質問著,才剛要撲上前,肩上的銅戈鐵劍又將他壓回地上。他曾是楚地上最尊貴的男人,如今卻淪落至此。
  「你的勢力太過龐大,早已深植宮廷,與其花費時間培養我的勢力,倒不如斬革除根,一次殺盡了事。換做是你,難道不會這麼做?」玄離理所當然的問道,殺父奪位,大殺血親的舉止,在他眼中微不足道。
  他走上前去,有著君臨天下的貴氣,知道這已是登上王位前的最後一件小事。他伸出手,猛地一扯,將芙葉扯出戎劍的懷抱。
  她驚呼一聲,不肯鬆手,深怕一鬆手,從此就再難回到他懷中。銅戈砍來,不是揮向她,反倒是努向戎劍妄想奪回她的手臂。為了保全他的手臂,她只能放開手。
  「放開她!」戎劍吼道,如猛獸般奮不顧身的撲上前去,銅戈鋒利的刃不留情的嵌入他的肩頭,血花四濺。
  「別擔心,我不傷她的。」玄離將芙葉扯到身邊,撫著她的發,愛憐的抹去她雪白肌膚上的血,流連的滑過她的歷。
  她奮力撇過頭去,難以分清心中浮現的強烈情緒,是恐懼還是厭惡。知悉玄離的邪惡,與自身的愚昧後,她怎能再面對這男人?
  抗拒的態度,讓玄離的笑更深,他沒被觸怒,更享受於逗弄的遊戲。等待愈久,收成的果實將愈甜美;這對男女愈是愛得深刻,反目的情形就愈是精彩。
  「知道我是怎麼我來這裡的?」玄離靠在她耳邊,無限輕柔的問,由纖細的指掌,撫上她的肩。「記得嗎?這薰香可以送入肌膚,幾年都褪不掉的。芙葉,是你領著我找到這兒來,尋見我最可敬的兄長。」
  她睜開眼睛,瞪現眼前含笑的男人,全身劇烈顫抖。計謀是早就預設好的,玄離利用了她的私心,讓她萬劫不復。
  「玄離,不許碰她!」憤怒的吼聲傳來,就算是受制於人,戎劍的目光仍是懾人的。
  去離的手輕輕一顫,竟不自覺的退了一步。
  難以相信,明明都已經勝券在握了,他竟還會畏懼這男人。那雙鷹目裡,還有燦爛的精光,存有無限的野心與活力,那樣的火焰看得人連魂魄都要顫抖起來。
  他迫不及待的,想轉移那雙黑眸裡的注意力,等待著看見那些精光,全轉為澹稠的恨意。
  「這麼護著她嗎?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想不通我為何能反敗為勝,將你從繼承人的位子上拉下來嗎?」支離嘴角綻著笑,看著那雙眼睛從專注,轉為困惑。
  戎劍的目光,落在芙葉的面容上。
  她開上雙眼,無法迎視他的目光。自責與羞慚的情緒同時凌遲她,玄離卻還架住她纖細的肩,反剪她的雙手,將她推向跪在地上的戎劍。
  「芙葉,我美麗的芙葉,告訴他,是誰將毒藥灑在青石鼎裡的;告訴他,是誰協助我,讓他兵敗如山倒,從王位繼承人,淪為階下囚的。」玄離強逼著,非要她看向戎劍。
  眼淚落了下來,她的罪孽深得無法彌補。
  「不是的,我是——我是。」說不出辯解的話,玄離口中的罪狀,樁樁件件她都否認不了。「我只是不願意你迎娶那女子,我只是想要留在你身邊。」她慌亂的說道,淚水泉湧。
  她所說的話語,比玄離的笑,更讓他透骨冰寒。
  「告訴我,不是你。」戎劍注視著她,緩慢的說道,一字一句說出口都是艱難的,像是沾著他五內淌出的血。
  他不願意信,卻又不得不信。
  只有芙葉能夠在長慶殿內自由行走,不被任何人懷疑。事發前一夜,她夜間徘徊在廚室的記憶,點滴回到腦中,猶記得她在青石鼎旁采看著,而後投人他的懷抱裡,顫抖得如同秋季落葉。
  他原以為,她的顫抖是因為畏寒,事到如今才知道,那是擔憂被察覺罪行的恐懼。種種前因後果,在腦中瞬間接串,他最信任而深愛的女子,竟才是他失敗的主因。
  他是如此的深愛她,甚至將她的安危,擺放在自身性命前,罔顧安全,就是要攜著她逃亡——
  愛戀有多深,在遭遇背叛時,恨意就有多激烈。濃烈的恨瀰漫眼前,他定定的,只是篁住她。
  芙葉軟弱的搖著頭,無法說出半句辯駁的話。她伸出手,企圖觸摸他,但卻被他眼中的烈焰駭住。
  要怎麼告訴他,她的本意,真的只是要擁有他,絕不是想傷害他。這一切的一切,起因全是愛得他太深。她沒有想到,妄想獨佔地,竟要付出這麼可觀的代價。
  背後的玄離,仍在侃侃而談,享受極了此刻的一切。「你很優秀,很聰明,一直以來做冠群倫,你最致命的一點,是過早暴露了弱點。芙葉就是你的弱點,而我只是懂得該在何處施力。」他玩弄著芙葉的發。
  一聲獸般的狂嘯驚破寧靜,窮凶極惡的,戎劍揮開鋒利的刀劍,筆直的撲了過來。他的眼被恨意燒紅,看不見其他。
  「攔下他!」玄離扯著芙葉往復退,匆忙的下著命令。
  銅戈鐵劍砍在戎劍背上,企圖制止他的舉動。但他反身一揮,刀劍竟被揮開,飛散出去。難以想像,身受重傷的人,竟還有這樣的力量。
  芙葉咬緊了雇,清楚的知道,戎劍所瞪視的人是她、想撲抓的人是她、想殺的人是她。他恨她,比恨去離更重上幾分。
  淒厲的吼叫聲傳遢雲夢大澤,刀劍穿刺身軀,他仍舉步往前走來,無視渾身的鮮血狂流,靠著恨意支撐。
  立刻殺了他。」玄離連忙喊道,無心再戲弄戎劍,揮手要部下行動,快快解除他心頭大患。
  「不—。」芙葉喊道,推開鉗制,往戎劍撲去,想制止這可怕的一幕。她奔跑著,眼睜睜看著部屬們抽高刀劍,往他身上砍去。
  「不,不,戎劍!」她今生第一次呼喚他的名,他卻聽不見了。
  利刃劈過,截斷戎劍的頸項,血霧噴散,頭顱滾落在柔軟濕潤的泥澤上。他死去時,望向她的那一眼,充滿熾熱似火的恨。
  溫熱的血濺到她的身上,濡濕了花羅,戎劍的頭顱落在她身前。已經魂歸離恨天,那雙眸子裡竟還有深濃的恨,定定的,就是看住她,指責著、怨恨著。
  那眸子裡的恨,濃得比不開,灼得她的心發疼。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她不要他死啊,她只是要——只是要——
  確定了戎劍死去後,去離才敢接近。他走到她的身後,彎下身來,聞嗅著她淡淡的髮香,靠在她身後,以最輕柔的聲音勸誘。
  「你可是我的大功臣,我不會殺你。」整個計謀中,只有對她的垂涎並非詆言,她如此的美麗,哪個男人可以抗拒?戎劍一死,他追不及待要取而代之「留在我的身邊,我饒你不死,讓你做我的妾。」
  那輕柔的聲音,她是多麼熟悉,不久之前,就是這誘人的聲音,利用她想獨佔戎劍的慾望,掘了一個深深的陷阱。她被私心蒙蔽了雙眼,看不出這是足以讓她萬卻不復的淵竅。
  她伏在冷寂的屍身上,輕輕顫抖著,哀傷欲絕,眼神空洞,連淚水都干個。被她雙手覆蓋的寬闊的胸膛中,她最依戀的心跳,已經全然靜止,他的魂魄離開肉身,化人幽冥。
  驀地,英藥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玄離,撲上前去,握住戎劍腰間的琉璃短刀。
  「阻止她,快阻止她!」玄離連忙叫著,聲音中透著驚慌,立刻知道了她的意圖。
  這麼美的女人,他尚未嘗到,怎能就放她香消玉頭?她可是此次戰役的戰利品。
  芙葉以短刀抵住纖頸,刀刃已經刺入半寸,鮮紅的血摻了出來,沿著雪白的刀刃流下。她沒有察覺到痛楚,低頭看著戎劍的頭顱,注視著盈滿恨意的眸子。曾經說過生死都要追隨他的,她直到此刻仍想信守諾言。
  「別走,等我,我這就來找你。」她低語著,說得匆匆忙忙。快快快,再遲一些,是否就追不上他了?
  刀刃穿透雪膚,劃斷血脈,濺出一片血霧。
  疼痛先是尖銳,接著逐漸遠去,連四周紛擾的聲音,都聽得不真切。芙葉緩慢倒下,眼前逐漸昏黑,鮮血浸潤柔軟的泥土,濺濕了一旁的蓮蓬,包裡著蓮子。
  玄離恨恨的低語聲,靠在她的耳畔,包含著極度的惡毒。
  「想死嗎?以為用死就可以逃離我,跟戎劍做同命鴛鴦嗎?」他直起身來,嘴邊綻出惡毒的笑。「休想!我得不到你,也絕不讓你如願,我不讓你們死在一處。」
  玄離將戎劍的首級丟人云夢大澤,帶走了屍體,大隊的人馬離去。
  芙藥被遺留在蒼茫的雲夢大澤邊緣,逐漸冰冷。凋零的荷花飄落,一辦又一瓣的覆蓋在雪白冷寂的肌膚上,緩緩淹沒了她。她的魂魄在雲夢大澤中徘徊,執意找尋他,失了血色的唇喃喃自語。
  別走,等我,我這就來找你。
  衣衫沁染了雲夢的水,羅襪陷入雲夢的泥,她追趕茫茫湘江水,如同上古時那癡情的女子。
  失了眼,從此不能看;失了口,從此不能言;失了耳,從此不能聽;失了性命,她從此成了遊蕩的孤魂。只是,她鑄下的彌天大錯,即使是付出了性命,也不能挽回。身軀一點一滴的冷了,她的魂魄隨血滲透,化入黃泉,只剩無聲的呼喚還殘餘人間。
  別走,等我。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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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流年似水,朝朝暮暮,歲歲年年,奔流不休,溫潤的土地逐漸乾涸,滄海成了桑田。土地上逐年飄揚過樂曲,傳唱過各類詞句,漢賦唐詩宋詞元曲。轉眼,已經是明代。
  笛聲飄揚,而後花落雲夢。
  湘水邊緣,仍是城樓崢嶸,仔細一看,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樣。城毀城起,不知重複過多少次,古老的城牆伴隨前朝湮滅,如今,這座城被喚為臨湘。在人煙鼎沸的城牆外,沿著一脈綠水走去,尋得一座幽靜的院落。
  木匾橫在門前,書寫著「荷苑」兩字。
  荷苑裡沒有傢具陳設,培植荷花的器具倒是齊全得很,彷彿這屋子是用來種植荷花,而非居住。
  五月荷花綻放時,年邁的老媼與年輕女子,白髮與紅顏共剪初開的荷花贈與路人。
  女子有著姣好容貌,渺如雲夢晨霧的雙眸,潤如初開荷花的唇,讓人一見傾心,只是那雙眸子裡卻盛滿憂鬱,如同雲夢澤地上的雲霧,千年難散。
  今年荷花依舊準時開放,舒展粉嫩鮮妍的荷瓣,如同等待許久的女子,前來赴一年一度之約,也不及待。荷苑前人跡絡繹不絕,有人是為了討些荷花回家供佛,有人賞花的興味卻不濃,特地出城來,為的是一窺這女子的絕色。
  老媼則熬了茶湯,贈與往來的人們。贈茶的姿態,格外熟練。
  馬蹄聲由遠而近,先是幾匹領路的栗馬,裝飾得十分華麗,不知是哪間富貴人家的隊伍。栗馬後方,尾隨著矯健馬隊,剽悍的駿馬以及騎士們,清一色黑色勁裝打扮。
  栗馬疾速通過,黑馬群卻在荷苑前方不遠處停住,馬蹄收勒,馬背上的男人們面無表情,嚴謹的氛圍比起軍隊有過之而無不及。
  栗馬奔開數十丈後,才察覺到身後動靜。一匹栗馬折了回來,男人臉上堆滿了笑。
  「風蕭,怎麼在這裡停馬呢?只要再行幾里,入城後就是魏府,府內早已備受水酒,等著替各位接風,不如入府後再歇息。」他說道,策馬想再往前,卻被人立即攔下,這明顯的羞辱讓男人臉色愀然而變。
  「風爺有事要辦。」一個男人冷冷說道,策馬橫在眼前,阻止對方再上前,防衛得格外森嚴。
  「你們這些效才,我是在跟風爺說話,哪裡輪得到——」憤怒的辱罵尚未出口,後頭傳來叫喚,止住他的忿忿不平。
  「魏福,不得無禮。」另一匹栗馬策上前來,端坐馬上的,是個僮美高雅的年輕男人,看來只有二十好幾。
  「是。」魏福嚥下咒罵,在主人面前必恭必敬。該死,若不是主人需要風家的兵力,他哪裡需要對這些粗人卑躬屈膝?
  人群間響起低呼,認出這男人的身份。
  栗馬上華貴的俊美男子,是臨湘城中的商賈巨擘,名為魏江。他長袖善舞,接掌魏家後,將家中生意打理得更出色。約莫十年前,與官府聯手剷除亂賊,將一干匪徒殺盡,那場屠殺染紅了湘江水,讓人觸目驚心。
  從此洞庭湖南北岸全知曉了魏江的名,再也無人膽敢阻攔魏家生意。
  可惜,榮景只維持到去年,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一群亂賊,神出鬼沒,身手矯捷,挑釁似的專我魏家馬隊下手,前前後後卻過十來次,官府卻連亂賊的背影都沒見過,更遑論是抓人治罪。
  魏家虧損驚人,這十年來所賺的利益,早已全都賠盡。最近更有風聲傳來,據說那些亂賊,接著就要直闖城內的魏府,放膽搜刮一番。
  魏江不再指望官府,想出以暴制暴的方法,請來聲名顯赫的風家馬隊,親自須進臨湘城,想躲過一劫。
  那個高踞黑馬上,亂髮張狂,目光神情皆具冰冷,被稱呼為風爺的男人,即是風家馬隊的首領風行健。他年約三十,臉龐如刀鑿冰雕般冷硬,對於魏江的有禮態度,並沒有多加理會。
  魏江未被冷淡的態度嚇退,仍是拱手為禮。「風爺在此停馬,是有何事要辦?不妨說出,讓魏某代勞。」順著風行健的目光看向荷苑,目光集湊處站著一位美貌女子,正捧起盛開的荷,贈與婦人。
  女子的清麗絕色讓人眼前一亮,難以移開視線。艷冠京城的傾國名妹,魏江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這麼令人心動的女人。她纖細溫婉,以綢緞繫著長髮,衣衫上繡著婉轉回首的飛燕,衣著與尋常女子不同。
  風行健仍是靜默無語,俐落的下了馬,筆直往荷苑門前走去。或者,該說,他筆直的往那女子走去。
  魏江挑起眉頭,好奇的注視著。他驟然想起,曾聽過這女子的傳聞。她的容貌驚動城內富豪貴族,惹得人議論紛紛,但幾年來心懷不軌的人們,卻總沒能越雷池一步。
  「風爺是對這荷花精感興趣嗎?」魏江開口問道,看向風行健的隨從何毅,眼中閃過些許光芒。他盤算著,若是能夠知悉風行健的喜愛,投其所好,倒也是一條路子,至少能夠稍稍掌控這高深莫測的男人。
  「荷花精?」何毅皺眉。
  「人們傳說,或許那女子是荷花精,凡問女子哪會有那麼撼人心魂的絕美容貌?」
  流言未曾被證實,荷苑仍是年年開放七日,如同在特定的日子裡,等著某個特定的人。
  魏江徐緩說著傳聞,嘴角噙著笑,俊美的眉目甚至比一般女子更美上幾分「無人知道她的來歷,甚至不曾聽過她開口,她只在荷花盛開的那七日裡出現,而後就消失無樅。」他略略一頓,笑意加深,繼續往下說去。「莫非,風爺在此停馬,也是為了她?」
  「風爺的事,我們不過問。」何毅轉過頭來,冷冷打量魏江。
  冷絕的目光,讓魏江一凜。怎麼風家馬隊的所有人,都有這麼冰冷的目光?讓他也為之膽寒。那樣的目光,源於這些男人的生性冷酷,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轉身望去,馬隊的眾人,目光一致望走了他,如刀如劍、如斧如鋸,將他針在原處。
  這一瞬間,他親自聘請回府的馬隊,竟比那些亂賊,更讓他恐懼。
  他來了。
  察覺那身影走近時,她雙手一顫,荷花從雙手間跌落。
  劍眉朗目,寬闊的肩與高大的身軀,依稀是舊時模樣,只是比起她熟悉的身影,他身上多了濃稠的血腥味,彷彿已經在血海中翻騰了千百年,每年見他一次,那血腥味就澹上幾分。
  一年不見,他又殺了多少人?
  他走過來,睥睨彷若無人,人群自動讓開,感受出他張狂嗜血的氣勢,全都畏懼他散發的隱隱殺氣。
  她專注的望著,以目光吞噬他的身影樣貌。一年只見他一面,到底是不夠,難以填補她飢渴千年的相思。匆促的見這一面,之後她就必須再回去陰暗的地方,熬過數百個白晝與夜晚,苦苦等候下次見他的時分——
  纖細潔白的雙手握緊荷花,粉嫩的花瓣也顫動著,她望著他,萬千情緒都斂在眼中,如滔滔的湘江水,非得經過重重攔阻,才能遏止。
  眾人都沉默,望著眼前這對男女,隱約察覺到某種不尋常。難以說得上是何處有異,是那女子幽怨得讓人心憐的眼神?還是那男人冷絕目光中的輕微撩動?
  他走了來,在荷苑前站定,日光在他身後投射,他龐大的身軀製造出的陰影,籠罩了她。他低下頭,以陰鷥難解的目光審視著她。
  她拿起一朵含苞的荷,贈與他,熟練的舉止,這時竟有些顫抖。非要咬緊唇,她才能克制扯住他的衣袖,對他傾訴的渴望。
  他接過荷花,拿出紋銀,無言的遞來,視線與她糾纏,似冰似火,難以說得分明。
  她搖頭,不肯收。
  他將紋銀放置在花籃旁,轉身離去。
  如此光景,年年重複。
  望著他的背影,她的心中悵然至極,當他轉身離去時,絕望如江水將她吞噬。難道,今年也只是如此嗎?只能匆促的見一面,連隻字片語也沒有,她終究等不到他開口的一日?
  風行健走回馬隊,俐落的翻身上馬,將荷花的長莖投入駿馬的啣環中。部屬們沉默著,早已習慣他的行徑,沒有對他取花的舉止,露出疑惑神情。
  這已是一項慣例,每年經過這裡,風行健總會向那女子,取一朵初開的荷花。
  魏江將一切看在眼中,露齒而笑「昔日燕太子丹,為酬壯士荊軻,獻上美人雙手、千里馬肝。如今,在下聘了風爺,怎能怠慢?」他的目光鎮住那窈窕身影。
  風行健看向他,緩慢瞇起黑眸,眸中光彩更加難解。
  「風爺若是感興趣,可以將那女子帶回府裡,在寒舍居住的這段日子,就讓她好生伺候。」魏江微笑說道,揮動華麗的衣袖。那袖,如鳥類燦爛寬闊的冀,颯颯舞動。
  他伸手措向荷苑前,仗著財多權重,光天化日之下,竟就指示擄人。魏家累積財富,靠的是機智權謀,而非奉公守法,再者如今事關性命安危,自然必須祭出非常手段。只要讓風行健滿意,那些亂賊勢必無法踏入魏府半步。
  自古以來,美麗的女人總是收買男人的最佳利器。
  魏福立刻明瞭,跳下馬去,奔往荷苑。雖然對風家馬隊厭惡至極,但是他也心知肚明,這些人長年在刀口上舔血過活,個個心狠手辣,他可是得罪不起的。
  「魏爺有令,讓你跟我走。」魏福沉著臉說道。雖是個奴才,但狐假虎威,靠著主人的權勢,說起話來也是極為霸道。
  老媼放下手中的杯,緩步走了出來。「荷苑從來只是剪荷贈與路人,分文不取,也不曾得罪過誰,您何必苦苦相逼?」她徐徐說道,臉上滿是皺紋,年老得不知歲數。
  「輪得你來說話嗎?」魏福喝了一聲,不將老媼看在眼裡。
  老人家不怒不慌,反而嘴角泛笑,平靜的望著魏福。那目光深不可測,似乎飽含著眾多的秘密。「這麼霸道,不怕要惹來災禍的嗎?」她淡淡說道。
  魏福哼了一聲,只當對方是胡言亂語。
  沒有人敢仗義執言,全都閃避到一旁,匆促的離開,深怕遭受池魚之殃。魏府權勢驚人,尋常人家惹不起,而這女子來路不明,半點靠山也無,別的不說,光是那美貌,就該是要惹禍的。
  「還不走?非要我動手抓人嗎?」魏福瞪視著她。這女人甚至不開口,是生來就啞了,還是看不起他,懶得回答?他的火氣上湧,怒火將雙眼都炙紅,伸出手就準備來搶她。
  翦水秋瞳中流洩慌亂,她咬緊了唇,光是從精緻的眉目,就看得出她的不安。贈荷的這些日子來,不曾遇過這種事,富豪們雖然對她感興趣,卻還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膽。幾乎要忘記,縱使經過再久,人間強者凌弱、欺辱女子的惡行仍難以遏止。
  在危急的一刻理,她看向他。那是千年前的舊習,她總向他尋求幫助,至今不改。
  魏福踏上前幾步,毫不憐惜的抓來,只想拽了她就回去覆命。
  風行健黑眸一凜,連濃眉都未曾挑動,殺氣輻射而出,馬隊眾人的目光一致,氣氛更形緊繃。何毅迅速抽刀,刀光如流星破空,鋒利的刀刃劃破空氣,那聲音,類似絲綢被撕開的聲音。
  接著,只聽得一聲慘叫,沒人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魏福伸出的那雙掌,轉眼已經應聲落地,鮮血狂湧,四處飛濺。
  眼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眾人屏息,別說議論,連說話的勇氣也杳然無蹤一雙雙眼睛裡,都流露出對風家的膽怯。
  「我說了,太霸道,是要惹災禍的。」蒼老的聲音響起,在一片寂靜中顯得詭異,話裡的含意,彷彿早就預料了這幕血光之災。
  溫熱的血濺在年輕女子的肌膚上,也染紅了她的衣裳。她劇烈的顫抖,明顯的受到驚嚇,溫潤的唇兒輕抖,甚至無力抬手拭去頰上的血跡。
  何毅冷笑著,將刀上的血抹在魏福的衣襟上。「知道是風爺想要的東西,你還想碰?未免太大膽了吧?」刀鋒緩慢挪到頸間,威脅的輕磨著,挑選合適的下刀處。
  魏福握著斷掌,冷汗狂湧,劇痛讓他抖得無法成言,張了嘴只能喘息,知道若再多說個半句話,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請留給魏某幾分薄面,饒他一命。」魏江全身緊繃,連聲音也變得不自然,含笑的友善面具,頭」次出現裂縫。
  「你的這個奴才該感謝出手的是我,而不是風爺,否則,恐怕就不只是斷他一雙腕子了。」何毅來回磨著刀,笑容森冷。「如果是風爺出刀,你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等到察覺時,頸子跟腦袋老早已經分家。」
  魏江的笑臉僵硬,勉強維持鎮定。這算殺雞做猴嗎?雖然先前就知道風家馬隊噬血成性,但是他可是僱主,這些人竟連半點顏面也不留,當眾傷了他的僕人。
  「他只是想為風爺代勞。」他咬緊牙根,徐徐說道。
  「我要的東西,不需別人動手。」風行健總算開口,口氣冷然,掃了魏福一眼,而後策馬上前。
  他來到她面前,傾下身來,審視她許久,那目光像是要將她看穿。半晌之後,他才伸出手,以帶著刀繭的指掌,擦去她頰上濺著的血跡。
  多年來,頭一次觸及她的肌膚。魏福的冒犯,反倒讓他打破往例,不再只是取了荷花就轉身離去。
  初次見到她時,只覺得胸口撩動。那一眉一目,該是他記得的,偏偏卻又想不起來。記憶堆疊,窮盡今生也想不起。莫豐,關於她的點滴,埋藏在神魂的更深處?
  風行健一年到此處一次,把玩由她手中遞來的一朵荷花。記憶逐步鮮明瞭些,總有一天,他該是會想起來的。而今年到來,不僅是要見她,更是要了結心上一樁牽掛。
  今年該是最後一次來到此地,偏偏就在這次,跟她有了牽扯。
  這是上蒼注定,還是她苦苦等待,好不容易求來的契機?
  天地間有無言的鬼神,從久遠前,輾轉看到了如今。那一下輕觸讓她等待得那麼久,也讓鬼神們發出喟歎。
  難以分辨,這是一個開端,還是一個了結。
  她全身顫動,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欣喜。等待了這麼久,他終於伸手觸碰了她,終結她的無能為力。當他的手撫上她,在她四周凍結的時間才又開始流動。總算,她走入了他的今生。
  他的指掌落在她頰上,沒有移開,察覺她的顫抖。
  這女人肌膚冰涼,如染了寒意的荷,粉嫩的肌理像極了菲薄的花瓣,有淡淡的幽香,粉白中還透著紅潤的顏色,肌膚骨肉血,都染上荷花的香氣。觸摸她的那瞬間,不信鬼神的他,此刻也不禁懷疑那傳言的其實性。莫非,這絕美的女子真的是荷花精的化身?
  「你不會說話?」風行健問。
  溫潤的唇輕放,半晌後才吐出輕柔的聲音。「會。」簡單一個字,也說得萬分艱難。許久不曾言語,幾乎就要忘記,諾言該是如何使用的。
  「名字呢?」
  她裡定他,緩緩開口「芙葉。」將名字說得仔細些,是否能夠喚醒他的記憶?
  他沒有反應,望著她的黑眸仍舊冰冷無波。她的音容與姓名,未能勾起他塵封已久的記憶。
  那冰冷的神情,她曾在夢裡依稀見過。千年過去,雲夢大澤濕潤的土地一寸寸的乾涸,昔日的滄海成了桑田。她信守誓言,執意前來尋找,而他,卻已經忘了她。
  「你不記得了,是嗎?」她歎息著,握住他的指掌,閉上雙眸細細感受,緩慢的輕磨著,尋求著記憶裡的溫度。無人知道,她渴望再度碰觸他,渴望得心痛。
  帶著哀傷的詢問,讓他皺起澹眉。除卻難解的熟悉感不提,臨湘城內外不該有人認得他,而她的一言一行,卻在在表示對他十分熟稔,這代表她知悉他真正的身份?
  「我該記得嗎?」風行健反問,更加逼近她的瞼兒,散落的黑髮覆蓋了她,與她的發摻融,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彼此。
  她緩慢睜開雙眸,靜默無語。
  何毅走上前來,也察覺出情況有些異常。他沒有收刀,眼神戒慎。「風爺,這女人似乎知道些什麼。」他橫目掃了一眼魏江,再望向眼前的女子。「風爺,若要顧全大局的話。。」話語戛然而止,卻透出殺意。
  風行健濃眉緊皺,知曉何毅的弦外之音。為了大局著想,是該寧錯毅不錯放.
  該怎麼處置她,由我來決定。」他冷冷說道,伸手擒住她,輕輕一帶就將她據上馬來。衣衫的飛燕,連同殲細的她,全落入他懷中,那姿態家極了歸巢的燕,歷經千年後才又回到歸宿。
  「是。」何毅眼中閃過訝異,卻沒有多加開口。謹慎如風爺,竟也有無法當機立斷的一刻,這女子到底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在眾人的注視中,風行健摟抱著那女子,策馬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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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30 10:48: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風行健無法說明,為何要扯了她,策馬離開人群,來到僻靜之處。與她獨處的慾望來得強烈,他望著懷裡的女子,決心一探究竟。或許,將她的來歷問得分明了,盤桓胸口的熟悉感,就會不藥而癒。
  綠水盡頭,穿過層層垂柳,是一片淒迷的茵茵綠地。此處遠離臨湘城,鮮少有人跡。飛燕在此盤桓,低語不去,如剪般的冀,剪碎晴空。
  原來,這兒還有燕子。
  駿馬停步,他俐落的翻身下馬,將她抱到綠水之旁,重重擲下,而後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
  「你是誰?」他冷冷的質問,眼底眉梢裡尋不見任何感情。
  她被推落在草地上,肌膚上傳來刺痛,似乎已經擦傷。她沒有低頭采看,只是靜默的仰望著他。
  「我或許,該說是你的舊識。」她的笑容裒傷,眼底彷彿鎖住了無限的秘密,那些令人哀慟的種種,她只能獨自品嚐,不能傾訴。
  她的回答讓他全身緊繃,低伏的動作緩慢至極,如一頭逼近獵物的獸。每靠近一寸,黑眸中的殺意就增添一分。
  「舊識?這兒不可能會有我的舊識,那些識得我的人早已經都死絕了。」風行健徐緩的說道,下了馬踏住她的衣衫,壓住她的衣袖,困住她如困住一隻蝶。
  倘若看得仔細些,說不定他會認出她衣衫上,那精緻婉轉的飛燕改樣。
  他的靠近沒有讓她膽怯,即使那顯而易見的殺氣,她也甘之如給,沒有迴避。她靜靜伸出雙手,輕觸他的衣衫,以及他強健的肌理,手兒有些顫抖。
  許久不曾觸及人的體溫,由他身軀傳來的溫度,讓她的血肉一點一滴的暖了,總算有了活人的溫度。
  〔你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我是誰?」芙葉低聲問道,沒有被嚇退。她根開衣袖,只穿著單衣翻身跪坐在他面前,以雙手輕撫著他冷硬的輪廓。
  眼前,舊時天氣舊時衣,已是最大的提示,她無法說得更多。倘若他想不起來,是否代表他早已遺忘了她?
  這些年來,你年年在這裡分送荷花。」他言簡意賅,說出對她僅有的所知。
  「那更早之前呢?」她詢問著,望人那雙沒有情緒的黑眸,那深邃的眸子只映出她的面容,尋不見任何溫柔,彷彿在他的魂魄中,所有悲歡都已經死去許久。
  他怎麼可能還記得?都是千年前的舊事了。
  悠悠的,前塵往事都在腦中流徜而過一件件、一樁樁,只有她記得格外深牢……
  千年前的那日,戎劍的魂魄散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她尋不到他,魂魄隨鮮血流失,侵入泥土,滲入水流。
  百川聚集於九泉之下,在地底深處的黃泉口湧出。那條河,幽冥府底稱之為志川,千魂萬魄總從那兒來到地府。忘川之畔,在奈何橋邊,有個渡口。渡口旁,有座古老的亭子。
  芙葉在那兒,遇見了婆婆。
  這婆婆是誰?她並不知道。
  渾渾噩噩的墜入黃泉,來到這裡,她仍在找尋著心中惦念的身影,口乾舌燥,喉間像是有火在燒。想捧起涓涓忘川水,水卻穿透肌膚骨肉,流洩回忘川,永遠捧不到唇邊。
  死去的魂,若無人奉祀,只能永世承受飢渴之苦,芙葉連一口水都喝不得。這種痛苦,無人能夠抵耐,總逼得孤魂野鬼們匆匆再入陽世,不多流連。
  婆婆走過來,不知已在忘川畔停駐多久,似乎日日在這兒,掬水給往來的魂魄飲用。她憐芙葉受苦,以青銅的樽舀了忘川的水,遞來眼前。
  「孩子,喝吧!」她苦口婆心的哄著,這些魂魄非要經她的手,才能飲水。
  芙葉接了過來,雙手在抖,顫抖的將水捧到唇邊,渴得太久了,幾乎要忘記水的滋味。只是,這是忘川的水,她有幾分遲疑。那個忘字,如一枚針,戳刺在心上。
  「我能喝嗎?」她捧著銅撙,卻不動。
  「當然能喝,喝了之後,忘卻前塵畜夢、了斷前因後果,過了奈何橋,就入輪迴合,六道之中尋個去處,不用在這裡受苦了。」婆婆慈藹的說道,將銅撙又推近了幾寸,靠在她的唇邊。
  水的氣息,讓人心醉神迷。她多久不曾飲水了?
  只是,啟了這水,就必須忘卻前塵舊夢?就連戎劍也必須忘了嗎?她心中一震。
  怎麼能忘?她還想見他一面。
  「不,我不喝。」她舉起手,將水倒回忘川,寧可飢渴煎熬,也還要再見他一面。他說過的,誰人先死去了,就先在奈何橋畔等著,她怎能先走?
  「不喝忘川水,可是不能渡過奈何橋的。」婆婆皴起眉頭,搖頭歎她太傻。
  「我不過去。」
  「像孩子,你知不知道,違逆輪的魂魄,要遭受什麼樣的責罰?」
  芙葉閉起雙眼,堅決不飲忘川水,銅樽在手中握得格外緊密。
  她就是不走,要等他。
  婆婆的歎息,聽來十分遙遠,充斥在萬古的幽冥問,徘徊不散。「違逆輪迴的魂魄,白晝時需遭火焚、入夜後必遭水溺。你想得清楚了?哪個人、哪件事值得如此執著,讓你受這樣的苦?」
  「戎劍值得。」她低語著,雙手覆蓋在胸前,想起他所說的誓言,在她心中烙得那麼深切。
  哪個人若先死了,就在奈何橋旁等著。不論生死,都在一起——
  戎劍說過的一字一句,她都仔細的惦念在心中,如收藏著最寶貴的珍寶。
  「但他恨極你、怨極你,怎麼可能再信守的定?」
  「他不守約定,我來守。」
  放是,她站在奈何橋的這端,靜靜等待著,看盡了來去的魂魄,卻總見不奢想見的那人。她日夜受著火焚水溺之苦,這麼嚴酷的責罰,連最堅忍的男人,都要哀號哭泣,而她卻默默忍了千年。
  輾轉的,在忘川之畔,她聽見關於他的種種。他的魂魄不入地府,只在陽世奪取男嬰的軀殼,罪孽一世比一世重上一分,他因為恨極她,所以不肯再見她一面。
  花自飄零水自流,千年過去了,她總還記得舊日的約定,在飛燕繚繞的燕子居,在枕席間,他在她耳畔所說的誓言。
  經過許久,心都要枯竭時,婆婆才開了口。
  「你想見他?」
  「是。」
  「就算他早已忘了你,也要見他?」
  「是。」
  「那麼,去尋他吧,一年給你七日,以他今生為限,或許,你能夠拯救他陷溺於血海中的神魂。」
  婆婆歎息的說了,她是仙人的心頭血,生來精魂就該是癡情的。她全然不懂,只知道能夠再見他一面,就已欣喜得神魂俱動。
  千年前那藕蓬濺過她的血,結成的蓮子,就是她凝成的魂。千年宿怨,光影飄蓬,連魂魄都隱約縹緲,她只能在花開的短暫七日出現人間。
  但陰陽兩隔,天有倫常,她不能將埋葬的記憶帶來陽世。婆婆仔細的叮囑,除非他觸碰她,否則她不能觸碰他;除非他開口,否則她不能開口;除非他想起舊日點滴,否則她提都不能提——
  頸間一陣尖銳的疼痛,讓她全身」顫,硬生生從亙古的回憶中驚醒。才一回過神來,望人的是他那雙殘酷冷絕的眼睛。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有力的雙手扼住她的頸項,徐徐的用力,冷淡的表情猶如渲殘殺婦孺的舉止對他來說稀胡平常。
  頸間的壓力升高,截斷呼吸,她艱難的掙扎著,卻被他龐大的身軀壓制在草地上,完全動彈不得,就連在生死邊緣擺盪時,都未曾如此痛苦。她喘息著,連視線都迷濛了。
  眼前的男人,不是那個疼寵她的戎劍,而是身陷血海,早被血腥洗滌得無半點柔情的風行健。
  「你究竟是誰?」他稍稍鬆開手,卻沒有放開,重複退問。只要稍一用力,他的指掌就可以扼斷她的頸項。
  「只是一個你遺忘了的舊識。」芙葉輕聲說道,連呼吸都困難。她的喉間疼痛,不由自主的顫抖,稍稍溫暖的血液,此刻又冷了下去。
  雖然以精誠致了魂魄,但在七日裡她托了荷花而生,倘若他的下手狠絕些,她仍舊會在歷經痛苦後,硬被驅逐回地府,重複死亡的過程。
  「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過去?」他瞇起黑眸,望著纖弱的她,如望著一隻可以隨意擺佈的美麗獵物。照理說,知悉他與魏家糾葛的人,早應該全都死盡,屍首沒人滔滔湘江水中,在世上不該還有活口。
  再都,倘若這女子真是他的舊識,為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她是誰?記憶上被蒙了一層霧,而她是霧裡的花,望過去時,只覺得那綽約的身影是心上的一抹剪影,深刻卻不清晰。
  「我知道的,是更久遠前的你。」芙葉喘息豐,吐出字句,氣息幾乎就要在他的手上斷絕。眼前浮現紅霧,她和全身軟弱,雙手卻還執意攀住他,不肯放。
  「多久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他逼問著,將她拉近,凶狠的注視著她。
  他與魏家的恩怨起源於十多年前,總以為她所指的,就該是那時的交集。哪裡知道,這女子懷抱的秘密其實更加久遠。
  她緊閉溫潤的唇瓣,沒有開口,連雙眼都緩緩閉上。別說中不能將前世的事悉數告知,就算是能說,他又怎會相信?然而,玄離掌管竹簡書冊,早將弒父殺兄的篡位醜事掩去,史冊上沒留下那場慘劇,翻遍史冊也未必尋得見他們的名。古今中外,從來都是勝者寫歷史,沒有例外。
  風行健截斷空氣的殘忍行徑,讓她為之昏眩,溫潤的唇微微張開,眼中所見的都是他冷酷的模樣——
  她會在他的手中,再一次歷經死亡嗎?她救不了他喝?
  絕望湧上心頭的瞬間,熾熱的唇貼住她,哺人珍貴的空氣,以及鮮烈的生命力,他的掌滑開,落入她的發中,強迫地迎接這熱烈的吻。
  她溫潤的唇柔軟顫抖,卻是冰冷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天地間只剩下他癲狂的吻,她喘息著,在他的狂亂下驚慌的低吟。四片唇似乎彼此尋找了千年,再也不願意分開片刻。
  他擺佈她的生命,卻又在最後那瞬間,不許她死去,將她從死亡的邊界拉回陽世。
  芙葉軟弱的躺在他懷抱中,在他的唇移開後,仍舊難受的喘息著。
  風行健擁抱著她,濃眉緊皺,冷酷的神色被懊惱取代。他是該順從理智,當場就了結這言行難解的女子,但是當雙手用力,掐得她近乎沒有氣息時,她眼中閃過的哀傷,偏又勾起他不捨的情緒。
  他想不通,為何要手下留情。
  「你知道我跟魏家的恩怨?」他將她扯到面前,冷漠的睨著她。
  芙葉搖頭,輕撫著喉間的傷,只是一下輕觸,就疼得全身顫抖,似乎已經留下傷痕了,足見他用力之狠毒,在剛剛那瞬間,他是真心想置他於死地。
  心間浮現深深的痛楚,他不是哀憐自己的命運,而是在痛苦著,眼前的他竟是如此殘酷的人。是那些仇恨,讓他變得冷血無情嗎?
  我永遠都會惦念著你,把你放在我心中,烙在神魂裡,直到滄海成了桑田,也不遺忘你。
  他明明就說過,會永遠惦念她的。千年過去,去夢大澤乾涸成為田地,他的記憶裡卻已經尋不見關於她的點滴了。
  「我所知道的,是你尚未想起的事情。」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的雙眸。「你若是不放心,擔心我的存在會對你有任何困擾,何不把我留在你身邊,隨時監視著?」芙葉提議道,她必須留下,在他身邊緊守著。?
  上蒼給她的時間太過短暫,眼看就要來不及,她救得了他嗎?
  風行健瞪視著她,黑眸深黯。他殺不了她,卻也不能放她離開。這女人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格外玄妙,是另有含意,或者她根本已經瘋癲?
  她如一道證,而他亟欲解開謎底。將她留在身邊,一切就能昭雪嗎?從觸碰她,將她拉人懷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跌入深深的迷霧中。隱約的知道,只有留住她,才能看清霧的另一端有著什麼。
  他握住芙葉的下顎,銳利的目光在她平靜的表情上巡視著。
  「留在我身邊,就必須以死做代價。」風行健伸出手,將她圈人懷中,緊緊的貼在胸膛上。那位置格外的適合她,彷彿已經空虛了許久,就是在等著她來填補。
  他總會殺了她,不論是她危及他的復仇計劃,或是看完了整出復仇戲碼,最終一切總會以殺她滅口做給。她難道不怕死?寧可付出性命來換取留在他身邊的機會,她求的到底是什麼?
  她靠在他胸前淡淡一笑,無畏無懼,那笑容美得動人心魄,卻也哀傷得讓人心憐。
  「死亡並不可怕。」她輕聲說道,聲音化為湘水的漣漪一圈圈的漾開。「許久許久之前,我就已經死過一次了——」
  風行健帶著她前往魏府,白晝隱沒,月出東山,一彎月牙懸於天際。都屬們早已在魏府歇息,等待著他歸來。
  看見他懷中抱著那纖弱的女子時,眾人眼中浮現詫異,卻也沒有多加詢問,銳利的目光,在靜默中全鎖住了芙葉,估量著她的突然出現,有何意義。
  芙葉的手緊握住他的窄袖,細看著城內的景致,這是她千年後首度進入臨湘城。許久前的那一夜,為了躲避去離,一千人自長慶殿匆促離去,而後喪命於雲夢大澤,這麼長久的歲月來,她不曾再踏入這城一步。
  這座城已經尋不見過去的模樣,當風行健策馬進人魏府時,她的心中卻狠狠一動。
  這座毛邸,依稀是舊時長慶殿的所在。她永遠忘不了那座宮殿,曾居住著她最深愛的男人,她偶爾會逗留,在寢殿中伺寢。在玄離的計謀下,宮殿在夜裡浴了血,無數的人躺臥在血泊中,無神的雙眸都荃著她——
  萬萬沒想到,她會再度回來。是上蒼注定,要讓先前的種種,都在這一處做個了斷嗎?
  何毅守在門前,接著韁繩,將駿馬帶人馬廄。看見芙葉的時候,他的眉頭蹙起,打從心裡嚴防著這來路不明的女子,對她有著深深的芥蒂。僅從她能影響風行健這點看來,就夠讓他提高警戒。
  「其他的人呢?」風行健翻身下了馬,確定她能夠站好後,才鬆開手。
  「弟兄們都各有安排,居住在魏府內外,牢牢實實的把住每個出入口。」何毅簡要的說道—抬頭望向年輕的主人。
  「很好。」風行健淡淡說道,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若非長年跟隨在他身邊,對他瞭解夠深,就連何毅也難察覺,那黑眸深處閃過的驚人殺意。
  「魏江在大廳裡擺下酒席,說是您一回來,就請去赴宴。」何毅停頓半晌,抬眼望向大廳的目光裡,也帶著興奮的光芒。「風爺,跟魏家有關的一干官員都到齊了,他們正為了盜匪的事,設席討論著。」有意無意的,提及盜匪二字時,何毅嘴角一勾。
  「再等等,時機末到。」風行健抬頭,觀見天邊那枚月。斜斜的鉤月,兩端鋒利得類似刀刃,期待著要飽嘗腥甜的鮮血。
  要嘗的,想來該是仇人的血。
  「風爺,是否該帶這位姑娘去歇息?魏江已經命人收拾了您的住所,我可以領姑娘過去」何毅問道,視線轉向芙葉。主人讓這女子活著,就表示另有打算,他就算擔憂,也不再開口過問。
  「不必,她跟在我身邊。」風行健看向芙葉,握住她細瘦的手腕,往大廳上走去。他跨步如風,她幾乎等於是被他拖著行走。在行走時,他甚至沒有回頭,瞧瞧她是否能夠跟上。
  大廳之上,有著最吸引他前去的人們。他等著這些人聚集一堂已經有數年之久,等得望眼欲穿,在無數個深夜輾轉,被恨意燒灼得無法成眠。
  只有芙葉,察覺在踏入大廳的那瞬間,風行健全身散發的強烈興奮。縱然他表面不動神色,臉龐依舊冷硬如石,但是他據著她的手,太過輕微顫抖。她抬起頭望著他,有些詫異。
  席上有誰是他格外在乎的嗎?為何見到這些高官時,他的眼中有某種光芒一閃而逝?
  芙葉認得那種眼神,千年前他偶爾帶著她前去秋獵,每每將獵物逼到無路可退,在親手了斷獵物性命的前一刻,他眼中就會浮現那種光芒,興奮而熾熱,陶醉得熱血沸騰,格外享受著獵殺的快感
  「風爺,總算等到您了,各位大人們可都久候多時了。」魏江慇勤的站起身來迎接,拱袖站在席前。第一客席早已空出來,就等著風行健落坐。
  風行健跨步而入,沒有半點回應,甚至連輕微的點頭都沒有,逕自在客席上落坐。
  高官們紛紛蹙眉,不滿風行健的高傲態度,倒是魏江不以為意,揮抽哂笑,將寬闊的袖反剪到背後,偏頭看見了芙葉。他挑起一雙月眉,盯住她不放。
  「風爺,這荷花精……」
  「我的。」風行健冷冷的說道。
  魏江又是一笑,繼續審視著芙葉。他本以為風行健帶著這女人離開,是要去找個地方享用,之後就會任意揚棄,哪裡知道竟會大費周章的帶回魏府。莫非,這女人如此銷魂,讓風行健一嘗之後就難以捨棄?
  在燈火下端詳,竟發現這女子看來更加清麗動人,比白晝時更加令人驚艷,從一踏入大廳起,就吸引了所有視線。
  「風爺的眼光果然高超,連挑的女子都是一等一的。」一個高官說道,一面撫著自個兒懷裡的美貌家奴,仍隔空覷著芙葉,毫不掩飾眼中的色慾。
  芙葉咬著唇,本能的靠近風行健,在他的庇護下,躲避其餘男人的覬覦。這是千年前的舊習,她至今仍未遺忘。
  大廳上歌舞酒肉正酣,美貌的歌妓穿著曳地的羅緞紗絹裙,舞著堆繡寬袖,唱著前代的情詩。芙葉聽不懂,靜默的坐著,雙手握住他的衣角,不放手。
  詩詞歌賦倘若說的都是女子的心事,那麼格律皆可拋,千古只需壓一個「寂」字做韻。
  歌妓描眉畫目,個個打扮得嫵媚嬌柔,取悅席間的達官貴人們。不論何朝何代,男子奴役女子似乎總是理所當然。這樣的行徑,何時能夠改變?
  風行健低下頭來,望見她不安的神情。在燭火下瞧著,她看來更加纖弱,膚色白皙得接近透明,他手掌一緊,緊握她的手,那纖細的雙手冰冷得如浸了水,讓他皺起濃眉。
  「喝。」風行健將酒杯湊到她唇邊,命令她飲酒。喝了這燙熱的酒,她的血會暖上一些嗎?!
  芙葉溫潤的唇貼著杯緣,只是靜默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反抗,低頭細細啜飲溫熱的酒,一點一滴,艱難的將溫酒飲盡。
  魏江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倒是沒想到,風行健會如此在乎這女子。
  「可惜了我前些日子從西域購來的美酒,全讓盜匪能卻去,那酒能滋補養身,倒是能讓這位姑娘喝上一段時日,好滋補身子。」魏江歎息道,使美的眉目上浮現惋惜,視線掃過賓客們。
  「那些盜匪,早該」個個抓了戮首示眾。」一個男人喝得半醉,憤怒的一槌桌子,雙眼騰得通紅。那些盜匪劫了他數次,讓他幾年來攢的財富,全都見了底,怎不讓他恨得咬牙切齒?
  「錢財是身外之物,失了只是小事。」另一個男人,穿著銹以雲雁的官服,頭戴儒巾,是湘地最高的行政官。他一向老謀保算,看得比其他人長遠。「我更為擔心的,是那群盜匪在劫完財後,似乎打算衝著我們這些人來,前次那趟劫貨,還殺了我一個屬下。」他順手拍撫著身旁的掌酒少年,無言的安慰著。
  少年勉強微笑,臉上卻閃過深惡痛絕的表情,握著酒壺的手,收至最緊,關節因為用力而蒼白。被殺的那人,是他的孿生兄長。
  「那些盜匪想做什麼?要了錢後,如今想來要命?!」
  「怕的,就是要命。」
  這句話一出,讓大廳上變得寂靜,別有保意的目光,在無言之中交替。這些人,似乎都有著共同的秘密。
  魏江輕敲桌面,引了眾人的注意。「有風爺所領的馬隊在,各位大人可以高枕無憂,這府宅內外,都將由風家馬隊駐守,防衛得滴水不漏。」他微笑說道,穩定人心。
  風家的馬隊為保鏢護院接鏢隨護,這隊人馬由風行健率領,身手矯健得不可思議,幾年來從沒出過岔子。就連朝廷都聽過風家名號,這兩年淮南水患,朝廷賑銀就是交託風家馬隊護送。
  綠林好漢們聽見風家的名號,莫不心驚膽戰,名副其實的合「風」喪膽。
  魏江可是花下鉅簣,才請來風行健,一為安心、二為保命。他也是個聰明人,當然早已看出,那群盜匪來歷絕不簡單。
  只是,不知為什麼,親自聘回風家馬隊後,他心中的不安卻沒有減輕半分。只要一接觸到那些男人的視線,他心中的不安就逐步萌芽,似乎在暗示著某段宿命的了結……
  「說得正是。」那個身穿雲雁官服的男人,舉杯向風行健敬酒。「風爺,盜匪一事就全權交給您了。」
  風行健難得的舉起杯。「是的,交給我。」他淡漠的說道,眉目低斂。
  只有芙葉瞧見,那抹曾在何毅嘴邊浮現的笑,如今顯露在風行健唇邊,那笑顯得更猙獰了些,令人戰慄。
  他為什麼這麼笑?他把獵物通到角落了,就要動手了嗎?
  哪裡來的獵物?芙葉順著他喀血的目光看去,只看見滿室的達官貴人,爭著向他敬酒。
  「別淨說那些話題,先把盜匪忘到一邊去,有風家馬隊鎮守著,盜匪們還能猖狂嗎?今日各位難得齊聚一堂,不如好好的享用佳餚美酒。」魏江不理會心頭的不安,佯裝微笑的舉起酒杯,揮袖示意,終結這令人不悅的話題。
  下人扛來一具鼎獲,鼎鏤中香氣四溢,萊蔬魚羊共烹,美貌的女僕以珍貴的景德瓷盛起佳餚,分送到賓客面前。
  魏家的筵席名滿天下,據說連當今天於所享用的吃含、所使用的器具,都比不上魏家奢華,也難怪眾多高官,全都樂於做魏江的座上客。
  女僕將一甌鮮羹端到風行健的桌前,多瞧了這男人一眼,隨即被那冰冷的模樣震攝,端羹的手都有些顫抖,連忙匆促退開。這男人的冷酷神情,與他一旁的嬌柔美女形成強烈對比,一個如寒冰二個如春水。
  高官們迫不及待的舉箸享用,發出讚歎之聲。大廳上只有風行健不為所動,食物不曾動過半口。從頭到尾,他靜默的以目光審視著席上的人們,一個看過一個,看得格外仔細。
  在眾人大快朵頤的時候,大廳上卻聽得一陣令人難受的喘息聲。
  芙葉以雙手搗著唇,臉色慘白的站起身來,在眾人詫異的注視下,踉蹌的奔出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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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30 10:48: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夜涼如水一枚月在天邊覷著,赤裸的纖足慌不擇路,在偌大的幽暗庭院中胡亂奔著。
  好不容易撐到一處水池旁,尖銳的痛楚就讓她全身軟弱,她顫抖的跪倒在地,五臟六腑都在翻攪,疼得像是有人以煨過火的刀刃,殘酷的戳刺著,每一下喘息,疼痛就更加劇一分。
  「你怎麼了?病了嗎?」低沉的聲音靠得很近,風行健已經追了出來。他的步履觸地無聲,如最優雅的獸。
  「沒有,我只是——」芙葉搖頭,無法繼續說下去,費力的克制著,臉色慘白,冷汗濕了幾層的花羅。
  風行健才一觸摸到她肩頭,她就臉色一青,伏在水池旁開始劇烈的嘔吐。帶著酒香的液體落入水池,激起陣陣水花,先前被他逼著喝下的溫酒,此刻涓滴不差的全都嚥了出來。
  他瞇起眸子,望著她仍乾嚥不已,連連抽搐的粉肩。
  「你不能喝酒?」他知道有人生來就不善飲,但只是一杯溫酒,就會讓她如此難受嗎?彷彿她先前喝下的不是酒,而是致命的毒。
  她沒有力氣說話,只能搖頭。胸中又是一陣劇痛翻湧,她跪在水池旁,發出低低的呻吟,難受得幾乎要昏厥。
  「那又為什麼要喝?」風行健來到她身邊,單手一提,握住她纖細的腰,將嬌弱如柳的她擁人懷中。她柔若無骨的身軀,此刻摸來更冷了。
  他不能理解,倘若她不能飲酒,為何先前沒有抗拒,反倒柔順的飲盡杯中的酒?
  「因為,你要我喝。」笑葉低聲回答,靠在他的胸膛上輕喘,緊閉著雙眼。這軀體是荷花化身,沾不得半點尋常吃食。
  只是,不能食用人間煙火是一回事,引發她劇烈嘔吐的,卻是大廳上的景況。
  芙葉想起,曾在地府的望陽鏡中,看見她死去後楚宮的種種。
  交離將戎劍的屍身帶回宮中,放入鼎獲中烹煮,帶著冷笑大宴群臣,不敢品嚐的大臣,全推出斬首。他以戎劍的屍身,熬成一鼎羹,測試大臣們的心意——
  大廳裡那些人進食的模樣,讓她想起千年前的慘況,霎時間痛徹心肺,再也受不住嘔吐的衝動,只能逃了出來。
  她的溫馴讓他全身一僵,喉間彷彿梗了什麼,嚥不下也吐不出,抱著她的雙手環緊了幾分。
  為什麼她的口氣神情,彷彿就算他要她縱身跳下斷產,她也會無怨無悔的遵從?
  這來路不明的女子,一言一行二顰一笑,都滲染進他的理智中,如涓涓水滴,滴穿冷硬的頑石。身陷仇恨後的這幾年,他頭一次感受到心神震動,心頭由她而起的撩動,漸漸變得深刻了——
  庭院中寂靜無聲,她傾聽著他的心跳,緊閉著雙眼,不知道他正在望著她。他的心跳強而有力,是她最依戀的聲音,只有聽著這聲音,她才能安心,確信他的存在並非是她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流水冷冷,這座宅邸的前身,那座雄偉的長慶殿中,日夜也有流水奔淌。
  「我渴了。」許久之後,她低聲說道,掙扎著想起身,卻又軟弱的跌回他胸膛上。
  「別動。」他皺起眉頭,聲音變得嚴厲,見不得她如此虛弱的模樣。
  「我想喝水。」芙葉哀求著,雙手攀著他的肩膀,仰望著他。
  這身軀唯一能飲用的,是這片土地上的涓涓水流,她只靠那清涼澄澈的水,就能維持在陽世的這七日。
  風行健沉默的抱著她靠近水池,水池上浮著數盞燈籠,隨著水流挪動,讓地面映出淡麗光彩,如數枚浮月。他擁抱著她的姿態,也倒影在水面上,隨著水波晃動。嬌小的她坐在他懷中,接著他以雙堂掬了水,來到她的唇邊,執意親自餵她。
  她仰起頭,先是望進他陰合的眼中,接著以纖細的雙手,覆著他黝黑寬厚的掌,將溫潤的唇湊上他的掌心。
  他掌中的那汪清水,吹箸夜空的那枚月,靜靜晃動。
  她將那枚月,連同他掌中的水飲了下去。
  那水冰涼甘甜,滋潤著她乾渴的喉嚨。清涼的水滑人身軀,平撫了先前溫酒帶來的翻攪,她閉上雙眼,感受水滴滲透進身體。
  「還渴嗎?」風行健問道,無法理解,為何只是一捧水,就讓她如此滿足。
  「不,這就夠了。」她搖搖頭,睜開眼睛,秋水雙剩盈盈閃爍。
  他這些舉止,讓芙葉心頭流淌過溫熱的水流,希望的火苗悄悄燃起。到底,他不是真的絕情吧?否則,又怎會如此仔細的看顧她。是不是在神魂的深處,他仍是她深愛的那個男人?保留了對她的些許情意?
  她溫潤的指掌,滑過他的眉目,用觸覺重新熟悉他的血肉,這個簡單的動作,是她期盼了千年的宿願。
  他轉過頭去,避開。
  芙葉輕聲歎息,而那聲歎,讓他回了頭。
  她靠上前去,以唇瓣輕貼著他的肌膚。
  「請別轉開。」她低聲懇求著,緊閉上雙眼,貪戀他的氣息與體溫,重溫著曾做過無數次的舉動。
  為了再見他一面,她在奈何橋畔苦等了那麼久。他還恨著她嗎?她好想問。
  起先,她是想解釋。繼而,她是想詢問他是否還怪罪著她。如今,不論他記不記得都好,她只想說一聲抱歉。
  奈何橋,不過三尺,為何妨在橋畔千年,她無論如何都跨不過?
  是因為,他死前的那一眼,她始終牢記心中。
  罪惡感如同巨石,這千年來都緊壓在胸口,疼得銷魂蝕骨,她不敢再奢求他的愛情。細細追究起來,她的罪過源於太深的愛戀,為了獨佔他,她盲目的躍入玄離所掘的萬丈深淵,那一念之差,竟害得兩人死於非命,牽連長慶殿中眾多人命。
  那場錯誤,讓她付出了千年的悔恨做代價,也讓他在仇恨的汪洋裡,浮沉了那麼久水波蕩漾,芙葉悠然一歎,保入他寬闊的胸膛,無意間瞧見冉浮在水面上的燈籠,那燈骨玲瓏,以淚竹劈成,做成荷花的形狀。她端詳著,看不出糊在燈骨上的,是白色的花羅,抑或是其他的布料。
  她伸出手,嘗試的輕觸水上浮燈,才一觸及燈骨,指尖就傳來刺痛。
  「啊!」芙葉低呼一聲,指尖已經被灼出一片紅腫,在白暫的肌膚上,燙傷格外刺目。
  「你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燈火會燙人嗎?」風行健粗暴的質問,握著她的手,將被燙傷的指尖浸入水池中。當她觸及燈火時,他的神智被擔憂所淹沒,理智如春江上的薄冰,陡然迸碎。
  「我只想看看那是什麼布料一時出神了,沒有留意到燈火。」雖然被燙得發疼,芙葉的視線仍落在燈籠上,沒有察覺到他眼中,因為擔憂她而浮現的暴躁焦急。「那是什麼?非絹非絲,輕薄至極,這種布料我先前不曾見過。」她說道,想看個究竟。
  風行健皺起眉頭,單手扯來一盞浮燈,在她面前將燈籠上的宣紙撕裂。這宣紙來自宣城,是上好的糊燈材料,但是她的關注卻不在紙料的珍稀,而是宣紙本身。
  「你連紙都不知道?」他瞪現著她。
  「紙?」芙葉輕放溫潤的唇,重複這陌生的名詞。在兩人生還的前世,她未曾見過這些東西。
  「你先前難道不曾見過紙?」風行健的眉峰聚攏,緊盯著她如玉般的眉目,除卻懷疑,心中有更深的困惑。怎麼可能有人不知紙為何物?她的神態困惑茫然,看著宣紙的模樣格外專注,又不像是刻意佯裝。
  她到底是從何處來的?竟會連紙都不知道。
  「我生長的地方,尚未有紙;而這些日子來,我居住的地方,不需用到紙。」她淡淡一笑,想起冥府中無盡的歲月。她苦守於奈何橋畔的這段歲月,陽世起了多少變化?
  在她等候著他的歲月裡,時間冉冉流去了。
  庭院深深,大廳中的喧鬧被拋在腦後,風行健抱著芙葉,往幽暗的院落裡走去,經過亂石假山,來到專為他準備的院落。
  幽暗的庭院中傳來隱約的歎息,只有她聽得見。是不是那些魂魄仍留在這兒,千年了都仍未散,非要看她把罪過價還?
  是誰在那兒?是汀蘭,還是侏漠?
  陰影搖晃,真有人影從幽暗處走來,看得仔細些,是風行健的隨從何毅。那一瞬間,她的視線迷茫,看得不真切,竟將何毅看成了侏漠。
  何毅為兩人推開門,似乎早料到風行健會中途離席。「風爺,吃食已經備妥了。」他低聲說道,看了芙葉一眼,知道道女子再次影響了主人。「請風爺用餐,屬下告退。」他將門關上,不再打擾。
  風行健大步跨入屋內,將芙葉放置在椅上,順手要將衣衫褪去。
  「請讓我來。」她制止他的舉止,起身走了過來,一雙含苞荷花似的手落在他的襟上,接起解衣的動作。
  她的手勢先是遲疑,接著慢慢熟練,彷彿正在溫習著許久前慣有的姿態。時間隔得太久了,她的動作變得生疏,要細細的回憶,才能想起。
  他身上穿著黑色勁裝,窄袖束腿,跟舊時狩獵時所穿的胡服意外神似。她解開衣扣,除下腰帶,為他褪去那身勁裝。一旁擺放著男子的衣飾,似乎是魏江命人準備的,她沒去動用,只拿了一枚竹梳,執起他因風而凌亂的一綹發,輕輕的梳理著。
  千年光景彷彿都不存在,舊時天氣舊時衣。就連人,也是舊時的那個。
  黑黌梳整後,她解下自己發上的石青色帶子,為他盤上,自個兒的發就隨意披散,如一絲絲幕,將她包裡在內,那絲鍛般的黑髮很長,幾乎就要拂地。
  「你習慣為男人寬衣?」風行健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口氣因為心中浮現的不悅而嚴苛。他的目光變得嚴厲,冷冷注視著她。
  芙葉抬眼望著他,露出沉靜的微笑。
  「我只習慣為你寬衣。除了你之外,我不曾為其他男人解過衣衫。」她從他眼底眉梢所看見的,可是嫉妒?
  他眼中的冷漠不變,將她的話當成胡言亂語。只是,在鄙夷她的謊言時,心中卻又撇不去冉冉浮現的那絲似曾相識。這根本是瘋狂的,倘若他真的讓她貼身的服侍過,由得她仔細的寬衣梳發,他怎麼可能會不記得?
  隱隱約約的,她的一切在他心中都還有痕跡,像是一個曾烙得格外深刻的印子,卻又被他用力抹去,如今只殘餘模糊的影子——
  她轉過身去,將角落的吃食全端上桌,再為他將酒溫熱。這些食物似乎都是讓何毅另外準備的,他只在屋內飲食,宴席上除了曾經以酒沾唇,此外不曾吃過任何東西。
  謹慎是他的天性,與生俱來。
  簡單的菜蔬盛在碟中,還有著兩盅酒。食物雖然不盡相同,但是舉止卻是類似的,溫酒與怖萊,都是女人會為男人所做的動作。放下銀筷後,她退到角落,靜靜坐著,不打擾他用餐。
  角落裡擺放著長莖荷花,是魏江為了投其所好,特別命人採擷的。其中一朵,蓮蓬已經成了形,稍稍輕碰,荷瓣輕輕落地,留下燦爛如焰的荷蕊顫動著。
  魏江連她的衣裳都準備了,還附了一枚巧匠雕琢的折枝花玉鎖,以及各類珍貴飾品,看得出是盡全力想討好風行健。如此處心積慮,為的就是求他阻擋橫行的盜匪,救那些高官們」命。
  「過來。」桌邊傳來沉聲喝令。
  「我不需進食。」芙葉的手撫過折枝花玉鎖,輕聲回答,仍坐在角落。
  風行健皴起濃眉,瞪視著低頭撫過衣衫的她。看她那專注的模樣,似乎對布料,以及上頭的繡花紋樣格外感興趣。她不進食,難道只靠飲水就能存活嗎?
  「過來,我只是要你坐在這裡。」他瞪視著她,粗暴的說道,過度用力的放下酒杯。溫酒機開,空氣中添了酒的氣息。他早習慣獨飲獨食,如今竟在需索她的陪伴,非要時時刻刻都見到她在眼前,才能安心。
  對她逐漸增添的熟悉感,讓他十分焦躁。她究竟是誰?為何總能輕易的影響他?他在心中反覆自問了無數次,仍找不出答案。
  芙葉露出溫柔的笑容,拾起荷花,來到桌邊坐下。她徐緩的將蓬蓬撕開,以銀簪挑出蓮子,青翠的蓮子落了滿桌,她將蓮子放置人折枝花玉鎖裡,仔細的封存,如同藏起一個久遠的秘密。
  倘若有機會,這蓮子會不會萌芽,化為一池的荷?
  風行健沉默的飲著酒,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看著她沉靜的惻臉,那殲細的輪廓映著燭光,他的心中有著奇異的騷動。一抹激烈的神采在眼中點燃,雖然他的表情未變,但那抹眼神軟化了他的五官。
  她抬起頭來,發現他正瞧著她,灼熱的目光包圍了她。嫣紅湧上粉嫩的頰,她偏開頭,視線移向別處,不敢看向那雙熾熱的黑眸。
  「先前在湘水旁,你提到跟魏家的恩怨。」芙葉轉開話題,將焦點放在他今生的種種。她想多瞭解他,但是他讓她知悉的,卻只有無盡的恨意。「你跟魏家有仇嗎?」
  風行健黑眸中的火焰,轉為銳利的冰刃,週遭的氣息都變了,彷彿誰妄想觸摸,就要見血。
  毫無疑問的,她觸及了一個最不該提的問題。
  「今晚你在大廳上所看見的那些人,都跟我有著血海保仇。」他極為緩慢的說道,注視著她的臉龐,不錯過任何細微的表情。
  「倘若你跟他們有仇,為什麼又要領著馬隊來救他們?」她困惑不解,抬頭望著他,想起在大廳之上,那些人侃侃談論著,將他當成了唯一的救星。
  在冥府裡太久,她幾乎就要忘記,這凡塵間的恩恩怨怨。
  「救?」風行健扯唇一笑,那抹獰笑,類似於猛獸獵殺前的冷嗤。「那些人,都要死,無人能救他們。」
  芙葉的雙手顫抖,幾乎握不住那枚玉鎖。玉石冰冷,她的手也冷,心卻更冷。
  從他的口吻中,就聽出堅決的殺意,倘若他真勁了刀,會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恨意之下?血腥的氣息如此濃重,他已在地獄的邊緣,再不回頭,從此就將、水世不得超生。
  她還剩多少時間,還有多少機會?
  「該是跟他們口中的那群盜匪有關吧?!」她開口問道,筆直的望人那雙無底的黑眸,溫潤的層有些輕顫,卻不肯移開視線,非要看盡他面容上的冷絕神情。她還懷抱希望,想在其中找尋一絲情感。
  風行健剩視著她,權衡著該透露多少。「知道太多內情,只會讓你招來殺身之禍。」
  「我說過,我並不怕死。」她哀傷的一笑,用這笑容換取他微薄的信任。「我這條命已該是你的了。」她仰起頭,黑髮散落。
  有力的掌伸來,扣住她的下顎,將她扯人懷中。他居高臨下的俯荃,薄唇擦過她的發,嘴角的獰笑未減。
  「你太過好奇了。」他的指掌落在她的頸間,徐緩的來去。
  〔將死的人,總有權在死前知道些什麼吧?」她的笑容有些顫抖,卻仍固執的,就是要從他口中聽見內情。她不怕疼痛、不怕死亡,只想著能多瞭解他一分一毫都是好的。
  風行健瞇起雙眼,逼近她清澈的眸子,雙手來到她的肩上。提及埋在心上的種種,他成了噴血的獸,指掌握得更緊。
  「你真要聽嗎?真的嗎?」他的笑容猙獰,笑聲沙啞,眼中閃耀著光芒。
  她的肩膀被他握得好疼,痛徹心肺,骨頭似乎就要斷折。
  「告訴我。」她罔顧疼痛,艱難的懇求著,執意分擔他心上的秘密。他灼熱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肌膚上,熾熱的氣息,混合在他幾近瘋狂的目光中。
  她瞬間有了錯覺,無法分辨此刻是身在他懷裡,還是在一頭猛獸的指掌下,瀕死的等待著利齒致命的一咬。
  風行健張開唇,咬住她柔嫩的唇,用力的一嚙,咬破那溫潤的唇瓣,在舌尖嘗到她的血。他笑得狠毒,雙手握得更緊,說得格外迅速。
  「席上的那些人,十年前合演了一齣戲。由魏江領著兵,以剿匪的名義滅了湘水畔一戶商家,將那戶商家的錢財瓜分一空。」他察覺到她正在顫抖,卻無法分辨她的顫抖,是因為他所說的殘酷故事,或是他刻意的咬傷。
  她低呼一聲,臉色蒼白如雪,只能望著一臉兇惡的他。在兇惡的表情下,她是不是看見了他心上不曾痊癒的傷?
  她不恐懼,只是哀傷。
  風行健誤解了她的低呼,笑聲由口中逸出,那聲音竟類似於猛獸的嘶吼。「他們揮刀殺人,老弱婦孺,壯丁奴僕,無一倖免,八十幾口人全被戮首,屍首扔入湘水中。這些,就是魏家眾多財富的開端。」魏江所賺來的每分錢上,都沾著鮮血。
  八十幾口人?這數字議芙菜全身一顫。為什麼不多不少,偏偏是八十幾人,與長慶殿那一夜死去的人數相仿?
  「這就是那群盜匪的由來?他們全是倖免的遺孤嗎?」她握住他的指掌,摸索到他肌膚上殘留的舊日傷痕,沒有將話問得分明。知道即使問了,他也絕對不會鬆口再多說什麼。
  想到他經歷的痛苦,淚水如斷線的珍珠,從她的眼中紛紛墜落。
  難道,這樣的悲劇沒有盡頭嗎?他在陽間的這幾世中,總是不斷經歷這樣的痛苦。沾在身上的血債,一世多過一世,只會增添,不會減去,蒼天何時才能放過他?
  或者該問,他何時才肯放過他自己?
  風行健沒有回答,許久之後才又開口,瘋狂與痛苦又被理智覆蓋,他恢復了冷靜。
  「他們必須以死償罪。」他下了結論,宣佈那些人的死罪。
  芙葉只能望著地,在他的指掌下顫抖著,無法遏止心中蔓延的絕望。他這麼堅決,是否從魂魄中,就根深柢固的恨著負過他的人?
  問盡天地,追究他的前世今生,她無疑才是那個負他最多的人。她不禁要懷疑,倘若他其的想起了前世種種,真的聽得下她的道歉嗎?是否還來不及說出隻字片語,他已用那把利刃,了結她寄托荷花而生的殘魂?
  「死亡並不可怕,肉體上的痛楚,其實十分短暫,真正可怕的折磨,是永無止盡的懊悔。」她低聲說道,緊閉上雙眼,體會著只有她才知道的苦痛。那痛苦,已經折磨了她千年之久。
  最可怕的折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的魂魄一直活著,陷溺在無窮的悔恨中,難以逃脫。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懊悔帶來的折磨有多可怕。
  「那些惡人不會懊悔」他冷漠的斷言。做了惡事的,就全都該死,關於這點他堅信不移。
  「惡人不會懊悔,但是罪人會。並非做了惡事的,就全是惡人,有的時候,做了惡事的,只是無知的罪人。」她徐緩的說道,低斂眉目,雙手輕輕顫抖。
  有太多的罪人,只因當初的一念之差,從此之後萬卻不復。
  例如她。
  聽不下她接近求情的話語,風行健不耐的撒唇,大掌滑入她的長髮中,另一手制住她嬌小的身子,將她安置在心口。他的唇準確的找到她的,靠在她染了血的唇邊輕摩。他們的吻裡有著絕望,有著她的血。
  「你說得太多了。」他嘶聲說道,雙手落在她的衣襟上,無心慢慢解褪,他用力的一撕。
  寂靜的夜裡,有布帛被撕裂的聲音,格外刺耳。
  她發出一聲無助的低吟,驚慌的注視他,無力抵擋他的癲狂。是先前提及的血腥往事,讓他變得瘋狂,急切的想尋求遺忘嗎?
  花羅撕裂後,雪白的肌膚顯露在燭火下,他的目光變得更加熾熱,大掌撫過柔軟的肌膚。連拿間的南,也與許久前相仿——
  這是初次,還是溫習?就連她柔軟的身子,也讓他有著熟悉感。他絕望的吻著她、擁抱她,在黑暗的歡愉裡翻騰,將她的身軀當成唯一的浮木。
  他褪下衣衫,黝黑的肌理強健有力,上頭有無數的傷,像極了一頭野生的猛獸。褪下衣服後,連年代也模糊,他更像是她記憶中那個男人。
  不只是像,分明就是他。她的戎劍,她傾盡神魂愛戀的男人。
  英葉無處可逃,在床沿瑟縮著,被拖入他的懷中,顫抖著承受他無盡的癲狂,他引起的火焰包圍她、燒灼她。
  她仰起透著紅暈的嬌靨,露出雪白的頸,如絲如緞的黑髮散了一地。燭火盈盈,照拂著兩人,她聞見酒與荷花的香氣。
  她輾轉輕吟,如被擒住的無助鳥兒。他是獵人,而她是他的獵物。
  激烈的、煩惑的、軟弱的、疲倦的歡愉。她軟弱無力,在被褥間扭動著嬌軀,不知是在掙扎,或是迎向他的狂熱。
  一點一滴的,她的血液也被他染得燙熱,久遠前的情慾,慢慢的流淌在她的血脈中,歡愉從陌生,徐緩的變為熟悉。他雖霸道,卻總不會傷了她
  月兒悄悄隱沒進雲中。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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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30 10:49: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驚擾她平和夢境的,是火光,還是人們的驚叫聲?
  一醒來,被褥已冷,風行健不見蹤影,而窗欞之外火光築然。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這問宅邸裡肯定是有事發生了!
  驚叫聲四起,有好幾聲叫聲在最高亢處,被硬生生截斷,而後陡然變得寂靜,連喘息聲也不可聽聞。她全身一震,想起了最不願意想起的一幕。
  依稀記得,在雲夢大澤的邊緣,那場最後的戰役時,她緊貼在他的胸膛上,也曾聽過這樣的聲音。
  是亂賊闖入了嗎?
  芙葉走下床鋪,只穿著單薄的衣衫就奔人庭院中。院中無燈,連原有的燈籠也全被砍滅,她盲目的走著,直覺的知道,該往哀號聲最密集的那處尋找他的身影。
  哪處有最濃稠的血腥氣息,他就該在那一處吧?
  她奔走到大廳上,那兒已是一片狼藉,在華貴的器皿間,濺了大量的血,好多人躺在血泊中,而更多人瑟縮在牆角,身上儘是刀傷。仔細一看,那些人全是先前縱酒享樂的高官,才一日不到的時間,轉眼就已倫為階下囚。
  站在大廳中央的,是一群黑衣的男人,眼睛全是嗜血的冰冷,手中持著刀,虎視胱胱的看著群聚在牆角的高官們。這些亂賊闖入魏府時,竟寂靜得沒半點聲響,如夜裡陡然來襲的狼群,任何人都無從警戒。
  風家馬隊全無蹤影,妄想反抗的人,都被殺盡了。達官貴人們,全被驅趕到大廳上,只穿著單薄的衣衫,盡數都是被從枕席間強拉出來的。此刻,有人求饒、有人哀號、有人咒罵。而黑衣人們沉默以對,只拿那雙眼睛,靜默的盯著。
  殺意凝聚,燭火映過鋒利的刀刃邊緣。驀地一閃,讓人心驚膽戰。
  門前,出現了一個纖弱的人影,與大廳上的殘酷景況形成強烈對比。
  一瞬間整室都沉默,眾人都回頭,目光凝聚在芙葉身上。那張絕美的容貌上,沒有半點驚慌,仍舊平靜如昔。她對滿室的種種都視而不見,略略搜尋後,就只看定一個男人。
  那男人一身黑衣,面容上蒙著黑布,只看得見一雙凌厲的黑眸。他的發上,有著一條石青色的帶子。那帶子綁成簡單的結,是她親手綰上的。
  芙葉無所畏懼,筆直的走向他,一身素白的她,梁足走人滿地血腥,不知是誰的血濺在裙上,點點如細碎的浮花。她望著那雙無底的黑眸,無視眾人的錯愕,以及滿室的血腥。
  即使天地都覆滅,她也能認出,那該是他的眉目。
  她踏過遍地血海,筆直的走來,纖弱的身子輕顫著,那雙清澈的眼裡卻見不到半分畏懼。早在心中起誓,就算包圍他的是激烈的怒火、灼燙的恨意,她也要來尋他
  那男人靜默的瞅著她,而後扯下蒙面的黑布。
  當蒙面的黑巾扯下時,大廳上傳來一陣不敢置信的喘息。倒臥在地上,等著被宰割的人們瞪大眼睛,錯愕的望著那人。這個男人,本該是他們的救星。
  「風行健!」始終沉默不語的魏江,率先吼出那個名。他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綻露,俊美的眉目如今因憤怒而猙獰,醜惡得有如修羅惡鬼。
  在風行健扯下布巾的瞬間,他腦中豁然開朗,這才明瞭自己是踏入了一個陷阱之中。
  原來,這才是風家馬隊的真正身份,他想要避開災禍,親自聘了風家馬隊入府,哪裡知道,這竟是引狼入室。風家馬隊就是官府始終緝拿不到的神秘的盜匪,他親自將最想取他首級的人,領進了府內。
  風行健低頭荃著緩緩走來的芙葉,嗜血的殘忍目光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那光彩消逝得太快,幾乎就要讓人以為,那抹情緒的波動只是幻影,而非真的存在。
  「你來做什麼?」他的聲音冰冷,沒有任何情感的溫度。
  「你去何處,我就跟你到何處,不論水火、不論生死,我都會跟隨著你。」她淒楚的一笑,不在乎他全身散發的殺意,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腰,貼上他的胸口。
  他黑衣上的血,染了她一身,一朵」朵,都是璀璨的血花。
  早就從他恨極的目光口吻中猜出,他先前所說的,關於被殘酷的殺滅的種種,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是他的切身經歷。只是,她料想不到,他會如此迫不及待,選擇在今晚就執行復仇。
  「風行健,是你!」先前那個身穿雲雁官服的男人,顫抖的低語,絕望的知道,連最後一線生機都被斷絕了。
  所謂的盜匪,早被請入了府內,還諷刺的被他們奉為座上嘉賓。
  風行健打算關起門來,進行一場血腥的屠殺,所有人求助無門,只能任憑宰割。等到天明後門戶一開,外人才會發現,魏府內的人早已全部死絕,譽滿天下的風家馬隊,將逃逸無蹤,背負著減門之罪,從此成為亡命天涯的要犯。
  有人發出衰嗚,絕望的顫抖。有人則不死心,扯住風行健的衣角,拚死懇求。
  「不要殺我!你們要什麼我都可以給,金銀珠寶,或是高官厚祿,我都——」他聲淚俱下,以顯猛烈撞地,想博取一線生機。
  倏地一道劍芒掃過,鮮血濺地,那人沾了風行健衣角的一雙手被砍了下來。連哀號都來不及喊出,他顫抖的昏厥倒地。
  芙葉粉肩一抖,緊閉雙眼。「你打算怎麼做?」她低聲問道。
  「血債血還。」他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決心,透過胸膛傳來,震動她的耳。
  她睜開眼睛,視線掃過大廳上的每個人。這些人的面貌,她依稀都記得,千百年前,全都曾經見過。當初殺人者,如今被殺,原來前因後果是早就注定的,她超脫在輪迴之外,看得比誰都清晰。
  視線游移,落在一張充滿恨意的俊美眉目上。
  這張臉龐,她記得格外深牢。
  怎麼忘得了遠張面容?那麼俊美無儔、那麼的溫和誠懇,當他一開口,天地都沉靜,所說的一言一句都如同春風,讓人願意傾盡神魂去信任,絕不會費神懷疑。
  擁有這張面孔的男人,曾在燕子居中擒住她,靠在她耳邊低話,低聲說著愛戀、說著要幫助她。而後,他在落花紛飛的院落裡,交給她有著劇毒的艷菇粉末,告訴她,只要遵從他的指示,就能夠獨佔心愛的戎劍
  最後,也是這張面容的主人下令,讓衛士揮刀斬下戎劍的首級。
  笑葉終於認出,那是玄離的容貌。隔了千年才又見到,她心中沒有憤恨,沒有怨,反倒有淡淡的悲哀。
  原來,他也在這血海中翻騰,她竟又來見證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恩怨,重新看過一場優勝劣敗。
  風行健將芙葉推開,走向魏江,冷冷的俯視著。
  另一個男人扯開黑布,露出了沉冷的表情。何毅手中捧著一疊布匹,伸手一揚,將布匹舒展開來,略顯灰黃的布匹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字。他朗聲念著布匹上的字句,每念出一句,委困在地的高官們,臉色就更灰敗上一分。
  那一樁樁一件件,念出的都是他們不可告人的罪狀。將日期、行徑、所殺的人數、所得的銀兩,甚至於分配贓銀的數量,都紀錄得格外詳盡。
  證據確鑿,他們連辯駁的餘地都沒有,深怕一開口,那些等待嗜血的刀鋒,就會再度砍伐過來。
  十年之間的反覆追查,風行健早將魏江的罪狀,樁樁件件查得仔細而分明。其中任何一條罪狀,都能招致他的死罪。風行健卻不將罪證交給官府,選擇親自手刃仇人。
  官官相護,夜長總會夢多,等待魏江問斬的那一日,不比上一刀了給來得乾淨。從被推落湘水的那一夜起,他就下定決心,要親自復仇,任何朝代的律例都沒有辦法束縛他心中嘗血的復仇之獸。
  黑暗中有無數的眼睛,靜默的聆聽著。芙葉抬起頭,在黑暗中搜尋著,心中隱隱顫動。
  那會是誰?固執的非要看箸這一幕,是汀蘭、是女官們?還是那些死了都難瞑目的衛士們?他們也在期待血債血還嗎?
  「你是來為那些報仇的?」魏江扭著唇,諷刺的笑著,雙目被恨意燒得通紅,卻被眾多的刀劍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瞪著眼前的男女,用盡全力的看著,非要將這對讓他恨極、怨極的身影記住。
  倘若今日死了,他的魂魄也會化為厲鬼,若有來世,他絕對要復仇,讓這對男女先是生離,而後硬生生死別。
  幻想得太過真切,腦海中有景像一閃而過,他彷彿真的看過那令人欣喜得顫抖的復仇畫面——
  「不,我只是來報一場私仇。」風行健的手稍稍收緊,將芙葉的臉壓在胸前,熟練的姿態,像是曾在許久前做過同樣的舉止。不知什麼原因,他不願意讓她看見眼前這一幕,那雙清澄瞳眸裡流洩出的哀傷,正在一點」滴的滲透他。他不去看她的雙目,強迫自己專心於眼前的復仇。
  「你我有什麼仇可言?」魏江冷冷說道,即使淪為囚犯,卻仍有難掩的貴氣。那樣的氣質與生俱來,總讓人本能的臣服。
  只有芙葉看得見,這兩個男人在神魂深處,有著最難以解釋的相似之處。
  風行健沉靜的開口,神情沒有一絲的波瀾。「我是你十年前的那夜,在湘水畔沒能趕盡殺絕的人。」他的語氣平靜,說得彷彿是旁人的舊事。
  「不可能。」魏江猛然搖頭,瞪視眼前的男人,因為那雙眼睛裡深切的恨意而顫抖。十年前,是他開始與官府勾結掠奪的開端,他用湘水畔的那戶殷實商家的血,開了刀刃的鋒。從那一夜起,他就小心翼翼,每次屠殺絕不留下活口。
  干算萬算,沒有料想到,十年前那夜留下的餘孽,如今成為催命的閻王。他注視著眼前的男人,懷疑是否在許久前,見過這麼一雙激烈如火的眼睛。
  是真的在十年前,那場湘水畔的屠殺夜裡曾經見過,還是更久遠之前,他就與這雙眼睛的主人,有過冰火難容的對立?
  「那一天夜裡,你殺了我的所有親族,再為他們冠上盜匪的罪名。那夜,太多屍首覆蓋著我,而你忙於掠奪錢財,沒有閒暇查清楚,那些拋入湘水裡的,是不是全都是沒了氣息的死人。」風行健勾起嘴角,露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笑容。
  積壓許久的復仇怨念,如不散的冤魂,充斥在這間光亮的大廳之上。
  他一直等到如今萬事齊備,才有所動作。在這先前,他靜默的著精蓄銳,連半點痕跡都不露,只是潛伏著,編織著陷阱,等著那一夜的兇手們集聚一堂,再執行一場復仇之宴。
  這一次,他學會了潛藏,在最後時機,再給予敵人致命的一擊。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糾纏,有著說不盡的宿世恩怨。天地都沉默,無言的鬼神們旁觀著。
  「風爺,動手吧,夜深了,兄弟們也都等不及了。」何毅持著刀,雙眼中恨意盎然,盯住了其中一人,正在盤算著該從何處下刀。
  高官們顫抖著,連求饒的念頭也減了。他們低垂著頭,咬緊牙關,心中浮現些許困惑。
  這些黑衣人全是風行健招來的部屬,就算對他再忠誠,也應該算是局外人,為何與他一般深惡痛絕,眼睛裡全有著同仇敵愾的憤恨?
  除卻忠心耿耿外,那些恨意又是從何而來?
  風行健徐緩的開口,聲音落在寂靜的大廳上,格外清晰。
  「動手吧,天明前結束一切。」他淡淡說道,宣佈了一場屠殺的開端。
  一雙纖細的手揪住他的衣衫,匆促的仰起頭來,清澈的眼裡滿佈著驚慌。她雙手絞緊他的衣裳,絞出滲在衣衫裡的血。
  「不,不要殺人!」芙葉匆促的出聲懇求著,慌亂的看著他。
  當眾多刀劍被舉起時,她雙手一推,離開最安全的屏障,重新踏入血海中。她罔顧風行健凝重的表情,固執的站在兩方的中央,成為一道微不道的隔閡,妄想要阻止這場屠殺,避免這兒血流成河。
  風行健濃眉緊皺,雙眼中有著跳動的怒火。他緩的眉目間。這些人殺害了他的親人,讓他怒極恨極,而她卻擋在刀前,要他住手。滔的恨、無底的仇,非要見了血才能平息,她竟敢攔阻!
  芙葉搖搖頭,編貝的齒咬緊了唇,查到唇上出現一環失血的青。「不是阻止你,而是求你。」她低聲說道,注視著被怒火焚燒的他。
  地上都是鮮紅的血,那些血由她潔白的裙擺染起,她卻仍無所畏懼,橫亙在刀劍與那群有罪的人們之間。她張開雙手,注視著風行健,以纖細的身子,護衛著這些男人。
  「你想求我放過他們?」風行健冷笑著,陰狠的目光盯住她蒼白的面容,心中浮現隱約的酸澀。到頭來,這個令他心神迷惘的神秘女子,只是魏江安排好,要監視他的一枚棋子嗎?先前的一言一行,難道都只是作戲?
  心中對魏江的恨,又添了幾分。他將刀刃握得更緊,雙目被恨意灼得通紅。
  她再度搖頭,清澈的雙眼中有著令人心碎的哀傷。
  「我想求你,放過你自己。」她輕聲宣佈。
  四周沉寂著,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的面容上。這麼荒謬的言詞,她卻說得如此認真,彷彿短短幾個字,是今生,或是她保留在心間更久遠的宿願。無人訕笑,全被她的神情震懾,連視線都移不開。
  「為我?」風行健的冷笑不減,反而更加尖刻了幾分。他以刀刃,毫不憐惜的端起她的下顎。「你這說客,用的招數倒也新鮮。告訴我,你能說出什麼話,來說服我放過這些人。」
  芙葉望著他,心中感受不到任何希望的火苗。只是被那雙眼睛注視著,其中的恨意就分外灼人,她的心幾乎就要發疼。即使眼前的努力,可能全都只是枉然,她卻仍要說出那些埋藏在心上許久的話語。
  「你復了仇,血債得償。但是等到不久後,他的親人又來復仇,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循環會無止無盡,往下蔓延。」她不是為了那些人求情,只是不願意見他繼續陷溺在仇恨的汪洋中。「總必須有一個人,先行放下仇恨,拋開染血的屠刀。」
  仔細計較起來,這一世是該由他來殺了他們,得到血腥的勝利。只是,這恩怨糾纏下去,何時能結束?
  她往前踏了一步,想要接近他,甚至牽住他的衣袖。刀刃滑過細緻的肌膚,留下淺淺的傷痕,滲出點滴鮮血。她不知道,何毅是否會揮刀,斬斷她握住風行健衣袖的雙手。
  冰冷的雙眼,只是稍稍一凜,卻沒有絲毫的軟化。「那個人不會是我。」他回答得冷絕,毫不留情。
  「你非要有仇必報,旁人負了你,就肯定要見血?」芙葉哀傷的問道,將他的衣袖握得更緊。這問題,不只是為滿室待宰的囚徒問的,更是為她自己問。
  若問起負他罪孽,誰比得她深重?她辜負了他、背叛了他,讓他從步上王座的道路,硬生生跌落至無底的黃泉。至今,他的神魂裡,大概也還鏤印著對她的深深怨恨。
  她執意前來,再見他一面,是為了拯救他脫離仇恨的糾纏,私心裡卻仍期望,能解開他心問對她的怨念。
  芙葉伸出手握住他手中雪亮的刀劍,雙手緊握著鋒利的刀刃,以血肉之軀包裹住那嗜血的鋼鐵。力量縱然微薄,卻已是她能付出的全部。
  風行健雙眼一瞇,陡然抽開刀刃。肌膚被劃開,掌間頓時鮮血迸流,她卻渾然不覺得疼,仍擋在那些人的面前,不肯退讓一步。鮮血沿箸雪白的掌心,一點一滴落在地上,融進一片汪洋似的血海中。
  「你不讓開,我就先殺了你。」他厲聲吼道,手中的刀握得更緊。
  她悠悠一笑,無畏無懼,心中只浮現淡淡的哀傷。「如果救不了你,我苟活又有什麼意思?」干年來,他的音容樣貌,以及曾說過的諾言,就是支撐她的全部。如果他的承諾成了雲煙,她是否也將成為無依的孤魂,散落於天地間?
  幽暗的大廳上,刀光閃爍著。她閉上雙眼,微仰起頭,等待著他揮下致命的一刀。
  難道,他真的如此無情嗎?她當年的背叛,就已毀去了他心中的感情?
  「該死!讓開。」他嘶吼著,猛地往前逼近一步,那把舉在空中的刀,卻遲遲沒有揮下。
  為什麼這刀就是揮不下?為什麼他心中偏有猶豫,每每看向那雙清澈的眸子,冷酷的情緒就削減了幾分?恨意難消,但對她那哀傷的神情,卻又來干擾他純粹的恨意。
  心中各種情緒翻騰,難以釐清那到底是什麼。面對她時,他難以維持冷靜,理智早已煙消雲散,就連到底是愛是很,他也無法分辨清晰——
  「風爺。」何毅低聲喚道,看著神色複雜的風行健。他格外不安,知道復仇的大計,極可能因為這個女子而中斷。任何人都能察覺,這兩人凝望時,濃稠的恨意慢慢淡去。
  「如果你執意要屠殺,那就由我開始。」芙葉輕聲說道,仍閉著雙眼沒有睜開。
  他該殺了她,該了斷她對他難解的影響,他該——
  這刀,偏偏就是揮不下,他竟還是捨不得見她受到分毫傷害。
  一聲怒吼聲驚破沉寂,在大廳上迴盪,震得燭火也不禁搖晃。芙葉鉻愕的睜開雙眼,看見他兇惡的神情,急促的退了過來。她心中一震,以為他下定決心,要取她的性命。然而,預期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她的手腕反倒一緊,被他寬厚的掌握住,筆直的往大廳之外拖去。眾人困惑的神情,全被拋在腦後,她被他拖著,在無月的黑夜中扯出魏府。
  芙葉抬頭望去,看見他原本無情的容貌,如今被蒸騰的怒火,以及複雜的情緒籠罩。那樣的表情,是她記憶中熟悉的戎劍。
  陰暗的夜裡,兩人的身影逐漸遠去。
  風行健並非為了她的勸阻,願意拋下復仇的執念。他只是因為無法動手殺她,心煩意亂的決心將她扔回初見的荷苑。
  他要送走這個女人,讓她從此遠離他的生命,省得那雙清澈哀怨的雙眸,又在他神魂裡苦苦糾纏。
  暗夜無遢,馬蹄聲由城內響至城外,終於來到冷冷湘水畔。他策馬來到荷苑,將她推落馬吉,那年老的婆婆不知道上哪裡去了,沒有燈光的荷苑,冷冷清清,如同失了軀體的魂魄。
  「走,不許再出現。」風行健抓住芙棄纖細的頸,靠在她的面容上凶狠的低語。「再讓我見著你,我就殺了你。」他陰狠的說道。
  她卻不怕,笑得格外淒涼。「你先前已經說過,留在你身邊,就要收取我一命做為代價,為什麼現在又肯放過我?」她追問著,仰望著他的容貌。
  他無言,陰暗的雙眸瞻視著她。最後再看她一眼,他策馬準備回身,打算將她從此拋在腦後。
  芙葉不肯放手,扯住他的衣袖,窮盡所有的力氣握著,不肯鬆開,知道這一鬆手,他就將回到魏府中,將那些人趕盡殺絕。
  她不願意他再背負殺虐,更不願意與他分離,她還有那麼多的話語,尚未告訴他,若是此刻鬆手,讓他回返魏府,他從此就將陷溺血海煉獄,永遠無法與她相見。
  風行健揮刀斬向她,她絲毫不肯閃讓,而那刀鋒在她指尖前險險停住,再差半寸,纖纖玉指只怕就要落地。
  「放手!」他怒吼道,不去看她的眼睛。
  她搖搖頭,雙手握得更緊,嬌小的身子撲入他的懷中,堅決不肯讓他離開。「倘若有人負了你,你就絕對不肯原諒那人嗎?連一句道歉,也不肯聽?」她追問著,非要將這懸者已久的問題,問個分明。
  「討論這個問題太過愚昧。」
  溫潤的唇上,浮現哀傷的笑容。
  「我為了問你這個愚昧的問題,已經等了千年之久。」她握住他的衣袖,眼眶中浮現溫熱的水霧,他的容貌陷在水霧裡,難以看得真切。「等了那麼久,我只是想說一聲抱歉,難道你連我的一句抱歉,也不願聽嗎?」不論他信或不信,她都要將這些話說盡,深怕再一轉眼,蒼天給她的機會就要用盡。
  這就是結束了嗎?她費盡千年的等待,卻仍舊救不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墜入煉獄,永世不得超生。
  他非但沒有因為她而放下屠刀,甚至連她的悔意都不肯接納,她費盡千年的等待,換來的竟是他的無情對待。
  風行健看住她哀傷欲絕的容顏,心中竟浮現刺痛,他張開薄唇,些許話話凝在舌間。這張面容,他許久前見過,同樣的哀傷,同樣的幽怨,同樣的牽動他的魂魄——
  倏地,他全身一僵。
  某種聲音,讓芙葉猛地抬起頭來。那聲音透過他的身軀傳來,雖不響亮,卻讓人不寒而慄。那是利刃容送人體的聲音,貫穿了肌膚肌理,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她的雙手濕潤,有某種溫熱的液體,由他的身軀淌了過來,潤澤了她的衣衫與肌膚。她困惑的低下頭,看見潔白的手掌上全沾滿了血液。
  「不!」芙葉失聲喊道,驚出了一聲冷汗。擁抱著她的雙臂收緊,那雙黑眸裡浮現詫異與憤怒。
  他溫熱的鮮血如千年前的那一日般,浸濕了她的衣衫、滋潤了她的肌膚。
  在兩人身後,有著一雙眼睛,由黑暗中踏步而出。那雙眼睛屬於一個少年所有,而少年的手中有少年的手上有著一把染血的刀。刀上沾的,是他的鮮血。
  那雙眼睛,笑葉許久前見過。在雲夢大澤的邊緣,他護著她,揮刀斬向那無辜的男童.
  那雙眼裡曾有的無辜驚懼,如今轉為濃稠的恨,兇惡的瞪視著他。
  前因後果,是早就注定的。冤冤相報,因果循環,總沒個結束。
  那時殺了他的人,這一世由得他報仇雪恨,全部束手就擒,磨刀霍霍,選擇一刀痛快,或是百般虐殺。那麼,被他無意間所殺的無辜男童呢?
  殺人者人恆殺之,天理昭昭,對方也為了復仇而前來。
  「風行健,你詭計多端,設計了幾位大人,卻也想不到有我這漏網之魚吧?」少年咬牙切齒的說道,握緊了手上的刀刃,步步逼了過來。「螳螂捕蟬,倒是忽略了黃雀在後。你先前殺了我兄長,此刻,就該讓你償命了。」他低語著復仇的言誥,那雙眼睛在火光中閃動。
  火光先是微弱,接著陡然間竄高,荷花的香氣中摻雜了桐油的氣味。這少年有備而來,早在荷苑中放了火,存心置人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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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30 10:50: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水上怖了桐油,點上火,滿園的荷花都在火焰中。
  「記得這張臉嗎?不久前你率領屬下,曾搶奪一批貨物,我的兄長持刀抵抗,卻被亂劍砍死。」少年兇惡的問道,逼近幾步,手中的刀握得死緊。那是他復仇的工具,他的孿生兄長留下的遺物,死去時還牢牢握在手中,他親自從屍首冷硬的掌間取下的。
  其他的人毫髮未傷,只有他的兄長因為反抗,所以慘死刀下。他聽信了旁人的指證歷歷,執意報仇雪恨。在無人察覺風家馬隊有異狀前,他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對風行健產生敵意。
  是孿生兄長殘餘的意念使然,還是風行健根本就是他前世的仇人?
  「你控制住魏府眾人時,我藏在假山內,躲過一劫。」他徐緩的說道,看箸眼前的男女。剛剛那一刀刺得很深,就算不能立刻取他性命,也讓他難以逃脫。
  他不心急,享受著復仇的快意。一整夜他都專注的等待著,看著風行健對魏江說出前因後果,卻又在那女人的阻止下,收斂起刀劍,然後拉著那女人離開魏府。
  他興奮得不斷顫抖,握緊手中的匕首,跟隨風行健來到此處。在那兩人低語糾纏時,他在四周澆上桐油,下定決心要取風行健的性命。不只是為了兄長,更是為了了斷心中奇異的深刻憤恨。
  少年雙眼中閃著光亮,舉高匕首,在漫天火光間持刀砍來口口
  「不!」芙葉低喊一聲,推開風行健因失血而無力的高大身軀,擋在他與鋒利的刀劍之間。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慘死刀下,就算這是天理報應,她也要插手。耗盡魂魄,不能再現陽世也罷,她都要救他,用殘餘的魂魄,為他擋去這一劫。
  這天這地本就充滿悔恨,女媧補不平情天,精衛填不滿恨海,哪個女人不懷抱著某樣悔恨?她因為當初的愚昧,付出千年的懊悔做代價。
  早已許諾過要為他付出所有,即使再苦再疼再痛,她都不怨不悔。
  蒼天憐了她的癡情,能再見他一面,就已心滿意足,縱然聽不到他說出半句原諒,她卻也無怨。
  電光石火問,風行健甚至來不及反應,利刃已經砍了過來,她阻擋在他面前,硬生生為他受了那一刀。
  刀刃穿過肌膚血肉,疼得銷魂蝕骨,芙葉顫抖著,察覺到血液如一道豐沛的流泉,迅速的湧出。大量的失血,讓她的身軀迅速變得冰冷。
  「求求你。」她注視著他,在劇痛中仍勉強擠出一笑,掙扎著要將話說完。「求求你,放過你自己。」她低聲說道,握緊他的衣袖,在他的懷中頹然倒下。
  「住口,別再說了。」他匆促的說道,點住她週身大穴,鮮血卻難以遏止,仍舊恣意流淌,潤盡了柔軟的荷花泥淖,濡濕了他的衣衫與雙手。
  瞬間,又是一陣火起,燎燒了無數荷花。火光瑩瑩,照亮她的容顏。火光,像極了長慶殿裡的燭火。
  她哀傷的搖搖頭,仰望著他的面容,看見他黑眸中的焦急時,嘴角徐緩的凝出些許笑容。他這麼焦急,莫非是在為她擔憂嗎?
  「別再殺人了。」她低語著,覺得愈來愈冷。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身軀麻木,胸口卻疼痛得無以復加。
  芙葉艱難的舉起手,輕撫著他的面容。「記得,我在等著你。」火光中,她溫柔的一笑
  溫柔的聲音,還在夜色中迴盪,她的身軀卻已經陡然如煙霧般消失無蹤,風行健的手中瞬間一空,抓握不住任何憑依,只留下那件包裹住她的染血衣衫。
  少年呆愣在一旁,被眼前這幕震懾得無法動作。他的手中仍握著刀,明知道離復仇成功只差一步,只要再補上一刀,就能取風行健的性命,而四肢卻偏偏動彈不得。
  風行健蹲跪在原地,全身狠狠一震,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照出他震驚的神情。他握緊手中的染血衣衫,猛然抬頭,目光絕望的在四周搜尋著,卻已經尋不見她纖細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焚燒,包括記憶。
  一幕又一幕,電光石火的閃過,在眼前如黑夜中的驚雷,在一片朦朧中被劈出了瞬間光明,前塵往事,他想了起來二件又一件,仔細而分明,全都是烙在他神魂底的,那些記憶被掩蓋了,卻沒有被遺忘。
  燭火下她溫柔的一笑。
  銅鏡前,她為他梳發時,專注的模樣。
  散落的合歡襦、枕在他頭下,如一道素虹的袖。
  她編織嫁衣時,眸中的幽怨。
  奔逃雲夢時,她冰冷的肌膚。
  傷心欲絕的哀傷,以及悔恨。
  輕顫的身軀、染了血的花羅、碎散的信期銹。
  她舉刀,為他自盡的姿態——
  明明就記得她悔恨的神情,那時,他的魂魄仍在,聽見了她的低語。
  別走,等我,我這就來找你。
  他沒有等待,被恨意蒙蔽了雙眼,不肯見她,神魂拂袖而去,存心忘了關於她的一切,專注的恨著她,遺忘她有多麼痛苦。
  愛恨糾纏是一種痛苦,純粹的恨,反而較為容易。他選擇恨她,將她摒除在記憶之外千百年。查到如今,蒙在眼前的黑幕被掀去,那一日的斯情斯景,才又回到腦海中。
  他想起來了。
  「笑葉!」淒厲的吼叫竄出口,有著幾近泣血的絕望痛苦。他呼喊出她的名,真真切切,想起關於她的一切。
  覆蓋在濃烈恨意下的,是對她難以磨滅的情意。否則,怎麼能解釋,千年過去,他始終將她的身影櫚在心間,無法輕易遺忘。
  愛恨如兩股繩,緊密的糾纏,生生世世都繚繞在他神魂中。倘若不是愛得深切,又怎麼會恨極了她當初的背叛?他是忘懷了她死前的模樣,否則絕不能恨得如此理直氣壯。
  別走,等我,我這就來找你。
  別走,等我。
  等我。
  芙葉竟尋了他,有千年之久。
  他撲倒在泥淖間,以雙手掘了又掘,發狂似的叫喚著她的名字,赤手空拳掘人柔軟的泥澤,身軀陷入泥淖,幾乎要難以脫身了,他卻不在乎,即使挖掘得十指迸出鮮血,也渾然不覺疼痛。
  但再怎麼挖掘,也難以挖到黃泉,他見不到她了。
  少年掙扎的站起身來,維於找回勇氣,握緊了利刃,呼喊一聲,就往風行健砍來。
  驀地,一陣詭異的風吹起,不局不倚,竟吹落了少年手中的利刃。
  「該死!」少年暴怒的喊了」聲,心中卻覺得萬分不安。出現在眼前的種種,都太過詭異,讓他不禁懷疑,此刻發生的一切是否與幽冥有某些關聯。
  火光之中,一個垂垂老矣的婆婆踏著火焰中來,全然不覺得燙熱,那些火焰甚至沒能燒灼她的衣角。
  「也該夠了,一命只一命,芙葉已經替他拿命來還你了。」她徐緩的說道,見到少年不死心,掙扎著又要拾刀起身。她輕歎一口氣,一揮衣袖,竟又掀起詭異的強風。
  那陣風將少年凌空吹起,重重的撞上石牆,而後軟弱的摔落在牆角,立刻昏迷了過去。
  「世人就非要執意於復仇,在仇恨中浮沉嗎?」婆婆歎息著,轉身看向仍拚死掘土的男人。「孩子,住手吧,這只是白費工夫。」她勸說著。
  風行健停下挖掘,以通紅的雙目注視著這蒼老的老媼。「你是誰?」依稀記得,這老者總陪伴在芙葉左右。
  「只是一個目睹她千年來悔恨的旁觀者。」婆婆淡漠的一笑,悲憐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身上的刀傷不足以致命,真正讓他傷痛欲絕的,是芙葉的驟然消逝,那張面容上深刻的鏤到著他的心痛。為什麼世人都如此愚昧,非要在失去後,才發現情意有多真切?
  恨意總來蒙蔽雙目,非得以千年的光陰,用癡情擦拭,才能讓那雙黑眸重新有了情緒的波瀾。芙葉再度用身軀換去的,是這男人神魂深處的仇恨,而他非要在一切太遲時,才肯想起對芙葉的深切情意。
  她忍耐了千年,注視著芙葉懊悔苦痛,多少話擱在心上,不得不說。
  「芙葉是犯了錯誤,卻也付出了代價。花費了千年的光陰等你、尋你,不求你的原諒,只想向你說一聲抱歉。」守在奈何橋邊許久,發覺受得住水溺火焚之苦的,竟都是癡情的女子。問世間情為何物,竟值得付出所有神魂去等待。
  「她等了那麼久?從那日,到如今?」他握緊雙拳,將染血的衣衫握得更緊。在那衣衫上,還有她殘餘的溫度。
  「她始終不肯渡過橋去,就是要等你。」婆婆歎息著。
  這麼長久以來,芙葉都信著他的許諾,在奈何橋畔等著他,日日夜夜、歲歲年年。他一日不入地府,她就等上一日,不肯離去,最後甚至還跨越陰陽,上來陽世尋他,非要將他拉出無邊的血海。
  他卻如此愚昧,不肯聽、不肯信,殘酷的傷害她,非要將她捧出眼前,不願意再多看那哀傷的眸子一眼。
  「你可以不必原諒她,卻也沒有理由再恨她。她是個罪人,卻不是個惡人。難道,你就沒有罪嗎?」婆婆低語著,鬆開手中的一朵殘荷。這已是荷苑中最後的一朵荷,連這朵荷都沒能逃過火焰的肆虐。「宿世因果總是有欠有還,這一生欠的,下一生總要還。怎麼追究,說不定更久遠前,你虧欠過那伙家什麼。她只是剛好站在那兒,對你的情意,讓她成為了惡人的棋子。」
  他奮力的搖頭,瞪視著眼前的老人。「她在哪裡?我要再見她!你能讓她來到陽間,必定也能再度復生。」他不願意再多聽什麼前因後果,只想要再見她一面。
  這一次,他要將她抱在懷中,將恩怨都拋誥腦後,要將心上的情意分毫不差的還予她
  婆婆搖搖頭,縱然心中多少憐著追愚昧的男人,卻也愛莫能助。「她是荷花化身,上蒼討了她機會,讓她在花開的七日裡重回陽世。但如今蓮子也被焚燒殆盡,她從此無處托生,魂魄無法再來到人間。」
  「芙葉!」他嘶吼著,奮力重擊著柔軟的泥澤,趴臥在泥淖中,手中握緊了那株被火焰烤炙得枯殘的荷。
  婆婆仰起頭,望著無盡蒼穹。
  「天啊,你有眼嗎?看見了嗎?」蒼老的語音繚繞在焚燬的荷苑,久久不散。
  隱隱約約的,婆婆的影子也淡了。滿園花殘,這紅塵冷冷睡去、死去。
  在陰暗的院落中,殘餘一個男人的身影,形單影隻,懊悔的不斷低語著,將心愛女子的名字喚了一遍又一遍。
  再怎麼呼喚,卻也無法喚回她了。
  多年後,他壽終死去,魂魄渺渺,不知不覺的走上先前從不曾走的道路,像是聞喚見芬芳的蝶,執意朝某個方向而去。
  百川匯於地下深處,他先前從不曾來過一路上聽得到紛紛的耳語,都稱這處為黃泉。
  在忘川的河畔一座古老的橋邊,有著他惦念在神魂中的身影。那一眉一目,分明就是芙葉,與他記憶中沒有絲毫的不同。
  她的雙眼柔得有如湘江水,單衣上繡著婉轉回首的飛燕,發上繫著石青色的帶子,她的姿態冷凝,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家,不知已在橋的這一端站了多久。
  直到他到來,她才緩緩抬起頭來,對著他嫣然一笑。彷彿是他的目光,才能將她喚醒。
  「你來了。」她低聲說道,語調輕柔。
  「芙葉。」他低喚著她的名,將她扯人胸懷,激烈的擁抱如同想將她揉人體內,從來沉穩的持刀握劍的手,此刻竟在顫抖。
  是她溫柔的執念,終於傳達進他的心,穿透了覆蓋在心上多年的仇恨,才將他召喚來到此處嗎?還是他的神魂想見她一面,終於懂得核在天地間尋尋覓覓?
  原來,她的魂魄一直在這兒,哪裡都未去,專注的等著他。
  芙葉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卻還是信守誓約。千年都等了,這幾十年算得了什麼?
  「這是我們先前的約定,誰先死了,就在這裡等著。等不到你,我不走。」她輕輕搖頭,以指尖撫著他的雇,印下依戀的一吻。
  他無言以對,將她抱得更緊,不願意鬆開。恨意都模糊,她的癡情洗去他心間的恨,讓他從無盡的血海中掙脫。
  這一世,他舍下復仇的屠刀,放過那些宿世的仇人,到頭來仍是聽進了她泣血般的苦苦相勸。蒼天聽見他的悔恨,給了他最終的機會,終於讓他的魂魄見著了她。
  芙葉依偎在他的胸懷,握緊他的手,甚至沒有追問,他是否還埋怨著她多年前犯下的錯誤。什麼話語都毋需多說,他的到來,就已是最好的宣告,這麼久遠之後,他終於還是懂得,她的罪孽源於對他太深的愛戀。
  因果循環,恩恩怨怨總難計較,只能牢牢記得,曾付出過的深深愛戀。只要確定情意堅貞,恨意其實微不足道。
  「孩子,喝吧!」一個銅撙遞來,面容蒼老的婆婆難得露出微笑。
  他依稀記得,曾經見過這婆婆。就是這人,陪伴著芙葉到了人間走了幾回,好不容易才挽救了他的魂魄免於沉淪。
  他握住銅樽,隱約的猜出,這該是忘川的水。他仰起頭將忘川水飲盡,接著哺人芙葉的口中,喂得她涓滴喝下。
  她溫馴的飲下甘美的水,承受著他給予的一切。這或許就是他們的最終,她沒有任何遺憾,只是專注的看著他,非要將他的面容牢牢刻印在神魂中。
  他捧起她的面容,以指尖重溫她的眉目。「這一次,我們一起走過去。」
  芙葉點點頭,任由他牽著她的手,跨上奈何橋。一步又一步,奈何橋只有三尺之寬,他們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跨過這盈盈的短橋。
  兩人的身影逐漸在橋的彼端模糊,在河岸的這一端,持著銅樽的婆婆轉過身,重複著亙古以來的舉止,將忘川水舀給眾多的魂,只是她滿是皺紋的面容上,多了一絲欣慰的笑。
  但願人長久,千古皆是團圓做結。
  仇恨,悠悠然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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