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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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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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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03:06:1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閱覽室裏,幾個五、六歲的孩子乖巧地各據一方在讀故事繪本,經過矯治訓練,有的已能字正腔圓念出每一字句。她站在書櫃旁將亂序的書本排好,微笑地看著這些孩童,不知不覺發怔起來。

  有人拍她的肩,她回頭一看,是童絹。為了不影響孩子的專注力,童絹以手語問:『有心事?

  她搖搖頭,比手反問:『官司怎么樣了?

  『進行中,還算順利,律師掌握了不利於李維新的證據,他可能連一半監護權也拿不到,請替我謝謝景先生。 抑鬱的臉終於開展起來。

  『我會的。小艾這么可愛,誰都想幫她。 她咧嘴笑,喉嚨感到一陣緊縮,她捧著喉部,吞咽一下口水,有異物感。

  『怎么了? 童絹關切的問。其實方菲臉色比以前紅潤,也許是名副其實的婚姻生活影響,瘦削的身形也豐腴了些,她替方菲感到高興。

  『我感冒了,精神不太好,有點昏沉。 她振作笑容,她一向在人前不愁眉苦臉。

  『不會是有了吧? 童絹半開玩笑。

  『當然不是。 她沒好氣地噘嘴。

  如果是呢?她胡思亂想起來,他會開心嗎?但是有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他在這方面是這么的小心,除了預料外的第一次,每一次歡愛,無論有多激動,他都來得及克制自己做保險措施,從未失策過。她也視作理所當然,公司經營權還在做保衛戰階段,他怎有多餘的心思設想未來!然而未來是什么?

  她又惘然了,越接近,就越不了解他,最近她總是有種錯覺,他在節制自己,節制自己將心思、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他雖不似以前嚴峻,卻也淡漠不少,人前他們很少交談,這一點不會太突兀,反正與她交談並不是很方便,要避開並不難,但為何每次讓她捕捉到他悄然的凝視眼神時,要急忙轉開呢?當她給予他一個親昵的擁抱時,為何回報的卻是巧妙的脫身借口呢?

  若說他熱度減退了,也不盡然,夜晚時——想到夜晚,她不禁走到另一面書櫃旁,怕童絹看到她不自在的表情。

  他需求的頻率並不高,一旦起意求歡,好似要將一連幾天節制起來的所有熱情在一次裏傾住,表現得超乎往昔的狂烈,讓她難以禁受,有時不經意回想起一丁點纏綿畫面,免不了一陣臉紅心跳、口幹舌燥,平心而論,實在不像不在乎她的樣子。

  所以,到底那裏不對勁呢?

  她回身對童絹比畫,『我真不了解男人!

  童絹訝異,『他愛你,我看得出來。

  愛?仔細思索,她這時候才發現,他從沒說過「我愛你」,不,不止,連「我喜歡你」也沒說過。坦白說,有時候,她真的需要一些男人的花言巧語哄得自己心花怒放啊!

  童絹抱起小艾,指指外面,『我要回去了,你呢?

  『一起走吧! 她拿起背包,她想早點回去為他煮一頓飯。

  午後陽光熱力沒有減退,一出門就刺得眼晴睜不開來,她舉起手擋住光線,聽到旁邊的童絹驚喊:「你們幹什么?不要碰我小孩——」

  她偏頭一探,不知哪來的兩名孔武有力的男人,扯住孩子的手就要拖走,童絹不放手,另一名男子粗莽地推了一把,童絹踉嗆跌在地上,孩子輕易就被抱走,兩個男人一溜煙鑽進旁邊的小巷。

  她大驚,顧不得扶起童絹,把柱子旁的盆花搬開,抱起一塊空心磚,拔腿追進巷子。男子抱著掙扎的孩子跑不遠,她奮力追趕,一段距離後,瞄準男人的腳使勁擲過去,男子吃疼又絆跤,往前跪跌,孩子被震出懷抱,驚嚇得往反方向跑。另一名男子眼尖,伸手欲攫住孩子衣領,她拾起腳邊被丟棄的空酒瓶直接砸向男人的手,瓶身和血點一起四散迸裂,她嚇了一跳,楞在當場。

  背後響起一串雜沓的腳步聲和童絹的呼叫,受傷的男子見人多起來,忿忿踹了她一腳後奔逃,她俯趴在地上,兩掌剌疼人心,翻開一看,插了滿手碎玻璃,她怔怔瞧著趕來的童絹:心想:我完了!

  ******

  清創工作進行了一小時,手掌終於順利包扎成棒球手套,她坐著不動,李秘書碰碰她的手臂,「接下來到內科去吧!景先生說順道看看感冒,別吃成藥了。」

  她畏怯地搖搖頭,探頭看外面走道,抬抬下巴對他示意——景先生走了沒?

  李秘書為難地附耳答:「當然沒有。我看你還是面對現實比較好,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晚上難道就不要同床了?」一說完,滿臉尷尬之色。

  她倒認同地點頭,慢吞吞踱步到走廊,拿著手機正在通話的景懷君,立刻合上手機蓋,嚴厲地注視她,她不禁垂首,片刻後,聽見他開口:「下一次呢?下一次身上要不要帶把刀之類的,行俠仗義比較方便?」

  她求援地看向李秘書,李秘書使使眼色,要她忍耐。

  「李維新一定是官司快輸了才出此下策,藉此要脅童小姐,你一個女人自不量力,插什么手?你若出了事,童小姐拿什么賠你?」

  橫豎無法開口辯駁,她幹脆在等候椅上坐下聆訓,看著地板。

  「不過這樣也好,手傷要幾天才會好,那就不用再替別人作畫了,乖乖待在家裏也行,省得我成日提心吊膽。」

  她扁扁嘴,欲哭無淚,覺得自己跟前一個因為飆車撞斷了手而被媽媽拎著耳朵痛罵的高中生沒兩樣。她很納悶,為什么他就吝於說出一句軟語安慰?

  「好好反省一下。李秘書,陪她到內科。」

  人就這樣走了?她抬起頭,不可置信,攀著欄幹朝下望,他和等候在樓梯口的特助快步往下走,轉眼消失不見。

  「走吧!方小姐,替您挂好號了,就快輪到了。」

  她怔怔移動腳步,突然筆直往樓梯走,那是離開醫院的方向。

  李秘書在後頭急喚,「走錯了、走錯了,方小姐,不是那裏啊!」

  她不想看什么內科,她只想回家,可是回哪個家?

  「方小姐,您聽我說,景先生正在開一個內部會議就被這件意外叫停,來了又看見您傷成這樣,口氣差一點也是難免,習慣了就好對吧?」

  誰能習慣被自己的丈夫當部屬罵?她揮著棒球手招車。

  「方小姐,如果您要回公寓,我勸您要三思,景先生若找上門,童小姐會嚇壞的。」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李秘書直截了當說破。

  她氣急敗壞跺著腳。她沒有一點私人空間嗎?總不能每天見面就被數落!

  「我載您回山上吧。」她真的攔下一部計程車了,他揪住她袖子,「方小姐,您一毛錢都沒有怎么付車資?」計程車司機一聽,怕被坐霸王車,油門一踩加速駛離。

  她瞪著他,雙唇蠕動,手握拳頭,激動了半天,終於頹然放下。

  事實明擺著,她連任性的本錢都沒有。

  ******

  她挺直腰桿端坐在軟皮沙發上,稍微歪一點就馬上矯正,數不清打了幾個呵欠,每打一個呵欠就按一下遙控器轉換頻道,瞠大眼盯著笑鬧綜藝或巨細靡遺的整形手術過程,以保持神智清醒。

  這個醒腦的主意很失敗,她好幾次因為歪垂的頭顱碰撞到茶幾桌面而驚醒,一再向生理時鐘投降。

  掀開酸澀的眼皮瞄向墻上的老挂鐘,十二點零五分,應該可以了。

  捻熄了大燈,只留下走道燈,緩步朝二樓拾級而上,輕手輕腳在房門前止步,咬唇扭轉門把,不弄出一點噪音。

  房內夜燈暈柔,尚可辨視床上背對著她的男性形體。她走近大床,以慢速分解動作登床,緊挨著床緣躺下,默聽身後的鼻息變化,沒任何異狀,才安心合眼。

  意識趨近渙散,身軀卻被赫然翻轉,接著被強行扶坐,眼花花中有手指在她胸前衣襟做解扣動作,她霎時蘇醒,捉住前方手腕,完全不知身處何種狀況。上方那張嚴肅的臉稍微放柔,語氣依舊硬直,「加上今天,你一共四天沒洗澡了,是不是真要等傷口能碰水了才肯進浴室?」

  幸好燈光昏暗,她刷紅的臉只有自己清楚感覺到。

  實在令人扼腕,辛辛苦苦忍了四天不敢提早進房是為什么?還得假裝對那些電視節目興趣盎然,在沙發上東倒西歪一陣後才狀似小偷般潛進房就寢,為的就是不讓他發現她根本無法神通廣大到用腳洗澡。反正她足不出戶,極少冒汗,不致於發出異味被他察覺,加上古怪的冷戰氛圍讓兩人保持距離,她本可以忍到明天拆掉右手繃帶為止的,為何會功虧一匱?

  她深吸一大口氣,確信自己體味如常,用力拍落他的手,噘著嘴下床,在墻邊的長椅上倒頭又睡,拒絕溝通。

  這個翻臉動作惹火了他,他再度強拉起她,一手夾抱住她,直往浴室拖行。抵不住他的男性力道,整個人被塞進按摩浴缸,她像垂死青蛙,數度掙扎攀爬,三番兩次都被他壓制下去,直到她力氣耗盡,喘不可遏,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這個男人的意志力遠比她牢固頑強,她的對抗徒勞無益。

  忖度的結果,她放棄了反抗,順從地任他卸除身上衣物,屈抱著膝蓋坐在浴缸中央,溫熱的水漸漸漫淹過腰圍,她抬起兩臂放在缸緣,始終不看他的臉,表情充滿了按捺和不屈。隨著他的長指依序擦洗各個部位,她的面部越發緊繃,卻不再輕舉妄動,一逕等待這難堪的過程早點結束。

  「開口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很難嗎?」他打破僵局,聲調平靜,手勢溫柔。

  她毅然別過臉,面向另一邊的大幅觀景玻璃窗,熱氣讓玻璃起了霧,看不清外面的夜色。

  誰敢要求面帶兇相的男人為自己親昵的洗浴?

  「我看不到你的時候,你不該讓我擔心,如果你心裏時時惦記我,就不該以身試險。」

  他考慮的是自己還是她的感受?

  她伸出食指,在玻璃上慢悠悠畫著英文字母,心裏哼著歌,倣佛充耳不聞。「我們之間,如果都沒有人肯低頭,能維持多久?」

  心倏然一 ,她全然沒想過這個問題,沒想過要離開他,不管有再多小誤解,時間能化解一切不是嗎?難道他設想過?他暗示她最好先低頭?

  身體微微起顫,他以為是手掌拂過她小腹的緣故,遂再問:「你沒有話對我說嗎?」

  如果擁有完好聲音的人們都會因言語而產生誤會,何況是有口難開的她呢?問題不是她不說,而是他不肯靜心聆聽,再多的描述都是多餘。

  「你真的這樣想?」

  咦?他聽得到她的內心獨白嗎?太神奇了!

  不由得轉向他,他隨即俯下臉貼上她的唇,很溫存膩愛的一個吻,三秒結束。

  她萬分錯愕,以手遮唇。

  不解她的乍驚神色,他指著玻璃上存留的手畫字跡,「你的要求不是嗎?」

  她再看一次方才的涂鴉,橫七豎八寫著幾個字母——「KISS  ME」

  但——那只是歌名啊!一首她十分喜愛的歌好不好?

  沮喪且困窘得不得了,她跨出浴缸,裹起浴巾,溼淋淋就要衝出去。他快捷地從後擒抱住她,兩副身軀霎時緊貼,他的衣衫溼了,他不以為意,下巴擱在她肩上,喚著她:「方菲!」

  兩人似僵住的石膏像動也不動,她的內心迅速在軟化,因為他含著愛意的呼喚,讓她全身注滿暖流,硬不起心腸。

  旋轉身,她嘆口氣,唇語回應:「我很冷。」

  看懂了,唇角釋出笑意,橫抱起輕盈的她,決定用他寬闊的胸懷溫暖她。

  ******

  真不簡單啊!一個小時內就有五通未接來電、四通簡訊。不過是把手機遺漏在出版社了,再繞回頭取手機已經一個小時過後,螢幕顯示來電號碼都是同一個。

  她走出玻璃自動門,手指一邊按鍵回傳簡訊,對街有人在大聲喊她。

  「方小姐、方小姐!」

  抬頭一看。不是吧?效率太好了,不過斷訊一個鐘頭,有必要追蹤至此嗎?

  她慢慢踱到車旁,無可奈何地瞪著那張探出車窗興奮異常的臉,拒絕拿出紙筆溝通。李秘書拉拉她的手,發出的聲音竟有些拔尖,顯示他在激動狀態中。

  「別生氣,別生氣,不是來查勤的。快上車,載你到飯店去!」

  她杵著不動。沒頭沒腦為何去飯店?

  李秘書笑得合不攏嘴。「不賣你關子,直接告訴你吧!今天是董監事改選的日子,沒忘吧?」

  她目瞪口呆。這是件大事,景懷君昨晚神色如常,一句也沒提到,瞧李秘書的樣子,應該是好消息了,她屏息以待。

  「偉利他們只拿到四席董事,沒過半,經營權還是在景先生手裏。太好了!你沒看到張喜仁的臉色,真是大快人心,會沒開完就先閃人了。公司派大獲全勝,晚上他們決定在飯店舉行慶功宴,我們去湊熱鬧吧!」

  她開心地跳起來,往李秘書額頭親了一下,雀躍不已地擊拍手掌,正要拉開車門上車,動作停頓,回到李秘書面前,在沾塵的窗玻璃上寫字——「是景先生的意思嗎?」

  「呃——算是,也算不是,我向景先生提起要接您過來,他說您患了小感冒,人不舒服,別折騰您了。可我想想,這種好事怎么可以缺席對吧?就算不在臺上現身,讓他看見你出現,表示支持,他心裏一定很高興。」眉飛色舞地解釋。

  理由很充份,她卻舉棋不定,今天穿得太簡單了,窄腰T恤配上牛仔褲,完全不符場合性質。她個性低調,不想讓人猜疑她的身分,卻又強烈渴望分享他的喜悅,那是他生涯中很重要的一項肯定啊!

  那就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走,也許可以和他偷偷打招呼也不一定,交換彼此才了解的秘密。

  她重新展顏,歡喜地上了車。

  *** ***

  她從沒想過淩群的員工如此之多,臨時訂下的會議廳搬開了所有的桌椅,仍容納不完前來參與盛會的人數。但大部份員工並不在乎,他們在摩肩擦腫中揚聲談笑,杯觥交錯,來來去去,回轉穿梭在列滿食物的方桌間。公司持續了一段時間的低氣壓,在一夕間解除,各個眉開眼笑,輕松打趣。

  李秘書的大噸位替她開了條方便路,她擠進了現場,在一個不會被擦撞的安全角落棲身,不準備前進太多。

  「待會景先生會上臺說話。庶務組動作真快,布幅都拉起來了。」李秘書在一旁解釋。

  她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第一次置身在景懷君另一個世界裏,聽到的每一個話題都新鮮不已,還未盡興聽畢一個段落,如潮水般涌動的語聲慢慢止歇,臨時司儀開場說話,鎮壓全場,介紹與會的高階主管,發表感言。

  她心不在焉聽著,隨手捻起桌上的點心放進嘴裏,吃了兩次薯條,吞咽時不很舒服,改喝雞尾酒,然後,心驟然一跳,聽見了他的聲音。

  踮高腳尖尋眺,他站在臺中央,隔了遙遠的距離,仍感受得到他回異平日的威嚴和意氣風發。他笑得很淺,聲音卻很輕松,精銳的目光倣佛從每個角度看都像在注視自己,她只管欣賞他,幾乎沒聽清他的說話內容。他忽然暫停,接著說道:「這段時間,除了感謝各部門主管鼎力支持,以及各位員工的配合,我想特別介紹一個人,感謝她給予的襄助和策略,才讓公司順利拿下多數席位,請給予她熱烈掌聲!」

  歡聲如雷,方菲跟循眾人的目光,落在臺下一位身材修長窈窕的女性身上。女人自信的緩步上臺,月白色套裝襯得面色煥採,她大方輕擁了景懷君一下,兩人並肩站立,對臺下揮手。女人開口致謝詞時,李秘書低聲對方菲解釋:「這次的委托書大戰,王律師是大功臣之一,她提供了很多讓偉利的委托書無效的點子,所以這次才能有驚無險過關,老板將來會特別倚重她。」

  她完全同意,同意中夾帶些許酸澀和失落,她這一生,永遠也不能扮演如同王明瑤一般對他起作用的角色,她甚至不能伴他出席各種社交場合,替他加分。若誠實地分析彼此的關係,她令他憂心多一點、負擔多一點、牽挂多一點……

  簇擁移動的人群遮蔽了她的視線,她放下酒杯,被推出外圍,下一個節目開始了,談笑聲又起,她的右手被李秘書拉起,朝前猛鑽。

  「待會會有主管餐敘,一起去吧!景先生在前面!」

  她戛然止步,猛烈搖頭。這不是她來的目的,而且,她現在的心情並不適合,她也不希望景懷君分神照顧她。李秘書手被甩脫,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人很快消失在交錯起舞的身影後,他急急追索一陣,已失去蹤跡。

  方菲獨自下了一層樓,發現人在九樓,步行到大廳得費一些腳程,而她只想盡快離開,她拐個彎,找到了電梯,按下按鍵。

  電梯拖延了半晌才下滑抵達,門應聲敞開,微微垂首的她只看見電梯裏充塞了一雙雙穿著高級皮鞋的腳面,只有一雙女性優雅的高跟鞋點綴其中,滿載的空間再也容納不了以外的乘客。她退站一旁,不打算進去,門板上前,她無意抬起了頭,和裏面一張臉打了照面,心漏跳一拍——對方沒有笑容、沒有啟口,只是凝視她,她甚至判別不出那黑眸裏是否有多餘的、獨特的言語,電梯門就遮斷了他們的瞬間連係,把她心心念念的男人載離。

  她呆站了許久,直到下一部電梯來了,她轉身離開,一步步走下樓梯。

  ***  ***

  她仔細凝視鏡中的自己,下眼瞼竟蒙上一片隱約的淡青,不知是不是小感冒久不愈,始終恢復不了氣色。她很少上粉,更遮掩下了晦氣,今天不去找他是正確的選擇,她不能以這樣的形貌出現在他的部屬前面。

  電梯那一幕,想想也就釋懷了,他當時又能如何反應?隨便拉起她介紹這是我內人嗎?恐怕貽笑大方吧!

  無論如何,他選擇了她,這是不爭的事實,再多的情緒皆屬庸人自擾。她能為他做的事有很多,她可以讓他快樂,為他維持一個家,一個不寂寥的家,成為他的支柱,她可以……

  無邊想下去,眼眸晶亮起來,鼻梁旁浮起了一小片紅雲,四肢百骸貫滿了力量,不敢再看自己的神態,她一旋身,和一堵軟墻撞了滿懷。

  她痛得撫額,下巴被勾起端詳。

  「急什么?撞到哪裏了?」他皺眉頭。

  她露齒而笑,不介意地搖頭,向前環住他的腰,臉埋進他睡衣裏,嗅聞他的氣息。

  「今天怎么不說一聲就到飯店了?」他看住她,眼神溫柔。「想恭喜我嗎?」

  她凈是笑而不語,神情裏有未揭露的心事,但很愉悅。

  「在想什么?」他不禁挑眉。原以為電梯的不期而遇卻形同不識會令她不悅,看來他多心了。他還沒有心理準備讓她正式以景太太身分面世,還不是時候,等他掃除所有疑慮,他自會妥善安排這一天。

  她用熱吻回復他,胳臂環住他的頸項,嬌軟的身骨附在他軀幹上,吻得激切又充滿柔情,不似平常被動的她。他頗為訝異,稍微倒退一步即抵在床沿,她往前推進,兩人滾落在床上。她兩手沒有放松,攀附在他之上,注滿情意的舌吻令彼此心蕩神馳,他被撩撥得呼吸濁重,大掌伸進她衣襟內,握住她的豐盈。她移開唇,往下落在他鎖骨,輕啃細啖,極盡戲逗,這是她從未展現過的面貌,他並不習慣,卻被深深激發了難耐的衝動。在佔有她的前一刻,他望著她布滿紅暈的面龐,暫離開她拉開床頭櫃抽屜,一個念頭陡然竄進了他快無法思考的腦袋,使他如澆了盆冷水,欲火熄了一半。

  他未接續的動作使她睜開迷醉的眼,只見他猶豫再三,若有所慮,她以眼神示意——怎么了?

  他拉攏好她掀開的衣襟,滿是懊惱。「我忘了,今天不行。」

  她困惑地坐直,直視他,百般不解。難道歡愛要挑日子?他從不理會這些的啊!

  他苦笑道:「東西用完了,不能冒險,改天吧!」

  她恍然大悟。他沒忘記最後的保險動作,他的自制力耐人尋味。

  她甜甜一笑,推回抽屜,拉起他手臂環住自己,繼續親吻他,把他的警告拋在腦後。他嘆口氣,摟著她的腰撫慰道:「好吧,你想要,那就用別的方法吧!」

  她仰起臉,搖頭拒絕,他捏捏她的腮,笑道:「可能會懷上的!」

  她跪坐在他前面,嘟起嘴,拿起床頭的隨寫紙和筆表明意見——「我想擁有你的孩子。」

  他怔住,沉默了好幾秒才道:「現在不是時候,我們兩個在一起不好嗎?」

  她眨著眼,不很理解——「那要到什么時候?公司沒事了不是嗎?」

  那些字跡充斥力道,使他啞口無言。他停頓了一段時間,久得周邊一片靜謐,聽得到不規律的心跳聲,他思量著最婉轉的說詞,最困難的部份卻是開場白,能保持現況的開場白。

  他斟酌著第一個字眼,她已經將寫好的假設呈現在他面前——「是不是我的缺陷讓你有疑慮?我不適合做孩子的母親?」

  他啼笑皆非。「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不在乎這個!」

  她看了他一眼,再寫,「還是,我無法扮好景大大的角色?」

  他面色微沉,哂笑,「我的面子不是表現在這上頭,找一個能上臺面的嬌妻美眷更不是我向來的志願。」

  那她不懂,他到底在顧忌什么?或是擔憂什么?「還是,你並沒有想象中愛我?我只是你暫時填空的伴侶?」

  他愀然不樂,含著不耐的成份,「這一點你懷疑嗎?」

  「那么說你愛我,永遠愛我,我從沒聽你說過!」筆力幾乎穿透了紙面。

  他翻身下了床,丟下兩個字,「女人!」

  她迅速追上去,擋在他身前,不讓他走出房門,互相逼望著,大眼出現前所未有的執拗,咬著牙,渾身是豁出去的氣勢。

  「方菲,別傻了,讓開!」

  她堅決搖頭,手臂大張。

  「我不想傷害你!」

  走近他,她揪緊他衣領,以唇語宣告:「我要你說!」

  「真那么想聽?這些無法證明的花言巧語就能逗你開心了?說出來我們的未來就可以萬無一失了?就能白頭到老了?要有這么簡單,說它一千遍也不為過!」口氣強硬,真實的想法泄了縫隙——他不相信永遠的愛情。

  她難以置信,頓時不知該回應什么,惶亂了片刻,她捧起紙筆,寫下佔滿篇幅的表白,轉向他——「但是我愛你,我愛你,我只愛你!」

  他震懾了一瞬,讓她灰心的是,她隨之看到的是他眼裏的不為所動,和一股莫名的憤恨。他抓住她的肩,不再隱藏,盡吐而出:「你能有多愛我?一年後、兩年後呢?誰能保證?你忘了一個經典的例子,當年方雁青和我父親說盡了山盟海誓,一遇到了阻攔,什么都變了!我父親從未責難過她改變自己的意志。方雁青後來離開那個不堪的婚姻,我父親千山萬水找到她,換來的是她一句狠心拒絕;多年後再次重逢,她已決定改嫁範先生。我父親苦等了她二十年,換來的是孑然一身和無盡的遺憾,還有對方家不遺餘力的照料,簡直匪夷所思!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情,看不出來它實踐了多少幸福,倒是看到了一個愚不可及的等待。我是喜歡你,你讓我動心,改變了我某部份的想法,我希望留住你,願意和你維持現狀,給你安定的生活,但不是虛幻的承諾。擁有孩子是件嚴肅的事,涉及到久遠的未來,一旦情愛不在,何必為彼此多一個牽絆的理由,直到相看兩厭?」

  這是他的真正想法?不管愛得多熾熱,他隨時為可能的變數做準備?換言之,如果不是景恒毅的囑托,他的情愛生活最多進行到同居的狀況,根本不可能走入婚姻?他絕不為愛情的苦果傷神,她只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震驚了不知多久,勉強消化了他的一番話,她微抖著手寫下虛弱的辯白——「我們是我們,我不是阿姨!」

  他扯了扯嘴角,搖搖頭,「男歡女愛,分分合合,司空見慣,和你是誰無關。方菲,你如果接受,就留下來,不能接受,我也不勉強。很抱歉之前老逼你履行婚姻義務,那其實是我想多接近你的借口,我不否認自己很喜歡你,但是現階段,我不能給你孩子,對不起!」

  她想對他說——「那就不該招惹我,不該得到我,讓我愛上你!」,但是手抖得太厲害,幾乎要交抱雙臂才能阻止發顫,她放棄了表白,讓開一側,不再攔住他。

  看著他離去,眼眶異常幹澀,喉頭梗塞,她咬著拇指,心慌意亂,明白自己力量不足以改變他,潛意識卻還在為自己的困境找出口,嘴中不停默念著,「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

  昂起臉,她看見窗外一片皎潔的月色,一抹希望在月色中瑩瑩發亮,她彎起抿成一直線的唇,勉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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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方菲不見了。

  當他沒有等到她歸家那一夜,他判斷她消失了,卻肯定她並非離開。

  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屋裏屬於她的對象幾乎都還在原來的位置,包含她常翻閱的幾本美術雜志和百科叢書,甚至畫具、水彩顏料、一束束的色鉛筆,都靜靜躺在房裏的小角落,保持原有的樣貌,換下的睡衣也整齊地折放在梳粧椅背上,空氣裏漾晃著她的氣味,彷佛只是上一下洗手間,沒多久會淺笑倩兮出現在他身畔。

  女人的無理取鬧,意氣之舉!

  他這么認定著。獨睡已不習慣,但他可以忍耐,忍耐到她再度出現也面不改色。原以為她與眾不同,沒想到本性裏渴求的和別的女人沒兩樣。如果以為無故失蹤會令他驚慌失措、改變初衷,那么她的確不夠了解他,所有的分離難耐必定可以靠意志和轉移克服,他和景恒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刻意延長留在辦公室的時間,不打任何詢問電話,不差遣李秘書做盯梢的工作,他讓方菲這個名字不從嘴裏說出,隱隱懸挂在不輕觸的內心角落。

  但李秘書的眼色為何古古怪怪?每一個前來請示公務的職員為何令他耐心盡失?他的胃口為何淪為以咖啡、三明治裹腹?公司的股價漲停板也只愉快了十分鐘?

  他拒絕深入分析,只把李秘書召進辦公室,坐在客座沙發隨候他差遣,卻常常一個上午不說一句話,讓李秘書枯坐到打盹。

  他心裏盤懸著一個數字,從一到二到三時尚可忍受,到四時,他終於開了口,泰然自若問:「不用顧著方小姐,工作是不是輕松多了?」

  李秘書從恍神中醒轉,慢了幾秒鐘回答:「哪裏哪裏,方小姐很好相處,照應她一點都不累!」

  「那這四天怎么沒聽你報告她的行程?」

  這一問,李秘書的胖臉充滿驚疑,摸不清老板真正的意旨。他吞吞吐吐道:「景先生,我不知道方小姐落腳在哪間飯店、什么房號,她沒告訴我,我以為您知道——」

  他眉頭一攢,察覺一點不對勁的味道,再問:「沒事住什么飯店?」

  「嗄?」抓耳搔腮,不祥的感覺臨頭。「馬來西亞她人生地不熟,一定得住飯店啊!」

  「你知道什么?」厲聲喝問。

  「我……知道的不會比您多啊!方小姐幾天前詢問我馬來西亞的範先生聯絡方式,她說是您請她問我的,客戶資料都在我的檔案裏啊,我不覺得有何不妥,告訴了她電話號碼。她吩咐我這幾天不必找她,她要到馬來西亞一趟,很快會回來,所以……」這對夫妻是怎么回事?

  「到底我是你的上司還是方小姐是你的上司?」他霍地站起,兩手撐在桌面,陰沉的神色嚇了李秘書一跳。

  「當……當然是您,可是方小姐是景太太啊——」李秘書立刻住了嘴,因為景先生又坐了下來,手指揉著眉心思索,早已不搭理他的答案。

  景懷君保持這樣的姿勢好一陣子,在李秘書快憋不住尿意想起身告辭時,抬頭喚住他,「有沒有確切的回來時間?」

  「沒有。」

  否定的答案激起景懷君的怒意,苛刻的責備就要一古腦兒出籠,卻適時傳來兩下敲門聲,李秘書倒退著走去開門,瞄一眼門外的倒霉職員,整個人僵立。

  龐大的身軀趕忙朝一旁挪移,哈腰拉開門扇,讓頂頭上司動氣的話題人物亭亭站在那裏,一手拖著小型行李箱,滿臉是和室內氣氛不搭調的亮麗笑容。

  方菲逕自走到景懷君面前,拉了把椅子坐下,隔著辦公桌和怒意未消的男人對望。

  「你在生氣?」隨意就在桌上一張文件空白處寫道。

  就這么出現了,比他想象的狀態良好,一副準備和他握手言和的開朗豐姿,他壓抑著觸摸她曬紅的粉頰的衝動,硬邦邦道:「逍遙回來了?」

  她毫不以為忤,接續著寫:「我到檳城—趟,找雁青阿姨。」

  沉默了許久,他注視著她,「我說過別再打擾她不是嗎?」

  「放心,沒讓範先生知道。」

  不滿地哼了一聲:「你老是不聽話,想走就走,方雁青和我們無關,是我的人就別再和她來往,我們的事不勞她過問。」消失了幾天原來是找娘家的親戚投靠去了,幸虧自己沒一頭熱到處找她,讓人看笑話。

  她等他歇了一會,氣順了,才笑著又寫:「我只是想問清楚當年的事,是什么理由讓她這么選擇。我得到了答案。」

  這就是她下了飛機直接到辦公室找他的原因?他疲倦地揉著額角,隱忍了幾秒說道:「你還是不明白,我對她的說法沒半點興趣,傷害已經造成,人都走了幾年,說再多都是她個人的自圓其說,事情沒辦法重來一遍,也沒辦法讓我父親活過來聽到這些說法——」

  她抓住他的手,匆匆寫下一句——「景叔叔早知道為什么。」

  他支著下顎,瞇眼看她,「我父親快樂的時光屈指可數,如果他真知道為什么,那可見這些原因讓他更難受,進而判斷力失準,到後來反而對你外公家傾囊相助,不計成本。方菲,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討論方雁青,我不想聽到有關她的任何消息,更不想知道她說些什么影響我們的生活,我能給你的就是我說過的那些,不會有任何改變,別再試圖影響我!」

  她慌慌張張站起來,繞過辦公桌激切地迫近他,他攫住她的手喝道:「不準再說了,一切到此為止,別讓我說出更難聽的話!」

  呆站在角落看熱鬧的李秘書急忙大踏步過去解圍,半強迫扶著方菲離開煙硝地,不住地說:「方小姐回來得正好,這幾天有幾通電話要找您,都轉到我這兒了,您看看哪些事要辦……」

  方菲沒有反抗,心亂如麻地跟隨李秘書走出那層樓,員工投來的臆測目光她視而不見,思緒混沌中,有一個事實的輪廓逐漸清晰浮現——景懷君對外公一家累積的不滿比想象還深厚,婚後三年對她不加聞問想必肇因於此,外公為何仍不顧外界觀感與景家結親?

  上了車,李秘書遞給她一張便條紙,上頭列著幾組電話號碼。「您的手機是不是又忘了充電了?幾個電話在找您啊!有一通是方宇從美國打來的,一通是醫院的楊醫師,另外是童小姐——」

  她指著第二個號碼,再指指前方,李秘書會意,轉動方向盤。「好,時間還早,先到醫院去……我說方小姐,別怪我多嘴,景先生的個性是不能硬碰硬的,他比景老先生還難說話,連老股東張喜仁的帳他都敢不買,您千萬別放心上吶。就我的觀察心得,他對您的耐心算是最好的了,否則依他的條件,公司那些愛發春夢的女員工哪可能全都對他敬而遠之對吧?」

  她敷衍地笑了笑,算是回報他好心的勸慰。吞了吞苦水,喉嚨有些發痛,她的感冒一直好下了。

  ******

  坐上診療室的移動圓椅沒多久,她和主診醫師就各自陷入心事,一片沉靜無人打破。眼前半禿頭的楊醫師並非常年替她做術後追蹤的老醫師,半年前老醫師退休後就由他接手部份病患,方菲和他並不熟稔。

  凸額下的眉毛抽動了幾次,透過厚鏡片,醫師仔細打量她的臉龐,盯得她終於正視對方,挺胸端坐。

  「這次拖了三個月才來做檢查,很不應該。」開頭一句就是指摘。

  她回以歉疚地笑,思緒跟著又飄開。

  「病患和醫師充份合作,才能達到預期的治療效果,光靠醫術高不高明,效果有限,你能認知到這一點嗎?」

  很虔誠地點頭,垂眼卻不耐煩地在偷偷瞄時刻——不能長話短說嗎?她習慣在這家醫院看診,沒有轉院的念頭,如果他熱哀教誨病人,她或許會考慮也不一定。

  「我的作風和退休的老主任不同,我對病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實,唯有如此,雙方的配合度才能符合期待,我可是很不茍同老主任抱持的想法。」

  「明白,我不會再延遲做追蹤檢查。」她在便條紙上寫著。

  「你明白就好,所以我也得很明確地告訴你這次檢查的報告結果——」他用力清了兩下喉嚨,鄭重地注視她,「你的喉部原患處有異常細胞增生,已有零點五公分直徑,化驗結果並非良性,恐怕有蔓延之虞,我強烈建議你進一步住院做檢查,並且向我詳細報告平日的生活作息——」

  她陡然站立起來,上半身前傾,面頰倏然失去血色,困惑、驚懼、不敢置信交錯在圓睜的眼裏,隨手一抄,拿定醫師手上的筆,在報告旁寫下問句:「這是什么意思?」

  看多了病患類似的反應,他平靜得接近麻木。「就是復發的意思。」

  背後的李秘書倒抽一口氣,她全身僵滯了半分鐘,不死心又寫——「不可能的,老醫師說過當時切除得很幹凈,沒有再犯的隱憂,我也配合做了多年追蹤,一切都很正常——」

  醫師伸手阻止她,「你的感冒不愈就是徵兆,你忽略了它——」

  她抓起那一疊報告,火眼金睛找尋不良的數據和字眼。

  「方小姐,請別激動,我剛才表明過了,我不認同老主任的做法就在於此,病患資料交接時我詢問過他,事實上,當年你病況不輕,預估的五年愈後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今年是第五年——」

  不等他說完,她快速寫下怵目驚心的五個大字——「醫師不會騙我!」

  「老主任無意騙你,他當年受你外公苦苦相托,才說出這善意的謊言,目的是希望你對未來仍抱持樂觀的態度,安心度過每一天。也不能說全然無效,這幾年不都安然無恙?我希望你接下來能跟我密切合作,一起找出可能的病根,痊愈的機率才能提升,再拖延我就不敢向你保證——」

  她無心聽完,一股強大的悲憤潮涌而至,雙臂用力一掃,辦公桌面上的文件、電話、檔案夾嘩啦啦掉了滿地,醫師慌忙起身,拉住她——「你、你不要激動,你就是太激動才會影響身體——」

  她甩脫他,一腳把椅子踹翻,在一屋子驚呼聲中奪門而出。

  「方小姐,等我一下,別跑那么快啊——」

  她置若罔聞疾奔疾行,腦袋似在進行影像回顧展,一張張過往的畫面接替不斷——乏善可陳的幼年,早熟的年少期,承擔義務的成年,不堪回首的病史,難捱的手術過程,名不副實的婚姻,愛上一個男人……不,她該想的是外公,外公對她說的任何話、外公對她做的任何安排……電光石火瞬間,她驀然想通了一件事,多年來百思不解的事。

  早在當時,垂垂老矣的外公心裏已有數,術後她的病情並不樂觀,最多拖不過五年,他替她安排的婚姻不單是為了有人照料她的生活,以及避免她遇人不淑,重要的還是方宇,方宇的前途可以連帶受惠。而這個互不幹涉的婚姻甚至不會為景懷君帶來太久的麻煩,只要她一走,景懷君可以名正言順地再娶,這一點,才是外公和景恒毅的協議內容最重要的立基點,至於五年內景懷君若心有所屬起意離婚,景恒毅贈予方菲的股份仍可以庇蔭方宇未竟的學業,否則,依景恒毅的寬仁性格,絕不會勉強景懷君和一個沒有感情基礎的女人結合……

  全都想好了,他們全都想好了,景恒毅對她的諸多憐惜是有原因的,只有她本人,剛剛到醫院的前一刻,依舊深信自己能得到完整的幸福——只要她堅持不懈!

  實情卻是——從頭到尾,命運之神發給她的是一手爛牌,贏面低到難以想象!

  她癱坐在行人道旁的石椅上,所有和命運對抗的力氣霎時抽光,甚於五年前。外公早看穿了她,她的勇氣並不如自己的想象,她的堅強都是假像。

  兩腿似失重棉花,站起來全無實感,她僵硬地轉向人行道另一端,走向二十公尺外撐著兩膝在牛喘的李秘書,站定後,從他胸前口袋取出筆和挂號單,在單子背面虛弱地寫著——「請您,請您,務必答應我,幫我—個忙,請求您!」

  對上他愁雲慘霧的胖臉,她盡力綻開一個振作的微笑,由衷的。

  ***  ***

  要不要再來一杯咖啡?

  她指指手裏的咖啡壺,得到默許後,專注地為景懷君斟滿一杯,才為自己添足。

  她變了,說不上來的轉化,變得更甜更柔順,隨時隨地噙著笑容,但笑得若有似無,類似在惦記著美好的事所引發的良好反應。

  卻也非曲意承歡,明顯的例子,她送門不再主動送上擁抱,靠著廊柱靜靜看著他上車,心神飄落在遙遠的天邊;共寢時,喜歡面對他入睡,偶爾他短暫蘇醒,總會發現她尚未合眼,不知看了他有多久。她平時盡可能配合他的要求做事,但也有例外,她近日常下廚,不顧他的反對,做得很起勁。

  一切的爭端告了一段落,她再也不曾提及方雁青,一切的相處順暢無礙,只是她的感冒一直沒有完全好,雖然她很守規矩地在服藥,還是常看她扶著喉部皺眉頭,她總是回答:「醫師說沒事,我不想吃太重的感冒藥,老想睡覺,多喝水就好了。」

  她還是下間斷作畫,常興高採烈背著畫架出去,天不黑就回家做飯。

  太規律的作息了,反而讓平靜的幸福感顯得不真實,挑剔它又太不知足,他選擇接受發展至今的關係模式。她盡職地在做令他滿意的小妻子,他聰明地不追問她偶爾的發呆,發呆裏有一閃即逝的悵然。

  是不是太無聊了?他的行程滿檔,抽不出完整的時段陪她出遊,她也不曾做此要求,他試著想出兩全其美的方法,未有定案,她早他一步提出了。

  「想向你請假一段時間,可不可以?」她邊喝咖啡邊寫白板。

  他訝異地看向她,故意用老板的口吻,「做什么用?」

  「我想去看看方宇,他實習課程通過了,開始上班了。」驕傲地笑。

  他對方宇做什么沒興趣,他關心的是她何時回來。他希望她能快樂,一旦要放她單飛,又不十分情願了。

  「去多久?」頂多放她一個星期假。

  「一個月。」

  他不說話了,眼光落在報紙頭條。

  她等不到反應,起身走到他面前,矮身屈膝仰看他,白板送到他面前——「我一向停留這么久的,要適應時差、要替他搬家、要去玩。」

  他還是不說話。她不斷啄吻他,俏皮地捧住他下巴,親遍五官和頸項,他招架不住,帶著慍意道:「去就去吧!超過一天沒回到家下次就別去了!」

  換她不說話了,黑細的眉峰隱隱牽動著,晃動的眸瞳有一層水氣,笑紋消散。他捏她鼻尖道:「不高興了?我可是受害者,你不在我睡覺可不習慣了,少了個抱枕很難睡得好啊!」

  微笑又浮現,她認真地看住他,不饜足似地目不轉睛,看得他揶揄起她來,「舍不得嗎?舍不得幹脆別去了!」

  她舉起兩手,在他面前比了一串手語,不快不慢,他佯裝不悅道:「在考我嗎?明知道我不懂的。」

  她重復比了一遍,比完,在他雙唇輕輕印下一個吻,繞過他走進廚房,分明無意要他懂得。他默思半晌,跟著走進去,當著幫傭的面從後摟住她的腰,唇貼著她的耳道:「想知道我會不會想念你嗎?我跟你承認,一定會!」

  她停下手邊的洗滌動作,拿起勾芡用的一包太白粉,均勻灑了一層在流理臺上,以手指在上面撇畫字體。

  ——「不必想太久,我會放不下心。」

  他心怦然一動,縮緊雙臂,兩人陷入了沉默。她用手掌壓平弄勻粉末,再寫下一句——「我愛你!謝謝你!」

  他當時不知道,那是她對他最後的道別。

  *** ***

  王明瑤走到會客室,見到沙發上那道纖弱的身影時,不禁嚇了一跳——方菲竟主動上門!罕有且費疑猜,她們之間毫無單獨約見的必要。

  「稀客啊!是經過事務所順道上來看我嗎?還是請我打官司?」她故作輕松道。

  方菲瘦多了,表情平靜,但有一抹隱忍的情緒在眼波流轉間閃現,她從背包拿出一封黃色公文封,先遞出一張已寫好聲明的便條紙。

  王律師,我想麻煩您替我處理一件事,請暫時替我保密,算是律師和客戶間的協定。我並非故作神秘,是有事實上的需要,這件事不會損及任何人的權益,請別擔心,可以嗎?

  她楞了一下,客氣地說:「是什么樣的事呢?」

  方菲從信封抽出一張騰打好的紙,放在桌面上。

  「授權轉讓?為什么?」她匆匆掃視過,狐疑不解。

  「對我意義不大,我不需要靠這個生活,我現在過得很好,什么都不缺,但對景先生是好的。」答案全寫在準備的第二張紙上。

  「話是這么說沒錯,不需要通知景先生嗎?」她生出猶疑。

  「你是我聘用的律師,和他無關。」笑瞇了眼,拿出第三張便條紙。

  她想了想,的確無關,或許方菲想給先生一個驚喜,這不是什么壞事。

  「好吧!必要的文件我會再向你拿,還有沒有其它吩咐?」她笑問。

  方菲聳聳肩,接著毫不掩飾地端詳她,像欣賞一幅畫,認真坦率。

  「怎么啦?還有事?」她突然不自在起來。

  方菲突然向前擁住她,十分友善的,再拿出最後一張寫就的紙。

  「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未來如果有必要,請盡量幫景先生,他從不說逗人開心的話,心裏其實是挂記的。」

  這話不無突兀之處,仔細推敲,倒也真切,她點點頭,「他的脾氣誰都知道,久了就習慣了,你不用擔心。」

  方菲做個松了口氣的樣子,頷首再次謝謝她,背起背包向她道別。

  她送方菲到事務所門口,不甚理解,方菲將要說的話全都準備得一絲不茍,便條紙不多不少,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假設?

  她只花了一分鐘想這件事,便放棄尋思,反而遐想到另一地方去——景懷君到底愛不愛這個女人?

  ***  ***

  要感受到一個人的日子不是那么容易,大概需要一星期。

  他的心理準備只足夠應付一星期,悶窒和孤單感便開始如影隨形,滲入毛孔,甩脫不去。而方菲,只傳了三通簡訊便不再主動聯係,全靠李秘書追蹤。

  有目的、有時間性的離開,感受自是和前次有別,但不表示能無動於哀,寫電郵表白心念更非不擅表白的他所能為,他僅能將睡眠以外的時間盡量排滿活動——短短兩周,他參加了三個婚禮、兩個滿月酒宴、一個喪禮,他甚至考慮參加員工旅遊,排遣越來越濃的不安,和累積到臨界點的不悅。

  公司能開的會全不能遺漏,聽員工報告工作績效絕對比內心獨白有意思,夜宿公司的私人休息室也不足為奇,總之,方菲的這趟單飛旅行將會是他首肯的最後一次,當他暗自下定決心後,開會的心情立刻變得輕快多了。

  「下一位,李副理。」他以下巴指示斜對角的新上任部屬,凝神靜聽。

  「景先生,請等一下。」特助拿著他的專線手機湊近他的耳。「有一位方宇先生要找您,說有急事,接不接?」

  「方宇?」他心一跳,不加思索接過手機。「我景懷君,找我有事?」方宇從不曾撥過這個號碼,正確地說,方宇未曾直接和他連係過。

  「姊夫,」方宇年輕陌生的嗓音在彼端出現。「對不起,打擾了你,我只是想詢問一下,姊姊什么時候才會過來找我?我等了她好幾天了,搬家的東西都打包好了,她是不是改了班機了?」

  「你在開什么玩笑?」他厲斥道,「她走了三個禮拜了!」

  「三個禮拜?姊夫才是開玩笑吧?」那一頭笑了兩聲,立即噤聲,遲疑道:「是真的嗎?可是我到現在沒見到她的人,寄了mail給她也不回,手機電話也不通,怎么回事啊?」

  他霍地站立起,臉色轉鐵青,二話不說,截斷通話,筆直走出會議室,留下一室面面相覷的部屬。

  他直闖進秘書辦公室,準備進行嚴格的工作檢討,令人驚奇的是,像一早預測到他會找上門算帳,李秘書走出座位,彎腰遞給他一封信。

  「辭呈?你在搞什么鬼?」他幾乎就要口不擇言了。

  「對不起,景先生,我實在沒有辦法,但是方小姐她不讓我說——」一陣哽咽,「我想我不太勝任這個工作,您另請高明吧!」

  劇烈的懼意和寒氣直逼肺腑,他在脊柱快委頓前摸到了沙發椅背,呆若木雞地坐下,指著李秘書緩聲道:「不要急,我不逼你,你慢慢說,我慢慢聽——」

  李秘書欲言又止,轉頭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報告交在他手裏。

  「這是什么?」他瞪眼。

  「方小姐的術後追蹤檢查報告,就是——」說不出那個字眼,方菲留給他的是多么艱難的工作!

  「是什么?」他無法細讀這些隱含不祥的醫學專業術語。

  「她以前的病又復發了。醫師說,機會不是很高,方小姐不想讓您擔心,她說,她會找個地方好好治療靜養,如果一個月後沒和我聯絡,就表示其它醫師也束手無策,到時,再讓我轉告您,不必再等她,她感謝您為方家所做的一切——」

  他揉毀手上那張紙,放聲大吼:「住口、住口!你瘋了是不是?和我說這些沒有大腦的話,她一向都好好的不是嗎——」

  不!她並不好,她喉嚨不舒服了很久,她一直在服奇奇怪怪的藥,她的眼圈越來越明顯,她的腰更細、肩骨更明顯,她避免和他深吻,對他的求歡雖不拒絕但意興闌珊,是他有眼無珠,視而不見——

  「她去了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她讓我替她買張到日本的單程機票,她說一定會和我聯絡,可是我真的等不到一個月了。景先生,真對不起,她逼我發誓不說,否則就不吃藥不看醫師,這叫我怎么辦才好?」

  這是為什么?他滿腹疑惑和震驚,這么切身的事為何選擇獨自面對?她是怎么看他這個做丈夫的?她認為他會如何反應?她甚至完全沒有給他機會!

  令人難耐的是,這些日子,她都在想些什么?她怎么能平靜如此?怎么能!這就是她所謂的愛嗎?為何他感受到的只有加倍的痛苦?

  「把辭呈收回去,去訂機票,快去!」他捧著臉,嗓聲嘶啞得嚇人。

  「去哪裏的機票啊?」

  「馬來西亞。」

  他會找到她,千方百計都要帶她回來!

  ***  ***

  檳城陽光熾盛,在外頭走動一下便感到黏膩,眼前的男人前額卻一滴汗都沒有,渾身散發著逼人的寒意。

  方雁青優雅地落坐,望向餐廳對面的椰林和花園,細聲細氣說話:「這么急著找我,是因為方菲嗎?」

  逼視良久,他暗沉的臉松動了—點。「是。」

  方雁青調回目光,神情溫婉。「你和恒毅一點都不一樣。」

  他怒目而視,隱忍道:「我不想談他。」

  她垂首看著纖纖指尖一會,輕笑,「你想談方菲嗎?我不知你想談什么,方菲做什么都是為了你,她遠道而來就是想給你一個安心的理由,你不該因此而責怪她——」

  「我說了我不想談這些。告訴我方菲在哪裏?」

  她一臉錯愕和困惑。「你是來要人的?方菲一個多月前就回去了不是嗎?」

  他重拍一下桌面,怒不可遏。「這事非同小可,你別和她同聲同氣,她生了病,我得帶她回去,不能錯過治療時機,快說她在哪裏!」

  她吃驚得合不攏嘴,呆怔了許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握著水杯的手抖抖簌簌。「不……不會吧?完全看不出來啊!不會的……」低低飲泣起來。

  「她沒來找你?」又一個意外!

  她搖搖頭,泣不成聲。「我不可能收留她的,範先生會怎么想?」

  「你發誓?」他咆哮,顧不得禮數。

  她還是搖頭。「你既不相信誓言,又何必讓我發誓?你沒能看好她,憑什么跟我要人?她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她這一生——」話狠狠哽住。

  強大的挫敗再次席卷他微弱的信心,他在瞬間下了離開的決定,多待一秒都嫌久。

  他步伐不穩地快速走向出口,按住門把,想起了方菲未能開口說出來的事,停了幾秒,又緩緩走回來,面對她,姿態溫和許多,平靜地啟口:「我想知道,當年您和我父親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濡溼的眼,幽長地嘆息,「方菲什么都沒說?這又是為什么?」

  「是我不對。」他坦誠。

  她低頭良久,再望向花園,語氣含著凄怨,「懷君,很多事是無法清楚論出對錯的。當年我父親要我嫁給別人,不是因為看不起恒毅,而是方家的財務出了問題,那是難以想象的龐大數字,我曾經努力爭取過,說服恒毅和我一起遠走,到最後關頭,他退怯了,沒有赴約,他始終放不下他的母親和手足,景家全都指望他,我還能說什么?我走入了那段有目的的婚姻,方家家業保住了,我的人生也終結了;我因為前夫的放蕩而染了病,一生再也不能懷上孩子,因為不堪暴力相向而身心俱碎。多年後恒毅再找上我,我如何再面對過去、面對他?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拒絕他,是希望他重新開始,再尋良緣,有正常的家庭、有可愛的孩子,這些我都不能給他。範先生是再娶,有子有女,不在乎我的缺憾,我渴求的是平靜的下半生,恒毅的愛,早已不敢奢望。有些事,錯過了,就再也不能從頭選擇了,我感謝他為方菲姊弟所做的一切。懷君,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為的都是別人,你和方菲不同,無論她的病能不能痊愈,請好好待她,請你……」她捂住口,拿起皮包就要離開。

  「對不起!」他按住她的手。「對不起,雁青阿姨。」

  了解的善意在對望的淚光裏交會,他站起身,擁住了牽係他和方菲命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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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03:08: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秋天了,園景又是一番不同風貌,隨季節而展辦的傃黃花朵在涼風裏交錯搖曳。他仔細俯看花的紋理和枝葉,叫不出它的正確名字,本想一笑置之,想起了那雙從沒在心頭抹滅的眼睛,他向前走了幾步,對前方彎腰忙著裁花的男人問道:「這花的名字是什么?」

  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揚起濃眉,「金葉黃槐,是如意告訴我的,怎么突然有興趣了?」

  他但笑不語,溫和許多的眼神掠過掩不住的惆悵。

  「還是找不到方菲?」

  他接過方斐然手裏的花籃,淡淡地說:「帶我去看她的畫,我從沒見過成品。」

  方斐然笑著頷首,率先走在前頭。「告訴她弟弟了嗎?」

  他搖頭否認。如何開口?我弄丟了你親愛的姊姊,我甚至不知她落腳何處,是否別來無恙。我是個失敗的丈夫,請原諒我——

  他說不出口,只能粉飾太平,謊稱方菲到外地度假去了。

  「左轉,辦公室在這邊。」被引領在廊下行走,左轉一間半掩的房間就是餐廳的辦公室了,他仰首張望,右斜方墻上人眼的一幅水彩畫就是方菲的畫作。

  他瞬也不瞬盯著,眼眶逐漸潮溼。「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特別對方菲好?」

  方斐然並肩站在他身邊,挑了挑眉,「任何和你在一起的女人,都不會太好過,方菲是好女孩,誰都看得出來,對她好一點並不為過。」

  他勾唇哂笑,「多謝指教,你倒是很清楚。」

  「你總是以為,從你眼裏看出去的才是正確的,有能力管理一間冷冰冰的上市公司不表示懂得人生的一切,如果我是方菲,我也會離你離得遠遠的。」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為何這話和方菲說的如出一轍?

  「不是嗎?你大概沒說過你愛她吧?也不會對她承諾什么吧?自由心證的事,你應該沒什么興趣做才對。說你不浪漫嗎?我不這么認為,你不過是不想讓自己損失罷了,付出就有可能受傷害,或得不到回報,計算報酬率這么熟練的你,當然也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在愛情裏受傷害,所以你寧可控制自己的感覺,你說,方菲會好過到哪裏去?我不是在對她好,我是同情她,竟遇上了你,所以有機會,我和如意都很願意為她多做一些。景先生,你了解方菲嗎?你看過她畫的每一張畫嗎?你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什么嗎?如果沒有,又何必奢求在她生命最後一刻,看著她離開?」

  他靜靜聆聽,無意出言反駁。再說,幹澀的喉頭可能令他辭不達意,且方斐然這一番話,使他再度回想起之前童絹對他說過的話——

  ……你知道她怕黑,卻總讓她一個人晚上守在大屋,不願讓幫傭在家陪她過夜;你知道她想聽你說愛她,卻從不肯開口;她想要有孩子,你也不答應。你為的都是自己,也許不和你相愛,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心不禁在悸動,他勉強停止追溯,指著畫道:「畫可以給我嗎?」

  「這一幅如意很喜歡,還有其它的——」

  「我只要這一幅,請方太太割愛。」那一片似錦玫瑰園,他在裏面吻了方菲。

  「公司最近狀況如何?」方斐然邊拿下那幅畫邊問。

  「不過是一間冷冰冰的公司,還能有多大變化?」他自嘲著,把畫拎在手上,「謝謝你。」轉頭直接走出辦公室。

  方斐然目視他的背影。這男人沒變得多有禮貌,言談間頤指氣使的習慣仍在,只是一旦筆直看進男人的眼裏,就能看見底層最逼真的一面——男人再也不一樣了,而這不一樣的代價,竟是永久的離別換來的!

  ***  ***

  車子快接近住處那條街了,王明瑤心跳愈來愈快,盤算愈來愈難下決定,她索性望向車窗,瞥見他的側臉會讓她鼓不起勇氣,她只要開口就好,簡單一句就夠,比面對客戶時展現口若懸河的功夫還簡單,只要一句,她反復在心裏默念——

  「是這一條巷子嗎?」

  普通的詢問競令她嚇了一跳,她及時回神,忙答:「對!第二棟樓就是。」

  車子穩妥地停在公寓大門正前方,他按開門鎖,禮貌地向她道別:「早點休息吧!這件案子讓你辛苦了,星期五見!」

  解開安全帶,慢吞吞推開車門,右腳跨出車外,暫停了動作,她抱緊公文匣,咬咬牙,終於進出了演練了無數次的臺詞,「如果你還不累,想不想上去喝杯咖啡?」

  多么尷尬的安靜!她卻不敢再開第二次口,也不敢觀看他的表情;多么艱難的一門學問,她永遠捉摸不清正確的表白時機。在一個男人失去妻子半年後,心房有沒有足夠空間容納一份新的感情?

  他突然微笑,拍拍她的肩道:「你忘記了?我已經結婚了,如果讓方菲知道我到女同事家喝咖啡,一定不會開心的。謝謝你的好意,王律師。」

  他在她下車那一秒,目睹了她錯愕又失望的神色,加足了馬力駛離這條靜巷。

  今天司機請假,少了談話對象,回家的路途異常漫長,他只好開得更快,預期將接到五張超速罰單,數不勝數,最後他放棄了計算,但求縮短無邊寂寥的路程,直抵大屋。

  回到家,他學起方菲,點亮每一盞燈,充足的光線可以將一部份蕭素驅趕。這屋子的確太大了,或許他該搬家才對,搬到市區的景怡苑去,那是方菲名下唯一的財產;她把股票全轉給他了,獨獨忘了這層單位,這項決定應該會讓她很高興吧!

  他走到沙發旁,蹲了下來,從一堆堆印刷精美的兒童繪本裏隨手挑了一本翻閱,每一本都是他請李秘書花了功夫搜羅來的,全都是她歷年來付梓的畫作,他想從這些可愛的插畫裏認識她。以往他從未能從工作中完整抽離去關切她,好好問一問她各式各樣的問題,她的過去、她的喜好、她的夢想……都太遲了!

  他慢慢直起膝蓋,環顧空蕩無聲的每個角落,她行走跑跳的婷裊身影歷歷在目,他扯除了領帶,抑制日久的激憤終於傾巢而出,他握著拳,仰頭對著屋宇吶喊——「是不是只要說我愛你你就會回來?再讓我看你一眼看你一眼——」

  層層疊疊的回音在空中起伏震蕩,可惜全都不是答案。

  ***  ***

  紐約州,克裏夫鎮。

  飄雪了,在他預期之外,他以為會延至下周,這世界的天候再也說不準了。

  租來的休旅車暖氣出了問題,他始終感到寒氣與他為伍,一件輕便的羽絨衣抵擋不了趁隙而入的冷流,無法再開下去了,他得讓體內凝滯的血液活絡起來。

  前方最閃亮的招牌就是克裏夫小鎮上新開張的購物超市,睽違了一年的小鎮,似乎更熱鬧了些。他原本想飛車略過這個小鎮,直接到父親的摯交李士凡宅邸的,這次拜訪沒什么特殊的理由,他對單獨到陌生地旅行興趣缺缺,只是需要離開原有的生活透一口氣,景恒毅生前置下的宅子在同一州,算是順路造訪故人。

  不得不停下來喝些熱飲,他繞過了舊有那家出過劫案的超市,拐個彎到下一條路口的新超市,不為了嘗鮮,是不願在寒冷的此刻上舊地勾動舊事。

  新超市的確大,吸引了鄰鎮不少客源,光潔刷亮的地板和豐富多彩的貨品相映成輝,沒有需求,他不會停步閒逛每一區的小走道,眺望一番指示招牌後,便直接走到熟食區裏的小吧買杯熱咖啡。

  裝杯後原想外帶上車,左邊一排釘靠在落地玻璃窗的簡易長條桌臺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靠過去,隔著玻璃窗觀看外面的雪景。傍晚七點多,街燈俱亮,輕若細羽的雪片慢慢鋪設白色街道,路上人車不斷,周末的歡樂情緒蘊藏在輕快的談笑和步伐裏。他聚精會神凝望著,驀地涌起一股小小的愉悅,想象中,有人也會和他一樣,對這場初雪投以欣悅的注目,甚至趴在窗前目不轉睛,再雀躍地邀他同賞小鎮冬日的一天——

  小吧又多了幾個買熱飲的顧客,他轉身起意離去,卻聽到罕有的中文口音在背後響起,屬於年輕男性的高揚嗓音——

  「喝杯熱可可吧!不喜歡?咖啡?不可以,昨天才破例讓你喝了一杯,就可可好了,不然只有熱牛奶嘍——」

  像是在自問自答,也像在進行手機通話,他不習慣冒昧地層現好奇心,從玻璃映照的依稀影相中找尋說話中的東方男性。

  男子側靠著吧臺,身影修長挺直,穿得不多,運動夾克繞了條圍巾就是上身的僅有衣物;依偎在男子臂膀的女子同樣是東方人,和男子高大的身形相比顯得嬌弱許多,女子穿得較多,毛線帽下是男性般的削薄短發,身著白色長擺羽絨大衣,女子還戴了手套、絨毛耳罩,加了條鵝黃色圍巾,遮蔽下半臉。

  「到那邊坐一坐,我去買些菜,別亂跑,馬上回來喔!」男子細心叮囑,語氣極盡呵護。女子接過熱飲,乖順地頷首。

  他會心一笑,正想結束觀看,女子卻踱步走來,與他擦肩而過,在長條桌旁坐了下來,只喝了一小口熱可可,就把它擺在桌上,引頸看著外面漸人佳境的雪景。

  這個小動作使他停住邁開的腳步,試圖從玻璃反射中看清女子的容貌,但女子忽然低下頭,從隨身背袋裏拿出十寸多的素描本子和一枝鉛筆,開始畫起入眼所見。

  他微愕,深知沒可能,還是駐足在女子背後佯裝不經意地探看。

  女子畫得熟極而快,沒多久功夫街景的輪廓已大致浮現,她十分專心,大概覺得圍巾礙事,隨手一拉便將圍巾擺在旁邊座位上。

  他想再向前多靠近一點,怕女子察覺,又止步不前。

  輪廓畫完再描繪細部,需要細致的筆觸,厚暖的手套形成了不便,她隨之除去右手套,丟在圍巾之上。

  他移動位置,想端詳女子的手指,她忽又停筆,縮手撐住下巴思索,仍然戴著手套的左手則往前摸索,可能想再喝一口熱可可,但心不在焉沒瞄好距離,指尖觸及杯身,整杯碰倒在狹窄的桌面上,杯蓋脫落,可可熱燙的汁液迅速淌出,大量滴落腿面,女子只顧護住素描本,來不及抽身,他反射性衝過去拉開她,順手在吧臺抓了一疊面紙,覆蓋在她燙著的大腿上。她沒有呼痛,也沒有驚喊,壓緊腿上的面紙後,抬起頭以手勢向他道謝,他擠出客氣的微笑俯看她,與那張臉正面相逢,女子原本尷尬感激的表情在望見好心人的長相時瞬時消散,深幽的大眼眨也不眨,在他的五官問到處遊移,像是處在極大的困惑中。

  他凍結了快要出口的寒喧語,熱氣一秒內涌上眼眶,一把抓住女子沒有戴手套的右手,熟悉的觸感重回空虛日久的掌心,他低喚了一聲:「方菲——」

  所有的祈禱在這一刻應驗,他欣喜若狂,張臂就要攬住她;她相反地面露驚恐,往後躍開讓他撲空,疾奔而逃。他楞了愣,確信沒有看錯人,啟步直追。

  白色的身影在貨架通道間遊竄,左拐右彎,不曾歇腳,她一面倉皇地張望男伴的蹤影,不時撞上多部橫亙在走道的推車,引起不少側目,他在後方脫口道:「小心一點——」

  追逐太危險,他快速繞向另一頭,準備迎面攔阻她,果然她沒想到這一招,在轉彎處讓他伸手一勾,勾進懷裏,一被抱實,她掙扎推打,不肯就範,不知情的旁人驚異不解,相繼問道:「沒事吧?在吵架嗎?」

  他回以無奈的歉語:「不好意思,我太太在鬧脾氣。」

  為免沒完沒了的推拉,他心一橫,右臂挾住她腰身,左手制住她亂揮的手腕,朝出口方向拖行。她用腳跟的摩擦力抵在地板,令他移動得相當費力,他不禁激動質問:「這是為什么?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到底是為什么?你就不能——」

  「放開我姊姊!」

  肩頭被有力的掣住,他不得不回頭,旋即一怔,他遇上了一雙和方菲一模一樣的的黑眼睛。

  ******

  他很少有等待的經驗,掌管公司後更是如此,他多半讓別人等待,也早已習以為常。

  現在,他算過了,從坐下的第一秒起,他等待了三個小時又二十三分鐘,卻甘之如飴,絲毫沒有不耐煩或一丁點火氣,微微的不安是有的,這很正常,當他對一件事的結果沒有超過七成把握,卻又不能放手,不安便會佔據整個思緒。

  五分鐘後,那道緊掩的白門終於有了動靜,他立刻站起來,迎視走向他的年輕男子。

  「姊姊不肯見你。」方宇垂眼,顯得很為難。「她希望你回去,不必等她,她在這裏靜養很好。」

  「方宇,我是她丈夫,不是外人,為什么要拒絕我?」不安化為激動,聲量就大了些,方宇不知所措地嘆口氣。

  「對不起,姊夫,當初騙了你。姊姊一再堅持,如果她的病情一旦惡化,她想在親人身邊靜靜過去,不想被幹擾,」

  「……親人?那么我是什么?」他壓抑地問。

  方宇緘默,清秀的臉孔頓時罩上憂傷、不舍和迷惑,苦思良久,才決定啟口,「姊姊說,她什么都不能給你,她只能留給你最好的回憶。她說你以往說得對,人不必有太多承諾和誓言,我們都不能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么,就算愛情能到天荒地老,命運卻不見得允許彼此相隨到白頭,誓言只會加深遺憾,留下痛苦。她還說,你沒對她承諾過什么,所以不欠她什么,她擁有過的已足夠,而她——就算沒有這場病,也不是個稱職的妻子。她一向不能為你做什么,甚至留下一男半女,不過,幸好沒有孩子,這一段婚姻,不會留下太多痕跡,你還是可以回復以前的日子,相信不會太難才是,她說——」吞了吞口裏的苦澀,方宇看著他,「請讓她選擇愛你的方式,她希望你記憶裏的她,是健康時的她,不是病榻上的她。」

  這一番字字柔情萬千的表白,像一把把利刀直刺他的心,他眨了眨眼皮,眨掉過多的水氣,他淺淺一笑,對方宇道:「她是這么說的么?請老實告訴我,她現在的病況如何?」

  「她現在在我實習的醫院裏持續治療,動過一次手術、幾次化療,是我醫學院的教授動的刀,惡性細胞轉移的情況暫時受到了控制,生活逐漸正常。姊姊很配合,教授對她有信心,不過您也知道,這階段的病沒有百分之百的愈後,她若能不受打擾,對她是比較有利的,穩定個幾年,才能談未來。」

  他苦笑兩聲,「原來你已經是個醫生了?很抱歉,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方菲能受到你的照料,我就放心了。」多年來,他何曾將目光投注在這對姊弟身上?如果稍有了解,何需空等至今,各自追悔?「我答應你不會再打擾她,能不能也請你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讓我再見她一次,好好道別,這個機會應該給我的,對嗎?」

  方宇立即一臉猶豫,瞥了幾眼那扇臥房門,下不了決定。

  「十分鐘就好,我保證。」他強顏鎮定說眼,「有你在,她可以受到很好的保護不是嗎?」

  終於勉為其難地首肯,方宇走到那扇門前,替他拉開幾寸寬,示意他進去,「別讓她激動。」

  他以眼神回應,輕腳踏進她的空間。

  房間不大,但光線十分明亮,布置溫暖多彩,空氣中飄著淡淡花香。患病沒有改變她對色彩的喜愛,她坐在窗沿,俯首在膝上的畫紙上有力的涂抹,專注到像在發泄,他屈蹲在她膝前,她才稍掀眼睫,注意到來人並非方宇。

  她瘦了一圈,尖下巴讓臉蛋更顯單薄,但大眼炯亮有神,氣色不算差,化療後新長的發不夠長到遮耳,室內不戴帽子,她像個瘦弱的小男生,形貌有幾分可愛卻透著憂鬱,此時她恢復了平靜,不再閃躲他,但亦不泄露心緒。

  「別擔心,我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可不可以?」

  她不置可否,抿著唇靜靜注視他。

  「在說話之前,能讓我抱你一下嗎?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有方宇在,我得禮貌的先問過你,對不對?」

  她突然笑了,並沒有表示意思,見她不拒絕,他鼓起勇氣,向前環住她,小心翼翼地,怕她不適。她被動地倚在他懷裏,接觸時顫了一下,之後便安靜沒反應,讓他實現這個溫存的擁抱,感受他劇烈起伏的呼吸。

  「謝謝你。」他笑著松開她,聲音不很連貫。

  她表情微有異樣,轉開視線。

  「這次來美國,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你不用擔心這個不期而遇對我產生了什么影響,不論到哪裏,我一直是想著你的,你——沒有親口和我說再見,這是你唯一欠我的,我不是說過嗎?我不喜歡別人賴帳。」

  她呆了一秒,動手就要在畫紙上落筆,他抽走她的筆,搖搖頭。

  『你可以用手語,不必遷就我寫字,我現在看得懂。至於你欠我的,我現在還不想向你要,我是個生意人,講求投資利潤,三十年後,我再考慮連本帶利向你討回,所以,現在不必急著說再見。

  她目瞪口呆,眼睛泛潮,盯著他修長的雙手,剛才那些話,他字字句句皆以手語完成,他為了她特地學會手語?如果再也見不到她呢?

  他趨近審視她,故作訝然道:「我好像快嚇哭你了?別怕!剛才是開玩笑的。其實,欠債的人是我,我欠了你一句話,我為人一向不賴帳,所以現在就想還給你,免得將來連本帶利還你時害我破產。」

  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以手語回應——『那就說吧!不說也不要緊,我不是地下錢莊。

  「你是。給了我短短一段婚姻生活,我卻得還你一輩子思念,不是高利貸是什么?」

  她別轉頭,掩藏動容,稍後比畫道:『你想說什么?

  別開的臉被他扳回,拇指撫過她細白的面頰,四目緊密相對。

  「我愛你,比你想象中更早,也比你想象的深,到現在為止仍是進行式。看不見的未來我不習慣誇口,但這一刻——還在愛你的這一刻,想為你做許多事,你肯不肯?」

  一片只有呼吸聲的靜謐,在冬日的光線下充滿著流動的生氣,她的黑眸晃動了很久,才定著在他臉上,微微噘唇——「說了不只一句。」

  「是啊!其實欠的比這些還多,你讓我慢慢待在你身邊還吧。」

  她低下眼,拉開高領毛衣,微提頸,讓他看見喉部三公分的粉紅色傷口——『我無法給你保證,一年、兩年、三年……沒有人知道,我不想看你失望。

  他端詳傷口,輕輕吻了未淡化的疤一下,疼惜地問:「方家的女人都一樣,只問給予嗎?」

  她再一次驚異。他笑著點頭:「我見過雁青阿姨……你和她不一樣,結局也不會一樣,你不是保險公司,我不需要你的保證,我只要看見你,無論你坐著、站著、躺著都好,只要你快樂,我得到的安慰就難以想象了,其它的,不必煩勞你去做,李秘書一向做得比你好。」

  她兩手已經抬起,兩聲有禮的敲門聲中斷了談話,方宇走了進來,輕聲提醒,「姊,要休息了嗎?」

  她看著景懷君,那幾秒的耽擱懸挂著他的心,他在她眼裏看見了千言萬語,有信心能說服她,但她意外地點了頭。

  強大的失望襲上他的面龐,幾乎要掩蓋了他的笑容,但他說話算話,絕不為難她脆弱的病體,勉強挺身站起來,他對方宇道:「麻煩你了。」

  方宇搖頭,「不麻煩,她是姊姊。」

  最後一眼總是很難,他俯身吻一下她的額頭,不拖泥帶水讓彼此難受,轉身利落地離開。回去後,他再慢慢想辦法,他一定有辦法的,只要她好好活下去。

  還未走到大門,她追了上來,手裏拿著他遺留的隨身提包。

  「差點忘了,謝謝。」避免太多的眷戀,他低垂著目光接過提包,發現她緊拽著不放手。「怎么了?」

  『沒什么,借我參觀一下。 她以手語解釋,她無意間摸到了內容物特殊的輪廓,引發了小小好奇心。

  他沒弄懂她的意圖,她已滑開了拉鏈,探手取出一張裱框過的小尺寸畫作,以為是他隨興在旅遊途中買下的不知名作品,翻成正面一瞧,小臉傻住,隱忍了好半天的溼意終於奪眶而出——那幅玫瑰園的水彩畫作!

  她鎮靜地將畫放回提包,遞還他,兩眼直盯著地毯。

  他等了她好一陣,她沒說話的意思,他再也沒理由逗留了。

  手覆上門把,另一只纖白的手竟也跟著覆上來,阻止開門的動作。

  『你明天還會來嗎? 淚光中,她笑著舞動指頭。

  他重新擁住她。

  ***  ***

  她怕冷,卻堅持要在屋外透透氣,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兩只大眼,踢著路邊的積雪,一邊跳躍、一邊呵著氣。

  在外面活動,讓她感到自己和正常人一樣,呼吸著不帶藥味的空氣。

  隨意顧盼著覆蓋一層厚雪的松林,眼角餘光掃到了一點顏色,她矮下身,掰開一塊石頭,歪著頭細瞧一朵孤零零掙出頭的黃色五瓣野花,開心地綻出笑靨,指尖情不自禁地撫觸嫩稚的瓣紋,新生的力量倣佛源源傳輸到體內。

  有人從背後摟住她,氣味很熟悉,她直起腰,一臉粲然。

  「談完了?」她指指醫院。

  「不是談完,是聽完,聽醫師的訓。」景懷君故作懊惱。「他很難理解有人可以忙到不管老婆大半年的。」

  「對不起。」她雙手合十,虔誠地致歉。

  「是該怪你。」他搭住她的肩,面向停車場,「所以我給你機會補償,把身體養好再說。走吧!快趕不上約了。」

  「去哪?」

  「看房子,找個離醫院不太遠的房子,送你方便。」

  她乍然停步,表情鄭重。「你該回去了,公司不能不管,我住方宇那裏很好,不用再買房子。你忘了?我怕住大房子。」

  他認真盯著她刻意放慢的手語,會意後抱緊她。「那就照你的意思做,住方宇那裏。公司的事我會安排妥當,你不必操心,等你一切都穩定了,我們再決定住哪裏,這一段時間我想最好是天天能見到面,一星期勉強可以接受,一個月就太離譜了——」

  她拉拉他袖管,比出「二」的手勢。

  「兩個星期?」他陷入思索,是個難題啊!真想把她縮小放進口袋裏隨身攜帶。「可以考慮看看……還是太久了一點,十天怎么樣——」

  她笑睨他,凈聽著他說話。她從沒設想過有這么一天,他會陪著她話家常,把他從下列入行程表的瑣事當作大事般思量再三,並且不時徵求她的意見。她暗地裏向上蒼祈禱,如果這場病能換得一顆真心,請延長她的擁有年限,她不後悔失去聲音和健康……

  「你還沒回答我,你覺得把李秘書調來這裏陪你這主意怎么樣?他胖成這樣,應該不怕冷,把他的脂肪分一些給你就好了……」

  她脫去手套,執起他的手,在涼涼的嘴邊珍愛地吻了一下,緊偎著他,走向不遠處那輛反射著日光的座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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