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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十七歲的純情][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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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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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逃了!她終於逃了!
  有生以來,她終於如此不顧一切,把趙家的面子、名譽丟在腦後,違背麻麻和爸媽的期待,丟下一切逃走了!
  現在,滿堂的賀客一定都齊聚在大廳等著她的出現──當麻麻和爸媽發現她不在房裡,不告而逃時,會感到多大的難堪和尷尬?而爺爺,又會怎麼說呢?
  她可以想像得到麻麻發現她逃走後,那人氣又急的表情;她爸媽一定很擔心,大概也會非常惱怒她這種行徑。趙家的名聲、面子完全被她丟光了!明天──不!從今晚開始,他們趙家將成為全村的笑柄;一向受村人敬仰的父親和爺爺,也將因為她的緣故,受村人奚落取笑!
  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
  如果不能成為他那世界的中心,她寧可不要。她不要只有等待的愛,不要撿拾愛情的殘渣,更不要可憐兮兮地、無所遁形地被眾人比較和取笑!
  她一直順著麻麻和爸媽的意思過日子;但現在,她終於逃了,終於拋下所有,不顧一切逃了!
  自由戀愛是她最後的堅持,她再也不願意受任何束縛;而且,項平會陪在她身邊……
  啊!
  是的,項平。








第01章

  天氣很熱,蟬聲「知知」地叫,午後打瞌睡的好時光。「趙內小兒科」一如往日,擠滿了大大小小、攜老扶幼等著看病的人群。
  來看病的大都是住在附近村裡的人家,約莫都相識。等候看病的空檔裡,彼此間磕牙交換些煮飯買菜哄小孩的心得,夾談些東家長西家短,南家寬北家窄,以打發等待的無聊;加上不時哼哄懷裡或膝上坐著的因病痛哭鬧不休的小孩,或是斥喝兩句一旁不安分的小頑皮,使得三層樓高、半大不小的「趙內小兒科」熱鬧得就像菜市場。
  這時候,只有兩名醫生、四名護士的「趙內小兒科」往往忙得不可開交,連醫生太太也要幫忙掛號、給藥等一些瑣事。尤其夏天又到了,小孩腹脹、吃壞肚子的情形特別多,「趙內小兒科」整天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診所對面一棟木造的兩層日式建築便是趙家的住宅,屋前有著寬大的庭院,長滿了綠草和樹木,枝梗茂盛,堪稱盛夏裡唯一的天堂。
  尤其是那棵枝葉茂盛、幾乎要「吻」到二樓窗口的桂花樹,更是趙家獨生女趙意中秘密的「私房」;打小開始,只要她有什麼委屈或不如意,她便會爬上樹,躲在「私房」裡,全然不管底下的人找她找得人仰馬翻或是雞飛狗跳。
  大樹連著她房間的窗子,她只要腳大開一跨,就可安全地躲進她自己的小天地裡。那是她個人的世界,沒有人能夠「侵犯」──除了項平。
  是的,除了項平。
  「意中!」
  麻麻在喊了!趙意中連忙扳開枝葉,心想:一定要比麻麻早一步進入屋子裡,於是她手忙腳亂地爬行,像猴子一般半掛在樹間。
  「意中?你在家裡嗎?明威來……」來不及了!麻麻的身影已隨著叫聲出現在門口。
  「啊?」麻麻慘叫一聲。「你……你又在做什麼?告訴你多少次了,女孩子家要有女孩子家的模樣!你是趙家的小姐,怎麼可以像外頭那些野丫頭學猴子爬?這像話嗎?又讓明威看見你這模樣……唉!簡直──簡直──」
  說到最後,麻麻簡直就像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被當場逮到似的,羞愧得無地自容。
  趙意中這時才注意到麻麻身後跟著狄明威,他正睜著他那雙彷彿可透視人內心的冰冷眼神看著她;而她的模樣,就像她麻麻慘叫般的狼狽!她一隻腳跨在窗口,半個身子卻還掛在樹上;兩隻手臂奮力地攀住窗欞,嘴裡還含著殘花樹葉。齊耳的短髮,像稻草一樣亂七八糟地帖在腦門。因為流汗的關係,纖細的臉蛋又髒又點。
  「愣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進來!」麻麻皺著眉斥叫。
  趙意中努力掙扎地爬進窗子,粗野的動作將所有千金小姐、大家閨秀的美好端莊形象全毀於一旦!看得麻麻頻頻搖頭,歎息不斷。
  「唔──嗯──」她還在做最後的努力,整個身子已經吊在窗口了,還差一點就可爬進屋子裡了。
  「唉!真是的……」麻麻滿臉氣惱,丟臉丟到家了!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狄明威突然趨向前,伸手拉住趙意中,一使力,便將她拖進屋子裡來。
  「呼!謝謝!」總算爬進來了,趙意中鬆了一大口氣。
  這次「失手」純屬意外,如果不是麻麻突然闖進來……
  「意中!」麻麻走過來,聲色俱厲。「告訴你多少次了?女孩子家要賢淑端莊,別老是學猴子爬樹,你為什麼總是不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以後不准你再爬樹了!若再不聽,我就叫人把那棵樹砍掉!聽懂了沒有?」
  「麻麻,我只是……」
  「不准你有意見!」麻麻不准她有任何異議。「今天幸好是明威撞見了,自己人不打緊,若是讓別人瞧見了,還以為我們趙家多沒家教,連個女兒都教不好!」
  又來了!接下去又是「趙家的面子」、「趙家的名聲」、「趙家的榮譽」、「趙家的……」,沒完沒了。
  趙意中吐掉嘴裡含著的樹葉,然後噘著嘴。她今天真是倒運,好不容易考完試,愉得浮生半日閒才爬上久違的小天地,待沒多久就被麻麻逮到,偏偏也給狄明威撞見這一幕──如果不是他在場的話,她麻麻或許就不會那麼生氣。
  她知道麻麻一向很在乎明威的,因為將來明威要繼承這個家,也就是說要繼承「趙內小兒科」──
  「你年紀也不小了,凡事多檢點些,別讓別人說閒話,知道嗎?」麻麻長篇大論,總算訓完話了;但是,她仍不忘要求趙意中許下承諾,以後不再做那些讓趙家丟人現眼的事來。
  「知道了。」趙意中回答得無精打采,但,總算也安了麻麻的心。
  「這才是麻麻的乖孫女!」麻麻得到承諾,眉開眼笑,高興地摟摟她。
  趙意中只要肯聽話,就是麻麻的心肝寶貝。
  「啊!」麻麻忽地想起什麼似的,放開趙意中。「天氣這麼熱,我到廚房煮綠豆湯給大家吃。意中,你陪明威聊聊。」
  麻麻邊說邊走出去,到門口時又回頭說:「對了,意中,冰箱裡有西瓜,記得切給明威吃。」
  「哦!」趙意中隨便應了一聲,算是表示她知道了。
  房間裡又只剩下「知知」的蟬叫聲。狄明威倚在窗邊不說話,趙意中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只好走到窗前,探出窗外,伸手摘了一片樹葉含在嘴裡。
  含了一會兒,她把樹葉吐掉,又探手出去,貪心地想摘遠處的一片霸王葉。但任她怎麼構都構不到,有狄明威在,她又不好爬到樹上摘,只好拚命地將身子探出去……
  「唔──哼──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努力著,因為她抿著嘴,所以發出的聲音就像便秘。除了一雙腳尖還安分地釘在地上外,屁股以上的部位全吊在窗口外了。
  但,她還是構不到!
  「我就不相信!」她偏是不信邪,軌更加奮力地往外探去。
  「小心!」狄明威眼明手快,及時將失去平衡、差點就要摔個屁股朝天的趙意中攔救下來。
  啊──又在明威面前出洋相了!趙意中顯得有些訕惱。算了!反正她還有項平。
  就算她再怎麼粗野,被說成是如何的不像女孩子,項平也不會笑她;項平總是默默地在一旁陪著她。
  「意中!意中!」麻麻又在叫了。「明威!你們兩個快下來吃西瓜。」
  狄明威看了趙意中一眼,溫和地笑了笑,先行走出去。趙意中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默默跟在他身後。
  「明威,來,快來吃西瓜!」麻麻熱心地招呼狄明威,慇勤地拿了一片特厚的西瓜給他。
  趙意中逕自從盤中挑了一片,走到門口順勢坐在門檻上,雙腿叉得老開,大口、大口地就啃起西瓜來,而且她還邊吃邊將西瓜子隨口吐到院子裡。
  「意中,你又──」麻麻看她這個野樣子又生氣了。「你這像什麼樣子?難道你就不能像個淑女規規矩短地坐在桌子旁邊吃嗎?」
  莫名其妙又挨麻麻一頓罵的趙意中,只好老老實實地回到客廳坐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含」著西瓜。
  「這才像話。」麻麻滿意地點頭;然後搖著一葉芭蕉扇,笑看狄明威和她並排坐著吃西瓜。
  趙意中側頭看了狄明威一眼──他在笑,和麻麻之間彷彿交流著一股相通的氣流。
  在麻麻面前──不!在她家裡,他的臉上總是掛著這副溫和謙恭的微笑,彷彿永遠也不會生氣似的,就像和煦的陽光。
  但只有趙意中知道,在他和煦的笑容裡,並嵌藏著一雙彷彿可以透視人心的冰徹眼神。
  爺爺、麻麻、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明威,你們今天考完試了吧?」麻麻問。
  「嗯,明天結業禮過後就開始放暑假了。」
  「這麼快?那你有什麼打算?準備回去嗎?」
  「不,我打算這個暑假留在這裡,不回去了。」
  聽狄明威這麼說,麻麻高興得合不攏嘴,但她仍不忘叮嚀說:「你跟你爸媽說了嗎?」
  「還沒有,我準備晚上再打電話告訴他們。」
  「要記得打電話哦!你留下來,麻麻最高興不過了。不過,還是一定要好好告訴你爸爸媽媽。」
  「我知道。」
  「這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麻麻滿面笑容。「有你在,我就可以不必擔心意中了,我看她今年大概又得準備補考了。」
  「麻麻,你別擔心,意中很聰明,會好好唸書的。」狄明威體帖地安慰麻麻。
  麻麻瞪著眼看趙意中一眼,直搖頭歎息。
  院子裡的小黑輕快地叫了兩聲,似乎在為麻麻的歎息和音。
  趙意中立即丟了吃剩的西瓜,衝到院子裡,輕快地說:「爺爺回來了!」
  每天下午四點左右,趙意中的爺爺就把診所交給兒子趙東昇,然後自己就先回到家裡來。
  「爺爺。」狄明威起身,必恭必敬地喊了一聲。
  「明威,你來了!」爺爺和藹地招手要他坐下。
  爺爺剛坐定,趙意中就適時地端了一杯茶在他面前,順勢坐在爺爺旁邊的椅子上。
  從小她最喜歡的人就是爺爺。在她的心裡,天大地大都沒有爺爺偉大,一旦她有什麼煩惱或委屈也都只肯跟爺爺說。這個家裡,只有爺爺最「瞭解」她,也最包容她粗野的個性。
  而狄明威好像也非常喜歡爺爺,雖然他和每個人一樣地談笑,但趙意中感覺得出來,在爺爺面前他總是特別不一樣,好像是去除了那層隔閡和保護膜,躍現著許些他真正的「自我」。
  麻麻端了綠豆湯出來,裡頭加了冰塊;她又另外煮了一鍋芋圓,摻在綠豆湯裡,又香又甜。
  「明威,來!天氣這麼熱,喝碗綠豆湯降火氣。」麻麻盛了一碗綠豆湯先給狄明威。
  麻麻總是這樣,有什麼事,她總是先招呼狄明威。但趙意中明白,麻麻並不是對明威特別另眼相待,她只是將他當成趙家的一份子,自然而然地關心他;還有一個另外的原因是──因為他是男孩。
  男孩,這對麻麻來說很重要。
  趙意中的父親是獨生子;而她母親生下她後,卻因子宮外孕無法再生育,因此她就成了趙家的獨生女了。
  爺爺和她父親思想開明,男女同觀,如常地教育她;而麻麻嘴裡雖不說什麼,心裡卻難免遺憾。可能是彌補作用吧!麻麻事事對她采高標準要求,偏偏她一身鄉野的氣息,不但做不了淑女,更無法負起繼承趙家的重擔;當然她挨罵的時候居多。
  現在有了明威,麻麻將注意力轉移後,她卻被罵得更慘,原因是相形之下,她更顯拙劣。
  總之,麻麻對於永遠無法有大家閨秀的端莊氣質的趙意中,總有她嘀咕不完的不滿。
  「啊──有芋圓!」趙意中手持著湯勺,高興地回頭,有點忘形地說:「太好了!麻麻你也煮了芋圓!項平最喜歡吃芋──圓了……」
  氣氛突然沉了下來;趙意中警覺到自己說錯話,慢慢地放下湯勺。
  大家突然都不說話,氣氛變得很怪異。狄明威放下碗,險上掛著他慣有的溫和笑容,輕聲說:「我到外面走走。爺爺、麻麻、意中,你們慢慢吃!」
  望著狄明威緩步出門,麻麻也擱下碗,忍不住埋怨起趙意中。
  「都是你!好端端的提項平做什麼?你非要明威難過才高興是不是?」麻麻的口氣很不好,充滿責怪意味。
  「算了!意中也不是有意的。」爺爺護著趙意中。
  「你怎麼這麼說?」麻麻不以為然。「意中老是惦記著項平,而且還故意在明威面前提起項平,那明威會做何感想?我們總該為他想想吧?」
  「這個我知道,意中也明白。」爺爺仍為趙意中辯解,低頭看著她問:「對吧?意中?」
  這聲低問,含意深長。
  趙意中沒有回答,低著頭站起來說:「我帶小黑出去散步了,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她就走了出去。
  「等等……」麻麻急忙追出去,趙意中早已走遠;她忍不住又抱怨說:「你看看!這孩子,真是的!都是被你寵壞的!」
  意中的爺爺若有所思。
  這兩人之間,儘管曲曲折折,關係就像細絲般混亂的糾結成一團,但在這團混亂中,他仍可看出,連繫他們兩人之間的那條堅紉的紅線,是那樣清晰的存在。
  而且,始終都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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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37:03 |只看該作者
第02章

  「意中,快下來,明威來接你了!」麻麻在樓下一高聲大喊。
  趙意中縱身一躍便跳下床,衝到樓梯口朝樓下大聲喊回去:「麻麻,你叫他先走,不必等我了!」
  然後又快速地衝回房間,手忙腳亂地換下睡衣,穿好校服匆匆刷牙抹臉,就告盟洗完畢。
  昨晚她在「樹屋」裡和項平聊天聊太久了,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睡去,所以早上就起晚了。
  麻麻如果知道她又到「樹屋」裡和項平聊天,一定又會罵人;偏偏今天早上明威又來接她,待會兒,她又得聽麻麻嘀咕了。
  「意中!」麻麻又在喊人了。
  「我馬上下去了。」趙意中丟下毛巾衝向房門,突然又煞住腳步,衝回書桌前,抓起擱在椅背上的領帶,然後提起一口氣,全速衝下樓去。
  爺爺和他父親正在吃早餐,而她母親正從廚房裡端出一杯剛沖好的牛奶,麻麻則在樓梯口等著趙意中。
  狄明威還沒走,他在院子裡和小黑玩耍。
  「動作快點,明威等你等了老半天了!」麻麻催促地說。
  「時間還早,不用那麼急。」爺爺說。
  麻麻皺了皺眉,頗為不滿地頂了回去。
  「什麼還早?都已經八點了,是意中睡懶了,難道還好意思連累明威也跟著遲到?」
  「我已經叫他先走,別等我的呀!」趙意中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她也只敢小聲地抗議。
  她的小小抗議又惹麻麻不高興。意中的母親對意中使了個眼色,端給她一杯牛奶,故意忿開話題說:「好了,別再說了,趕快把早餐吃一吃,好上學。」
  「不吃了!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趙意中搖搖頭,只隨便在桌上抓了片土司,就衝了出去。
  狄明威在院子裡聽到趙意中的聲音,他拍拍小黑的頭表示遊戲結束,起身等著她。
  她走到院子,小黑則搖著尾巴迎上前去。
  「小黑,早!」趙意中笑著躲開小黑黏人的「親吻」,卻撞到狄明威,笑容乍收,她有些難為情的說:「早,明威……」她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囁嚅了一會兒,才又按著說:「其實你不必等我的,害你也跟著遲到。」
  「沒關係,時間還早。」狄明威仍是浮現一抹溫和的笑。
  這是趙意中覺得安心,卻又最痛恨的表情。這表情讓她覺得她和他的距離很遙遠,似乎有一層無形的隔膜;但這表情又讓她覺得,至少他對她是溫柔的……
  不!她知道自己心中的矛盾,她寧願不要那種溫柔,不要那種不但看不透他內心,而且還隔了一層保護膜的溫柔!
  「可以走了嗎?」又是相當溫柔與尊重的語氣。
  庭院內停著一輛高把、藏青色的單車。狄明威走過去,停在單車旁,握著把手,回頭望著趙意中。
  趙意中奔過去,拉開大門,順手摘了一片樹葉含在嘴裡。
  「我們走了!」她朝屋內喊了一聲。
  等狄明威將單車牽到屋外,她「碰」地一聲關上大門,跳上單車後座。
  今天是結業禮,其實遲到也無所謂,不過狄明威特地來接她,她可不想連累他。要挨罵,她一個人就夠了;狄明成品學兼優,若被她拖下水,那就太冤枉了。
  其實她很疑惑,狄明成為什麼要特地過來接她?他根本沒必要這麼做!她左想右想還是不明白,就像她一直不明白,他何苦千里迢迢跑來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唸書。
  「明威……」她喊了一聲,想想又住口。
  她坐在後座,且又是順風,原以為狄明成不會聽到她的叫喊,沒想到他卻聽到了。
  「有事嗎?怎麼不說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你根本不必特地來接我……」
  狄明威住的地方,離她家不近也不遠,騎單車大概要十數分鐘的時間。平常他騎單車上學,趙意中則搭公車,偶爾他會先繞到她家接她一起出門。從趙家到他們就讀的學校,車程約莫要騎上十五分鐘。
  「我很重吧?」趙意中啃著葉片問。
  狄明威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嗎?狄伯伯跟狄媽媽怎麼說?」趙意中又問。出門前摘的那片樹葉被她啃得體無完膚。
  「他們都尊重我的決定,過些天他們會來拜訪爺爺麻麻和叔叔嬸嬸。」
  「真的?狄伯伯和狄媽媽真的要來?」趙意中的聲音中洩露出不尋常的欣喜。
  「嗯!」狄明威略顯沉默的點頭。此刻,他看不見趙意中臉上的表情,但他可以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一種真正的欣喜,就好像沉睡在她生命中的「某個部份」,突然注入生命力,鮮活起來一樣。
  趙意中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狄伯伯和狄媽媽要來了──是啊!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是項平全家來訪的日子。他總是在蟬聲高鳴的季節,隨著一聲「知了」、「知了」的叫聲來到……
  「意中?」狄明威突然開口。
  趙意中根本沒注意到;因為她的思緒早就飄得遠遠地,神態也恍恍惚惚起來。
  車子進入鎮上了,一路上有許多帶著小孩出來買菜的婦女。那些人,大多是「趙內小兒科」的常客。
  「啊!是『趙診所』的小姐──」當他門的車子匆匆「刷」過那群人的身旁時,趙意中聽到有人這樣脫口而出。
  「趙診所」──這是這一帶居民對趙意中的家的稱呼。
  意中的爺爺在鄉下開業行醫多年,唯一的兒子趙東昇也不負眾望,以優秀的成績自醫學院畢業,又赴國外留學,捧了個碩士學位回來。歸國後,許多大醫院、著名大專院校競相招攬,而他卻捨棄學術界和大醫院的邀請,淡泊名利地回到鄉下繼承意中爺爺的小診所。
  經過多年的努力,「趙內小兒科」雖然仍只是間只有兩名醫生、半大不小的診所,卻早成了附近村鎮的神經中樞。「趙診所」也在地方上享有不錯的聲譽;這附近沒有人不認識他們趙家,意中的爺爺和她的父親更成了大家敬仰的人物。而趙家的一舉一動,也理所當然地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
  尤其在這種民風淳樸的鄉下,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就會成為人人盡知的「天大消息」。
  就像當初狄明威的到來,也引起了一場不算小的騷動──
  「明威,快!快停車!」離校門口還有一段路時,趙意中突然催促狄明威停車,也沒等他停妥就忙不迭地跳下單車。
  「怎麼了?」狄明威緊急煞車,回過頭看她,一臉的不解。
  「載到這裡就好,你先騎車進去,我自己慢慢走進去。」
  前頭是十字路口,有許多同校學生正由四面八方走來,她可不想被人撞見她坐狄明威的車子上學,而惹來一堆閒話。
  她和狄明威的「關係」並沒有公開,所以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是盡量避免的好。
  「其實你不必在意的。──狄明威似乎也看穿了她的顧忌。
  她怎麼能夠不在意?
  狄明威是全校、附近村鎮、他們這個鄉下一帶公認的美男子;家世好,品學又兼優,不僅師長器重他,很多女生也都非常喜歡他、仰慕他。
  而她走出了名的「趙診所的野猴子」,行為舉止粗魯得根本不像是大家閨秀;所以,他們根本一點都不相稱!
  她實在不明白,他當初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跑到這種鄉下地方來?為什麼不待在城市?為什麼要離開狄伯伯、狄媽媽一個人孤單單地跑到這裡來?
  為什麼?
  項平也許知道,但她什麼都可以問項平,就是只有關於狄明威的事,不能對項平說。
  是的,不能跟項平說。
  狄明威一直看著她,冰徹的雙眼彷彿要看透她的內心。這種眼神,他絕不會在麻麻他們面前表露出來的;只有在面對她時,他才會露出這種宛如看透一切、隱藏著一些看不出深淺的寂寞的眼神。
  「算了!」他垂下眼,略現出一點黯然神態。「你既然這麼堅持,那就算了!我先進去了,你也快進去,不然就要遲到了。」
  他邊說邊跨上單車,穿過十字路口和校門的時候,沿路兩旁的女生都紛紛抬頭注視他,並相互竊竊私語。
  趙意中呆了一會,眼看大門就要關上了,才驀然驚醒,用百米衝刺的速度,奮力奔到終點。此時,校工已將鐵門關到只剩一條縫,她情急地用身體去擋住,嘴裡還大聲嚷著:「等等!我要進去!」
  「又是你?」頭髮半白的校工看清是她,咕噥一聲,不情不願地將鐵門稍微推開一些,趙意中才得以勉強地「擠」進學校。
  「你想夾死我啊?」趙意中雙手叉腰,瞪眼凶老校工。
  老校工慢條斯理的推上鐵門,慢吞吞地回答說:「什麼我想夾死你?是你自己長肥了,讓少吃一點了!」
  「什麼?我真的胖了?」趙意中急忙低頭檢視自己到底是哪裡多長了一塊肉。
  老校工笑嘻嘻的,一副陷害成功的模樣。他當然認識趙意中!別說她是「趙診所」的小姐了,從她第一天入學起,他就領教了她那毫不矯揉造作的青春活力。
  他深深感覺到,她有一股一般女孩所沒有的魄力,這股魄力甚至凌駕在男孩子之上。她就像他嘴裡時常吟哦的「西楚霸王」,擁有常人所欠缺的逐鹿天下的勇氣和膽識。
  總之,他覺得她不是一般的女孩,不是那種待在深閨裡刺刺花繡、鎮日採花撲蝶的淑媛千金。
  「別再看了!你再怎麼吃也不會肥的!」老校工叉笑嘻嘻的對她說。
  趙意中這才咧嘴一笑,擺擺手,朝綜合大樓跑去。
  而三樓上的狄明威倚在窗後,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枯燥乏味的結業禮開始了。從校長、訓叟主任、教務主任……一路排下來的訓詞是又具又長,沒有幾個字是有創意的。趙意中站得累了,眼珠子一轉,便像銅像般「咚」一聲──直挺挺、硬梆梆的倒下去。
  「趙意中!」站在她身旁的女同學嚇了一跳。
  班導老師急忙跑過來,詢問她的情況。
  「我沒事,只是頭有一點暈。」
  「要不要到醫護室休息一會?老師找個同學扶你過去。」
  「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可以。」趙意中連忙拒絕,然後虛弱的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醫護室。
  醫護室裡只有一個老校醫在,他正背對著門。趙意中邊揉著後腦勺,邊悄悄地從半開的窗口跨進醫護室。
  「又偷懶了?」那名看似老僧入定的老校醫,背上彷彿長了一雙大眼睛,趙意中一腳還未著地,就被他逮個正著。
  他轉過身,滿是皺紋的臉上,嵌著一雙帶著笑意的瞇瞇眼。看樣子,他已經很老了,年紀沒有八十,也有七十吧?
  趙意中「嘿嘿」笑了兩聲,涎著臉跳下窗。
  「小馬醫生,你真厲害!我都沒出聲,你怎麼知道是我?」她揉著腦袋瓜,一副甘拜下風的模樣。
  「就你那點道行,想瞞過我,還早呢!」老校醫呵呵一笑,睨了她一眼說:「這次又用什麼招數偷懶的?」
  趙意中又是「嘿嘿」一笑,把腦袋瓜湊過去,比手劃腳綜說分明。
  老校醫頻頻搖頭,大有「孺子不可教」的洩氣樣。
  「怎麼?小馬醫生,這招不好嗎?」趙意中不禁大感疑惑。這麼天衣無縫的招術,小馬醫生不但不贊同,怎麼還頻頻搖頭?
  「豈止不好,簡直是大大的不好!」老校醫歎聲連連。
  「為什麼?」
  「這還用問?」老校醫又搖頭了!她簡直是「朽木不可雕」嘛!還虧他親自調教,她的「道行」居然還這麼低!
  趙意中想了一會,還是不明白。老校醫只好明說:「你不會軟叭叭的暈,這還比較顯得出身體真的很羸弱,而且也不會痛!你這樣硬梆梆的像奠銅像栽下來──嘖!嘖!看看你自己的小腦袋瓜,撞得像顆籃球!」
  說完,老校醫順手拍拍趙意中的腦袋,又歎了口氣。
  「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趙意中恍然大悟,對老校醫不禁大感佩服。「小馬醫生,還是你行!」
  「所以找說,你那點道行,想瞞過我?還早得很呢!」老校醫得意地呵呵笑。
  老校醫姓馬,在「西野高中」當了快二十年的校醫。趙意中考進「西高」後,不知為什麼,和他特別投緣,有事沒事就會跑到醫護室找他聊天,這一老一小還真有幾分莫逆之交的味道;趙意中還匿稱他「小馬醫生」。所以,只要老校醫到學校裡來當班,她一定會想些花招躲進醫護室,和「小馬醫生」泡茶聊天。
  「你每次都這樣,真不給校長、先生們面子!」老校醫笑呵呵地說。
  話雖這麼說,但,每當趙意中來找他,他就特別的開心。這個就跟他孫女一般大的心麻煩,真有她吸引人的魅力。
  一開始,他就這樣認為了。趙意中並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美女,但卻是非常具有個人魅力的女孩。這是一種個性上的魅力,讓人一見就傾心,滿心感到她在發亮。
  他尤其欣賞她寬闊的氣度,不像一般女孩窄小的心眼,而且全身充滿清新的氣象。
  「管他去!」趙意中對老校醫的提示一點也不在意;她擺擺手說:「誰叫他們的訓話都是同一個版本,一點創意也沒有,聽得我都快睡著了!」
  「你說這是什麼話?去!去!去!趕快回教室去,別在這裡偷懶!」老校醫佯裝不悅,作勢要趕趙意中離開。
  趙意中當然不會被他的裝腔作勢給唬了,嘻嘻一笑,走到櫥櫃旁,拿出一罐珍藏的茶葉,隨手又從抽屜裡摸出一句點心,拽在桌上說:「既然都來了,等我喝一杯後再走也不遲。」
  「你……」老校醫的「私藏」都被她一一挖出來,他是又氣又喜,實在拿她一點轍也沒有,只好笑罵了一聲:「小鬼!」
  醫護室裡沒有齊全的茶具,兩個大小傢伙也不甚講究,一切從簡;洗了兩隻瓷杯,放入些許茶葉,再衝進開水,頓時,整間醫護室就溢滿茶香。
  「嗯,好香啊!小馬醫生,這次真的是上等貨,你從哪裡找來的?」趙意中滿口江湖俚語,臉上的表情十足,看得老校醫打從心窩就歡喜起來。
  他得意地乾笑兩聲,睨了睨趙意中一眼,放下杯子說:「嘿嘿!想不到你這小鬼還真識貨!這是我兒子特地從國外帶回來孝敬我的,是上等的鐵觀音哦!」
  「原來是兒子孝敬的!小馬醫生,你可真是好福氣!」
  這番話,趙意中雖然是用老氣橫秋的口氣說著,但語意中仍掩藏不了一股酸意。老校醫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安靜的啜著茶,但神態卻變得很慈祥。
  趙家的事他當然時有所聞,雖然不常來往,但同住一個鄉下,偶爾也會互通消息。趙家三代單傳,傳到她,偏偏又是個女的,他們自己不覺得怎麼樣,但保有傳統觀念的鄉下人卻好事地在背地裡說是道非,甚至還「關心」地替趙家「無後」遺憾歎息。
  「怎麼了?這麼無精打采,一點都不像你,倒是有點像個小老頭!」老校醫拍拍趙意中,為她加油打氣。趙意中卻只是斜著頭瞅他一眼。
  看她這等模樣,他實在不忍心向她道別,但今天不說,只怕就沒有機會說了。
  「開心點!」老校醫又拍拍她的肩膀說:「以後我不在了,就不能再像這樣和你一起喝茶了!」
  「不在?」趙意中像是被蛇咬到一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小馬醫生,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你別急,坐下來,耐心聽我說。」
  「小馬醫生!」
  「聽我說,意中,小馬醫生老了,早就該退休了!我兒子要來接我回去孝敬我,所以你讓替我高興才對。」
  「可是……」
  「我知道,你捨不得小馬醫生走,我本來也打算等你畢業後再離開,但──」老校醫目光和藹的看著趙意中。「意中,這就是人生。人生聚散無常,而且無奈總是多過喜悅;所以,你要學習不斷超越自己,讓理智戰勝自己的感情。」
  「小馬醫生……」趙意中的聲音微微哽咽。
  老校醫眼睛也紅了!他強打起精神,拍拍趙意中的肩膀,微笑說:「傻孩子!小馬醫生是要回去享清福,你應該替我高興才對!別這麼悶悶不樂的,我喜歡看到你的笑臉。」
  趙意中抬頭對老校醫張顏一笑,她沒哭;項平走的時候,她也沒哭!
  「這樣才對!」老校醫點點頭,瞇起眼睛跟著笑了。
  決定退休後,他心中只牽掛著趙意中。現在看她這麼堅強,他就放心了。趙意中的眼裡映有天下,他深信,她一定會遇到讀得懂她魅力的人。
  「對了,意中!」老校醫想起什麼似的問:「你跟那個常騎單車上學、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之間,到底怎麼了?」
  老校醫說的是狄明威。
  趙意中聳聳肩,輕輕搖頭。
  她什麼都沒說,老校醫卻什麼都明白似地「哦」了一聲中,微微點頭說:「這樣啊──你也別太倔強,我看得出來,他是個好青年;我相信他一定懂得你的魅力。」
  老校醫並不知道她和狄明威之間真正的關係;不過,自從狄明威來到這鄉下以後,經常在她家出入,好事的村民不斷地為此猜測與議論,老校醫當然也聽到了不少。至少,大家都知道,狄明威的父親與趙意中的父親是好朋友,兩家的交情已有二、三十年。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項平……
  蟬聲又在「知知」地叫。
  每年到這個時候,在蟬聲高鳴的季節裡,就是項平全家來訪的日子……
  啊!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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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才剛放暑假,天氣就更熱了。今年的「知了」似乎比往年更吵,它們均奮力地想將這一生的璀璨,盡速釋放在這七月的艷陽下。
  「明威,明天你爸和你媽就要來了,麻麻叫你今晚住在這裡。」趙意中端了一杯檸檬汁,走進庭院。
  樹蔭下的狄明威捧著厚厚的一本書,正聚精會神地埋首在書頁當中,神情有些入迷。
  趙意中走近他身旁坐著;她知道他聽到她說的話了,並不急著催促。她側頭看他一眼,他的神情非常專注,不禁使她大感好奇。
  究竟是什麼書?居然能讓他看得這麼專心,整個人幾乎都要栽在書裡頭了!她把檸檬汁放在地上,湊過臉探看。
  「你在看什麼書?這麼專心!」
  這一探頭,卻攪亂了狄明威的心思;他合上書,對她微微一笑。她看到書名是「西楚霸王」。
  「你看這做什麼?是指定讀物嗎?」趙意中奇怪地問。
  「不是,只是隨便看看。」狄明威把書擱在一旁,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趙意中別過臉,她實在不喜歡他這個表情。
  「喏!這是麻麻要我拿來給你的。」她將檸檬汁遞給他。
  「謝謝!」
  「麻麻還說,外面太陽大,要你別在院子裡待太久,會中暑的!」
  「嗯!」狄明威應了一聲,喝了幾口檸檬汁,然後將杯子搖一搖,又遞還給趙意中。
  趙意中接過手,「咕嚕、咕嚕」喝去了一大半,再將杯子遞給狄明威;狄明威又喝了幾口。這一傳一遞間非常自然,看得出他們已習慣這樣的不分你我。
  「明威……」趙意中說:「你這樣天天待在屋子裡,不曾覺得很無聊嗎?我快悶死了!」
  「怎麼會?」
  「怎麼不會?」她往草地上一躺,雙手交疊枕在腦後。「麻麻不准我隨便出門,不准我到河邊去,也不准我爬樹下打球,不准──哎!不管我要做什麼,統統都不准!成天叫我待在屋子裡,我都快悶死了!」
  「麻麻是為你好;你整天往外跑,她擔心你身體吃不消。」狄明威被她挺無奈的語氣惹出笑意。
  「算了!如果這叫關心的話,我倒寧願她少注意我一點。你最好了,一個人住,自由自在,麻麻也不會囉嗦你。」
  「是嗎?」意外地,狄明威的聲音有些蒼涼。
  當初狄明威一個人下鄉來就學時,狄伯伯和狄媽媽倒是很放心,但意中的麻麻卻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頭租房子住,本來堅持要他搬到趙家來,不過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卻認為男孩子若能養成勇敢、堅強和獨立那是最好的。但麻麻仍然不放心,最後折中,讓狄明威每個週末都到趙家來,麻麻才不再堅持;但還是認為他一個人住,乏人照顧,常常埋怨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太冷漠,一點都不關心他。
  尤其,當時他才十四歲。
  趙意中一直想不通,狄明威為什麼要放著都市的明星國中不讀,轉學到這鄉下學校來?而且,以他的成績要考上省中絕對沒有問題,他竟然捨省中而選差強人意的「西野高中」。
  不像她,完全是因為名校沒指望了,才勉強擠進「西高」的。
  「我真羨慕你!狄伯伯對你真放心,完全信任你,你可以隨自己的意思去做你想做的事。」趙意中翻個身,改用手肘支地,側臥著面向狄明威。
  「不完全是這樣的。爸爸雖然信任我,但還是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不能做的事情還是不能做。就像叔叔對意中一樣,有所為,有所不能為。」狄明威婉言解釋。
  趙意中翻了個白眼,歎口氣,重新躺下,拔了株草放進嘴裡嚼動,又半弓著腿說:「說得也是,狄伯伯和我爸爸的人生觀雖然不同,個性倒是很像,難怪他們的友誼會愈老愈堅固。」
  狄家和趙家的「淵源」,少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狄明威的父親和意中的父親是多年的好朋友而已。
  他們兩人是高中同班同學,個性相近,意氣相投;意中的爺爺也非常喜歡狄明威的父親,幾乎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
  狄家二老早逝,意中的爺爺便資助狄明威父親完成學業。兩人雙雙考上醫學院,北上就讀。而後,狄明威父親棄犀醫從科學,意中的爺爺也沒反對,一直默默支持他。
  意中的父親學成返鄉繼承家業,而狄明威的父親則留在都市裡發展。但他總把趙家當成自己的故鄉,每年蟬聲高鳴的時候,總會帶著妻小回鄉探望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十幾年來也不曾改變,只除了那年夏天……
  「意中!」狄明威叫了她一聲,俯下身看她。「你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他的臉靠她靠得很近,這個舉動著實叫趙意中嚇了一跳。她第一次覺得他們可以如此這般靠近,甚至她都可以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氣息了。
  「怎麼了?我嚇到你了嗎?」狄明威仍保持相同的姿勢。
  真的!靠得好近!
  這麼近──她覺得她快昏厥了──
  「沒──沒──」她知道她一定臉紅了。
  「那就好!」狄明威微微一笑,直起身子,退靠到樹幹邊,問道:「你剛才在想什麼?怎麼想得那麼出神?」
  「哦!沒什麼。」趙意中飛快地坐了起來。
  項平一定看到了!看到她和明威……
  項平,拜託你……她覺得她的心臟跳得好快!
  狄明威從來不曾跟她提起項平的事;但她知道──他知道項平,知道在她心裡面的那個項平。他只是不說,但他什麼都知道。
  因為項平的緣故,他們的關係變得很近又很遠;因為項平的關係,命運製造了他們的相逢。
  項平走了之後,卻留下了一個「造化弄人」。
  「意中!」狄明威輕輕推她。
  他們的「關係」是那麼地親近,但他們連手部沒有碰過。雖然從狄明威下鄉開始,他們的「關係」就「注定」了,但項平卻一直存在他們之間。他們從來沒有像力才那樣親近過,所以她也就從來不知道,狄明威是從什麼時候起,週身已充滿了誘人的氣息。
  她不知道她該怎麼對頂平說,該怎麼對頂平解釋她和狄明威的「關係」,這一切,項平一定都看見了!
  這麼多年了,她仍然不習慣告訴項平有關明威的事;項平微笑的臉,常常化成天的輪廓,老是在盛夏時節,不斷告訴她「知了」、「知了」。
  真的!她不知道她該怎麼封項平說。
  「意中!」狄明威又輕輕喚她一聲。「進屋子裡去吧!這裡越來越熱了。」
  「哦!」她輕輕點頭,默默站起身來。
  因為陽光太強,她站起來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腳步沒站穩,踉蹌幾下,眼看著就快要倒下去了,狄明威卻及時伸手抱住她。
  「啊!謝謝!」她的雙頰立刻飛過一抹夕紅。
  她又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了!這種感覺好陌生!似乎不再像是她當年在吹著陰風、染著黯淡的夕顏的曠地裡,初見面的那個小男孩了……
  什麼時候開始,他有了那麼大的腕力,大到足以支撐住她全身的重量?她完全不曉得!
  那麼靠近她的狄明威,在在散發的那種陌生的氣息,這──就是她──她的……
  她口吃了!
  「意中!明威!」麻麻的叫聲從屋子裡傳出來。「意中!你到底是怎麼了?我叫你叫明威進屋子裡來,怎麼叫這麼久?你到底跟明成說了沒……」
  聲音嘎然而止──麻麻站在屋簷下,半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表情十分呆滯。
  「麻麻。」狄明威放開趙意中,神色和平常一樣,並沒有多作解釋的意思。
  最尷尬的人是麻麻,她一直覺得自己撞見了不該見的;所以她竭力保持若無其事的模樣,又慇勤地招呼起狄明威。
  「明威,快進屋子裡來!外面這麼熱,小心中暑了!」
  「知道了,麻麻。」狄明威彎身拾起那本厚厚的「西楚霸王」,托在手中,頂著陽光走進屋裡。
  麻麻回頭望望他的背影,再轉頭看看趙意中。
  「剛才──麻麻……」趙意中呢喃著想解釋些什麼。「剛才我……那個……絆倒了,所以……所以……明威他……」
  「好了,不用再說了!快進來吧!」麻麻打斷她的話,自顧地轉身就進屋裡去了。
  隨後的整個下午,趙意中總覺得麻麻的目光如影隨形,有意無意地。她的兩顆眼珠子總跟隨著她和狄明威打轉;而且,眼神中彷彿若有所思。
  晚飯過後,意中的父親跟往常一般,埋首在晚報裡;爺爺則夥同狄明威煮茶品茗;趙意中則坐在門檻上,和小黑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耍。
  蟬聲還在樹枝上高聲說「知了」,喋喋不休。麻麻邊搖著扇子邊偕著意中的母親從廚房走了出來。她先瞅了一眼狄明威,又瞥了趙意中一眼,才開口問意中的父親說:「東昇,你看我們是不是該給意中和明威辦個公開的宴會了?我看差不多是時候了。」
  意中的父親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母親,似乎不明瞭她的話意。爺爺、意中的母親也都疑惑地看向麻麻。趙意中更是困窘極了,尷尬地說:「麻麻,你怎麼突然……」
  她窘得說不下去;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自己很難堪。
  「是啊!媽,怎麼突然……」意中的父親和爺爺對看一眼。
  「不是突然,只是時候到了。」麻麻慢條斯理的說道。
  意中的父親搖搖頭,報紙仍抓在手上,口氣平淡地說:「還早嘛!孩子們都還不,再說他們的關係不都已經確定了嗎?哪裡還需要辦什麼宴會!」
  「話不能這麼說!雖然這婚事兩家都認定、也約束好了,但是,該有的形式,還是不能免除。」
  「但是,」意中的母親也說話了。「媽,意中跟明威現在都還在唸書,而且他們還只是個高中生……」
  「這有什麼關係?時代不一樣了,大家的觀念也新穎許多,公開了反而不會被說閒話。」
  麻麻言之成理,轉向爺爺尋求支持說:「你說是不是?爺爺?」
  爺爺沉吟了一會,轉頭問狄明成說:「明威,你說呢?關於麻麻的提議,你有什麼看法沒有?」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狄明威;趙意中更是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心臟一直「璞通、撲通」的跳。
  狄明威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溫柔的笑臉也一如往常。他盤膝坐在地板上,雙手擱在膝蓋上,順服地說:「我沒意見,麻麻和爺爺做主就好。」
  他怎麼可以沒意見?這是他的終身大事呢!怎麼能夠不表示任何意見?趙意中急得想大叫,卻更加覺得尷尬和難堪。
  麻麻搖著扇子捕風,聽伙明威這麼說,開心地說道:「明威也答應,那就好了!這件事就這麼決定,等建平夫婦兩來了以後,再商量挑個日子。」
  「麻麻!」趙意中忍不住了。她跟狄明威一點都不相配,而且,她還有項平!
  麻麻根本不理她,瞇看眼看狄明威,無限欣慰地說:「真是太好了!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明威以後就是趙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實在太好了!」
  趙意中滿臉漲得通紅。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和狄明威的「關係」早就「約定」好了,他們也以這樣的「關係」相處了好幾年,麻麻此時提及,她為什麼會覺得這麼不安?
  麻麻不知道她還有項平……
  麻麻不許她提起項平的事,尤其是在明威面前。
  所以,她和明威的事,她也就不敢告訴項平。
  項平啊!項平,他總在她身邊陪著她;不論她遇到任何煩惱或受到任何挫折與委屈,只要有項平在,她就覺得安心。有什麼事,她都會跟項平說;但有一件事,她卻無法跟項平說……
  「意中,別再跟小黑玩了!真是的,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明威,來,吃點心,別光是喝茶,茶會刮胃的……」
  狄明成是她的未婚夫。
  七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和建平伯伯做了這樣的約定。那時候才七歲的她,當然不會有任何異議;因為「未婚夫」這三個字,在她懵懂不解世事的天真裡,就跟小黑說的話一樣深奧,且不具任何意義。
  爺爺對於父親那麼早就決定她的終身大事,感到詫異。他常說意中就像魏祖曹孟德,才識、雄略和魄力,都不是尋常男子所能懂得的。但儘管意中的父親決定得太貿然,他也從未批評過他的決定,只是順其自然。
  麻麻對於趙家無子繼承家業一事,總感到深深的遺憾,所以對於意中的父親的決定,對於「趙內小兒科」將來有人繼承一事,感到非常的欣慰。
  每年,蟬聲高鳴的時候,建平伯伯就會帶著妻小到訪,兩個一樣粗野的小孩被配成一對,捉蟬捕蝶,幸福得不識人間的愁滋味。
  但命運似乎已經在冥冥中底定了──如果,沒有那年夏天,沒有發生那件事……
  那年夏天──就在她十歲的那年夏天,項平留下了一個「相逢」,留下了一個「造化弄人」……
  吱──吱吱吱……吱吱吱……
  蟬聲又在高亢地唱著「知了」了。
  兩家都互相承認孩子的未婚身份──這早已是約定好的事了,所以對於這個「注定」的關係,他們兩人都沒有任何異議。
  麻麻本來還擔心狄明威會不答應,而且不願承認這樁「婚約」;因為,狄家和趙家的「約定」,沒有道理束縛他。
  但是,他卻接受了。
  十歲的那年夏天,她站在暮降後的病房外吹著陰風,染著黯淡光彩的夕顏的曠地裡,隔著窗初次遇見他。而躺在病床上的他,也隔著窗,不發一語地望著她……
  就像現在一樣四目對峙著。
  趙意中驀然一驚,連忙低下頭,去握小黑的腳。小黑大概累了,不想再跟她玩握手的遊戲,無精打采地縮回前腳,軟叭叭地躺在她的腳邊。
  項平啊項平!為什麼你要留下這樣一個「相逢」?
  「意中!」麻麻在喊。「別再跟小黑玩了!快去洗澡,記得幫明威鋪床!」
  趙意中「哦」了一聲,拖著腳步上樓。
  經過狄明威身旁時,他突然起身說:「我自己來鋪就可以了。麻麻、爺爺、叔叔、嬸嬸,我跟意中先上樓去。」
  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瞭解狄明威。狄明威像是寬闊的大海,適合揚帆乘風破浪去,但卻擱淺在她窄小的沙洲裡。
  難道,他真那麼宿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接受安排?
  「明威!」上樓後,趙意中低下頭,兩手不斷地絞弄著衣擺,期期艾艾地說:「麻麻剛剛說的──呃,如果你覺得……那個……嗯,沒關係……我……我會跟麻麻說……說的……」
  這時樓下響起了電話聲,「鈴鈴」的電話聲伴著屋外的蟬聲,聲聲回漾在屋子裡。狄明威站立在廊上,長廊的光線太黯淡,他臉上掛的是否還是那一抹溫和的笑?趙意中此刻並無心看明白。
  「意中,我……」
  「明威!明威!」麻麻扯開嗓子朝樓上大喊,聲音是驚天動地。「明威,快下來!你爸爸出事了……」
  吱──吱吱吱吱……
  蟬聲還在鳴叫,似乎要劃破盛夏的長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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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37:52 |只看該作者
第04章

  醫院的景象都差不多──白色的牆,白色的床,白色的衣服和被單,就連裡頭穿梭的面容和表情也一樣──單調的蒼白。
  只除了麻麻那一身的翠綠,絲毫不妥協地怒放著鄉野堅韌的生命力。趙意中聞著病房裡消毒藥水的熟悉味道,心情無端地感到消沉起來。
  剛聽到建平伯伯車禍的消息時,狄明威驀然一呆,臉上霎時蒼白得沒有血色可言;之後,他就跪在地上不斷地乾嘔。趙意中雖然陪在他身邊,卻不能為他做什麼,只好緊緊握住他的手──就像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一般。
  當晚,麻麻、意中的父親,就帶著趙意中和狄明威連夜北上,驅車直奔醫院。一路上,狄明成都緊抿著雙唇,臉色白得嚇人。
  趕到醫院的時候,狄明威的父親仍然昏迷不醒;狄明威的母親守在加護病房外,徹夜未眠,雙眼佈滿擔憂的血絲。
  醫生說,身體的皮肉之傷不是大礙,致命的關鍵是在腦部。雖手術很順利,但醫生仍不敢保證結果會如何。所以這幾天是病人生與死的重要關鍵;如果病人能順利渡過危險期,恢復意識的話,那就有希望了。
  在加護病房觀察的這幾天,狄明威的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差,一直昏迷不醒。狄明威日夜守在醫院,表情木然,形容枯稿。
  「明威,這裡有麻麻和叔叔,你先回去休息吧!」麻麻於心不忍,又擔心狄明威會因此而累垮了。
  「我沒關係。」狄明威搖頭,執意不肯離開。
  自始至終,他都是白著臉看著昏迷中的父親。趙意中聯想起他初聽建平伯伯的意外消息時,跪在地上乾嘔的痛苦情形。
  麻麻和意中的父親相視一眼,狄明威的模樣讓他們看了都覺得難過。他們都知道這樁意外事故一定觸痛了他的記憶,讓他想起了那段痛苦的往事……
  不!他根本從未忘記過。麻麻和意中的父親心裡都非常明白,狄明威始終沒有忘記過那件往事,他只是一直把它深埋在心底,不再提起而已。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絕口不在他面前提起項平,就是為了怕他心裡難過。
  那件意外帶給狄明威的傷害和衝擊太大,雖然他什麼都不提,總是帶著溫和的笑臉,但這次他父親發生這樁意外,他的反應卻洩露出了多年前那樁意外給他帶來的「傷害」和「罪惡感」,依舊深深地埋在他的內心中。
  「明威!」意中的父親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還是聽麻麻的話,回去休息。這裡有叔叔和麻麻照顧,你不用擔心。另外,你媽媽還需要你的照顧呢!回去吧!」
  意外發生後,狄明威的母親一直表現得很堅強,不但強忍著悲傷,鎮靜地處理所有的瑣碎事務,而且還不讓生活亂了就道。
  但大家都明白她是在強撐著。
  「你叔叔說得沒錯,明威,你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吃不消,你還是聽麻麻的話,回去休息,別再擔心了!」麻麻還是擔心狄明威過度操勞。
  「麻麻,我真的沒有關係。」狄明威勉強對麻麻擠出一絲微笑;一張沒有血色的臉,叫人看了萬分不忍。
  趙意中也覺得心在扭絞。狄明威那慘白的表情,讓她覺得很擔心;卻又讓她想起他跪在她身旁乾嘔的痛苦情景……
  她閉上眼,心裡默禱著!
  項平,拜託,別讓明威再度受任何傷害。
  這是她第一次為了明威的事拜託項平。
  項平不知道有狄明威這號人物,她也很少,幾乎不曾封頂平提起有關狄明威的任何事;不只是不習慣,還有,她怕項平會傷心。
  她答應過項平,今生今世只做他的新娘;但如今,狄明威卻成為她的未婚夫。
  項平會覺得傷心嗎?狄明威搶走了他在她名份上的「位置」,而這本來是項平和她的「約定」!
  其實,她一直認為她和狄明威一點也不適合,更不相配──不管是容貌、氣質,或是個性、才華;她是「趙診所的野猴子」,是不起眼的醜小鴨;所以,她比任何人都駭怕,也隨時有和狄明威「分開」的準備。畢竟「婚約」這個重擔,不是束縛他的理由,只要他開口……
  「明威,你再不聽麻麻的話,麻麻可要生氣了!」麻麻堅持要狄明威回去休息,硬逼著他離開醫院。
  「麻麻!」他仍不肯離開,又不好違拗姐姐的意思,只好轉向意中的父親,希望他能幫忙說服麻麻。
  「叔叔……」雖然他沒有很明顯的請求,但意在不言中。
  意中的父親拍拍他的肩膀,默然不語。他們之間所流露的感情很濃烈,是男人對待男人的那種無言的鼓勵。
  意中的父親一直將狄明威當作自己的兒子般看待,對於狄明威所做的一切, 以及所決定的事,都予以尊重與支持。至於狄明威的心裡怎麼想,他並不是全部都清楚,但是他一直非常欣賞他,甚至以擁有狄明威這樣的「繼承人」為榮。
  這時他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意思已經很明顯,狄明威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沉默地看著前方。前方是一面慘白的牆,牆中有窗,窗外面,正灑滿夕陽的餘暉。
  「意中,你陪明威一起回去。」麻麻作主決定。
  狄明威站了起來,默默再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父親,然後說:「那……麻麻、叔叔,我先回去了。」
  趙意中默默跟在他身後。從那晚狄明威頹倒在她身旁乾嘔開始,她就一直顯得很沉默。
  這一切,讓她更強烈的想起項平。項平走的時候,就像這種世界全都沉淪的昏天,染滿血色的遺憾。
  十歲時的街頭,踩著歲月的痕跡,轉眼間已變成眼前的車水馬龍。這中間,項平升上天了,狄明威成為她的未婚夫──他是代替項平成為她的未婚夫。
  那年夏天,蟬聲是那樣地高鳴,和今年的夏天一樣,仍然喋喋不休地高聲叫著「知了」、「知了」……
  「明威!何──明──威!」
  突然一聲叫喚,如雷乍起,凌空劃破塵囂。
  趙意中愣然地停下腳步,狄明威也驚訝、疑惑地尋索叫聲的來源。
  左側斑馬線對面,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女孩,不斷朝他們這邊揮著手。待紅燈轉換成綠燈時,她立刻飛奔過來。
  「明威!真的是你!」梳著麻花辮的女孩喘著氣,滿臉全是驚喜。
  她沒注意到狄明威身後的趙意中;而趙意中下意識地往後退縮,默不作聲。
  麻花辮女孩張大著眼望著狄明威,毫不掩飾心中的歡喜,尖細的嗓音又急又快地說道:「明威,是我啊!冰婷,鄧冰婷!你不記得了嗎?」
  她那雙大眼睛殷切地盼著狄明威的回應。狄明威在她道出姓名之後,先前疑惑的表情,豁然刷開,浮起了重逢的喜悅,綻露出近日來難得一見的微笑。
  「是你,冰婷!」他顯然和麻花辮女孩相識,而且,他們之間必有一段不尋常的交誼與感情;從他這聲驚喜和直呼對方的名字,趙意中就感覺得出來。
  「太好了!你還記得我,我以為你忘記了呢!」鄧冰婷顯然非常高興,高興到眼角都淌出淚水了。「我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你就搬家轉學,我也不曉得你搬到哪裡去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惦著你!」
  是誰?這女孩到底是誰?她和狄明威有什麼關係?
  趙意中的心中不斷湧出疑惑。
  從鄧冰婷說話的口氣來看,她必定和狄明威有著很深的關係;而且,這層關係,是趙意中所不知道、無法介入的。
  剛剛那瞬間,她清楚聽見鄧冰婷喊叫著「何明威」──何、明、威。沒錯,的確是「何明威」。
  狄明威本姓何,那年夏天的那一場意外後,他被建平伯伯收養,才改姓狄。
  那女孩到底是誰?和狄明威到底有什麼關係?趙意中無法不感到疑惑。
  那女孩認識她所不認識的「何明威」;和狄明威之間存在著她所不知、所無法介入的過往。
  突然間,趙意中覺得無比的孤單起來。
  「明威,你現在過得好嗎?何伯伯和何媽媽發生那種事,你一定很難過!我一直擔心你不知會變成怎樣,你不說一聲就離開了,我──我──」鄧冰婷說著說著,竟然哽咽起來,伏在狄明威的懷中。
  「謝謝你,冰婷,我很好,沒事了。」狄明威輕輕拍拍她,微笑著安慰她,浮著一絲感傷、欣慰,說不出滋味的釋然表情。
  狄明威這表情,趙意中並不熟悉,甚至感到陌生。那是撤除隔膜和距離的表情,是他不曾對她顯露過的表情。
  但是他卻對這個叫鄧冰婷的女孩表露了!趙意中分辨不出心中是悲傷還是嫉妒,她只知道,狄明威和鄧冰婷的關係不單純。
  也許,比她和狄明威之間的關係還要親。
  「對了,明威,我跟我媽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鄧冰婷說道。
  狄明威神情微微黯然,隨即微微一笑,婉轉說:「改天吧!我今天還有事。」
  鄧冰婷期待的臉孔一下子又轉為失望,但她很快的就想起什麼似的,歉疚地低下頭。
  「對不起,我沒考慮到你的心情。再回到那地方,你心裡一定會很難過,我卻這麼莽撞……」
  「別這麼說!我今天是真的不方便過去.。」狄明威似乎怕她感到自責,強調著解釋。
  他似乎忘了趙意中,趙意中也一直沉默不語。
  倒是鄧冰婷先察覺到趙意中,說出了懷疑。
  「明威,你們認識嗎?」她將眼光瞟向趙意中。
  轉向趙意中,狄明威那一貫的笑容又浮上來了。他輕描淡寫的說:「意中,這是冰婷,我小時候的鄰居。到爸爸家以前,我受到他們很多照顧。」
  然後他轉頭對鄧冰婷說:「冰婷,這位是趙意中。她父親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我現在受他們照顧。」
  「你爸爸……」鄧冰婷聽了略略皺眉,感到困惑,隨即恍然大悟,驚呼一聲說:「啊!是那個──」
  她急忙伸手摀住嘴巴,將話煞住。
  趙意中試圖微笑,才發現──笑,竟是這麼辛苦。
  鄧冰婷和狄明威──原來是青梅竹馬!
  這一點,她就比不上她!因為她熟悉她所不認識的「何明威」──狄明威的過去。
  而且,鄧冰婷長得白淨秀麗,就像她的名字──冰清聘婷,正是麻麻理想中的趙意中。
  但是,她偏偏粗魯又野蠻,還有吃花草樹葉習慣的「野猴子」。
  外表上、容貌上,甚至個性氣質,鄧冰婷跟狄明威才是合適的一對──而她只是個突兀的「外人」罷了。
  「冰婷,過幾天我再去拜訪伯父伯母,今天就不去打擾了。」狄明威說著,再笑一笑,笑完,就要走了。
  「明威!」鄧冰婷大聲挽留他,而且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這突來的轉變太戲劇化,趙意中莫名其妙慌張起來。她剛才一直保持沉默,並不是因為她個性內向害羞,只是因為那是狄明威個人的事──只要是有關於狄明威的事,她都不讓自己去干涉。
  但情況演變成這樣,她走也不是,留著也不是。
  她愉愉瞥一眼狄明威。他似乎感到為難,又對鄧冰婷放心不下般。
  「啊,這……嗯……」她支支吾吾,吞了好大一口口水,說:「明威,鄧──嗯,你們好不容易碰面,就慢慢聊吧!」
  狄明威和鄧冰婷雙雙望向她。她試圖笑得燦爛一些,不致於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太蠢、太傻。
  「呃──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她覺得舌頭都不聽使喚了,顯得又笨又呆。「明威,你──呃──我先回去了……」
  她幾乎是用沖的離開現場。
  「意中!」狄明威沒料到她會這麼做。
  趙意中回頭望他一眼,並揮揮手,表示沒關係。
  趙意中心想,還是走開的好!
  她不想看到狄明威為難的樣子,她知道他其實是很想跟著鄧冰婷走。他和鄧冰婷擁有共同的過去,一段美好的過去。
  就像她和項平。
  項平──已經升上天的她的項平……
  她對項平的印象其實已經很模糊了,只是,每當蟬聲高鳴的夏天,她就無法不想起項平,而且還有強烈的憾恨與悲傷……
  項平是建平伯伯的獨生子,每年到了蟬聲高鳴的時候,他們全家就會來訪。項平一來,趙意中體內的野性基因就會活了起來,你追我跑,兩小無猜。
  項平八歲,趙意中七歲的時候,連平伯伯和意中的父親為他們兩人決定了將來。還只七、八歲的兩個人,當然沒有任何異議;因為在他們單純的腦袋瓜裡,「未婚夫」或「未婚妻」三個字,只是代表了每年夏天都有人可以陪著追追跑跑。
  「意中,長大後要做項平的新娘哦!」麻麻這麼說。
  對於意中母親無法再生育,她心裡一直感到遺憾,所以對「趙內小兒科」將來已確保有人繼承一事,感到非常的欣慰。
  但是──
  趙意中仰起頭,紅日炫耀,燃燒著殘火的餘溫。
  如果沒有那年夏天……
  項平十一歲那年夏天,又到了他們全家拜訪她家的季節。就在他們要出發的前一晚,她的父親因事北上,帶著她一起到項平家,準備第二天辦完事後,再一起南下。
  就在那一晚,她和項平在門口玩耍,而狄明威一家開車經過,為了閃避前方來車,方向盤旋轉弧度過猛,煞車突然又失靈,他們就這樣衝向正在玩耍的項平和意中。項平奮不顧身推開她,失去控制的車子就撞上了項平,而項平則像一顆籃球似的被拋了起來。
  車子往前滑行,撞上牆後才戛然停止,項平當場死亡,狄明威父母送醫不治也相繼死掉;只有狄明威活了過來。
  建平伯伯和她父親怕她傷心難過,騙她說項平已經升上天,硬是不讓她到醫院去。但她卻表現出不尋常的執拗,一路跟著到醫院。
  但她終究沒能再看見項平,卻在吹著陰風的醫院曠地裡,隔窗看見了狄明威。
  後來她聽說,建平伯伯收養了狄明威;然後,每年夏天,到了蟬聲高鳴的季節,狄家全家依然到訪,只不過,項平換成了狄明威……
  「狄媽媽!我回來了!」趙意中開門喊了一聲。客廳裡沒有人。
  狄明威十四歲那一年夏天,蟬聲比往年都叫囂得厲害。麻麻突然說出「婚約」的事,意中的父親和建平伯伯都不表贊同,認為狄明威該有他選擇自己的人生的權利,不該讓他代替項平;狄趙兩家的「約定」也不該由他背負,沒有理由如此束縛他。
  然而,狄明威卻接受了。意中的父親勸他不必勉強,仔細考慮清楚;他回答說,能成為趙家的「繼承人」,他覺得很高興。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還浮現他慣常的謙和微笑,蟬聲在外頭高亢地叫著「知了」。
  「狄媽媽?」趙意中又叫了一聲,直接往臥室走去。
  然後,狄明威就突然轉學過來了。他和項平同年,因為那件意外事故,休學了一年,與趙意中成為同年級學生。
  麻麻堅持他住在趙家,他卻選擇在外獨立生活。他功爐好,品貌佳,是師長心目中的好學生,是同儕眼中的好同學,更是爺爺、麻麻、爸爸、媽媽、狄伯伯、狄媽媽的好孩子。
  「狄媽媽!」狄明威的母親由臥室匆匆出來,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往大門口走去。
  趙意中忙喊住她說:「狄媽媽,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啊!意中,你回來了!」狄明威的母親看到她,立刻綻開笑容說:「你建平伯伯醒了!你爸爸剛剛打電話告訴我,我正要趕去醫院!」
  「建平伯伯醒了?」趙意中又驚又喜。「我也一起去!」
  「不用了,你剛回來,一定很累──咦?明威呢?你們不是一起回來的?」
  「明威有些事,我先回來。」
  「那就麻煩你留在家裡等明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這樣也好,趙意中點頭。
  意中的父親、爺爺、麻麻,甚至建平伯伯,為了怕狄明威難過,都絕口不提那場意外,也不提項平的事。麻麻更不許她提起任何有關項平的種種,大家都很在意狄明威的感受。
  她只好把項平忘了。可是,只要一到蟬聲高鳴的夏天,她就無法不想起項平。
  她並不是真的那麼野,只是覺得,爬上樹端,會接近項平一點──更接近升上天的她的項平……
  直到現在,她仍然不瞭解狄明威為什麼要接受這樁「婚約」。他的所有努力彷彿都是為了代替項平而做,並不是真為他自己──狄明威,或者何明威在追求著。他時常浮在臉上的那抹謙和微笑,就是最好的說明。他在壓抑「自我」,而成全一切原該是「狄項平」所該完成的任務。
  連婚姻也是。
  當初她對項平的承諾,如今卻成為對狄明成的束縛;其實他沒有必要接受狄趙兩家所約定的事,而來束縛他的一生;他有權利發展他自己的人生,沒有道理委屈自己。
  她是這麼想的。但是,有麻麻在,她沒有說出自己想法的餘地,更重要的是,她沒有勇氣說出來。
  對她來說,命運的安排已經底定了……
  快十二點了,狄明威還沒有回來。趙意中走到門口張望幾眼,不停打著呵欠。
  她實在撐不下去了,卻又希望能親口告訴狄明威這個好消息;但是狄明威遲遲不回來。
  最後她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在狄明威房門上帖著字條留話。
  回房不久,她聽到客廳裡傳來開門的聲音──狄明威回來了。她忍著沒有出去,凝神傾聽;門外的腳步聲很輕,似乎在怕驚擾到什麼。
  安靜了一會,然後,她聽到他朝這裡走來了!她連忙翻身背對著房門,閉上眼睛裝睡。
  房門輕輕地被打開。她緊閉著雙眼,因為閉得太緊,只覺得眼皮不斷在發抖。
  他靜靜站在她床邊,沒有出聲。有五分鐘那麼久吧?她才聽到房門又被輕輕帶上的細響。
  她睜開眼,翻身瞪著天花板──
  項平在看著這一切!
  項平──升上天的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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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38:33 |只看該作者
第05章

  狄明威的父親甦醒後,病情便穩定下來。意中的父親和麻麻多停留了兩天,見他情況已無大礙,才帶著趙意中先回去,狄明威則留下來陪伴父母。
  因為突然發生這種事故,因此,公開伙明威和趙意中的「關係」的計劃就暫時擱淺。趙意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卻又覺得有絲微的惆悵──她無法不在意鄧冰婷。
  隔天就要開學了,狄明威卻遲遲沒有回來。半個月前,建平伯伯就打電話給麻麻,表示已經出院回家休養,而且也開始工作了。
  照理說,狄明威應該回鄉下來了。但是,他卻沒有。
  她盡量不做任何揣測,卻怎麼也忘不了鄧冰婷梳著麻花辮、白淨秀麗的伏在狄明威懷中哭泣的模樣;還有那一晚,狄明威遲至深夜方歸的迷惑。
  算了!別再胡思亂想了!
  趙意中跳下大榕樹,撲到草地上,打個滾翻身躺著,順手拔了株野草含在嘴裡。
  太陽是白的,項平化成了天的輪廓,高高地在雲端俯視著她。
  「喂,你還活著吧?」一張臉突然出現在半空中,擋去陽光。她沒動,眼睛卻睜得大大的。
  那人彎著腰,俯臉看著她。因為姿勢和方向相反的關係,她抬眼平視,只看到他有一個弧度很美的下巴。
  「嗯,還活著。」她眨眨眼。
  這張臉很陌生,看樣子是外地來的。
  「那就好。」那人站直了,四處眺望幾眼,回頭又俯臉問她說:「你知道到『趙內小兒科』該怎麼走嗎?」
  趙意中大感好奇,骨碌碌地爬起來,打量著對方。
  尋常的白襯衫、灰色褲;唇紅齒白麥牙糖的膚色,看起來很健康,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喏,往這條路一直走,轉個彎就看得到了。」她伸手指路,才發現路邊停了一輛挺破的跑車。
  「謝謝。」他往車子走去,走了數步,停下來回頭說:「對了,你爬樹的技術不錯!不過我勸你,少曬一點太陽,你的樣子太『健康』了。」
  什麼嘛!這傢伙,竟敢嫌她!早知道就不告訴他怎麼走,隨手亂指,給他指到北極去!
  不過,話雖這麼說──她低頭看看自己──的確,她是太「健康」了,她的膚色只比巧克力白了一點。
  她不禁想起鄧冰婷那得白可以化乳的肌膚。
  項平,拜託,她心中默禱。蟬聲高鳴著說「知了」。
  整個下午,她都躲在樹上吹涼風,直到天黑了才回家。她告訴自己,她不是在意那個傢伙的話,只是──只是──只是覺得天氣太熱了而已。
  晚飯後,麻麻端出一盤蘋果,又大又香,咬起來清脆可口。趙意中隨手一抓,啃了一大口,鼓起腮幫子,口齒不清地說:「真好吃!麻麻什麼時候買的?」
  「不是買的,是人家送的。」
  「人家送的?」趙意中湊近那堆蘋果,仔細瞧了兩眼說:「是誰這麼慷慨?進口的哦,不便宜。」
  麻麻最看不慣她這種沒教養的舉止,皺著眉說:「意中,注意你的舉止。嘴巴裡有東西的時候就別說話!還有,把皮削了再吃!真是的,說過你多少次了!」
  無端又惹罵挨,趙意中快快把蘋果吃完,雙手往身上隨便一擦,便想快快離開。麻麻卻突然提起狄明威。
  「意中!」麻麻說:「你去跑一趟,看看明威回來了沒有?今天有人說在鎮上的車站看見他。奇怪,回來了應該過來說一聲才對啊!」
  「可是,麻麻,天都黑了!而且,明威住的地方離這裡又不近……」
  「才八點,你快快走的話,十來分鐘就到了。快去吧!別再找借口!」
  「爸……」趙意中以求救的眼光看她父親。這時候,她實在懶得再摸黑出去。
  意中的父親抬頭看看庭院,想了想,說:「明天就開學了,明威也該回來了!他沒過來這裡,也許是有什麼事要忙;意中,還是麻煩你跑一趟,看看他需要什麼幫忙。」
  沒辦法嘍!連父親都這麼說了!趙意中不情願地起身,順手又拿了一個蘋果,「卡嚓」地狠狠咬了一口才出門。
  這段路烏漆抹黑,沿途沒什麼照明,又儘是些造型奇特的草木,若是來玩捉迷藏一定是個好地方,但有事情在身,走來就不怎麼愉快了。
  好不容易,狄明威住的地方到了。她正想上樓,樓下的人家出來時,看見她跟她打招呼說:「那不是『趙診所』的小姐嗎?來找狄先生的吧?」
  「是,他回來了嗎?」趙意中點個頭,隨口問問。
  「應該回來了吧?我傍晚回來時,看見燈亮著。」那人搔搔腦袋,滿口不確定的猶豫口氣。
  「謝謝。」她略略抬頭,窗戶暗暗的,不像有人在家的樣子。
  按鈴後,她耐心地等。
  果然不在。
  她返到樓下,坐在樹下等著。雲淡風輕,黑黑的天幕掛著D形的半月,銀白的月光漾漾的灑了大地一片,適合祈願的神秘炫麗。
  「哇──」她索性躺下,以手當枕。歪著頭看月亮,看著看著,幾乎睡著了。
  三樓的燈光還是暗著,狄明威還沒有回來。
  算了,她放棄了。
  她從地上跳起來,拍拍身上沾著的樹葉雜草,又順手拔根野草含在嘴裡。
  回去的路比來時的路更暗;連風,都有些陰森森味道。
  「我回來了。」她有氣無力地跨進門,一瞥眼,就看見庭院中放著狄明威的單車。
  「怎麼現在才回來?明威早就來了。」麻麻說:「叫你去看一下,你卻去了那麼久,是不是又跑到哪裡偷懶了?」
  「我……」
  「真是的!明威事情忙,你也不會先回來說一聲!還好明威自己過來了。」
  聽麻麻這麼埋怨,趙意中不禁疑惑地看了狄明威一眼;他正在聽爺爺說話。爺爺不知在說什麼,他聽得很專心,微微斜傾的臉龐看不出有什麼不尋常。
  「媽,明威什麼時候來的?」她隨口問她母親。
  「快九點的時候吧!你去了好半天,一直沒消息,麻麻很擔心,正要打電話過去,明威就來了。他說中午才到,整個下午都在忙著整理東西,結果太累了,就睡著了,一睡醒就往這裡了,他說他沒看到你──你是不是趁機跑去玩了?怪不得麻麻要嘀咕!」
  趙意中一呆,不禁又朝狄明威望去。
  「怎麼了?」
  「沒什麼,我去洗澡了」她收回視線,微笑跑開。
  她在樹下等他等了那麼久,一直都沒有看到他出現,他卻說他一直在屋裡……
  她甩甩頭,不想揣測,不想猜疑,也不想追根究底──狄明威為什麼要說謊?
  然而,她無法不困惑。
  狄明威要離開前,上樓來找過她,她裝睡了;無論如何,這時候她不願面對狄明威。
  耿懷心事睡覺的代價是,第二天早上,她母親上樓喊醒她的時候,她痛苦的睜不開眼睛。
  「意中,該起床了!開學的第一天你就想遲到嗎?」意中的母親打開窗戶,催促她起床。「快點起來!你再不起來,又要惹麻麻不高興。」
  「知道了。」她坐起來,閉著眼,喃喃回答。
  「知道就快去換衣服,別又賴床了!」意中的母親搖著頭,又氣又好笑,催促趙意中一聲,才下樓去。
  沒幾秒鐘,麻麻又在樓下接喊著趙意中:「意中,明威來接你了!」
  他來做什麼?
  趙意中懶懶地靠著窗往下看了一眼,狄明威正和小黑在庭院裡玩耍,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抬起頭來衝她一笑。
  這笑容異於平常的謙和,而顯得十分燦爛。趙意中將頭擱在窗欞上,露出半個臉,睡眠不足的表情十分難看。
  「不必等我了,你自己先走吧!」
  「沒關係,還有時間。」狄明威仰著頭溫和地笑說。
  又是那種笑容──趙意中突然感到深深的厭惡;狠狠地別過臉,睡意也全消了。
  「我說不必等我了!」她任性地把窗子關上。
  這樣任性實在沒有道理,她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竟然對狄明威發脾氣。
  「唉!我實在是真差勁!」她懊惱地捶著床。
  但沮喪不到三分鐘,她立刻跳起來,以最快的速度盟洗完畢,待一切準備妥當後,她躡手躡腳地由窗戶爬樹而下到庭院。
  狄明威的單車不見了,大概已經先走了。
  她悄悄地往星裡探了一眼──果然沒錯,麻麻正在大發雷霆。她摸摸肚子,早餐沒吃,肚子正餓停在打鼓;但麻麻正在氣頭上,進去了,鐵定又找罵挨,兩相權衡之下──算了,先溜了再說。
  她悄悄地往大門口走去;她踮著腳尖,縮著脖子,偷偷摸摸地跟做賊一樣。小黑眼尖,搖著尾巴又叫又吠地朝她奔來,驚動了屋裡的爺爺、麻麻和父親。
  「啊!意中!什麼時候……」麻麻吃了一驚。
  「啊!麻麻,早!我上學去了。」趙意中「嘿嘿」笑了兩聲,趕在被罵之前搶出了門。
  晚上回來鐵定會被罵得很淒慘,不過那是回來的事,先平安度過白天才是要緊的事。
  她吹著口哨,悠哉地走來晃去。沿路蟬聲依然在「知知」地叫;但是,夏天快過去了。
  一如往常,她又在柵門關起來以前,險險地以側身之姿擠了進去。老校工也如往常咕噥她幾聲,再又歎又笑地目送她的背影揚長而去。
  這次她破天荒地將無聊又冗長的「訓話大會」從頭聽到尾,只是呵欠連連。實在太無聊了,加上肚子又餓。
  呵,她張大嘴巴,又打個又大又懶的呵欠。
  好不容易捱到開學典禮結束休息的時間,她立刻不見人影,而出現在醫護室外。
  裡頭穿著白外衣的人正背對著門窗,半低著頭,不知在看什麼,似乎看得很專心。趙意中暗暗賊笑兩聲,捨正門不入,繞到了窗戶邊。
  嘿嘿!她輕輕地跨上窗台,慢慢地、慢慢地翻了進去──
  著陸成功!小馬醫生顯然沒有察覺她的侵入──嘿嘿!過了一個暑假,她的功力加深了。
  她躡手躡腳地朝他愉偷摸摸地靠過去。一切似乎部很順利,對方仍然沒有發現她的入侵。
  她擺好架勢,蹲穩馬步,雙臂拱起,歪嘴扭眉,提起一口大氣,然後閉住氣,使盡吃奶的力量要呼喊出來──
  白衣魔鬼突然轉過身來。
  「啊!怎麼是你?小馬醫生呢?」原來以為是萬無一失的勝利吼叫,頓時卻洩氣成了驚愕的慘呼。
  「沒錯,是的。」那人的口氣冷靜得就像那時他問她是不是還活著般的無動於衷。
  「你是誰?小馬醫生呢?」她皺眉又問。意外發現,他有一個很挺很直的鼻子,不輸他那弧度很美的下巴。
  「我叫段平,從今天開始擔任『西高』的校醫,馬醫生已經退休了。」
  啊?趙意中愣了一下。
  對呀!小馬醫生已經告訴過她了,他兒子要接他回去享清福,她怎麼給忘了?
  頓時,她像只洩了氣的皮球,委靡下來,肚子強烈的感到飢餓。她四處看看,看到一旁的桌上擱著幾隻碩大的蘋果,看起來好像很可口。
  「哇!這麼大的蘋果!看起來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她走過去,自說自話,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這種蘋果我家也有,人家送的,是進口的哦!不便宜哦!那個人還真是慷慨──我他吃了幾個,滋味真的不錯,但被麻麻說了一頓。」
  段平突然抬頭看她一眼,揚揚眉,有些意外的模樣。
  「不過,你還真是會享受!以前我和小馬醫生有茶喝,就覺得很奢侈了,你竟然吃這種進口的東西──哎哎哎……」她言下之意,是極其不以為然,卻又羨慕不已。
  「你到底想說什麼?」段平耐著性子問。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看她那種垂涎的模樣就明白一切了。
  「我可以吃一個嗎?」趙意中直截了當地問,一點也不掩飾她的嘴饞。
  她這麼直接地問,倒教段平微覺驚訝。他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還在猜她會囁嚅腆顏多久,才會說出心中真正的意思。
  不過,想想他們初相遇的情景,實在也不必對此感到多大的意外。
  他正想點頭,趙意中卻已自動地拿起一個蘋果,呵了兩口氣,往身上揩揩,就直接送進嘴裡,咬了好大一口。
  那真的是「好大」的一口,發出的聲音清脆得幾乎要響徹雲霄!而且,邊吃邊拍拍肚皮說:「我早上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肚子餓得在打鼓。吃這東西其實只會脹氣,不過,寥勝於無。」
  照道理說,吃人的嘴軟,而她竟然還敢如此大言不慚!段平略帶稀奇地揚揚眉;他才剛到這兒,對於趙家的種種傳聞卻已領教不少,看樣子,眼前這個女孩大概就是趙家的千金。
  他想,他應該沒猜錯。
  來到這裡以前,他就聽學校裡的師長提及,有個很優秀的學長放棄大醫院的邀請而回鄉開業。所以他一到這裡,立刻特地去拜訪;為表示慎重,還隨行帶了一盒進口的蘋果禮盒聊表心意。她說她也吃到蘋果了,那大概就是他送的了,這蘋果,的確是進口的,而且,不便宜。
  還有,她說的「麻麻」……大概就是接待他的那個老夫人,態度氣質有著一切舊式家庭特有的教養規矩的趙家女主人吧!
  「你不請自來,水果也吃了,是不是該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他試探的問。「
  啊?我還沒跟你說嗎?」趙意中滿嘴都是果肉,口齒不清地伊啞幾聲。「我叫趙意中,我常來找小馬醫生泡茶聊天;你認識小馬醫生嗎?」
  「不認識。」他搖頭。
  「是嗎?那真是太可惜了!小馬醫生是個很風趣的人,如果你也認識,相信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他果然沒有猜錯,她就是那個趙意中。想想大家對她的評語……他暗暗搖頭,還真是沒冤枉她。
  不過……
  他仔細看她幾眼。濃眉、大眼、寬大的嘴巴、褐色的皮膚,以及顯得修長單薄的身材。
  鄉下人傳統的眼光總是要鳳眼、巧嘴、柳眉、白淨豐嫩的體態才算漂亮、福氣相;而以趙意中的模樣,旁的不說,單是身骨單薄這一項,就被排斥在美人的標準之外了。
  但是,他知道他不會看錯,她現在才只十六歲、七歲,還是含苞的年紀,假以時日,想必會是個顛倒眾生的大美女。
  他覺得她身上有種難喻的魅力,執著於傳統柔弱的美女形象的人是無法讀懂的。
  「喂!我可以再吃一個嗎?」趙意中朗聲問。
  但她有問跟沒問一樣,自動得很,未待他開口,她就拿來一個大蘋果,並快速地啃去一大口。她的「問」,不是請求,而是打聲招呼,告訴對方她做了什麼而已。
  她往窗口走去,剛靠上窗欞,立刻就像有條蛇盤旋在上頭似地倏然轉身退開,而且表情很古怪。他覺得訝異,迎向她,輕輕托著她的手肘,往窗口看看說:「你怎麼了?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沒有。」她背對著窗,感覺有些不自在。
  窗外的花圃旁有一對男女學生正在交談,他敏感地看她一眼,她別過臉,看著地下。顯然她在意的不是窗欞本身,而是那兩個人。
  那兩人,段平當然不認識,他才來第一天;不過,倒是都見過。
  「是他們──原來是這裡的學生!」他喃喃自語。
  「你認識他們?」趙意中意外地抬頭問。
  「談不上認識。那女孩的奶奶在醫院幫忙伙食工作,昨天她來醫院時見過。」
  「醫院?什麼醫院?」趙意中有些驚訝地問。
  段平耐性地回答說:「省立醫院。我在鄰鎮的省立醫院擔任外科駐院醫生,兼任『西高』的校醫。還有什麼問題嗎?」
  省立醫院是附近幾個鄉鎮村裡方圓百里內的唯一一所中型醫院,規模不大,但還算差強人意。
  趙意中濃眉深鎖,微張著嘴,眼底疑戒參半地看著段平,微微搖頭。
  這傢伙似乎有很多的「可能」,不知道接著他又會有什麼令人訝異的身份或事情出現,看來不能小覷他,對他掉以輕心。
  段平笑了一笑,不跟她的心眼計較;他知道她大概在想什麼,因為從她臉上的表情就猜得出來。他往窗外又看了一眼,閒聊似地說:「那女孩──我記得是叫鄧冰婷吧?人如其名,不過……」
  「不過什麼?」趙意中很快問道。
  「不過麻煩了些……」他微笑地說。
  他見過鄧冰婷,從她看人時的眼光,他就約略看得出她的個性。老實說,他不怎麼喜歡這類型的女孩,依賴心強,就像樹籐一樣,一旦攀附上,便糾纏不休,死不肯放手,麻煩透了!
  他知道這類型的女孩,表面看起來很文靜秀氣,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溫婉可人;骨子裡卻對人存著疏離感,退縮、內向,帶有強烈的不安全感。一旦找到她認為可依附終身的對象,便緊緊纏住,一圈一圈地緊繞著,直到對方透不過氣為止。
  而且,她們容易有被遺棄的緊張,對方一旦離開,就會有自殘式的報復舉動,想藉此挽回或者牽絆住對方。
  所以,他才會覺得「麻煩了些」。
  「你也覺得她很吸引人吧?」趙意中突然開口,回首看著窗外。「她就像麻麻一心想雕琢我成為的那種女孩,只是,我總是無法達到麻麻的理想。」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鄧冰婷。她幾時轉學過來的?狄明威應該知道的,不,看樣子,他早就知道。
  花圃旁的狄明威和鄧冰婷的身影,看得她覺得好陌生,該怎麼形容她這時的感覺?有一點痛,又有一點像看了不該看的不自在。
  「那個男的應該叫狄明威沒錯吧?」段平並肩過來。趙意中奇怪他怎麼會知道,側頭看他。他解釋說:「我聽醫院裡的人說的,他跟鄧冰婷一起到醫院。不簡單哪!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趙意中只覺得腦袋轟隆隆的,什麼都聽不見。她瞪著眼,看著段平的嘴巴一張一合,僵硬地轉向狄明威和鄧冰婷,眼神發直,像掉了魂似的。
  「我要走了。」她一轉身就急著逃離窗口。
  「喂,你沒事吧?」段平追上去,抓住她的手。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介意她剛剛失神的模樣。太奇怪了,他想弄清楚。
  「放開我,我沒事,我怎麼會有事!」她不回頭,一直想甩開他的手。
  「別逞強,我覺得你不太對勁!」他還是不肯放手。
  「你這個人是怎麼搞的?我說沒事就沒事!」
  趙意中還是沒有回頭,拚命地扭著手。
  但段平硬是不肯放鬆手,他懷疑她是否在哭;無視她的急欲掙脫,硬生生地想將她扳過身來瞧個究竟,嘴裡邊說:「別騙我,一定有事!」
  「幹嘛!」趙意中敵不過他,突然轉過頭來,重重地皺著眉凶他。
  她臉上干干的,沒有什麼可疑的痕跡;一雙大眼睛盛著清亮,也沒有多餘的水痕。
  「啊!我以為……」這實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吶吶地有些吞吐。
  「你以為什麼?放手啦!」她不客氣地甩開他的手。「你想把我的手扭斷嗎?什麼嘛,莫名其妙!」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她根本不想聽他的解釋,皺著眉瞪了他一眼,甩頭就出去。
  其實,她知道段平並沒什麼惡意,他只是關心她,大概是因為她剛剛的臉色真的不太對勁。她只是,只是大驚訝。狄明威跟鄧冰婷竟會出現在醫院……
  那麼,這段時間,他一直都跟鄧冰停在一起了?
  對,還有,昨天他說謊,也跟鄧冰婷有關吧?但,他什麼都沒說。
  這樣的猜測,不禁令她覺得有些心浮氣躁,胸口悶悶的。她並不是懷疑狄明威,而且他有結交朋友的自由;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看到他和鄧冰停在一起,會有想躲起來、逃開的想法?
  項平,拜託!她不願再想狄明威與鄧冰婷的事了。
  升上天的她的項平,她真的、真的不願再想有關狄明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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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40:24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午後雷陣雨剛歇,「趙內小兒科」難得有個清閒的下午;意中的父親和爺爺各在診療室內休息或閱讀,護士們則聚在外頭閒聊打發時間。
  她們壓低嗓子交換一些流言和謠傳,正談得津津有味時,趙意中推門進來,她們不約而同都噤聲下來,神態極不自然。
  「意中,怎麼過來了?」年紀最長的那名護士笑著打招呼。她在「趙內小兒科」服務十幾年了,趙意中都喊她阿姨。
  「麻麻要我送點心過來。」趙意中把一盒糕餅遞給她。「今天怎麼這麼安靜?我爸和爺爺在休息了嗎?」
  「忙了一個早上,現在才有空休息。院長和趙醫生都在診療室裡休息。」
  「哦!你們繼繽聊吧!我走了!」
  趙意中擺擺手,正要離去時,那名年長的護士急忙拉住她,壓低聲音說:「等等,意中……」她看看診療室,擔心引起裡面注意,悄聲地將趙意中拉到一旁,另兩名年輕的護士也圍過來。
  「怎麼了?這麼神秘!」趙意中被她們神秘的樣子搞得不禁也神經了起來。
  「我跟你說,昨天下午我到隔壁鎮去,看到了明威跟那個女孩在一起,他們兩人騎著腳踏車,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原來是這件事!
  趙意中的嘴唇微微一揚,挑挑眉,無聲地一笑置之。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你知道現在外頭怎麼說嗎?明威都快被那女孩搶走了,你還這麼不痛不癢!」護士們都替她著急,語氣不禁提高了一些。
  狄明威和她的「關係」一直沒有公開,但因他常在趙家出入,所以很多人自然地就將他們視為一對,總以為這是早晚的事。
  「我當然要笑,不然要哭嗎?」趙意中反問為答,卻是答非所問。「好了,我要走了!」
  她不想再聽護士們替她操心的言語,快步離開診所。
  她當然知道外面是怎麼傳說的。
  鄧冰婷的父母分居,她本來是跟母親一起生活,後來又轉跟父親住。但她父親工作忙碌,無法照顧她,便將她送到鄉下交給奶奶照顧。
  很巧的,她就剛好轉到狄明威班上。
  她和狄明威原來就是青梅竹馬,她又遭父母分居之苦,狄明威將心比心,對她也就特別照顧,而她也緊跟在他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狄明威騎單車上學,她也跟著騎單車上學;好幾次趙意中從公車上看見他們一前一後、有說有笑地享受上學前的相聚時光。而且,時常有人會往鎮上看見狄明威和鄧冰婷並肩走在一起,看多了,慢慢就有些閒言閒語傳開了。
  不過,他們多半都是愉愉地講,躲在當事人背後譏譏喳喳;而且,很不幸地,她似乎也被牽扯進去了。好幾次她走在街上,那些正圍著聊天的婦女看見她走來時,都互使眼色,慌張地煞住話題,並用同情的眼光望著她;等地走過,再曖昧地竊竊私語起來。
  她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比較她跟鄧冰婷的,也不想知道。
  反正狄明威有結交朋友的自由,而她只要有項平就夠了。
  是吧?項平!升上天的她的項平……
  吱吱吱……
  高枝上還有未盡的蟬鳴,聲聲在對她說「知了」、「知了」。
  但是,麻麻並不這麼想,她不許她提起項平的事。
  晚飯時,她坐在玄關逗弄小黑,麻麻從廚房裡出來瞧見了,不悅地皺眉喊她說:「意中,你還在跟小黑玩!快去洗洗手準備吃飯了!」
  她應了一聲,拍拍小黑的頭,小黑則乖乖地伏在玄關下。
  聽麻麻的聲音,她似乎不怎麼高興,還是乖乖地聽話,否則一不小心又要惹罵挨了。今晚,她最好還是安分一點,沒事少吭聲,學小黑乖乖地吃飯就好,免得「掃到颱風尾」。
  「爺爺,吃飯了!」她喊爺爺一聲,規規矩矩地等全家都到齊後才開動。
  麻麻似乎有什麼心事,不像平常那樣特別挑剔她。趙意中沒事也不開口,盡量保持沉默,快快地扒著碗裡的飯,想盡早逃開可能來襲的風暴。
  意中的父親埋頭吃飯,也覺得今天的氣氛不太對,大家怎麼都那麼安靜?吃完一碗飯後,他藉故要趙意中幫忙添飯,一邊說:「麼都不說話?這麼安靜還真不習慣。」
  趙意中放下碗筷正想幫父親添飯,麻麻卻先一步將碗接過去,添好飯說:「明威這孩子,最近不知是怎麼回事,假日都不過來這裡,打電話去也沒人接!」
  趙意中低頭繼繽扒飯,靜靜地聽著,沒有答腔。意中的父親接過飯,看了趙意中一眼,回麻麻說:「明威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會照顧自己,你就不必太擔心。再說,他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和時間,老是將他綁在這裡,也太難為他了。」
  「話是沒錯!可是當初大家都說好的,每星期得回來家裡一趟,這樣我才放心讓他一個住在外面。但現在,快半個月沒見到他的人影了,萬一有什麼事,我怎麼向建平夫婦交代?」
  「不會有事的,明威一向很懂分寸。」
  「還說呢!你知道現在外頭都在傳說些什麼嗎?」麻麻很不高興地說:「明威最近常跟一個住在鄰鎮的女孩子在一起,也不避諱別人的眼光,兩個人還經常騎著單車在鎮上招搖。我本來不相信,還是林護士親眼看見之後告訴我,我才知道。她還說,這件事意中也知道……」麻麻將矛頭轉向趙意中。「意中,你早知道這件事,為什麼不告訴麻麻?」
  「我……」趙意中困難她吞吞口水,解釋說:「事情不像外面說的那樣,大家都是同學,所以……所以……」
  「是啊!明威這個年紀,結交幾個朋友是很平常的事。媽,你就別去管外頭那些人怎麼說了!」意中的父親替意中解圍說道。
  「我怎麼能不管別人怎麼說?」麻麻還是在意旁人的閒言閒語。「明威將來要繼承我們趙家,現在他卻跟個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來往,將來別人會怎麼想?我還聽說那女孩會抽菸、喝酒,父母也離婚了,根本就是個不良少女。」
  「麻麻,不是那樣的!」趙意中急忙澄清說:「那女孩我見過,她叫鄧冰婷。是明威到建平伯伯家以前的好鄰居,他們從小就認識了。而且,她長得白淨秀氣,又很斯文,是個很端莊的女孩子,根本不是別人說的那個樣子!」
  麻麻聽趙意中這麼說,頓時沉默下來;她沒想到對方會是狄明威的青梅竹馬。
  「媽!」意中的父親說:「你就別再擔心明威的事了,也別管村裡和鎮上的那些人怎麼說!」
  「我還是不放心!明威這年紀正好是最容易受誘惑的年紀,他父母又不在身邊,我們有責任……
  麻麻的話被小黑興奮的汪汪聲打斷。庭院那頭,狄明威正牽著他的單車進來。小黑搖著尾巴高興地在他身旁轉來轉去。
  「明威,你來了!吃過飯了嗎?」意中的母親趕忙到玄關旁招呼狄明威。
  「吃過了。」狄明威停妥車,微笑地回答意中的母親,並往屋裡走來,手上提了兩本厚厚的書。
  小黑一直跟著他,他拍拍它,示意要它乖乖地在庭院待著,自己則脫鞋進屋子裡去。
  「明威,你來得正好,麻麻有話問你。」麻麻表情嚴肅,聲音也嚴肅。
  「麻麻!」
  趙意中覺得很難堪,她已經都解釋清楚了,麻麻還要這麼做。她用著央求的眼光看著父親,希望父親能阻止。
  「你們誰也別多話。」麻麻打定主意,態度很堅決。
  趙意中轉向爺爺,爺爺沒說什麼,只是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似乎叫她別著急。
  狄明威輕輕將書擱在一旁,走到桌子旁坐好。
  「明威!」麻麻說:「你心裡大概也知道麻麻要跟你說什麼了!麻麻問你,外頭那些傳言是真的嗎?」
  「麻麻……」趙意中想阻止麻麻這種沒有道理的盤問,但麻麻卻瞪了她一眼,嚴聲說:「我是在問明威,不是在問你,你別說話。明威,你說!」麻麻目光憫憫地看著狄明威。
  狄明威先看了趙意中一眼,然後臉上毫無愧色地面對麻麻的逼視,他自如地說:「我不知道外頭是怎麼說,也不在乎他們說的那些閒言閒語。我跟鄧冰婷從小就認識,我們在一起談天是很自然的事;就像和其他朋友、同學一樣,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可議之處。」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麻麻見狄明威坦蕩無愧,口氣便軟了下來。「不管怎麼樣,這裡總歸是鄉下,閒話傳得很快,傳來傳去,傳到最後,白的都會染成黑的。你父母將你話給我們照顧,如果你在這裡傳出不好的謠言,那叫麻麻怎麼跟你爸媽交代?」
  「你放心,麻麻,我相信爸媽不會在乎那些閒言閒語。」
  「也許吧!但沒有把柄給人說閒話不是更好?何況,將來你要繼承我們趙家,傳出這種閒話總是不太好。」
  狄明威垂著頭,沉默不語。
  「而且,」麻麻又說:「聽說那個女孩的家庭不太正常,又有一些不好的習慣……」
  狄明威霍然抬頭,略顯激動的說:「冰婷的家確實不太美滿,她的父母分居,她跟父親住,因為父親工作太忙,不得已才被送來這裡請鄧奶奶照顧。但冰婷並沒有因此自暴自棄,她很懂事,也很堅強獨立。雖然她以前曾經因此而染上一些不好的習慣,但她答應我,她一定會改掉。真的!她答應我了!」
  「是嗎?」麻麻的反應有些冷淡。
  「是真的!我知道麻麻也許很難接受她,但她家裡的情況,那並不是她的錯!冰婷原本是一個很乖巧、很懂事的女孩。」
  狄明成一再為鄧冰婷辯護,麻麻心裡不以為然,嘴裡卻不再說什麼。她看狄明威神情磊落,也不好說太重的話,只委婉地表達說:「明威,麻麻說這些,不是反對你跟她交朋友,只是不希望再有那種謠言傳出來。麻麻一直很喜歡你,對你的期望也很高,希望你能明白麻麻的苦心。」
  好半天,狄明威都沒有說話,氣氛非常沉悶。趙意中低著頭,簡直不敢去看狄明威的臉,也不敢想像他此刻的心情。
  麻麻對狄明威的要求,只是讓她覺得更難堪。為了狄趙兩家的約定,狄明威連交朋友的自由都受到限制,連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意願都被扭曲,實在是沒道理的事。
  她看得出來,狄明威很在乎鄧冰婷。他在為她辯護的時候,臉都紅了,而當他講起她的種種優點時的表情,更是她所陌生的。這一切,在在都顯示鄧冰停在他心裡的份量是不一樣的──不只是青梅竹馬吧?──她想。麻麻這樣,更是凸顯出她的淒慘。
  她無法再坐在這裡忍受這種尷尬與難堪,於是她起身走到外聽,背對著飯廳坐在玄關前。小黑興奮地朝她搖著尾巴,像是非常歡迎她的光臨。
  麻麻的視線,隨著趙意中起身,背坐玄關到和小黑玩耍,又轉向狄明威。狄明威望著趙意中的背影,目光漸漸清朗,沉悶的氣氛也漸漸轉輕轉柔。
  「我知道了,以後除了在學校,我盡量不再和冰婷見面。」他移回目光,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太好了!你這樣說,麻麻就放心了!」麻麻眉間深鎖的陰沉一掃而開,滿意地點頭,笑道:「對了,我想你肚子大概也餓了吧?你一個人住在外頭,沒人照顧,也沒能好好吃一頓。你在這裡稍坐一下,我到廚房去弄些點心。」
  「不必麻煩了,麻麻。」
  「沒關係,你等會兒!」麻麻利落地起身到廚房。
  空氣又恢復寧靜,除了陣陣的菜香就是爺爺不知什麼時候泡好的一壺茶所冒出的茶香,以及絲絲縷縷如霧的白煙。
  「明威,陪爺爺喝杯茶吧!」爺爺的笑容被隱沒在梟梟的白煙中。
  狄明威靠坐過去,順手將書也帶過去放在一旁。
  兩個人自在地品茗,意中的父親偶爾自報刊中抬頭掠望一眼,無意打擾,只專心在閱讀上。
  屋外的蟲聲卿卿;殘夏最後一場的交響樂曲,穿透窗紗縈繞整屋子,餘音繞樑,久久不歇。偶爾還夾著小黑的輕吠聲,似乎在為最後的叫囂譜上華麗的詠歎。
  「明威,」爺爺熟練地為兩隻空杯注滿新茶,從容地說:「如果你有喜歡的人,就不必顧慮太多。」
  「爺爺……」伙明威垂著眼,顯得沉默。
  「趙家和狄家的約定,本來就是一個過去的承諾,若以此來束縛你,非但沒有道理,而且也不公平。」
  爺爺的眼裡閃著洞悉一切的睿智。他端起茶杯輕輕輟了一口,一如平常的語氣,又說:「你要記住,你是你,項平是項平,你們誰都無法替代彼此的人生。項平未完成的承諾,不應該由你延繽,你應該要做的是充實你自己的人生。我相信建平夫婦所以會讓你到這裡來,就是不希望你活在項平的陰影下。」
  爺爺一語道出狄明威一直沉澱在內心深處的沉重。因為他親生父母的疏忽,卻剝奪了狄項平無辜的生命;而狄建平夫婦卻又無怨無悔地收養了他,待他如親生子女──為此,在他內心深處,一直對狄家懷有很深的罪惡感,他覺得他應該為他的父母和自己贖罪,代替狄項平完成一切他末完成的事。
  所以,從他成為「狄明威」那一天開始,他就下定決心,今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以狄家為前提。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壓抑著「自我」,以完成狄項平的人生為職志。
  「爺爺……」他不知道該怎麼說?爺爺什麼都知道,而且瞭解得那麼深。
  爺爺瞇著眼,了然一笑,輕拍他的肩說:「不必勉強自己,就按照你自己心裡的意思去做吧!診所的事有你叔叔在,你不必擔心,也不必為了趙家和狄家的約定耿耿於懷。你還年輕,沒有必要為了這些而擱淺一生,應該多為自己著想!」
  自始至終,爺爺說話的語氣都很平淡,但卻語重心長。
  狄明威知道爺爺是真心為自己著想,所以他感激在心田,笑得也釋懷。他真心地說:「爺爺!你別這麼說,我是建平爸爸的兒子,趙家和狄家所約定的事,本來就應該由我來達成,怎麼能說是束縛?有幸能成為叔叔的女婿,繼承爺爺一手創立的診所,我覺得很榮幸,也很高興。」
  「是嗎?」爺爺微微一笑。「聽你這麼說,爺爺很高興;但是,明威!這關係到你一輩子的幸福,你真的不必勉強!就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你叔叔和建平爸爸一定會諒解的。」
  「爺爺,我沒有勉強。也許我心裡真的有一些陰影存在,但是,這件事,我是心甘情願的。我真的很高興能和意中在一起,完成趙家和狄家的承諾。」狄明威字字句句都說得很真誠,態度比先前更認真。
  爺爺稍稍一愣,隨後又瞭解般默然點頭。他已經無需再多說,因為從狄明威認真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此鋼鐵還要堅硬的決心。
  「這是什麼?」眼光一轉,爺爺注意到狄明威帶來的書。這兩本書都相當厚,略微參差地疊在一起。
  書面朝上的是「大唐風雲錄」;墊在底下的則是「李世民全傳」。
  狄明威靦腆地笑說:「才買來不久,翻過幾頁而已。」
  爺爺捧起書,笑容可掏,像是看穿什麼似地看了狄明威一眼,又望望坐在玄關上逗弄著小黑的趙意中,笑得意味深長。
  「很好!」他晃晃腦,滿臉笑容。「等你讀完了唐太宗世民,爺爺再借你魏祖曹孟德的文集和傳記。」
  「真的?謝謝爺爺!」狄明威顯得很高興。
  爺爺熟讀三國紀事,偏愛魏祖曹阿瞞。雖然他在歷史上的功過是非仍多爭議,未有定論,累世對他的評價也諸多非議,褒眨不一;但爺爺並不囿於所謂正統的觀念,而偏愛魏祖卓越過人的才識、雄略與魄力。
  尤其魏祖詩氣雄渾,堅而悲涼,古直蒼勁,足以籠罩一切;這等大氣魄,建安諸子,無人出其右。
  爺爺並常以他比量趙意中,認為她的個性氣魄不是尋常男子所能懂得。而狄明威如此經心,先讀唐太宗世民,再讀魏祖孟德,想必是想讀懂趙意中。
  「明威,如果你能讀懂,那也是意中的福氣。」爺爺語帶玄機,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狄明威思索著爺爺的笑容,轉頭追尋趙意中的人影。
  他對爺爺說的話完全是出自肺俯,他是真心又心甘情願地履行狄家與趙家的約定。從他成為「狄明威」那天開始,只有這件事,他是超越了「狄項平」的陰影,而發自內心地接受承諾。
  從他十一歲那年,在吹著陰風,夕陽染著黯淡的光彩的夏日黃昏裡,透過玻璃窗初遇趙意中開始,他就被她身上所自然流露出的魅力所吸引。他解讀不出那是什麼情緒,但她就是如此深深地吸引住他的目光。
  當然,他很容易就看出,趙意中並不是那種柔順的美女;但在她身上,卻可以看出更深更廣、山高海闊的氣魄,在在都深深地牽引著他。
  老校工說她像楚霸王項羽,一隻一笑自生氣概,不比那些鎮日關在閨房裡刺刺繡繡的女孩子家,終是一副見不得世面的小家子氣。老校醫更笑稱她如秦王李世民,個性充滿魅力,讓人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她在發亮。
  而爺爺更比量她為魏祖,才略、氣魄均非尋常男子所能讀懂。
  他完全贊成爺爺、老校醫和校工的看法;趙意中迷人的魅力確實不是三言兩語能領受得到。所以他先讀項羽,再讀李世民,越讀他們,就越深深能感受到趙意中的魅力。等讀完魏祖,他將更加渴切能讀趙意中。
  但……
  他這麼渴盼讀她,她都還是忘不了項平;在她心裡,他始終代替不了項平。
  她不提,但他知道。
  他們都怕他難過,所以絕口不提項平的事。
  其實,悲痛已成往事,陰影雖然仍存在,但他卻渴望能衝破內心的盲點;尤其是不希望趙意中因此耿耿於懷。
  他駭怕看到她那種不經意脫口提起項平時,隨即露出的訕然、說錯話似的表情。
  所以,在街上巧遇鄧冰婷時,他盡量用平淡、簡單的口氣,同她淡化自己到狄家之前的過去,目的就是不希望引起她任何聯想,而刻意迴避什麼似地耿耿於懷。
  他總覺得,如此的小心翼翼,正象徵著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又很遠……
  他和她之間,始終杵著一個項平。
  「意中──」他走到玄關,在趙意中身旁坐下。小黑立刻搖著尾巴到他這邊來;看得出來,它比較喜歡他。
  趙意中微微低著頭,偏暗的夜色,照給她一點憂鬱的顏色。濛濛地,像是覆了一襲薄紗似的輕愁。
  他的心茫然一動。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種表情,雖是淡淡的悲,卻是如此風情萬種。
  「意中──嗯!剛剛麻麻說的挪件事……」他不善於解釋,但他覺得有必要讓她瞭解。
  「麻麻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趙意中仍微微低著頭,說完這句話,她才抬頭看他,跟著一笑。
  「是嗎?」他以為她多少會有些在意,但她似乎不受任何影響。他接著又說:「意中,這件事不是像……」
  「你真的不必在意麻麻的話,明威。」趙意中很快地打斷他的話,旋即又低下頭去。
  他一定是要說關於鄧冰婷的事,但她根本不想聽。雖然她告訴自己,狄明威有交朋友的自由,選擇他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的權利,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實在不想從他口中聽到關於鄧冰婷的事。
  小黑在他們兩人的腳下徘徊,似乎在奇怪著他們怎麼沉默下來;繞了幾圈之後,他們還是沒有動靜,於是它挨近了狄明威,乖乖地在他腳邊躺下。
  靜了一會兒,狄明威仍坐在趙意中身旁,沒有走開的意思;趙意中覺得有些意外,還有些安慰。
  「明威,」她看著小黑說:「你知道村裡的人是怎麼說我的嗎?」
  狄明威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麼問,停了半晌才點頭,然後轉過頭去看她,似乎想知道她在想什麼。
  趙意中避開他的目光,語氣有些消沉,說:「自己的未婚妻被人那樣說,你不覺得尷尬嗎?」
  「不會。」他回答得很肯定。
  「為什麼?」趙意中又問。
  自己的未婚妻被人批評成像猴子,難道他一點都不在乎?不覺得尷尬沒面子?
  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她?
  她覺得手心不停在冒汗,突然駭怕聽到他的回答──
  「因為你一點都不像啊!」他的聲音有笑意。
  是嗎?這樣的回答倒教她沉默下來。
  她不禁想起他剛剛在麻麻面前,盡力為鄧冰婷辯護時那臉紅的樣子。
  她的潛意識在比較──他果然是喜歡鄧冰婷!
  「你在想什麼?」狄明威跳下玄關,逗弄著小黑。
  大門突然「吱呀」一聲,小黑立刻警覺,豎起耳朵,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口。
  「對不起──」半掩的大門被推開,映進一條高大的身影。
  聽見那聲音,小黑警豎的耳朵鬆懈下來;它似乎認得那個人。它跑向大門,搖著尾巴對著那個人吠叫兩聲,表示歡迎。
  「嗨!小黑,你好嗎?」那個人彎下腰來拍拍小黑的頭,然後往玄關走來。
  「啊──」趙意中跳了起來,張著嘴巴,指著對方;因為過度驚訝,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晚安,意中小姐。趙醫生在嗎?我是專程來拜訪他的,麻煩你幫我通報一聲。」那人筆直地走到玄關前,笑吟吟地,對趙意中看到他時的驚訝模樣,似乎感到很滿意。
  「你、你、你──」趙意中實在太驚訝了,無法那麼快反應過來。「你怎麼會來我家?找我父親做什麼?」
  這傢伙太詭異了!她實在無法不皺眉。她早就認為這傢伙似乎有很多的「可能」,而他果然以這等震撼她神經的方式證實她的猜疑。
  「發生什麼事?大呼小叫的──」麻麻聽到趙意中的「慘叫」聲,趕出來看一看。看見立在玄關前的那個人。立即堆滿笑容,熱切招呼說:「原來是段醫生,快請上來!」
  段平略略欠身,表示打擾後,才脫鞋上去。
  趙意中滿腹疑惑,連忙抓住麻麻問個究竟。
  「麻麻!」她邊說邊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段平的背影。「這傢伙到底是誰?來找爸爸做什麼?他跟我們家有什麼關係嗎?」
  「意中!」麻麻斥責地看她一眼。她最討厭意中這種沒教養的講話方式。「以後不許你再這麼沒禮貌、沒教養!段平是你父親大學畢業後的學弟,而且又師出同門,是個很優秀的青年。這次他志願下鄉服務,他原來服務的大醫院院長,也是你父親的恩師,跟他提起你父親,所以,他一來到這裡,就特地過來拜訪。你父親的恩師也特別來過電話,托我們好好照顧他,以後你對人家要非常尊敬,不許無禮,懂了沒有?」
  「懂了。」趙意中不敢再多嘴,老實地點頭。
  但她實在搞不懂,父親和段平之間的關係那麼遠,竟然可以因為他們的恩師的一、兩句話,扯來扯去,套得出這麼……在她看來,這根本是過於沒道理的熟絡。
  「意中,你見過這位段先生?」狄明威追著麻麻和段平的身影,顯得困惑。
  他沒事不會跑醫務室,自然不會認識段平,也沒機會見到他的面。
  「嗯。」趙意中不怎麼感到榮幸的點頭,因為她認為見過段平才不是什麼值得張揚的事,她還在他面前出了洋相。「在醫務室見過,他就是接替小馬醫生、我們學校的新校醫。」
  不──更早以前見過,他還嫌她長得黑,問她是不是還活著。
  當然,這種「不光榮」的事,她想想還是別告訴狄明威的好。
  狄明威沒說話,對趙意中乍見段平時的表情反應感到耿耿於懷、嫉妒又不安。
  剛剛的趙意中顯得很生動;她自己不知道。其實她是非常富有魅力、非常迷人的。他尤其忘不了段平看著趙意中時的那種笑容──說不出為什麼,他就是覺得不舒服,討厭看到他注視她的那種方式。
  那笑容好像是在說──他能讀懂,懂得她的美。
  而趙意中的反應也顯示出她很在意段平,雖然她自己沒有察覺,但他感覺得出來。
  因為對於相見不深,不!應該說,對於一般人她根本不會有這種過度的反應。而且,她跟段平說話的口氣與方式,在他聽來,像是認識很久了一般。
  他不由得感到嫉妒。那才是真正的趙意中,沒有了項平阻在當中的趙意中。
  而同時,他也感到不安。他沒有忽視段平注視趙意中時的眼神和笑容,雖然他和趙意中名份已定,但他仍為此感到強烈的不安和威脅。
  「我該回去了。」他微微甩頭,也許不該庸人自擾。
  「我送你到門口。」趙意中輕輕一蹬,身如飛燕地躍下玄關。
  她拍拍衣擺,朝屋裡望了一眼,她看到她父親和段平交談甚歡,似乎很投機的樣子。
  什麼「學弟」?這麼遠的關係──她暗暗搖頭。她父親都四十六歲了,而這個段平,年紀應該不會超過三十;落差十數屆,他們居然也可以扯得這麼親熱──
  算了!她不想再費神去理解了。
  「麻麻,明威要回去了!」她拉開嗓門,朝屋裡大聲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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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40:42 |只看該作者
第07章

  星期六下午,省立醫院終止掛號前的半個小時,趙意中探頭探腦地出現在掛號處的櫃台前。
  她穿著淺色的長褲,走路一拐一拐;仔細看,她的衣服背後還黏有細碎的樹葉。
  大堂散坐著幾個等候領藥、或者陪同親朋來看病的人們,她用眼角餘光火速打量一圈,確定沒有認識的人後,才悄悄放心;但仿似戒備的姿態,一拐一拐地走進電梯,到了三樓的外科門診。
  出了電梯,她往左邊拐去,那邊是一般外科、骨科的門診處;另一邊則是腦神經、胸腔及心臟血管外科等聽起來令人心神凝重的部門。
  候診的人不多,她看看燈號,還差兩個就輪到她。
  約莫等了十分鐘,燈號一直沒變,門診室的門卻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人也進了又出、出了又進。
  她耐不住性子,起身繞了一圈,當她繞回原點,燈號一連兩跳,跳到她的號碼。她趕緊一拐一拐地拐進去。
  「這邊坐,哪裡有問題?」醫生頭也沒抬,只一味地翻看著病歷表,問些例行的問題。
  這聲音挺熟的!趙意中疑竇頓生,仔細瞧那醫生,對方也正抬頭……「哇!你!」驚天動地的一聲慘呼。
  天啊!這真是噩夢!怎麼什麼鬼神不遇,偏偏曾遇上這姓段的傢伙?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氣急敗壞,驚魂未定。
  「你忘了?我是這裡的醫生。」段平笑意連連,對一旁被慘叫聲嚇到的護士比個手勢,表示沒關係。
  他似乎對和趙意中這樣的見面方式感到很歡喜又愉快,眼中的笑意始終沒有消退。
  趙意中頻頻暗歎倒楣,一副衰透了的表情。
  「好了,告訴我,你究竟有什麼問題?受傷了嗎?」段平忍住笑,正經地看著趙意中。
  趙意中指指右腳,帶些懊惱地說:「腳踝啦!我想大概是扭到了。」
  「把鞋子脫掉,我看看。」
  趙意中依言脫掉鞋子,順帶捲起褲管。腳踝的地方紅紅的,但並沒有發腫的現象。
  段平彎身查看一會兒,然後戴上手套輕輕按住發紅的部位。
  「會痛嗎?」他問。
  趙意中搖頭。
  他換個方向,加重了力量按向同個部位,問道:「那這樣呢?會痛嗎?」
  「痛、痛、痛……」趙意中點頭亂喊,一副痛徹心肺的模樣。
  「看情形是扭到了沒錯。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還是照個X光看看究竟;我很怕會有骨折的可能。」
  「還要照X光呀?」
  「最好是這樣。你等等,我開張單子給你。」他脫掉手套,洗淨手,在一張紙上鬼畫符一陣後交給趙意中,交代她說:「拿這張單子到二樓的X光室,照完片子後再回來這裡。」
  趙意中只好再一拐一拐地拐到樓下,折騰了老半天,才又回到三樓。
  已經沒有其他等候看診的病人了,她是最後一個。她耐心地坐在外頭等,等了一會,X光片總算送上來。
  「果然沒錯,有輕微骨折的現象。」段平指著牆上的X光片說:「不過,別擔心,只要按時吃藥,別到處亂跑,過幾天就沒事了。」
  又要吃藥,又不能隨意走動跑跳的,這樣叫「別擔心」?
  趙意中壓根兒不苟同段平的論調,哼了一聲後沒答腔。
  「對了!」段平邊開藥方邊抬頭問:「你怎麼會扭傷?而且還骨折了?」
  「不小心踢到石頭就變成這樣了。」趙意中沒好氣地回答。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她是從樹上摔下來,才會弄成這副淒慘的模樣。
  「我看,不是這樣吧?」他笑嘻嘻地從她衣服上拍掉一片碎樹葉,做作的搖頭說:「沒摔死,算你命大。」
  「你……」她氣得臉紅,但有護士在,她不好發作。
  「好了!這拿去。」他又畫了一張符遞給她,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蝌蚪文。「帶這個到樓下繳錢、領藥。拿好藥在門口等我,我這邊工作也結束了。」
  她翻翻白眼,她為什麼要等他?
  他似乎看出地的心思,笑著改口說:「對不起,我說錯了!拿好藥,請你到門口,我在門口等你。」
  有護士在,趙意中忍氣吞聲,不敢多吭半句;不過,她也不甘示弱地給段平一個白眼,才心平氣和地拐著走出診療室。
  去他的!誰稀罕他等她!
  領完藥,她早把他說的話丟得一乾二淨。誰知──他真的在門口等她,而且還唯恐人家不知道似地,斜斜地靠著牆邊站,杵在正門口等她。
  「領了藥沒?我看看。」一見她出來,他很自然的就迎上前去,和她並肩走著,順手取過她剛領的藥,仔細地過目一遍。
  趙意中覺得莫名其妙,他自己開的藥還會有錯嗎?幹嘛又看一次?
  「沒錯!」他把藥遞還給她。「記著,要按時吃藥,少亂跑亂跳,我保證不出一個禮拜,你的腳就會沒事了。」
  廢話!這道理誰不知道?
  趙意中並不怎麼感激他,將藥塞進口袋裡,悻悻然說:「不用你保證,我的腳自然就會好,別把自己說得多了不起似的。」
  「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段平仍然一雙帶笑的眼,帶笑的聲音。
  「當然不好!如果你的腳也像我這樣,你的心情會好得了嗎?」趙意中抬抬腳,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是不會太好。」段平忍住笑,同意地點頭,他知道,如果他再不知好歹的笑下去,搞不好真會惹惱她。他轉個話題說:「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好奇:你爸爸是醫生,這種小扭傷,他應該冶得好,為什麼你要大費周章,捨近求遠?」
  休怪他這麼問!趙意中看了他一眼,甩甩頭,無奈地說:「你不知道,要是找我爸的話,那麻麻鐵定會知道。」
  「知道了又怎麼樣?」
  「給麻麻知道了,那還得了?她一定會追根究底,那我可就慘了!」
  「為什麼?」段平覺得納悶不已。
  趙意中又看他一眼,老實招認說:「麻麻最討厭我淨做淑女不該做的事,比如爬樹。她總是認為那是沒教養的女孩子才會有的舉動。如果她知道……反正你知道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段平恍然大悟,想了一想才說:「你好像很怕你麻麻?」
  趙意中翻個白眼,拒絕回答。
  其實也不是什麼怕不怕,她只是沒有理由不聽麻麻的話。而且,麻麻對她的要求太高,所以她常常挨罵。
  他們沿著人行道走,要轉彎的時候,略略走在前面的段平似乎看到什麼,突然轉過身來,抓住她的手,硬拉著她往回走說:「過來,我們走那邊!」
  「幹嘛?」趙意中被他硬拉著走,因為腳傷的關係,使她走起來更費力;走沒十公尺,她忍受不住了,不滿地甩開他的手說:「為什麼要走那邊?又不順路。」
  「聽我的話,走吧!」他又上前托住她的脖子,硬是不讓她往前走。
  「為什麼?你放手啦!」她覺得很莫名其妙,前面有什麼不能讓她看見的?他為什麼硬要拖她離開?
  她強甩開段平的手,一拐一拐地跑到轉彎的角落。
  什麼也沒有,除了商店前的幾個年輕人,就是耶家快餐店門口外的那尊戴著金邊眼鏡、穿著醜陋的綠色上衣的呆塑像。
  她納悶地磚頭看段平。皺眉說:「什麼嘛!我還以為有什麼事,什麼也沒──」她眼睛一亮。突然住口,整個人被斜靠在快餐店門外那輛熟悉的單車緊緊攫住。
  那是狄明威的單車!
  然後她就看見他和鄧冰婷從快餐店裡出來。
  鄧冰婷從袋子裡拿出什麼要給他,他搖頭,嘴巴一張一台,不知跟她說些甚麼,但確定的是,他一定說了些令她不高興的話,否則她也不會把東西丟回袋子,然後賭氣似地整包丟進一旁的垃圾桶。
  他直直站著,好一陣子都不再說話;然後,鄧冰婷就低下頭開始啜泣起來。
  她哭得很無助,任誰都會起惻隱之心。
  狄明威動搖了,緊繃的臉軟化下來。不知他又對她說了什麼,只見鄧冰婷撲到他懷裡,哭個不停。
  他一直在安慰她,似乎是叫她別哭了。果然;鄧冰婷慢慢停止哭泣。
  然後,狄明威牽了單車跨騎上去,鄧冰婷也跟著跳上後座;單車就這麼迎著夕陽而去……為什麼?
  趙意中往前追了幾步──
  為什麼?他不是已經答應過麻麻了嗎?那他為什麼還跟鄧冰停在一起?
  為什麼還讓鄧冰婷坐上後座?那應該只屬於她一個人的特別座啊!
  為什麼?
  「意中……」段平走到她背後,雙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是想安慰她。
  她沒有回頭,一拐一拐地直往前走。
  「意中!」他猛然揪住她,硬將她拉住。
  「幹嘛?」她被他這樣猛力一拉,險些跌倒;所以,她很不高興地回頭瞪他,肩頭、鼻子也幾乎皺成一團。
  段平顯然沒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臉上一陣錯愕,只好訕訕地放開手說:「對不起!我以為你……」
  「你以為我怎麼樣?冒冒失失的!你差點害我跌倒,你知下知道?」趙意中橫眉豎眼,毫不客氣地表示不滿。
  「對不起,我剛剛一時情急,所以……」段平低聲下氣,誠懇地道歉。
  他靜靜看著趙意中,將沒說完的話,一古腦兒都寫在眼神中。
  趙意中臉上驀然一紅,別過臉,倔強地說:「什麼嘛!你不要自作聰明──」她咬咬唇,短髮一甩,背著光,提手一揮說:「我要回去了,不要再跟著我!」
  她知道段平是好意的,但她根本不需要別人安慰。她只要有項平就夠了……
  是吧?項平……
  段平剛剛一定以為她哭了,所以才會情急地抓住她。她怎麼可能會哭?項平走的時候她也沒哭……
  但是,他怎麼會刻意阻止她、不讓她看見狄明威和鄧冰停在一起的情景?他知道了什麼嗎?
  狄明威終於也有他喜歡的人了,他再也不會再受到婚約的束縛。
  不!不可以!他已經答獲麻麻,不會再和鄧冰停在一起的!
  項平,拜託!
  趙意中仰首問天,但殘夏已盡,蟬聲不再高鳴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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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41:41 |只看該作者
第08章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四處都是灰濛濛的,儘是糟糕的顏色;陽光不來,屋裡就更顯得晦暗,彷彿世界末日一般的無望。
  趙意中無精打采地坐在玄關上,靠著門,百無聊賴地望著庭院外。小黑躺在一旁,縮著眸子將頭擱在前腳上,一樣的無精打采,挺無奈地望著泥濘了好些天的院子。
  雨嘩啦嘩啦地下著,滴滴答答,不斷由屋簷滴落下來,偶爾還濺了幾絲濕意進屋子裡。
  從起床後,趙意中就一直這樣無精打采地坐在玄關上。才幾天沒睡好,她臉上就掛上二窩黑眼圈,而且眼神委靡,十足的頹態。
  「意中!」麻麻已經忍耐很久了,實在看不過去,終於發飆了。「你這樣像什麼鬼樣子?還不快進來!」
  「哦!」趙意中乖乖地將身體移到屋子裡。
  最近麻麻的脾氣不太好,因為狄明威連續兩個禮拜都沒來,打電話去也沒人接。鎮上又盛傳許多關於他和鄧冰婷的流言,什麼抽菸、遊蕩的,狄明威總是跟她在一起。
  意中的父親和爺爺堅決不被謠言所轟動,一直很相信狄明威。但麻麻可不這麼想,她怕狄明威被鄧冰婷給帶壞了。
  「明威這孩子也真是的!明明答應我不再跟那個女孩子在一起,現在又有閒言閒語傅了出來。」麻麻對大家抱怨說:「這事要是傳到建平的耳朵裡的話,看我們怎麼對人家交代!」
  「媽!你就別管別人怎麼說,相信明威就沒事了。」意中的父親忍不住說話了。
  「我當然相信明威,但那個女孩子就靠不住!她是那種不正常家庭裡的孩子,行為總是比較乖張,我怕明威跟她在一起,會被她帶壞。」麻麻說得憂心忡忡。
  趙意中倒安靜地看著麻麻。
  麻麻最在乎的就是趙家的面子跟名譽,聽不得旁人的半句閒話。而狄明威既然和意中有婚約,她認為他就應該好好用功讀書,將來考進醫學院,取得醫生資格,繼承趙家;現在怎麼能跟個不良少女晃蕩,惹出這些閒言閒語?
  但狄明威卻反其道而行,麻麻當然不高興。而且,麻麻擔心的不僅是如此,她還怕狄明威如果真的喜歡上鄧冰婷,那就不好處理了。
  但麻麻卻不知道,狄明威喜歡的正是鄧冰婷。
  麻麻沒有見過鄧冰婷,如果見過,她就會知道,她一切的埋怨都是多餘的;再者,地也會明白伙明威喜歡鄧冰婷的堅定事實,根本不是甩婚約就可動搖的。
  而且,狄明威必然是認真的,否則他不會往答應麻麻之後,還繼續跟鄧冰婷來往;也不會不在乎鎮上的傳言,而依舊留在鄧冰婷身旁。
  再說,鎮上關於鄧冰婷種種不好的傳言又不一定是確實,就算是確實,又如何呢?狄明威在為她辯護的時候,早已全然的包容了。
  麻麻其實不是不明白,她只是不喜歡已經底定、又合她意思的事情被破壞;而且事關趙家的面子和將來,她更不樂意有任何不好的變化。
  「我決定了,就下個月初,讓明威和意中訂婚。」麻麻心意已定,大聲宣佈早先曾討論過的事。
  「麻麻!」趙意中的抗議又無奈、又儒弱無力。
  「媽!」意中的父親說:「意中和明威都已經有婚約了!還要訂什麼婚?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東昇說得沒錯,沒有必要用這種形式來束縛孩子。」爺爺也不贊成麻麻的意見。
  「怎麼說是『束縛』?」麻麻不以為然。「該定的名份,就應該早點確定;而且這種事不是我們口頭說說就算數,還是要照規矩來,合乎禮數、傳統,光明正大的才不會被人說閒話。明威和意中雖然早就有了婚約,但那是我們自己關起門來說的,別人又不知道!正式讓他們訂婚,名正言順,不是很好?」
  「但他們已經訂過婚了──雖然不是很正式──我想,還是沒有必要再舉行一次。」意中的父親還是覺得沒必要多此一舉。
  麻麻仍然不放棄,兀自堅持己見的說:「話是沒錯,但孩子大了,還是有必要依傳統禮俗再舉行一次正式的訂婚議式,這樣才合乎社會認同。」
  意中的父親和母親相視一眼,覺得麻麻說得也有道理,不過,卻認為不必操之過急。
  「就算有必要再讓他們訂婚一次,也不必這麼快。明威和意中都還在唸書,等他們大學畢業了之後再訂婚也不遲。」
  「是啊,媽,他們還只是高中生。」
  「別再說了!」麻麻很堅持。「這件事我們先前就討論過,而且當初也說好是要辦個宴會,公開明威和意中的婚約關係,後來因為建平發生意外才作罷。我想了想,與其辦個宴會,不如就讓他們正式訂婚,其實都差不多,但正正式式舉行訂婚宴,我想還是比較好。等正式訂婚了以後,就讓明威搬過來住,這樣也少些不必要的人的打擾,就不會再有什麼閒言閒語傳出來了。」
  麻麻在乎的,還是那些抽像的東西。
  雨越下越緩,似乎有慢慢要停的跡象。小黑突然「汪汪」叫了兩聲,也不管滿地泥濘就跑到門口;庭院那頭,狄明威卻挑個很不是時候的時刻出現。
  「爺爺!」他心情似乎很好,不顧身上還沾著雨珠,一進來就直接向爺爺說:「爺爺,我是來向你借書的!」
  爺爺坐在慣常的角落,臨後院的窗旁;狄明威也坐在一旁,仰著期盼的眼色。
  「先前那兩本書讀完了?」爺爺露出讚許的笑容。
  「嗯!所以我過來跟爺爺借魏祖的文集、傳記和三國誌。」狄明威眉飛色舞,說得興高采烈。
  除了爺爺,大家都很疑惑,只是幾本書而已,為何能讓他講得如此手舞足蹈,充滿期待!
  「明威,你過來,麻麻有話問你。」麻麻的表情很嚴肅。
  狄明威錯愕一下,望了大家一眼,似乎明白大概是怎麼回事後,才沉默地走到麻麻慣常跪坐的矮桌前,盤腿坐好,並將雙手手指交疊擱在桌上。
  「明威,你知道麻麻要問你什麼吧?」麻麻語氣平緩,但沒有笑容。
  狄明威默默點頭。
  「你親口答應過麻麻,不再跟那女孩在一起的,對不對?為什麼說了不算話?」
  「麻麻,我很抱歉;但是,我不能就這樣丟下冰婷不管,任她自暴自棄。她是個好女孩,一直都很懂得自愛,但因為她父母的離異給她的打擊太大,所以她才任性了一些。大家可以不瞭解她,但我不能不管她。」
  「那麼,你這兩個星期都跟她在一起了?」
  「嗯!鄧奶奶要工作,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家,所以我過去陪她。她因為她父母的事感到很不安,又沒有人可以傾訴,心裡就更加傍徨。我瞭解她的感受,而我又是她在這裡唯一熟悉的人,說什麼也不能不管她。我知道我這樣做讓麻麻感到很失望,所以,我真的很抱歉!」
  狄明威神色坦然,對自己做的事自明分寸和認定。他認為自己並沒有做錯甚麼,所以坦然面對所有的注視。
  「父母分居並不是墮落的理由。」麻麻不以為然。「那女孩不學好,不懂得自重,所以才會有人說閒話。你好心陪著她,怕她自暴自棄,但她如果一直不知長進,難道你就要看著她一輩子嗎?」
  「不會的!」狄明威臉微紅,為鄧冰婷辯解說:「她答應我會把壞習慣改掉,她都做到了。」
  「是嗎?那你就沒必要再擔心她了。」
  「我還是不放心。她好不容易才振作起來,恢復以前的開朗與自信,但如果她父母那邊又有什麼變掛的話,她也許又會承受不住,又……
  「這麼說,你還是要繼續跟她來往?」麻麻繃著臉,打斷狄明威的話。
  「麻麻。因為大家不瞭解這其中的因果,所以才會說一些誤解的話;冰婷已經答應我要好好唸書,我想過一陣子大家就不會再說什麼了!」狄明威不放棄為鄧冰婷說話的機會。
  「問題不只是在她,最重要的是別人用什麼眼光在看你跟她。」麻麻也毫不客氣地指出問題的核心。「她不學好,別人當然會說閒話;你跟她在一起,人家當然也跟著說長道短。你知道外頭是怎麼說你跟那個女孩的嗎?還是件根本就不在乎?」
  狄明威猛然抬頭,眼裡隱隱有抗拒的怒火。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忍了下來,交叉的手指頭因用力而發白。
  意中的父親不贊同麻麻這過度的反應,皺眉說:「媽,你根本就不必在意外頭那些閒言閒語,你何必……」
  「人家愛說誰,我都不會管,也不想管,但要是說到我們頭上,我就不能不管。」麻麻的態度很堅持。她轉頭又對狄明成說:「明威,麻麻並不是對那女孩有成見,麻麻也相信你,但「人言可畏」,尤其在我們這鄉下地方,更是要懂得這個道理。你自認沒做錯什麼事,但別人可不這麼想;人家看到你跟那個女孩子在一起,很自然就會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曖昧關係,然後穿鑿附會,加油添醋一番。你當然可以不在乎,但麻麻不能不在乎。」
  狄明威將嘴抿得更緊,垂眼看著桌子,雙手也握得更緊,而使得指頭愈發慘白。
  「明威!」麻麻繼續說道:「麻麻明白你只是不忍心看那女孩學壞,想扶她一把,畢竟你跟她從小就認識了。但,忌諱的,你還是不得不顧慮。」
  她停頓一下,察看狄明威的臉色,然後才繼續說:「再說,如果那女孩喜歡上你了,那該怎麼辦?何況,你為她那麼盡心著想,很容易讓她對你產生依賴感,時間一久,你想撒手就很困難了。這些,你考慮過沒有?」
  狄明威猛然一震,抬眼看麻麻。
  不只是他,屋裡所有的人都用同樣的驚訝表情看著麻麻。
  除了趙意中。
  「也許你覺得麻麻想得太多了,」麻麻的口氣緩了下來,表情也緩和許多,不再緊繃著臉。「但這件事並不是不可能,對不對?你跟意中已經有了婚約,如果發生這種事,就不太好了。」
  「媽,你說到哪裡去了!」意中的父親不禁失笑,似乎覺得麻麻的想法太荒謬。
  狄明威卻低下頭,彷彿在思量什麼。他鬆開緊握的雙手,轉頭看看庭院,眼光若有似無地掠過趙意中。趙意中垂著眼跪坐著,木然的表情,令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明白了,麻麻!你希望我怎麼做?」他抬眼看看麻麻,放棄再做任何辯解。
  「我要你答應麻麻,不要再跟那個女孩有任何來往。你做得到嗎?」
  「麻麻!」趙意中脫口叫了一聲,表情是慌張又難堪。
  太過份了!麻麻怎麼可以對狄明威做這樣的要求?這樣又算什麼?狄明成連喜歡人的自由都沒有嗎?
  麻麻不理她的抗議,繼續對狄明威施加壓力說:「明威,告訴麻麻,你做得到麻麻的要求嗎?如果做不到,麻麻也不勉強,但麻麻會對你感到很失望。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懂得男女有別;既然你跟意中已有了婚約,如果再和別的女孩牽扯不清,不管你是什麼存心,於情於理都不應該。」
  「麻麻,你別再說了,這根本是不相干的事!」趙意中無法再忍耐,紅著臉說:「明威如果連喜──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那末免太可憐了!他有權做他喜歡做的事,認識各式各樣的朋友,你那樣說,實在太過份了!」
  「意中!」麻麻吃驚地看著趙意中,臉色很難看。「你沒頭沒腦的胡說些甚麼?」
  「意中,你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跟麻麻說話?」意中的父親開口責備趙意中,他雖然也覺得麻麻對狄明威的要求太過份,卻也不允許趙言中這種無禮的頂撞,他放下書,走到矮桌這邊,盤腿坐在狄明威身旁,並將手放在他肩膀上,說:「明威,麻麻對你的期望很高,所以對你的要求也就嚴厲了些,剛剛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意中說得沒錯,你不必因為婚約而束縛住自己,大可多去認識一些朋友,但是,要懂得分寸,明白嗎?」
  「我明白,叔叔。」狄明威很快地點頭。
  麻麻見她一番苦心完全不被贊同,拉長了臉,皺眉對意中的父親說:「東昇,意中不懂事也就罷了,怎麼連你也……」
  「媽!」意中的父親陪著笑臉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明威和意中著想,明威也瞭解,他會有分寸,你就別再管別人說什麼閒話了。」
  「明成,你說呢?」麻麻轉向狄明威。
  狄明威垂首看著桌上,默然一會,才抬起頭。
  「麻麻,我說過,我不能丟下冰婷不管,眼睜睜地看她自暴自棄。」他的聲音比平常低沉一些,卻格外顯得堅定。
  「不管麻麻怎麼說,你都非跟她在一起不可?」麻麻很不高興。
  「麻麻,你別誤會,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但冰婷真的只有我一個朋友,我覺得我有義務幫助她。我不認為朋友之間互相關懷有什麼不對,別人要說閒話,就讓他們去說好了。」
  狄明威語氣很婉轉,聲音仍然低沉。他並不是不瞭解麻麻的用意,也明白麻麻的心態;只是他覺得自己問心無愧。
  不過,麻麻所擔心的「後果」,他並非完全不放在心上。雖然他認為這種事絕不會發生,而他也一直將鄧冰婷當作妹妹看待,但麻麻既然有此顯慮,他也不好再做任何抗辯。
  然而,要他丟下鄧冰婷不管。無論如何,他都做不到。
  他以自身的遭遇將心比心鄧冰婷面臨父母婚變的遭遇;雖然形勢不同,但性質卻相近,他瞭解鄧冰婷內心的忿怒,以及無助又難過的感受。
  所以他才會特別憐惜鄧冰婷,不忍心丟下她不管。
  「算了!既然你這麼說,麻麻也不再勉強你。不過,你跟意中的事要怎麼辦?」麻麻看狄明威心意堅定,不再逼他,巧轉話題。
  「我跟意中的事?」狄明威微微蹙眉,一時不明白麻麻的意思。
  趙意中突然覺得難堪至極,雙手不覺一緊,抓皺了平帖的褲衫。
  麻麻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的說:「你和意中都長大了,該定的名份也該定下來了。麻麻決定下個月初讓你和意中正式訂婚,訂婚後你就搬來這裡住。本來這件事早就決定好的,因為你父親發生意外而耽擱下來。我看過日子了,下個月初正好是黃道吉日;叔叔和爺爺也都贊同了。怎麼樣?這件事你有什麼意見嗎?」
  狄明威又陷入沉思,茫然地看著趙意中。
  趙意中沒有回應他的視線,羞紅著臉,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狄明威的樣子顯得很無奈;不說話、不反抗的表情,也顯得非常無可奈何。無奈復加無奈,他茫然、沉默的樣子,完全說明了他的心事。
  趙意中更加握緊雙拳,將褲衫抓成一條一條不規則的皺痕。
  「明威?」麻麻催促一聲。
  「明威!」意中的父親乾咳了兩聲,狄明威循聲望向他。「如果你覺得太匆促了,或者你還沒有心理準備,沒關係,你老實說,別勉強。」
  「東昇!」麻麻氣惱意中的父親一再「壞事」,口氣很不滿。
  狄明威轉頭去看爺爺,爺爺如平常般對他微笑,氣定神閒。他沉默了幾許,才說:「麻麻,這件事就由你作主,我沒有意見。」
  「明威,你好好想想,真的不必勉強……」
  意中的父親不希望狄明威太過勉強,所以才一再違逆麻麻的意思,而出言要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但狄明威卻溫和笑說:「謝謝你!叔叔,我並沒有勉強。」
  他說的是真心話。
  他剛剛之所以沉默不語,並不是因為心裡有任何不情願。他才讀完霸王項羽和唐太宗李世民,就深深感受到趙意中的迷人魅力;他希望讀完爺爺推崇的魏祖曹孟德後,再潛心的讀她趙意中。
  到時候,他倘或讀懂,就一定能越過她心裡的項平,而全然代替項平。
  「太好了!那就這麼決定了。」麻麻笑逐顏開,樂不可支。
  趙意中卻一點也不高興,紅著臉,滿腔的難為情。
  狄明威喜歡的人根本不是她!
  在他全心為鄧冰婷辯護時,他的心早就選擇了鄧冰婷。麻麻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極力逼迫他,這樣只是更凸顯她處境的可笑。
  看狄明威笑得那麼為難,她就更覺得難過。她對頂平的承諾,不應該成為狄明威的束縛;狄明威應該有選擇他自己喜歡的人的自由。
  解放吧!
  讓所有的一切、讓狄明成都從這個婚約的束縛中解放吧!
  儘管她喜歡著狄明威;儘管她在十歲那年夏天,在染著黯淡光彩的夕顏裡初見狄明威的那一刻就喜歡上他,但,一切終該隨風解散,完完全全的解放。
  因為她讓項平傷心,所以這就是她該有的報應。
  「真是太好了!明威既然答應,那我就放心了!」麻麻拍著手,心滿意足地望著狄明威跟著爺爺走進書房。「明威這孩子,不管對誰都很溫柔,人又長得俊秀,很容易讓女孩子喜歡,我還擔心他會給那女孩子纏住,還好,他沒有讓我失望。等正式訂婚後,就讓他搬來這裡住,這樣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麻麻的表情有說不出的欣慰,但當她看到意中的父親,就想起剛才地屢屢作梗,臉色略略沉了沉,埋怨地說:「真不知你是怎麼了?我好不容易才說服明威不再和那女孩有任何瓜葛,你卻鼓勵他去找她!你到底是何居心?還有意中也是……」麻麻說著、說著,便將矛頭轉向趙意中。「自己的未婚夫不好好把握住,看他受到壞女孩引誘也無所謂的樣子,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真不知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不是這樣的!
  趙意中握緊了雙拳,心中大喊著。
  麻麻什麼都不知道!狄明威並不是對誰都很溫柔,他對她和謙的笑容,只是一種壓抑自我的無奈;他對鄧冰婷的盡心,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柔情。
  他也不是被鄧冰婷引誘,他喜歡的本來就是鄧冰婷!而她,根本就沒有吸引他的任何魅力!
  他毫不在乎她,自己的未婚妻,被人取笑作猴子,他都不曾說什麼,但他卻那樣盡心為鄧冰婷的行為辯護;他也始終以為她不會流淚,卻毫不保留地讓鄧冰婷伏在他懷中哭泣。
  麻麻什麼都不知道──她沒看到狄明威答應訂婚時的無奈表情和為難的笑。再這樣下去,只會平添大家的不快樂而已!
  啊!解放吧!
  拜託,項平──
  讓一切、讓狄明威都從他們婚約的束縛中解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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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42:10 |只看該作者
第09章

  所以,她逃了!
  逃到這裡應該是「安全」了。沒有人會想到她會逃到這裡來;其實她自己也沒想到,發覺的時候,她已經站在鎮上省立醫院的大門外。
  她並沒有打算離家出走,只想先逃過這一晚,所以什麼都沒帶,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就逃了出來。
  初秋的日夜溫差大,夜風迎面吹來,陣陣入骨冰寒。她站在沒什麼遮攔的曠地裡,凍得直打哆嗦。
  這時候,不曉得段平還在不在醫院裡?她在醫院門口不斷徘徊,幾度猶豫,一直遲疑著不敢進去。
  也許他也收到了麻麻的邀請,現在正在她的家中。
  這時候,他們應該已經發現她不在房裡了吧?她實在不敢想像,當麻麻發現她不在的當時,那震驚憤怒的樣子。
  爺爺呢?他會有什麼反應?她覺得很難過,她竟傷害了她最喜歡的爺爺。
  而她父親、母親,狄伯伯和狄媽媽,又有什麼感受?她不告而逃,讓他們在眾人面前丟盡了臉面,一定也不會原諒她吧?
  至於狄明威呢?
  他一定感到如釋重負吧?
  風似乎越來越強,而且有飄雨的趨勢,她覺得身體更加冷,彷彿覆了一層霜,就要結成冰塊一般。
  天氣會轉壞嗎?
  她不安地抬頭看天,天色已經黑得看不出是雲層還是天空。
  早先氣象報導,說有颱風要登陸,可是天氣仍然那麼晴朗,怎麼看都不像有變天的跡象,因此,她也沒有特別注意。
  但現在,她有些擔心了,希望不會那麼倒楣。
  她不安地走來走去。再走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總不能在醫院門口徘徊一夜吧?
  「意中?」
  當她打算離開時,背後傳來段平疑惑的叫聲。
  她很快地轉身,段平已朝她這方走來。
  「真的是你!」他又驚又喜。「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嗎?很抱歉,我應該過去跟你道喜,但臨時接了個急診,所以無法過去……」
  趙意中沒什麼反應。他頓了頓又說:「對了!這時候你怎麼還會往這裡?我應該沒記錯啊!今晚是你的訂……」他越說越覺得不對勁,心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情急地抓住她說:「喂!難道你──」
  「沒錯!你不必這樣抓著我。」趙意中坦承不諱,輕輕掙脫著。
  「天啊!你真的──真的逃婚了?」段平不禁鬆開手,喃喃自語,無法置信地望著她。
  實在太令人驚訝了!他真不敢相信,她會不顧一切做出這種事。
  「為什麼?」他不禁脫口而出。
  趙意中抿著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讓他覺得他這個問題問得很蠢。
  風更強了,黑雲出釉,反噬著地層的光。
  趙意中薄衣不耐風寒,冷得直發抖,段平將外套脫下給她,站到她身前為她擋去寒風。
  「你既然不想說,那就算了,沒關係。說真的,我沒想到你會和那個男孩訂婚,你麻麻邀請我出席時,我還真嚇了一跳,心裡挺不是滋味。但找更沒想到你會逃婚出走,丟下一切不管。」
  「我並沒有打算離家出走,我只是,只是想先逃過今天晚上再說。」
  「有什麼差別嗎?最重要的時刻你逃走了!」他搖搖頭,不知是愛憐還是歎她傻。「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你的下場會很慘?」
  「我知道。」趙意中頹喪地點頭。
  「既然知道,那你還……」他不禁又搖頭。
  沉默了一會兒,趙意中覺得身體更冰冷了,蒼白著臉,突然脫口說:「醫生,你帶我走好嗎?」她不叫他名字,卻顯得格外的親切。
  「帶你走?」他並沒有被嚇到,但是心臟還是微妙地一跳。「意中,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都要跟人訂婚了,卻要我帶你私奔,別人會怎麼想,你想過沒有?」
  「你怕別人說閒話?」
  「如果只是閒話,那還算客氣,說說就算了。我只怕你家裡的人不會饒過我。」
  「說的也是!逃婚已經夠慘了,若再跟你私奔,麻麻一定會氣得發抖。這種不名譽的事,對她來說,就像毒瘤一樣,聽了都覺得礙耳;如果我真的那樣做,光罵也會被她罵死!」趙意中心有慼慼地。「不過,罵就罵吧!勝過一輩子後悔!」
  「為什麼?」段平不解地問。
  「你明知道的。」趙意中瞅他一眼。「狄明威喜歡的人根本不是我,若我們勉強在一起,只會帶給彼此不快樂。我不要可憐兮兮地被人比較和取笑,還是趁早逃了好。我再也不要聽奶奶的安排,不管什麼趙家的面子和名譽了。」
  「你說狄明威喜歡的人並不是你,所以你才逃婚?那麼,你喜歡他吧?」段平像是洞悉什麼似地問道。
  趙意中再瞅他一眼,沒有正面回答。
  「解開了束縛,對我們兩個來說都好。他終於可以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了,而我也不必再撿拾愛情的殘渣。一切都解放了!我要好好地談一場戀愛,不再為了麻麻,或為了趙家而過日子。『自由戀愛』是我最後的堅持。」
  「是嗎?」
  「是啊!如果不能成為他心中的主角,我寧可不要!」
  「所以你就逃婚了!但你還是喜歡他吧?」段平頑固地又問。
  「這並不重要,」趙意中仍不肯回答真心話。頓了頓說:「醫生,你願意帶我走嗎?」
  「這樣做,我會很慘。」段平也學她不肯確切地回答。
  「我知道,」趙意中被拒絕了,但並不失望,苦笑一下,兀自解嘲說:「我想這也是不可能的事,你不可能會為了像我這樣的女孩,而賠上你寶貴的聲譽。再說,現在的我,根本就是一個大麻煩。」
  她又頓了頓──怎麼老覺得喉嚨越來越干,想吞個口水都很困難?而且不斷地想喘氣,整個胸腔幾乎呼吸不過來?
  「你別說得這麼悲觀。私奔太過浪漫,我只怕,你會後悔。」段平帶著半認真半開玩笑的口氣說:「我問你,你知道『私奔』代表什麼意思嗎?」
  「我……」趙意中面露遲疑,低頭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你提出這種要求。其實,我只是想先逃開今晚的一切,其他的,並沒有想太多。」
  「別這麼說,你來找我,我很高興。雖然我不怎麼樂意看到你跟那個男孩子訂婚,但是,我還是要勸你回去,你父親一定很擔心你!」
  「我不能現在就回去,回去了,麻麻一定會硬逼著我和明威訂婚。」趙意中緩緩搖頭,臉色泛白,顯得雙唇異常的紫紅。
  因為夜色太暗,段平並沒有注意到她這等不平常的冷白,只溫言地勸她說:「不會的!好好跟你麻麻和父親說清楚就沒事了;我相信他們不會強迫你才對。」
  「不!你不懂!」趙意中頻頻搖頭。「麻麻最看重的就是趙家的名聲和面子,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她絕不會因為我的話而把婚事取消。如果我現在回去了,她會強迫我和明威訂婚,掩蓋住我逃婚的奇恥大辱,麻麻根本不會瞭解!比起我一輩子的快樂幸福,趙家的面子算什麼!哎!在麻麻的心目中,趙家的榮辱才是一切!」
  「可是,你不能一整夜都待在外頭啊!如段平急說:「稍早,我聽說颱風已經增強,並且直撲台灣。午夜過後,台灣各地區就會完全在暴風圈的籠罩下,風雨一定會很強。你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還是快回去吧!」
  「不行!我不能現在回去!」趙意中叫了一聲,轉身跑開。
  「意中!」段平不假思索追上去。
  「醫生!段醫生!」醫院門口有一位護士大聲地叫著段平,跑步追了出來,不停喘著氣急說:「太好了,你還沒走!剛剛送來一位車禍傷者,需要馬上開刀;醫院人手不夠,請你,請你……」
  說到最後,護士的一口氣幾乎已經提不上來。
  「知道了,我馬上回去!」段平只好匆匆地望趙意中的背影一眼,隨即轉身回醫院去。
  風台得更急更強,而雨,就在一瞬間落了下來;彷彿蓄勢已久,如傾盆大雨般狂瀉,狂風夾帶著勁雨,打在身上不只冰冷,還會發痛。
  不到一會兒的工夫,趙意中全身就濕透。她停下狂奔的腳步,茫然站在路旁。在強風豪雨的環伺下,她該何去何從?
  這風雨實在太大了,幾次她都被強勁的風雨逼迫得倒退數步,前進不得。現在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冰塊一樣僵硬,呼出的氣息也彷彿都在鼻頭就結成冰柱。
  風雨這麼大,而且這只是開端,再晚一些,不知會變成怎樣;也許她該聽段平的話,早點回家。但回去了,麻麻一定會逼著她和狄明威訂婚。
  既然已經闖下滔天大禍,那就躲到底吧!只要逃得過今晚,一切就都可以得到解放了。
  但,現在的她該往何處去?
  本來她打算在樹上過一夜,現在看這情形是絕對不可能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真的沒辦法時再想辦法吧!
  當然,家是一定要回去的;不過,不是現在,起碼要捱過上半夜。到那時,她再回去,早已過了時效,意義全非,婚事也走樣,麻麻再要逼她也沒用了。
  她勉強頂著風雨往前繼繽走著,一心只想找個地方躲避風雨。沿路幾乎沒甚麼人家,也無人出沒;好不容易才看見一戶人家,卻不見燈火,門窗也全鎖得緊緊的。這帶的地勢較低,約莫是提防海水倒灌,先行遷避到安全的地方。
  也不知在雨中淋了多久,趙意中的全身上下,由裡到外,沒有一處乾燥的地方;全身由冷生寒,因寒成凍,幾乎都凍掉了所有的神經感覺。
  段平果然沒騙她。風狂雨暴,而且越來越強烈放肆,再這樣下去,她也許會被吞噬。
  如果她就這麼完蛋了,那真是天大的笑話,其實也不見得好笑,天災人禍,她也無能為力。
  這一刻,天地一片晦暗,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麼的無助。又不是什麼深山野林,想找個遮風蔽雨的地方竟然是那麼困難。
  風雨颯颯,她困難而勉強地頂著風雨小心翼翼地走著,頭壓得低低的,令她無法睜開眼。
  「意中!」雨幕裡突然冒出一條人影。
  「明威──」聽到狄明威的叫聲,趙意中一陣恍惚,以為是凍久了,神經也發生錯覺了。
  「還好找到你了!」狄明威飛快上前,迅速脫掉外衣覆蓋住她,邊擁著她,邊說:「前面不遠處有一間廢棄的屋子,看起來還很堅固,我們就到那裡躲避風雨吧!」
  「明威,你怎麼……」趙意中喃喃開口,話卻含在嘴裡。
  狄明威穿了一套淺灰色的西裝,還打了領帶,但也像浸在水裡一樣,早已濕透。看樣子,他在雨中找尋她很久了。
  廢棄的屋子是磚造的,一些地方已經頹圮,但看起來還很堅固。但裡頭四處是灰塵,還結了一屋子的蜘蛛網,除了一條又髒又舊的破毛毯外,再找不到其他可以遮寒的東西。
  趙意中瑟縮地坐在角落裡。地很髒,但她又冷、又累、又餓,根本顧不了這麼多了。
  狄明威默默地將毛毯拍乾淨,遞給趙意中說:「你衣服都濕了,把外衣脫掉,裹上這條毛毯,會覺得暖和些。」
  「那你呢?」趙意中雖然覺得全身冰冷,但狄明威的情形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我沒關係!」狄明威的溫和依舊,只是隱起了笑容。
  趙意中脫下狄明威披在她身上的外衣,再脫下早先段平借她的外衣,接過毛毯裹住身體,感覺是舒服了一點,但身上的衣服還是濕灑灑的,依然凍得直發抖。
  狄明威接過她脫下的外衣,晾在頹棄的桌椅上;但,當他看見是段平的衣服後,先怔了一下,隨即黯淡下來,沉默地坐在一旁。
  「明威,對不起,我──」趙意中先開口,卻囁嚅地不知該說什麼,該如何說出口。
  「你沒事就好了!爺爺他們都很擔心,怕你會出什麼意外。」狄明威溫和地一笑,一臉都是包容的表情。
  這個表情卻讓趙意中將歉意縮回喉嚨裡,歎了一口氣說:「麻麻一定很生氣吧?爸媽是不是也很氣惱?爺爺呢?我知道我太不應該了,他們生氣是理所當然的!」
  狄明威沒有回答,半低著頭,沉默地看著地上。
  當意中的母親慌張地告訴他們意中逃家時,他就像被人狠狠痛擊一拳,痛徹心肺。受人奚落還在其次,他並不在乎;他心痛的是,趙意中心裡還是沒有他,不但不肯接受他,而還不惜逃婚拒絕。
  他心神全亂,沒多加思考就跑出來找她,盲目地找到半夜才總算找到。他很想問她為什麼,卻猶豫著不敢開口,怕的是,聽到令他更痛的回答。
  風雨呼嘯,這間廢屋無法為他們遮去全數的風寒;趙意中手腳冰冷,嘴唇凍得發白,她最渴望的是一點點的溫暖。
  她呵口氣,不斷搓著雙手。狄明威看在眼裡,也伸出手將她的雙手包在掌裡,輕輕摩搓著。
  他的手很溫暖,才一會兒的工夫,趙意中就慚慚感到暖和。
  「這樣就可以了,謝謝。」她不想太麻煩他,垂著眼說。
  狄明威收回手,又陷入沉默。
  趙意中也難於開口,心思起伏不定。
  其實他沒有必要冒著風雨出來找她,他根本不必對他不喜歡的人那麼溫柔!他這麼做,只是更讓她產生不必要的期待!
  「其實,你沒有必要勉強你自己,盡可以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她鼓起勇氣,卻喃喃成口中的囈語。
  她對項平的承諾,沒有道理成為他的束縛!
  拜託,項平──讓她說出口吧!讓狄明威從他們的婚約中解脫吧!
  「明威,解除吧!我們解除婚約!」她大聲脫口而出。
  空氣驀然凝結,久久才傳出狄明威略顯低調的回音。
  「為什麼?」他平視著她,浮現微微情傷的眼眸。
  「為……為了我們兩個好──」趙意中低下頭,錯過他眼中的真情。
  「是嗎?」他又沉默了一會,望著晾掛在歪斜的桌椅上的那件深色外套。「是為了那件外套的主人吧?」
  什麼?趙意中猛然抬頭,慌忙地解釋說:「不!你誤會了,我跟段平沒甚麼!」
  狄明威先是垂下頭,然後轉頭看她,深深地看著她,臉上浮現憂傷的寂寞,寫滿失落的黯然。
  趙意中不懂他無言的注視,心中狂亂不已。
  為什麼?他為什麼會有這種落寞的表情?他應該覺得自由了才是啊!
  「那麼,是因為項平?你還是忘不項平!」狄明威還是黯淡的眼神,晦暗的表情,沙啞消沉的聲音。
  趙意中一陣錯愕,一時尚未完全會意,狄明威按著又說:「是因為項平,你才不肯和我正式訂婚,在你心裡,我還是代替不了項平,是吧?」
  「我……」不是這樣的!但她無法出聲,項平在天上看著。
  「我已經快讀完魏祖孟德了,本來我想,讀完了魏祖,就能讀你,但,算了!你既然想解除婚約,那就解除吧!我還是代替不了項平!」
  狄明成的聲音在眼前炸開,趙意中手腳又不斷冰冷起來,彷彿墜入寒冷的冰窖中。屋外風雨不斷,她內心的狂吼也不停。
  她根本不要他代替項平!他是他,她喜歡的是他──但一切都太遲了!誰叫她讓項平傷心,這是她應得的報應。
  她沉默不語,狄明威以為那是她無言的回答,絕望地側頭去看她,才發現她正不停地顫抖,因過度寒冷而凍得臉色發白。
  「意中,你不舒服嗎?你的臉色很差……」他伸手過去,發現她的身體冷若寒冰。
  「我沒事,你不必管我。」趙意中撥開他的手,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其實你沒必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雨出來找我,也不必對你不喜歡的人那麼溫柔!」
  她喘口氣,感到呼吸有些紊亂。狄明威擔心她身體的情況,移了座位靠近她的身旁。
  他讓她靠著他坐著,雙手輕輕抱住她。
  「我真的沒事。」她掙脫他,執意靠著牆,不願接受他的溫柔。「你不必對我這麼好,更不必對你不喜歡的人這麼溫柔。你就是因為這樣溫順,麻麻才會強迫你跟我訂婚──」
  「意中,你怎麼會突然……」
  「你不必勉強,你喜歡的人是鄧冰婷吧?」趙意中微微扯動嘴角,瞭解似地無聲一笑。「我看得出來,她對你的意義是特殊的。你很在乎她,完全不管別人怎麼非議她,盡心盡力地為她辯護。明威,你喜歡她吧?」
  他和她之間怎麼會生出這樣的誤會?狄明威驚訝萬分,略為心急地解釋說:「你誤會了,意中,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不必解釋了,明威。」趙意中搖頭,不想聽狄明成為了安慰她而解釋。「你應該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才對。我和項平的婚約,沒有道理成為你的束縛。你不必在意我,我沒有關係的;真的!不必勉強自己讓自己不快樂。」
  「意中,你真的誤會了,我,我喜歡的並不是冰婷!」狄明成急急解釋。「我並沒有勉強自己,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而不是束縛……」
  都到這種時候了,他還這麼安慰她!趙意中不禁暗覺心酸。他這麼對她溫柔,只是讓她更覺得自己的可憐。
  「明威,請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因為身體冰冷而不禁發抖。「我說過我真的沒關係,你不必在意我的!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鄧冰婷,所以,我們若解除了婚約,你就自由了!」
  「意中,你聽我說……」狄明威提高聲調。「我承認,我無法丟下冰婷不管,至於為她辯護,不希望她受到誤解,這全是基於朋友的立場,我只是不忍心看她自暴自棄,我跟她之間並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
  趙意中仍然不相信。她親眼目睹他和鄧冰停在一起的情景;以及當他提起鄧冰婷時令她陌生的表情,她相信,那感情不會騙人,他真正喜歡的是鄧冰婷。
  但他卻這樣費力掩飾、費力解釋,費力地為了代替「完成項平」而犧牲他自己的意願──她閉上眼,心裡吶喊著──
  夠了!夠了!項平,已經夠了!拜託!讓他從所有的束縛中解放吧!
  外頭的風雨還是不斷,而且似乎更強烈的樣子。她覺得又冷又累,冷到頭皮都在發痛,手腳也更加冰冷,甚至手指已經凍得沒有知覺。
  「你為什麼不說話?」狄明威見趙意中閉著眼不說話,沮喪地垂著頭。「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要我怎麼做你才肯相信?」
  趙意中勉強睜開眼;她顫抖得更厲害了,顯然那條破毛毯完全起不了保暖的作用。
  「算了吧!明威,你不要再解釋了。」她低聲說「不管你喜不喜歡鄧冰婷,現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必再受婚約的束縛而在右你的人生。」
  分開了也好,狄明威本來就不屬於她的,她跟他一點也不適合,這樣的結局反而令她如釋重負。
  「你還是不肯相信我?為什麼?」狄明威無助地靠向牆角,頹喪地垂著頭──他還是代替不了項平。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趙意中不禁失聲出口。「你看鄧冰婷的眼神和表情,都是我所不熟悉的,那是沒有距離和隔閡的交流,你懂嗎?明威,你可以說謊騙人,但你的感情卻騙不了!至少你從來沒有對我流露過那種表情,你對我的笑總是隔著一層距離。你這樣不喜歡我,何必勉強跟我在一起!」
  「我沒有勉強!」狄明威重複著他真心的意願。
  但他無法回答趙意中最在意的問題。他真的不是有意如此的;其實對他隔著距離的是她自己,她和他之間始終隔著狄項平,隔著她一顆不肯開放的心。
  「到現在你還──」趙意中不禁有一絲動搖,卻沒有半絲力量支持她去相信他。她告訴自己不該存著那種不實際的夢想,於是她提出大膽的要求說:「如果你真的沒有勉強,那就吻我吧!給我一個吻,表示你在意我!」
  狄明威猛然一震,緩緩轉身;當四目相視,卻雙雙僵住。
  「你是認真的?」他懷疑自己親耳所聽到的。未干的兩珠在他發間凝結成如冰的寒珠,他靜默不動,只剩眼波如癡。
  「你聽到我說了!」趙意中沒有勇氣再重複。
  「如果是真的……」
  他慢慢接近她,更靠近她冰冷的身體。她的臉很冰,手更冰……他將她拉進懷裡,感覺到她不住的顫抖,然後緩緩俯下臉,帖近她在蒼白的臉頰上浮泛出的一抹紅暈……
  「對不起!」他突然別開臉,將手落在她肩上,隔出距離說:「今晚我們都有點不太對勁,請你別介意。」說完,他硬生生地起身,拿起外衣說:「這裡越來越冷了,而且再晚些氣溫恐怕會更低,再繼絞待下去,也許會凍僵。你在這裡等我,我出去找人過來──」
  「不必了,我沒事,我還可以忍耐。外面風雨那麼大,出去了很危險……」說完,趙意中又無力地縮回牆角。
  「總比待在這裡凍死的好。你的身體很冰,再凍下去會更糟。別擔心我了,我不會有事的。」他沒看她,堅持冒險出去找人。
  他如此堅持,除了擔心趙意中的身體外,其實是因為他無法再待在這裡面對她。剛剛他意亂情迷的那剎那,從她泛著紅暈的眸光裡,他茫然感到一陣心悸。她的眼眸深邃有情,但她看的卻不是他,而是項平。
  她還是忘不了項平;他和她之間,始終隔著狄項平。在這種情景下,他如何能親吻她?
  「你不必為了我冒險!」趙意中又無力地重複一次。
  她全身因寒冷而覺得非常不舒服;身上濕衣服的寒意浸透入她的肌膚裡,更像針刺一樣,每一絲寒意都入骨刺痛著她的神經。她渴望一點溫暖,一點火光,但她不要狄明威為她冒險;他既然不喜歡她,就沒必要對她那麼好、那麼溫柔。
  她早知道他不喜歡她的!她會提出那種要求,也只是想斷絕她對他的希望。而他連敷衍也不肯吻她,這一刻,她寧願就這樣凍死算了!
  「你等著,我很快就會帶人回來。」狄明威背對著她,穿好外套往門口走去。
  門一開,強勁的風雨像千軍萬馬般殺氣騰騰地灌進來,來勢兇猛得連站穩都很困難。
  他咬咬牙,拉高衣領,頂著風雨困難地往外一步一步地走去。但他幾乎無法前行,拚命壓低身體才能勉強穩住腳步;風雨不斷打在他身上,威脅著要將他吞沒。
  「明威,你回來──」趙意中追出來,一下子就被瘋狂的風雨震退好幾步。
  她不要狄明威為她冒險,其實她更擔心他的安危。別說此刻的風雨中潛藏著多少危險,光是風雨的本身,就足以將他們淹沒。
  「意中!」狄明威掙扎地跑回來,扶著趙意中回廢屋裡。
  他緊緊將門關上,再搬了張頹壞的桌椅堵住門口,企圖抵擋風雨的侵襲。
  「意中,你還好吧?」屋裡很暗,但他已習慣了黑暗。趙意中瑟縮在原先的角落,極力強忍著顫抖。
  「我很好。」她勉強開口。
  狄明威脫下外衣,急步到她身旁,探手觸摸她的額頭。她的身體已不只是冰冷,幾乎與冰塊同體。
  「你最好把濕衣服脫掉,將身體擦乾。」他說:「別擔心,這麼暗,我什麼都看不到。」
  他解開領帶,脫下襯衫,將襯衫當作毛巾擦掉身上的水珠。趙意中也照他的話擦乾身體,緊緊裹住破毛毯。
  他將趙意中脫下的衣服擰乾晾著,自己穿上未干的襯衫。其實不穿還好,一穿,濕冷的衣服帖在身上,寒意浸骨,又冷又糟糕。
  他們兩人靜靜地坐著,聽著屋外放肆怒吼的風聲雨聲。
  「如果我們就這樣凍死在這裡,那將是天大的笑話。」趙意中突然出聲笑了出來,懶懶地說笑著。「既不是什麼深山野林,又是處在亞熱帶的氣候,竟然有人會凍死,不是很好笑嗎?」
  「你別胡思亂想,很快就會有人來找我們了。」狄明威試著穩定她的情緒,心裡卻憂心不已。
  他擔心她無法熬太久。她全身冰冷,凍得宛如冰塊,再如此下去,他怕會一語成讖。
  「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趙意中低下頭,身體有點歪斜。
  「別說這種傻話,是我不好。我沒想到你對我誤會那麼深,以為我對冰婷有意。其實,我在意的是你!但你始終忘不了項平,在你心裡,我還是代替不了項平!可是,我喜歡你!意中,我喜歡的人是你──」
  終於說出來了!他終於鼓起勇氣對她表白了!但他卻聽不到任何迴響,空氣中除了風聲、雨聲,就是窒人的沉默氣息。他黯然地轉頭,發現意中裹著毛毯斜趴在地上。
  「意中!你怎麼了?」他著急地推推她,心中一直祈禱著。
  趙意中動也不動,他慌忙地去探她的鼻息,感覺到她還在呼吸,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意中!你快起來!你不能就這樣睡著!意中!」
  「讓我睡一會兒。我覺得好累、又好冷──我恨不舒服……」趙意中喃喃說著歎語,全身已被寒冷和疲憊侵襲得睜不開眼,意識似乎模糊了。
  「快起來!意中!」狄明威拍拍她的臉頰,試圖喚醒她。「你不能就這樣睡著!聽見我說的話沒有?快起來!」
  趙意中一度睜開眼睛,但她已無法再支撐下去,更加捲曲著身體,側臥在地上。
  「你忍耐一下,我馬上出去找人來!」
  狄明威霍然起身,衝到門口,急亂地搬開桌椅,風雨頓時又灌了進來,他突然地停下來,立刻又衝回趙意中的身旁。
  他不能丟下她就這樣走開!如果在他走開的這段時間內,萬一她有什麼不測──不!他不能冒險!
  她現在只是需要一點溫暖──一點溫暖就可以暖和她冰冷的身軀,復甦她逐漸凍結的意識。
  只要一點溫暖……
  他抿抿嘴,不再多加考慮。他脫掉衣服,除掉她身上的毛毯,張開雙臂抱住她,讓她冰冷的身體帖著地溫暖的胸膛,再用毛毯一起裹住他們兩人。
  「你一定要撐下去。意中!」他緊緊帖著她的臉龐,溫暖她冰冷的體溫。
  「明威……」
  恍惚中,他聽見她叫喚他的名字,然後又聽見她叫著項平的名字,甚至還叫喚了段平,她似乎溺亂在紛擾迷離的虛幻中。
  他更加擁緊她,不斷搓揉她冰冷的手,希望能給她更多的溫暖。
  午夜漫漫,風雨狂烈的咆哮著高潮,不停不休,似乎永無止境。
  他輕輕低喚她一聲,俯身親吻她冰冷的朱唇。這又長卻又短的夜,帶給了他片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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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5-4 09:42:39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颱風過去了,天氣又恢復原來的秋高氣爽;趙意中和狄明威也解除了婚約,日子又恢復了正常。
  她在訂婚當夜逃家的消息,當然很快的就被傳開,只是,關於她的閒話從來就沒有少過,她早當它是耳邊風。可是麻麻就不同了,有好些天,家裡的氣壓都非常低。
  「意中,你在發什麼呆?球飛到樹上去了!」她連在打球也能發呆!跟她同組練習打羽毛球的同學,握著羽球拍,氣急敗壞的跑過來,指著她身後的一棵大榕樹對她嚷嚷著。
  她立在原地仰頭向樹上看了一會兒,把球拍交給立在一旁的同學說:「幫我拿著,我上去撿球。」羽毛球卡在樹幹跟枝幹的凹縫間,她很快的就找到了。
  「找到沒有?」同學在樹下仰著頭喊她。
  她把球丟下去,本來想立刻下去,卻見這兒的視野遼闊,涼風徐徐,有點捨不得這麼快就離開。
  她抬起頭,從枝葉間窺見天空的縫隙。就這樣,她又感覺接近了項平一點。項平的印象,早化成了這不完整的天的輪廓,殘存在她的回憶裡。
  她一直不敢告訴項平,她喜歡狄明威;但是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他們終地分手了。
  「意中!」同學在樹下喊。
  趙意中朝她揮揮手,要她不要管她;接著,她伸出腳試試腳下枝幹的承受度。頭不經意地一撇,她卻發現,臨近榕樹的樓上教室後窗口有個人正支著下巴定定地看著她,而且,不知已看了多久了。
  她呆了一呆──那是狄明威,沒有笑容的狄明威。
  「意中!」樹下的同學又喊了她一聲。
  她猛地失神,一失足,便滑了下去。
  「意中!你不要緊吧?」女孩倉惶失措的大叫,引來同學的圍觀,老師也緊張地跑過來。
  那聲驚呼未免也叫得太誇張,好像她已經斷了四肢似地!趙意中沉著地站起來,面對眾雙眾百樣的眼神,「嘿嘿」笑了兩聲說:「我沒事──哎喲!嘿嘿!沒事……」
  沒事才怪!她的屁股疼得要命,差點就要開花了;而且肩膀、背後大概也都擦傷了──不過,這種沒出息的話,她不會當著眾人的面前說出來的。
  「哎呀!趙意中,你肩膀背後流了好多血!」又一聲驚天動地、誇張的尖叫聲。
  「是嗎?」趙意中反應鈍鈍的。
  老師緊張兮兮地要背她到醫護室敷藥,她一堆再推,而且一再保證自己可以一個人走到醫護室敷藥,老師才勉強答應。她心想,要真讓他背著上醫護室,那她這一生的英名就要掃地。
  她勉強抬頭挺胸地走到醫護室。縱使屁股再怎麼痛,在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讓自己像只螃蟹一樣走路。
  「醫生,我來了!」她要死不活地哼了兩聲。
  「怎麼了?」她這模樣,段平看了都忍不住笑。
  她指指肩膀跟背後,無力地頹坐在椅子上。他探頭過去察看,白色棉質的運動上衣血紅一片。他皺著眉說:「怎麼受傷的?是不是又從樹上摔下來的?」
  趙意中哼了一聲,一副「知道了還要問」的表情。
  「到這裡來吧!」他放好屏風,熟練地準備傷藥,指著他跟前的椅子說:「把上衣脫掉,到這裡坐好。」
  「什麼?脫掉衣服?」趙意中驚叫一聲。
  「不脫掉衣服,我怎麼幫你上藥?」他睨她一眼,譏她大驚小怪。「放心吧!什麼樣的裸體我沒見過?像你這種發育還未完全的,我不會有興趣的。」
  「什麼嘛!」她似是不服氣,但也不再忸怩,很合作地脫掉上衣。她的肩膀跟背後一片殷紅,皮都破了一大塊,這次,她傷得不輕!
  「真該將你的頭扭過來讓你自己瞧瞧!」他搖頭歎道:「要到什麼時候你才會學乖不給自己找麻煩?這次僥倖只是擦傷了肩膀,下次如果摔斷腿就有得你瞧!」
  「你少烏鴉嘴──哎呀!輕一點行不行?你想謀殺我啊?」
  「這麼點痛就叫!你有本事爬樹胡鬧,就該有本事受了傷也不吭聲!如果做不到就別學泰山做森林之王!」
  他們兩人一來一往,趙意中幾次都被段平帶著幽默的諷刺惹得直皺眉。但她並沒有中了他的激將法,痛的時候還是哇哇大叫。
  「對了,醫生,聽說上次是你救我的,謝謝。」她稍稍回頭說。
  「不客氣,我只是剛巧找到你而已,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真正救你的人是誰。」段平意有所指。
  那一晚他為車禍傷患開完刀後,已過了午夜,那時風雨正猛,出門不得,只好留在醫院。天亮後,他不放心地趕到趙家,他整晚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趙意中徹夜未歸,狄明威出去找她也整夜不見蹤影。
  所有的人都在找他們,他也幫忙尋找,最後在廢屋中找到了趙意中。那時候,她有些發燒,而且熟睡不醒。
  當時她穿著襯衫,裹著毛毯。毛毯非常溫熱,但身上的衣服卻濕冷不堪。他覺得很奇怪,但並沒有對人提起。
  那時,他覺得身後似乎有個人影一閃而過,轉身想看個究竟時,卻什麼都沒有。
  是他抱她回趙家的,而狄明威也回家了。他聽說他是自己走回去的,一回去就倒下,而且還發了好幾天的高燒。
  趙意中醒來後什麼也不說,狄明威也是什麼都不說,然後莫名其妙地就傳出了他們解除婚約的消息。
  他有些懷疑那晚所發生的種種,所以他想從迂迴的疑問中獲得解答,趙意中卻仍默不作聲。
  「怎麼不說話?」他問。
  「痛得說不出話來。」趙意中一句玩笑帶過。
  那天晚上,在她冷得失去知覺的時候,她卻在夢中感到了無比的溫暖。她似乎聽到狄明威在呼喚她的聲音,但夢裡她實在感到太溫暖了,所以她一直沉睡下去。
  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她母親告訴她是段平找到她的,是他發現她一個人睡在廢屋裡;卻沒有提到狄明威。
  她一時無法意會──怎麼可能只有她一個人,狄明威明明也在廢屋裡的!後來她才聽說狄明威發著高燒,自己走回去的。
  她想,他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吧──兩人這樣相處一夜,儘管沒發生甚麼事,總免不了又有一些無聊的閒言閒語。
  但她不明白,他這樣做是為她著想嗎?他可以不在意旁人說他和鄧冰婷的曖昧關係,卻如此謹慎劃清和她之間的關係,不願她的清白受污染。
  既然如此,他保持沉默,她也就保持沉默吧!
  「你這次給他們惹了這麼一個大麻煩,他們一定很生氣吧?」段平知道她無意吐露那晚的事,於是巧轉了話題。
  「那還用說?麻麻都氣炸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家都是低氣壓!」趙意中將眉毛皺成八字眉。「我把趙家的面子都丟光了!讓趙家成為大家的笑柄、茶餘飯後談天的對象;而麻麻最在乎的就是這些,她更受不了被人家看笑話,或被奚落、取笑,所以,她氣得險些不認我這個孫女。還好爺爺和我爸都很明理,狄伯伯也諒解。反正大家笑一笑,很快就會淡忘,沒必要把它放在心上嘛!」
  「唷!你可真想得開!」段平開玩笑地戲謔她一句。總算將傷口消毒完畢,準備為她上藥了。
  「不然能怎麼辦──哦!輕一點!」
  「還好我沒帶你私奔,否則,我現在一定死得很難看。」
  雖說是說笑,趙意中卻別有滋味在心頭。她斜著腦袋,問段平說:「醫生,你有女朋友吧?你怎麼會忍心丟下她,自己一個人跑到鄉下來?你不怕她傷心難過,或者被別人拐跑嗎?」
  段平微微一笑,小心地為她上樂,盡可能放緩力道,避免弄痛她的傷口。
  「你問那麼多做什麼?」他問。
  「好奇!」她回答說:「不過,我想也許被甩掉的人是你,所以你才傷心地將自己放逐到這裡。我說得對不對?」
  「你少瞎猜!像我這樣一表人才的人怎麼可能被甩掉?我是志願到鄉下服務的!」
  「為什麼?留在大醫院裡不是有更好的發展?」
  「沒錯呀!」
  「那你為什麼還要到鄉下來?」
  趙意中實在不明白,多少人擠破頭想留下來的地方,他卻如此輕易的放棄。
  「我先問你,趙醫生為什麼要放棄各大學院和名醫院的聘請,回到鄉下來呢?」段平淡然一笑。「當然,繼承家業是一回事;不過我想,人一生總有些他認為值得而且該去做的事,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的家人,你的女朋友怎麼辦?」
  「我父親也很支持我的做法,至於她……」他頓了一下,才苦笑說:「在我決定要來這裡的時候,她跟我吵翻了。」
  「那當然!」趙意中想當然爾地說:「要是我,也會跟對方鬧翻。這用膝蓋想也知道,哪個女人會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放棄大醫院優渥、又有前途的工作而隱居到鄉下來?何況還要兩地相思呢!」
  「是嗎?」段平帶笑的反問。
  「我覺得你實在很笨,醫生!」
  「是嗎?」又一聲笑意盎然的回語。「這是男人的堅持,沒有道理,但很真實。好了!可以穿上衣服了!」
  他轉身去洗手;趙意中邊套上運動衣,邊說:「如果每個男人都有些這種說不出具體意義的堅持,那女人不就很淒……」
  她的話說到一半卻突然停住,他回頭看看是怎麼回事──狄明威站在屏風旁看著他們,趙意中呆愣著,身上的運動衣還只套了一半。
  「有事嗎?」他抽張紙巾擦手,迎上前說:「你來探望意中的吧?放心,她沒事,只是一點小擦傷,我已經幫她上好藥了。」
  「沒事就好,那我走了,意中,你好好休息!」狄明威向他們點個頭,轉身就走開,好像他來這裡只是為了說這句話而已。
  趙意中迅速將衣服穿好,沒有特別留戀他的背影。段平看在眼裡,另有他的想法跟看法,他開口問道:「不對他解釋嗎?這樣下去可以嗎?」
  「這樣下去有什麼不好?我跟明威本來就不適合!」趙意中微微扯動嘴角,表情一派木然。
  「你就是這樣的態度,才會引起誤會。我看他真的很關心你,不然不會冒著大風雨找了你一夜。」
  那又證明什麼?反正他們已經解除婚約,不復要再費心去思量了。地拍拍衣服,站起來說:「我要走了,謝謝你!」
  「切記傷口別碰水。過兩天要來換藥。」他點個頭,叮嚀她。
  「知道了!」她想擺手道別,卻牽動傷口,她的五官立即皺成一團,只好咧開嘴,朝他扮個鬼臉,然後在他的笑聲中揚長而去。
  她穿著染有血跡的衣服走出醫護室,一路上引來許多人好奇的眼光,她目不斜視,不理也不睬。但在經過狄明威教室的走廊時,鄧冰婷站在窗口,面無表情地瞪著她;她略略甩頭,也當沒看見。
  換好衣服後,她下樓準備回家;才剛走出校門,狄明威騎著車從她後頭經過,並在她身旁煞住。
  「意中!」他跳下車,牽著單車和她並肩走著,絲毫不忌諱別人的眼光。「肩膀沒事吧?流了很多血!」
  「沒事,只是一些小擦傷。」她抬頭對他微微一笑。
  解除婚約以後,他們還是第一次像這樣並肩走著交談;她原以為,他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那就好!」他像是放心地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有些遲疑地問說:「嗯──意中,你跟段醫生好像很熟?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段醫生跟叔叔是學長、學弟關係,而且,他又救了你,剛才他還費心為你敷藥,真是麻煩了他不少!」
  他確實是這麼想,但仍然忍不住要嫉妒。尤其剛剛在醫護室被他撞見的那一幕,他明知道段平只是在為她敷藥,但,他心裡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
  這讓他想起廢屋中的那一晚──他擁抱她,為她取暖的那一晚。那一夜過後,他對她升起了絲微的佔有慾望,除了他之外,他不願別人看到她的胴體;為此,他對段平感到強烈的妒忌,即使段平只是為她敷藥而不得已也不例外。
  「明威,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趙意中突然停下腳步。
  狄明威也停了下來,看著她。
  趙意中稍稍撥開帖在鬢邊的髮絲,深深吸一口氣──這件事她實在非弄清楚不可;於是她下定決心說:「媽告訴我,是醫生──段平找到我、送我回去的。他在廢屋裡只找到我,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你。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那時我凍昏過去了,只有你在我身旁,告訴我,後來到底怎麼了?」
  她一直跟自己說,狄明威先離開是為了避免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他不願旁人謠傳他和她有任何曖昧關係。但她卻無法說服自己,他會那樣狠心丟下她!
  狄明威移開目光,看看四周,又看看天空的遠方,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啟口。
  他該怎麼對她說,那晚他為了幫她取暖,擅自解掉了她的衣服,和她裸身擁抱到天明?他又怎麼能對她說,段平找到廢屋時,他只來得及為她穿好襯衫、裹好毛毯,而他只好狼狽地離開,避免引起別人非議?
  他並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他,但他不願別人對她有絲毫的譭謗。他知道她也許不會在意閒言閒語,但他既然能避免,就要為她珍惜;他不要別人胡亂對她揣測非議。
  他避開她的注視,眼光不知所措,只好鎖住她身後的景物。
  「當我醒來之後,一心只想要趕緊通知叔叔,因為我一個人力量有限,所以就先離開。誰知,我才到家,就聽說段醫生已經找到你,並且帶你回來了。我想沒有必要多作解釋,所以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原來是這樣……」趙意中低喃一聲。但她內心深處還是有些不確定,不過,狄明威既然這麼說了,她再追根究底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她看他冷著一張臉,往日那謙和的笑容不見了,想起那晚自己對他說的那些話,不覺歉然,吶吶地說:「對不起!那天晚上我不該說那些話,我不是有意的。其實,你的笑容讓我覺得很安心。」
  「真的?你真的這麼認為?」狄明威眼睛一亮,眸中閃著驚喜。
  他知道大家為了怕他難過,都不在他面前提起項平的事,而趙意中每每不經意提起,她總是一副歉疚的表情。他討厭這樣,他不希望她因為如此而覺得不安,所以才對她流露著溫和的笑。
  那是他對她的柔情,只是,他跟她之間,始終隔著狄項平──而現在,也許又多了個段平。
  「真的!」趙意中點點頭,說:「你的笑容讓我覺得心安,可是……」可是卻隔了一層隔閡和距離;她咬咬唇,不願再重提不愉快,改口說:「那晚害你發高燒,又沒去探望你,真的很抱歉!」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不用放在心上。」狄明威邊說邊跨上單車。「上來吧!我送你回去!」
  趙意中展顏一笑,輕輕躍上後座;鄧冰婷卻遠遠地跑來,還大聲地叫著狄明威。趙意中和狄明威不約而同回頭看去,然後相視一眼,趙意中先調開視線,避免尷尬。
  「明威!」鄧冰婷擋在單車前,抓著狄明威抹在車把上的手臂,喘息說:「太好了!我還是趕上了!我們一起回去吧!」
  「對不起!冰婷,我要送意中回去!」狄明威明白地拒絕。
  「為什麼?你們不是已經解除婚約了嗎?為什麼你還要送她回去?她都不顧你的自尊,讓你受大家的恥笑,你為什麼還要對她這麼好?」
  「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你不要亂說話!」狄明威平心靜氣,聲音略顯低沉。
  鄧冰婷臉色微微一變,表現出些許的委屈和難堪──狄明威的心裡還是只在乎趙意中;不管她怎麼做,他喜歡的人還是趙意中。
  她實在不甘心!趙意中有什麼好?有什麼值得他喜歡?但他心裡想的卻都是趙意中!他從不肯多看她一眼,她始終無法抓住他的心。
  如果沒有趙意中,狄明成就是她的了。
  但她知道,他是關心她的,他不會忍心丟下她不管,他總是盡心為她著想,只要她需要他,他就會在她身邊。
  是的!她知道!他比誰都關心她,絕不會棄她而不顧。他是她最重要的人,她絕不能失去他。
  「明威,今天奶奶很晚才會回家,我一個人很寂寞,拜託你陪我回去,好不好?」鄧冰婷昂著臉,祈求地看著狄明威。
  「對不起!冰婷,我不能陪你!」狄明威搖搖頭,逕自踩動單車。
  「明威!」她猛按住車把,不肯讓他走。
  「明威,我想我還是……」趙意中想跳下車退開。
  狄明威卻伸手攔住她,語氣非常堅定地對鄧冰婷說:「冰婷,對不起!我還是不能陪你回去!而且,以後也不能了!你自己要多努力,別讓鄧奶奶擔心。」
  他踩動單車,迎著夕陽離去,留下一臉失望及嫉恨的鄧冰婷。
  「明威,這樣好嗎?留下她沒有關係嗎?」趙意中感到些微的不安,回頭望了一眼鄧冰婷。
  「沒關係,她自己會回去。」
  狄明威慢慢瞭解麻麻說的話約含意了。同情不是愛,他不能一輩子看著鄧冰婷,一生一世跟在她身旁;他只能適時地鼓勵她,在他能力許可範圍之內幫助她。他對她的關心,也只能僅於一定的限度,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他無法、也不能成為她的依賴。
  重要的是,他對趙意中的感情,已經竄升到起了佔有的慾望。在這樣的心情下,他無法無視於她對他和鄧冰婷之間的謠傳所產生的任何誤會。
  他也慢慢瞭解麻麻那些話的道理。基於道義,他不能去下鄧冰婷不管,但他的關心必須要有限度,而且,他不是她一輩子的倚靠。
  單車在平坦的道路上飛馳,感覺就像乘風奔馳。十數分鐘後,車子停在趙家門前。
  趙意中跳下車,推門進去,小黑聽見聲響,搖著尾巴「汪汪」地奔出來。
  「進來坐一會兒,爺爺應該已經回來了。」地拍拍小黑,回頭對狄明威說。
  「下次吧!」狄明威搖搖頭。「麻煩你跟爺爺說一聲,我向他借的書還沒讀完,過一陣子才能還他。」
  他已經快讀完魏祖孟德,但始終差那幾十頁;自從他和趙意中解除婚約後,他就覺得「心灰意懶」,無心百繼續下去。
  「好!」趙意中點頭,看著他迎著夕陽而去;小黑也在一旁以同樣的惆悵目送他的背影。
  麻麻從裡頭出來,看見狄明威騎車離開,走到玄關問:「那不是明威嗎?怎麼不進來?」
  「他說下次再進來。」趙意中脫掉鞋子上玄關,對正在客廳裡喝茶的爺爺說:「爺爺,明威說,跟你借的書,過一陣子再還你,他還沒看完。」又對在旁閱讀的父親成了一聲,然後說:「我先上樓了!」
  麻麻看著她蹦蹦跳跳地跑上樓,一味地搖頭歎氣,無奈地對爺爺和意中的父親說:「唉!真不知他們兩個是怎麼想的!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解除婚約?我真不明白!」
  趙意中和狄明威解除婚約,對麻麻是個很大的打擊。長久以來,她一直對「趙內小兒科」後繼有人一事惑到無比的欣慰;現在一切還得重頭來,她覺得無比的失落。
  「他們既然堅持,我們也沒有辦法。」意中父親說:「他們有他們的想法,我們也不能勉強。反正婚約都解除了,再擔心也沒有用,就順其自然吧!」
  意中的父親想得很豁達,他認為姻緣天注定,操心太多只是自尋煩惱。
  「唉!」麻麻又歎了口氣。
  爺爺沒說半句話,只微笑地喝著茶。
  等狄明威讀完魏祖,他一定會想讀意中,而傾心於她獨特的魅力。他們之間的紅線始終都存在的,儘管現在是「欲理還亂」,但是,那份牽繫,始終堅韌的存在。
  「別擔心,他們兩的緣份早就注定了!」他喝口茶,瞇眼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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