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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維多利亞19XX][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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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59: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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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夏日一個天色依然發白的午夜,空氣緩緩地流動,緩慢到幾乎是靜止不動的,天地一片死寂。夜剛要黑,但世界已經沉睡,寧靜得連風都顯得沉默,一切彷彿都停了。月亮已經高掛在東方,明亮的光華在發白的天空中形成一幅詭異的景象。它靜靜地照耀,靜靜地在凝視,白夜裡仍有許多未完的故事。
  「不──」
  一切靜得地球似乎都停止旋轉了,正對著月華的一間白色屋子的二樓東邊房間突然傳出一聲聲驚懼、夢魘地叫喊。那聲音慌恐而驚痛,充滿不可承受的悲傷。
  「亞歷!快!維納斯又在作惡夢了──」隔房的十一歲小男孩艾利被叫聲驚醒,急忙跳下床,一古腦兒衝進走廊底端的房間裡,著了火般驚慌大叫。
  亞歷山大已經起來了,沒等艾利把話說完便大步衝出房間,連鞋子都忘了穿。
  艾利連忙抓起他的鞋子,跟在他屁股後。
  「維納斯!」亞歷山大想都沒想便撞開門,衝進另一邊底端的房間。
  房間裡一片漆黑,窗簾緊密地拉上,不透一點光。靠窗的床上,有個女孩不停地掙扎著,嘴裡不斷地喃喃囈語。
  「不!不要……不──」她狂叫起來。
  「維納斯!」亞歷山大飛快地奔過去,跨到她床上,試著喚醒她。「維納斯,你醒醒……維納斯……」
  那女孩還是不停地掙扎囈語著。她閉著眼,仍然在睡夢中,卻不斷地叫喊,用他不懂的語言洩漏出平素防備著的情緒。雖然是他不懂的語言,但他還是瞭解她的叫喊。她一直在說「不」,既懊悔又悲傷。
  「維納斯,你醒醒!」她在流淚了,在夢中哭泣。寂靜的夜裡,充斥著她難過不安的夢魘哭聲。
  「維納斯!」他搖醒她。然後她睜開眼,望著他還在喃喃地搖頭流淚。「沒事了,我在這裡。我就在你身旁,沒事了……」他猶豫了一下,將她擁入懷裡,輕聲地安撫她。
  「亞歷……我看見了……」她緊緊抱著他,抓住一個依靠,聲音哽咽,充滿著不安。
  「那只是夢,你不必在意。」他心疼地撫摸她的臉頰,將她擁緊了些。「我就在這裡,你不要害怕,沒事了。嗯,寶貝,沒事了。」
  「你不要走──」她抓緊他的手,宛如小孩一般地無助。
  「我不走。我會留在這裡陪你。來,乖,再睡吧。」他親親她的臉頰,親愛地哄著她。
  她似乎心安了,聽他的話躺回床上。
  他坐在床畔,撫著她的額頭,一邊輕輕說:「快睡吧。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
  沒事了,睡吧。」又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
  那溫柔的聲音帶著溫暖的力量,她握著他的手,合上眼,慢慢地再度沉入夢鄉。
  一直站在一旁憋著氣、不敢吭聲的艾利,這時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小聲地說:「哇!總算,嚇死我了。」
  亞歷山大白他一眼。「小聲點,別把維納斯吵醒。」
  「我知道。」艾利聳個肩。看看女孩輕聲說:「亞歷,你看維納斯的。這裡。
  是不是有問題?」他用手指此比他的腦袋。
  「閉嘴!你不懂就少胡說。」亞歷山大凶了艾利一眼。
  艾利不服,壓低嗓子辯說:「可是爹地不是說維納斯的記性不太好,沒有記憶了,要我們不能刺激她。」
  「那叫『失億』。看你明明什麼都不懂,還胡說八道一通。」亞歷山大輕輕帶上門,站在走廊上,鄭重認真地警告艾利說:「聽好,艾利,因為某一些緣故──也許是發生了什麼,讓維納斯想起了就會覺得很悲傷難過,情緒承受不住,所以她下意識強迫自己,把與那些相關的人和事、相關的一切記憶全都忘了;她只是不願想起她不願記得的事,不是什麼頭腦有問題。我可不許你在她面前胡說!聽懂了沒有!?」
  「懂了。」艾利伸伸舌頭。「可是,亞歷,為什麼維納斯她會把那些事情都忘掉,連自己的媽媽都不認識,只記得史都華叔叔呢?好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忘了就是忘了。總之,記住,不許你在維納斯面前胡說八道。」亞歷山大顯得有些浮躁。事情太複雜,他也不明白。
  「好嘛!好嘛!我什麼都不說行吧?可是,你不是一直很討厭她的嗎?」艾利人小鬼大,邊說邊扁扁嘴,有些悻悻的。亞歷對她的態度一直不是太友善,今晚卻變了個人,他覺得有些奇怪。但亞歷又在對他皺眉,他不敢再多說。打個大呵欠,伸個懶腰說:「困死我了,我要回房間睡覺了。以後要是每天半夜都像這樣被吵醒,我會完蛋的。奇怪,維納斯剛來的時候好好的,為什麼最近老是作惡夢,大呼小叫的?我實在搞不懂……」他邊說邊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口齒不清地,說到最後,幾乎只剩一些無意義的語音。
  亞歷山大站在原處沒動,他也想知道為什麼。一定是那通電話的關係。自從維納斯接到了那通電話以後,她就開始作惡夢,夜半里魘醒。似乎有什麼在追趕著她,靠近她──那些她遺忘掉的、不情願的,如魅影般在向她靠近。
  他揪緊眉,回頭望望走廊底端那緊閉的房門。離去的腳步重新又蜇回。他靜靜坐在床沿,望著女孩沉睡的臉龐。她顯得那麼不安穩,多愁的眉心微微地糾著,遮不住的愁緒隱隱。
  他伸出手想撫平她的愁眉,遲疑了一下,還是縮了回去,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的白夜開始暗淡,但夜還很長。北半球的夏日才剛要開始;白夜裡未完的故事也重新要啟了開端。
  他覺得有些不安。似乎有什麼隱隱,充滿著威脅感。他回過身,在暗淡的光影裡靜靜凝視著睡夢中的女孩。他就那樣站著不動,許久許久,才慢慢走回床畔。
  他彎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頸,再輕輕地吻觸她的嘴唇。然後他撫了撫她的頭髮,握住她的手,站在她身畔,再次如同夜那樣靜──那樣靜地、靜靜地凝視著她。那樣天長地久,那樣地老天荒。
  窗外黑夜,真正的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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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09:59: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關於愛情這回事,有的人一生只愛一次,有的人一輩子只愛一個人;有的人戀情來來又去去,有的人故事一段又一段;有的人反反覆覆,有的人起起伏伏;有的人愛得轟轟烈烈,有的人感情細水長流;有的愛今朝生明暮遠,有的人只陶醉在當下的這一刻。
  不管如何,那全都是愛。
  長長的一段人生,愛情來來去去,故事斷斷續續。再一次愛情的發生,一個階段的故事便完成。在不同的年紀,遇到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感情、不同的心境。
  今天的「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我」。關於愛情的面貌便也不再相同。愛情隨著青春在流浪。流浪到一個地方,換個身份,變換個名字,便又變換個面貌出現。愛情是這樣的多變,它的熱度也就那樣不同。有的人愛得如烈焰焚身;有的人卻冷靜得分析愛情的條理;更有的人可以愛得既瘋狂又熱情又平淡,愛得那樣矛盾。每一次的戀情都是不同的,愛的故事便也就訴說著相異的語調。
  不管如何,那也都是愛。
  她是這麼想的。只是她不曉得她的愛情會是何種固貌。她不認為她自己是那種熱情的人,可以愛得轟轟烈烈、死去活來;可是她也不認為自己是那種溫順壓抑的女孩,可以把一切偷藏在胸裡,這個問題太難了。事情沒有發生,誰也不知道。只是,臨上飛機前,在機場大廳看到有對情侶無視眾多目光,那樣夾頸纏綿、難分難捨地好似永遠也見不到,一去就要生離死別般,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惑著她。她懷疑,換作是她,她會有勇氣在眾目睽睽之下演出那樣一段纏綿俳惻的愛情劇嗎?
  她搖搖頭。像否定,也像不確定。自從那些莫名奇怪的事發生之後,她老覺得她的內在似乎起了什麼變化,一直有種衝動,而不再那麼安於沉默、安於順服。她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似,那麼容易煩躁。可某些方向,說不出是什麼,她彷彿更壓抑。而現在,飛行了過十個小時後,她一直有股衝動,想打破窗子,打開艙門跳下去。當然那是不可能的,這個想法太荒謬。在有著這股衝動的同時,她有著更大的壓抑感。不過……飛翔不知是什麼樣的滋味,她懷疑那些從高空跳樓由自殺的人,是否潛在都有一股飛翔的慾望?
  就像她現在這樣。隔著窗,看著雲朵在機身下浮蕩,她真的有股往下跳的衝動與慾望。人類在遠古的時候仰頭看著鳥兒在天空飛翔,心裡想著的大概就是這樣吧?因為羨慕,所以有飛行的想望,慾望是從欣羨開始的,再以冒險為實現的開端。
  冒險,具有強大感染力的一個字眼,讓人蠢蠢欲動。如同流浪,也一如她此番的舉動。到現在她還不太明白為什麼她會讓她父親說動,飛行十初個小時,千里迢迢到太平洋東岸一個小鎮,寄居在一個她全然陌生的異國家庭裡。
  愈想她感覺得荒謬,更覺得離譜。但她既不想再待在原處,面對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事,也不想到日本,和她父親一起生活,她似乎就沒什麼選擇,只得接受她父親的建議與安排,到這個全新且陌生的地方來。對她來說,這也許是好的。算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冒險。漫漫人生中,總得有那麼一次驚異的旅程,才不負青春。冒險是青春的標誌,一如流浪是青春的色彩。
  飛機開始下降了,她閉上眼,不再去想那些惱人的事。想太多也沒有用了,既來之、則安之;如果有什麼風浪,也等風浪發生了再去擔心吧。
  她放心似的吐歎了一口氣,機窗外的天空傾斜成一個俯仰的角度,飛機正向地球俯衝而去。
  來吧,等重新回到地球後,她要面對的,將是一個不同的世界。
           ☆          ☆          ☆
  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溫哥華國際機場,一如往常充滿忙碌與等待和行色匆匆的人潮。這裡是泛太平洋地區通往這個楓葉之國的重要門戶,每天有數不清的人潮進進出出,流轉的速度快得連聚散離合的劇碼都來不及上演。
  二樓大廳裡擠滿了接機的人群,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但仔細瞧了,在這白人的國度,東方的回孔卻顯得偏多。一些人手上舉著牌子,上面寫著英文拼音奇形怪狀的文字,迎接那些也許他們未曾謀面過的訪客。
  「煩死了!」擠在那堆接機人群中的一個戴著墨鏡,身材高大的棕髮男孩,皺著眉,不耐煩地將手中舉著的牌子塞給站在他身旁的那個金髮小男孩,顯得心煩氣躁,心情很不好。
  小男孩約莫十來歲,金髮碧眼,有著典型西方白人小孩那種乾淨純潔如同天使般無辜、不解世事的天真神態。他拿著牌子,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似乎覺得很新鮮。
  「維、納、斯。」他出聲念出來,噗啼笑了一聲。「好奇怪的名字。不知道她長得什麼樣?你覺得呢?亞歷?」
  「天曉得!這些束方人長得還不是都一個樣!」棕髮男孩又皺了皺眉。他的髮色並不深,偏向金,反耀出白金的輝澤。
  他戴著全墨色的太陽眼鏡,身材挺拔,鼻樑高挺,驕傲地延展出深刻立體的輪廓,不但自信,而且性格十足,氣質十分侵略性。
  「就是嘛!」小男孩狗腿地附和點頭。歪頭看看周旁那些東方人,轉頭說:「不過,我希望她長得跟這些人不一樣些。」
  亞歷山大瞪他一眼,草草掃一眼那些出關的人群,粗聲說:「把牌子舉好,早點把人接到。我可不想再浪費時間耗在這裡,真是的!我實在搞不懂爸到底在想什麼,沒事幹嘛找個東方人到家裡來,還要跟她一起生活,還得浪費我的時間到這裡接她,我很忙的,他知不知道!」
  他愈說愈煩躁,嫌惡地又顰皺起眉。他討厭到溫哥華,到處是東方人,黑眼睛、黑頭髮,淨講些奇怪的語言,看了就礙眼。
  「可是,亞歷,爹地說維納斯是史都華叔叔的女兒,我想她應該不一樣。」
  「閉嘴!你這個笨蛋。東方人就是東方人,能有什麼不一樣!」
  「可是你不討厭史都華叔叔不是嗎?以前他每次到我們家,你不是也很歡迎?」
  「那不一樣!」傲慢的亞歷山大煩躁地揮個手。「以前史都華叔叔到我們家來只是作客,又不跟我們住在一起。可現在你搞清楚,艾利,那個叫什麼維納斯的,可是要跟我們住在一起,跟我們一起生活。」
  「我不懂,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家那麼多房間。」艾利龐著眉,歪箸小腦袋,想不懂為什麼。
  「問題不在這裡。」亞歷山大煩透了,懶得再多說。反正他就是不喜歡他的家──他的地盤、世界插入一個外來的、陌生人;尤其還是東方人。他覺得有種被「冒犯」的感覺,相當不舒服。
  「煩死了!」他又咕噥地低聲咆哮著。
  視線一轉,那麼巧又不巧地,一個感覺很東方的東方女孩冷不防地闖入他眼簾裡。她長得有些蒼白,似乎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以東方人的標準來說,算是修長,一頭披肩的長髮如水瀑一樣瀉下來,染著夜神秘漆暗的色調,深沉而艷冷。但再看仔細,她的五官卻很現代,濃眉大眼、十分有個性與稜角,迥異於刻板印象中鳳眼、櫻桃小嘴,和溫哥華滿地遍是的那些細眉塌鼻的東方女孩。她的目光慢慢在游移,似乎在尋找什麼。那是一雙深得如同黑夜的眼睛,不是太謙柔,也沒有笑意,彷彿有些不適應。因為那「不適應」,使得她的氣質明麗中摻了一絲憂鬱,很有藍調的味道。
  她也看到他了,目光和他的雷朋墨鏡相接觸。而後那不帶笑意的眼神轉向艾利他發覺她好似頓了一下,剎那間有那麼點遲疑黑眼睛眨了一下,慢慢朝他們走來。
  「哦!看,亞歷,前面來了個『東方維納斯』!」艾利也發現了,興奮地舉高牌子。基於某種解釋不出為什麼的道理,他對這個黑髮、黑眼睛的東方人有很大的好奇。
  果然,那個東方女孩毫不顧盼地走向他們,停在他們面前。
  「嗨!」艾利等不及先開口。「我想你應該就是史都華叔叔的女兒維納斯吧?
  歡迎你來,我是艾利。」
  「你好。」女孩簡短地回答,略略露出了一些笑容。
  「這是我哥哥亞歷山大,你叫他亞歷就可以。」艾利接著指著身旁的亞歷山大說道。
  亞歷山大狠狠瞪了他一眼,冷淡說:「我是亞歷山大.蘭姆提斯,你可以叫我蘭姆提斯。」口氣很冷淡,明顯的排拒;甚至傲慢得連太陽眼鏡都沒有取下。
  「你好,我叫──」女孩以正常的說話速度說了一個中文名字,聽起來拗口,他根本聽不懂。「不過,那對你們來說也許有些麻煩,叫我維納斯就可以。」
  後面的話,她說得很慢。看起來她的英語不是很流利,但基本的溝通似乎沒問題。
  「那太好了!叫我說中文的話,我怕我的舌頭會卷不過來。」艾利惡作劇又好玩地伸伸舌頭,說:「歡迎!很高興認識你,東方維納斯!」說到後面那句「東方維納斯」,語氣帶點好玩、有趣,又帶些新鮮與狎鬧的意味。
  維納斯似乎不知該怎麼反應,但也沒有生氣,只是笑笑的,眼神無所謂,一副隨便的態度。
  亞歷山大冷冷看著,揚揚下巴,下命令說:「那麼,走吧。」對她身後的行李視而不見,既不問候一聲,更無意幫忙。
  「我來幫你。」艾利雞婆地湊到她身旁,有意討好。他覺得既新鮮又有趣,這麼靠近一個東方女孩。
  「謝謝,不過我出自己來就可以。」她婉絕他的雞婆。小鬼頭只是會愈幫愈忙。
  「聽到沒有,艾利,人家不用你幫忙。」亞歷山大狠狠瞪艾利一眼,聲音既冷又硬。
  再遲鈍的人也感受得出他語調裡包含的不友善。維納斯知道自己大概不太受歡迎,乾脆裝作聽不懂,聰明的不吭聲。才剛見面,她就看他一臉的不情願,她不會笨得認為自己是受歡迎的。
  亞歷山大搞不清楚她到底聽懂不懂,見她一臉沒表情,有些氣,加快腳步,遠遠將她甩開。他以為她或許會有一點焦慮,卻見她推著行李慢慢地走著,悠哉地像在散步,一邊還和艾利咕噥地不知在聊些什麼。
  他忍不住了,皺起居。「能不能請你們稍微走快一點?我可不想把所有的時間都耗在這裡。」
  她的表情還是沒反應,但加快了腳步。他確定她聽懂他在說什麼了,忽然覺得有些惱,一開始這個可惡的束方女孩竟然就這麼「冒犯」他!
  他掉頭走開;沉著臉將車子開過來,冷眼看著她吃力地將行李抬放進行李箱。
  一路上他緊閉著嘴,不再說話;將車子開得飛快,往渡輪總站急駛而去。
  等上了渡輪,他乾脆將她丟在座位上,不聞不問,一個人跑到餐廳喝咖啡。
  「對不起,維納斯。亞歷他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別介意。他跟艾琳娜吵架了。」
  艾利似乎覺得過意不去,吶吶地解釋。
  維納斯聳個肩,表示沒什麼大不了。
  艾利看看她,用一種小老頭式的表情,突然說:「你知道嗎?維納斯,你跟我知道的東方人不太一樣。東方人好像都很謙虛、安靜,可是你一副理直氣壯,而且理所當然。」
  「哦?這樣有什麼不對嗎?」她自己倒沒察覺。
  「是沒什麼不對啦,我只是覺得你不太像我想像中的東方女孩。」
  小鬼頭。維納斯睨睨他,問:「那麼,你以為東方女孩該是什麼樣子?」
  「WELL──」艾利聳個肩。」小眼睛、小嘴巴,有一點害羞,溫柔又安靜。你知道的,就是那樣嘛。」
  「我一點都不知道。」她搖頭皺眉。「天啊,艾利,到底是誰告訴你那些寄怪的事情?」
  艾利又聳個肩。「反正我就是知道」他頓一下,有些遲疑地說:「可是,你不太一樣」
  「當然不一樣。」她打斷他的話。「我就是我。就像你就是你。」
  艾利似懂非懂。她也懶得解釋太多。
  她轉頭往視玻璃窗外湛藍的海洋。東岸太平洋,沒錯,她已經來到她熟悉的那個大海的另一端。
  從世界的那一端到這一端。
  海那邊,她留下了許多的未完。
           ☆          ☆          ☆
  當天晚上,為了歡迎維納斯的到來,蘭姆提斯家的大家長,也就是她父親多年的好友泰德.蘭姆提斯,特別排除萬難,百忙之中硬是空出一個晚上,早早就回了家。不過,為體恤她旅途勞頓,他們取消了餐館的預約,準備一頓家庭式溫馨的晚餐。雖然如此,蘭姆提斯家全部盛裝出席,如同出席一場正式的晚宴。
  「歡迎!維納斯!」穿著一身剪裁合宜的灰青色西裝,臉上堆滿笑的泰德.蘭姆提斯,熱誠地對她伸出手;一雙灰藍的眼睛炯炯有神,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看起來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精明。
  「謝謝你,蘭姆提斯叔叔。謝謝你這麼大方,讓我借住在這裡。暫時要在這裡打擾大家,如果我有什麼冒犯的地方,請別客氣,直接告訴我,我會注意的。當然,如果有什麼習慣上的差異,讓你們覺得不習慣,也請你們多包涵。」她禮貌地伸出手答禮。暗中慶幸她換了一套較為正式的裙裝。
  泰德.蘭姆提斯哈哈大笑,說:「不必那麼拘束,叫我泰德就好。我跟你父親是多年好友了,就像兄弟一樣,他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說什麼打擾。你就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家,千萬別客氣,懂嗎?」
  她輕輕一笑,點個頭。
  泰德.蘭姆提斯跟著又說:「這是我的兒子亞歷山大和艾利,我想你應該認識了吧。亞歷從多倫多大學畢業以後,在歐洲待了兩年,現在又回學校繼續他的研究課程。他是個聰明的傢伙,不過有時就是太聰明了一點──」他頓了一下。維納斯下意識地看了兩人一眼。泰德.蘭姆提斯的態度是那麼輕描淡寫,似乎並沒什麼特別的含意。
  他摸摸艾利的頭,接著說:「小傢伙艾利還在念小學,這個秋天才要升六年級。他什麼都好,就是貪玩了一點。不過,艾利對電腦很有興趣,搞不好懂得還此他哥哥多。」
  他哈哈笑起來,又摸摸艾利的頭。
  「平時我工作很忙,晚上不一定能準時回家吃飯,早上趕著上班也很匆忙,因為這樣,我兒子們常抱怨我把家當旅館。」他又哈哈笑兩聲。「所以你也不必在意我,自在地過你的生活。如果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告訴我,千萬別客氣,亞歷和艾利也都會樂意幫助你。」
  「對啊,維納斯,你有什麼事的話隨時來找我。明天我就帶你到附近看看,你有任何問題的話都可以問我。」艾利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謝謝,那就麻煩你了。」維納斯微笑點頭。
  亞歷山大冷眼瞧著,悶不吭聲,劍眉低低壓著,身周旁的氣壓很低。他的修養算是好的,但性格裡摻了那麼一絲傲慢,偏見又挑剔。對他來說,家裡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而且又是講著奇怪語言的東方人要和他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同桌吃飯,同室共處,簡直就是侵犯了他的私人領域,讓他覺得嚴重的被冒犯。他是相當不情願的,而且不舒服,但他沒說什麼。這是他父親的決定;他必須有基本的文明修養。
  「亞歷,你怎麼了?怎麼都不說話?」泰德問。
  「沒什麼。」亞歷山大簡短地回答。他覺得有些不耐煩,希望晚餐趕快結束,他可以早點擺脫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艾利卻難婆地說:「亞歷今天心情不太好,他跟艾琳娜吵架了。」
  「艾利!」亞歷山大瞪眼警告他。
  艾利立刻閉嘴。他知道亞歷山大不會動手打人,但要是惹他生氣起來還是很怕人。
  「艾琳娜?誰是艾琳娜?」泰德問。他太忙了,除非必要,兒子們的事,尤其是亞歷山大,他不會遇問太多。
  「只是個朋友。」亞歷山大隨口帶過。
  泰德將目光轉向艾利。艾利立刻忘了亞歷山大的警告,多嘴說:「就是住在上條街的艾琳娜,提姆的姊姊嘛。」提姆是艾利的同班同學。
  「提姆……」泰德想了想,恍然大悟說:「你是說派特家那個艾琳娜!?」
  艾利點頭。「她在『韋第』打工。上個月亞歷跟我去『韋第』的時候認識的。
  亞歷和她約會了幾次,他們現在在交往。」
  「艾利!」亞歷山大瞪起眼,似乎並不想提起這件事。
  艾利伸伸舌頭,不敢再吭聲。
  泰德說:「原來是派特家的艾琳娜,我想想……聽說她也進了大學,是不是?」
  「嗯。」亞歷山大草草地嗯一聲。
  「她主修什麼?」
  「經濟。」
  「經濟?那不錯嘛。」泰德似乎很感興趣。「她一定很聰明,條理分明。」
  亞歷山大沒搭腔。他父親又繼續說道:「你們怎麼會吵架的?如果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道個歉就沒事了……」
  「爸。」亞歷山大打斷他父親的話,放下刀又站起來說:「很抱歉,我不想談這件事。我已經吃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先離開。」
  「等等,亞歷。」泰德說:「如果你不想談艾琳娜的事,那好,我們就不談。
  不過,今晚是歡迎維納斯的晚餐,你也算是主人,客人都還沒離席,你怎麼可以先離開?」
  「我想她大概不會介意才對。」亞歷山大目光直直地對著維納斯。淺灰藍的眼珠不管怎麼看,溫度都顯得很低。
  「她不會介意,可是我會。現在,請你坐下好嗎?」
  亞歷山大看看他父親,默不作聲地坐下來。
  維納斯默默坐箸,把一切看在眼裡。雖然是不關她的事,她還是感受到一些亂流,忽然覺得食不下嚥。
  泰德轉向她,臉上佈滿熱誠的笑容,熱情地招呼她。她勉強掛起笑容,一口一口地吞嚥下盤中的食物。很快的,她就覺得胃在攪痛。
           ☆          ☆          ☆
  「呼!」
  結束了那頓不輕鬆的晚餐後,回到房問,維納斯便往床上重重一躺,吐了一大口氣。累慘了。不僅是因為初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的關係,餐桌間那你來我往的英語也累得她頭皮沉重,舌頭發酸。
  才第一天,她就有些承受不住,甚至有些後悔了。
  她倒仰起頭,視線正對著窗。光線有些刺眼。奇怪,都幾點了?她看看時鐘,九點二十分。
  她翻身跳起來,急急打開窗,迎面一輪快滿的銀亮月色,發耀著動人的光;可天空還是亮的。她不可置信地望了又望,是月亮沒錯,可是……她直直瞪著那月光。過了一會,夜裡快十點了,天空依然微亮。白夜裡低低懸掛著一輪光亮的月,那景像有說不出的詭異,既荒涼又野艷。
  「天啊!」她終於吁了口氣,重重躺回床上。
  她早就聽說過所謂的「白夜」,可親眼見著了,還是有些不適應。在那個燠熱的小島上,何曾看過這樣的景象!她是真正的來到他鄉異國了。
  異鄉的第一夜,沒想到床前溢滿如是鄉愁的明月光。
  叫人輾轉反側的一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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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0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由二樓東邊的房間窗戶望出去,總是會先看到一整片寬闊的天空,然後幾處低矮零散的灰白色房子,跟著泛著鄰制光芒的海藍便躍入眼底。通常,銀白的月亮會靜靜地從遠處山坡下寧靜的海面升起,無聲地照耀!山嵐輕掩,維多利亞夜霧沉落,夜色便就那樣籠罩了。
  維多利亞,這個異鄉的名字。維納斯靜靜坐在客廳的角落,注視著窗外技椏上的烏鴉。她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了。窗外太陽光仍然炙烈,午後時分,光影那麼濃烈,整個景象竟如同廢墟般的荒涼。
  屋子裡除了她,再沒有其他人。來到這裡一個禮拜了,每天她除了吃睡,就是呆坐在客廳角落,望著窗外那些嘎叫不休的烏鴉。大致上來說,她是很自由的;泰德.蘭姆提斯就真的如他所說,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並沒有特別的客氣。這一點,讓她覺得輕鬆許多。她其實也怕太多的客套。
  這個家沒有女主人,有一個鐘點女傭,每星期三次定時來掃除,還有一個煮飯的班奈太太,每天上下班。泰德本人在市中心一家美商公司擔任高級主管,每天忙得難見人影;艾利正逢暑假,每天總有三兩個同齡的朋作來敲門;至於亞歷山大,從來也沒有掩飾他的冷淡,難得能與他打照面。這個家每個人各過各的、各行其是。很快她就發現,她的出現對這個家並沒有太大的影響除了那個偏見、傲慢的亞歷山大──這讓她鬆了一口氣。她知道泰德與他的太太離婚了,但她沒有多問。
  嘎嘎──窗外的烏鴉又在叫了。來到這裡,她才第一次真正看見這種鳥類。說真的,她還真的想不出還會有哪種鳥類會發出那麼難聽的叫聲。每天、每天,她就這樣看著,靜靜地注視著。
  大門啪喀一聲,亞歷山大從外頭進來。她沒注意,仍然注視著窗外。看見她,他眉頭皺了一下,隨即往樓上走去。隔了一會,有半小時吧,他又下樓出門,見她仍然呆呆望著窗外,也沒出聲,面無表情地走出去。
  他跟艾琳娜約好了。艾琳娜的頭腦不怎麼樣,但有一副健美、性感的身材。雖然她在大學注了冊,卻有好幾個學科過不了關,都快混不下去了。不過,這倒無妨,反正他對她的腦袋本來就不怎麼期待。
  他將車子開往羅密歐餐廳。艾琳娜吵著要吃意大利料理,他也就隨她,只要她喜歡。對於女孩,他自認很包容,也懂得疼惜和欣賞。不過,他也有他的原則,觸犯了那原則,他的耐性就沒那麼好了。
  他將墨鏡取下,要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艾琳娜喜歡臨街欣賞風景,看人也被看。他一向很清楚她這種虛榮,也欣賞她這種虛榮。她是有條件那麼驕傲的,這一點,她自己很清楚,他也很明白。對於那樣的女孩,他一向很能夠欣賞;畢竟,懂得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的女孩才有魅力,他可不喜歡那種畏畏縮縮的籐蔓型女孩,軟趴趴的,依賴性又強,一點個性都沒有。
  坐了一會,他招手要第二杯咖啡。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鐘了。他開始覺得不耐煩。又等了半小時,還是沒見到艾琳娜的人影,他火了,抓起墨鏡便往外頭衝出去。上次他才因為這種事和她鬧得不愉快,才沒幾天,她又故態復萌。他討厭沒有時間觀念的人,偏偏艾琳娜腦袋卻蠢得不懂得「守時」兩個字該怎麼寫。
  他將車開得飛快,在十七號高速公路上飛車飆了一會!心情才漸漸暢快。他喜歡這種速度感。不過,如果他父親知道他以時速兩百公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飛飆,少不了一頓排頭。雖然如此,他還是喜歡這種冒險與刺激的感覺。以生命作賭注的遊戲,荒謬了一點,但暢快。就像他現在的心情。
  他將車子停妥,腳步輕快地走進屋子。一進門,便那麼不小心的看見那個維納斯。她仍然維持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角落,注視著窗外。
  他不禁皺起眉。她那樣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怕不都有兩小時了吧。她到底在看什麼?窗外除了樹和那群討厭的烏鴉之外什麼也沒有,有什麼好看的!
  他甩個頭,往樓上走去,很快就忘記。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肚子有點餓,走下樓來,她還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地,像雕像一樣,凝固住了。
  「你到底在看什麼?」他忍不住了,走向她。這是他第一次正視她的存在。這一個星期以來,他自過他的日子,對她視而不見,絲毫不理睬她,甚至沒開口跟她說過話。反正東方人就是那個樣,陰沉又畏縮,跟影子差不多,貼著牆壁在生活。
  「啊!?」她驚動了一下,轉過頭來。這才注意到他。因為沒意料,更沒想到,她的眼神明顯地淡漠有距離。
  「窗外有什麼嗎?我看你坐在那裡都快三小時有了吧?你到底在看什麼?還是──」他頓一下,沒問出來。會是思鄉嗎?可能。這些東方人不管到哪裡就是那一副陰暗的模樣,實在叫人不欣賞。
  「沒什麼。我只是在看──」她指指窗外那些烏鴉,不知英語該怎麼講。
  「烏鴉?」那有什麼好看的!他漂亮的眉毛又皺起來了。他實在搞不懂他們這些東方人。「艾利呢?他不在嗎?」
  「他跟朋友出去了。」維納斯站起來,似乎沒有意願再和他攀談下去。
  他摔擰眉,看她一眼,在她或許會開口說什麼之前,轉身走開。
  當天晚上,泰德.蘭姆提斯難得準時回家吃晚飯。一如往常,班奈太太替他們準備了馬鈴薯泥、炸雞和紅蘿蔔及生菜。艾利吃得津津有味,不時報告今天的玩樂心得。
  維納斯顯得很沉默。亞歷山大下意識地看了她好幾眼,說不出為什麼,竟奇怪地一直會注意到她。好像她突然從無形的影子乍變成一個焦點佔滿他視線,充滿存在感。他想不懂為什麼。好似一旦正視了某種「存在」以後,就很難再將那「存在」
  排除,那般突如其來。他看了又看她,發現她吃得很少,嚥不下的一種隱然的表情,卻又一口一口地吃著,很努力地將盤中的馬鈴薯泥塞進嘴巴裡。
  「泰德叔叔,」她突然抬頭。那般冷不防。亞歷山大驚了一跳,並沒有移開視線。「我想我暫時會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在這裡生活。可是,我的英語不夠應付日常生活瑣碎,我想找個學校好好學習英語,你覺得如何?」
  「很好啊。」泰德笑著點頭。他是有替她想過,因為工作太忙一直擱著,倒沒想到她自己先主動提出來。「亞歷的大學就有附設語言中心,讓他先幫你問問看。」
  他轉向亞歷山大。「亞歷,明天就麻煩你跑一趟,帶一些資料回來。」
  亞歷山大回個無所謂的表情,雖然不熱中,但也沒有拒絕。他是有些訝異。他以為東方人都很被動;尤其是東方女孩,說好聽是溫柔,難聽點就像籐蔓般依賴又沒個性,凡事等著別人替她張羅,倒沒想到這個維納斯自己倒有想法,又不怯懦把想法說出來。
  「不必了。」維納斯說:「我自己已經找好學校!也帶了一些資料回來。我打算明天就去註冊,下個星期開課。」
  這話說出來,不僅亞歷山大覺得驚訝,連泰德都不禁挑挑眉。他欣賞獨立的性格,不給人惹麻煩。本來他還預期維納斯這一來,或多或少會有一些麻煩需要他幫忙或解決,沒想到她一聲都不吭,一開始自己就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得好好的。一般來說,因為文化背景和民族性的差異,東方女孩顯得此較被動、依賴,可這個維納斯挺有個性的,他開始喜歡她了。她就跟她父親一樣,有稜有角的。
  「這樣就太好了。」他咧嘴笑開。「本來我還擔心你會不適應,沒想到你這麼獨立。不過,你其實不必這麼客氣的,只要告訴我一聲,叔叔會幫你張羅的。」
  「這種事我可以自己來。你工作那麼忙,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維納斯回了一個笑,憋住氣,把那半生不熟的紅蘿蔔塞進嘴裡,嚼沒兩下,便吞了下去。
  一旁的亞歷山大將她的舉動完全看進眼裡,偏支著頭,有意無意地瞧著她。她渾然不覺,又起一口馬鈴薯泥往嘴巴塞,太努力的關係,嘴巴張得大大的。正當她辛苦地終於把那團馬鈴薯泥順利地塞進嘴巴裡時,目光一瞥,不巧地和他的眼光對個正著。
  他沒表情,目光也沒移開,維持原來的姿勢;她也沒將目光移開,輕瞪著他,一口一口嚼著那黏得生膠的馬鈐薯泥。好半天,他終於把目光移開,她也把視線收回。她知道她的吃相不夠優雅,可也不怕他挑剔。大概他以為她會不好意思含羞脈脈又慌張地逃避他的視線吧,天曉得她就是少了那種小女人的柔軟細胞。她只是覺得煩躁。
  「爹地,」艾利吞了一口薯泥,不顧餐桌忌諱,語氣甚至帶有一些埋怨說:「拜託你,早上不要佔用浴室太久好嗎?樓下不就有一間了,為什麼要用我們樓上的?你的動作又特別慢,害我每天早上都要等好久。」
  「沒有啊!我什麼時候用樓上的浴室了!?」泰德一臉莫名其妙。
  艾利狐疑一會,轉向亞歷山大:「那一定是你了,亞歷。我說你每天跟艾琳娜約會是你的事啦,不過請你早上不要佔用浴室太久,那讓我很傷腦筋你知不知道。」
  亞歷山大任著艾利數落,沒說什麼。維納斯冷白的臉卻驀地刷紅。她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聲音很低,幾乎含在嘴巴裡,沒人聽清楚她在說什麼,也沒在意。
  可她的臉紅得那麼困窘,低得那麼難為情。亞歷山大注意到了,支著頭瞧了她一會,灰藍的眼眸抹了幾許深沉。
  「我還有工作要忙,先失陪了。你們慢慢吃吧。」泰德草草把晚餐解決,便抱著一堆文件鑽回他的房問。
  他一離開,維納斯吃得更努力,動作也急了,像急著擺脫什麼。看在亞歷山大眼裡,覺得她根本不是在享受食物,倒像垃圾機在解決、處理垃圾。他就那樣睨著她。她吃得很乾淨,盤中連一點渣肩都沒有。
  電話驀地響起。
  艾利跑過去接,揚聲喊說:「亞歷,電話。艾琳娜找你。」
  「說我不在。」亞歷山大連頭都沒回,雙手插進褲袋,逕往樓上走去。
  艾利和維納斯對看一眼,朝她扮個鬼臉,聳肩說:「八成又吵架了。」然後對著話筒說:「對不起,艾琳娜,亞歷還沒有回來。你要不要留個話?」
  維納斯起身把盤子和刀又放進洗碗機裡,聽艾利又說:「要他回來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好的,我知道了。再見。」
  「真受不了!這兩個人怎麼老吵架?」艾利邊抱怨邊啪啦地往樓上跑去!咚咚地用力敲打亞歷山大的房門,扯著喉嚨喊說:「亞歷,艾琳娜要你回電話給她!」
  「吵死了!」亞歷山大猛然打開門,凶了艾利一聲。不巧維納斯剛好走上樓來,他索性站在門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臉盛氣地瞅著她。
  兩個人的房間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剛好各在走廊的底端。維納斯瞥他一眼,並沒開口,背對著他走回自己的房間。
  她的背影顯得有些倔強,卻不是那麼沉默。亞歷山大低著眉、低低地瞅著她,發現一種存在似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有了焦點,被她的人緊緊揪著。
  他蹙蹙眉,將自己關進房間。他還是覺得不太舒服,覺得被冒犯──對於他不情願的事,他不會輕易妥協。
  這個晚上,真叫他輾轉難眠;每當他一閉上眼,眼前就浮起那個維納斯張大著嘴巴很努力地將薯泥往嘴裡塞的情景,且那雙烏透的眼睛還一點都不難為情地瞪著他瞧,不僅理直氣壯,還挺霸的。
  「DAMN!」他低咒一聲,霍地掀開被單,坐了起來。一整晚他被腦中那些影像攪擾地煩躁透了。他甩甩頭,開了門出去。他需要一些冰涼的東西冷卻他的煩躁。
  廊上僅有一點微末的燭光,有些暗。不過,他的視力很好,一雙灰藍的眼珠在黑暗中顯得透亮。他走下樓,從廚房倒了一杯水上來,邊走邊喝,透過透明的玻璃杯,那樣不防地,竟不意看到維納斯站在浴室門前。她背抵著門,一隻手撫著肚子,一副虛脫了的表情。
  他停下腳步,深沉地看著她。只見她重重吐了一口氣,拖著狼狽的腳步慢慢踱回房間。
  他在廊上站了一會,望著她掩閉的房門,若有所思地。
           ☆          ☆          ☆
  第二天一早,艾利旋風似的衝向浴室,發現門鎖著,尿急地猛捶著門叫說:「亞歷!又是你!請你動作快點好不好?我急死了──哎呀!」話說著,等不住了,一溜煙地往樓下奔去,幾乎和剛從浴室出來的泰德撞個滿懷。
  「怎麼了?這麼急!」泰德隨口問道。
  艾利人已經衝進浴廁了,又採出頭來,急聲抱怨說:「爹地,你說說亞歷好嗎?他老是佔著浴室不出來,很煩的,他知不知道!?」說完「碰」的一聲,急忙把門關起來。
  泰德笑著搖搖頭,似乎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我走了。」他提起公事包,朝空氣喊了」聲。
  車子才剛駛出車庫,卻見亞歷山大慢跑著進庭院。他打開車窗,探出頭說:「亞歷!你在這兒啊!怎麼艾利說……」
  「怎麼了?」亞歷山大停下腳步;狐疑地看著他父親,一邊用手臂擦著滿頭的汗。
  「沒什麼。只是艾利又在抱怨你佔用浴室的時間太長了。那小鬼真是的,愈來愈毛躁了。」
  亞歷山大沒答腔,思索著什麼似的,目光深了幾分。
  「那我走了。」泰德擺個手。
  「爸──」亞歷山大突然出聲攔住他。「我們每天都吃薯泥、生菜、雞肉牛肉的,吃久也膩。我想換個口味,請班奈太太準備一些中國式的料理,你覺得怎樣?」
  「好啊,反正我也挺喜歡中國菜的。」泰德沒什麼意見,倒有一絲納悶。「不過,你不是很討厭中國菜嗎?嫌它太油膩,怎麼.……」
  「我想換個不一樣的口味。每天淨吃那些,再好吃也會膩。」亞歷山大三言兩語把泰德的疑問擋了回去。即使是對自己的父親,他也沒有習慣把事情交代得太清楚。
  上了二樓,恰巧維納斯正從浴室出來,一邊還摸著肚子、吐著氣。兩人對看了一眼。維納斯表情怪怪的,隨即又進入浴室裡。他站在外頭等,等得不耐煩。隔一會,維納斯總算開了門,撞見他,腳步剛踏出去,又縮了回去。他面無表情,尾隨她進去。
  「你想做什麼?蘭姆提斯,你大沒禮貌了,我還在裡頭呢!」她窘透了,紅著臉大叫起來。浴廁裡瀰漫著一些味道還沒散,更加深她的難堪。
  亞歷山大默不作聲,冷靜地察看馬桶幾眼。
  她簡直難堪死了,衝到馬桶前,擋住他,紅著臉,帶一些情急之下的口吃叫說:「你……你到底想……想做什麼!?」
  這個人──他該不會是特地進來檢查她的排泄物的吧!?她連續一個禮拜都瀉肚子,情況實在很狼狽。
  「我看你的消化情況似乎不太好。昨天晚上也瀉肚子了對不對?」亞歷山大冷冷地望著她,平靜得根本若無其事的口吻。
  「你──」維納斯又驚、又窘、又難堪。他都看見了;不僅如此,他還當真是進來檢查她的排泄物。
  「你這個……這個人……」她的臉簡直紅得熟透,結結巴巴地,完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你應該早點說的。忍著不說只是讓自己多受罪。」亞歷山大一副就事論事的口吻。
  「說了又能怎麼樣?」維納斯忍不住一股氣,語氣有些沖。說了她的腸胃就能自動適應他們那些沒文化又沒營養的薯條、炸雞和半生不熟的垃圾食物嗎?她應該就事論事的,只是她實在受不了他那種傲慢的態度。
  「不怎麼樣。但你不說,對你一定沒好處。」
  他的話其實一點也沒錯。怛……維納斯皺眉瞪著他,眸底幾乎要起火花。浴廁狹小的空間氣流窒礙不通,幾乎要令她呼吸困難。她大力吸著氣,卻只覺得滿腔的混濁。
  「你不想麻煩別人是好的。但該開口的時候就該開口,再說這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還是那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
  維納斯莫名地又徘紅起臉,彷彿又聞到那碳水化合物作用後的味道。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聽到這些話,她或許會感激他。但現在,時間不對,地點更糟糕,他的若無其事只是讓她覺得更加窘迫難堪。
  「這麼說,我是否應該謝謝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話說到」半,該死的,她的肚子又絞痛起來。
  光看她皺眉的樣子,亞歷山大就猜出約莫是怎麼回事。他跨開長腿走出浴室,臨帶上門前,卻竟回頭說:「對了,為了避免水分流失太多,上完廁所後,最好多喝點水。」
  他的態度是那麼正經,表情是那麼認真,絲毫不讓人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維納斯窘困難堪地摔上門。真的!她一點都不感謝他,甚至還有一點氣懣──該死的!肚子裡大腸、小腸又絞得痛成一塊。她呻吟了一聲,後悔起當初決定來這個陌生的他鄉了。
  真是的!她不該忘了隨身帶一瓶征露丸的。
           ☆          ☆          ☆
  那個高大挺拔、長得相當迷人、表情卻有些內斂的南美男孩對她點頭微笑的時候!她正轉頭看著公佈欄的分班表。他擠到她身邊,高大的身材幾乎可以完全將她籠罩。她抬頭對他笑了一下,說了聲「嗨」。
  「嗨。」男孩也回笑一聲。說「男孩」其實不太正確,看他的樣子二十三、四歲都有了吧,曬了一身均勻漂亮的麥褐色肌膚,白白的牙齒,讓人很有好感。「在哪一班?」
  「喏──」她指著第四級的那張班表,順手指了自己的名字。
  「維納斯」他低聲念出了她的名字,像是在確認。然後修長的手指往上頭一點,說:「我在這裡。」
  安東尼.湯瑪斯。高她兩級,那是最高階段的班級了。
  「中午一起吃飯好嗎?」兩班教室就在隔壁,兩個人很自然地並肩走在一起。
  「好啊。」維納斯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得很乾脆。反正都是要吃飯的,兩個一塊吃熱鬧一些。
  到了教室,兩個人揮個手,各自走進自己的教室。
  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了。課程不算太艱深。那些東西其實以前在學校時她都學過了,現在只是算複習。她吃虧在字彙懂得太少,又不習慣這個語言,一旦對方辟哩啪啦說話的速度像連珠炮的話,她就沒轍了。
  吃飯的時候,人好多,學校自助餐廳簡直就像大菜場一般,吵得不得了。她費了一番力氣才擠出人牆。安東尼先找到她,替她端了餐盤到桌位。他預先為她留了一個位置,看來倒真的把先前說的話放在心上,誠心要和她一起吃午飯。
  「沒想到這麼多人!」她吁了口氣。真沒想到連吃頓飯都要費那麼大的力氣。
  「習慣了就好。」安東尼環顧四週一眼,笑笑地。「你從哪裡來的?日本嗎?
  你們國家的人口應該也不少吧?」
  她看看他,搖了搖頭。不過其實也差不多。她生長在一個擁擠的國家,來自一個擁擠的城市。
  「你不是日本人?對不起,我以為……」安東尼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歉。
  一看到東方人,他下意識就會以為是日本來的,分辨不出之間的差異。
  「沒關係。」她聳個肩,不怎麼在意。她不會把這個問題看得太嚴重,哪個國家對她來說都差不多,反正她是「人」就是了。
  她一口一口嚼著炸薯塊和雞排,一邊聽著安東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他自己。
  安東尼.湯瑪斯,二十四歲的電腦工程師,家往墨西哥市,父母是政府公務員,五個孩子中的老四。
  「所以,」他喝了一口加了奶精的咖啡,看著她說:「我已經習慣了擁擠的感覺,很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光一個墨西哥市就有一千多萬的人口,不習慣也得習慣。
  對他的幽默,維納斯會心一笑,跟著歎口氣說:「是啊,我也是。」所以,即使身陷在人潮中,處在怕有一百高分貝的嘈雜漩渦裡,她還是有那種本領、很鎮定地一口一口吃著如同蠟塊的炸雞肉。
  入境隨俗。人不管到哪裡,需要的就只是一個適應的問題。仔細想!所謂「物競天擇」其實也是一個適應的問題吧。關於她的「不適應」,她想,大概只要再多瀉幾次肚子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你下午選什麼課?」安東尼問。
  「發音。」
  「發音?我選了時事課。那我們還是在不同班級了。」語氣有一些惋惜。
  維納斯瞄他一眼,無所謂地說:「我的程度還沒有好到可以選那個課,選了只是多添挫折。」
  「說得也是。」安東尼漂亮的臉龐泛起迷人的笑容,輕輕柔柔的,使得他的臉孔顯得很優雅,有一種沁人心的魅力。
  「安東尼!」
  甬道走來兩個女孩,停在他們桌旁,和安東尼打聲招呼。左邊那個個兒不高,但身材十分苗條,金爍爍的一頭秀髮,也不知是不是染的。右邊那個一副標準的選美身材,長得十分甜,小小的一張臉,輪廓相當深。
  「嗨!莉莉、伊萊莎。」安東尼回頭和兩人打了聲招呼。
  兩個人順勢坐下來,聊了一會,問了維納斯的名字。甜姊兒伊萊莎還不到二十歲。兩個人也都是從墨西哥來的。
  「真的?」維納斯有些不相信。伊萊莎和莉莉的膚色都很白,輪廓也深,不太像她印象中的墨西哥人。
  「開始我也以為你是日本人啊。」安東尼插了句玩笑話。
  維納斯想想,不覺得莞薾一笑。
  離下午上課時間剩下十分鐘。安東尼早吃完了午飯。莉莉和伊萊莎要先走,維納斯此個手勢對安東尼說:「你們先走吧,不必等我。待會見。」
  「我可以等你。」安東尼倒很體貼。
  「不必了。」維納斯搖手。只是朋友,這種體貼會讓她有負擔。
  安東尼看看她,也不堅持,跟著莉莉她們先離開。
  她也不急,仍然很悠閒地啃著那些老得要命的炸雞肉。
  「你是XX來的嗎?」餐廳裡的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一個束方女孩突然坐到她身旁,猛叫人不提防。
  她沒聽清楚她的問話,但聽那女孩說著相同的語言,而且相同的腔調,很自然地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林紅紅。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維納斯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麼直接這麼乾脆的交友方式。她想了想,說:「你叫我維納斯就可以。」
  林紅紅給了她電話,又要了她的電話。用不確定的口氣問道:「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當然可以。」她有些不習慣,對她口氣的小心翼翼和鄭重。
  「那麼,明天見。我會打電話給你。」又是一聲鄭重。
  她真的不習慣那「鄭重」。她看著林紅紅的背影,沒來由地吁口氣,忽然覺得肩膀好酸。又一次意識到,她著著實實地身在異鄉了。
           ☆          ☆          ☆
  離晚餐時間還有五分鐘。
  平常這個時候,班奈太太早已把溫騰的食物端到桌上,收拾好一切準備回家了。今天卻有些怪異。都這個時候了,她卻還在廚房不知忙些什麼,一邊還哼著歌,而且不准他們探頭看個究竟,實在的讓人既擔心,又有些期待。
  「真是的!班奈太太究竟在做什麼!?這麼慢,我肚子快餓死了。」艾利歪著頭,托著下巴,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敲打。
  「急也沒有用,慢慢等吧。」維納斯一點也不著急。她倒希望班奈太太就那樣忙下去算了,她省吃一餐算一餐。
  「亞歷最賊了。」艾利又在咕噥抱怨。「他自己和艾琳娜上館子吃飯,我們就得吃班奈太太煮的。我也想吃披薩,班奈太太煮的東西難吃死了,對不對,維納斯?」
  維納斯回他一眼,眼底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神采。她還以為這些外國人味蕾都鈍壞了,原來!
  「都是爹地啦!說什麼班奈太大幫忙我們很久了,他不能再找別人。可是他自己又不常常在家裡吃飯。」他抱怨。
  「可上次吃炸雞和薯泥時,你不是吃得津津有味,直誇好吃嗎?」維納斯斜盼著艾利,軟軟刺了他一句。
  艾利聳個肩,一副沒什麼大不了說:「那是偶爾啦!我肚子餓嘛!再說,也沒得挑啊。」
  「好了。」班奈太太適時從廚房出來,端了一鍋朱澄暗紫不知是什麼的熱湯出來,愉快地說:「晚餐準備好了。讓你們久等了。」
  她將那鍋湯放在桌上,又端了一大盤五顏六色,十足大雜燴的東西出來。
  「天啊!這是什麼!?」艾利脫口驚呼出來,胃口倒了一半。
  維納斯也不禁想皺眉,對那鍋顏色恐怖至極的熱湯倒足了胃口。
  班奈太太替兩人各舀了一碗湯,說:「這是中國式料理,你們沒嘗過嗎?維納斯,你應該知道才對吧。還有這個──」她指指那盤大雜燴。「我特地去請教社區的中國太太,請她們教我的。你們快嘗嘗!」
  中國式料理?那樣朱澄暗紫活像是一桶餿水的恐怖東西叫做「中國菜」?但聽班奈太太那麼說,維納斯硬是將那股強烈的噁心感壓下去,定下心仔細瞧了幾眼。
  真的,是「中國菜」沒有錯,但她從來沒有聽過或看過那種料理方式。班奈太太大概以為只要將束方華人常吃的東西全湊在一起,煮出來的東西就叫做「中國菜」。
  那鍋顏色嚇死人的湯,仔細看了,裡頭有白菜、紅蘿蔔、香菇、芋頭、蝦子、紅辣椒,和芹菜、魚丸。整個湯滾得爛熟,全部的佐料幾乎黏成一團,糊糊的,濃稠得化不開,至於那盤大雜燴,有紅蘿萄、青蔥、洋蔥、紅辣椒、雞肉絲,加上小黃瓜切絲,還有白白透明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她憋住氣嘗了一口──哦,冬粉!
  半生不熟的。
  冬粉涼拌虧她想得出來。咬起來又硬又韌,像在吃橡膠。
  「怎麼樣!?」班奈太太一臉期侍,希望得到讚賞。
  「嗯……很特別。」她沉吟了許久,也不想說謊,好半天才想出這個借口。實在也是很特別。真的,中國菜名聞世界,虧她能煮得那麼難吃。
  「頁的!你喜歡嗎?喜歡就多吃一點。」班奈太太不懂那句「特別」的弔詭,顯得很高興,幫她盛了一大盤。
  「不必那麼多,班奈太太。」那滿滿一大盤涼拌冬粉,簡直叫她哭笑不得。
  「沒關係,你盡量吃,反正我也是特別為你準備的。」
  特別為她準備的?聽班奈太太這麼說,維納斯心軟了起來。想想老太太這麼用心,她實在不忍心拂逆她的好意,而且,又弄清了那盤雜燴到底是什麼束西……她將心一狠,大口大口地吞下那涼拌冬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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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04:10 |只看該作者
「來,還有湯。」班奈太太又熱心地為她盛了一大碗湯。
  她暗暗摸摸肚子,乾脆豁出去了。
  「好吃吧?」班奈太太滿意地看看他們兩個人。解下圍裙收好,取了她的皮包,說:「那我走了。你們慢慢吃吧。」
  「謝謝你,班奈太太。」維納斯向她道聲謝。
  「不必謝了。是亞歷怕你吃不慣這裡的食物,拜託我做些中國菜。我從來沒做過中國菜,希望你吃得還習慣。那我走了,明天見。」
  「亞歷?」維納斯愣住了。沒想到。
  「對啊。」班奈太太揮個手,帶上門離開。
  「呸!難吃死了。」艾利一口將冬粉吐掉,挑剔又嫌惡地移開那碗餿水湯。
  「亞歷在搞什麼嘛!沒事幹嘛叫班奈太太煮中國菜!這東西能吃嗎!?我還寧願吃炸雞排。」
  「其實也沒有難吃,你再試試看。」維納斯欲住氣又吞了一口冬粉。
  她沒想到亞歷山大會那麼做。他那算是在關心她嗎?她又該不該感謝他?
  「我才不要,難吃死了!」艾利說什麼都拒絕吃那一堆恐怖的料理。從冰箱找出了一包洋芋片和餅乾。
  她看著搖頭,說:「艾利,你不吃冬粉,吃那些垃圾零食更糟糕。」
  艾利置若罔聞。小傢伙外表看起來一副天真可愛的模樣,脾氣倒倔得跟牛一樣。
  屋外傳來煞車的聲響。艾利搶到門口,她跟在他身後。
  門外,亞歷山大的敞篷車大剌刺地停在庭院中,助手席上坐了一個性感健美的金髮女郎。女郎正靠向他,雙臂攀住他的脖子,熱情地吻著他。
  「什麼嘛!又跟艾琳娜和好了。」艾利一副見怪不怪。
  原來那個金髮女郎就是「大名鼎鼎」的艾琳娜。維納斯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的確長得很漂亮,很有味道;豐胸翹臀,相當性感。
  她將目光轉向亞歷山大。心中突然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酸酸的,不太舒服。
  亞歷山大轉過臉來,也看到了她。她狠狠瞪著他看一會,目光那般互不相讓,隨即將臉轉向一旁,掉頭走開。
  這天深夜,她還是把吃進肚子裡的全都瀉了出來。有一刻,她簡直覺得她虛脫得快死掉。她趴在浴缸邊,想起亞歷山大和艾琳娜擁吻的畫函。腸胃又開始絞痛,水土不服起來。
  她發誓,她再也不吃那難吃的掠拌冬粉。







第四章

  「維納斯!維納斯!」
  星期一總是使人覺得特別消頹懶散。維納斯一覺睡到了九點還沒起床,艾利雞婆地跑到她房間叫醒她。
  「幹什麼……」她半閉著眼,仍然睡得矇矇矓矓。
  「快起來!都九點了,你上課要遲到了。」
  「唔……你說幾點了……」那聲音仍然在夢遊。
  「九點。」艾利乾脆湊到她耳旁,大聲地嚷叫。
  「九點!?」她一驚,反射地坐起來,立刻清醒了。埋怨了艾利一眼,急忙跳下床。「你怎麼不叫醒我?都這麼晚了。」
  艾利好心沒好報,反而平白受委屈,嘟著嘴說:「我怎麼知道你還沒起床呢?我好心來叫你耶!你還抱怨──」
  維納斯睇他一眼,走過去拍拍他肩膀說:「好啦,對不起嘛!是我不對。我一時慌張,所以才胡說八道,你別跟我計較。」
  艾利聽她道歉,心寬了不少,心請也好多了。換一副老成的姿態和口吻說:「算了,我不跟你計較。你還不快點準備,已經遲到了。」
  維納斯轉頭看看時鐘,九點過五分。她以最快的速度準備妥當;不過,這時間沒公車,第一節課怎麼也趕不上了。
  「我看你乾脆請假算了。天氣這麼好,我們到湖邊游泳。」艾利站在大門旁看她穿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出著餿主意。
  「怎麼可以,學費很貴的呢!」她煞有其事地搖頭。
  「但你現在趕去也來不及了,這時間又沒公車──」艾利歪著腦袋,突然想起什麼好主意似。「對了!叫亞歷送你到學校好了。他有車,而且他也沒什麼事。」
  「我等公車就可以。」她站直了身,抓起背包。對艾利的話不置可否。「我走了,晚上見。」對艾利揮個手,開門走出去。
  出了門,她習慣性地仰高起頭,迎著高高闊闊的長天深深吸了一口加了薄荷般的涼氣。這個城市的人口不多,觸眼淨是翠綠的景色,空氣會沁入脾肺似,感覺很舒服。
  天空很藍,萬里晴天。看樣子又是一個干暖的日子。她輕吁口氣,瞇著眼望了望太陽。
  已經三個禮拜了,一切都上了軌道,她的腸胃也適應了這裡的食物不再作怪,生活是那麼平常,平常得好似她已經在這裡過了一輩子似。只是,不曉得何時開始,她竟養成抬頭看天的習慣。常常,天空藍得空蕩蕩的,就只一顆太陽,照得那麼寂寥。偶爾,因為天空太藍、太遼闊的緣故,陽光照得那麼沉默,又少人煙,她會覺得這是如此一個寂寞的城市,和她生長的地方完全不一樣,和有著同樣蔚藍天空的威尼斯也不一樣──她頓了一下,猛然愣住了。
  威尼斯?奇怪,她怎麼會莫名地想起這個城市?她對這個水都依稀有印象──亞得裡亞海瀲灩的水光、聖馬可廣場上肥嘟矮胖的鴿子,還有,斜陽懶懶的黃昏……可是,什麼時候呢?她怎麼會……她想不起來……她曾經到遇那個城市嗎?為什麼她會想起那對她來說應該是陌生的地方?……
  「不──」她重重甩頭,冷汗沁了一身。想起那些叫她頭痛;她厭惡那種感覺。那種痛得欲裂、彷彿要炸開的痛苦她嘗夠了,不想再承受。
  她抬起頭,冷不防撞見亞歷山大的視線。他坐在引擎蓋上,單膝弓著,下巴擱在膝蓋上,表情像空氣中的水氣一樣涼。看見她,並不叫她,也沒有親切的笑意;
  他知道她上課遲了,卻並沒有送她的意思。她也不理地,撇開臉,直視著正前方,抬頭挺胸朝車站走去。
  「嘿──你──我送你到學校吧。」他竟追上她,捉住她的手臂,語氣少了那麼一些傲慢。
  「亞歷!」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遠遠便跑來一個性感的身影,揮手喊著他的名字。
  她心中頓時又湧起那種奇怪的感覺,酸得很不是滋味,很不舒服。她直瞪他一眼,輕輕用開他的手,甩開頭說:「不必了。」
  「為什麼?你不是遲到了?」亞歷山大不理那叫喊,又捉住她的手臂,固執不妥協地也瞪著她,那目光甚至比太陽光還要灼烈火爆。
  「亞歷。」那個性感金髮美女艾琳娜走近了,唉聲歎氣的。她一走近,維納斯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黏香,更加覺得不舒服,胸口悶悶地。
  她狠狠地又瞪了亞歷山大一眼,突然覺得有點恨,自己也不知道尢什麼。她再次甩開他的手,大步走開。
  「她就是寄居在你家的那個東方人啊!」她急著想擺脫和逃離什麼,卻聽到艾琳娜用著嬌媚的聲音帶一點輕蔑地咯咯笑著。
  她覺得更恨了,還有一種奇怪的不甘心。她搞不僅自己這種情緒,就是不想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討厭見到他們親密的樣子。
           ☆          ☆          ☆
  一上午,她的心情就被莫名的惡劣情緒干擾著,根本無心聽課。下了課,剛走出教室,就聽到有人叫她,她抬起頭,是那個林紅紅。
  「可以和你談談嗎?」林紅紅一瞼很認真的表情。
  她聳個肩,無所謂。
  兩人一塊吃了午餐,邊吃邊聊,談得不外是一些異地的瑣碎。
  四處全是人,覆蓋滿聲音,吵得人神經衰弱。她一臉無動於衷,邊吃邊將炒牛肉裡的洋蔥挑到一旁。
  「你覺得日本人怎麼樣?」林紅紅突然開口問道。
  維納斯頓了一下,想想說:「不錯啊。」
  「我覺得不好。學歷不高,又不工作。」
  她聽得莫名其妙,一口青椒洋蔥炒牛肉就那樣停在半空中。好半天,她才總算搞清楚那個「不好」,是有特定對象的。她邊吃邊聽,牛肉甜得要命,連喝了好幾杯熱茶。
  故事很老套,可也很美麗浪漫。離鄉背井獨自到異國求學的年輕女孩,總是會在同一路的公車上見到一個斯文的東方男孩,她覺得好奇,又有一種奇怪的安慰,好似心裡有了什麼依靠。如此過了一年,她終於鼓起勇氣接近那個男孩,才知道他父母來自日本,他卻是在當地出生,說了一口流利的英語。故事就那樣開始了,很快就到了中場靠近了以後,她才發現一切和她原先想像的是那麼不一樣。她喜歡他、又不喜歡他;既想跟他在一起又嫌棄人家;不想接受他的親密要求偏又不放棄地死纏著人家……「你是說,你想結婚幫助他立業,可是他很花,說他不想結婚,女朋友很多,職業又不好,你覺得不妥當;然後,他跟你求婚,可是你不要,他乾脆跟你分了,去找別的女人,你不甘心,偏要纏著他;然後,他回過頭,又要跟你好,你又不要,可偏偏又不斷去找他,搞得他煩透了,乾脆問你想要什麼,你說你不知道──反正你就只是一勁要纏住他,不讓他好過就對──是不是?」維納斯聽得傻眼,把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一堆洋蔥的盤子推開,小小地吁口氣,喝了口熱茶。
  她第一次聽到這麼「詭異複雜」的故事,小心地重述一次,甚至還有點搞不清楚她自自己到底在說什麼,邏輯是不是有問題。
  她甚至覺得訝異,林紅紅怎麼會將這麼私密的事告訴她這個對她來說到底還是生分的陌生人。她覺得有些不安,知道太多別人的心事秘密究竟是種負擔。但看到林紅紅落寞的眼神那剎間,她便覺得無所謂了。她想她或許太寂寞!在這個異鄉沒有人和她說著相同的語言。
  「對,沒錯。」林紅紅抬頭看著她,剩下一大半的東西也不吃了。
  她想了想,不知道能說什麼,便問:「那麼,你到底喜不喜歡他?」
  「我也不知道,真的。」
  「怎麼可能!喜不喜歡一個人,你自己怎麼會不知道!?」維納斯覺得有些懷疑。連自己的感情都搞不清楚,還談什麼愛呢!
  「真的!我沒有騙你。」林紅紅的態度看起來似乎很認真。
  「好吧。」她歪歪頭。說:「那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林紅紅沉默了半晌,慢吞吞地說:「我想結婚,幫忙他。」
  「可是,他不想結婚……」
  不等她說完,林紅紅便插嘴說:「跟我結婚對他只有好處。我會幫他,不會害他。他交往的那些女孩,我也不比她們差。」
  「你別那麼一廂情願好不好?人家並不想結婚。」她忍不住皺眉。感情哪有那麼一廂情願的。
  「可是,我想幫他──」
  「拜託你好不好!人家他並『不想』結婚,他自由慣了,不想背負責任負擔。
  你以為你是誰,有那麼大的能耐能改變一個人!?」雖然認識還很淺,但既然林紅紅當她是朋友,以那麼認真、慎重的態度告訴她心裡的私密,她覺得她有必要和義務告訴她她真正的想法,不能光說些好聽的敷衍她。「再說,你所謂的『幫他』是怎麼幫?和他結婚,建立一個家庭,幫他生幾個小孩?白天他去上班,你做家務帶小孩,然後準備三餐,等他下班回家共享天倫之樂?是不是?」
  「……嗯……」林紅紅怯怯地點頭。
  天啊!維納斯忍不住搖頭了。哪有那麼一廂情願的愛情的!這是林紅紅要的、所謂的「幫他」;可是,很明顯的,對方並不想要這樣的「幫忙」。她覺得林紅紅對感情的認知與觀念有些問題,太一廂情願了。
  「他一直在騙我。我朋友都說他很過分,說他那樣不對。」
  天啊!維納斯不禁又搖起頭。
  「你幾歲了?」她忍不住要問。大概林紅紅的朋友都怕傷害她,而站在她的立場為她說話。但她卻一點都不覺得那日本男孩有什麼錯。感情這種事,哪能說誰對誰錯,甚至連誰負誰只怕都很難爭辯。而且,很顯然,那男孩只是想玩一場,並不真心喜歡她。一開始他的態度就很明顯,其實並沒有騙她。
  「二十五。」林紅紅臉色有些凝滯了。
  二十五──早已經不是小孩了;還那麼天真。維納斯想想說:「紅紅,我可以老實說嗎?」
  「嗯!」林紅紅很快點頭。「你老實說沒關係,我就是想聽真話。」
  應該說嗎?她有些猶豫。她不覺得林紅紅頁的喜歡那男孩。
  「我先問你,既然你想跟他結婚,他也跟你求過婚對不對,你為什麼不要?」
  林紅紅遲疑了一下,說:「他學歷不高,又只是個修車的,也不愛工作,我覺得不太好;而且,我也不敢跟我爸媽說。」
  「既然這樣,那你還在眷戀什麼?幹嘛還纏著他不放?」
  林紅紅又遲疑了一會,磨菇了半天,終於很老實地承認,有些恨,說:「我就是不甘心!」
  這就是了。維納斯靜靜地看她一會,說:「你這麼做對你也沒有好處。我這樣說好了──」她停一下。這些話,想想實在有些不負責任。她遲疑了一會,還是說了:「我希望你最好問問你自己,搞清楚你到底想要什麼。如果你想要結婚,人家已經擺明,他並不想結婚,只是想玩一場,我勸你最好放棄,別那麼死心眼,天涯處處是芳草。不過,如果你想要一場火辣的激情,填補你在異鄉的寂寞,時間到了便拍拍屁股走人,我想,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對象──就這樣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這種事,其實沒有人能幫你,除了你自己。」
  「我知道。」林紅紅低下頭。
  她看得有些不忍,說:「很抱歉,紅紅。我的話很刺耳。我無法站在你的立場為你說話,只能以中間的角度說出我的想法。」
  「我知道,我沒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聽林紅紅這麼說,維納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多少有些明白林紅紅的性格了。她的感情很激烈,不但敢愛而且更敢恨;誰對她不住,她就要報復。
  明白了這點,奇怪的,她竟然有點羨慕她──那般愛恨分明、鮮明的性格啊!
  她不禁想對她多說些什麼,身體稍微往前俯靠,說:「你不甘心也沒有用。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好好地用功,把英語念好,好好地打扮自己,絕不讓自己落得一副狼狽可憐相。我也絕不會再去找他,把自己弄得那麼不值;可等我學成,有了自信,我會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故意挑他經常出沒的地方去碰他,讓他瞧瞧。
  這是最好的報復方式,我要他後悔死當初看走了眼!」
  說完,她由自己先嚇了一跳,對自己這些強悍潑辣的想法驚悸不已。沒想到她骨子裡是這麼「可怕」的人,這麼的傲慢倔強。
  「對!我也是這麼想。」林紅紅大表同意地叫了起來,灰暗的表情暈開了一抹盎然的笑。
  「光是想沒有用,要去做啊。」她睨睨她,又下意識地看看自己。」早上干擾她的惡劣情緒那般突地又纏上來。
  「走吧。」她歎了一口氣,下午的課就要開始了。
  不管怎麼說,不甘心也好,不舒服也好,還是得先把這討厭的英語學好才是最重要的,就算要吵架也才不會落下風;不然,談什麼都難。
           ☆          ☆          ☆
  七點開演的電影,集合時間是六點十五分,現在時間已經六點三十五分,一群人還是姍姍來遲,不到小貓三隻。而從學校開車到市中心得需二十分鐘。
  「怎麼搞的!」維納斯開始覺得煩躁。為了怕遲到,她連晚飯都沒吃,卻不料那些人卻那麼悠哉。
  琴的目光和她相遇,苦笑了一下,對她的抱怨無能為力。維納斯無奈地吐個氣,忍下煩躁。琴雖是活動的負責人,但那些人不守時,對她發牢騷也沒用。
  她自顧走到一旁,不說話了。肚子餓得咕咕叫。
  來了幾個禮拜,她還沒進過電影院看過電影,前幾天在公佈欄上學校舉辦的「認識當地文化」活動內容竟是看電影時,她瞄見覺得相當的好奇,興奮了好一陣子,當下想都沒想便簽名參加了。她還想,西方人都很有時間觀念的,做事也很有原則,卻沒想到會是這種令人不耐的情況。以前他們總老是喜歡掛在嘴上如口頭禪說西方人怎麼樣、東方人又是怎麼樣;外國人總是歸類在一種特殊的天平上。可現在,她忽然覺得,管他什麼東方人、西方人,人類其實都一樣;骨子裡的劣根,其實都一樣。
  六點四十分,總算,該來的沒有來,不該來的當然也沒來,非出發不可了。她瞄了一下,一場預期轟轟烈烈的活動,結果只有小貓四、五隻。
  開車的多納將車開得飛快,勉強趕上電影開演的時間。進場之前,別人忙著撒尿、買零嘴,她好奇地逛了場子一圈──結果還是那句話,人類其實都一樣,全世界的廁所和電影院也都一樣。
  她鬆了一口氣。擠在一堆金髮、白皮膚、高鼻子、深眼睛的外國人當中,把腳蹺得高高的,十分的隨便自在。隔鄰那個左耳戴了一隻耳環的金髮男孩轉頭看她一眼,她也回他一眼,然後他咧嘴笑一下,她也咧嘴回他一個笑。大概腿長的關係,他那雙腿蹺得比她還高,牛仔褲還有幾個破洞。
  「這些外國人……」她暗暗搖頭。突然不禁要笑出來。什麼「外國人」,其實她自己才是沒頭沒腦闖入別人地盤的「外國人」!
  電影號稱是緊張刺激的動作片,結果對白多,鏡頭又冗長,拖泥帶水的,實在有夠難看;加上英語發音又沒有字幕,整部片子有一大半她根本是有聽沒有懂,就覺得更難看了。
  散場後才九點多,天才剛黑,還不算太晚。但這到底跟她從前自己一個人住時不一樣。她查一下公車時刻,要到十點才有車。
  「還是先打個電話吧。」她怕泰德已經回家,她這個「寄居人」卻還在外頭遊蕩,禮貌上說不過去。
  「維納斯!」她低頭塞率找著零錢,對街有人搖手喊她。
  燈光有些暗,她還沒有看清楚是誰,對方已經走過來。是莉莉和伊萊莎她們。
  「啊,是你們。」她倒不覺得意外。來了這些日子,她發現,這個城市真的很小,隨便走就可以碰到認識的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莉莉先開口。
  維納斯指指身後不遠的電影院。
  伊萊莎問:「好看嗎?」
  「超級難看。不過,如果你有睡眠的問題的話,正好可以幫你催眠。」
  莉莉笑起來,說:「你要回去了嗎?我們正要去跳舞,你要不要一起來?」
  維納斯搖頭笑說:「不了,謝謝。」
  「一起來嘛!大家開心地玩一場。」莉莉熱誠地又邀請。
  「不行啦,我不方便太晚回家。」
  「為什麼?你住在住宿家庭裡是不是?打個電話回去跟他們說一聲不就行了。
  你又不是小孩了。」伊萊莎睜著漂亮的大眼睛,簡直像個洋娃娃。
  維納斯微微」笑,懶得解釋太多,心想還是先打電話,其它的待會再說。她比個手勢,轉身走進電話亭。
  試了兩次,電話一直在占線中。她不禁皺下眉,耐著性子又撥了電話,這一次很快就通線了。
  「是你啊,維納斯。」艾利接的電話,一副忙得喘不過氣的口吻。「你今天好晚哦,還不回家?」
  「嗯,我有點事,晚一點才會回去。」維納斯不太流利地解釋著。她以前一個人生活,想做什麼就去做,還不習慣做什麼事都得向人交代解釋。
  「晚一點回來?多晚?」艾利還帶一點稚嫩的童音像狐狸一般地多疑起來。
  「你該不會也打算今天晚上不回來吧?爹地剛剛才打電話回來說他工作忙,今天晚上不回來呢。」
  「是嗎?泰德叔叔今天不回去呀──電話好吵,怎麼回事?」她聽說泰德今晚不回去,心想自己不好再在外頭逗留太久,正盤算著拒絕莉莉她們的邀請,話筒那端驀地傳來刺耳的雜聲。
  「是亞歷他們啦!」艾利沒好氣地說:「他跟艾琳娜不曉得從哪裡找來一堆唱片,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音樂,吵死人了。」說著,聲音轉偏了一邊,吼叫著:「亞歷,你能不能小聲一點!吵死人了!我在講電話你知不知道!」
  他的抱怨似乎有了效,吵雜聲小了許多。維納斯的心情卻莫名地跟著低落下來,沉甸甸的。
  「欽,維納斯,」艾利說:「你可不要在外頭逗留太久哦,別忘了你可是女生。好了,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回來?」
  「晚一點就是了。」她突然覺得鬱悶透了。本來她打定主意打完電話就搭公車回去,臨時卻改了口,從電話中不時傳來的那隱約的音樂聲讓她不禁要蹙眉。她看了莉莉她們一眼,說:「我要跟同學一起去跳舞,很晚才會回去,我也不知道幾點,不必等我。」
  「跳舞!?可是現在都快十點了哪!」
  「那正好啊。」她咯咯笑起來,有一點故意的痛快。「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必十點就上床睡覺。」
  「什麼嘛!」艾利有點不服氣,咕噥一聲,可也沒辦法。突然他又偏離話筒,高聲喊說:「亞歷,維納斯說她要去跳舞,很晚才會回來──」
  維納斯被他的舉動驚了一跳,不禁皺眉。聽著他又問說:「好了,告訴我,哪家舞廳,和什麼人在一起?」
  「艾利,」她悶哼一聲,沒好氣地說:「你也太囉嗦了吧,問那麼多做什麼!.
  要不要我連今天晚上吃了什麼,上了幾次廁所都跟你報告?」
  「我是關心你啊,不然我才懶得問呢!」
  這個小毛頭!維納斯搖搖頭,說:「是嗎?那多謝了;不過,如果你真的關心我的話,就幫我把冰箱裡那盤『涼拌冬粉』吃掉,別辜負班奈太太的好意。」
  「我才不要!」艾利怪叫起來。「你要害我拉肚子啊!」
  維納斯聽著哈哈笑起來。忽然話筒傳來艾琳娜那嗲聲嗲氣做作的嬌叫聲,好像踩到了幾隻死老鼠似。
  「怎麼了?」她的心沉下來。
  「艾琳娜啦!」艾利的聲音顯得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她剛剛叫著肚子餓,亞歷拿班奈太太做的那盤『涼拌冬粉』嚇她。她吃了一口立刻就吐出來,大呼小叫埋怨亞歷──」他頓了一下,像是怕維納斯擔心,語氣懶懶地又加了一句,說:「你不必擔心,頂多只是拉肚子而已,她是在跟亞歷撒嬌。」
  「哦。」維納斯沒表示什麼,只是覺得嘴巴有些火燥,不是滋味起來。她到現在還沒吃晚飯,肚子空空的,塞滿胃酸。
  雖然她不太願意承認,但她自己多少還是有些自覺,聽到亞歷山大的名字,總會讓她覺得敏感,心情無端沉甸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討厭聽到有關他跟艾琳娜的種種,總是讓她覺得不舒服;有時像加了醋似,破壞她心情原本一池微甜的寧靜海,心頭的滋味完全變了味道。她實在不喜歡那種感覺,偏偏常常要遇見,心裡便覺得更恨了,莫名其妙地有一股煩躁與騷亂。
  可惡!
  她真想狠狠地大叫一聲。她張口吸了一大口氣,不提防撞上莉莉和伊萊莎詢問好奇的眼光,硬生生地把那口氣吞進肚子裡去,悶入一團火燥裡。
  悶啊,真的是悶。她忍不住仰起頭,偷了一點空隙吁了口氣。
  她不懂。她怎麼會這麼容易煩躁、沉不住氣呢?──真不像她自己──她心悸了一下,隨即又不禁顰蹙起眉頭。
           ☆          ☆          ☆
  菸酒、搖滾、昏燈,舞池、汗水、喧嘩。
  暗影幢幢,尋樂人笑天涯。
  真的,全世界的舞廳長得都差不多,伸手不見五指,活像進了一個大黑店;時而五顏六彩的燈光旋來轉去,閃得人昏頭轉向;然後煙霧裊裊,一個一個人頭晃動,鬼影幢幢。就是那樣,沒什麼新鮮的。
  跟著莉莉她們進入這間大黑店時,廳裡正播著強勁有力的搖滾,高亢甜甜的嗓音不斷復頌著「跟我說謊吧,告訴我甜蜜的謊言」,音樂聲大得使人耳聾,籠罩在一片帶著甜甜滋味的謊言裡。
  維納斯下意識地想伸手搗住耳朵,但她才抬起手,很快就發現自己的不上道,隨即一派若無其事,順勢撥開垂在胸前的頭髮。
  「小姐們要喝些什麼?」剛在高腳的圓凳坐定,就有一個全身黑衣裝扮的侍者上前招呼她們。
  莉莉和伊萊莎各要了一瓶啤酒。那侍者轉向維納斯,立即,一股既濃且淡的香味襲向她。
  「請給我一瓶礦泉水。」燈光大暗了,她看不清對方,只是不斷聞到由他身上傳來的淡淡濃濃的古龍水香。
  那侍者突然嘰哩呱啦跟她講了一大串的英語,既快又流利,像水一般滔滔不停。從頭到尾,她只真正聽懂了一句,沒有礦泉水;不過,有水。他們賣水,價格跟啤酒一樣。
  她揮個手,對他那口熱極而流利的英語頭痛極了,有一大半有聽沒有懂,說:「隨便都好,只要給我水。」
  「好的。」他點個頭。
  「麥可!」吧台那邊,有個金髮女孩在對他招手。她穿著露肩中空裝,不知怎地讓人覺得很熟,像那個艾琳娜。
  那侍者走過去,和她對眼一笑。兩人對望著,笑膩膩地,交臂、親頰、擁抱,親密得那麼天經地義。
  維納斯收回目光,輕輕吐口氣。燈光那麼暗,又一閃一閃的,她根本看不太清楚,也不是太好奇;不過,她常常搞不懂這些外國人,可以熱情得那麼理所當然。
  不一會,那個叫麥可的服務生重新又回來,給了莉莉和伊萊莎各一瓶啤酒,然後給她一瓶水。他一靠近,一股淡淡濃濃的迷香便又襲來。她認得這香味,卡文克萊的「迷情」。不由得多看了那服務生一眼。她從不認識這樣一身香迷的男人;她的生活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就連那個自以為優秀的亞歷山大,通常也只是潔癖地一身自大無味而已。
  因為留了心,多了一分注意,她這才發現那叫麥可的服務生身形相當挺,而且高,輪廓分明,長得十分俊美,還有一股神秘的東方調──分明那樣一個英俊的東方男子。她愣了一下,根本沒想到。他那口流利透極沒有任何腔調的英語教人不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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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05:32 |只看該作者
 不過,就算他是一個東方人,那又怎麼樣?也只不過是外表。二十世紀都快結束了,誰管東方西方,更別說那個叫麥可的一口英語說得比她在街上遇到的一些當地人還道地。
  她甩個頭。空氣大污濁,一瓶水她已喝掉半瓶。飄蕩在空氣中的煙霧像乾冰一樣,很有一種舞台效果;音樂聲愈來愈大,節奏愈來愈快,舞池裡已有一些人快舞起來。她昂頭咕嚕地把剩下半瓶水喝掉,隨即起身,跟著莉莉她們滑進舞池。
  連續幾首快舞下來,體內的水分散失一大半,加上裡頭烏煙瘴氣的,她覺得簡直快呼吸不過來;不過,卻很暢快。她滑出舞池,走到吧台要了一瓶水,退回圓凳椅上,就著瓶口咕噥便灌了一大半,然後一邊喝著水一邊看著舞池裡忘情晃動的人影。
  每個人的表情看起來都很痛苦。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好幾次,那個一身黑、一身迷情香的服務生麥可就從她身前淡淡滑過,似乎忙得不可開交。舞池一堆人跳得渾然忘我,可舞池旁也有一堆人邊喝啤酒,只用眼睛在跳舞。她一口氣咕嚕地把水喝光!跳下高腳椅,拍拍屁股,往門口走去。
  「哇!」夜好涼。她需要透口氣。
  她走出門外,倚著入口的欄杆。對面就是維多利亞內港,海面上依稀有幾點黑黑飄動的影子,伴著海鷗叫。她吸口氣,沁涼的空氣直達牌肺。
  「啊!」有人走了出來。是那個黑衣麥可。看見外頭有人,似乎有些意外。
  「嗨。」維納斯禮貌地點頭一笑。
  「要喝嗎?」他很自然地走向她,不覺有什麼生分。手上拿了兩瓶啤酒,遞一瓶給她。看樣子,也是出來透氣。
  「謝了。」她接過啤酒。喝了一口,覺得還不錯,跟著又喝一口,一口接一口,臉龐很快就紛紅。
  「第一次來嗎?」看她那樣的喝法,他也不大驚小怪,表情很平常,懶懶地倚著欄杆。
  「嗯。」維納斯點頭。她的英語不算好,長篇大串的很費事,有時不小心還會咬到舌頭。
  「你的口音聽起來不像這裡的人,來唸書的嗎?還是旅行?」常常會有一些外國學生到舞廳裡來,尤其那些日本人,看多了,他也覺得平常。
  她喝口啤酒,揩揩嘴角,說:「都算吧。」
  他看看她,伸出手,說:「我叫麥可.李。」
  「維納斯。」她跟著伸出手。
  交換了名字,感覺似乎就熟了。
  麥可笑了一下,問:「哪裡來的?」
  她想了一下,還是照實回答。
  「啊,我知道那地方。我祖父是從香港來的,我父母在這裡出生。我還會說一點中文呢。」麥可笑起來。牙齒很白。他頓一下,補充說:「剛剛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
  她聳個肩,說:「我走在街上,那些老先生、老太太都問我是不是日本來的,完全搞不清。」
  「我也搞不清楚。這裡有很多日本學生,看到你這樣的女孩,我常以為是日本來的。雖然我會說一點中文,不過……」麥可也聳個肩。
  維納斯定眼看看他,忽然對他說一句中文。他笑笑地,又聳肩,不懂她在說什麼。他說的「一點」,果然只是一點謝謝、對不起、請、再見,就這些,這麼簡單、一點。
  「你在這裡出生受教育的?」維納斯間。她可不會傻得見到外表和她一樣、黑髮、黑眼珠的人就一廂情願地自以為人家是同胞。
  「欽。」麥可點頭。他跟她有不同文化基因的靈魂。「你英語說得不錯,腔調也不重。」
  「謝謝。不過,我的口語、聽力都還不行,我自己知道。有時不管怎麼練習,舌頭就是轉不過來,一不小心還會咬到。」
  為了證明她的話不虛,她還張大嘴巴,伸出舌頭。
  麥可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個女孩真有意思,既主動,又有一些保守矜持,可是又不是那麼放不開。
  「別急,慢慢來。你只要多練習就可以了。」他把剩下的一口啤酒喝掉,站直身子,說:「我該進去了。一起來嗎?」
  「我想再逗留一會。」
  「那好,我先進去了。」麥可擺個手,轉開身,又回過頭,說:「對了,我週末都會在這裡,今天只是臨時代班。你有空就再來玩。晚安了。」說著,對她眨了一下眼,亂迷魂的。
  「晚安。」她抿嘴笑起來,為他那種好情調。
  看到麥可,她不禁覺得,要成為一個迷人的男人還是不簡單的,除了先天的條件,後天的要素更重要,性格才是魅力所在,當然,品味、風度也不可或缺。像那個亞歷山大就差了一截──她怔一下。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想到他。
  她甩個頭。腦中忽而浮起一個隱約模糊的身影,絲毫沒有預警。
  她又怔了一下,加了一些恐慌。那個身影──是誰?她隱約有一種印象,好像曾在何時與誰有過如是這樣的會心與溫馨、讓人覺得甜蜜的交談相處過。可是──是誰?那個印象好模糊……「不要──」頭又痛了。她抱著頭,發著冷汗。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
  不想。不想。她拚命搖頭又搖頭,極力想用開腦海中那如幽靈般飄忽不定的隱約模糊的影子。
           ☆          ☆          ☆
  推開門的那一剎那,維納斯下意識地屏住氣息。她在門外站了幾秒,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最末一班公車十二點從市中心出發,下車再走一小段路程,回到蘭姆提斯位在北郊的家已經快一點了。半夜裡一個人在空蕩的站牌等車、走在空無一人的漆黑曠地實在是很緊張、刺激的事,但都沒有像現在一樣,教她神經繃得那麼緊,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心驚好半天。客廳相當暗,她想大家都睡了,鬆了一口氣。
  「你幹嘛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還得像個小偷似的躡手躡腳!?」角落裡驀然傳出冷諷帶刺的男聲。跟著燈亮起來。燈光下,亞歷山大那張性格、英俊的臉高傲地睥睨著她,嘴角還帶一抹譏誚。
  她嚇了一跳,沒防備,也來不及反應,做賊似的,心虛地紅紅臉,略低著頭,吶吶地說:「嗯,我……很晚了,我怕吵醒你們。」
  「是嗎?你也知道『很晚了』。」亞歷山大漂亮的灰藍色眼珠陰沉起來。「不過,你大概不知道,現在已經半夜一點了吧?或者,你根本還是用你那邊的時間在過日子。」
  這個討厭的傢伙!維納斯羞憤地漲紅臉,皺眉瞪了他一眼。看樣子他是特地來諷刺她的,每句話都帶刺。但她晚歸是事實,到底是她不對,她壓下忿躁,低聲下氣道歉說!「對不起,我和朋友在一起,沒注意時間,回來晚一點。如果吵到你,或給大家帶來什麼不便,請見諒。下次我會注意的。」
  「最好是這樣。本來你愛做什麼,那都是你的自由,我們也管不著;不過,你既然住在這裡,我們對史都華叔叔就有責任。這一點,相信你應該明白才對。」
  「是的,我明白。很對不起,下次我一定會注意。」維納斯悶哼一聲,心裡火極了。看他說得那麼冠冕堂皇,跟真的一樣,其實還不是故意給她難堪罷了。不過,這傢伙未免也太閒了吧,半夜裡不睡覺,故意等她回來諷刺她。
  亞歷山大站起來,沒說什麼,卻擺一副「那樣最好」的姿態,嘴角的譏誚也沒消。「你不在的時候,有你的電話,我請對方留話,他說會再……」話沒說完,電話便響起。
  他看她一眼,只「喂」了一聲,便將話筒交給她。
  「你的。」嘴角依然帶著譏誚,眼神也很諷刺。就有那麼沒禮貌的人,都幾點了,這個時間還打電話打擾別人,果真「物以類緊」。
  她默默接過電話,觸到他帶剌的目光,別開了臉。
  「喂?」她輕喂一聲,覺得納悶。她在這裡並沒有什麼朋友,再說都這個時候了,會是誰?
  話筒傳來一聲低啞、夾雜著傷痛和濃濃思念的呼喚。那是她熟悉的語言、熟悉的呼喚;他在對她說相思,說烙在那低啞的嗓音裡的痛楚。
  她震住了,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臉色蒼白起來。
  氣氛太沉默了,走到樓梯口的亞歷山大覺得奇怪,回過頭來,見她白著臉緊咬著唇,有些失神地站在那兒,蹙了蹙眉,停下腳步看著她。
  「怎麼了?」他看她沉默地放下電話,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維納斯猛一驚地抬起頭。那表情似乎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她抿抿嘴,掩飾什麼似的,低下頭說!「沒什麼,打錯電話的。」跟著急急地走上樓去。太急了,腳步顯得跟槍,險些絆倒,身形搖搖晃晃的,走到一半時,一腳踩空!往後跌了下去。
  「小心!」亞歷山大及時接住她,皺眉說:「你走路都不看路嗎?」
  維納斯卻只是咬著唇,臉色蒼白地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掉頭走開。這舉動讓亞歷山大愣了一下。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麼,卻沒想到她那麼傲慢。他壓低眉,瞪著她的背影,英俊的臉龐冷淡起來。
  不過,他沒忽略她那白得像紙的臉色。會是那通電話的關係嗎?他有些懷疑。
  他又瞪瞪她的背影,皺了皺眉。算了,不關他的事。
  他從容地走回房間。躺了一會,卻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
  「都是那個該死的東方女孩!」他猛然坐起來,低聲咒罵著。
  既然睡不著,那就算了。他翻身下床。高挺結實的身材在淡蒙的光線中顯得十分乖張。那麼傲慢的線條!
  他扭開燈,隨便找了一本書。才剛翻了兩頁,廊底那端便傳出一聲尖厲的叫喊。
  他摔起了眉,丟下書,大步走出去。
  「亞歷……」艾利顯然被叫聲驚醒,揉著惺忪的眼,站在房門外,茫茫地看著他。
  他毫不客氣地敲開廊底的房門,倚著門口,劈頭便不耐煩地說:「吵死人了!
  你大呼小叫地,到底在幹什麼!?」
  房間裡的維納斯顯然是醒著的。她抱著頭,伏在床上,聽見聲音,身體動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
  又在裝聾作啞!亞歷山大不耐煩地跟著說:「我不管你是不是跟朋友鬧什麼彆扭,還是有什麼不順心,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不過現在已經凌晨三點了,能不能請你安靜一點?」
  他的口氣是那麼不耐煩,維納斯卻動也不動,好像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
  艾利走進來,小臉蛋一臉睏倦,打著呵欠說:「維納斯,你怎麼了?是不是作惡夢了?」問得那麼天真理所當然,完全是小孩子的思維方式。
  維納斯動了一下,這才似醒過來,有氣無力地說!「到不起,我吵醒你們了嗎?」聲音顫抖著,有一種驚慌未定。
  「怎麼了?」亞歷山大站直身,這才發現她表情異常蒼白,緊蹙的眉摻著掙扎的痕跡。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頭有些痛。對不起,吵醒了你們。」
  「頭痛?怎麼回事?看過醫生沒有?」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有時會這樣,這是我以前就有的老毛病。」維納斯似乎不願多說,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搪塞過。
  「老毛病?」亞歷山大問題卻很多。「我爸知道嗎?你有沒有告訴過史都華叔叔?」不是他懷疑,以東方人悶騷的性格,什麼事都擱在心裡,老一副天快塌下來的表情,搞不好她這毛病連她自己的父親都不知道。
  「知道。」還好,維納斯點頭。
  亞歷山大臉色緩下來,說:「痛得很厲害嗎?雖然你說是老毛病,但我看還是去看醫生此較妥當。」口氣很僵硬,實事求是的意味居多,不是那麼親切。
  維納斯沒說什麼,楞默了一會,才答非所問地說:「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最好。」亞歷山大也懶得再跟她窮耗,長腿一併,大步旋開,說:「走了,艾利。回房睡覺了。」
  「可是,維納斯……」艾利不放心。
  「放心,她好得很。」對於維納斯,亞歷山大似乎連一點憐香惜玉的心情都沒有。
  「我沒事的,艾利。」維納斯勉強微笑安慰艾利。
  艾利聳個肩,隨著亞歷山大走出去。
  維納斯臉上的笑容立即僵持,隨即垮下來。她又抱住頭,整個人痛苦地蜷伏起來。
  她不懂──為什麼會作那個夢?夢裡的一切都那麼模糊,如在一片迷霧之中。
  那個面貌模糊的男孩又是誰?為什麼他會用那麼悲傷的語調呼喚她?夢中的她又為什麼覺得那麼痛苦,難過?……還有那通電話……她緊抱著頭,痛得幾乎呻吟起來。
  那究竟是誰?明明應該是她不認識、陌生的人;可是,為什麼,聽到那聲音,她的胸口卻沒來由的一陣悸痛,幾乎要窒息?
  他叫她「曼光」。用她熟悉的語言、熟悉的語調。他還問她,真的完全忘了他嗎……那暗啞低沉的聲音與黯然傷痛,叫她心一揪,那麼痛,心頭一陣空蕩,抓不住任何。
  她不明白,為什麼那個聲音叫她又痛、又難過、又懷念,恍惚似曾相識過,她只覺得心裡好酸,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為什麼會這樣?她不明白。跟她的頭痛有關嗎?
  她隱約覺得,她腦海中似乎有些模糊的影像,但每當她試著去想,她就會頭痛得厲害,呼吸也會跟著急促起來。好似她的身體在排斥著什麼,負荷不了;或還是在避免一些什麼……傷害吧,總之是她的身體承受不了的。她懷疑,會是跟她那場車禍有關嗎?還是那場車禍的後遺症?
  還有,她發生車禍後,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好痛!」她用力壓緊著太陽穴,呻吟起來。
  為什麼?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她已經逃得那麼遠了,為什麼還會作那個夢?夢中那個模糊的身影究竟是誰?
  「是誰?……」她喃喃呻吟著。
  誰都好,給她一個答案吧。








第五章

  夏日的太陽很可人,有時卻很惱人;才不過八點,整個房間就已經灑滿沙金似的光線。亞歷山大左閃右躲怎麼都躲不過四面八方襲來的陽光,極不情願且無可奈何地只好乖乖起床。
  「該死!」他看看時鐘,才八點,對著鏡子詛咒了一聲。
  這一、兩個禮拜,維納斯斷續地在半夜裡夢魘驚叫,沒有一次他不是從睡夢中被吵醒。剛開始,他勉強還忍受,漸漸地也被搞煩了。好不容易這幾天平靜一些,總算可以好好睡個覺,偏偏還有這個惹人厭的太陽。
  他踢掉長褲,抓了件襯衫。艾利那小鬼竟還沒頭沒腦地問他,維納斯是怎麼了,怎麼最近老是作惡夢──他怎麼會知道!而且,那也不關他的事,他才不在乎。
  他抓起梳子,隨便梳理了頭髮,便開門出去。冤家路窄,廊上那端,維納斯也正好開門出來。
  看見他,她只是輕輕點個頭,什麼話也沒說,便往樓下走去。他表情沉了沉,有些不是滋味。看她那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讓他覺得有些反感;
  再者,她那種態度,也讓他覺得不舒服。她太理所當然了,毫無道理地闖入他的領域。
  他蹙蹙眉,重回房間撥了個電話給艾琳娜,才慢慢地晃下樓去。
  「早啊。」意外地,平常老是忙得不見人影,更別說吃早餐的泰德,竟然出現在餐桌旁,桌上還放著一杯咖啡。
  「爸!」亞歷山大有些驚訝,說:「真難得!你今天怎麼有時間吃早飯?」艾利大概還在睡覺,維納斯應該出門了。他父親一個人無事地喝著咖啡,更襯得悠閒。
  「再怎麼忙,喝杯咖啡的時間總該有的吧。」泰德笑了一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亞歷山大扯扯嘴角,像是不以為然,對他父親的話不是很認真在聽,自顧倒了一杯咖啡。
  「亞歷,」泰德說:「聽艾利說,最近這些天維納斯常常作惡夢,半夜還會驚叫著醒過來,是真的嗎?」
  「唔。」亞歷山大隨口應了一聲,攤開報紙,一邊喝他的咖啡,漫不在乎的。
  「究竟怎麼回事?你怎麼沒有告訴我?」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亞歷山大瞅了他父親一眼,丟下報紙,抓了兩片土司,慢條斯理地塗著奶油。「惡夢人人會作,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泰德皺了皺眉,說:「可是,艾利說……算了,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我怎麼會知道。」亞歷山大口氣極為冷漠,一副事不關已,並不關心。
  對兒子的冷淡態度,泰德有些無可奈河,退一步說:「一定有什麼原因才對。你只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就可以。你應該還記得吧?」
  亞歷山大皺緊了眉,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說:「我怎麼記得了那麼多!那天晚上她三更半夜才回來,誰曉得她在外頭發生了什麼啊!?」說到最後,想起什麼似,啊了一聲。
  「怎麼?」泰德語氣急了起來。
  亞歷山大轉頭看看他父親,思索著,說:「那天晚上,她接了一通電話,但一直沒說話。我看她臉色似乎有點蒼白。然後,那天她就作惡夢了……」
  「什麼樣的電話?你知不知道是誰打來的?」
  亞歷山大搖頭。「不過,電話是我接的。打電話來的那個人是個男的,聲音相當低沉,有一些沙啞,但聽起來很年輕。」
  「是嗎?」泰德搓搓手,態度竟有些焦慮。「我得趕緊通知史都華才行。」
  看他父親那焦慮的樣子,亞歷山大十分不以為然,說:「拜託,爸,你不是說著玩的吧?我是不知道史都華叔叔多疼他這個女兒,但她都幾歲了!只不過作個惡夢都得這般勞師動眾嗎?」
  「這是有原因的。」
  「喔?什麼原因?」
  亞歷山大的態度不僅相當不以為然,而且漠不關心。
  泰德歎口氣,搖頭說:「亞歷,維納斯都和我們共同生活一段時間了,你對她的態度就不能再友善一點、多關心她一些?就算是外人,你對她好,對你也沒有什麼損失。」
  亞歷山大抿抿嘴,看看他父親,倔傲說:「爸,雖然你跟史都華叔叔是好朋友,但這是兩回事,你不能強迫我喜歡她……」
  「我不是要你喜歡她。」泰德打斷他的話,說:「我只是希望你多少關心她一些,對她友善一點,畢竟她跟我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他停了一下,又歎口氣,續說:「我知道我沒有徵得你跟艾利的同意,便擅自答應史都華讓維納斯到我們家來是太獨斷、草率了一些。這一點,我向你道歉,我保證,這種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不過,亞歷,維納斯都已經到我們家了,她在這裡無親無故,我們就像她的親人一樣。我不能要求你太多,而且就像你說的,我也不能強迫你;但,我希望你的態度至少親切一點。」
  「我以為我對她的態度已經夠友善親切了呢。看樣子,你是覺得還不夠。」亞歷山大面無表情,連聲音也沒表情。
  泰德瞪瞪眼,不知怎麼接口。有個太聰明的兒子就是有這種麻煩。他吁口氣,表情一整,臉色凝重,語氣相當認真地說!「我知道你對我的擅自決定心裡一直很不高興,不過,亞歷,我希望你──不,爸爸請求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多注意維納斯,多照顧她一些。」
  他的態度不像在開玩笑,亞歷山大下意識地皺眉,沉默了半晌,才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爸。你知道維納斯有頭痛的毛病嗎?」他父親的態度認真得讓他覺得奇怪。事情一定沒那麼簡單,在答應任何事之前,他總得先弄清楚。「那天她半夜魘醒,抱著頭說頭痛,還說那是老毛病──是真的嗎?」
  「唔……好像吧。」泰德避重就輕,想一語帶過。
  「好像?」亞歷山大不放鬆,皺眉問:「是不知道還是不清楚?可是,如果真像維納斯自己說的,頭痛是老毛病,史都華叔叔把她交給你,不可能沒告訴過你。」
  泰德看看兒子!想想說:「其實,那不是什麼老毛病,是車禍的後遺症。半年前,維納斯發生了一場車禍,雖然不是很嚴重,但從那時候開始她便有頭痛的困擾。就是因為這樣,你史都華叔叔才送她到這裡。」
  就這麼簡單?亞歷山大抱著雙臂,沉吟一會,說:「可是,就這樣放著不管行嗎?
  頭痛不是小問題,不找醫生治療怎麼行?她應該定期上醫院治療才對,史都華叔叔怎麼反而將她送到這裡?我不懂,為什麼?」懷疑的精神充分發揮,目光銳利地盯著他父親。
  泰德垂下眼,避開他目光的詢問,支吾說:「嗯……這個……好像情況不是很嚴重的樣子,所以……嗯……」
  「爸!」亞歷山大表情凝肅起來,銳利的目光逼緊,很有一股迫人的力量。
  「請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你不必……」
  「我有權知道。」亞歷山大沉穩地打斷他父親的話,態度冷靜到有一種寒森的氣息。「你不認為我沒有選擇餘地地被迫和一個陌生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應該有權利知道一切才對。」語調極為平穩,卻那麼堅持,完全不妥協。
  泰德靜默了一會,像是在考慮,然後抬頭看看兒子,又移開視線,目光停留在牆壁上,想了一會,才吐口氣地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聽你史都華叔叔說,維納斯發生車禍後雖然有輕微的腦震盪,但並無大礙,之所以會頭痛,嚴格說起來,並不是車禍的後遺症,而完全是心理問題。」
  「心理問題?」亞歷山大忍不住插嘴問道。
  泰德比個手勢,要他稍安勿躁。「你知道的,你史都華叔叔跟他太太離婚很久了。他們夫妻離婚後,維納斯便一直跟著母親住。幾年前,她母親再婚,生了一個兒子,加上再婚的先生原就有一個女兒,她反倒像個外人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搬到外頭一個人住,偶爾回去探望她母親和大家。每次她回去,小弟弟都很黏她,她也很疼他。有一次她帶小弟弟出去散步,因為某件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史都華並沒有說得很清楚。總之,她忽略了在身旁的弟弟,三歲的小弟弟一個人過馬路,被一輛大卡車撞飛了天,傷勢很嚴重,差點搶救不回來──「她母親趕到醫院,以為孩子沒救了,傷心過度,情緒一時失控,對維納斯說了重話。維納斯認定是她害死了弟弟,相當自責,加上她母親的不諒解,恍恍惚惚地被車子撞倒在路邊,幸好傷勢並不嚴重,卻昏迷了兩天,等她醒過來後,居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她把相關的一切全都忘記,包括弟弟的車禍,甚至她的母親她也忘記,變得不認識。只記得你史都華叔叔。每當她試著去回想,或者碰見和事件相關的事物,便會引起劇烈的頭痛。你史都華叔叔伯她再受傷害,也希望她就此忘了這一切傷心的事,所以才說服她到這裡來。」
  「原來如此。」亞歷山大屏住氣,想想又說:「這麼說,她得了『失億症』?」
  「也可以這麼說。」泰德點頭。「醫生說,依她的情況,屬於一種『強迫性失億』。她仍然記得你史都華叔叔,日常的生活常識和學識能力也並沒有消失,她只是忘記了與那件事相關的一切人事或物;也就是說,她強迫自己忘記了那一切。這是我們身體保護自己的方式。她當時心裡一直認為弟弟死了,自責太深,加上母親當時的不諒解,也許還有一些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因素,這種種衝擊,使得她的精神承受不住,身體也負荷不了,隨時有崩潰的可能。把相關的記憶忘掉,她的精神才不會受侵蝕、受傷害。也可以說,她下意識在逃避發生的一切,頭痛就是明顯的例子。她不願想起那一切,逃避它,因為對她來說,那是非常痛苦的記憶,所以她強迫自己忘掉。」
  「我懂了。難怪你那麼緊張,急著通知史都華叔叔。」亞歷山大總算明白。想了想說:「但這樣真的好嗎?光只是逃避,如果維納斯一輩子都記不起來那該怎麼辦?」
  「應該不會吧。史都華說等維納斯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心情更穩定,會找個適當的時機讓她和她母親與弟弟見面,告訴她一切。也許能刺激她的記憶。」
  「車禍後,她都沒有再和她母親、弟弟見過面嗎?」
  「不,見過;不過,她完全不記得他們了。」
  「那麼,她知不知道她弟弟其實並沒有死?」
  泰德搖頭。「不。在她發生車禍、失億以前,她一直以為她弟弟沒救了;也就是說,在她潛意識裡,她一直認為她害死了她弟弟。」
  「為什麼會這樣?她弟弟不是明明被救回來,活生生站在她眼前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對她自己的苛責吧。她不能原諒自己。」
  「這樣她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背負這種愧疚?」亞歷山大鎖緊了眉。「史都華叔叔不應該將她送到這裡的,應該讓她留在那裡,幫她恢復記憶。」
  「起先我也這麼想;不過,史都華有他的顧慮……」泰德起身倒了一杯水。
  「她弟弟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因為倒地時被疾駛的汽車輾過,傷到了腳,導致行動有些不便。」
  「但那又不全是她的錯;再說,她也不是故意的。」亞歷山大不禁有些激動,起伏的感情偏向了維納斯,為她說話。
  泰德看了兒子一眼,有些奇怪他的激動。「這當然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不過;我現在倒贊成史都華的做法。何必逼得太急,讓她喘口氣不是很好?讓她自由自在、心理沒有負擔地過些日子不是很好嗎?」
  「這哪是沒有負擔!她的記憶不恢復,事情就永與遠在那兒,在我們不知道的背面。她其實一直在承受痛苦。我不敢相信,史都華叔叔竟會有這種鴕鳥心態!」
  亞歷山大極不以為然,語氣不自覺高昂起來。
  「這不是鴕鳥心態,史都華只是考慮比較周詳。亞歷,你可別亂來。」泰德不由得加重口氣,警告亞歷山大:「不管你如何不贊成史都華的做法,我們沒有權利介入,更沒有權利破壞維納斯目前平和的生活。」
  「我明白;但是……」
  「夠了,亞歷。」泰德打斷他的話:「你能夠站在維納斯的立場為她著想,我很高興!但記住,我們沒有權利說什麼,況且這也不是我們說什麼就能改變的事。順其出自然不是很好嗎?時候到了,該來的自然會來。」
  「但如果那個『時候』一輩子都沒到呢?」亞歷山大反問。
  泰德沒有回答,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突然間:「你不覺得現在這樣的維納斯很好嗎?開朗、聰明,心裡有什麼想法就會直接表達出來?」
  亞歷山大被問得錯愕住。
  泰德微微一笑!又拍拍他的肩膀,噙著笑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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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05:53 |只看該作者
  等他離開了,亞歷山大才回過神,心裡嘀咕著。他怎麼會知道現在這樣的維納斯好不好?天曉得,他看她跟一般的東方女孩根本沒什麼差別。什麼聰明、開朗、有話直說──依他看,根本就是粗魯、無禮、沒教養!
  「算了,我幹嘛理她的事?」他擋住桌面站起來,有些悻悻的。
  現在回想起來,他剛才的態度實在有些失常。雖然在她身上發生了那種事情,但看她那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他可不認為她需要同情。看她那副猖狂的模樣,對她說「同情」搞不好還太褻瀆了。想想,那個女孩實在太不可愛了;她那一身的姿態,常常給他一種感覺,好像在說,她就是她,不會受任何事情影響,理直氣壯得叫人討厭。
  真是的!太不可愛了!
           ☆          ☆          ☆
  又是那種萬里無雲的天氣,整個天空藍得空蕩蕩。維納斯頻頻望向窗外,一直覺得坐不住,一顆心浮了起來。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剛出了教室,便被林紅紅一張消沉的臉給嚇住。她趕緊將她拉到一旁。
  「怎麼了?」她觀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問。
  林紅紅翻著一雙死魚眼直瞪著她,什麼話也不說。好半天,突然「哇」一聲哀叫出來,垮著臉說:「他不見了!我找了他一個禮拜,都沒有找到。打電話過去沒人接,去他住的地方也沒人應門。我問了好多人,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
  又來了!維納斯吁口氣,搖了搖頭。
  「這不是正好嗎?趁機把他甩了,另外找比他更好的人。」她半正經、半開玩笑。
  林紅紅搖頭說:「我聽說他最近和一個加拿大女孩走得很近,他一定是跟她在一起了。」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啊。你幹嘛那麼不死心?」維納斯一臉不明白。林紅紅的個性實在真像牛皮糖,也不管對像好壞,黏住了就不放。
  「我不知道。他故意躲我,我不甘心。」
  「何必呢?」她實在不懂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對方就是不喜歡她,這樣死纏爛打的有什麼意義。「你光是這樣跟他耗,書都甭念了。」
  「我知道,我會唸書的。」林紅紅表情黯然,眼神無精打采地看著地上。「你放心,我會好好唸書的。」呆了半晌,然後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會唸書的。我走了。」說著,駝著背,轉身走開。
  「紅紅──」維納斯叫住她。「放棄不就好了嗎?幹嘛自己找罪受?」
  說完,忽然覺得自己很不負責任,不經思索就胡說一通。
  林紅紅搖搖頭,沒說什麼,駝著背走了。那背影像在說,寧願被愛所傷,也不要不曾嘗過愛的滋味。她站在那兒,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胸中五味雜陳,卻複雜得沒有名目。
  「嗨!維納斯,你幹嘛站在那裡發呆?」安東尼和一票墨西哥同學走過來。遠遠地,他就瞧見她,一下子就認出來。她身上有種奇特的氣質,有一點無所謂,又像老有什麼心事般。
  「啊?沒什麼。」維納斯回過神。那群墨西哥同學幾乎個個勁裝打扮,光是站在那裡就很搶眼。他們這些外國學生發育好,身材比例又適當,怎麼打扮怎麼好看。
  「我們要去看電影,你要不要一起去?」在這裡,通常星期二晚上的電影票特別便宜,往往大排長龍。
  她歪頭想想,也不是認真考慮,很快便點頭。
  一票人浩浩蕩蕩地殺到市中心,在速食店胡亂解決了晚餐,隨即班師往電影院。幾個墨西哥同學呱呱地講起西班牙話。這個語言又快又零碎,聽偏了好像在吵架。維納斯看著那幾個講得興起,兼之此手劃腳的墨西哥同學,目瞪口呆起來。
  「放心,他們不是在吵架。」安東尼拍拍她,微微一笑。
  「我知道。」她跟著笑起來,對自己發愣的蠢相愈想愈覺得好笑。「不過,你們講話的速度好快,叫人歎為觀止。」
  安東尼抿著嘴笑似乎很同意她的話。他此個手勢,笑說:「你知道西班牙話的『朋友』怎麼說嗎?」
  這個她知道。很快點頭說:「我知道。Amigo──對不對?」
  可是她的發音怪腔怪調的,安東尼拍掌哈哈大笑起來。
  居然笑成這個樣子,太不給面子了吧。她佯裝生氣,幸悻地說:「嘿,安東尼,你笑成這樣,未免太傷害我的自尊,太不給面子了吧。」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安東尼又比個手勢,仍然收不住笑。他笑起來十分好看,十足一個大男孩,陽光型的。
  幾個人邊說笑邊往電影院走去。一路走過,經過了好幾處咖啡館;露天咖啡座上坐著三三兩兩的顧客,戴著墨鏡,懶懶地曬著太陽。觸目淨是穿著短衫、短褲,外加一雙洞洞涼鞋,或者背心、無肩迷你洋裝,露臂又露腿的男女老少。這個維多利亞城夏季平均溫度約莫攝氏二十度左右,堪稱是這個楓葉國氣候最溫暖的地方。
  對她這個在亞熱帶島嶼長大的人來說,這樣的氣溫還嫌冷,但顯然地,對這些當地人而言,簡直熱得出汗。維納斯不禁低頭看看自己那一身秋衫;涼風吹來,撩得她長衫下的寒毛全豎起來。
  她轉頭看看安東尼,他也是一身短衫、牛仔褲,展露出結實的好身材。他也在打量她,露出不解的表情:「我常常覺得很奇怪,你這樣……不熱嗎?」
  「不會啊。」這裡的空氣干,太陽只會曬得人黑黝,一點火氣都沒有,不似熱帶陽光來得炙烈,熱力一上身就如著了火。溫吞得很陰險。
  「可是,天氣這麼熱。」
  熱?這樣的程度叫做熱?維納斯輕笑起來。目光一瞥,和她前方路旁露天咖啡座上那個一身黑衣、黑褲的男孩眼神猛不防相遇,笑容就那麼凝住。
  「亞──蘭姆提斯!」她很意外,不禁脫口叫出來,叫得很生疏。這樣的偶然,真是的,這個城市,實在太小了。亞歷山大還是那個樣子,帶幾分氣焰,一副旁若無人。
  亞歷山大反射地皺眉,沒來由地覺得生氣。從他們那群人打對面走來時,他就看到她了。他看她和那個墨西哥男孩有說有笑地,似乎很開心的樣子,不由得有幾分氣。他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快樂的。她怎麼可以和別人那樣愉快開心地說笑!?他覺得相當不舒服,很不是滋味。
  「你可以叫我亞歷。」他面無表情,敵視地看了安東尼一眼。
  「啊!?」維納斯愣住,更意外。亞歷山大的反應太反常,讓她措手不及。她本來還以偏他會給她一個白眼,或者愛理不理,沒想到他那麼「友善」,實在叫她受寵若驚。她吶吶地說:「你怎麼會在這裡?在等朋友嗎?」
  「嗯。」亞歷山大隨便嗯了一聲。
  「是嗎?」維納斯喃喃地。躊躇了一下,安東尼還在等她。「那我先走了,不打擾你。」
  「那是你同學嗎?」亞歷山大將目光對著她?有些沒話找話。
  她連忙點頭,心裡有一些歡喜。「對啊。我們正打算……」話沒說完,側方一個人影逼近,婀娜多姿地款擺向亞歷山大,很親密地摟住他的脖子,當著眾人的面──或者說,當著她的面,纏綿地親吻他。
  沒有人側目。這是很平常的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又一陣涼風吹過,掃開一些熱氣,維納斯瞼色卻白得發冷。
  「等很久嗎?」金髮美女挨著亞歷山大身畔坐下來。是那個艾琳娜。她側頭過來,看見維納斯,揚臉笑說:「是你啊,嗨!要不要一起坐?」
  「不了,謝謝。我還有事。」維納斯一口回絕。擋開亞歷山大投來的目光,不去看他。原來他和艾琳娜約好了,她應該早就想到的。
  她甩頭走開,不想再看下去,心裡極不舒坦。
  「等等──」卻被亞歷山大叫住。「如果你又要像上次那樣,那麼晚才回去,記得打個電話回去給艾利。」
  「哎呀,亞歷,人家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你怎麼像個保母一樣!」艾琳娜嬌聲笑起來,好像亞歷山大說了一個多有趣的笑話。
  維納斯繃緊臉,面無表情地掃了他們兩人一眼,什麼話也沒說,狠狠地掉頭走開。
  一天的好心情,就那麼完全被破壞。
           ☆          ☆          ☆
  如往常一樣,泰德.蘭姆提斯又無法準時回來吃晚飯;班奈太太也依然如往常地完全不受影響,在廚房忙得很起勁。她邊哼著歌、邊準備晚餐,整個廚房瀰漫著醬料香,甚至氾濫到客廳來。
  「嗯,好香。」客廳裡,艾利和維納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亞歷山大則坐在一旁看雜誌。艾利鼻子最靈,涎著口水一路尋味到廚房去。
  「去去去!別來這裡礙手礙腳,還沒好呢!」班奈太大嫌他礙事,將他趕出廚房。
  「讓我看一看嘛,小器。」艾利被香味引得肚子呱呱叫,早等得不耐煩。
  「艾利,」維納斯說:「你別那麼急,很快就好了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班奈太大做飯時最不喜歡……」話說著,一陣濃烈的香味撲進她鼻腔,偷襲得很突然。她半張著嘴,楞在那裡,心頭猛悸了一下,沒道理地紛亂起來。
  這味道……她夢遊似的站起來,往廚房走去。這香味那般似曾相識過,撩人被封印的記憶……艾利見狀,嘟起嘴咕噥說:「什麼嘛!叫我不要急,自己還不是一樣。」
  亞歷山大也覺得奇怪,有些驚訝抬頭盯著她。
  「哎呀,維納斯,怎麼連你也……」班奈太太看見她進來,也覺得意外,卻笑瞇瞇地,有幾分得意。
  「班奈太太,你現在做的是什麼?這味道好香。」維納斯望著鍋裡那些冒著泡,鮮紅濃稠得像溶漿的東西,瞪直了眼,情不自禁被拉過去。
  「這個啊……我在做醬料。」班奈太太驕傲地宣告。「今天我為你們準備了美味的意大利料理。不是我在說,這可是我拿手的,用我獨家秘方調配的醬料配上口
  感十足的意大利面,吃過的人可都讚不絕口。你別看這不起眼的麵條,這可是有學問的,煮的時間和火候掌握得不對,味道可全都走樣。」
  「意大利面?」班奈太太一張口就滔滔不絕,但維納斯什麼也沒聽進去,唯獨這個詞像白刃一樣猛刺了她一下,腦海裡猛然出現莫名的畫面,電光火石,一閃即逝。
  她用力甩下頭,還在疑惑,班奈太太便推著她,一古腦兒將她趕到門外,說:「去!耐心地在客廳等著,美味的晚餐馬上就上桌。」
  她楞楞站在廚房門外,一臉若有所失。
  艾利斜躺在沙發上,譏笑她說:「哈!你也被趕出來了吧!」
  「我不是……」維納斯直覺地想解釋,自己卻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種舉動,找不出理由,愕然頓口。
  「不必解釋啦,我明白。」艾利揮揮手,表示無所謂。
  她覺得有些窘,反射地望了亞歷山大一眼。亞歷山大根本沒在看她,低著頭自顧翻著雜誌。沒讓他注意到自自己困窘的一面,她放心了不少,卻又覺得若有所失,高興不起來。而即使在家裡,亞歷山大還是那一副旁若無人的態度。她已經領受慣他的冷淡,不想自討沒趣,刻意離得遠遠地。既然他那樣對她,她又何必太在乎他?她決定不再在意他。
  電話驀地響起,來得很不是時候。
  艾利離電話近,隨手抓起話筒,喂了一聲便朝亞歷山大喊說:「找你的。」個叫克莉絲蒂的女孩。」
  亞歷山大接過電話,低聲說了兩三句便掛斷。不一會,電話又響了,這次換了個娜塔莎的女孩。
  「對不起,這個週末我沒空。再見。」三言兩語就將對方打發。吩咐艾利說:「如果還有人打電話來,不管是誰,都說我不在。」說著丟下雜誌,隱隱有種不耐煩。
  好傲慢的態度!這個亞歷山大。維納斯不禁皺眉。但不知為什麼,她心裡卻有一股和她的感受相反的快意。
  過了一會,電話不知趣地又響起。維納斯忍不住轉頭去看亞歷山大。他動也不動,沒什麼反應。
  「艾琳娜啊──」艾利似乎有意地拉長了尾巴,望了亞歷山大一眼。亞歷山大連頭都沒抬。艾利很快說:「亞歷不在,你有什麼事嗎?」
  維納斯不禁偷窺亞歷山大的表情,沒想到他也往她看來,嚇了她一跳。她不動,出於一種說不出名目的不甘心,不肯先將視線移開,目光狠狠地和他的糾纏成一塊。
  「亞歷,」艾利的聲音打破了僵持的狀態。「艾琳娜說這個週末在蘇菲亞家有個舞會,問你要不要一起去。她要你打個電話給她,不管多晚都沒關係。」
  「哦。」亞歷山大反應很冷淡。
  維納斯收回視線,默不作聲,生著悶氣。她氣自己為什麼沒出息地要去注意他的事,也氣自己竟然被他偶爾的親切所迷惑。她自己其實也察覺到了,她無時無刻不意識到他的存在;如果可以,她是希望跟他的關係能友善一點。但是,他偏偏跟那個艾琳娜──「讓你們久等了!」班奈太太適巧地在絕對受歡迎的時間出來。艾利立刻迎上去,維納斯跟著,連亞歷山大也不例外。
  「哇!好好吃的樣子!」艾利光是看,口水就流出來。
  班奈太太很得意地說:「這可是我最拿手的,可不比餐廳遜色。」她驕傲地將媲美餐廳美食的料理擺上。澆上鮮紅蕃茄醬汁的意大利麵條,帶著義式風味的海鮮濃湯,以及班氏獨家口味的披薩。
  「哦哦,還有這個。」她拿出一瓶紅酒,除了艾利,替亞歷山大和維納斯兩人各倒了一杯。「品嚐真正的意大利料理,就一定要有酒。」
  「我怎麼沒有?好好吃!」艾利抗議,隨即追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被薩。他老是抱怨班奈太太的廚藝不好,今晚這套「意大利料理」完全讓他的偏見改觀。
  「你還小,當然沒有。」班奈太太理所當然地說道。
  就連亞歷山大也覺得很驚訝,喝了一口濃湯後,說:「真的很不錯,比我在輕廳吃的還道地。班奈太太,你怎麼會做這麼道地的義式料理?」
  「那是當然的啊!」班奈太太驕傲地挺挺胸脯。「我們家早年從意大利移民過來,我祖母燒了一手好菜。這都是她親自教我的,當然道地了。」
  原來。亞歷山大點個頭,又喝了幾口湯,雖然不像艾利那般狼吞虎嚥,倒也很捧場。只有維納斯,一口也沒動,楞坐在那裡。
  「怎麼了?維納斯,你不喜歡嗎?」班奈太太走過去。她對她這道料理可是很有自信,而且驕傲,可不容許受到維納斯這樣的「冷淡」待遇。
  「不,我很喜歡──」維納斯連忙拿起又子捲了一口麵條。
  這感覺、這熱氣又是那樣似曾相識,腦中一些無名的畫面如強光般乍閃即斷。
  她想抓,但抓不住任何痕跡。
  「那就好。我很高興你們這麼滿意我的料理。」班奈太太又掛起笑容,笑聲岔斷了維納斯的思緒,心中隱約的一種記憶的觸感頓時消散無蹤。
  電話這時又響了。艾利跑過去。又是找亞歷山大的。
  「亞歷不在。」艾利一句便擋回去。溜回餐桌,有些不耐煩地對亞歷山大說:「艾琳娜啦!她要你一定要回她電話。真受不了!她怎麼這麼囉嗦。」
  沒人回應他的抱怨。
  班奈太太在蘭姆提斯家幫忙久了,相處已熟,很自然地以長輩的口吻朝亞歷山大說:「明明在家,怎麼不接電話呢?怎麼?跟女朋友吵架了?」
  「也不算是什麼女朋友啦。」艾利就是多嘴,一副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地替亞歷山大發言。「艾琳娜只是亞歷約會的對象而已。對不對,維納斯?」說到最後,居然莫名其妙地轉向維納斯。
  「我怎麼會知道?這要問他。」維納斯沒好氣地回答。斜著眼看亞歷山大,一口一口啜著紅酒。在她看來,所謂「約會對像」根本跟女朋友差不多。
  「真笨!這你也不知道。」艾利沒注意她語氣中的唐突,自以為是地又說道:「如果艾琳娜是亞歷的女朋友,亞歷就不會不接電話了。」
  「艾利,你太多嘴了。」亞歷山大聽得直皺眉,斥了他一聲。「那不關你的事,你少胡說八道。」
  「好嘛,好嘛!我閉嘴行了吧。」艾利一貫悻然的反應。
  維納斯一口氣把杯裡剩下的酒喝光,搖搖酒杯說:「班奈太太,我可以再喝一杯紅酒嗎?」
  「當然。」班奈太太邊倒酒遑說!「不過,可別喝太多,會醉的。」
  「不會的。」維納斯笑嘻嘻的。
  喝完了第二杯,她還想要第三杯。班奈太太有些為難,怕她醉了。
  「別再給她酒了,班奈太太。」亞歷山大出聲阻止。但那語氣!說「禁止」也許恰當些。
  他的態度出口有一種讓人服從的氣勢,班奈太太很由自然地聽從。「維納斯,你還是聽亞歷山大的話,別再喝了。」
  這話讓人聽得皺眉。維納斯有些不滿。「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班奈太大笑起來,一派應當的口吻。「亞歷是為你好,他很關心你的。你剛來的時候,他怕你不習慣這裡的食物,特別要求我做一些中國菜……」
  「班奈太太。」亞歷山大很不禮貌地打斷班奈太太的話,似乎嫌她的話太多。
  班奈太太不以為意,還是笑瞇瞇的。
  維納斯心中仍塞著一股意氣,也不想領情,裝作聽不懂。她可沒忘記,就是那道「涼拌冬粉」害她一整個禮拜都在拉肚子。她悻悻地瞅了亞歷山大一眼,終究沒堅持,放棄了紅酒。
  她安分地拿塊披薩,才剛咬了一口,討人厭的電話又響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似,實在很刺耳。四個人對看了一眼,終於,亞歷山大站了起來。
  光聽到「艾琳娜」那三個字,她便按捺不住,猛然站了起來。
  在班奈太太和艾利訝異的目光注視下,勉強擠出笑說:「對不起。我突然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大概是吃大多了,我想先上去休息。」
  「你還好吧?維納斯。是不是我做的食物的關係?」班奈太太有些洩氣又擔心。
  「不是的。」維納斯連忙解釋。「今天的晚餐很好吃,是我太貪心吃太多了,肚子覺得有點脹。」她急著離開,迫不及待地。「對不起,我先上去了。晚安。」
  她以最快的速度走上樓,刻意背對著亞歷山大,不想和他打照面。心頭那酸酸的滋味實在叫她覺得很難受,直有一股反胃的感覺。
  「維納斯──」亞歷山大意外地忽然叫住她。
  她猛震住,停在半樓中,僵硬地回過頭。
  「晚安。」他看著她,慢慢吐出口。
  她愣一下,很快回神。
  「晚安。」輕輕地丟下這一句,以更快的速度上樓。
  這算親切嗎?她沒理由高興的。但回到了房間,掩上門後,她還是不可抑制地漾起笑。
  窗外白夜,還是那麼光亮。
           ☆          ☆          ☆
  睡不著。
  維納斯瞪著眼望著天花板,像屍體一樣躺在床上。腦袋昏沉沉的,可是任憑她怎麼左翻右轉,就是睡不著。她乾脆瞪著天花板,一房黑沉沉的單調。
  儘管適應了房裡的黑暗,她還是覺得視線模模糊糊。她慢慢合上眼。
  好像有什麼逼近了,就在她眼前。刺眼的光、斷了線的汽球、模糊的人影……嘈雜的喧鬧、笑聲、尖叫……好吵!她想掐住耳,轟的一聲,一個龐然黑影疾駛輾過她。她感覺有黏稠溫熱的汁液噴濺開來,身體彷彿四分五裂──啊──啊──不……不要──她狂叫起來。
  「維納斯,醒醒!維納斯……」
  好像有誰在叫她,聲音從曠廢的空間飄來,遙遠又微弱無力。
  四周全是腳步雜杳的聲音。有誰在看她。那樣戀戀的眼神,近於哀愁。她覺得她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不明白為何感到那麼哀傷……「維納斯!」好強的一聲呼喚。
  她整個人被這個力量拉絆,不斷地往下沉,一直一直地沉到了底,跌入一個無重力的空間……就那樣,睜開了眼。
  「沒事了,我在這裡。」映入她眼簾的,是亞歷山大那張因擔憂而顯得生動的臉。
  「亞歷……我看見了……」她驀地抱住他,覺得不安,渴望一個靠偎。
  「我在這裡,你不必害怕,沒事了。嗯,沒事了,寶貝。」她感覺出他的心疼,感覺出他話裡的親愛。
  她覺得安心了,心安地將臉埋在他懷裡。
  「不要走!」他動了一下,她下意識抓緊他的手。
  他親親她臉頰,很親愛地,猶有疼憐。「我不走。我會在你身旁陪你。乖,再睡吧。」
  那溫柔的聲音帶著溫暖的力量,她握著他的手,合上眼,慢慢地再度睡入夢鄉。
  「睡吧。」
  他輕輕吻了她的額,靜靜把她看個夠,仿如柔情的眼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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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08: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維納斯在微光中醒來,難得的神清氣爽。
  她沒有急著起床,在床上賴了一會,很快,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
  「天啊!」她將手舉到眼前,瞪了一會,不敢相信地蒙住自己的臉。夢魘讓她冷汗涔涔,但魘醒後發生的那一切更叫她難為情。
  昨晚那情況,她簡直在撒嬌,叫人躁紅臉。她大概是昏了頭。她還記得,她抱住了亞歷山大……啊──她難堪得幾乎要叫起來。
  她一邊梳洗,一邊盤算著待會若見到他時該怎麼辦。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忐忑不安地下樓。
  「早。」樓下只有亞歷山大在。看見她,微微一笑,打了聲招呼。好像他們一向如此親密。
  「早。」維納斯有些驚訝。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
  「牛奶好嗎?還是果汁?」亞歷山大抬頭對她含笑。
  「啊!」她差點反應不過來,連忙說:「牛奶好了。」說完才想起來忘了道謝,趕緊又補了一句:「謝謝。」
  「不客氣。」亞歷山大倒了一杯牛奶給她。跟著又拿了兩片烤好的土司塗上草莓醬遞給她說:「我幫你烤了土司。我想你大概不喜歡吃甜膩的花生醬,也沒有加奶油。」
  「謝謝。」她默默接過,卻只是呆呆地望著。
  「怎麼了?不喜歡吃嗎?」
  「不!那個我……」這氣氛叫人緊張,愈急愈慌張。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吶吶地說,「呃,昨天晚上……那個……謝謝你。對不起!我一定又吵了你們。以後我會注意的……那個,呃,謝謝你對不起……」又謝又道歉的,簡直語無倫次。
  他沒說話,只是注視著她。目光專注得好像他從來就是這樣看待她,將她在意。
  「你不必將那件事掛在心上。我很高興能對你有幫助。」那語氣甚且溫和得折人。
  維納斯訝異極了,心頭有些甜,又有些困惑。
  「你怎麼變得──」她不禁脫口而出,又急忙煞住。
  「什麼怎樣了?」亞歷山大問。
  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維納斯搖了搖頭,放棄追究。管它究竟是為什麼或者什麼理由,只要能跟亞歷山大和平相處那就好了。
  「算了,沒什麼。」她將牛奶一口氣喝光,很不淑女地揩揩嘴角。忽觸到他專凝的目光、微蹙的眉角,她才警覺到他一直在看著她。
  「我走了。」她心中驀然一跳,低頭抓起包包,飛也似的離開,簡直落荒而逃。
  出了門,她才後悔起自己的沒出息,居然不知所措成那樣。真是的!她深深吸口氣,重重吐出來,自言自語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好好的、從容的和他說。一定!」
  絕不畏縮、絕不慌張、也絕不迴避。
  就這樣。她再深深吸口氣、吐出來,誓語有了見證,說出的話必定要實現。
  但她有個不明白。為什麼亞歷山大會忽然對她這麼「友善」?當然,他一直也不是對她不好,只是差距未免太大了,由不得她不揣測,不胡思亂想。雖然如此,她卻覺得心情很愉快,滿溢到氾濫。
  一整天,她就處在一種浮飄中,漾著迷幻般的笑下了課。
  安東尼走來,玩味地看看她,笑問:「什麼事這麼高興?」
  沒想到她的輕快是這麼明顯,她趕緊努力收住笑,但眉目間那愉悅的光彩仍然不消。她傾傾頭,好心情地說了句俏皮話:「沒有啊。看見你心情自然就好了。」
  這原本無傷大雅,但在這樣朦朧的氣氛下,難免有曖昧的嫌疑,倒像一種暗示,話裡又擱著話;不過,這些外國人,即使是暗話也喜歡挑明講。安東尼撫著臉頰,愉快地笑了起來,還沒有單純到,或相反地,心思過多到誤會她的意思。
  「看樣子我好像挺受歡迎的。」他也回了一句俏皮話。略傾著身靠近她說:「有空嗎?要不要去看電影。」
  「好啊。」維納斯不假思索便答應,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大家都要去嗎?」
  「大家」是指上次那票墨西哥同學。
  「不,就你跟我。」安東尼答得很乾脆,眼神也很直接。
  意思很明顯了。這是一個開始。看電影只是一種名目。
  她笑起來。「這算是約會嗎?」
  「如果你答應了,那就算是。」流著拉丁族血液的安東尼,天生有著甜言蜜語的本領,不用太肉麻的言語,便讓人聽了覺得受用,不會對他排斥。
  維納斯又傾傾頭看他,沒說好也沒不好,又笑了。她知道自己這個角度的表情也許是嫵媚的,安東尼的目光追著,也顯得很欣賞。她覺得自自己有點兒虛榮,但被他那樣看著,她有種想撒嬌的心情。
  兩人並肩走出校門,一路說說笑笑。校門前不遠停了一輛車,冷不防駛向他們身前,打斷了他們的說笑。
  「維納斯!」亞歷山大從駕駛座上跨下來。
  「蘭──亞歷!你怎麼來了?」維納斯好意外,又有驚喜。
  「我來接你的。」亞歷山大走到她身邊。略有一絲敵意地掃了安東尼一眼。他覺得他未免靠得太近了。
  亞歷山大突然來接她,維納斯覺得意外,她不應該辜負他的好意的;可是……她看看亞歷山大,又望望安束尼,有些為難。吶吶地說:「我不知道你會來接我。
  我跟安東尼說好去看電影……」
  「那麼我想你最好跟你的朋友說聲抱歉,你必須馬上跟我回去才行。」
  「為什麼?」維納斯問。她懷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那麼急呢?
  「上車吧。」亞歷山大根本不解釋。
  「可是……」她遲疑著,看看安東尼。
  安東尼倒不以為意,體諒地說:「那也沒辦法了。我們下次再去好了。」
  「我很抱歉,安東尼。」
  「沒關係,你不必放在心上。」安東尼拍拍她肩膀,溫溫一笑,笑得很善解人意。
  「上車。」亞歷山大粗聲催促。看到維納斯和那安東尼走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他竟然不是滋味,相當不舒服,又有種被冒犯的感覺。這感覺是不可理喻的,暗中醞釀一股不滿的情緒。
  沒等維納斯繫妥安全帶,他便發動車子,開得飛快,把安東尼甩得遠遠的。
  維納斯轉頭看他的側臉,目光便那樣停駐沒移開。這早上亞歷山大突然對她太親切,她沒預期,有些無措。但現在她能這樣直視他了。他突然到學校接她,她心裡是高興的,卻不免納悶,想了想,還是問道:「為什麼必須馬上回去才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亞歷山大轉頭看她一眼,很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帶我去一個地方?什麼地方?」維納斯愣了一下。
  「待會你就知道。」
  車子當然不是朝回家的方向,根本毫無目的地在兜著,倒像在兜風一樣。維納斯望著窗外,說不準心底的感覺了,既複雜又竊喜。她喜歡這種奔馳的感覺,彷彿旋在風裡。
  車子在十九號公路來回飛馳了一趟,才往市中心奔去。差不多是晚餐的時間了。亞歷山大停妥車子,一邊問:「肚子餓嗎?想吃什麼?」
  維納斯偏頭想想,說:「我想吃炒飯中華料理。」來了這些時日了,她的肚子還是很東方。既然他問,她就按她的口欲照實說,在她的認知裡,可沒有吃「隨便」這種東西。
  「炒飯是嗎?好──」亞歷山大點個頭,居然沒異議。反倒很滿意地說:「還好你沒有說要吃『隨便』。」
  她笑起來。跟著他的腳步,走到中國城。街道不長,卻侷促地擠了好些商店餐館,一家挨著一家。亞歷山大讓她作主選擇,她伸手一指,隨便選了一家。
  一推門進去,迎面便撲來一股黏膩的油香。她想亞歷山大大概要皺眉了,偷偷瞧他,他的神態倒如常。她要了一盤蝦仁蛋炒飯,他跟著要相同的束西。
  炒飯端來,吃了一口便叫她要皺眉。那種長米飯硬又缺少口感,火候不夠、材料也炒得不夠均勻。說難吃倒不至於,但奇怪所謂的中國菜飄洋過海後,經過許多餐館的推陳出新,怎麼就變了味道。
  雖然如此,她還是吃得很痛快。離鄉在外,什麼都好適應,就是那個胃容易起鄉愁。她把一大盤的炒飯吃得精光,吃到撐了。
  會了帳,兩人沿著政府街一直往港口走去。海就在旁邊,可以聞到潮騷的味道,高層樓宇的頂端還有海鷗在盤旋。他們就像滿街那些觀光客,態度悠閒,隨意漫步著。陽光照來暖暖,教人更懶。
  「喏,那就是議會大廈,要過去看看嗎?」走到港口,亞歷山大指著對面一座維多利亞式建築,漫不經心地。議會大廈前有一大片碧綠的草坪,有各式鮮艷的花朵。到了晚上,更是璀璨,是維多利亞市著名的景點。
  「好啊。」她笑笑地。
  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女皇飯店、皇家博物館、議會大廈。兩個人毫無目的漫遊著,就像在約會一般約會?!維納斯的心猛跳了一下。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暮色暖黃,夕陽一寸一寸在墜落。亞歷山大拉住她的手,露出幾許耐人尋味的笑容。
  「去哪裡?」她被他拉著,不由自主跟著他。他難得那樣的笑,因為太稀奇,她有一點被蠱惑,那不由自主便多少摻了一些甘心情願。
  車子掉往市郊,往山上開去。沿路林樹遮天,樹影一重一重地,盡在此山中了卻仍舊山遠天高。荒山野煙,幾乎尋不到人蹤,暮光太靜偶爾幾許風刮過,寧靜裡帶箸幾些陰森森,彷彿蟄伏著什麼大騷動。
  好不容易停了車,亞歷山大不發一語,拉著她往更山頂走去。她已經說不出話了。蒼天茫茫,整個朝她逼來,天與地的距離那麼遠,天空下的他們,切切實實地被宇宙包圍。
  「來。」終於到達山頂,亞歷山大將她拉近身旁。
  她深深吸口氣,屏住呼吸。整個維多利亞城已在他們腳下。回顧一片清曠,毫無遮擋。眼目下的世界那般流動,低低矮矮的人間。城市那麼近又那麼遠,漠漠的大海就在目光下的眼前。夕陽正要落了,就在近近遠遠的山巔。整個整個世界,有形無形陳腐得竟像一首詩篇。
  「喏,那邊是西雅圖,那是溫哥華。」亞歷山大指著遠天,一邊說著。「往那邊一直去就是島的北邊,而這一邊便是維多利亞市。」
  他僅僅移動一些腳步,整個維多利亞城便在他們的眼目下迴旋起來。維納斯一顆心鼓跳著,充滿激盪。她彷彿站在全世界的屋頂,可以那樣望到世界的盡頭,天涯有窮,就全在她的眼痕底下。
  夕陽在落了。她半瞇著眼,不捨地追著。金光如絲,流線燦亮,織著她的眼起虹光。一寸一寸地,太陽往山後沉去,未有眷戀地便叫山影吞沒。夕日,就那樣落了。天邊猶留有餘光,長空還是亮的,卻不免黯然。
  八點十分。落日時刻,最燦爛也是最黯淡。
  維納斯沒有動,甚至沒開口。因為有風,彷彿一切都在張揚。亞歷山大側過臉,眼腫還染著流金的光彩。風吹來,她的頭髮就四處飄散。他這才發現,她的頭髮其實並不全是那麼柔順,被風這樣一撩,簡直亂得沒梳理。卻是溫柔的叛亂!撩撥他內心輕微的騷動。
  他覺得胸中有股無法言喻的感情,飽漲到幾乎氾濫。他把手環在她肩上,有一種緊偎。她轉頭看他,他也看她,直直看她,像在詢問。她沒說什麼。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讓她想碰他,也想要地碰她。
  天空暗了,塵埃中的維多利亞城疏落地亮起了燈火。這人間是那般的璀璨,看了要不捨,這一刻也就變得那般特別,烙得更深刻。因為這深刻,叫她是那樣的情願,情願這般的依偎。
  她依偎他更深一些,著實地感受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擁抱。
           ☆          ☆          ☆
  星期假日,一向忙碌的泰德.蘭姆提斯,突然心血來潮說要親自掌廚,來頓烤肉大餐,把大長桌搬到院子裡,架起了烤肉架,還邀請了一堆鄰居,連艾琳娜和提姆姊弟也來了。
  大熱天,在中午正烈的陽光下吃那種油膩不消化的烤肉實在不是件令人太愉快的事。但那些外國人,根本沒半個把頂上那個小兒科的太陽放在心上,當作日光浴,個個吃得興高采烈。
  維納斯被曬得昏頭,暗暗皺眉,勉強吃了塊夾肉漢堡捧場。就連他們人手一罐的可樂、汽水或果汁她也不敢恭維,只管喝水,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她喝下的那些水和體內的水分都被太陽蒸發光了,老是覺得口乾舌燥,按捺不住一股躁氣。
  「艾利,你這樣猛吃,當心把自己吃肥了。」她斜眼瞅著艾利和提姆,看他們一口漢堡夾肉、一口可樂的,怕不都拿了三、四趟。光是看,都替他們反胃起來。
  視線一瞥,不情願地掃到兩桌外談談笑笑,卿卿我我的亞歷山大跟艾琳娜。她百般閃躲,還是躲不過烈炙的陽光,更覺得煩躁,乾脆背開身去。遠遠,亞歷山大和艾琳娜說著話,目光有種不經意,閒閒地看看左右,望了維納斯一眼。
  「放心啦。」艾利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才吃了三個而已,再說,我現在正在發育,運動量又大,需要費很多的體力,不多吃點怎麼行。」
  「但你要吃也該吃些有營養的吧。」維納斯不以為然。看看正和鄰居聊天,一臉興高采烈的泰德.蘭姆提斯,搖頭說:「難得泰德叔叔興致這麼好,還親自替我們烤肉,可不是我不捧場,這東西吃多了只會讓你多一些肥肉而已。」
  「話是沒錯,不過……」艾利猶豫地看看手上那塊油膩的漢堡夾肉,又看看提姆,還是敗在貪婪的口欲下,張大嘴咬了一日,說:「我看你就將就點吧。反正只有這個可吃;再說,也挺好吃的。要不要我幫你拿一份?」
  「對啊,很好吃哦。」提姆吃得滿手滿嘴都是蕃茄醬。
  「拜託,我看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維納斯翻個白眼,被熱氣襲得更煩躁。
  其實這東西也不是真的那麼難吃,只是看著院子裡這麼堆人,無端教她覺得厭煩。
  她咕嚕灌了一杯水,又掃了亞歷山大一眼。他正和左鄰的詹姆斯太太說著話。
  她睜大眼,瞅他一會,在他回過頭之前,便把頭掉開,有一股甩不脫、沒道理的埋怨。
  那一頭,亞歷山大話說著,又朝維納斯看來。她微微側臉,碰上了他的,兩人眼神搜尋在一塊。她知道,如果她大方一點,上前跟他說些話,他應該也會很和善。有一刻她幾乎要那麼做了,但一掃到他身旁的艾琳娜,基於一種奇特的自尊心和一股難言的情緒,她狠狠地把臉別開。對艾利說:「你們慢慢吃吧。這裡太熱了,我要先進去了。」
  話才說元,亞歷山大竟已走到她跟前。她瞪著他,沉默著。他遞給她一杯果汁,說:「喏,多少喝一點東西。我看你幾乎什麼都沒吃。」
  她默默接過,卻並不喝它。她不需要他這樣對她近乎施捨的一點好。但又拒絕不了,自己生著悶氣。
  「怎麼不喝?」亞歷山大注意到她的沉默。
  維納斯停了一會,才回答說:「我不喜歡吃甜的柬西。」
  「是嗎?那我幫你拿罐運動飲料,不會太甜。」亞歷山大意外地體貼。
  「她不會喝的啦!」艾利怪叫起。「維納斯怕長肥肉,才不會唱那些高熱量的東西。我剛剛也要幫她拿的,她不要。」
  「謝謝你哦,艾利。」維納斯口氣悻悻地,怪聲怪調的。
  亞歷山大也不感謝艾利的雞婆,看著維納斯說:「你這樣光喝水是不行的,還是要吃點東西。」
  他這算是在關心她嗎?她不免又要看他。語氣卻淡。「反正我也不太餓;再說,剛剛我也吃了一個漢堡。」
  「有嗎?我怎麼沒看到?」亞歷山大直覺地反應。他光只是看她在喝水,還在懷疑她什麼沒吃。
  但他這反應讓維納斯忍不住心裡一股酸。他怎麼會看到?!他忙著和艾琳娜說笑都來不及了。
  「對不起,我先進去了,這裡太熱了。」她把果汁放在桌上,頭也不回地走進屋裡去。
  一進屋裡,她就後悔了。她不該那麼莽撞的。奇怪,她怎麼會那麼沉不住氣?
  那麼容易煩躁?
  她往廳旁走。客廳旁有個空房間,本來是儲藏室,不知什麼時候裡頭的東西被搬到地下室,在房間裡擺了一架撞球抬。抬上散置著幾顆未收妥的球,她抓起球桿,狠狠擊撞最靠近她的紅球,力道卻抓得不對,根本著不了力,狼狽地撲個空。
  「你這樣當然進不了球的,握桿的方式不對。」她正覺得懊惱,身後驀然響起亞歷山大的聲音,近得幾乎就靠在她耳側。
  她沒動,無法動。在她沒注意的時候,他一下子靠得太近,她很難從容地反應。
  「來,我教你。」亞歷山大抓住她的手,移握到球桿尾端。「這樣才對。你剛剛桿子握得太前面了,無法施力;還有,手臂要盡量拉直,靠在身側,像這樣──」拿了桿,實地做個示範,再把球桿遞給她。「你試試看。」
  情況來得實在突然,而且沒預期,維納斯猶豫了一下,被動地接過球桿,再次撲了空。
  「不是這樣,手要這樣握桿──」姿勢不對。亞歷山大抓住她握桿的手,將她手臂往後拉直,左手則按住她放在台上的手,教她怎麼平衡球桿,左右相圍,彷彿由身後環住了她。
  在他的協助下,維納斯終於順利地把球擊撞出去。亞歷山大滿意地笑了起來。
  「就是這樣,你做得很好。」他並沒有將手放開,姿勢固定在那裡,仿如擁抱。因為靠得這樣近,他把聲音放輕,想似消悄話。「維納斯,我們和好好嗎?」
  維納斯心猛悸了一下,回過臉來看他。他的人就近在她眼前,臉頰幾乎觸著她臉頰。她困難地把頭掉開。髮鬢絲動微微,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氣息。
  亞歷山大放開手,要她面對著他,繼續說著:「我承認,我爸沒經過我同意就擅自作決定,讓我覺得相當不舒服,心裡不大痛快;而且,我也不喜歡和陌生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闖入我隱私的生活。你剛來的時候,我把你當外人,對你的態度一直不是太友善,我很抱歉。現在我鄭重向你道歉,希望你別介意。」
  她愣了一下,沒想到驕傲的亞歷山大會說出這種話。是性格差異?還是文化差異。
  「你也不必特地道歉,我本來就不期待我會受到怎樣的歡迎。」她倒是無所謂;再說,他的態度也不是真的那麼惡劣。她想了想,又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你幫我準備早餐、到學校接我,還好心地帶我去看夕陽,就是篇了向我『道歉』
  嗎?」
  「也不完全是。是我自己想那麼做的。」亞歷山大倒很坦白,目光毫不閃躲,緊緊攫住她的眼神。「告訴我,你願意接受我的道歉嗎?」
  這麼鄭重的態度,維納斯有一點不習慣。她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說:「我剛剛說,你不必道歉。你這麼鄭重,我反倒不習慣。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就是了。」
  「那麼,就抬起頭來看著我。」亞歷山大很認真地要求。
  維納斯只好抬頭,迎上的是亞歷山大極篇認真的眼神。
  「和好了?」他伸出手,日光緊逼著。
  「和好了。」她也只好伸出手。不防亞歷山大忽然合掌將她握住,用力一帶,將她拉近他,輕親了她臉頰。
  她驚呼一聲,轉為低訝,卻見他滿臉的笑,極為快意。
  「既然和好了,以後你看到我,可別再把頭轉開,裝作沒看見。」像在立著什麼約定,也要她作承諾。
  「我哪有──」維納斯輕聲反駁,卻低得有些心虛。
  亞歷山大笑笑沒說破,轉開話題說:「晚上大家要去看曲棍球此賽,你也一起來好嗎?」
  「好啊。」她不假思索地點頭,隨口問:「不過,泰德叔叔怎麼會有空去看?」
  她以為「大家」理所當然指的是他們。
  亞歷山大笑著搖頭。「我不是指我爸和艾利他們。是附近的朋友。」
  「附近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心中梗著。有一刻她幾乎想反悔拒絕,還是忍住了。悶悶地說:「你是說艾琳娜?」
  「嗯。」他點頭。「還有另外幾個朋友。」
  她沒說話,臉上沒表情也沒反應,看不出是不是不高興。艾琳娜……她早該知道的……「你怎麼了?生氣了嗎?」亞歷山大看著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我為什麼要生氣?」她反問。根本沒名目。
  「我以為……算了,你沒生氣就好。」亞歷山大像是想說什麼,未了還是放棄。
  她也不追問,賭著氣,乾脆不開口。
  「維……」
  「亞歷!」亞歷山大正要開口,艾利偕著另外兩個男女走了進來。「原來你在這裡,我找了你半天。」
  三個人除了另外那個女的髮色偏棕,都是金髮,刷閃著一種傲慢的氣焰。維納斯掃了三人一眼,沒表情的臉更沒表情了。
  「嗨!你也在這裡啊──」艾琳娜朝她打聲招呼。語尾有意地拖得長長的,頗有一股弦外之意,教人聽了不是太舒服。
  「嗨。」她回聲招呼,不經心和另外兩人目光相遇,不太感興趣地將目光掉開。
  「你在打撞球嗎?亞歷?」艾琳娜插到她和亞歷山大之間,手肘略微推了她一下,又似是不經意地撞著了她,就那麼恰巧地將她排擠到一旁。
  亞歷山大點個頭,輕描淡寫說:「只是隨便玩玩。」
  艾琳娜嬌聲笑起來。「我都不知道你們家有球台。拜託你,亞歷,怎麼打撞球。」
  「讓保羅教你吧,他技術比我好。」亞歷山大顯得不怎麼熱心,把球桿丟給一旁那個高大的金髮男孩。
  「算了吧,艾琳娜,亞歷只是借口。他跟保羅一樣,根本懶得教我們女孩子打撞球。」旁邊那金棕色頭髮女孩開口說:「我看讓他跟保羅比一場,我們兩人在一旁加油倒是真的。」
  「蘇菲亞這個主意不錯。」艾琳娜附和。
  一旁,維納斯抬著手臂冷眼看著。亞歷山大有時會轉頭看她,目光搜尋著。看她一臉冷淡,而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氣。
  她站了一會,看亞歷山大在艾琳娜和蘇菲亞的起哄下接過球桿,突然湧起一股厭煩的感覺。沒等亞歷山大打出第一球,她便輕哼一聲,掉頭離開。
  亞歷山大只來得及捉到她的背影,力道一偏,簡單的一個直線球竟撞偏了,白球跌入了底袋。
           ☆          ☆          ☆
  如果說,球員戴著笨重頭盔、穿著有厚厚護墊的球衣、全副武裝地抱著一顆球相互衝撞摔碰,一碼一碼逼近,只求直搗敵軍陣營達陣得分的美式足球是世上最野蠻的運動,那麼,這個曲棍球,實在也不遑多讓。只見兩隊球員衝來撞去,這邊掉那麼倒,滿場叫囂,活像一場原始動物的廝殺。甚至連看臺上的觀眾也都激動地把嗓子喊啞,叫鬧聲不休,滿場的氣氛既暴力又蠻動。
  維納斯緊皺著眉,幾次忍不住把目光掉開。但她皺眉的卻不是場下那野蠻暴力的活動,而是在旁那幾個扯著喉嚨大聲嘶吼叫嚷的外國人;她尤其厭煩他們彼此用英語咕嚕咕嚕交談時旁若無人的笑鬧聲,心裡老大的不痛快。
  「維納斯,你怎麼都不說話?不喜歡嗎?」亞歷山大轉頭看她,關心她的沉默。
  「還好。」她不看他,口氣很冷淡。叫她說什麼?反正他們的話題她又插不上。
  「哎呀,亞歷,你何必那麼……」艾琳娜插進來,嘰哩咕嚕說得既快又含糊,她幾乎都聽不懂。
  就是這樣。除了亞歷山大,他們三個人都把話說得既快又口齒不清,除非是從小說慣了這個語言,否則實在很難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尤其是艾琳娜,每當她和亞歷山大說些什麼,她就插進來岔開話題,說話的速度快得讓她接不上口,甚且聽不懂。她覺得她是故意的,心裡不禁冷笑起來,還有幾分悶氣。她氣亞歷山大什麼都沒表示,更氣他還能和艾琳娜愉快的談笑。
  亞歷山大再轉頭跟她說話時,她乾脆裝作聽不懂,不想理他,也不想和他說話。亞歷山大微蹙眉,瞪眼看她一會,沒說什麼。過了一會,他再跟她說話,她就是不理他。
  他心中有些氣!對她這樣的忽視。扳住她下巴,硬將她轉向他,面對著他。她狠狠瞪著他,眼神很悍,毫不妥協。兩個人互相瞪視一會,最後還是她先把頭掉開。
  比賽著實無聊透了,一堆人猶如史前的野生獸類,衝來撞去,你拘我、我絆住你,完全憑原始的蠻性在搏鬥廝殺。她沒心再看下去,又無法一走了之,只好忍耐著把比賽看完,心中不耐煩到了極點。
  「你覺得怎麼樣?很刺激吧?!維納斯。」散場的時候蘇菲亞招呼似的對她笑著。
  她自顧往前走,不理她。
  「維納斯!」蘇菲亞高聲喊她。
  她這才回過頭,一臉很恍然的模樣,扯起一抹微笑說:「啊!你在跟我說話嗎?對不起,我的英語不是很好。」
  「不會啊,你說得挺不錯的。」保羅擺了一副親切的模樣。
  維納斯連看都不看他,笑得假假的,對著空氣說:「對不起,我英語實在不好,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亞歷山大暗暗皺眉,瞧她一眼。她知道他在看她,也當作沒瞧見。
  走到停車場,艾琳娜敏捷地搶坐到駕駛座旁的位子。維納斯坐在駕駛座後面,一路上都沒開口,始終將目光掉向窗外,望著黑黑的夜色。亞歷山大幾次從後視鏡看她,她的神情冷淡極了,毫無心情。
  他先送艾琳娜他們回家。車內剩下他們兩人,維納斯仍然繃著臉不說話。車子一到家,才剛停妥,她立刻推開車門跳了出去,快步往屋子走去。
  「等等!維納斯──」亞歷山大連忙追下車,抓住她的手!有些氣急。「你到底怎麼了?」
  維納斯甩開他的手,抿著嘴又往前走。亞歷山大忙又追住她,臉色很壞。說:「你別這樣。告訴我,到底怎麼了?今天晚上你一直繃著臉,跟你講話你也不理不睬,你倒是告訴我,你究竟什麼地方不高興?」
  「我很好,沒事。」維納斯一肚子悶氣,又甩開他的手,根本不看他。
  「一定有事;而且,你的態度看起來一點都『不好』。」亞歷山大不放她走,不把事情弄清楚不罷休。
  維納斯更彆扭,腳步一急,絆到自己的腳,身體失去平衡,往前栽了下去。亞歷山大連忙衝過去,托住她的腰。她一點都不領情,撥開了他托腰的手。
  亞歷山大略蹙了蹙眉,有些莫可奈河,耐著性子說:「我不懂,我們不是說好了,和好了嗎?為什麼你──」他頓一下,像是不解地搖頭。「我總是不知道你們東方人心裡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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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09:38 |只看該作者
「和跟我是什麼人沒有關係,我心裡不舒服不行嗎?」維納斯哼了一聲,口氣很沖。
  「我就知道。」亞歷山大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然在生氣。保羅和蘇菲亞跟你說話時,你故意裝作聽不懂;對我也不理不睬,我就覺得奇怪……你是不是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
  「差不多。算是我自作自受。」明知道結果也許會很不愉快,她還是跟著去,算她活該。她又哼一聲說:「不過,我總有權利生自己的悶氣吧。」
  「我看你是在生我的氣對吧?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就說出來,不要故意不理我。」
  亞歷山大靠緊她,很直接。
  維納斯輕蹙他一眼。這個外國人,他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含蓄?什麼事都要逼得這麼白。
  「你真的要我說?」既然他想,好吧──「好,我承認,我不喜歡你那些朋友的態度,你也不是瞎子,總該不會告訴我他們的舉止很甜心。我更討厭那個艾琳娜──我討厭她笑的樣子,也討厭看你跟她在一起?這樣夠了吧?!」
  「不夠。這跟你不理睬我有什麼關係?」
  他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她咬咬唇,漲紅臉,別過瞼說:「我心裡不痛快,行嗎?我就是氣你跟她有說有笑的。你明明知道她對我的態度,還──既然你高興跟她說笑,那就跟她去啊!幹嘛還找我說話?」
  「你講理一點,維納斯。」亞歷山大語氣柔下來,很有耐心。「艾琳娜的態度也許是過分了一點!但這是兩回事,你不該混為一談。她是我的朋友,大家又一起去看此賽,我沒理由不跟她說話。你根本不必為這種事生氣。」
   「我沒說你不能跟她說話,蘭姆提斯先生──」維納斯聽他那麼說,莫名地恨了起來,恨恨說:「你愛跟誰說話是你的自由,我管不著。反正我才不當你的什麼約會對象。但我愛跟自己生氣,那總行吧?」語氣尖酸嘲諷,極是任性。
  她在氣頭上,幾乎口不擇言。亞歷山大一反平時對人的不耐煩,一再地退讓。
  說!「別這樣,維納斯。我知道你生氣我沒站在你的立場,所以心裡不痛快。如果真是這樣,我向你道歉好嗎?你別再生氣了。」
  「不必。」她一口拒絕,意氣用事。
  「你非得這樣不可嗎?我們不是說好了?」亞歷山大忍不住攫住她的手,忍著她任性的折磨。他一意求好,她卻那樣不領情,到底要他如何?
  「我沒有非怎樣不可,反正我們東方人就是讓人不懂。你不高興可以不必理我,蘭姆提斯先生。」她知道她不該這麼意氣用事的,偏偏就是忍不住。只有情侶才有這樣的權利任性,但她管不了自己的情緒。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亞歷山大忍不住了。
  「你愛怎麼做是你的事,我管不著。」她別開臉。
  亞歷山大瞪她一會,然後賭氣似的,重重地說:「好。」長腿一跨,掉頭走開。
  兩人背對著彼此,一步一步,細細碎碎的,彷彿那麼纏綿,又愈拉愈遠。
           ☆          ☆          ☆
  第二天維納斯下課回去的時候,艾利好整以暇地在客廳等她。班奈太太臨時有事,不能來做晚飯,小鬼頭自己自動自發地叫了外送的披薩。
  「就只有你一個人在家?泰德叔叔又不回來吃晚飯了是不是?」她隨口說著,刻意不提另一個名字。她一整天都沒見到他。
  「對啊。你要不要吃一點?」艾利很慷慨地要把餡多的部分分給她。
  她隨便拿一塊,自己倒了一杯水,拉開椅子坐下,顯得漫不經心。
  艾利歪著頭,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咬了一口被薩,突襲說:「維納斯,你是不是跟亞歷吵架了?」
  她僵了一下,隨即喝口水。沒否認,但也不想承認。
  「對吧?吵架了。我都看到了,昨天晚上。」
  「是嗎?」她也無所謂,意興闌珊地。
  「你沒事幹嘛跟亞歷吵架?」艾利又問。抱怨說:「就是這樣亞歷今天早上心情才會那麼差,都不理人。害我也被連累。本來說好今天他要帶我到湖邊游泳的,現在都泡湯了。」
  「那是他不守信用,又不關我的事。」
  「怎麼會不關你的事。你跟他吵架,他心情當然就不好。亞歷只要心情不好,就會上高速公路開快車,就不讓我跟了。真是的,你幹嘛跟他吵架嘛,亞歷現在不是變得對你很好了嗎?常常跟你有說有笑的……」
  「艾利!」維納斯聽得心煩,悻悻說:「他對你說話不算話,你找他抱怨去,不要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她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她為什麼會那麼管不住自己的情緒。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她都悶在心裡她愣了一下。以前?!怎麼……突然覺得好陌生。她想不起來。難道她「以前」曾遇過相似的情況,有過相同壓抑的情緒嗎?怎麼會如此的下意識?
  不知道。車禍過後,她就覺得她心裡的某個部分好像鬆了,許多的情緒毫無秩序地到處流竄。連雪碧都說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父親說她因為車禍的關係,忘了一些什麼,不過只是暫時性的;可是,她連自己的母親都忘得不認得了……那情緒感覺是那麼的陌生,陌生到她要懷疑起自己父親的話,懷疑那真實性,因為,她真的連一點記憶都沒有。
  「……維納斯!維納斯!」艾利頻頻喊著。
  「啊?!」她回過神。
  看她一臉恍惚,艾利抱怨說:「真是的,你在想什麼,都沒在聽我說話。」
  「你跟我抱怨也沒有用。」她吐口氣。望了樓上一眼。「他呢?現在人在哪裡?回來了嗎?」
  艾利扁扁嘴,說:「出去了。他接了一通電話就出去,也沒說什麼。一定又和艾琳娜約會去了。」
  維納斯心一沉,聽到最不想聽到的事。她丟下披薩,隨便伸個手,往身上抹了抹。「你慢慢吃吧,我先上去了。」她簡直再持不下去,可是又沒地方好去,心裡有一種莫名的不甘心。
  電話鈴鈴響起,她正巧走過,被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才拿起話筒。連聲音都不穩。
  「曼光?!」話筒那邊是個女性,期待又不安的聲音。
  她怔住,沒答話。
  「曼光,是我,我是媽媽──」無生命的話筒不斷流瀉過來一股母性的溫柔和關懷。「你爸爸要我暫時別打擾你,可是我忍不住。你在那裡過得好嗎?習不習慣?有按時吃飯?你以前老是想到才吃,不時要鬧胃痛。現在你一個人在那裡,要好好照顧自己。懂嗎?」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得嗯了一聲。對於這個「應該」是她母親的人,她卻相見不相識,對她一點記憶都沒有。這讓她有些無所適從,不知該怎麼辦。那是個溫柔的女人,在她車禍住院的時候,總是帶著自責的表情看著她,尤其當她怎麼都想不起她時,她那種傷心的模樣,著實教她十分愧疚。醫生說這種「記憶障礙」只是暫時性現象,可是……她內心多少有些懷疑。還有那個奇怪的男人──他說的話她完全不懂。連雪碧每次去看她時,都一副憂心件仲、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懷疑,他們沒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訴她;可是,即便告訴她,又有什麼用?她根本什麼都了記得。
  「曼光……」對方又說,聲音有些哽咽。「對不起!媽對不起你。你很怨我吧?所以你才會──」聲音一哽,啜泣起來。「對不起,那時媽不應該那樣說,下應該那樣對你……」
  她究竟在說什麼?維納斯腦中轟轟地,隱隱痛起來。那痛像絲,在每處的神經穿梭。
  「對不起,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低低呻吟出來。
  「曼光……」
  「對不起。」她很快把電話掛斷,雙手按住話筒,身體搖晃著,額頭且冒出冷汗。
  「怎麼了?誰打來的!」艾利問。
  「沒有,打錯電話了?」她匆匆轉身,聲音抑制不住地高亢起來。
  那天晚上她不敢睡覺,怕又作那奇怪的惡夢。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就那樣睜著眼,一直到天亮。
  彷彿一閉上眼,就會有些什麼慢慢、慢慢地逼近……








第七章

  星期四中午,學校餐廳和往常一樣地熱鬧。
  「奇怪……」維納斯端著餐盤,環顧了餐廳幾次,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林紅紅。
  她覺得奇怪。每天中午吃飯時,林紅紅幾乎都會出現在她眼前,因為不同班,那是她們通常會碰面的時候。她已經有四天沒看到林紅紅了,這個星期,她似乎都沒來上課。
  她隨便找個位子,草草結束午餐。
  「嗨!」剛走出餐廳,迎面就遇到安東尼。他和一個日本男同學在一起。
  「嗨。」她回個招呼。安東尼有拉丁民族特有的明朗熱情,跟他在一起,心情總會很愉快。
  「吃飯了嗎?」安東尼問。
  「嗯。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來?」
  「我到電腦室去了一趟。」
  學校替每位申請的學生設立了一個電子郵件信箱,算是一項服務。維納斯因為沒有這個需要,所以並未申請。她笑說:「有什麼好消息嗎?」
  安東尼聳個肩,表示毫無收穫,舉動很瀟灑。維納斯看著笑起來,擺個手,說:「你趕快去吃飯吧,我先走了。」
  「等等,維納斯──」安東尼叫住她。「你今天下課後有空嗎?你沒忘記吧,你還欠我一個『約會』。」
  「你還記得啊!」維納斯又輕笑起來,笑得髮絲微顫。她倒沒忘,只是原想就當它這麼過去。
  「當然記得。你今天有空吧?」
  她眨了眨眼,輕輕點頭。
  「那好。」安東尼彈了彈手指,說:「今天下課後我們去看上次沒看成的電影。就這麼說定?」調皮地伸出小指,要和她打勾。
  她抿嘴一笑,好玩地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說定。」
  下午的選修是電影欣賞,看得人昏昏欲睡。故事講得是一對無所不談的好朋友,兩人原以為彼此的關係大概就會這樣天長地久下去──不算愛情,但又比一般的友情濃一點、稠一些。不料,有一天男主角突然通知女主角說他要結婚,女主角大驚,千方百計想把他搶回來,經過一番紛爭波折後,最後卻決定放棄,因為到底男主角不是愛她的也許他曾經愛過她,但因為放在心裡太久始終不曾說過,曾經萌愛的那一刻已然錯過。明瞭這一點的女主角,終究含著淚放棄了,不願再強求。
  在婚禮前幾天,男主角要求女主角給他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希望兩個人,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能單獨在一起。兩人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彷彿又回到從前,只除了兩人彼此幾度的欲言又止。最後,又長又短的白日終於要過盡了,在觀光的遊艇上,男主角望著河面說:「愛是當你喜歡一個人,就大聲說出來『我愛你』,不然,這一刻過去就過去了。」
  四周喧嘩不已,吵嚷聲不斷,襯得無言的兩個人更沉默。鏡頭一轉,天就暗了。
  這一幕吵嚷把維納斯震醒,微微驚出些些的汗。這又是所謂西方文化的背景嗎?只要有理由,盡可以理直氣壯。把愛看得太日常。因為是日常,自己總要坦然面對,寧願遍體鱗傷,也不肯委屈辜負自己內心的情感,更不壓抑妥協,忠於自己內心的感受。
  但她有些困惑。把感情都說盡了,還有什麼留下的?有些事,盡在不言中啊。
  可是,就像故事說的,那一刻過去就過去了……啊──她思緒混亂起來。聽不進台上先生在說些什麼了。
  下課後,她就是理不出任何頭緒,索性不想了。安東尼果然已經在門口等她;
  倚著玻璃門,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一旁的同學聊天。
  「維納斯!」看見她,很自然地微笑起來,站直了身子。
  「對不起,來遲了。」
  「不必道歉,美麗的小姐是值得耐心等待的。」安東尼笑著眨眨眼,半開玩笑,很紳士地替她推開門。
  「謝謝。」維納斯也笑了。就憑這張嘴,安東尼很輕易就可以迷倒一籮筐的女孩。事實上,他在學校也的確有一堆交情不錯的女性朋友。像他們現在這樣的「約會」,根本不算什麼,她也不是第一個。
  她慢慢明白這些外國人對所謂「約會」的含意了。只不過是一種「合宜的邀請」。感覺對了,故事也許就繼續發展;感覺不對,擺擺手,也不傷和氣。但儒教教誨下的愛情觀,總是對於「約會」兩個字太緊張,好像敗壞了什麼似,有什麼見不得,非得嚴陣以待不可。想想,所謂的「約會」,其實不就是一種「尋尋覓覓」?眾裡尋他千百度。
  但是,要作出這種「合宜的邀請」,總要先對對方有欣賞的意思。那麼,亞歷山大對艾琳娜……想岔到這裡,她不禁輕咬住唇。
  「啊!公車來了,快點!」公車站就離學校幾公尺遠。安東尼眼尖,匆匆抓住她的手追趕公車。
  七十路公車從渡輪總站駛來,往維多利亞市區。車上一堆觀光客,有老有少。
  兩人運氣很好找到一個位子,坐定了,不約地相視一笑。
  車子一路往市區而去,沿路景色單調,有一種原始純樸。維多利亞城號稱是眾花國度,很以各色的花草風景山自豪。但她卻覺得,維多利亞城最美的是那一片空蕩蕩的天空。對當地人來說一點都不稀奇,他們早看慣了;尤其在是大陸中部平原省分,那連綿無盡的長天,藍得乾乾淨淨,極有一種蒼涼的美。比較起來,維多利亞城的天空實在不算什麼。但是她卻深深被震撼。藍得那麼空蕩的天空,彷彿煙塵也會哀愁。
  「維納斯,」安東尼說:「你可以告訴我,上次到學校接你的那個男孩是誰嗎?是你的男朋友嗎?」特別是最後一句話加重了語氣。
  「你是說亞歷?」維納斯先是反問,再搖頭說:「他是我父親朋友的兒子。我借住在他家。」
  「是嗎?我看你好像跟他很熟。你喜歡他嗎?」
  問得這麼直接,她不提防,差點呼岔了氣。瞪眼說!「你不覺得你問得太多了嗎?安東尼。幹嘛突然問這個?」
  「我想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安東尼轉過臉來,用著他那雙好看的眼睛,脈脈含情地望著她。
  維納斯一點都不表示驚訝,笑睨視他,說:「安東尼,你是在暗示我什麼?」
  口氣那麼尋常。
  「你那麼聰明,還會不懂?」安東尼好心情地咧嘴笑起來,開窗吹著風,一頭半長髮柔柔地飄動。如果這算是一種調情的話,他對於過程的興味似乎要多過結果本身,享受的也是這過程的起伏。
  「你的機會不到處都是。」維納斯不實可否,起身拉鈐,走到後車門。
  車子靠站,她輕觸門把,車門自動開啟,俐落地跳下車。安東尼跟著,還是一副好心情的笑容。他毫不掩飾,他享受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時刻。
  街道多風。過馬路時,維納斯險險被風吹走,安東尼趕緊抓住她,穩住她的腳步。
  「我實在不敢相信,維納斯,你是羽毛做的嗎?」安東尼誇張地開個玩笑。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維納斯瞄他一眼,乾脆勾住他的手臂說:「那你的手臂借我一下好了。這是紳仕該有的風度。」
  這個舉動稍稍顯得放縱,看她的表情又有一種小女孩故作的鄭重矜持。安東尼微笑起來。東方女孩是不是都像維納斯這樣,他不清楚,但他喜歡她這般的態度,不會太放肆,偶爾一些放縱又不失矜持。半古典、半現代,既熱情且冷淡。
  電影院有六個放映廳,上映的影片從兒童片、文藝愛情到科幻、動作片都有。
  維納斯問:「看哪一部好呢?」
  「你決定吧。」安東尼讓她全權作主。
  「那就看這個吧。」她想了想,挑了部NG十七級的暴力動作片。
  安東已掏錢要買票,她拉住他說:「我們各付各的。我不喜歡喝可樂,所以等會你也不必買我的分。」
  她的聲音不大,一旁的人都仍可以聽得很清楚,但並沒有人側目。安東尼應了一聲,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西方女孩一般在約會時,多半會和男方各付各的,等到進一步交往時,才會讓對方付費。他已經很習慣,只不過……他把票遞給她,很坦然地收取她給他的錢,還是忍不住說:「你這作風是來這裡學的嗎?據我瞭解,你們東方的習慣好像不太一樣……」他曾和一個東方女孩約會過,對方很習慣讓他付費,還說是男士的義務。
  「真的嗎?」維納斯偏頭想想,好像真的是如此。不過……她微微搖頭。「我想還是因人而異吧。我不習慣讓人請客,情緒上會有負擔,這跟個性有關,跟文化無關。當然,像看電影這種小事不算什麼,只是也沒必要讓你為我付錢。」
  「這樣啊。」安東尼擺一副恍然的表情,其實也不是很在意。
  進場時,他果然只買了一份可樂和爆米花;不過,他還是禮貌地詢問維納斯要不要嘗一些,她也很乾脆地搖頭。
  電影沒有預期中的刺激精彩,倒是殺得血肉模糊,噁心透頂就是。看完電影,維納斯仍不怎麼想回去,望著長長的街道,說:「如果你還有事,先走沒關係,不必陪我,也不必送我。我還不想回去。」
  「你何必把每件事都先說得那麼清楚。」安東尼說:「其實偶爾也可以撤撒嬌;再說,我也很喜歡跟你在一起。我看,一起吃晚飯好嗎?我肚子餓了。」
  正好。」她也覺得有點餓。「吃什麼呢?意大利菜?中國菜?日本料理?還是麥當勞?」
  「意大利菜吃多了,中國菜和日本料理也是。吃什麼好呢……」安東尼也覺得舉棋難定。
  結果選了一家韓國餐廳。兩個人都是第一次吃韓國菜,對於韓式料理也都只知道一個泡菜。
  「疑?那不是常找你的那個台灣同學?」剛坐定,安東尼目光一抬,就看到眼熟的人。
  維納斯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靠內牆的桌位坐了一男一女,看樣子像情侶。女的背對著他們,她仔細一看,竟是林紅紅。兩個人低低的不知道在談些什麼,氣氛似乎不太對,她原想叫她,也就沒開口。坐在林紅紅對面的,是個好看的東方男子,濃眉、亮眼,中分的半長髮,麥色的肌膚,美得很男性,魅力得很陽剛,看樣子,大概就是林紅紅說的那個日本男孩。他蹙著眉,不時在看表,似乎有些不耐煩。
  服務生過來聽點,反正她什麼也不清楚,隨便點了一道。背後那原先低低、帶些壓抑的交談,愈來愈大聲,聲浪一波高過一波,竟像在吵架,餐廳內的人紛紛轉頭去看究竟。
  「你小聲一點好嗎?大家都在看。」日本男孩皺著居,一口熟極而流利的英語。
  「我才不怕!反正我什麼都不在乎,最好是讓大家評評理!」林紅紅滿聲怨氣,不僅不壓低聲音,反而愈說愈大聲,根本毫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你有修養一點好嗎?!」日本男孩羞惱起來。
  林紅紅更恨,又大聲吵鬧起來。兩人的英語說得既快又流利,到底吵些什麼?
  維納斯有一大半聽不懂,並不是很清楚,大概只知道林紅紅責備日本男孩不負責任。
  忽然,林紅紅拍桌子大吼,打了他一巴掌。
  日本男孩大為震驚,既羞又怒,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發飆。生氣地大聲吼說:「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瘋子!」丟下她,氣沖沖地大步走開。
  他一走,林紅紅便伏在桌上放聲大哭。餐廳內的人面面相覦,都沒有人多管閒
  事。隔了一會,林紅紅冷靜一些,維納斯才靜默地走過去。
  「紅紅……」她不知該說什麼。
  「我不甘心……」林紅紅沒有抬頭,似乎早就知道她也在那裡。恨意幽幽用中文說:「他跟一個加拿大女孩同居,就只瞞著我。我要他給我一個交代,他就是不肯。」
  維納斯更不知能說什麼,只能沉默地站著。
  「你說我該怎麼辦?」林紅紅抬起頭,眼睛哭紅了,眼神卻呆滯。
  維納斯搖頭。「你想怎麼辦?」
  林紅紅沒有回答,喃喃說:「我能怎麼辦……」像在問她,也像在問自己。
  放棄好嗎──有」剎那維納斯幾乎要喊出來,終究沒說出口。不管以任何立場,她都沒有權利干涉別人的愛情,問題是,明知對方是飛蛾撲火,她能不拉她一把嗎?可是,飛蛾撲火,有它的壯烈,有它的追求,沒有一種絕對可以否定它的追求。
  「不值得,紅紅……」她低低地說著,像在歎息。
  安東尼獨自站在一旁,似乎被遺忘。他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只見維納斯瞼上浮現一絲無奈,有些哀愁,帶一抹隱隱感情的殤。
           ☆          ☆          ☆
  「爸,快點!已經快十點了!」
  週末早上,因為日本來的客戶臨時取消高爾夫球約,一向忙碌的泰德.蘭姆提斯難得空閒下來,答應艾利帶他到湖邊游泳野餐,鄰戶的詹姆斯家也要一同去。艾利很興奮,一刻也等不及,不斷催促。
  亞歷山大沒興趣,懶懶地躺在沙發上翻著雜誌。泰德也不勉強,說:「你不去的話,能不能把車子借我?我的車送廠保養了。」
  亞歷山大沒吭聲,把鑰匙丟給他。泰德接住,轉向維納斯說:「維納斯,你要不要也一塊來呢?」
  「不了,我有其它的事。你們好好玩吧。」維納斯也不客套,搖頭拒絕,不想去湊熱鬧。
  「好吧。你們兩個都不去──」泰德雙手一攤,一副挺沒行情的幽默。吆喝一聲說:「我們走了,艾利。」想想又回頭說!「不過,天氣這麼好,你們兩個也別一直間在家裡,出去走走,兩個人好好去玩。」
  他不明就裡,丟下話就帶著艾利出門。維納斯好不尷尬,不想再留在屋裡和亞歷山大相互瞪眼,跟著也打算出去,亞歷山大伸手擋住門,俯看著她說:「我們談談好嗎?」
  她抬起頭,瞅他一眼,悶悶說:「談什麼?」
  「談你跟我。」亞歷山大很直截了當。「為什麼我們非把氣氛弄得這麼僵不可?你說你不想當我的約會對像我不懂,你討厭我嗎?你真的那麼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嗎?」這件事,他想了又想,非弄清楚不可。
  維納斯輕咬著唇,下了決心,不躲不閃,直視著他說:「我不曉得你們對所謂『約會』的定義是怎麼樣,但對我來說,『約會』是只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只要感到無聊、沒事做時,隨便找個看得順眼的對象就可以湊和的感情遊戲。你既然跟艾琳娜那麼好,就不要……」她咬住唇,沒再說下去。
  「誰說我跟艾琳娜好了。」亞歷山大皺了皺眉,不明白地說:「就算我跟艾琳娜約會,難道我就不能跟你做朋友?你為什麼要生氣。」
  問到問題的核心了。維納斯猛咬著唇,無法開口。就是說啊!就算亞歷山大和一千個、一百個女人約會,干她什麼事?她憑什麼生氣?有什麼資格在那邊鬧脾氣?
  「告訴我,你為什麼氣我跟艾琳娜在一起?」亞歷山大追逼著。
  她無法再直視他,別開臉,掙扎著困難地開口:「嫉妒吧,也許,我想。」一連三個不合文法的斷句,聲音很低,坦白軟弱。
  亞歷山大漂亮的灰藍眼閃過一抹生動的光彩,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他看了她好一會,將她牽到身前,說:「和好了?不再生我的氣了?」
  「你想我有資格生氣嗎?」她反問。
  他停了一會,答非所問,說:「外頭天氣很好,如果我現在問你,我們一起出去走走,你會不會答應?」
  「這算約會嗎?」她睇看他一眼,流動一種嫵媚。其實不管「約會」的定義如何,她只是嫉妒罷了吧。
  「不好嗎?」他狡黠地反問。
  她不說話了。由他牽著她。
  車子被泰德開走了,他們只得搭公車。兩人漫無目的地在市區晃了一圈。港口
  到處是街頭畫家和藝人,亞歷山大看了看,興致勃勃地問她說:「要不要去畫張家?」
  維納斯搖頭。「不要。」她不上相,而且她也不習慣那種被人盯著看的感覺。
  亞歷山大也不勉強,知道她的固執。轉頭看見觀光馬車經過,心裡一動,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跑過去。「我們去坐馬車,冒充觀光客。」
  維納斯來不及拒絕,硬被他拉上車。她原不慣被陌生人盯著看,卻不料竟坐著馬車招搖過市,不禁嘖他一眼,他愉快地笑了起來,陽光照著他,閃著一簇簇的光點。
  晃了一下午,再沒什麼地方好去,亞歷山大看看時間,說:「你等等,我馬上過來。」跑到對街,不知要做什麼。
  一旁就是咖啡館,維納斯索性坐下來。露天的桌位,樹蔭遮著,涼風徐徐吹來,教人那般戀眷。服務生從咖啡館裡出來。她沒注意,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迷情的古龍香。
  這個香味……她抬頭。
  「嗨!」對方衝她一笑。「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麥可李。」
  麥可李?她望著他那張好看的臉。當然沒有忘記。她記得那個香味,很迷魂的一個男人。
  「好久不見。」她湧起笑。「你在這裡打工?」
  「嗯。二、四、六的下午。剛剛我在裡頭看著外頭一個人,覺得很像你,果然是你。」麥可說:「要喝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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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11:29 |只看該作者
  「請給我一杯咖啡,嗯,卡布奇諾好了。」她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加上後面一句。
  「卡布奇諾是嗎?」麥可點個頭。寒暄地又說:「你都沒再到『查爾斯』去了是吧?我一直沒再看到你。」「查爾斯」是那家舞廳的名字。
  「嗯。我不太會跳舞,那一次是跟朋友去的。」
  「不會跳舞有什麼關係,只要覺得高興就好。今天晚上我當班,有空的話和朋友一起來吧。」
  在對街查公車時刻表的亞歷山大看他們談了半天,既說且笑,好像很熟的樣子,很不高興,大步走過來。掃了麥可的背影一眼,說:「你們認識?」
  「嗯,一個朋友。」維納斯輕描淡寫的,沒有解釋。
  亞歷山大雙手抱胸,抿著嘴,蹙緊雙眉。他不是度量狹小的人,但不知為什麼,卻覺得很不舒坦。粗魯地伸手拉她。「走吧!車子快來了。」
  「要去哪裡?我才剛點了……」
  「走就是了。」亞歷山大硬拉著她,不讓她把話說完。
  「咦?要走了嗎?」麥可端了卡布奇諾出來,語氣有些惋惜。
  亞歷山大暗哼一聲!放了一張鈔票在桌上,說:「對不起,我們趕時間。」
  「很抱歉,麥可。」沒喝咖啡就離開,維納斯覺得很抱歉。
  「沒關係。等下次你有空再來,我免費招待。」麥可好情調地笑起來。
  亞歷山大更悶了,對他的笑容簡直不耐煩。
  過了街,七十五路的公車剛巧進站,亞歷山大拉著維納斯跳上公車,一直走到最尾端的座位。
  維納斯納悶問:「亞歷,這班車不是往回家的方向,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亞歷山大答非所問,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還有幾個像這樣的『朋友』
  ?!」說到「朋友」一詞,語氣很不痛快。「這個麥可,那個安束尼,你到底跟幾個男人來往?」
  「我跟他們只是朋友。」
  「朋友?」亞歷山大哼一聲,很吃味。「只是朋友?可是上次你卻單獨跟個叫安東尼的去看電影?」
  換維納斯皺眉了。他憑什麼這樣質問她,他自己還不是跟那個艾琳娜糾糾葛葛的!
  她不說話,亞歷山大就更有話說了,口氣很酸,說:「我以為你們東方女孩都很純情……」
  「嘿!等等!什麼叫東方女孩都很純情?」維納斯反感極了,毫不客氣反駁。
  「你沒有權利批評我。你自自己和艾琳娜呢?怎麼算?!」
  這句話讓亞歷山大語塞。他悶了一會,說:「好吧,我錯了,我不該這麼說。
  但我可以生氣吧?你不以為一旦內心有認定了,就應該對這分感情忠實?」
  他想說什麼?維納斯心裡有些明白了,但還是意氣用事說:「誰說的?沒有此較誰知道?這不就是你們對『約會』的定義嗎?」
  「你是故意要嘔我的嗎?」亞歷山大有些生氣。她是這樣的不溫順。「我要你答應我,不再跟那個安東尼單獨約會,也不去找那個渾身噁心味道的男人。」
  這個要求大無理,維納斯裝作聽不懂。這是她的老伎倆。亞歷山大只要生氣,就顯得傲慢無理,她就裝作聽不懂他說的話。
  「你別裝,我知道你懂。」對她的裝聾作啞,他更覺得氣了。
  「好吧。」維納斯轉頭看著他。「我說就是。你這個要求太無理了。你不是我的主宰,不能命令我什麼或不能做什麼。」
  真是的!她是這麼的不溫順。亞歷山大望了她半晌,表情竟柔了起來,輕輕吐說:「我不是命令你,我是請求你笞應我。」
  「請求?」他突然的輕柔,教她有些無所適從。刻意地板起臉說:「如果我也『請求』你答應,不許你再跟艾琳娜那樣說笑、不許你再跟那些叫什麼克莉絲蒂、娜塔莎的來往,你怎麼說?」
  「我都聽你的。」亞歷山大立刻接口,毫不遲疑。
  維納斯霍地抬頭,沒提防他的回答來得這麼直接這麼快,落了下風,又嗔、又想笑,心頭甜甜的。因為不好意思,更要看著他,眸光瑩瑩的,所有的笑意淨閃爍在裡頭。
  「你呢?」亞歷山大不輕易放棄追問。
  她朝他笑笑,並不正面回答。「你別那麼輕易就作承諾。承諾這種東西,是很重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可是不能因為擔心害怕,就不敢作承諾。」
  「你不認為這樣風險太大了?」她又笑,眼神卻認真。
  「如果那樣想,我就不會這麼說了。」亞歷山大很大氣地,說:「只要你一句話。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聽起來真的很像承諾。維納斯沉默一會,眼神變得遠。
  「你這樣說,倒有些要像中國那種失去傳說的古老感情,『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彷彿那般的生死不渝,可是,人的變因大多,那樣的傳說終究失落了。」她正視他。「我們怎麼能保證我們的承諾永遠不會改變呢?」
  「是沒錯。將來的事誰也不能預料,不能保證;可是,這一刻是這樣的真實,你不能因為未知的將來而否定這一刻的真實。」
  「既然如此,既然未知的將來有未可知的變數,那麼,這一刻的承諾又有什麼意義?」她不想用言詞證明什麼。
  公車聲轟轟的,吞沒了所有的音響,反覆著一種單調的節奏,失了真的實切感。亞歷山大審視地盯著她好一會,說:「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依我,對不對?」
  維納斯瞅他一眼。「你要我保證什麼?嘴巴說說,很簡單。可是,看到好看的男孩子,我還是會多看幾眼;遇到有魅力、吸引人的男人,我還是會被吸引的。所謂承諾,畢竟不只是一個發誓的儀式那麼表面、簡單,只要儀式完成了,承諾就完成。」
  可是,就算是哄哄他,就只為了他,她也不肯嗎?他要的!只是確實感受他們當下這一刻感情的真實,他相信她不會不明白。
  「你實在一點都不溫順,真不可愛。」他搖搖頭。她側過臉,那麼不以為然。
  他笑了,那麼深的意味。「可是,我喜歡你這樣,有自己的想法,有稜有角。」
  維納斯慢慢泛起笑,笑得有些莫測。她想亞歷山大或許不知道,就因為他自己有稜角,他才會接受她的稜角吧。她覺得她不再那麼壓抑自己;能把自己放在主位上,只考慮自己。
  那麼,「過去」的她,是怎麼樣?──驀然想起這個荒謬的問題,她心驚好一會。卻又那麼下意識,思緒自己就跑上來。她轉頭望著窗外,看見最多的還是綠綠的山和藍得空蕩的天空,不禁要征。她是真的忘記了一些什麼吧。她的記憶是不完整的,可是遺忘的感覺那麼不真實,她無法很確切地感受這個「不完整」,即使午夜偶然的夢魘,也拼湊不出那存在過的記憶輪廓。
  對失憶的人來說,被遺忘掉的,就等於不存在……是這樣嗎?
  窗外驀地一簇紅花艷艷閃過!她驚了一跳。亞歷山大適巧伸手拉她,說:「到了。該下車了,走吧。」
  「這是哪裡?」迎面目不暇給的蒼翠和五顏六色的花卉。
  亞歷山大回頭一笑,親親她。
  「我們的人間。」
           ☆          ☆          ☆
  布查花園。位於維多利亞城的西北,園中各種花卉怒放,鮮艷得不分時令,是花園中的花園。幾乎每個來到維多利亞城的人都不會錯過,不過,布查花園迷人的風情不只於此,夏季週末夜施放的七彩繽紛的煙火是另一款的好情調,在星夜裡醉人。
  七點不到,煙火觀賞區的草坪早已坐滿了人。離施放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
  天空還很亮,斜傾的夕陽那樣戀戀,彷彿捨不得下山。維納斯望望滿山滿谷的人潮,很有一種被淹沒的恐慌。
  「好多人!」她低呼一聲。
  亞歷山大回個當然的表情。
  兩個人什麼都沒準備,就那樣坐在草坪上,露草浸濕意,幸好穿的是牛仔褲。
  白日裡的涼意稍稍轉寒,風吹來侵入心坎。維納斯忍不住打個噴嚏,亞歷山大脫下薄外套罩在她身上。
  「不用了,你自己也需要。」
  「穿著吧。」在這方面,亞歷山大是體貼的。
  他躺下來,頭枕在她腿上,稜角分明的輪廓線條,不笑的時候,有一種冷酷的格調。
  「亞歷……」她小小心驚。他的舉動隨便出自然,有著不輕意的親匿。
  亞歷山大拉住她的手,親了一下,對她笑了笑。說:「我喜歡這種感覺,喜歡跟你在一塊。」
  維納斯也笑起來,促狹說:「是嗎?但可不曉得是誰一開始看見我就像看見隱形人一樣,不理不睬的,難得說句話,吐出的氣都會生白煙。」
  她拐著彎罵他傲慢冷漠,亞歷山大也不惱,笑出聲來。「你可真是會記恨。你別忘了,我還特別拜託班奈太太準備中式料理。」
  「我當然不會忘,怎麼會忘呢!班奈太太那道『涼拌冬粉』足足讓我瀉了一個禮拜。」
  亞歷山大忍不住哈哈大笑,為她說話的不修飾。他喜歡這種感覺,很生活、很家常。他躺著不動,很歡喜地,帶笑看著她。
  維納斯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伸手蒙住他的眼。他捉住她的手,擱在唇邊親了一下,那種種不輕意的小舉動,暗暗有親密在流動。
  「你很重耶。」維納斯低頭俯望著他,唇角有笑意。他的頭髮柔順而濃密,她忍不住伸手撫開他落在額前的頭髮。這種感覺很溫心,好像可以這麼天長地久下去,叫她有一些捨不得。
  亞歷山大只是看著她,目光幾許柔情。暮光中,維納斯的表情顯得沉靜,光線掩映下,隱門著一些落寞的顏色。他以為他看錯,專注地,更要看進她深處;她眼眸依舊藏著什麼,藍調的,最初的,那抹「不適應」。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維納斯。」他坐起來。
  「呃?什麼?」他太鄭重,她覺得奇怪。
  亞歷山大停了一會,才說:「你真的不記得你的母親,完全想不起來嗎?」
  維納斯愣了一下,緩緩搖頭。
  「對不起,我聽說了一些,所以……」
  「沒關係。」維納斯說:「我想泰德叔叔也應該告訴過你才對。醫生說我這種『記憶障礙』是暫時性的,很快就會恢復。但『很快』是多快?明天呢?還是後天?有可能是隨時都會想起來。但也可能永遠想不起來──他沒說,但我知道。」
  「沒有其它任何治療的方法了嗎?」
  「不知道。醫生說我一切正常。既然如此,我想問題大概出在我自己身上。其實我並沒有感到多大的痛苦或不便,我的基本能力都還在,我也還記得很多事,感覺上並沒有任何斷層,雖然有些記憶模糊了一點。當然,一開始我也很不安。明明周圍的每個人都認識你,但你卻不記得──想想,那有多可怕。我試著去想,但每當我這麼做,我的頭就會很痛,好像我的身體排斥我『恢復記憶』。」她停下來,笑了一下。
  那個無言的笑,多少楚楚,牽動亞歷山大心中的柔情。他將她拉到懷中,別有不捨。
  「其實這樣也好。」維納斯說:「雖然有時胸臆間不防會有一種空蕩的感覺,好像心頭少了什麼,覺得自己似乎不是那麼完整,但同時也少了一種負擔。我無法貼切地說出那種感覺。你說我不溫順,好像真的就是那樣。我心中有一股奇異的情感,相當不安分,不是那麼願意壓抑、忍耐,會明顯地把內在情緒表露出來。因為如此,一個朋友說我像變了個人似,情緒太直接。她說我以前不是這樣。那時,我試著回想以前的我,但面目大模糊,很難拼湊出圖案。」這些話,她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思考。
  「不管以前的你是怎麼樣,我喜歡現在這樣的你。」亞歷山大直直看入她的眼,語氣很認真,很肯定。
  他執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喉上,然後,指住她的耳朵,看著她說:「我、愛、你。」
  她感受到他喉間傳來的震盪,感受到那感情的力量,心中一動,卻回答說:「Gotohell!」
  手一揮,要縮回,亞歷山大攫住,將她往懷裡一帶,摟抱住她,說:「會的。
  我會為了你下地獄去。」
  轟的一聲,無風的天空炸開了第一朵橙艷的煙火。多情的眼神凝視,天空在眨眼睛,笑得多有甜蜜。
  背後不知是誰跌落了隨身機的耳塞,成串的音符蕩出來,嘈嘈切切唱著,「假如我們在今晚相愛」。







第八章

  那個男孩站在那兒,像是在等人。暮光微照,他的臉孔落在陰影裡,暗得有些模糊。他不知站在那裡多久了,週身帶一點風霜,身後的風景寂靜得似乎凝固,淡淡地氤氳上一層落寞滄桑。
  維納斯停下腳步,幾乎是不自覺的。她一開始就被他那種落寞的神情吸引,是那番曾見過,相看儼然。那是一種荒謬的動搖,像前世的記憶。他靜靜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他一直看著她,那樣戀戀的眼神,近於哀愁。
  她幾乎要承受不住,內心萬般的不安,不明白那種動搖。明明是不相識的,為什麼她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加快腳步,卻不禁回頭又回頭。直到進了屋裡,她的情緒還是無法平息。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是不是外頭有熱情的男人在追你?」在客廳看書的亞歷山大抬起頭,開了一句玩笑。
  「是啊,而且一籮筐。」維納斯猶豫一下,到底瞞住了。
  「是嗎?」亞歷山大當然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丟下書,起身說:「要不要咖啡?」
  「不用,謝謝。」維納斯走到沙發上,沒幾秒鐘又站起來,坐不定。「我上樓去了,有功課要做。」
  「要不要我幫忙?」亞歷山大從廚房探出頭。他們的關係是不一樣了,卻就是那麼生活、日常。
  「當然不必。」維納斯理所當然回絕,快步跑回房間。
  她背抵著門,站了一會,才慢慢走到窗邊,小心地、不被看見地,朝窗外望了一眼。
  還在。那個人還站在那裡。
  她的心撲通跳一下,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她退到床邊,呆呆地瞪著窗戶,映像一片空白,腦海也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她像醒了,重重地甩頭,毅然站起來,大步走出房間。
  當天晚上,班奈太太討好地又準備了「涼拌冬粉」。艾利一看,立刻叫起來。
  「班奈太太,怎麼又是這個可怕的麵條!」艾利永進搞不清楚冬粉和麵條的差別。「我很喜歡你做的被薩和海鮮濃湯。拜託你,我可不可以不吃這個。中國菜麵條。!」
  「不行。小孩子不可以挑嘴。」班奈太大搖搖頭,把一大盤的涼拌冬粉端到艾利桌上,毫無商討的餘地。
  維納斯和亞歷山大相視一笑。她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力不從心,心神被一團混亂的意象佔滿。
  「你今天特別的安靜,很少說話。是不是有什麼事?」亞歷山大敏感地盯著她,像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有嗎?」她盯著冬粉。殷紅的辣椒橫躺在透明的冬粉上,凝視久了,有一種奇透的視覺感,彷彿味道會傳達,她覺得胃壁泛起酸,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抬起頭,想起什麼,也不像刻意轉變話題。說:「你快開學了吧?大學什麼時候開始上課?」她記得泰德說過,亞歷山大現在還在大學上課。
  亞歷山大像是不太喜歡面對這個問題,不情願地回答說:「還有兩個禮拜。」
  兩個禮拜後,他就得回多倫多繼續他的研究所課程。
  「這樣啊。」維納斯點個頭,表示瞭解,沒什麼其它表示。
  艾利插嘴說:「真不好,亞歷要回多倫多了,到時又剩下我一個人。」
  「你別擔心,還有我。」維納斯沖艾利」一。
  艾利卻嘟嘟嘴,不怎麼信任她的保證。說:「還說啊!你又不曉得會待到什麼時候,隨時都會離開上「別胡說,艾利。」這些話刺到亞歷山大的敏感,他立刻板起臉,很不高興。
  「我哪有胡說。維納斯本來就只是暫時住在我們家,她又不可能永道待在這裡。」
  這倒是事實,亞歷山大有些洩氣。等艾利離開餐桌,班奈太太收拾餐盤進廚房,他趁機說:「有件事我想跟你談!維納斯。」這些天來,他一直在思考這件事,顧不得時間、地點,非說不可。
  「什麼事?」他的眼神露出少有的在乎,維納斯既疑惑又有少許奇怪的忐忑。
  「你知道,再過兩個星期我就必須到多倫多繼續我的研究課程──」為了確認她能瞭解他說的話,亞歷山大特意放慢說話的速度,咬字也非常清晰,專注看著她一字一字地慢慢說:「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到多倫多,維納斯。」
  「可……」大突然了,維納斯愣住。
  「聽我說,維納斯,」亞歷山大輕按住她雙臂,目光殷切,有一股灼熱的急。
  「我不希望就這樣和你分開。多倫多實在太遠了,和你分在兩地,我會不安;我希望你能在我身邊,讓我隨時能看到你。」他的感情是那麼直接,坦白地把自己心裡的不安、渴盼都表達出來;最殷切、不安的,都毫不隱藏地攤露在她面前。
  維納斯好迷惑,好昏眩。為什麼不管喜怒哀樂,愛也好,僧也好,亞歷山大總是能毫不猶豫地將他的感情表現出來?那麼直接、那麼不肯後悔、不壓抑、不修飾隱藏。
  她知道那不是任性,是他對自己的感情認真、不負、勇敢的性格本質。過去,她曾生活在一個大壓抑的社會,這樣的亞歷山大總是能讓她昏眩。最重要的,是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跟你到多倫多?」她看著他,有猶豫。
  亞歷山大緊緊把她看著,更靠近。「我不願和你分隔得那麼遠,更不能忍受你不在身旁的不安,我希望隨時都能看到你、觸碰到你。維納斯,你也不希望就這樣和我分開吧。所以,跟我一起到多倫多。我會跟我爸還有史都華叔叔說的,只要你答應,我相信我爸和史都華叔叔都不會反對。」
  「你是認真的嗎?亞歷。」維納斯沒有立刻答應,很冷靜。「回到大學你必須努力學習,研究課業,花大半、甚至所有的時間在研究所上,壓力不輕,我跟去了,只是妨礙你罷了。這些,你想過沒有?再說,你有你的生活和事情要忙,如果我跟去了,在那邊人生地不熟,英語又不夠流利,很可能有很多事情都必需依賴你,帶給你麻煩,這樣好嗎?」
  「這些都不是問題,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克服。」
  「這不是小事。在這裡,如果我有什麼事,還可以找泰德叔叔、艾利幫忙,甚至還有班奈太太,而且維多利亞城也不是太大的都市,我可以應付得來。但如果我跟你到了那裡,我唯一認識親近的人只有你,有什麼事都只能找你;更何況多倫多是個千百萬人的國際大都市,以我的英語程度根本應付不來。你在忙自己的功課之餘,又得分神照顧我,勢必要分擔兩個人責任。這責任很重的,也很辛苦,你想過沒有?」
  「話是沒錯,我也考慮過了;但我還是不希望和你分開。」這些問題其責亞歷山大都考慮過了。考慮的結果,他還是作了這個選擇。
  「你想過了?」維納斯說:「那麼,你再想想。也讓我好好想想。」
  她站起來。今晚就讓這個話題先這樣的結束。他們都需要好好想一想,太衝動的話只怕會撞得頭破血流。
  房間一片黑暗。白夜已經過了,是真正的夜晚。她走到窗旁,想拉攏窗簾,目光不意朝窗外漫漫一瞥,猛然驚住,逃避到窗牆後,心悸了好一會。
  還在!那個人竟然還在!
  她迅速地拉上窗簾,在黑暗中坐立不定地來回走著。她不知道她的不安是為了什麼,只覺得像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威脅地迫切。她就那樣來回走著。不知過了多久,她又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偷偷看著還在。那個身影彷彿成了化石一般,在期待著什麼,等候著什麼。
  她定在那裡,無法動彈。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害怕,只有深深的不安。是因為那時他的眼神嗎?那樣戀戀的,近於哀愁。
  她沒再查看窗外,聽著時間滴答滴地一分一秒的過去。快十一點的時候,她慢慢伸出手,掀開一小處縫隙,忐忑的,屏住氣息──天啊!她軟下來。一顆心鼓噪個不停。他究竟在等候什麼?!那樣的固執。她甚至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凝望的視線。
  她蒙住被,決計不再去想。翻來覆去。那模糊混亂的夢魘又襲來。腳步的雜杳聲、嘈鬧喧嘩尖叫哭喊混成一氣的紛擾;汽球、車子、小孩,還有,那模糊的影子──她叫了一聲,聲音啞住,驚醒了過來。冷汗流了一身。她看看時鐘,半夜三點了,赤著腳,下意識地走到窗子旁。沒有。那個身影終於不見。
  她吁口氣,坐回床上,呆呆地望著黑黑的牆壁,餘下的夜,再也無法成眠。
  第二天早上,她下樓時,亞歷山大已經幫她把早餐準備好。看她眼睛紅紅的,一臉疲倦的樣子,擔心地喊了一聲。「維納斯……」
  她搖搖頭,想對他笑,但無力。接過他遞來的牛奶,只喝了幾口,沒有食慾。
  「我送你。」他要送她到學校。
  「不必了。」她朝他擺個手,總算恢復一些生氣。
  清晨的空氣有些涼,還殘有夜裡的寒氣。她搓搓雙手,呵了口氣,腳步驀然頓住,呆呆地望著前方。
  院子外,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執著地守候著。
  不安的感覺又襲來了。她低下頭,快步地走過去。他更快,擋在她身前,還是那戀戀哀愁的眼神。
  「你真的完全忘了我了嗎?曼光……」聲音暗啞,是她熟悉的語調,熟悉的語言。電話中的那個聲音。
  她猛然抬頭。他叫她曼──光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沒有人會這樣叫她,那般哀愁戀戀,除了──誰?除了誰?她想不起來。
  「曼光……」他靠近一步。
  「你想幹什麼?!」門口傳來一聲暴喝,亞歷山大追了出來。將江曼光──維納斯拉到他身後,很不客氣地瞪著那個人。「你如果敢對維納斯亂來,我就對你不客氣。」
  「我只是想找曼光,曼光……」
  他說的是中文,完全出自下意識。亞歷山大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對這個怪異的東方男孩的糾纏,莫名的覺得煩躁。
  「我們走吧,維納斯。別理他。」他牽緊江曼光走向車子旁。
  車子發動了。江曼光不安地回頭。那人追著車子,大叫:「曼光,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啊……」
  「他在說什麼?你認識他嗎?」亞歷山大看看車旁的後照鏡。早先那種隱隱的威脅感擴張開來。
  「不認識。」江曼光搖頭,停了一下,又搖頭。
  她閉上眼,模糊迷離的光影聚圍上來,逼她驚開了眼。愈來愈近了,蟄伏在她記憶死角,那個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飄忽的意像開始蠢蠢欲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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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11:51 |只看該作者
           ☆          ☆          ☆
  生活,除了柴米油鹽,還是柴米油鹽。就是愛情和失戀,使得所有的轟轟烈烈成為可能,驚天動地變為序章,日子添加了甜與酸,苦與甘,還有傷。眼淚和微笑,也都是為了它而流而耀,平凡的人生不再那麼平凡,家驚濤拍岸,尋常的人生逼出了一個生動的色彩,一種殞石般的光熱與光芒。青春最大的一場豪賭。
  看著林紅紅和日本男孩相偕著從她眼前走過時,江曼光呆站在那裡,有好一會的時間無法思考,心中百感交集,形成一團混沌。愛、憎、怨、泣、甜蜜,愛情有多味,每一味都有一種愛的形式,選擇也被選擇。陷溺在情濤中的人,被愛憎怨泣愛情各味所磨難,固然是咎由自取,但他們到底不辜負自己,勇敢去選擇也被折磨。
  她還記得林紅紅那張哭泣後呆滯的臉,但她決定不再對她說什麼。命運不會狂妄地決定什麼,要癡要怨,都是紅男綠女出自己心甘情願。她覺得這樣也好,終究是自己的選擇,經歷過,愛過、恨過、哭過,即使反反覆覆,就算是最後要泣要怨,也比無聲無息的後悔好,可以少掉很多遺憾。
  她低箸頭,踢開腳邊的石頭。她還在猶豫,該不該跟亞歷山大到多倫多,有一種無形東西在牽絆她作選擇。
  她仰起頭。還是那種藍得空蕩蕩的天空。來到這許久,她第一次覺得日子這麼悠長。夏日還沒過盡呢,這樣的白夜還要持續多久?
  胸口悶悶地,也吐口氣,驀然一怔。街道對面,紅燈那一頭,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毫無預警地闖入她眼眸。他像似站在那裡很久了,一直等著她去發現他。
  人影如潮水,不斷從他們之間流過。她大步走到他面前,逼著自己正視那雙哀愁的眼眸。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我不認識你。」卻發現聲音在顫抖。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曼光。」那少年似的表情,那麼傷感。「我是楊照──」
  乾澀低啞,帶著痛的嗓音。她看他的眼神那麼陌生,真切地把他忘了。
  楊照……江曼光腦中激光一閃,殘片碎面,有些什麼抓不住,拼湊不出。輕微地痛起來。
  「他們不讓我見你,也不告訴我你在哪裡。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知道你在這裡。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曼光……我想向你解釋。你不能就這樣忘了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不認識你。」
  「你一定要懂!」楊照按住她的肩膀,有些激動。「你不能就這樣把我忘了,你一定要想起來。我們還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你忘了嗎?你怎麼可以忘了我們在威尼斯的日子,怎麼可以?!你怪我當時丟下了你跑去追倩姊,所以你心裡怨我,才裝著不記得我!不認識我對不對?!」
  「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江曼光猛烈搖頭。腦中有些模糊的影像,更痛了。
  「曼光──」
  「放開我!」她大叫一聲,盲亂地往馬路跑去。
  橫向綠燈正亮,來往車輛正急,她突然跑進來,車道陷入一陣慌張。她側身一閃想閃避攔腰衝來的車子,腳步不穩,撲側在地上,車子橫衝過來,眼看就要撞上,刺耳地吱一聲,驚險地在她跟前煞住。
  「曼光!」楊照驚慌追出來。
  她半趴在地上,回頭狠狠看他一眼,抿緊了唇爬起來,不發一語地跑開。
           ☆          ☆          ☆
  晚飯後,蘭姆提斯一家難得齊聚,散坐在客廳。泰德泡了一杯濃郁的咖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翻閱當日的報紙;艾利專心在他父親剛買給他的模型玩具;亞歷山大則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新聞,頻道切來換去,顯得意興闌珊。江曼光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支著頭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目光漫無焦距,看來呆滯。
  門鈴響時,她差點跳起來。亞歷山大丟下遙控器,走過去開門。進來一個身材高挺的東方男人,和亞歷山大幾乎不相上下,同樣地有種優秀的氣質,卻沒有亞歷山大那麼明顯的壓迫的侵略感,多了一股成熟的魅力。
  「啊?是你!」江曼光驚訝地叫出來。是那個奇怪的男人!她認得他,在她車禍住院時,他到醫院看過她好幾次,強迫灌輸她印象。
  他微微一笑,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他對泰德欠個身。看了眾人一眼,說:「很冒昧來打擾。我叫楊耀,是曼光的朋友。我因公事到溫哥華,受曼光母親之托,順道來這裡看她。當然,我也和曼光的父親打過招呼了。」
  「歡迎。」泰德走過來,禮貌地握手,堆滿笑容!說,「我是蘭姆提斯。這是我兒子亞歷山大和艾利。」
  楊耀和亞歷山大握手招呼,對艾利笑了笑,然後轉向江曼光。「好久不見了,曼光。」
  這句話他是用中文說的,含蓄、抑制,感情不是那麼外放,懷念特別多。
  亞歷山大敏感地盯他一眼,目光轉向江曼光。她輕蹙著居,沒有同等的懷念和熟悉。
  「你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是嗎?」楊耀喃喃地自言自語,隨後又轉向泰德。
  「蘭姆提斯先生,我想和曼光私下談談,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不等泰德回答,亞歷山大不假思索便一口拒絕。
  「亞歷,你太沒禮貌了。」泰德斥了亞歷山大一聲。「楊先生,我可以知道是什麼事嗎?」
  「一點個人的事。」楊耀有答等於沒答。
  泰德沉吟一會,看看江曼光說:「你怎麼說?維納斯。」
  江曼光有一些猶豫,看看楊耀,考慮了幾秒,最後輕輕點頭。
  「那好,你們慢慢談。我們先失陪了。」泰德點個頭,招手叫艾利準備上樓。
  「我留在這裡陪維納斯。」亞歷山大堅持不肯離開。
  「亞歷──」
  「沒關係。」楊耀也不堅持。他並不遲鈍,看得出來亞歷山大沒道理的戒心是為什麼,他的眼神根本不隱藏。
  他坐下來,先掃了亞歷山大一眼,再看著江曼光,說:「阿照,我弟弟楊照來找過你了吧,曼光?」
  楊照?又是這個名字!江曼光由著臉,點了點頭。聲音干干的,像壓縮過。
  「他為什麼要來找我?我並不認識他。」
  楊耀沒有立刻回答,接著剛剛的話!說:「他從你母親那裡打聽到你的消息,不聽我的勸阻,不顧一切跑來找你。他想跟你解釋,向你道歉,甚至想帶你回去。」
  「為什麼?」江曼光的聲音不禁顫抖。
  「因為……」楊耀抬頭想,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亞歷山大聽得皺眉,語氣冷淡說:「請你說清楚一點。他跟維納斯有什麼關係,憑什麼來糾纏她?」
  楊耀卻沉默下來,沉悶的氣氛幾乎要令人窒息。過了一會,他才注視著江曼光。
  「阿照他跟你──你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你曾經跟他結伴一起到意大利旅行;總是默默在他身旁等候著他。你還跟他約定好了!兩個人要再一起去意大利。
  你們之間有承諾,有許多共同的回憶。」
  「不……」江曼光喃喃搖頭。
  亞歷山大抿緊唇,表情繃緊。瞪著楊耀說:「那麼,你呢?你跟維納斯又是什麼關係?」
  「我?」楊耀抿抿唇,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跟曼光只是朋友。」
  「就這樣?!」聲音多有懷疑。
  「就這樣。」楊耀輕輕帶過。他的目光始終有一種輕柔,望著江曼光時,不著痕地輕輕拂過。
  「我們真的是朋友嗎?可是,我實在不記得……」江曼光對自己的毫無印象,不由得有一些歉疚。
  「沒關係。」楊耀說:「看你現在神情這麼明朗,你就這樣把那一切都忘了也好。我希望你能永遠保持這樣的你,別再露出那種叫人心酸的笑。雖然,如果你就這樣什麼都想不起來,你母親一定會很難過,阿照也很可憐,但我還是自私地希望你能保持這樣明朗的你。我只要你快樂。告訴我,你快樂嗎?曼光?」這些話,他再次用中文說,說得很慢,一字一句由心田最深處流露出來。
  江曼光很輕地、很輕地點頭。對於眼前這個人,不知為什麼,有一種不忍的感情。她隱隱覺得,她跟這個人彷彿不若他說的,只是朋友,還有更深的糾葛。在她心海深處,有一種感情在流動,為他覺得溫柔。
  「我該告辭了。」楊耀起身站起來。「我會勸阿照別再來打擾你。看見你過得這麼好,我就放心了。再見,曼光。」
  最後一聲再見,他又用中文說,特別的一種感傷,雖然那麼輕微。
  江曼光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
  亞歷山大也保持沉默。該來的威脅終於來了。還有更大的破壞會來。江曼光的「過去」,他不及參與的那一切,會不會讓她的感情起分裂?
  他望著她沉浸在靜默中的側臉,微光中烙了點愁。忽然沒有了把握。
           ☆          ☆          ☆
  「阿照,你聽我的勸,別再去打擾曼光了。」楊耀在楊照下榻的飯店找到楊照,想阻止他再去找江曼光。「給她一些平靜的生活,如果你愛她的話。」
  「就是因為愛她,所以我才更要去找她。」楊照不肯聽勸,執著又堅持。「我們有約定,我要帶她一起回去。」
  「現在的她什麼都不記得,對你毫無印象,你這樣做,只是為難她。你忍心嗎?」
  「那你要我怎麼辦?就這樣讓她忘了我嗎?我辦不到!我愛她啊!大哥,我辦不到!」楊照失聲喊出來,痛苦糾成一團。
  他們曾有過小小的約定,只是山盟海誓已過去,天涯海角難尋覓。如今江曼光對他的認生彷如完全否定了他們曾共有的情感,往事成空,愛情成殤,叫他怎麼不痛?
  楊耀有些不忍,也羨慕他那樣的不顧一切,縱使天誅地減,也要愛他所愛的,執著不退卻。從小他就羨慕他這樣的性格,他也真希望能像他那樣放肆一次。
  「阿照,」他說:「就算你帶曼光回去,又能如何?你要堅持到什麼時候?」
  「我會一直堅持下去。」楊照表情淡淡的,有一種奇異的感傷。「就算她永遠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那麼,倩妮呢?」
  「倩姊?」楊照呆了一下。搖頭說:「我跟倩姊之間不是那樣的。我會跟曼光解釋,她一定會瞭解的。」
  「對什麼都不記得的她解釋嗎?她如何能瞭解?再說,倩妮的事你也放不下,如果你放得下,當初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大哥──」楊照臉色慘白起來。
  「你別誤會,我並不是在指責你。」楊耀表情黯然起來。「再說,真要怪起來,還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他停下來,神情變得有些模糊,一點淒淒落寞。「曼光現在最需要的是平靜的生活,如果你真的愛她,就別再去打擾她。」這也是他要做的。他希望江曼光擺脫過去的陰影,保持這樣的明朗,有喜、有怒、有嗔、有生氣。那時候的她,總是那麼壓抑,笑得教人好不心酸,他不希望她再有那樣的笑,即使她一輩子也想不起他,他也甘願。
  「我做不到,大哥。」楊照英俊的臉孔都扭曲了。「她就這樣忘了我,看我的眼神那麼陌生,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痛、多難受嗎?我要帶她回去,不再讓她離開我身邊。」
  楊耀凝息半晌,搖頭歎說:「你這又是何必。為難你最愛的人,你忍心嗎?」
  楊照神情一黯,忽然抬頭看住他,說:「你愛她嗎?大哥。」問得楊耀一怔。
  跟著淒淒一笑,啞著嗓說:「如果你也愛她,就應該明白我的心情。」美麗的黑棕色眼珠,氨氳著模糊一層憂傷的痕跡。
  楊耀心中一緊,無法再說什麼。關於愛情,他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默默等候,但弟弟楊照有的卻是不同的熾熱,那燃燒的光,總是蓋過他,將他遮沒。
  他默默站在那裡,任憑楊照從他身邊穿過,無法阻止。久久,才仰起頭,喃喃又像歎息,低低地自言自日語說:「愛啊……」
  說不出的,一點輕微的愁,深深的落寞,噎滿喉。
           ☆          ☆          ☆
  車子剛在購物中心停車場停妥,艾利便迫不及待地打開車門,一溜煙地跑出去,一下子就跑得不知人影。江曼光出聲想喊,卻看不見他的人,半張著嘴,啼笑不得。
  「別擔心,他不會丟掉的。」亞歷山大從容解開安全帶,一點都不擔心。
  說得也是。江曼光不好意思笑笑。這種購物中心跟超級市場差不多,只比超市大了那麼一點,想要在裡頭迷路還挺困難的,實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不過,她第一次到這種購物中心,還是覺得很新鮮。四處是金髮碧眼的外國人。那種她習慣在電視、電影中隔著距離看的外國人,一大群、一大落地就在她眼前挑著罐頭、東看西摸比較哪個廠牌的尿布此較便宜實用,看在眼裡,感覺還是挺奇怪的。她常常會忘了,其實在這裡,她才是所謂的「外國人」,時而會有許多奇異的感覺。
  「亞歷!維納斯!」艾利不曉得從哪裡冒了出來,站在門口對他們招手。
  晚飯的時候,班奈太太說調味用的醬菜已經用完,牛奶、麵包、肉類和蔬果也差不多都沒了,加上一些日常用品也都需要補充,所以晚飯後,他們就到購物中心來。艾利當然要跟,對他來說,即使是買東西也是好玩的。
  「維納斯,」亞歷山大推著推車,艾利在前面當嚮導,看到喜歡的就往推車裡塞。亞歷山大也隨他,側著瞼對江曼光說:「上次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我們今天晚上就跟我爸說好嗎?」
  「再讓我想想吧,多給我一些時間。」江曼光低著頭,看著艾利丟了一包洋芋
  片進推車。
  「為什麼?已經好幾天了還不夠?你還在猶豫什麼?」亞歷山大並不希望她作選擇,只要她接受。
  江曼光知道不能躲避,正視他的眼,說:「我還沒有想清楚。草草答應了,我怕我會後悔,你也會後悔。」
  亞歷山大默然一會。停下腳步,又問:「為什麼?是因為他嗎?」
  江曼光蹙蹙眉,不回答。亞歷山大逼她正視,靠近了一步,說:「維納斯,不管你過去跟那個人有過什麼,都已經結束了。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你。現在的你是全新的,和以前沒有糾葛。請你轉過頭來看著我,正視我的存在,不要否定你對我的感情。」
  「亞歷……」
  「你是喜歡我的,對吧?那麼,就不要否認,不要再猶豫,跟我一起到多倫多。」
  「可是……」江曼光心中一片混雜,亂糟糟。
  「亞歷。」艾利已經走到前頭了,見他們遲遲不過去,倒回來催促。「你們兩個在做什麼?快點!對了,亞歷,我剛剛碰到艾琳娜了──啊,她在那裡!」
  艾琳娜穿著購物心中的制服,迎面走了過來。亞歷山大站著沒動,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他知道艾琳娜在這家「韋第」打工;不過,他有一段時間沒跟她見面了。
  「這麼巧!」艾琳娜看看他們,先開口。
  「嗨。」江曼光禮貌打聲招呼,不想多逗留,轉向亞歷山大說:「我跟艾利先去結帳,你們慢慢聊。」她對這個艾琳娜還是沒有好印象,也討厭她那種說話的方式。
  艾琳娜睨睨她的背影,抬了抬下巴,對亞歷山大說:「你什麼時候和這個東方女孩打得火熱起來?」
  「你嘴巴放乾淨一點,艾琳娜。」亞歷山大沉下臉。
  「這樣就變臉了?」艾琳娜自尊心受傷害,更加倨傲,說:「我也沒說錯啊。
  你不就是跟這個東方女孩打得火熱,所以才不再約我,也不給我電話。」
  「我不再約你,是因為我不想繼續跟你交往。我們已經結束了。」
  艾琳娜粉臉一陣青、一陣白。「是嗎?好。我只要你說,你是不是跟這個東方女孩有一手了?」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還有,請你注意你的用辭。」
  「好吧,算我說錯。」艾琳娜態度軟下來。「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想跟你談談。」
  有什麼好談的?亞歷山大不是很耐煩。「有什麼事,現在說吧。」
  「你還是這樣,個性這麼差。」艾琳娜軟硬的態度都行不通,既失望又不高興。「你放心,我不會糾纏你的。只是,就算是結束了,站在朋友的立場,你多少也該給我一點好臉色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亞歷山大面無表情,口氣卻不那麼冷淡。
  「算了,沒什麼好說了;不過,你也別被東方女孩那種溫柔的外表給騙了,天曉得她們心裡在想什麼。喏──」她指指門口。「看到沒?你那個東方甜心一刻都等不住跟別的男人有說有笑。」
  大門外,江曼光背對著門,和一個東方男孩不知在說什麼。
  是他!亞歷山大鎖起眉,丟下艾琳娜追了出去。
  「你想幹什麼!?」他大喝一聲,推開楊照。
  「我要找曼光……」楊照毫不退怯。
  「她不認識你!」亞歷山大毫不客氣地頂回去,有一些火躁。到底這種情形還要持續多久,他愈來愈覺得不耐煩。「我們走,維納斯。」
  他把所有的躁氣發洩在狂飆的速度中,將車子開得飛快。艾利知道他心情又不好了,不敢多問;江曼光既是事惰的源頭,也是無話可說。
  「該死!他到底要纏到什麼時候!?」亞歷山大一邊加快速度,一邊看著後照鏡。楊照的車固執地緊緊地追著。
  他的煩躁是有理由的。楊照愈是糾纏,江曼光便愈加猶豫動搖。
  到家了。他卻沒有將車開進車庫,在門前的馬路突然來個大迴旋,高速煞停在路邊,車子發出刺耳的聲響。然後,跳下車,大步穿過馬路,一邊氣焰地走向緩緩將車子停在路邊的楊照。
  「我警告你,你如果敢再糾纏維納斯,我就報警。」他大聲警告楊照,冰冷的灰藍眼珠狠狠瞪著地。
  「就算你報警,我也會一直來找曼光,直到她答應跟我回去為止。」楊照不為他的威脅所動。
  「你作夢!不管你過去跟維納斯有什麼關係,早就已經結束,現在她根本不認識你,你沒有權利……」
  「我們根本沒有結束,」楊照大聲打斷他的話。「我們說好的,要一起去意大利,也約定好了,我會一直等她。她因為車禍,失去了記憶,才忘了我們的約定,這怎麼叫作結束?!」
  「不管以前如何,事實是,現在她根本不認識你。」亞歷山大殘酷地刺了楊照一刀。「不管你怎麼說,事實就是事實。你也沒有權利擾亂她的生活。聽好了,不要再來糾纏她,不然我就報警。」
  兩人互相對峙,幾乎瞪出火花。江曼光不安地下車,站在車邊,忐忑地望著馬路對面的他們。艾利也坐不定,先是將頭探出車窗外看究竟,而後打開車門出來。
  「維納斯,那個人是誰?亞歷看到他好像很生氣。」既納悶又充滿孩子氣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江曼光微鎖著眉。她好像也曾像這樣,越過馬路,遠遠地看望過什麼。那個印象太模糊,充滿光影,她辨不清。
  「我們過去看看吧。」艾利拉拉她的衣袖,便跑到馬路。
  她怔仲方醒,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事情總是太巧,一輛紅色的客車歪斜地衝出來,正對著艾利撞過去。
  啊──這印象──江曼光大叫一聲,不顧一切衝出去。
  「曼光!」驀地斜飛出一個人影,攔腰將她抱開,跌撞到地上。車子從她身前快速掃過。
  她想站起來,後腦猛一陣痛。跌到地上時,頭部撞到了燈柱。眼前忽然一陣花,光影模糊。她彷彿又聽到嘈雜的叫聲和人群雜杳的腳步聲,低頭看看將她抱開的那個人,微弱地歎息一聲,低喃說:「是你……」
  重重的黑影便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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