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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中之龍 (四)
爐火已弱,酒已溫。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將銅壺上的酒,慢慢地倒入酒壺裡。
他的手還是很穩,連一滴酒都沒有濺出來。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就連柳長街這一生中,也從未沒有見過如此冷靜鎮定的人。
他也不能不佩服這個人。
龍五看著這人時,神色彷彿變得很悲傷,是在為這個人惋惜而悲傷。
柳長街也不禁長長歎息:「我本不願懷疑你的,只可惜我已別無選擇。」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將酒壺擺在桌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柳長街道:「但知道這秘密的,除了龍五、孟飛和我之外,只有你。」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試了試酒的溫度,就將壺中的酒倒入酒杯。
酒還是沒有濺出一滴。
柳長街道:「那車伕也知道我在替龍五做事,只因為他本是你的親信,這秘密也許就是經過他傳到相思夫人處的,因為你隨時都得跟隨在龍五身旁,根本沒有機會。」
酒已斟滿兩杯。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放下酒壺,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柳長街道:「那天你忽然在那農舍外出現,只因為你本就想殺他滅口,所以一直在盯著他,正好有了個殺他的借口。」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彷彿根本不屑辯白。
柳長街道:「所以我想來想去,洩露這秘密的,除了你之外,絕沒有別人。」
他又長長歎息了一聲,接著道:「但我卻實在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出賣朋友。」
龍五忽然道:「他沒有朋友。」
柳長街道:「你也不是他的朋友?」
龍五道:「不是。」
柳長街道:「是他的恩人?」
龍五道:「也不是。」
柳長街想不通:「既然都不是,他為什麼會像奴才般跟著你?」
龍五道:「你知道他是誰?」
柳長街道:「我不能確定。」
龍五道:「不妨說說看。」
柳長街道:「昔年有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九歲殺人,十六歲已名動武林,二十剛出頭,就已身為七大劍派崆峒一派的掌門,刀法之高舉世無雙,人稱天下第一刀。」
龍五道:「你沒有看錯,他就是秦護花。」
柳長街長長吐出口氣,道:「但現在看來他似已變了。」
龍五道:「你想不通昔年鋒芒最盛的英雄,如今怎麼會變成像奴才般跟著我?」
柳長街承認:「我想不通,只怕也沒有人能想得通。」
龍五道:「世上也的確只有一種人,能令他變成這樣的人。」
柳長街道:「哪種人?」
龍五道:「仇人,他的仇人。」
柳長街愕然:「你是他的仇人?」
龍五點點頭。
柳長街更想不通。
龍五道:「他生平只敗過三次,但全都是敗在我手上,他立誓要殺我,卻也知道今生絕對無法勝得了我。」
柳長街道:「因為你還在盛年,他的武功卻已過了巔峰。」
龍五道:「也因為我勝他那三次,用的是三種完全不同的手法,所以他完全摸不透我的武功。」
柳長街道:「除非他能日日夜夜的跟著你,研究你這個人,想法子找出你的弱點來,否則他永遠都沒有勝你的機會。」
龍五道:「不錯。」
柳長街道:「你居然答應了他,讓他跟著你?」
龍五笑了笑,道:「這件事本身就是種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刺激,刺激也正是種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樂趣。」
除了生命的威脅外,這世上能讓龍五覺得刺激的事確實已不多。
龍五又道:「可是我也有條件的。」
柳長街道:「你的條件,就是要他做你的奴才?」
龍五又點點頭,微笑著:「能讓秦護花做奴才,豈非也是件無法思議的事?」
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這也是種樂趣。」
龍五道:「何況,在他沒有把握出手之前,他一定會盡力保護我的安全,因為他絕不願讓我死在別人手裡。」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該讓他知道這秘密的。」
龍五道:「什麼秘密我都沒有瞞他,因為我信任他,他本不是那種喜歡揭人隱私的小人。」
能完全信任朋友的人已不多,能完全信任仇敵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柳長街道:「龍五果然不愧是龍五,只可惜你這次卻看錯人了。」
龍五歎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也許我一直將他估得太高,卻低估了你。」
柳長街淡淡地笑了笑,道:「看來他好像也低估了我。」
龍五道:「除了我之外,他本就從未將世上任何人看在眼裡。」
秦護花霍然抬起頭,臉上雖然仍全無表情,眼睛卻已露出種懾人的鋒芒,一字字道:「你相信這個人的話?」
龍五道:「我不能不信。」
秦護花道:「好,很好。」
龍五道:「你是不是又準備出手?」
秦護花緩緩道:「我已仔細觀察了你四年,你的一舉一動,我全未錯過。」
龍五道:「我知道。」
秦護花道:「你的確是個很難看透的人,因為你根本很少給人機會,你根本很少動。」
龍五淡淡道:「不動則已,一動驚人,靜如山嶽,動如流星。」
秦護花靜靜地站在那裡,也像山嶽般沉穩持重,緩緩道:「我少年時鋒芒太露,武功的確已過巔峰,現在若還不能勝你,以後的機會更少。」
龍五道:「所以你本就已準備出手?」
秦護花道:「不錯。」
龍五道:「好,很好。」
秦護花道:「這是我與你的第四戰,也必將是最後一戰,能與龍五交手四次,無論勝負,我都已死而無憾!」
龍五歎了口氣,道:「我本無意殺你,可是這一次……」
秦護花緩緩道:「這次我若再敗,也無意再活下去。」
龍五道:「好,去拿你的刀。」
秦護花道:「我的刀法變化,你已瞭如指掌,我用刀必定不能勝你。」
龍五道:「你用什麼?」
秦護花淡淡道:「天下萬物,在我手裡,哪一件不能成為殺人的武器?」
龍五大笑,道:「能與你交手四次,也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他的笑聲突然停頓。
然後屋子裡就突然變得死寂無聲,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著窗外的黃菊和銀杏,菊花無聲,銀杏卻彷彿在歎息著。
在這天高氣爽的仲秋,天地間卻彷彿突然充滿了嚴冬的肅殺。
秦護花凝視著龍五,瞳孔收縮,額上的青筋凸起,顯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氣,準備作孤注一擲。
無論誰都看得出,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驚的一著。
誰知他卻只用兩根手指,拈了根筷子,輕描淡寫地向龍五刺了過去。
他已準備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竟似連薄紙都穿不透。
但龍五的神情卻顯得很凝重,這輕飄飄的一根筷子,在他眼中看來竟似重如泰山。
他也拈起根筷子,斜斜點出。
兩個人中間不隔著張桌面,龍五甚至連站都沒有站起來。
兩個人手裡的筷子飄忽來去,變化雖快,卻像是孩子們的兒戲。
但柳長街卻看得出這絕不是兒戲。
這兩根筷子的變化之妙,已無法形容,竟似已能滄海納入一粟,將有形的煉成無形,每一個變化中,都包涵著無數種變化,每一次刺出,都含蘊著可以開金裂石的力量。
這一戰在別人眼中看雖然完全沒有凶險,但柳長街卻已看得驚心動魄,心馳神飛。
秦護花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刀。
龍五更不愧是武林中百年難見的奇人,驚才絕技,當做無雙。
忽然間,兩根飄忽流動的筷子已搭在一起。
兩個人臉上的神色更凝重,不出盞茶的功夫,額上竟似都已現出汗珠。
柳長街忽然發現龍五坐著的軟榻,在往下陷落,秦護花的兩隻腳,也已陷入了石地。
兩個人顯然都已用出了全身的力量,沒有人能想像這種力量有多麼可怕。
但他們手裡的筷子,本來一折就斷,現在好像忽然變成了柔軟的。
秦護花手裡的筷子,竟忽然變得麵條般彎曲,臉上的汗,雨點般落下,突然撤手,整個人向後跌出,「砰」的一聲,衝上了牆壁。
磚石砌成的牆壁,竟被他撞破個大洞。
然後他就倒下,鮮血立刻從他嘴角流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龍五也已倒在軟榻上,閉上了眼睛,臉色慘白,顯得說不出的疲倦虛弱。
就在這一剎那間,柳長街已出手。
他的手虛空一抓,突然沉下,閃電般擒住了龍五的手腕。
龍五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沒有張開眼睛。
孟飛聳然失色,想從牆上的破洞裡衝出去,但外面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劈面一拳,將他打倒。
「雄獅」藍天猛。
這個一拳擊倒孟飛的人,竟赫然是藍天猛。
龍五慘白的臉上,也完全沒有血色。
柳長街一把擒住他腕上脈門,已如閃電般點了他的十三處穴道。
龍五還是閉著眼睛,忽然輕輕歎道:「原來我不但低估了你,也錯看了你。」
柳長街淡淡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你也是人。」
龍五道:「我是不是也錯怪了秦護花?」
柳長街道:「這也許就是你最大的錯。」
龍五道:「你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絕不會讓我落人別人手裡,所以你要動我,就一定得先假我的手除去他。」
柳長街道:「我對他的確有點顧忌,但最顧忌的還是你。」
龍五道:「所以你也想假他的手,先耗盡我的實力。」
柳長街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鳥之計。」
龍五道:「藥裡的毒,也是你下的?」
柳長街道:「因為我不想被別人利用,更不想做秋橫波的工具,我要用我的一雙手,活捉你這條神龍。」
龍五道:「你是不是秋橫波手下的人?」
柳長街道:「不是。」
龍五道:「我們有仇?」
柳長街道:「沒有。」
龍五道:「你為的是什麼?」
柳長街道:「我受了胡力胡老太爺之托,要括捉你歸案去。」
龍五道:「我犯了什麼案?」
柳長街道:「你自己應該知道。」
龍五歎了口氣,不但還是閉著眼睛,連嘴也閉上了。
柳長街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班頭捕快,要對你下手已不止一天,怎奈大家卻知道要對付你實在太不容易,就連我也完全沒有把握,所以我一定要讓你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剛剛還出手救你。」
龍五冷冷道:「你說的已夠多。」
柳長街道:「你不想再聽?」
龍五冷笑。
柳長街道:「你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我。」
藍天猛忽然道:「他不願看的是我,不是你。」
龍五道:「不錯,像你這種見利忘義的小人,我多看一眼,也怕污了我的眼睛。」
藍大猛歎了口氣道:「你錯了,我對你下手,並不是見利忘義,而是大義滅親。」
龍五忍不住問道:「你也是胡力的人?」
藍天猛點點頭,轉向柳長街道:「你是不是也沒有想到?」
柳長街的確想不到。
藍大猛道:「但我卻早已知道你的來歷?」
柳長街道:「你一開始就知道?」
藍天猛道:「你還沒有來之前,胡力已叫我照顧你。」
柳長街苦笑道:「你照顧得的確很好。」
藍天猛歎道:「上次我對你的出手,實在太重了些,但那是情不得已,因為我也絕不能被他懷疑,我相信你一定會明白我的苦衷。」
柳長街道:「我當然明白。」
藍天猛展顏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怪我的。」
柳長街道:「我不怪你。」
他微笑著伸出手:「我們本就是一家人,又都是為了公事,你就算打得再重些,也沒有關係,我們還是朋友。」
藍天猛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
他也大笑著伸出手,握住了柳長街的手,然後他的笑聲就突然停頓,一張臉也突然扭曲,他已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就在這一瞬間,柳長街已擰斷了他的腕子,揮拳痛擊在他鼻樑上。
這不僅因為他實在完全沒有警戒,也因為柳長街的手法實在太巧妙,出手實在太快。
這雄獅般的老人,被他的鐵拳一擊,就已仰面倒了下去。
柳長街卻還沒有停手,拳頭又雨點般落在他胸膛和兩肩上,臉上卻還帶著微笑,道:「你打我,我不怪你,我打你,你當然也不會怪我,就算我打得比你還重些,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會放在心上。」
藍天猛已無法開口。
他一定要用力咬著牙,才不致叫出聲,他打柳長街的時候,柳長街也沒求饒喊痛。
龍五眼睛雖然還是閉著,嘴角卻已不禁露出微笑。
他不但是藍天猛的朋友,也是藍天猛的恩人,藍天猛卻出賣了他。
見利忘義,恩將仇報的人,一定要受到懲罰。
現在藍天猛已受到懲罰。
柳長街打在藍天猛身上的拳頭,就好像是龍五自己的拳頭一樣。
屋子裡只剩下喘氣聲。
柳長街停住手時,藍天猛已不再是雄獅,已被打得像是條野狗。
「人家欠我的,我都已收了回來。」柳長街輕輕撫著自己的拳頭,眼睛裡閃動著種奇特的光芒:「我欠人家的,現在也該還了。」
龍五忽然問道:「你欠誰的?」
柳長街淡淡道:「沒有人能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人只要活著,就一定接受過別人的恩惠。」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你也一樣,你要吃飯,就需要別人替你種稻種米,你生下來,也是別人的手把你接下來的,若沒有別人的恩惠,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根本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龍五道:「所以每個人都欠了一筆債。」
柳長街點點頭。
龍五道:「這筆債你能還?」
柳長街道:「這筆債當然很難還清,只不過,在你活著的這一生中,若是能做幾件對世人有好處的事,也就算還過這筆債了。」
龍五冷笑。
柳長街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胡力想見你已有很久?」
龍五冷笑道:「我想見他,也不止一天了。」
柳長街忽然長歎道:「你們兩個的確都是很難見到的人,能有見面的一天,實在不容易。」
他在歎息。
因為他心裡的確有很多感慨。
龍五又閉上了眼睛,也在歎息:「我早已算準我們遲早總有見面的一天,但卻想不到會是這種情況而已。」
柳長街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們想不到的事。」
他拉起了龍五:「你也想不到,因為你並不是真的神龍,你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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