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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這朝裡,到處都是一尊尊正在過江的泥菩薩,而他,很可能也是其 中的一尊。
「好端端的,你幹嘛突然冒出這些有的沒的?」風淮納悶地盯著他極其難得出 現的沮喪臉。
他揚起眼,「想不想聽聽一些連朝中探子也採不到的秘密?」一個人守著秘密 是很難過的,而且讓風淮知道的話,說不定他往後會多對朵湛留神點,而他也可以 省了一些力氣。
「你又四下派人監視了誰?」風淮最受不了的就是他們這些為了個人私利而在 手底下所做的卑鄙作法。
「沒,只是我的一點小研究而已。」他含笑地揮揮手,拉著風淮來到書案前, 伸手把堆得滿桌的東西挪至一邊,在桌案上清出一個空間來。
「研究?」風淮*緊了一雙劍眉,訝看著桌上的。算工具和書經。
「這是臥桑以前常研究的易理。」律滔拿起一本被翻得有些泛黃破損的書本在 手中揚了揚,「這兩日我看了很久,終於明白老七是個怎樣的人。」
「老七還能是個怎樣的人?」那個弟弟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樣,根本就不需要藉 用什麼易理就可以看得出是個什麼樣的人。
律滔偏頭微睨著他,「你不覺得他變了嗎?」今晚的朵湛,可讓他們這群人得 對他重新改觀了。
回想起今晚朵湛搶婚的手法,和他那副讓人說不出哪不同卻又古怪的模樣,風 淮也不禁有點遲疑。
「是有點……」到現在,他還是對朵湛那令人覺得陌生的眼眸感到有些不安。
「我想,恐怕就連臥桑在棄位之前,他也沒看出老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連臥桑都瞞得過,代表朵湛在這上頭可是下足了功夫。
「別扯遠了。」聽得一頭霧水的風淮拒絕讓他把問題愈堆愈多。「這跟臥桑又 有什麼關係?」
律滔笑咪咪地朝他伸出一指,「你可能不知道,臥桑之所以能夠放心棄位,那 是因為他自以為非常瞭解他的八個皇弟,為了要棄位棄得無後顧之憂,他可是曾經 徹頭徹尾把咱們八個人都卜過算過一遍。」
「誰告訴你的?」
「東內以前跟在臥桑身邊的太子少傳。」現在那些人都換到他的身邊來了,他 要知道這種小道消息再容易不過。
「臥桑在研究過我們之後呢?」他記得臥桑對於卜學和占卦這方面的能力是很 強的,但就不知臥桑到底得到了什麼心得。
「他漏了一個大患。」律滔臉上的笑意霎時走遠,「而那大患,就是老七。」
「一派胡言……」風淮聽了轉身就要走。
「別急著不信我,聽我說完吧。」律滔忙著把他拉回來押回椅上坐下,並且翻 開手中的書頁攤至他的面前,指著上頭開始對他講解,「哪,就先照排行來看吧。 數字中,七,乃勝蛇吃人之象。勝蛇於六神當中,主妖怪橫禍。」
「這又怎麼樣?」他挑挑眉,極力捺著性子。
「再來,他的名。」律涵又翻出另一本書,根據上頭對他解析,「朵湛的朵字! 字中有白虎,字中有白虎者,吉事反成凶。」
風淮怔了怔,「白虎……」
他還記得,今晚換了裝扮的朵湛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身上所流淌的氣息充滿 了肅殺,幾乎找不到從前那溫和的影子,反而像頭蓄勢待發的……
「白虎於六神當中主喪災戰事的凶兆,而萬物喪災獵殺皆在秋,而秋又屬西。 所以老七會投效西內,本就是順天、應天而行。」
一口氣說完研究心得的律滔,在發現聽講人的表情有些怪異,也好像沒聽進去 後,他不滿地揚高了眉,「你不信?」
風淮忙搖首澄清,「不,不是……」他是相信卜算巫能之事,也相信造字者所 創造出來的每個字都有著深含的遠義,只是……這也未免太過巧合了。
「有這頭白虎在,咱們天朝將會不安寧了。」反正這種東西本來就很難取信於 人,所以律滔也不管他信不信,他邊翻著書頁邊自顧自地說著:「只要有了老七的 投效,這下子鐵勒簡直就是如虎添翼,而西內的霸權,也都將落進老七的手中,我 看西內很快就會追上東南兩內,我得小心一點才是。」
「你忘了西內還有個獨孤冉。」風淮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安感,勉強把心神拉回 他的話頭上,「獨孤冉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政權拱手而什麼都不做。」
律滔淡淡輕哼,「他當然不會,他攔老七都來不及了。」
「照你的意思,獨孤冉曾對老七做過什麼?」他都還沒有擇日為獨孤冉所涉嫌 的多件謀刺案開審,獨孤冉又在私底下對他的兄弟們動手腳了?
「他已經派人行刺過老七一回了。」律滔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不過你放心, 老七沒事,有事的將會是獨孤冉。」
「為什麼?」獨孤再在西內勢大力大,他還會怕一個剛進西內的朵湛?
「古有言,在白虎旁,不死亦即傷。」他對獨孤冉的未來很不看好。「獨孤冉 要是個聰明人,他就該離老七愈遠愈好,不然他可能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件 事該不該告訴舒河呢?南內的人若是跟獨孤冉一樣不對朵湛當心點,恐怕南內就將 有飛來橫禍了。
「瞧你把老七說得像妖怪一樣,他哪是那樣的人?」風淮翻翻白眼,動手把桌 上的書冊全都收起來,「你別和臥桑一樣都被這些易理給迷昏頭了,我和老七做了 那麼多年兄弟,在他身上,我根本就看不出來你說的那些。」
律滔鄭重地望向他的眼,「他不是妖,他是魔。」
勝蛇、白虎,亦六神亦魔物,若是擺對了方位,即鎮守之六神,但若錯置其位, 則為魔。
而這兩者,皆在朵湛的身上,並各自擁有一片光明和黑暗。
一直以來,朵湛將自己放在可以修束的一方,用仁義修善來維持和平的表相, 用佛性來壓抑內心深處強大的殺戮野性,可一道手諭卻破壞了這一切,讓掩藏的人 無法再掩藏,被迫不得不在性命因此而危殆之前放手一搏,投入了本就該屬於他的 方向裡,一旦讓這頭白虎回到他該去的天地正司其職,到時,殺戮歸殺戮,而能夠 阻止他的人,恐怕將再沒有。
因為他的眼神,風淮覺得胸坎裡的心跳忽地變快了,隱隱約約的,那在他心湖 裡的不安,像層層圈圈的漣漪,逐漸飄浮擴大。
「無論你信與不信,總而言之……」律滔拾起桌上一枚用來卜算的銅錢,定眼 凝視著它,「咱們天朝裡,有個魔,他藏了十年也被佛壓了十年,就不知這個魔, 他現在醒來了沒?」
☆ ☆ ☆
在曾經後悔過之後,他就已然清醒並知道他將來的路該怎麼走。
讓他清醒的,是那場舊夢。
每回踏進它,那一切他極力想遺忘的,卻總是歷歷在目,彷彿像是昨日剛發生 的一般,它發生的時間,就是在夏日裡,和今夜一樣是吹著南風的季節,可是那風 中,卻有著火焚的味道,以及怎麼也掩蓋不掉的血腥味。
當時,他還只是個皇七子,一個對朝政充滿理想、對國家和自己充滿希望的小 小皇子,方要在朝中展露頭角,還不知道他所背負著的是什麼,也還不知佛與魔。
夏日初臨,那年的夏日京兆異常地炎熱,煥人的南風,像種隱隱待發的不安正 在醞釀中。
不安的種子爆發於淮南一帶的襄城,來得措手不及的瘟疫,毫無預兆地降臨襄 城,疫情猶如洪水猛獸,轉眼之間便吞噬了襄城,城民皆藥石罔救,不出半月,襄 城已是死城一座。恐慌四處在淮南一帶蔓延,淮南的百姓深恐自己的城鄉將成為下 一座襄城,欲逃離疫情地帶的百姓紛紛攜家帶眷遠離淮南,於是,流言四起,流民 也四竄。
地方官的急報迅速湧進京兆,淮南一帶的疫情震驚朝野,柬西南三內六相,在 徹查後發覺疫情僅限於襄城並未擴大,緊急在翠微宮商議之後,向聖上進諫火速派 兵南下焚襄城以減疫情病種,以免疫源散播出襄城而染了鄰近的其他城鄉危及更多 百姓,而在焚城之後,三內再設法逐步澄清流言安定百姓之心。
聖諭立即撥下,接旨者為刺王鐵勒與初近朝政的皇七子朵湛,在接旨當夜,鐵 勒便撥兵帶著朵湛起程南下。
可是在抵達襄城之際,他們才發現,他們所得到的消息並不正確,襄城尚未完 全成為一座死城,在襄城中,不但城民未因疫情而死盡,還有些身子較為健壯的城 民奄奄一息地滯留在城內等待救援,或是尚未病發或染病。這樣一來,手執聖諭的 朵湛,反倒不知該拿那些未死的城民怎麼辦。
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朵湛是很想抬手網開一面,讓未染疾的城民們出城到別 的地方接受照料,不讓城民留在這裡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手焚燒了他們的家園,但 同樣也是負責執行聖意的鐵勒卻執意不開城門打算直接焚城,無論他再怎麼為那些 殘餘的城民請命,鐵勒就是絲毫不為所動,仍舊是要照旨行事。
在鐵勒的一聲令下,城中病死的、奄奄一息的、染了病的、未染病的百姓,在 夏季進入陽光最好的那一日,被大批官兵集中至城中的都邑府,可是,朵湛還是認 為事不至此,他不相信鐵勒會狠心到那種程度,一切仍有轉圈餘地的。
但在鐵勒下令著手封死都邑府,都衛官們找來粗重的鐵鏈開始鎖緊府門,好讓 關在裡頭的城民一個都跑不了,並在府邊四處備好了稻草乾柴,也將全城外圍都布 設好桐油準備周全時,他不再確定了。
站在部邑府內的廣場上,整座襄城尚存的城民就躺在他的腳邊,痛苦的呻吟聲、 低號聲、苦苦求饒聲,一聲聲迴盪在他的耳際,他不忍心中有千百個不忍,怎麼也 無法就這樣看他們被棄在府內,而後隨著大火的點燃命葬於此灰飛湮滅。
不該是這樣的,他來這裡是為了止疫救災,但這根本就不是救人,這簡直就是 一場謀殺!
「在我們離開這裡後你就立即下令。」安排好一切的鐵勒踱至他的身旁,昂首 環視著整座都邑府。
「下什麼今?」朵湛回過頭來,聲音裡藏著恐懼。
「焚城。」
由他來下令?由他?為什麼要他來當劊子手?
看著由自己潔白的雙掌,他不禁打了個冷顫。不,他不要沾上一絲血腥,這不 是他該做的事,若不能保全他們,他也不要造孽,他是來救人而不是殺人的。
「為什麼要由我來?」他急著想把責任推回去。
「就是要由你。」鐵勒看出了他想實身事外的自私自利心態,「下令。」
他直搖首,「不……」
「不焚城,鄰近的城鄉將淪為下一座死城。」已經快至盛夏了,若不及時控制 住疫情,等到南風一起,疫情會流竄得更快,必須在災殃擴大之前結束這一切。
「但他們還活著啊! 」 朵湛兩眼泛滿心慌,雙手緊緊揪扯住他身上的鏜甲, 「你看看他們,他們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你怎能就這樣罔顧他們的性命下令焚城?」
鐵勒瞇細了眼,「你究竟做不做?」
「我不殺他們,我不殺人!」他大聲拒絕,拒絕讓雙手沾上一絲污點,拒絕背 負一絲愧疚。
鐵勒拉過他,抬起他的臉要他看清那些躺在他腳下的城民。
「不殺他們,你以尢在經歷過這些災痛和生離死別之後他們還活得下去嗎?你 又知道他們哪個人身上沒帶著疫源病種?若是讓他們帶著病種走出城,他們一人即 可害死千百條人命,你的一念之仁將因此害死多少無辜百姓?而到時你又得多殺多 少人、多焚幾座城?」
冷汗涔涔滑下他的額際,「我……」
「看著他,務必要他徹底執行聖諭。」鐵勒在他猶豫的當頭一把鬆開他,回眸 狠瞪向身旁跟著他們南下執行焚城的部屬,「他若是沒奉旨照辦,我會連你們一塊 燒了,就由你們陪著全城百姓一塊死在這裡!」
「是……」知道鐵勒言出必行的眾人膽戰心驚的接令。
「二哥!」朵湛追不回鐵勒大步離去的身影。
「皇七子……」轉眼間,所有部屬紛紛在他的身邊跪下,「卑職等求求您了… …」
求他?不,是逼他。
窒人的死寂盤旋在朵湛的身上,他茫然地看著眾人期待著他的眼神,也看著城 民們充滿悸怖的雙眼。他該拿這些人怎麼辦?活活的燒死他們?他辦不到;叫部屬 們先殺了他們?那樣他們還得再受刀劍之苦。
「拿毒來。」過了很久,他終於開口。
「毒?」
他別過眼,用力喘息,「別讓他們痛苦,在焚城之前給他們服下……」
在城民的眼中,朵湛看見他們眼底的希望漸漸淡了,最後籠罩上橫豎都逃不掉 一死的淚光,眼看著地上的城民一被餵下摻了毒的水酒,有些是被迫的,有些則是 心懷感謝,有些則在瀕死前掙扎。
「幫我……」一名服下毒的男子緊揪住朵湛的腳,因毒性發作而痛苦地漲紫了 一張臉龐。
死得太慢,太折磨了。
不假思索也沒有猶豫,朵湛面無表情地抽出腰際的佩刀,一刀刺向男子的胸膛 成全他,但順著刀勢,腥甜而溫暖的血,像有生命的小蛇爬上他的腳邊,令血光中 的他微微一怔,硬生生地止住手中未竟的刀勢。
他在做什麼?
為結束痛苦而讓他人更痛苦?為結束血腥而更血腥?
在成全之下殺人,他成全了什麼?也許,他本來就是想這麼做的,只是他不想 表露出來,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內心裡其實也是無情的,他只是需要有人給他一個藉 口或是理由,好來掩飾他的罪愆,好來讓他的內疚合理化,他只是想成全他滿腔虛 偽的仁義道德而已。
胸口灼灼燙熱,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腦海裡翻湧,他赫然發現他在血光中看見自 己擁有更多的殺意,和一份不該有的痛快感,這令他感到心慌,好想快點結束眼前 的這一切,就這樣一把火燒光它,隨手拈熄這些生靈的生命,再把這些蓋在記憶底 下,當作從沒發生過,可是他初開殺戒的雙手卻動不了。
動不了,即使腳邊的男子發出淒厲的哀號,甚至緊捉住他的腳,十指緊緊陷入 他的腿際,將他抓得皮開肉綻血跡斑斑以發洩此刻所受的痛苦,朵湛就是僵直著身 體,整個人動不了。
鐵勒的大掌驀地覆上他的手,在刀柄上用力一使勁,一刀直剖至心房,俐落地 讓那名男子在眨眼之間迅即斷氣,快得連一點痛苦也沒有。
低首看著腳邊死去的男子,朵湛的眼瞳沒有焦距。
「你愈仁慈,也就愈殘忍。」鐵勒氣急敗壞地捉緊他的雙臂用力搖晃,「而你 最殘忍的,就是你的仁慈!」毒殺他們?為什麼不一刀給他們個痛快?
朵湛惶惶顛退了幾步,像個被看穿的人。
「不要躲!」鐵勒厲聲要他面對,「你以為雙手不沾血就不罪惡嗎?你以為袖 手旁觀就表示你沒有參與嗎?」
圖窮匕現,在鐵勒的眼眸下,他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而那被揭穿的現 實,卻是那麼難以接受,他不想承認他是這樣的人,更懊悔他曾下了那個毒殺的命 令,只因那道命令,它引出了一切。
命部屬飛快地速決那些毒發的人後,鐵勒將他扯出城外,在他腦中一片空白時 大聲地在他耳邊喝令。
「下令!」
朵湛無意識地低語,「點火……」
望著被沖天烈焰一點一點吞噬焚燒的襄城,在朵湛的胸臆裡,好像有種東西也 隨著那座城被燒盡了。
殺一人,保蒼生,他殺了那麼多人,就能換得這個國家永遠的安康太平嗎,為 了大我,他可以犧牲一座襄城的城民,那往後當他站在朝野上時,他若認為他理壯, 而他人理虧,為成就那所謂的大義,他又會去犧牲誰?
他不敢想,因為從襄城的經驗裡他知道,他做得出來,往後若是再遇上了,他 定會再去做一回,而那時,他不可能再敢存有任何仁慈之心,為了彌補先前的過錯, 他會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只是一日不再有仁慈之心,那時他將會成為什麼?他所身 處的京兆,會不會成為下一座襄城?
「我給你時間。」鐵勒一手搭著他的肩頭,意喻深遠地在他有些聽不清的耳邊 說著,「等你想通了後,再來告訴我你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焚城之後,淮南一帶的疫情總算是控制住了,朵湛也因此而受封勳由皇七子進 爵為襄王。
但他寧可不要那個榮衛王稱。
襄王,這襄字,是他一輩子的陰影。襄城,並不是焚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而 是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像個一生磨滅不去的烙印,讓他在往後的 每一日都要面對他是個劊子手這個事實。
那年夏季,他跌入夜復一夜的噩夢裡,襄城的百姓們在他的夢境裡徘徊,所有 人都在夢裡回過頭來,用至死不瞑的雙目赤瞪著他,無聲地控訴著他扼斷他們生命 的毒殺。
他們的身影,總是在熊熊的火光裡出現,然後在鐵勒所揮下的刀影中消失,一 夜又一夜,逼他承認他的仁慈是多麼的殘忍。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擺盪在該仁還是該義之間,未來所有的藍圖,成了一片空白。
朵湛不再上朝,也拒絕為官,在他還不知將來的路途該怎麼走時,鐵勒早已帶 著屬於自己的人,遠赴北狄去開創另一片天下,而他,卻不得不逃到佛前,甚至想 出家以逃避那日日夜夜纏住他不放的噩夢,以及,他的後悔。
同樣在那年的夏夜,在他的夢裡,多了另一道纖細的身影。
是楚婉。
她總是在他的夢裡婷婷地笑,用一雙不知曉世愁的水眸凝睇著他,像株奉獻的 蓮,毫不保留地擁抱他一身的疲憊和孤寂,而她的病,讓他格外覺得生命是如此脆 弱,是如此需要用盡心力來珍惜。
因為她的需要,和那份被人倚賴的感覺,讓他曾經萬念俱灰的心房,因她而點 燃了一盞明燈,開啟了他人生裡的平靜歲月,也讓他的噩夢遠去重拾生活。只是她 照亮他生命的燈火,總是奄燃欲熄,讓他害怕他會有失去她的一天,為了她,為了 他自己,他終於對未來作出了決定。
在那年夏日的尾聲,朵湛端坐在佛前告訴自己……
不做,那就什麼都不要做,徹徹底底把自己逐出事外,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沾 染半分;若要做,他便要全力以赴,不牽念不優柔寡斷,他不要再有一次後悔!
第六章
頭一日,朵湛覺得紫宸殿的空氣是如此薰暖,夏日的南風輕巧地掀起紗簾,將 殿外蓮荷的幽香輕輕飄送至一室裡,這味道,就像是楚婉的存在,他記得他總能在 她身上找著這專屬的香氣。
再次擰乾手上的綾巾,一顆晶澈的水珠落至楚婉雪白的面頰上,朵湛躺在她身 側半支著身子,手中的綾巾吸取了她頰上的水珠,滑過她粉白的頰、菱似的唇、以 筆描繪過的黛眉,將她為嫁他人而施的脂粉全都卸去,還給他一張他日思夜念的容 顏。
動手褪去她一身喜紅的嫁裳,感覺她沁涼如絲的肌膚貼上他的,像道淺淺的清 泉,徐徐滋潤了他已焦灼得欲炙的身心,這陣子來總無法傾洩的熱意自他的胸口散 去,奇異地因她而平息了。他再將她發上的累贅物部除去,任被散濃密似綢的長髮, 淹沒了他們倆。
朵湛收攏了雙臂讓她枕進懷裡,柔柔膩膩的每一寸雪膚與他緊密地貼合著,望 著從在長信府合起雙眼就不曾再睜開的她,他並不想將她自釋放疲憊的睡海裡喚醒, 大掌輕盈的覆在她的心口上,在感覺她的心跳已漸漸不再那般急促時,他緊緊揪鎖 著的眉心終於鬆弛開來。
只是,全身的感覺都很敏銳,像是經過長久的沉睡後剛剛甦醒過來,每一根拂 過他胸坎的髮絲,都能扯動他緊窒已久的情緒,每一次淺淺吹拂的氣息,都能撩起 記憶中那些為她儲存的深情。
就著燭光,他的指尖來到她的眉心。
她額上的傷口早已癒合,只剩下像朵火焰的紅疤,愈看,愈覺得它像道烙痕, 每拂過一次,就更加在他心中烙上一回。
這樣的她,他放不開的。
以前他曾對她說過,他願放棄所有來與她長相守,可是到了後來,必須放棄的 人,不是在西內逐步加緊握權腳步的他,反卻是她,而在她不畏流言尢他拋棄了親 人名聲之後,他放不開。
楚婉在他懷裡動了動,嘴邊逸出含糊的低吟。
「別醒來。」朵湛修長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眼簾,催哄著她進入另一場夢境, 「還不要醒來看清更正的我和這個世界。」
她側首偎進他的頸項裡,在找著了可以安心倚靠的角度後,放心地吁了口氣, 勻勻的氣息隨後緩緩傳來。
對於她的安心,他的眼眸裡充滿痛苦。
「一直以來,你所看兒的,只是我的倒影。你看不見,真正的我。」伸手撫著 她白玉般的背,他在她的髮際悄聲低喃,「你所愛的,是溫柔似水的我。我不願讓 你知道,我並不是一池溫和的水,在我的血液裡,也有著和我兄弟們一樣鬥爭的本 性。」
他藏不下去了,他不能否認這十年來,想離開她的念頭一再在他的腦中滋生著, 他想過,與其讓她知道他的本性後離開,他寧願先一步離開她,這樣,她心中的朵 湛就不會改變,可是她卻一再用全然信任的柔情相逼,讓他連將自己扯離她的力氣 也沒有,不可自拔地掉進她的情網裡,想回頭,卻再也來不及。
總認為,他能因她而改變,而這十年來,他也因她而變得不像是原本的自己。 拋棄了以前的自我,他並沒有感到後悔,也極力不想走回從前在未遇上她之時的朵 湛,可是一道手諭卻打亂了一切,闖進他的生活裡破壞他辛苦維持的平靜,讓他看 清,其實他要走回原本的自我只需輕輕跨過一道界線,他根本就沒變,原始的野性 仍好好地存在他的身上,只是暫時被束縛住了。
而束縛著他的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可是現在,他卻再也不能為了她而還原成佛前的一池水,不想讓她知道卻又放 不開她,他真不知,日後要如河面對她,他更不希望,會在她的眼眸裡找到一絲失 望。
「朵湛……」楚婉夢中的輕囈飄進他的耳底,一雙柔荑也將他更加攀緊。
「不要後悔……」他深深回應她的擁抱,聲音消逝在她的貝耳耳畔,「你和我, 都不要後悔。」
☆ ☆ ☆
「她人呢?」
次晨夢醒,在床上找不著楚婉的體溫,也在寢宮裡找不到她的芳蹤後,朵湛顧 不得自己的一頭亂髮和不整的衣衫,著急地在殿內奔跑著,在轉身繞過殿廊時,差 點撞著了想進來叫醒他的冷天色,隨後就一手把冷天色給扯過來質問。
被人揪著衣領問話的冷天色,愣愣地一手指著外頭。
「在院裡……」他是掉了什麼東西嗎?還是剛剛從哪一種噩夢裡醒過來?只是 沒看到她而已,七早八早他的臉色就這麼嚇人。
他的眼中寫滿焦慮,「有沒有人在她身邊看著?」
「看著?」冷天色怪腔怪調地拉高了音量,「你還不能安心呀?這紫宸殿裡上 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不可能有人能夠動她的。」
「你確定?」他還是很不放心,尤其在作了那個舊夢之後,那份多年不曾出現 的恐懼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確定……」冷天色歎息連天地推著他回房,打算先幫他打理好再讓他出去找 人。「陽炎都已經做到那種程度了,我還能不確定嗎?」
聽他一說,朵湛這才想起在他面前消失了好一陣子的陽炎。
在他將楚婉搶回紫宸殿前,陽炎已動手去做他所要求的事,在陽炎的行動下, 佈滿大明宮的密探已不復存在,獨孤冉引以為傲的人力監視網,也被朵湛的人取而 代之,在大明宮裡,放眼望去的每一人皆是他們所安排的人手,任憑獨孤冉的雙手 張得再大,也無法繼續一手遮天。
然而,能這麼快就成事,藏在背後的手段自是見不了光。就算陽炎並沒有說他 做了什麼,他也知道陽炎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陽炎呢?」在冷天色為他更衣時他緊蹙著一雙劍眉問。
幫他穿戴好後,冷天色忙碌地梳著他的發,「他在擺平獨孤與部署在大明宮的 人後,現在正準備該怎麼去招攏獨孤冉手底下那些對他忠誠不二的人。」
「叫他停手。」他淡淡指示,「陽炎做不來的,那些事由我自己來。」朝中的 那些人可不是隨便就可以擺平的,而且那些人也未必全盤都不可用的,當中還有將 才和能臣,只要能收納招賢過來,也不失為善用人才的好法子。
冷天色止住了手邊的動作,「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再告訴你。」他順手整了整衣衫,轉身就要出去找楚婉。
「有楚婉在,你真的還要繼續做下去嗎?」冷天色忙不迭地追在他的身後問。
朵湛停下了步伐,緩緩回過頭來。
「我的目標不會改變,無論她是否在我身邊,我該為鐵勒做到的事,我一定會 做到。」這個問題,他老早就想過了,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想,他也沒有停手的打算。
「你不怕她會因此而怕你?」剷除敵人的方式,大抵不外乎那幾種,可無論是 哪一種,只怕都會有損於他在楚婉心中的形象。
出乎意外地,朵湛老實地承認,「我怕。」
即使不進入西內、不因權謀鬥爭而做任何事,他的雙手也早就沾滿血腥了,那 ……他為什麼還要害怕她知道?或許他仍在希望,在楚婉的面前,他仍然是她傾心 全意信任的情人,如果可以瞞,他會瞞的,只是欺騙是張包不住火的紙,而他也不 想用謊言來安頓她,他只希望,她不會在見著了他的另外一面後,有離他遠去的一 天。
冷天色頗訝異地看著他悠遠的眼眸,在印象中,感覺他好像變得有點人性了。
他感慨地拍拍朵湛的肩,「現在搶也把她搶過來了,你離不開她,又怕她會因 此而怕你,你到底是想拿她怎麼辦才好?」如果讓他的血液有了溫度的人是楚婉, 那麼楚婉是非得留下不可,只是,該怎麼拿捏則是個困難的問題。
「我不知道……」在曾經拋棄過她、傷過她的心後,他已經不知道她是否還跟 從前一樣愛著他了,對於她,他有著大多的歉疚和不捨。
冷天色歎了口氣,伸手輕推著他往外走。
「去見她吧。或許見了她之後,你就會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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