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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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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黃易]邊荒傳說[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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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9 16:18: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患難真情

燕飛和劉裕一先一後,竄入密林,均感力竭。前者躍上一棵高樹之顛,後者則倚樹別身回望,掃視密林外廣闊的曠野,汝陰城變成東南方一個小黑點。

燕飛回到他身旁,低聲道:“那頭獵鷹沒有跟來。”

劉裕道:“它的名字是否叫天眼?”

燕飛訝道:“兄台識見不凡,確是天眼。”

劉裕笑道:“我認得乞伏國仁的紅披風,何況他形相怪異。燕兄大概忘記了我叫劉裕。”

燕飛歉然道:“劉兄勿要見怪,我喝醉時不會記牢任何事。劉兄確是有膽色的人,明知遇上的是乞伏國仁,仍毫不畏怯的揮刀斷帶。”

劉裕坦然道: “我從來不懼怕任何人,只是不明白燕兄為何不立即毀掉妖玉?”

燕飛掏出寶玉,遞給劉裕,淡淡道:“我是以之擾敵,教乞伏國仁礙手礙腳。現在此玉作用已失,便交由劉兄處置。”

劉裕接過寶玉,借點月色,功聚雙目凝神細察玉上紋理,道:“如此說乞伏國仁目的並非奪玉,正是衝著燕兄而來,卻適逢其會,不知燕兄和苻堅有何瓜葛?”

燕飛道:“此事一言難盡,劉兄又是因何事來汝陰?那女子不是和劉兄一道的嗎?”

劉裕明白燕飛不願答他,自己何嘗不是有口難言,苦笑道:“小弟也是一言難盡。那妖女叫安玉晴,是在城內碰上的,還想殺我。真奇怪,憑玉上的山水地理圖,縱使認出是某處名山勝景,卻沒有標示藏經的位置,得之何用?”說罷把寶玉送到燕飛眼下。

燕飛本全無興趣,禮貌上卻不得不用心細看,同意道: “確是奇怪。”

劉裕收起寶玉,道:“此玉或許尚有利用的價值,燕兄該是從邊荒集來的吧?知否高彥的情況?”

燕飛對這位智勇雙全的初交朋友頗有好感,不忍瞞他,道:“你若立即趕往壽陽,或許他仍在那裡。至不濟亦可以從胡彬處得悉他去向,你和胡彬該是同僚吧!”

劉裕一陣失望,沒有正面回答燕飛,頹然道:“那我只好自己去碰運氣。邊荒集的情況如何?”

燕飛早猜到他的目的地是邊荒集,微笑道:“劉兄勿笑我交淺言深,苻融的先鋒軍已進駐邊荒集,封鎖所有進出之路,以迎接苻堅的大軍,你這麼到邊荒集去,與送死沒有任何分別。不過若劉兄可以坦白的告訴我所為何事,我或有辦法幫上你一把忙。”

劉裕暗嘆一口氣,他雖與燕飛一見投緣,只看他明知乞伏國仁窺伺在旁,仍不顧己身安危的出手毀玉,以免妖人得逞,可知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問題在事關重大,倘若洩漏出他是去找朱序,又傳入苻堅耳內,便一切休提。苦笑道:“小弟奉有嚴令,請燕兄見諒。”

燕飛灑然道:“劉兄既有難言之隱,我便不再追問,趁現在尚未天明,我還要趕上一程,我們就在此分手如何?希望異日再有相見之時。”

劉裕探出雙手,與他緊握在一起,誠懇地道:“燕兄沒有見怪,劉裕非常感激。我對燕兄是一見傾心,若我還有命在,燕兄又路過廣陵,可到孫無終的將軍府來找我,小弟必盡地主之誼。”他這般說,等若間接承認自己是北府兵的人。

燕飛聽得孫無終之名,心中一動,正要說話,異變忽起。

開始之時,兩人仍是如在夢中,弄不清楚是甚麼一回事,他們所處密林邊緣區方圓三丈許的地方,枝葉竟搖晃起來,卻又感覺不到從原野刮進林內的西北風有加劇的情況。

按著呼嘯聲似乎從四面八方響起,先是耳僅微聞,剎那後已變成充斥林內的激響,塞滿兩人耳鼓,周圍滿佈氣勁,形成無數巴掌般大的急旋,利刃般刮割兩人,就像忽然陷身一個強烈風暴之中,差點立足不穩,能勉強立定已是了得。

燕飛感到整個天地暗黑下來,自然的光線當然不會改變,明月依舊,只是他的護體真氣被襲體氣旋迅速消耗,功力削減,致生視力大不如前的現象。而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來襲者的位置,只曉得此人武功之高,不但前所未見,聞所未聞,且是他從未夢想過的。

   “鏘!”

劉裕掣出厚背刀,在燕飛迷糊的視野里左搖右擺,比他更吃不消,應付得更吃力。

倏地兩束如有實質、有無可抗御之威的氣柱,分別直搗兩人背心,若給擊實,保證五臟六俯均要破裂,他們的護體真氣,起不了絲毫保護的作用。

燕飛純憑感覺,曉得劉裕因無法躲避,被迫揮刀迎劈氣柱,而來襲者的氣功,不但勝過兩人,且是全力施為,劉裕則是在勢窮力蹙下倉皇應戰,後果可以想見。

燕飛一聲長嘯,蝶戀花出鞘,日月麗天大法全力展開,先以陰月之勁硬擋對方的氣旋,按著月勁轉為日氣,劍尖發出嗤嗤破風之聲,閃到兩道氣柱問的隙位,逆氣流一劍往來人攻去。

劉裕此時貫滿全身真勁的一刀已命中氣柱的鋒銳,忽覺對方勁道收減數成,但已有如給千斤鐵鎚重重擊中刀鋒,“嘩”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倒飛開去,到背脊不知撞上那棵樹的粗幹,才氣血翻騰的滑坐樹根上,差點拿不住從不離手的厚背刀。

勁氣交擊聲在林木暗黑處連串密集的響起,劉裕在眼冒金星中,見到一個體格高大魁梧、臉帶猙獰可怕鬼面具的黑衣人,正兩袖飛揚,打得苦苦撐持的燕飛東竄西閃,左支右絀,險象橫生,動輒有命喪之虞。

劉裕知道是燕飛冒死抗敵,救回自己。否則自己就不是坐在這裡喘氣而是成了伏尸!心中一陣感動,倏地回复氣力,從懷內掏出寶玉,大喝道:“太平寶玉在此!”一揮手,用勁將寶玉擲出林外去。

那個魔王般可怕的高手一袖揮得燕飛打著轉跌往一旁,倏忽間已穿林而出,往寶玉追去,快逾鬼魅。

劉裕慌忙往燕飛撲過去,燕飛正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臉色蒼白如紙,唇角盡是血污。

忽然怒叱和打鬥聲從林外傳來,燕飛露出喜色,伸手搭上劉裕肩頭,道:“天助我也,是乞伏國仁來了,肯定他沒有命或沒有空來追我們。快走。 ”

兩人在密林內一條從兩座丘陵間流過的小河倒下來,離遇襲處足有十多里遠。

他們伏在河旁冰冷的濕土處,不住喘息。

劉裕忽然笑起來,又嗆出一口血,教人弄不清楚他是快樂還是痛苦。

燕飛本要詢問,竟然自己也笑起來,笑得非常辛苦,但也是無比的開心。

劉裕咳著道:“我說妖玉有利用價值時,尚未想過可用來救命,豈知遠可以憑它要了乞伏國仁的老命,唉!他娘的!天下間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看他不敢顯露真面目,照我猜他不是孫恩便是江陵虛這兩個妖人。”

燕飛爬前兩步,把頭浸進清涼的河水里,劉裕見他狀甚寫意,有樣學樣,也爬前把頭浸進河水去。

天色逐漸發白,這道小河在丘陵起伏的林木區蜿蜒而行,岸旁林木特別茂密,成為他們理想的避難所。

劉裕首先從水里抬起頭來,任由水珠淌著流下臉頰,思索道:“那人又或許是安玉晴的老爹安世清,不過此一可能性較低,且看誰再會來追我們,便可推知那人是誰。”

燕飛盤膝坐起來,行氣運血,道:“劉兄傷勢如何?”

劉裕翻過身體,變成仰臥,瞧著林頂上的晴空,道:“只是疲倦,沒有甚麼大礙。還末有機會多謝燕兄的救命大恩。”

燕飛微笑道:“你救我,我救你,大家是患難相扶,你是否仍要到邊荒集去?”

劉裕油然道:“愈艱難的事,我愈覺得有樂趣,或者我是那種不甘蟄伏,愛尋找刺激的人,臂如現在我反感到生命從未試過如此般的有意義。”

燕飛點頭道:“你確是個很特別的人,先答我的問題好嗎?”

劉裕隱隱感到燕飛有話要說,經過剛才九死一生的激戰,兩人關係大是不同,頗有生死與共、並肩作戰的感覺。答道:“是的!我身負刺史大人重托,縱然要丟命,也只有這一條路走。”

  燕飛淡淡道:“謝玄?”

劉裕坦然道:“命令確是由謝刺史親自發下來的。”

燕飛欣然道:“因何忽然變得這般坦白?”

劉裕往他瞧去,燕飛優美和充滿男性陽剛美的輪廓線條映入眼簾,最難得不但沒有江湖俗氣,更是文秀爽朗,使人樂意和他結交和信任他。輕鬆的道:“道理很簡單,若沒有你助我,我絕不可能完成使命,所以我終作出明智的選擇。”

燕飛目光往他投來,因道眼神交擊,均感有會於心,再無先前的疑忌。

燕飛道:“實不相瞞,高彥到壽陽去,是為我約見謝玄,我本有辦法讓他贏此一仗,可惜現在又沒了把握。”

劉裕聽得猛地坐起來,肅容道:“願聞其詳。”

謝玄策馬立在廣凌城外,陪伴左右是他視為左右手的得力大將劉牢之和何謙,兩人均是一身革冑,益發顯得謝玄的儒巾布衣隨便寫意,風神俊秀,與別不同。

先鋒軍二萬人,在謝琰的率領下,往前線開去,目的地是淝水東岸的戰略要地八公山。

謝玄瞧著北府兒郎們雄赳赳在身前經過,心內思潮起伏。

自成立北府兵以來,他從未嚐過戰敗的苦果。而令他威名遠播,確立今天地位的一戰是發生在四年前,當時苻堅派兒子苻丕率兵七萬,大舉南侵,先攻占襄陽,俘擄了刺史朱序,取得立足據點後,旋即派彭超圍攻彭城,令建康朝野震動。

在謝安獨排眾議下,那時經驗尚淺的他受命出戰,當時謝安只有兩句話,就是“虛張聲勢,聲東擊西”。於是他依足謝安之言,虛張聲勢似要攻打彭超輜重所在的留城,迫得彭超率軍回保,何謙則趁機收復彭城。彭超與另一軍會合後,以六萬餘人的兵力,再揮軍南下,包圍離廣陵只有百里的重鎮三阿,他立即從廣陵率軍西進掩襲,大破秦軍,又焚燒敵方戰艦糧船,斷其退路;攻打三阿的大萬秦軍差點全軍覆沒,可惜他們已失去襄陽,種下今日苻堅要親自傾師南長之果。

今次苻秦大軍南來,與當年自不可同日而語,不但猛將精兵盡出,慕容垂和姚萇更是勇蓋當世的戰將,使他實沒有平分戰勝的把握。

不過他一向信任一手把他提掖的謝安,因他的看法從來沒有犯錯,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樣靈光?

  “砰!”

桓玄一掌拍在楠木桌上,立時現出個掌印,他昨晚一夜無眠,一人在內堂獨喝悶酒,心中充滿憤鬱不平之氣。

桓沖責怪他的話似仍縈繞耳邊,他自問以任何一方面相比,他均在謝玄之上,偏是九品高手榜上謝玄佔去第一,他只能屈居第二;現今苻秦大軍南來,謝玄督師迎戰,他只能困守荊州。

愈想愈氣之時,手下頭號心腹謀士匡士謀的聲音在門外道:“士謀有要事須立即禀上。”

桓玄沉聲道:“若不是急事就不要來煩我。”

匡士謀放輕腳步,來到他身後,俯首低聲道:“大司馬不知是否憂心江淮形勢,見過南郡公後舊患復發,躺在床上沒法治事,看來情況不妙。”

大司馬就是桓沖,桓玄的封邑在南郡,故為南郡公。四年前襄陽之戰,桓沖中了秦人淬毒的流矢,自此不時復發,始終無法清除體內毒素,使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兼且年事已高,不復當年之勇。

匡士謀一身文士裝束,身裁瘦削,一對眼賊溜溜的,最愛以心術計算人。

桓玄再喝一杯悶酒,漠不關心的道:“他死了最好,爹的威風都給他丟了。”

匡士謀大喜道:“就憑南郡公一句話,皇圖霸業必成。”

  “當!”

桓玄手中盃子掉在桌上,變成破片,駭然道:“你在說甚麼?”

匡士謀肅容道:“戰敗則傾宗,戰勝也覆族,此為南晉所有功高震主的重臣名將必然的結局。現在苻堅大軍南來,朝廷亂成一團,若大司馬有甚麼三長兩短,司馬曜別無選擇,必須讓南郡公繼承大司馬之位,以安撫荊州軍。此乃千載一時的機會,否則若讓此事發生在安定時期,司馬曜必會乘機削桓家的兵權。”

桓玄臉色轉白,道:“若苻堅得勝又如何?”

匡士謀道:“只要南郡公兵權在握,可順理成章自立為帝,號召南方軍民,趁苻堅陣腳未穩,以上游之利,順流掩擊,把苻堅逐退北方,大業可成。”

桓玄的臉色更蒼白了,凝望桌面酒杯的碎片,一字一字的道:“你是要我……”

匡士謀忙道: “士謀怎敢要南郡公去幹甚麼,一切由南郡公作主,士謀只是盡臣子之責,不想南郡公坐失良機。”

桓玄默然不語,胸口卻不斷急劇起伏,顯示心內正作天人交戰。

匡士謀再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只要南郡公裝作採望大司馬病情,然後吩咐下人把一劑療治養傷的聖藥讓大司馬服下,當可遂南郡公得天下的心願。”

桓玄往後軟靠椅背,似失去了一貫的力量,閉目呻吟道: “若他服藥身亡,我桓玄豈非成為不忠不義的人?”

匡士謀道:“南郡公放心,此藥服後三天始會發作,其作用只是令大司馬無法壓抑體內餘毒,包保神不知鬼不覺。唉!因士謀一向了解南郡公心事,所以費了一番工夫方張羅回來。”

  桓玄沉聲道:“藥在那裡?”

匡士謀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桓玄睜開雙目,盯著錦盒,問道:“此事尚有何人曉得?”

匡士謀自忖立下大功,眉花眼笑道:“士謀怎會如此疏忽,此事只有士謀一人曉得。”

桓玄點點頭,忽然反手一掌,拍在匡士謀胸口,骨折肉裂聲中,匡士謀應手遠跌,竟來不及發出死前的慘呼。

桓玄雙手捧起錦盒,珍而重之的納入懷內,若無其事地平靜的道:“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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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胸怀大志

燕飛從樹顛落下來,坐到劉裕身旁,挨著同一棵粗樹幹,半邊太陽已沒入穎水旁的山巒去,急趕三個時辰的路後,他們也應好好休息,何況今晚還要趕路,希望在天明前成功潛入邊荒集。

兩人專揀林木茂密處走,怕的當然是乞伏國仁並沒有如他們心願般命喪於那超級高手手上,繼續以天眼搜索他們行踪。

劉裕取出乾糧,遞給燕飛分享,順口問道:“若拓跋圭能在集外約定處留下暗記,我們或可不用入集。”

燕飛淡淡道:“我們很快可以知道。”

  劉裕吃著乾糧,欲言又止。

  燕飛訝道:“你想說甚麼?”

劉裕有點尷尬地道:“我想問燕兄究竟視自己為漢人還是鮮卑人,又怕唐突燕兄。”

燕飛微笑道:“我從不為此問題煩惱,更沒有深思過。經過這麼多年各個民族交戰混融,胡漢之別在北方愈趨模糊,南方的情況可能不是這樣子。”

劉裕嘆道:“情況確有不同,我祖籍彭城,後來遷居京口,可說是道地的南人。對我來說,胡人帶來的是不斷的動盪和戰爭,他們中殘暴者大不乏人,肆意殺人搶掠,造成駭人聽聞的暴行,苻堅算是頗為不錯的了,可是若要我作他的子民,我怎都受不了,寧願死掉。”

燕飛默然片刻,問道:“謝玄是否真像傳說般的用兵如神,劍法蓋世?”

劉裕正容道:“謝帥確是非常出眾的人,他有股天生令人甘於為其所用的獨特氣質。我雖一向對大閥世族出身的人沒有甚麼好感,他卻是例外的一個,單馮他用人只著眼於才乾而不論出身的作風,便教人折服。”

燕飛微笑道:“劉兄很崇慕他哩!現在我也希望他有如劉見所說般了得,因若差點斤兩也應付不了苻堅。”

劉裕一對眼睛亮起來,奮然道:“我最崇慕的人卻非是他而是祖逖,他生於八王之亂的時期,後隨晉室南遷,自少立志收復故土,每天聞雞起舞,苦練劍法。想當年他擊楫渡江,立下“祖逖不掃清中原,死不再回江東”的宏願,其時手下兵卒不過千人,兼全無裝備可言,還得自己去招募和籌措軍士和糧餉。”

燕飛別過頭來,目光灼灼打量他道:“原來劉兄胸懷揮軍北伐的壯志。”

劉裕赧然道:“燕兄見笑,在現在的情況下,那輪得到我作此妄想呢?”

燕飛目光望往太陽在山巒後投射天空的霞彩,雙目泛起淒迷神色,搖頭道:“人該是有夢想的,能否成真又是另一回事。”

劉裕問道:“燕兄的夢想是甚麼呢?”

燕飛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岔開話題道:“祖逖確是了不起的一個人,擅用以敵制敵之計,兵鋒北達黃河沿岸,黃河以南的土地全被他收復。可惜晉帝司馬睿怕他勢大難制,處處制肘,令祖逖憂憤成疾,死於軍營,壯志未能得酬!”

劉裕雙目射出憤恨的神色,沉聲道:“若我劉裕有機會領軍北伐,定不教朝廷可左右我的行動。”

燕飛豎起拇指讚道:“有志氣!”

劉裕苦笑道:“我現在有點像在癡人說夢。若我剛才的一番話傳了出去,更肯定人頭不保。”

燕飛欣然道:“這麼說,劉兄是視我為可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劉裕肯定地點頭,道:“這個當然,此更為我另一不崇慕謝帥的地方,他的家族包袱太重,一力維持不得人心的晉朝皇室。戰勝又如何?還不是多縱容世族豪強出身的將領趁亂四出擄掠壯丁婦女,擄回江南充作莊園的奴婢,卻對黃河以北潼關以西的土地棄而不顧,根本沒有光復故土的決心。”

燕飛動容道:“劉兄竟是心中暗藏不平之氣,且不肯同流合污。哈!看來我燕飛沒有救錯人。”

劉裕不好意思的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燕兄該大概明白。嘿!我說了這麼多,好應輪到燕兄哩!”

燕飛淡然道:“我是個沒有夢想的人,有甚麼好說的呢?”

劉裕道:“怎可能沒有夢想?像你我這般年紀,至少也會希望有個漂亮的甜姐兒來卿卿我我,享受男女魚水之歡。”

燕飛雙目痛苦之色一閃即逝,然後若無其事道:“有機會再聊吧!起程的時候到哩!”

劉裕直覺感到他在男女之情上必有一段傷心往事,識趣地不去尋根究底,隨他起立繼續行程。

“姻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秦淮河本叫龍藏浦,又稱淮水。相傳秦始皇東巡路過此地,看中其形勢之勝,於是鑿斷淮河中游的方山地脈為河瀆,以洩其王氣,故有秦淮河之稱。

當時朝廷推行九品中正制,令門閥制度盛行,家世聲名成為衡量身份的最高標準,這種特權造就了一批腐化、愚昧,但知追逐名利,以奇異服飾、奢侈享樂、遊逸宴飲,競相攀比的高門子弟,他們活在醉生夢死的另一個世界裡,國家的興亡變得遙遠而不切合現實,亦正是這些崇尚清談逸樂,縱情聲色之徒,使秦淮河成為煙花甲天下、徵歌逐色的勝地。

十里秦淮河兩岸河房密集,雕欄畫棟,珠簾綺幔,其內逐色徵歌,達旦不絕。河中則舟楫穿梭,畫船畢集。朱雀航一帶的秦淮兩岸更是青樓畫舫的集中地,最著名的青樓秦淮樓和淮月樓,分立於秦淮南北岸,遙相對峙。它們不但代表著秦淮風月,更代表著江左權貴世家所追求的生活方式,生命的樂趣。

一艘小船從相府東園的小碼頭駛入秦淮河,望朱雀橋的方向開去,載著的是有古往今來天下策一名士之譽的風流宰相謝安。事實上南晉早廢除丞相制,政事操於中書監、中書令手中,現時中書監為謝安,中書令為王坦之,與左右丞相並沒有任何分別,只是官稱不同。

八十多年來,出任中書監者,全是僑寓世族,沒有一個是本地世族,而帝都所附的揚州刺史之位,本地世族亦無法染指,南方本土世族抑鬱怨憤的心態,可以想見。加上僑寓世族仗勢欺人,各自佔地霸田,封山錮澤,直接損害土著世族的權益,令仇怨日深。

不知為何,近日謝安特別想及有關這方面的問題,所以他非常需要可令他忘卻所有這些難以解決,更不到他去解決的煩惱。只有紀千千才可令他樂而忘憂,只憑她甜甜的淺笑,已足可令他感受到生命最美好的一面,何況還有她冠絕秦淮的歌聲琴音。

小船在船後畫出兩道水波紋,溫柔地向外擴展,與往來如鯽的其他船隻帶起的水波同化混融,燈火映照下,河水波光粼粼,兩岸的樓房彷如一個夢境。

苻堅的大軍會否如狂風暴雨般,把眼前美得如詩如畫的秦淮美景,埋葬在頹垣敗瓦之下呢?

劉裕和燕飛伏在穎水西岸一堆亂石叢中,目送七艘大船揚帆南下。劉裕如數家珍的道:“兩艘載的是攻城的輜重器械,另五艘是糧船,可知秦人正在淮水北岸設置據點,準備渡淮。”

燕飛乘機調息運氣,心忖劉裕的武功或許及不上自己,卻肯定是天生精力旺盛,體質氣魄均有異於常人的超凡人物;經過近兩個時辰的全速奔馳後,仍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兼且胸懷遠大抱負,沉穩堅毅,如此人才,只有拓跋圭可堪比擬。而兩人一南一北,漢胡分明,碰頭時會是甚麼一番情況?確令人大感興趣。

劉裕往他瞧來,見他一臉深思的神色,問道: “燕兄在想甚麼?”

燕飛當然不會告訴他心內的思潮,道:“我在奇怪因何不見妖道妖女追踪而來,否則我們便可從而弄清楚戴鬼面具怪人是何方神聖。”

若是盧循追來,那鬼面怪人便該是江陵虛或安世清,而不會是孫恩,換過其他兩人亦可如此類推。

劉裕苦笑道:“他們根本不用千辛萬苦的跟踪搜尋,而只須到邊荒集守候我們:盧妖道或安妖女均該猜到我的目的地是邊荒集,又誤以為你是到汝陰接應我的荒人。”

燕飛聽得眉頭大皺,劉裕的推測合情合理,有這兩個武功驚人兼又狡獪絕倫的妖人在邊荒集狩獵他們,會橫添變數,偏又避無可避。在此情況下,倒不如在沒有秦人的威脅下,和他們硬拚一場,只恨在現今的情況下,縱有此心,卻沒法如願。

劉裕明白他心中的憂慮,道:“我們打醒十二個精神,說不定可以遇過他們的耳目。”

兩人躍身起來,一先一後的去了。

謝玄獨坐廣陵城刺史府書齋內,一張山川地理圖在地席上攤開,展示穎水、淮水和淝水一帶的形勢,畫工精巧。

明天他將會親率另兩萬北府兵開赴前線,由於敵人勢大,若如此正面硬撼,不論他的一方如何兵精將勇,仍會給敵人無情地吞噬,可是若不阻截敵人,讓對方在淮水之南取得據點,並即兵分多路,便要教他應接不暇,那時建康危矣。

所以此戰勝敗關鍵,在於掌握精確情報,利用對方人數過於龐大,行軍緩慢,糧草物資供應困難的缺點,以奇兵突襲,先斬其糧道,又趁其兵疲力累、陣腳末穩之際,對苻秦先鋒軍迎頭痛擊,挫其鋒銳,以動搖對方軍心士氣。但想雖是這麼想,如何辦到,卻是煞費思量。皆因對手自苻融而下,均是在北方久經戰陣的人,深悉兵法,在各方面防備周詳。

  “篤!篤!”

謝玄仍目注畫圖,從容道:“誰?”

  “劉參軍求見大人!”

謝玄心感奇怪,現在已是初更時分,明天更要早起,劉牢之究竟有甚麼緊急的事,須在此刻來見他。便道:“牢之快進來。”

一身便服的劉牢之推門而入,在謝玄的指示下放一旁坐好,沉聲道:“剛接到壽陽來的飛鴿傳書,邊荒集最出色的風媒高彥,密攜燕國的國璽,到壽陽見胡彬將軍。

謝玄愕然道:“竟有此事?”接過傳書,低頭細讀。

劉牢之道:“此璽制自慕容鮮卑族著名的傳世寶玉白乳凍,晶瑩通透,入手冰寒,異於常玉,上刻大燕國璽四字,胡彬所得肯定非是偽冒之物,現已派出一隊精騎,送來廣陵,至遲明早可到。”

謝玄點頭道:“確是非常有趣,此玉一向是燕君禦璽,為何會落在高彥手上?”

劉牢之道:“據傳此玉在當年王猛奉苻堅之命攻伐大燕,擒捕燕王慕容瑋和慕容評等人,想取得此玉好獻予苻堅,卻尋遍燕宮而不獲。有人懷疑是落人當時任王猛先鋒軍的慕容垂手中,因此玉對慕容鮮卑意義重大,故他私下據之為己有,但因包括苻堅在內,人人畏懼慕容垂,最後此事不了了之,成為懸案。”

謝玄默思不語,把傳書放在一旁。

劉牢之續道:“燕國之亡,實亡於慕容垂之手,當年燕君慕容瑋對慕容垂顧忌甚深,故對他大力排擠,慕容垂一怒之下率手下兒郎投奔苻堅,並自動請纓率軍滅燕,苻堅只是因勢成事。而若非有慕容垂之助,苻堅肯定無法在短時間內統一北方。”

謝玄道:“但高彥這方玉璽是怎樣得來的呢?”

劉牢之道:“高彥是為一個叫燕飛的人傳話,約大人於十月初七西成之交,即是四天之後,在壽陽外一處山頭碰面,說有關乎此戰成敗的要事禀上大人,不過他堅持大人必須親自去見他。”

謝玄淡淡道:“高彥是否可靠的人?”

劉牢之答道:“高產是邊荒集最出色的風媒,與我們一直有緊密的聯絮,他的消息十有九準,且最愛在風月場所充闊花錢,所以經常囊空如洗,閒時便藉買賣從北方偷運而來的古籍文物幫補使用,除知道他是漢人外,其他一概不詳。奇怪的是他說話帶有江南口音,卻又精通各族胡語。”

他的奇怪是有道理的,南方漢人,罕有精通胡語,只有長居北方的漢人,因與胡人雜處,學懂胡語並不稀奇。

劉牢之下結論道:“高彥自發地提議自己作人質,可知他對燕飛是絕對信任,否則以他這種視財如命的人,不會以自己的性命作賭注。當然,他希望事成後,我們會給他一筆大財。”

謝玄道:“燕飛是不是那個名震邊荒集的超卓劍手。”

劉牢之道:“正是此人,據我們的情報,燕飛孤傲不群,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卻終日埋首杯中之物。其劍法別走蹊徑,不論單打或群鬥,邊荒集從沒有人能奈何他。以這樣一個人才,偏像沒有甚麼志向,甘於充當邊荒集第一樓的保鏢。高彥遇上麻煩,也賴他的劍來為之解決。據說他有胡人的血統,至於實情如何,便無人曉得。”

謝玄道:“假設他是代表慕容垂來見我,將證實我二叔所料無誤,苻堅手下大將裹確有暗懷異心的人。”

劉牢之道:“但也有可能是個陷阱,燕飛是來行刺大人,連高彥都給他騙了。”

謝玄微笑道:“我知道牢之行事謹慎,這是好事。但我更想知道你內心真正的想法。”

劉牢之嘆一口氣,道:“在大人有心防備下,誰有本領刺殺大人?高彥更是精明透頂、狡猾如狐的風媒,最擅鑑貌辨色,分辨真偽。他肯信任燕飛,肯定不會錯到那裹去。高彥說到底仍足漢人,若讓苻堅此戰得逞,他將成為亡國之奴。邊荒集的荒人一是為錢,二是為不須屈從於權貴的自由,高彥和燕飛均應是這種人。”

稍頓續道:“問題是在如今的情況下,縱使慕容垂有意背叛苻堅,但他可以弄出甚麼花樣來?他今趟隨來的親族戰士不過三萬人,在百萬秦軍中起不了多大作用。最怕是慕容垂奉苻堅之命,布下陷阱,我們在難辦真偽下,慘中敵計,而我們根本消受不起任何誤失。”

謝玄仰望屋樑,像沒有聽到他說話般思索道:“真奇怪!燕飛把燕璽交給高彥的地方,應離汝陰不遠,當時乞伏國仁正親自追殺他,且照時間看燕飛於離開邊荒集時,慕容垂和苻堅該仍未抵邊荒集,他是如何與慕容垂聯絡上的呢?依道理這麼重大的事,又牽涉到燕璽,慕容垂應不會假手於人。”

劉牢之道:“此事見到燕飛自可問個清楚明白,希望他確名不虛傳,沒有喪命於乞伏國仁之手。”

  接著欲言又止。

謝玄拍拍他肩頭,欣然道:“不要低估慕容垂。此人不但武功冠絕北方,且智計超群,用兵如神,他必有方法扯苻堅的後腿。哈!要贏我謝玄嘛,他何用使甚麼陰謀詭計,只要全心全意助苻堅作戰便可因勢成事。他肯拿這方玉璽出來,正證明他的心意。唔!我和你立即起程去見高彥,有很多事我要親自問他才成,明天領軍的事,交給何謙全權處理。”

  劉牢之起立揖別,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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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秦淮之月

“粉黛江山,留得平湖煙雨;王侯事業,都如一局棋枰。”

宋悲風和一眾熟悉謝安的親隨,同時止步,因每趟謝安進入秦淮樓內最著名的雨枰台,都會在門口躑躅一番,為此對聯感觸嗟嘆。

親隨中卻只有宋悲風一人明白謝安,他在謝安隱居東山時便開始跟隨謝安,最清楚謝安心境的變化,更知道陶然於山水之樂的謝安不肯出山的胸懷,在東山的自然天地裡,有的是恬靜、逍遙、高雅的身心兩閒,比對起現今在朝的爾虞我詐,每天都要於明里暗裹進行你死我活的鬥爭,豈能相提並論!謝安見到此聯,當然是感觸叢生。

宋悲風今年四十五歲,是謝府龐大家將團中的第一高手,其劍法不在九品高手之下,只因出身寒門,故不入九品高手榜上。

以他如此人材,天下本可任其嘯遨,只因謝安對他家族有大恩,兼之仰慕謝安為人,故甘為其護衛高手。

多年來,各方派出刺客行刺謝安,到最後仍過不了他的一關,宋悲風三個字,在建康武林裹確是擲地有聲,沒有人敢不說句果是英雄好漢。

宋悲風一生專志劍道,至今仍獨身未娶,生活簡樸刻苦,極為謝安器重,視之如子知友。

果然謝安欲行又止,凝望對聯,拂袖嘆道:“秋風吹飛絮,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想當年秦皇漢武,皇圖霸業今何在?”

宋悲風低聲道:“大人今晚心事重重,是否因大戰勝負未卜呢?”

謝安退後一步,探手搭上宋悲風寬敞有力的肩頭,臉上現出前所未見的疲憊,用只有宋悲風一人僅可耳聞的沙啞聲音低聲道:“剛才我們駕舟而來,瞧著兩岸輝煌的燈火,繁華的盛景,我卻看出其背後的憔悴,令我感到無比的孤獨。悲風!我是否老了哩?”

宋悲風心頭一陣莫名的難過,沉聲道:“大人永不會老的。”

謝安哈哈一笑,點頭道:“除非確有能令人返老還童的丹藥,否則誰不會老?”

忽然咚咚琴音,從樓台上傳下來,輕重緩急,若即若離,一時似在迢迢千里之外徘徊,一時又像輕拂衣襟的柔風,變幻豐富,有如在秦淮河流動的河水。

謝安靜聽片刻,含笑點頭道:“我乖女兒的琴技已臻心手如一,猶如趙子龍在千軍萬馬中克敵將般採囊取物,隨心所之。若秦淮河畔沒有了紀千千,便像深黑的夜空失去了明月,天地再沒有顏色。有意思!有意思!”說罷領頭登樓去了。

城門張開,桓玄一馬當先,五百精騎一陣風般馳出,轉上往江陵的官道。

一旦狠下決定,桓玄的狼子野心,有如山洪暴漲,一發不可收拾,半刻間也待不下去,立即連夜趕往江陵。

自少以來,他最崇拜的人是父親桓溫,更為他功虧一簣,未能取司馬氏而代之憤怒不平。

桓溫長得高大威武,文武全材,風姿雄偉,膽識非凡,先為徐州刺史,繼被封為安西將軍、荊州刺史,都督荊樑等四川軍事。隨即率師一萬,由江陵出發,逆流而上,過三峽,直追成都,以弱勝強,大破當年蜀漢的大軍,掃平蜀境。此戰令桓溫威震天下,決心乘勢進行北伐壯舉。

永和十年二月,桓溫督師四萬,從江陵出發,直奔關中討伐當時勢力最盛的秦主苻健,苻健為苻堅的叔父,奮發有為,建立大秦,自稱天王大單于。

桓溫兵威勢不可擋,一路過關斬將,攻克上洛,直抵青泥,大破迎戰的秦軍,進駐灞上。苻健被迫得深溝高壘,固守長安,而桓溫則因晉室故意留難下,糧草不繼,不得不班師返回襄陽,北伐鴻圖,因此而廢。此後再兩次北伐,均無功而返。

永和十二年,桓溫功至侍中、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獨攬朝政、廢晉帝司馬奕,另立司馬昱為帝。

寧康元年,桓溫上疏請加“九錫”之禮,此為歷朝權臣受禪之前的榮典,卻給謝安、王坦之盡力拖延,不久桓溫病死,遂不了了之。桓溫死後,餘勢末衰,桓氏一族仍是貴盛無倫,掌握荊州兵權。

桓溫生前最寵縱桓玄,更令桓玄對桓溫至死未酬的壯志,生出要代之完成的宏願。

司馬氏的天下將會被桓氏取代,中原的統一,會往他桓玄的手上完成。

冉沒有人能阻攔他桓玄,誰擋在路上,誰便要死。

雨枰台上,謝安憑窗負手,目光投往樓下淌流而過的秦淮河水,在兩岸輝煌的燈火下,波光閃閃。

紀千千的琴音在後方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率性與柔媚,彷如在籠罩秦淮的濃霧裡,令人看到月華金黃的色光,似是輕鬆愉悅,又像笑中帶淚,謝安固是心事重重,紀千千又何嘗不是如此。

琴音就在一種深具穿透力清虛致遠的氣氛中情深款款地漫游著,似在描繪著秦淮河上的夜空,明月映照下兩岸的繁華與憔悴。

謝安把心神開放,讓這絕世美女的琴音溫柔地進駐他的心田,思潮起伏,情難自已。

還記得東山復出後,有人譏他“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此諷喻來自一種藥草,其在地下的部份為“遠志”,露在外面的部份為“小草”,以此影射挖苦謝安隱居時志在高遠,出仕朝廷則不外尋常之小草而已,那能有甚麼作為?對此謝安當然是一笑置之,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可是不知如何?今晚卻偏想起此事。或許是因為證明他是小草還是遠志的時刻,已是迫在眉睫之前。

表面上他雖豪言不把此戰放在心上,事實上那卻是他隱在心內重逾千斤的擔子,戰事雖由謝石、謝玄去負責,他卻是戰爭的最高和最後責任者,為此他必須繼續施行鎮之以靜的策略,擺出胸有成竹的輕鬆樣兒,似乎一切盡在算中,以此感染謝玄、謝石,以至晉室朝廷,建康城的軍民。他的用心,怕只有正在彈琴的紅顏知己,被他收作幹女兒的紀千千方能明白,所以她今夜的琴音表現出以往沒有的情懷,深深地打動著他。

  “錚!錚!錚!錚!”

琴音忽轉,變得力道萬鈞,沉雄悲壯,彷如千軍萬馬對疊沙場,敲響進攻的戰鼓,紀千千唱道:“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城堤。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再幾下直敲進人心的重弦音,琴音倏止,餘韻仍縈繞不去。

她唱的是三國時代曹植的名詩《白馬篇》,以濃墨重彩描繪一位武技高強情懷壯熱的遊俠少年,大有易水悲歌的遺韻,充滿壯士一去不復還的豪情壯氣。由紀千千甜美婉轉的嗓音去縱情演繹,在鮮明的景象底下,卻處處匿藏著激情的伏筆,哀而不傷。而壯烈的情景,以她獨有的方式娓娓道來,份外有種緊壓人心的沉重和濃得化不開,舉輕若重的情懷。

謝安動容轉身,衝口而出道:“唱得好!”

佈置高雅的廳堂內,紀千千席地靜坐在另一邊,纖長優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帶著野性的一對美眸,像在深黑海洋裡發光的寶石般往他射來,無限欷歔地似還未從剛才琴曲的沉溺中回復過來般,柔聲道: “你老人家哭哩!為甚麼要哭呢?”

每趟謝安見到這位被譽為秦淮第一的才女,總有像第一次見到她的驚艷感覺,那並不涉及男女私慾,而是像對名山勝景的由衷欣賞。她除了無可匹敵的天生麗質和秀美姿容外,紀千千那靈巧伶俐的性格氣質更是令人傾倒。她絕不是那種我見猶憐,需要男人呵護疼愛的女子,事實上她比大多數鬚眉男子還要堅強,天生一種永不肯向任何人馴服的倔強,一種永不肯為遷就而妥協的性格。她的琴固是名動江左,她的劍亦是大大有名。建康都城的權貴想見她一面,還須看她小姐的心情。

這無所畏懼的美女,花容秀麗無倫,烏黑漂亮的秀發襯著一對深邃長而媚的眼睛,玉肌勝雪,舉手投足均是儀態萬千,可以熱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謝安隱隱感到她並不如表面般,甘於過秦淮第一名妓賣藝不賣身的生涯,而是在渴望某種驚心動魄的人或事的出現。

偌大的盛堂,只有他們兩人,傾聽著河水溫柔地拍打秦淮兩岸。

紀千千從不在意自己傾國傾城的仙姿美態,儘管她貴族式筆直的鼻樑可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慚形穢的心情,大小恰如其份的豐滿紅潤的香唇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當她以輕盈有力的步伐走路時,頎長苗條的體態,會使人感到她來去自如的自由寫意,更感到她是不應屬於任何人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黃長裙,腰束白帶,頭挽高髻,沒有抹粉或裝飾,可是其天然美態,已可令她傲視群芳,超然於俗世之上。

謝安來到她琴幾的另一邊,油然坐下,沒有直接答她的問題,卻道: “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以上之言,只是腐儒一偏之見。乾爹卻認為曲樂只要情動而發,便是佳品。像千千的琴音歌藝,根本不到任何人來品評,是屬於夜空明月映照的秦淮河,琴音歌聲牽起的澎湃感情,在河浪般的溫柔中激烈暗藏地拍打著繁華的兩岸,餘音便像泛映河上的波光。”

紀千千從跪坐起來,為謝安擺酒杯子,笑意像一抹透過烏雲透射出來的陽光,喜孜孜的道:“乾爹說得真動聽,讓我們忘掉世間一切煩惱,千千敬你老人家一杯。”

  兩人碰杯對飲。

謝安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欣然道:“我常在懷疑,天下間是否有可令我乖女兒傾心的人物呢?”

紀千千不依地白他一眼,嬌媚處足令謝安心跳,淡淡道: “至少干爹便可令女兒傾心嘛!不要把千千看得那麼高不可攀好嗎?”

謝安啞然失笑道:“若時光倒流,乾爹仍是年輕少艾之年,定不肯放過拜倒千千石榴裙下既痛苦又快樂的滋味。就像建康城內為千千瘋狂的公子哥兒,可是至今仍沒有一個人得千千青睞。聽說司馬元顯那傢伙昨天在鬧市向千千糾纏,結果落得灰頭土臉,成為建康的笑柄。”

司馬元顯是司馬道子的長子,自恃劍術得司馬道子真傳,家世顯赫,在建康結黨營私,橫行霸道,人人畏懼。

紀千千俏臉現出不屑之色,若無其事的道:“多謝乾爹關心千千,卻勿要讓此人的名字打挺我們今夜的興致。”

謝安微笑道:“明天我會使人向司馬道子傳話,著他管教兒子,不要騷擾我謝安的乖女兒。”

  紀千千垂下螓首,一言不發。

謝安訝道:“千千還有甚麼其他心事?”

紀千千抬頭往他望來,眼現憂色,輕輕道:“千千在擔心哩!乾爹從未試過這麼直接介入千千的事情中,令女兒覺得事不尋常。”

謝安微笑道:“人總是要變的,更會隨時移勢易而變化。多年來乾爹一直奉行黃老之術,清靜致虛,謙以自守。不經意下反攀上現在集軍政大權於一身,權力處於峰巔的險境,盛極必衰下,已沒有多少風光日子可過,所以想趁現在還有點能力,為千千略盡人事而已!”

紀千千嬌軀微顫,沉吟良久,幽幽道:“乾爹是否在提示女兒呢?”

謝安點頭道:“此戰若敗,當然一切休提,如若僥倖獲勝,建康將變成不應久留之地,對我對你而言,均是如此。昔日干爹離東山出仕朝廷,舍下嘯遨丘林的生活,只是別無選擇。現在於權位的巔峰生出引退之心,仍是沒得選擇,為的是家族的榮枯。”

紀千千一對秀眸射出崇慕的神色,輕柔的道:“乾爹是非常人,故有非常人的智慧,千千受教啦!絕不會當作是耳邊風。”

謝安淺嘆道:“不論何人當政,仍不敢拿我謝家如何,且一天謝玄仍在,給誰人以天作膽,在對付我謝家前,仍須三思。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你這乖女兒。”

紀千千兩眼微紅,垂首道:“乾爹不用擔心,你老人家離開建安之日,就是女兒上路之時,沒有乾爹在,建康再沒有值得女兒留戀之處。”

謝安的說話語調,頗有遺言的味道,令她芳心微顫,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覺。

大晉南遷後,王導和謝安兩朝賢相,先後互相輝映,為大晉建立偏安的局面,其間發生王敦之亂和蘇峻之亂,均曾攻陷建康,造成大災難,亂事雖平,晉室卻是元氣大傷,全賴謝安放棄隱逸的生活,出主朝政,使晉朝達致前所未有上下一心的團結局面,而這興旺的情況,卻因苻堅大軍的南來,晉室對權臣大將的疑忌,徹底被粉碎。謝安是近數百年來罕有高瞻遠矚的明相,不但預見苻秦軍的南來,更清楚戰勝或戰敗後形勢的變化,預早作出綢繆,沒有期望,也沒有失望,只是腳踏實地去做該做的事。

紀千千對他的心事,比之謝玄或謝石更為了解,亦感到他對大晉的無奈和悲哀。

低聲說道:“乾爹對複出東山一事,有否後悔呢?”

謝安微笑道:“這麼多年來,尚是首次有人敢問我這句話。我有否後悔呢?”

他雙目露出茫然和帶點失落的押色,嘆一口氣。

  一切盡在不言中。

正如謝安說的,他根本沒有得作選擇。當時他堂兄弟的謝尚和謝奕相繼去世,親弟謝萬兵敗廢為庶人,謝石權位尚低,且以他的才能,恐也難有大作為,若他不肯代表謝家出仕,謝門將後繼乏人,淪為衰門,為了謝家龐大家族的榮辱升沈,他是責無旁貸。

紀千千輕輕道:“讓女兒再奏一曲,為乾爹解悶如何?”

謝安正要叫好,更想多喝兩杯,宋悲風的聲音在入門處道:“禀上大人,司馬元顯求見千千小姐。”

紀千千聽得秀眉緊蹙,謝安不悅道:“他不知到我在這裡嗎?”

宋悲風道:“沈老闆已說盡好話,元顯公子仍堅持要把一份禮物親手交給千千小姐,說是賠罪之禮。”

謝安淡淡道:“他若不肯把賠禮留下,那便請他連人帶禮給我滾出去。悲風你要一字不漏的把我的話轉述,其他的由你看著辦,只要不傷他性命便行。”

  宋悲風一言不發的領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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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功虧一簣

燕飛和劉裕在一座山丘頂上的亂石堆中探頭北望,均看得呆若木雞,差點不敢相信眼前的景像。

邊荒集消失不見,橫亙眼前是高達三丈的木寨,左右延展開去,一邊直抵穎水西岸,木寨外是光禿禿一片廣達半里的空地,所有樹木均被砍掉,既用作建材,又可作為清野的防衛手段,免致敵人掩近仍懵然不知。

木寨堅固的外圍每隔三丈許設一望樓箭塔,上有秦兵居高把守,這樣的望樓眼見的也有近百個。最大的兩個夾穎水而建,或可稱之為木堡,兩堡間置有可升降的攔河大木柵閘,穎水東岸亦是形式相同的木寨。

木寨外欄頂上掛滿風燈,照得寨外明如白晝,只有想送死的人才會試圖攀木欄進入。近穎水處開有一可容十馬並行的大門,把門者近百人,刁斗森嚴。此時一隊達三百人的苻秦騎兵,正從敞開的大門馳出,沿穎水南行,似乎在進行巡夜的任務。

河道的水路交通和近岸的官道,均被徹底隔斷。

兩人瞧得頭皮發麻,一時間沒法作正常的思索,早先擬好的潛入大計完全派不上用場。

燕飛苦笑道:“我和拓跋圭約定留暗記的那棵柏樹,該已變成木寨的一根支柱呢。”

劉裕苦笑道:“這就是百萬大軍的威力,換作我們,即使全軍投入日夜不停的努力,沒有十天八夭,休想完成此橫跨十多里的木寨堅防。”

燕飛心中一動,問道:“我離開邊荒集只三、四天光景,那時苻秦的先鋒軍剛剛到達,以百萬人的雄師,怎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完成行軍任務。”

劉裕一拍額頭,點頭道:“那至少須十五天到二十天的時間,還牽涉到糧草輜重各方面的複雜問題,能二、三十萬人來到集內已算相當快捷。且須把全體人員投進工事建設,方可在這麼短一段時間內建成眼前的規模。若我現在手上有數万軍馬,便可用火箭焚毀木寨,趁對方疲不能興之時,施以突襲,包保可打一場漂亮的大勝仗。”

燕飛沉聲道:“苻融為何要這樣做?”

劉裕仰望天色,雙目神光閃閃,思索道:“若在木寨外諸山頭高地加建小規模的木寨,可以倍數提升邊荒集的防禦力,使主寨固若金湯,進可攻退可守,令邊荒集變成邊荒內的重要據點,更可控制穎水,保障糧道的安全。假如前線失利,即可退守此處。若秦軍奪下壽陽,兩地更可互相呼應,在戰略上是非常高明的一著。”

燕飛明白過來,百萬大軍像一頭龐大至連自己也無法指揮手足的怪物,但若在邊荒的核心設立據點,便可作儲存糧草、輜重的後援重鎮,看前線作戰情況施援或支持。

劉裕忽然信心十足的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秦人目前只建成防衛南方的木寨外圍和攔河的木閘,另一邊仍在大興土木,只要我們繞過前寨,便可由另一邊潛進去。”

燕飛猛地別頭後望,劉裕嚇了一跳,隨他往後方瞧去,丘坡下往南延展的密林,在月色下枝搖葉動,被風吹得娑娑作響,卻沒有異樣的情況。

燕飛迎上劉裕詢問的目光,道: “或者是我聽錯,還以為有人來偷襲。”

劉裕倒抽一口涼氣,道:“說不定是盧循又或安玉晴呢。”

燕飛觀察天空,看不到乞伏國仁的天眼,稍為輕鬆點。嘆道:“快天亮哩!我們再無選擇。兄弟!來吧!”

司馬元顯繼承了司馬道子高大威武的體型,樣貌英俊,二十歲許的年紀,正是年少有為的表率,兼之一身剪裁合身的華麗武士服,本該是任何少女的夢中情人,可惜目光陰鷙,神情倨傲,似乎天下人全都欠了他點甚麼的,該給他踩在腳底下,教人難生好感。

不過他非只是有勇無謀的人,年紀輕輕已是滿肚子壞心術,像乃父般充滿野心,誓要把其他人踩在腳下,且依附者眾,有所謂的“建康七公子”,他便是七公子之首,聚眾結黨,橫行江左。

時他坐在秦淮樓的主堂內,身後立著七、八個親隨,神情木然,一任秦淮樓的沈老闆垂手恭立身前說盡好話,仍是毫不動容。

堂內其他賓客,見勢不妙,不是立即打退堂鼓,便是匆匆而過,躲進其他雅院廂房去。

宋悲風踏入主堂,司馬元顯和背後親隨十多道目光全往他投過來,神色不善。

宋悲風神色平靜,筆直走到司馬元顯身前,施禮後淡淡道:“安公著悲風來代千千小姐收下元顯公子的禮物。”

司馬元顯雙目閃過怒色,神態仍保持平靜,皺眉道:“元顯當然不敢打擾安公,不過因元顯想當面向千千小姐賠罪,希望安公可行個方便,讓千千小姐賜見一面。”

宋悲風表面絲毫不露出內心的情緒,心中卻是勃然震怒。即使司馬道子見著謝安,也不敢不賣謝安的賬。司馬元顯不論身份地位都差遠了,根本沒有向謝安說話的資格,然竟囂張至此,難怪凡事一向淡然處之的謝安會動了真怒。

宋悲風想到面子是人家給的這句話,立即神情不動的道: “安公還吩咐下來,若元顯公子不願把禮物交由悲風送上千千小姐,便請元顯公子連人帶禮給他滾離秦淮樓。”

司馬元顯登時色變,想不到一向溫文爾雅的謝安如此對他不留餘地。他尚未決定要否立時發作,後面親隨已有兩人拔劍扑出,大喝“奴材找死”,揮劍往宋悲風照頭照腦劈去,嚇得立在一邊的沈老闆大驚跌退。

不論司馬元顯如何自恃乃父威勢,仍曉得絕不能對謝安的隨員動武,正要喝止,事情已告結束。

宋悲風腰佩的長劍閃電離鞘,登時寒氣劇盛,司馬元顯眼前盡是森寒劍氣,如有實質,包括司馬元顯在內,人人均感到此時若作任何異動,將變為所有劍氣集中攻擊的目標。

  如此劍法,確是駭人之極。

眾人雖久聞宋悲風和他的劍,可是因從未見過他出手,並不太放在心上,到此刻終領教到他的手段。

慘叫聲起,兩名攻擊者蹌踉跌退,兩把長劍噹啷聲中掉在地上,劍仍是握在手裡,只是手已齊腕和主人分開,一地鮮血,血泊裹握劍的兩隻斷手,令人看得矚目驚心。

  “鏘!”

宋悲風還劍鞘內,神色木然,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從容瞧著臉上再沒有半絲血色的司馬元顯,油然道:“安公吩咐下來的事,縱使悲風會為此丟命,悲風亦必會盡力為他辦妥。”

司馬元顯聽著手下為兩名傷者匆匆敷藥包紮的聲音,雖是恨不得立即拔劍把眼前可怕的劍手斬成肉醬,卻更清楚縱是群起圍攻,怕亦無法辦到。即使他老爹肯親自出馬,單打獨鬥,亦無必勝的把握。倏地立起來,怒喝道:“沒用的東西!我們走!”

大步踏出,忽然轉身戟指宋悲風道:“宋悲風!你給我記著!這筆債我定會千百倍的討回來。”

宋悲風哈哈一笑,毫不在乎的轉身去了,留下氣得臉色發青的司馬元顯和手下們。

果如劉裕所料,邊荒集北邊仍停留在伐木的階段,西邊外圍木柵只完成小半,如若工程完成,把邊荒集包含的大木寨,將把穎水兩岸的廣闊地區規劃在寨內,穎水則穿過木寨,往南流去。

邊荒集的西南,穎水的東岸,營帳似海,不住有船從上游駛來,邊荒集的碼頭上泊著以百計的大小船隻,處處風燈火把,照得邊荒集內外明如白晝。

以萬計的荒人和秦兵,正辛勤地伐木運木,荒人指的是原屬邊荒集各胡幫的徒眾,若他們曉得會被迫日以繼夜的作苦工,恐怕都會學漢人般大舉逃亡,不過此時當然悔之已晚。

各幫會的荒人穿的當然是布衣便服,秦兵也脫下甲胃,動手作業,尤有利者是伐下的木材,東一堆西一堆的方著,形勢混亂,人人疲態畢露,即使有人在他們身前走過,也肯定沒有理會的閒暇或精神。

劉裕和燕飛伏在附近一座山坡的草樹叢內,觀察形勢。

伐木的場地雖是一片混亂,可是邊荒集的東、北牆外卻是刁斗森嚴,牆頭高處均有秦兵在放哨。

穎水兩岸的守衛更是緊張,哨崗處處。

劉裕頭痛的道:“若可下一場大雨便好哩!”

燕飛道:“唯一方法,是從穎水北面潛游過來,便可從高彥說的秘渠偷進集內去。”

劉裕皺眉道: “兩岸的哨崗分佈於長達兩裡的水道兩旁,我們是沒有可能在水底閉氣這麼久的,能捱半里水程已非常了得。”

燕飛道:“劉兄是否精通水性?”

劉裕答道:“下過一番工夫,燕兄是否想到以竹管換氣的水里工夫,我背後的包袱裡預備了兩根銅管子,只因風險太高,所以不敢說出來。”

燕飛訝道:“為何有兩根那麼多?”

劉裕道:“我生性謹慎,另一根是為高彥預備的,還有兩套秦兵約軍服,方便潛入敵營之用,一切用防水布包好,不怕水浸。”

燕飛道:“你不是謹慎,而是思慮周詳,故準備十足。看!開始有人把處理好的木材送往岸旁去,該是用來築建望台之用,我們負責其中一條木的運送如何?說不定可省去游過河道的風險,直達秘渠的入口處。”

劉裕欣然道:“我們要弄髒點兒才行,否則那有人日夜不停的工作數天之後,仍像我們般精神和乾淨的。”

低笑聲中,兩人竄高朝伐木場地潛過去。

還有小半個時辰便天亮,謝玄領著劉牢之和數百名親兵,在官道上飛騎疾馳。他們剛與送燕璽來的兵隊相遇,經謝玄親自驗明正身,更添此行的重大意義。

此戰對晉室來說,固是可勝不可敗,對他謝家來說,更是非勝不可,否則謝家辛苦建立的數代風流,將致於一旦。

自晉朝開國以來,謝家雖是代代有人,朝朝為官,可是與當時其他著名家族相比,謝氏可以稽考的歷史並不悠久,其他家族的先輩早在漢代已功高位顯,而他們謝家要到曹魏時始有人任官,是主管屯田的典農中郎將,並不顯赫,要到晉初的謝衡,謝玄的曾祖,才以“碩儒”的名位,成為國子博士,為家族爭取到地位。不過名士家風的開啟者,仍要數謝玄的祖父謝鯤,他雖沒有甚麼豐功偉業,卻善於玄談,謝家的名士風氣,正是由他啟蒙。

壓在謝玄兩肩上的,不僅是晉室的存滅,家族的榮衰,更是以王謝兩家為首的烏衣豪門的起落。

謝安那句“詩酒風流的生活勢將一去不返”的說話,不由又在謝玄心內響起來。

烏雲掩蓋了明月,弄得頭污衣臟的劉裕和燕飛,雜在運木的隊伍裡,合力抬起一根比手臂稍粗、長達兩丈的禿木幹,專找燈火映照不到的暗黑陰影,不徐不疾的朝靠近邊荒集碼頭的穎水東岸走去。

兩人正心叫成功在望,忽然從一堆木後轉出一個荒人來,張手攔著去路道:“停步!”

兩人大感不妥,定神瞧去,只見在低壓的帽下,滿臉泥活中,有一對明媚的大眼晴,正秋水盈盈地一閃一閃的打量他們,充滿得意之情。

以他們的鎮定功大,仍要魂飛魄散,大叫糟糕。

  這不是安玉晴安大妖女還有誰。

安玉晴移近帶頭的燕飛,警告道:“不要放下木幹,太平玉佩在誰人身上,快從實招來,否則我會大叫有奸細。”

燕飛迎上她明亮的大眼睛,壓下心中的顫動,道:“我們當然是奸細,小姐你何嘗不是,驚動別人對你也沒有絲毫好處。”

安玉晴微聳香肩道:“頂多是一拍兩散,看誰跑得更快,不過你們弄虛扮鬼的好事肯定要泡湯。哼!我沒有閒情和你們說廢話,快把東西交出來。”

劉裕心中叫苦,現在天色開始發白,時機一去不返,他們再沒有時間和她糾纏不清。頹然道:“東西給人搶走哩!”

四周人人在忙碌工作,獨有他們站在一邊說話,幸好有一堆樹幹在旁掩護,不致那麼礙眼。

安玉晴怒道:“信你才怪!給你最後的機會,我要叫哩!”

燕飛忙道:“我們看過玉佩,可以把玉上的圖形默寫出來,只是些山水的形勢而已!”

劉裕也鼓其如簧之舌道:“但求小姐肯讓路,我們必不會食言。”

安玉晴待要說話,忽然破風聲起,凌空而至。

三人駭然上望,一棵核桃般大的小圓球,來到他們上方,措手不及下,小圓球已爆開成一團光照遠近的虹採,照得三人纖毫畢露,吸引了所有人過萬對目光。

“有奸細!”只聽聲音,便知呼叫者為盧循。

三人面面相覷時,四周蹄聲大作,三隊巡邏的秦軍已放蹄朝他們如狼似虎的趕過來。

  《邊荒傳說》卷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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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險死還生

燕飛心中苦笑,自從娘死後,他少有積極地去做一件事,結果卻變成眼前這樣子。當聽到大秦軍南來的消息,他曾起過以身殉集的念頭,作為了結生命的方式。可是面對生死關頭,生命本身卻似有一種力量,使他為自己找到種種藉口繼續活下去,為生存而奮戰。

與拓跋圭並肩逃離邊荒集之際,他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他之所以肯答應助拓跋圭對付符堅,固因符堅是他與拓跋矽的共同大敵,拓跋矽又是他的親族,更關鍵的是他心態的微妙改變,希望一生人中至少做一件使自己認為饒有意義的事情。只恨給妖道盧循來這麼的一手,拓跋矽又生死未卜,一時間心中一片茫然,面對朝他衝殺而來的秦兵像與他沒半點關係。

劉裕卻是驚駭欲絕,他與燕飛不同之處是不會無端萌生無謂的感觸。當下立即把任務的成敗暫時拋開,在剎那間環目掃射,審度形勢,以擬定應變與逃命之法。

此刻他們離穎水只有三十多丈的距離,於此大敵當前的當兒,尤其穎水乃秦軍守衛最森嚴的防線,若往穎水那邊逃走等若自投羅網,縱能殺出血路,投進穎水,仍然必死於兩岸秦軍的勁箭強弓之下。

邊荒集那一邊更是休提,此時以百計的秦軍,正從該方向蜂擁出來,把入集之路完全封鎖,肯定此路不通。

至於北面逃路,由於策馬朝他們衝過來的三隊各五十人的巡邏騎兵,有兩隊正是從那方面殺過來,選擇向這方面逃走,與自殺並沒有任何分別。胡兵的馬上騎射功夫,可不是說笑的。另一支巡邏旗軍,則是從西面角衝過來,所以如若不把正在伐木場作苦工的荒人或秦軍的工事兵計算在內,勉強可以說西面尚有個逃生的缺口,只恨那正是盧循呼聲傳過來的方向。即使可以闖過盧循的一關,他們還要亡命流竄,以避過秦軍快騎的搜捕,他們能保命已非常不容易,更遑論要完成關乎南晉存亡的使命。

一時間,以劉裕的沉穩多智,亦有計窮力竭,不知該如何選擇與應付的頹喪感覺,而時間則不容他多想。

遠近勞累不堪的荒人和工事兵,紛紛拋下手上工作,四散逃開,以免殃及池魚,一時間形勢混亂至極點。

劉裕目光往安玉晴投去,此時最接近他們的一隊騎兵已在北面三百步外殺至,時間刻不容緩,這美女唇角竟逸出一絲詭密的笑意,劉裕瞧得大惑不解之時,“波!”的一聲,一團紫黑色的煙霧在她身前爆開,迅速擴散,先把她本身吞噬,接著把他和燕飛兩人捲入煙霧裡,紫煙還往四外飄散。

一股辛辣的氣味撲鼻而來,劉裕忙閉上呼吸,當機立斷,向尚可勉強看到影子的燕飛喝道:“藉水遁!”

燕飛被安玉晴的障眼迷煙和劉裕的喝叫驚醒過來,暗讚劉裕臨危不亂,思慮周詳。要知在這等時刻,施放煙霧的手段是操在安玉晴的手上,也間接地把他們的行動控制,她要往北,旁人便不能往南,好藉她的迷霧脫身,現下劉裕這麼一句話,看似在和安玉晴商量,事實上卻是提醒燕飛,一切依原定計劃進行,又不虞被安玉晴知悉他們要從水內密道潛入邊荒集的大計。

安玉晴尚未有機會表示意向,兩人早心領神會,同時運勁,手上木幹凌空斜上,向最前衝來的敵騎投去。

同一時間,兩人往穎水方向掠去。

迷煙此時已擴散至方圓十多丈的地方,把三人身形完全掩去,安玉晴低罵一聲,不得不跟在兩人身後,一來有盧循這個大敵窺視在旁,二來更因兩人有她必欲得之的東西,任何一個原因,在如此情況下,此狡女亦被迫得要與他們共進退。

“嗤嗤”聲中,十多枝勁箭射進煙霧裡他們三人先前立足的空處,接著是對方被樹木撞得人仰馬翻的驚響。

“波!”另一團煙霧在離穎水七-八丈處爆開,紫煙以驚人的高速往四周擴散,本已亂成一團的伐木場更形混亂,疲乏不堪的荒人和工事兵四散奔逃,竟變成正策騎或徒步殺至的秦軍的障礙,兼之煙霧帶著一股辛辣難耐的氣味,會令人想到這可能是毒霧一類的東西,同是疲累不堪的秦軍,人人心存顧忌,只敢在煙霧外的範圍虛張聲勢。

煙霧一時間籠罩著穎水西岸廣達數百步的地方,風吹不散,還飄往對岸,把一段河水掩蓋。

火把光在紫黑的煙霧中閃爍,偏又無力照亮周圍的地方,益添詭異的氣氛。

三人此際離穎水只餘十丈許的距離,眨眼可達。忽然後方煙翻霧滾,勁氣撲背而來,盧循像索命的厲鬼般在後方叫道:“留下玉佩!”

落在兩人後方的安玉晴嬌笑道:“還給你吧!”反手一揮,三顆毒蒺藜品字形般朝從後方濃霧中追來的盧循電射而去。

燕飛和劉裕心中叫好,若這兩人斗上一場,他們便可安然從穎水偷入邊荒集去,少了安玉晴在旁礙手礙腳。

事實上劉裕早打定主意,在投水前先給安玉晴來一刀偷襲,縱使傷不了她,亦要教她不能像冤死鬼般纏著他們。劉裕可不是燕飛,在完成使命的大前提下,雖然對方是個百媚千嬌的美女,他也絕不會心軟。

盧循冷哼道:“雕蟲小技!”其追勢竟不減反增,三顆毒暗器如牛毛入海,無影無踪,不能影響他分毫。

出乎兩人料外,安玉晴嬌笑道:“冤有頭債有主,本來就不關奴家的事,我何苦夾在中間啊!”竟那麼橫移開去,讓出空檔。

今趟連燕飛對此妖女也恨的狠起心來,以他們的速度,應可在盧循趕上之前先一步投進迷煙瀰漫的穎水,可是若盧循也追著他們進入河裡去,天才曉得後果如何?且還要應付秦兵盲目射進河水去的亂箭。想到這裡,倏地立足,向劉裕喝道:“劉兄先去!我隨後來!”一邊說話!蝶戀花已離鞘拔出,全力一劍往似從地府的迷障中探出人間索命的盧循那對鬼爪刺去,帶起的勁氣,令籠身的煙霧翻騰不休,倍添其驚人的氣勢。

劉裕哈哈一笑,一個旋身,擎刀在手,喝道:“我們進退與共!”揮刀橫劈,疾斬盧循右爪。

盧循冷笑道:“找死!”勁氣爆響,盧循不愧太平天師孫恩的得意傳人,竟臨時變招,改爪為袖拂,袖風急吐,分別抽擊兩人的刀劍,且是全力出手,希圖一個照面使兩人刀劍離手。

只從他後發先至的疾追上來,兼之看他在汝陰露的幾手,燕飛早知盧循的厲害。臨時暗暗留起幾分力道,待到給盧循擊中劍招,陽勁立轉為陰勁,以盧循的功力,由於要分出一半氣勁去應付劉裕凌厲的一刀,竟拂之不去,還給燕飛的蝶戀花絞纏吸攝,登時所有後著變化無法繼續,打不響二三個照面間至少重創一敵的如意算盤。最糟糕是燕飛比劉裕快上一線,硬把他牽制得無法以精微的手法去對付劉裕,只餘硬拼一途。

“蓬!”劉裕全力一刀,狠狠命中盧循的左袖拂勢,他固被震得倒退一步,盧循更因分神全力下,被他劈得全身劇震,血氣翻騰,因還要應付燕飛似要繞臂攻來,巧奪天工的一劍,駭然下抽身猛退。

兩人一戰功成,那還猶豫,刀劍聯手,並肩沖開幾個憨不畏死守在岸旁的秦兵,投進穎水去。安玉晴卻似在煙霧中消失了。

劉裕和燕飛先後投進水里,注意力均集中往上方去,一方面是防範兩岸敵人的亂劍,更怕是盧循或安玉晴尾隨而來。

此時迷霧籠罩整個河岸區,迷霧外是重重敵人,盧循和安玉晴的唯一逃路也只餘下穎水一途,兼之這兩人因玉佩而絕不肯放過他們,所以他們更須嚴陣以待。

劉裕首先往深約三丈的水底潛去,打定主意,當貼近河床,便往岸緣潛游過去,再沿岸搜索進入邊荒集的秘渠入口,好脫離險境。

燕飛追在劉裕身後,冰寒的河水令他精神一振,回復平時的清明神智,忽然大感不妥,為何竟沒有半枝勁箭射進水內的響音,正要警告劉裕,劉裕已經出事。

在黑暗得不見五指的河水里,劉裕持刀的手忽生感應,河底處已殺氣大盛,一道尖銳凌厲的鋒銳之氣迎胸射至,身前立時暗湧滾滾,全身如入冰牢,被對方的勁氣完全籠罩緊鎖。劉裕心叫糟糕,倉卒間揮刀應敵,心中同時想起一個人來,就是符堅手下的氐族大將呂光,此人外號“龍王”,指的正是他精於水中功夫,而亦只有他的水中功夫,能先一步藏在水里施展突襲。撲面而來的尖銳刃氣,正是發自呂光的'渾水刺'。

水內刀刺交擊,可是劉裕卻沒有絲毫欣悅的自豪感覺,因呂光慣用的是一對渾水刺,自己擊中的只是其中一把,也正是對方吸引自己注意力的陰謀,另一把水刺肯定正無聲無息的在暗黑裡破水襲來,攻擊自己某一必殺無救的要害,只恨倉卒間已無法變招,硬地收回小部分氣勁,更借刀刺交擊的震力,免力往西岸的方向翻滾過去,果然左胸側傳來錐心痛楚,立時全身酸麻,鮮血一瀉如注的從體內逸出。

燕飛此時已想到敵人不發箭的原因,是對方早有高手先一步藏在水內向他們偷襲,血腥味已撲鼻而來,更感到下方的劉裕盡力往側翻滾。際此生死間於一發的危急關頭,若讓敵人繼續追擊劉裕,劉裕必死無疑,燕飛加速下沉,手上蝶戀花覷準劉裕疾刺而下。

他拿捏的角度時間精準無倫,劉裕剛翻滾往一旁,蝶戀花已貼著劉裕左腰側電擊下射,筆直刺往位於黑暗水底處的可怕敵人,完全不顧對方的反擊,大有與敵偕亡的氣勢決心。

  勁氣爆響。

即使以呂光的水底功夫,在燕飛凌厲的妙著下亦被迫放棄對劉裕補上一劍,雙刺回手交叉,勉強擋住燕飛全力一擊。

  兩人齊聲悶哼。

燕飛給呂光反震之力彈離水底,不過他早擬定救人策略,暗留餘力,升至距水面尚有丈許距離的高度,忙往側翻滾,向不斷在水里翻滾的劉裕追過去。

呂光被燕飛一劍送回水底,不怒反喜,腳尖往河床一點,箭矢般往上疾射,務要取燕飛之命。

  “咕咚”!水聲乍響,盧循繼劉裕和燕飛之後,亦插入河水里,剛好正值燕飛錯身開去,呂光水刺往上攻來。前者以為是燕飛其中一人在水下施襲,後者則以為來者是燕飛他們的同黨,一時在水內戰成一團,提供燕飛與劉裕逃走的良機。

此時燕飛已扯著劉裕,全力往西岸靠貼,依高彥的指示,往秘渠入口潛游而去。

氐幫的大本營位於邊荒集北門大街東面的民房區,秘渠出口的荷花池,就在氐幫總壇之北一座荒棄的廢園內,與氐幫總壇只是一巷之隔。

當燕飛力盡筋疲地把陷於半昏迷的劉裕送到池旁雜草叢生的草地上,天色剛開始發白,廢院內靜悄無聲,最出奇是廢園破牆外亦沒有任何聲息,絲毫不似符秦大軍已入駐邊荒集。

氐幫總壇那邊沒有人是合乎情理,因為舉幫上下均被徵召往集北為符堅作苦工,至於四周附近不覺駐有秦兵,則是出乎料外。

燕飛無暇多想,先檢視劉裕胸脅的傷口,暗叫僥倖,因傷口只入肉寸許,沒有傷及筋骨,不過對方是以氣勁貫刺,雖淺淺一刺,已令劉裕受了嚴重的內傷。

燕飛把劉裕濕淋淋的身子扶得坐起來,把他仍緊握的刀取去放在一旁。深吸一口氣,閉目靜養片刻,正要動手救人,水響聲從荷花池那邊傳過來,若非他靜心下來行功運氣,肯定會因疲累而疏忽過去。

他駭然朝池塘方向瞧去,美如天仙也詭異如幽靈的安玉晴正離開池塘邊緣,腳不沾地鬼魅似的朝他們掠過來。

燕飛把蝶戀花橫擱腿上,勉強擠出點鎮定的笑容,淡淡道:“我有一個提議,安小姐願意垂聽嗎?”

安玉晴本打算趁劉裕受傷,一舉制住燕飛,即使搜不出玉佩,也可用嚴酷手法迫他說出玉佩下落,可是當看到燕飛清澈又深不可測的眼神,從容自若的神態,竟不由自主的在門檻外止步,蹙眉道:“本小姐沒有時間和你們糾纏不清,快把玉佩交出來,本小姐可饒你們兩條小命。”

燕飛淡淡道:“安小姐請想清楚,我是有資格談條件的,否則只要我高叫一聲,驚動秦兵,便大家都要吃不完兜著走。現在光天化日,穎水再不是理想的逃走捷徑,兼且秦軍必沿河搜索,安小姐縱能逃離此地,仍難殺出重圍。”

安玉晴雙目殺氣大盛,燕飛則冷靜如恆,絲毫不讓的與她對視,一手扶著雙目緊閉的劉裕,另一手握上蝶戀花的把手。

好半晌後,安玉晴終於軟化,點頭道:“說出你的提議來。”燕飛絲毫沒有放鬆戒備,他一生人在戰爭中長大,最明白甚麼是出奇不意,攻其不備的戰略。因為只要安玉晴能在一兩個照面內擊倒他,他的威脅當然再沒有效用。

沉聲道:“我的確而且沒有說謊,玉佩在我們離開汝陰途上被一個帶著鬼面具的人搶走,此人武功猶在乞伏國仁之上,若我有一句虛言,教我不得好死。”

他的說話有一種教人難以懷疑的坦誠味道,安玉晴不由相信了幾分,有點不耐煩的道:“玉佩既不在你們身上,你還有甚麼資格來和我談交易?”

燕飛灑然一笑,道:“可是我們看過玉佩雕刻的山水圖形,可默寫出來,那小姐你便等若得到玉佩無異。”

安玉晴美目一轉,冷冰冰的道:“佩上是否標示出藏經的地點位置呢?”

燕飛心中叫苦,頹然道:“坦白說,那隻是一幅山水地形圖,並沒有藏經位置的標示,又或者是我們於匆忙看漏眼。”

安玉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點頭道: “算你沒有胡說八道,好吧!不過若你胡亂畫些東西來騙人家,人家怎知真偽?”

燕飛心中大訝,暗忖為何沒有標示藏寶地點的藏寶圖反可令對方相信自己,不過哪有餘暇多想,道:“很簡單,只要我把這位朋友救醒,我們背對背把山水圖默繪出來,小姐兩下比對,自然可察真偽。”

安玉晴猶豫片刻,細察劉裕因失血過多致臉色蒼白如死人的顏容,點頭道:“還不快點下手。”

燕飛如奉綸旨,兩手運指如飛,疾點在劉裕背後數大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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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避難之所

從燕飛指尖送入的數十道真氣,先似是雜亂無章地在劉裕全身不同的脈絡間亂闖流竄,弄得他非常難受,可是不一會後,真氣如溪澗灑於河川般匯聚合流過處,痛楚驟減,到最後數十道真氣合而為一,運轉於任督二脈由尾閭逆上命門,經大椎過百會再穿印堂下澶中運轉週天,來而復往,去而復來。劉裕被呂光一刺,震得差點消散的內功竟開始逐漸凝聚,大有起色。

劉裕事實上一直保持半清醒的狀態,在述糊中曉得自己這條小命全籟燕飛救回,若不是他拚著損耗真元,在水底以真氣為自己閉氣,又把他送到這裡來,即使呂光不再向他施加辣手,他也會被水淹死,又或浮上水面被敵人亂箭射殺。心中不由大生感激之情。

現在他逐漸清醒過來,更清楚安玉晴窺伺在旁,以燕飛目前的狀況,根本無法應付此妖女。遂繼續閉著眼,讓燕飛爭取回复功力的時間,也予自己盡快復元的機會。

同時,心中佩服燕飛的內功精純至極,奧妙難言,另走蹊徑顯已初窺先天真氣的堂奧.以他的年紀來說,惟教人難以置信而事實卻偏是如此。

燕飛的右掌雖仍按在他背心處,已不再輸入真氣助他運氣行血,當然是抱著和他同樣的心意,好盡快把自已功力恢復過來。

  時間就這般的流過。

符融立在燕飛等人早先投水的河段西岸,凝視清澈見底的河水,似要透察水內的玄虛.陪在左右的是呂光,禿髮烏孤,沮渠蒙遜和臉色蒼白看來受了內傷的乞伏國仁,神鷹天眼在晴空中盤旋,一隊隊秦軍騎兵正沿河搜索,集北的工事仍在進行不休。

禿髮烏孤沉聲道:“昨夜闖入我們營地的四個人,一人已逃進北面山林,其它三人卻像忽然失去踪影確是奇怪。”

沮渠蒙遜道:“四人中,肯定其中一個是燕飛!只不知漏網的拓跋圭會否是其中之一?”

呂光冷然道:“被我刺傷的人用的是厚背刀,該不會是拓跋圭。但他們中即有人身負重傷,理該難以走遠,只要我們加緊搜索,必可把他們生擒活捉。”

荷融往乞伏國仁瞧去問道:“國仁有何看法?”

乞伏國仁仰望天眼,緩緩道:“這四人除燕飛外,其它三人應是國仁在汝陰遇上的男女,他們為爭奪一塊玉佩,糾纏到這裡來。他們若逗留在附近,根本沒法避過天眼的偵察,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已成功潛入集內去。”

  苻融點頭表示同意。

禿髮烏孤愕然道:“這是沒有可能的!除非……”

符融截斷他道:“國仁所言甚是。水內必有秘密暗道,可供奸細進出。天王隨時駕到,我們須立即找到這入口,先一步廓清集內的奸細刺客,否則天王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乞伏國仁道:“我們最好雙管齊下,派出精銳人馬,由我親自主持圍搜.配合天眼的搜索,必可使敵人無所遁形。”

他說來雖語氣平靜,苻融等卻莫不知他對燕飛恨之入骨,更想到若燕飛落入他手中肯定會後悔今世投胎做人。

呂光哈哈笑道:“找尋水內入集暗道由我負責,擒得燕飛還須憂慮抓不著拓跋圭那小子嗎?不過乞伏將軍勿要操死燕飛,慕容沖和慕容永兩兄弟絕不希望得到個死人哩!”

自苻融以下,眾人齊聲獰笑,似已可看到燕飛淒慘的下場。

燕飛和劉裕同時睜眼往安玉晴瞧去,後者跨過門檻,仍往外面的天空窺看,卻不是進來偷襲。待到見兩人眼睜睜看著自已,不禁露出個被氣壞的動人表情,低罵一聲道:“原來你兩個壞蛋在裝蒜!快背對背的把圖默繪出來。”

她的表情頗有天真無邪的味道,令燕飛對她好感大增。

劉裕則因受過地狠辣的手段,毫不為其所惑問道:“你在看甚麼?為何要避進破屋來?”

安玉晴又忍不住的往外上望,道:“快!本小姐沒有時間和你們磨蹭!我還要循原路離開。真邪門!有頭獵鷹不住在集上的天空盤旋。”

她的衣服半濕半乾,緊貼身上,盡顯她曼妙誘人的線條,兩人正欣賞間,聞色同時色變。

燕飛一把拉起劉裕,一邊向露出警戒神色的安玉晴匆忙的道:“那是乞伏國仁的天眼,敵人已猜到我們從水中秘道潛入集內來,我們必須立即找個更好的地方躲起來,遲則不及。”

今趟輪到安玉晴大吃一驚跺腳道:“不要騙我!唉!怎麼會纏上你這兩個倒霉鬼。”

劉裕勉強立定咬牙道:“我還可以自己走路。”

燕飛道:“隨我來!”領頭往破屋另一邊走去,兩人慌忙追隨其後躲躲閃閃的去了。

  三人離開廢園,方知寸步難行。

氐秦的先鋒大軍並沒有進駐邊荒集,卻在集內所有製高點遍設哨崗,又在交通匯聚處和集門設置關卡,把整座邊荒集置於嚴密的監視下,擺明是虛城以待苻堅和他的大將親兵團。

劉裕現在置身敵陣,更清楚明白苻堅的意圖。當苻堅進駐邊荒集這座被大幅加強防禦力的城集,將會變成苻堅在大後方的指揮總部,憑著穎水,把兵員、糧食、輜重源源不絕地支援前線,解決龐大軍隊行軍和補給各方面的問題。而位於邊荒核心的邊荒集,將變成連接南北的中轉站,以避免糧道被截斷的致命弱點。

苻堅擺出的是長期作戰的姿態,先全力奪取壽陽,然後在邊荒集和壽陽的互相呼應下,兵分多路揮軍南侵,教兵力薄弱的南晉窮於應付。等到建康以北的城鎮全部淪陷再從容包圍建康,那時以建康為主的城市組群,將是孤立無援,任由兵力強大至不成比例的苻秦大軍魚肉宰割。

在戰略上,苻堅的周詳計劃是無懈可擊,若劉裕能回去把眼前所見盡告謝玄,已是非常管用的珍貴情報。只不過劉裕心知肚明在現今的情況下,他能活著回去的機會是微乎其微,更休提要完成謝玄付託他的重要使命。

燕飛領著兩人穿房過屋,專找有瓦背或樹木掩蔽身形的路線逃走,迅速往集東的方向潛去,猶幸他們是於集東北處出發,往城東不用橫過四門大街,否則必被發現。

燕飛終於停下來,蹲在一所空置房子的窗側往外用神觀察,前方赫然是座雙層木構建築物的後院。

安玉睛和劉裕分別來到窗旁左右,學他般往外窺視。

  劉裕訝道:“第一樓?”

安玉晴目光上移側耳傾聽,低聲道:“瓦面上有敵人。”

劉裕皺眉道:“樓內有藏身的地方嗎?”

燕飛點頭道:“樓內有個藏酒的地窖,非常隱密,是樓主龐義藏酒和緊急時避禍的地方,只有樓內的人方曉得,通氣的設備也不錯。”

安玉晴搖頭道:“躲在那裡只得暫時的安穩,你兩個立即給我把地圖默寫出來,然後我們分三道往外突闖,各安天命。”

劉裕不是不知道安玉晴的話大有道理,因為敵人既發現有入集的暗道,可肯定他們是潛在集內,當遍搜不獲之時,當然想到他們是躲在地窖一類的秘密處所內。由於燕飛與第一樓的密切關係,必以第一樓為搜查的首個目標,那時他們將逃生無路。反而現在趁敵人注意力集中於東北方,他們硬闖突圍,尚有一線生機。不過他性格堅毅,不達目的寧死不肯罷休。心忖只要拖到天黑,再穿上可偽裝為氐秦兵的軍服便大有機會混水摸魚,既完成任務又成功逃生。第一樓的藏酒窖對他來說是意外之喜。

燕飛搖頭道:“硬闖離集,我們是全無機會。不過小姐若執意如此,我們當然遵守信諾,但卻不會陪你去送死。時間無多,小姐請立即決定。”

安玉晴美眸滴溜溜轉了幾轉,輕嘆道:“唉!真不知走了甚麼霉運?好吧!到酒庫內再說吧!”

兩人暗讚她聰明,沒有他們陪她闖關,她更沒有機會。

  燕飛再不打話,穿窗而出。

他們藉樹木的遮掩,避過上方守兵的監察,越過後院牆,從後門入樓,來到第一樓下層後的大廚房。

燕飛走到一座爐灶前面,把巨大的頂鑊挈開。

劉裕和安玉晴不約而同探頭往下看去,見到的卻與平常的爐灶一樣,是從下方火洞送入木柴的爐底,此時只餘一爐熄滅的柴炭。

燕飛微笑道:“巧妙處正在這裡,由於這裡有八個爐灶全部一式一樣,表面絕看不出異樣。”接著探手進去,往下方爐底推去,但不論怎樣也推不動,燕飛大急。

兩人也大吃一驚,呆看著他,不知問題出在甚麼地方。

燕飛困難地咽一口口水駭然道:“這本來該是一道活壁,移後時會露出進入藏酒窖的秘密暗道。”

劉裕道:“那便該是有人在裡面把活壁堵上了。”

  安玉晴一呆道:“裡面有人?”

燕飛的駭容迅速轉換為喜色,握掌成拳敲起依某一節奏忽長忽短、似是暗號的叩壁聲。

劉裕忍不住問道:“是否龐義躲在裡面?”

燕飛搖頭道:“該是拓跋圭,哈!好小子!竟懂躲到這裡來。”

安玉晴低聲道:“是否那個著名的偷馬賊?”

燕飛點頭道:“正是他,若你要那樣稱呼他的話。”

壁後微響傳來,接著活壁從下被移開,下方現出拓跋圭蒼白的臉容,看到燕飛搖頭啞然失笑道:“怎會是你呢?”目光接著掃視劉裕和安玉晴,卻沒有問話,續道:“ 形勢當然非常不妙,下來再說。”接著往下退去,下面竟是道石階。

燕飛帶頭鑽進去,安玉晴沒有另一個選擇,兼之又見地窖入口設計巧妙大增興趣,只好隨之進入秘道,劉裕是最後的一個,當然不會忘記把巨鑊放回原處。待一齊回复先前的樣子,他們就像從邊荒集的地面消失了。

  壽陽城,將軍府大堂。

高彥被謝玄反复盤問有關邊荒集最後的情況,可是出奇地高彥並沒有絲毫不耐煩;一來謝玄語語中的,言簡意賅,更因為謝玄有一股高貴閉雅的外貌氣質和使人極願親近順從的氣魄風度,與他一起頗有如沐春風的舒暢感覺。

兼之謝玄在南晉乃無人不景仰的無敵大師,故高彥見謝玄肯花時間在他身上詢問,只感受寵若驚。故破例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更暗驚燕飛託他轉送的囊中物的威力,可令謝玄連夜趕來親自處理。

除劉牢之一直陪在一旁外,胡彬都被令退出大堂去。

謝玄的聲音在高彥的耳鼓內響起道:“高兄弟真的沒看過囊裡的東西嗎?”

高彥臉皮一紅,有點尷尬的道:“小人不敢相瞞,看確實沒有看過,不過卻曾隔著羊皮以手探究,感到是玉石一類的東西。”

跪坐謝玄身後的劉牢之露出會心的微笑。

謝玄點頭道:“我相信高兄弟的話,好奇心乃人之常情。我不明白的是以高兄弟的老練,怎肯在未弄清楚囊中之物,竟貿貿然拿到壽陽來,不怕被人陷害嗎?”

高彥的臉更紅了,腆然笑道:“玄爺看得很準,這碓實有點不符合小人一貫的作風,但我真的怕自己見寶起歪念,有負燕飛所託。”

劉牢之忍不住發言道:“聽說荒人間互不信任,為何你竟肯如此信任燕飛?”

高彥呆了一呆,似在心中暗問自已同一的問題,好一會後,神情古怪的道:“若要在邊荒集找一個不會見利忘義的人,大概只有一個燕飛,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有這種想法?但他和別的人很不相同,不論各幫如何重金禮聘,他始終不為所動,甘於為第一樓作看場。”

謝玄道:“會否是因他在漢人撤離邊荒集之時,仍捨身把守東門的行為,深深感動你呢?可是他卻向你要金子哩!”

高彥垂下頭去,緩緩搖頭,低聲道:“小人確被他感動,卻不是因他留下來把守東門,而是當乞伏國仁追殺而來,他卻獨自一肩承擔過去,著我逃生。當時我有個感覺:

他對應付乞伏國仁是全無把握的。唉!我真的幫不上他的忙,若連他的吩咐也不能遵守,我怎樣對得起他呢? ”

謝玄喝了聲“好”,欣然點頭道:“他有情你有義,如此方稱得上英雄好漢。”

劉牢之接著道:“若燕飛不敵乞伏國仁,高兄弟豈非白走一趟?還會被我們懷疑。”

高彥充滿信心的道:“燕飛絕不會是短命的人,因我對他的蝶戀花比對自己鑑賞古物的眼光更有信心。燕飛更非有勇無謀的人,狡猾起來之時誰也要吃上他的虧。”

謝玄大感有趣的問道:“在你心中,燕飛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高彥苦笑道:“邊荒集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對玄爺的問題有個爽脆肯定的回复,燕飛是怎樣的一個人?唉!他有時可以幾天不說話,一副傷心人別有懷抱的憂鬱模樣;有時卻可和你飲酒說笑,口角風生,他見聞廣博,對各地風土人情如數家珍。在邊荒集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他也從不說本身的事。嘿!在邊荒集問人家的私事是大忌諱呢。”

謝玄皺眉道:“照時間推論,燕飛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與高兄弟先後腳的離開邊荒集,那時慕容垂尚未抵集,為何燕飛手上卻有慕容垂密藏的燕璽呢?燕飛是否懂說鮮卑語?”

高彥道:“燕飛只說漢語,不過他肯定懂得各族胡話,至於他為何會有慕容垂的燕璽,小人真的弄不清楚。”

謝玄微笑道:“高兄弟放心,我們並不是懷疑你,更不會懷疑燕飛,高兄弟可以下去休息啦!有事時我再和高兄弟聊聊。”

高彥退出大堂後謝玄沉聲道:“牢之怎樣看此事?”

劉牢之移到謝玄前方左旁坐下,答道:“高彥雖一向以狡猾貪利聞名,今趟我卻信他沒有說謊,他對燕飛確有真摯的情和義。”

謝玄同意道:“牢之看得很準,可是我們卻不能把所有希望寄託在燕飛和他背後的慕容垂身上。高彥的情報非常有用,照苻堅的來勢敵人是計劃周詳。如此有如此的打法,我已可大約猜到他的戰術和佈局,便讓我們和苻堅的先鋒軍先打一場硬仗,此戰若勝,既可令朱序生出對苻堅的異心,更可取信慕容垂,令他曉得我有和他合作的資格。”

劉牢之雖弄不清楚謝玄心中想法,但他一向對謝玄奉若神明,忙點頭應是。

謝玄長長吁出一口氣,仰望堂梁道:“希望三天之後,燕飛能安然無恙的來見我,現在我也生出渴想一見他的好奇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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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彌勒異端

藏酒窖的三丈見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擺了三、四百罐雪澗香,層層疊疊放在木架上,分五行排列,首尾相通。一盞油燈,於石階旁燃亮照射。

燕飛步下石階,隨手抱起一罐酒,愛不釋手的撫罐道: “第一樓真正的賺錢法門,就是出售這寶貝。”

拓跋珪正目光灼灼地打量安玉睛和劉裕,神情冰冷,態度並不友善。

燕飛別頭向安劉兩人道:“請兩位在這裡稍候片刻。”

劉裕因內傷尚未完全痊癒,早力累身疲,屁股在石階坐下,微笑道:“兩位請便!”又向安玉晴道:“安大小姐最好站遠些兒,否則若讓我懷疑你圖謀不軌,要亮刀子招呼,便有傷和氣。”

安玉晴正給拓跋珪的目光打量得暗暗心驚,曉得已陷身絕地險境,而劉裕更隱有把守唯一出路之意,心叫不妙,卻悔之已晚。只好裝出毫不在乎的不屑表情,嬌哼一聲,移到一角去。

一向以來,她恃著傾國傾城的豔色,總能在男人身上占得優待和便宜,可是眼前三個男人,都像對她的美麗視若無睹,特別是拓跋矽,看她時就像看一件死物,沒有半點情緒波動,此人如非天性冷狠,就是心志堅毅的可怕人物。

拓跋珪被劉裕的說話攪得糊塗起來,更弄不清楚三人間的關係,此時燕飛一手抱罐,另一手搭上他的肩頭,從酒窖砌出來的通道,往窖子另一端走過去。他心中不由升起溫暖的感覺,自燕飛離開後,從沒有第二個人對他有這種親匿的動作,他亦不會接受別人這般做。

  燕飛道:“你受了傷?”

拓跋珪雙目殺機大盛,點頭道:“他們不知如何竟猜到我藏身鮮卑幫內,忽然調動人馬從四方八面殺來,幸好我時刻戒備,見勢色不對,立即殺出重圍,躲到這裡來。若不是你告訴我有這麼一個藏身之所,我肯定沒有命。”

燕飛可以想像大屠殺的慘烈和恐怖,拓跋珪滿面不悅,正是不堪回首。

兩人來到另一端,拓跋珪道:“他們是誰?”

燕飛從頭解釋一遍,拓跋珪終露出笑容,道:“謝玄確有點本事。哈!你是否想就那麼抱著罐子走路和睡覺做人?”

燕飛放下酒罐,與拓跋珪掉頭走回去,坐在石階的劉裕雙目精光閃閃的打量拓跋珪,拓跋珪亦毫不客氣以審視的目光回敬他。燕飛雖清楚兩人因共同目標會合作愉快,仍隱隱感到兩人間暗藏競爭的敵意;不知是因胡漢之別,又或是各自發覺對方異日會是自己的勁敵。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異感覺。就兩人目前的情況來說,劉裕固是南晉微不足道的一名小將,拓跋珪的實力亦遠未足成事,偏是現在兩人均能左右大局的發展。

  四手緊握。

拓跋珪微笑道:“劉兄來得好!”

旁邊的燕飛壓低聲音道:“劉兄勿要見怪,我沒有隱瞞他。”

兩人均曉得燕飛是不想安玉睛聽到他的話,不由同時往安玉晴瞧去。

拓跋珪放開手,低聲道:“成大事不拘小節,劉兄以為然否?”

劉裕淡淡道:“太平妖女,殺之不足惜。”

立在一角的安玉晴雖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可是見兩人目無表情的盡是盯著自己,當然知道沒有甚麼好路數,暗中提氣運勁,準備應變。

燕飛明白兩人一問一答,已敲響安玉晴的喪鍾,暗嘆一口氣,道:“此事由我來作主。”接著提高聲音道:“安小姐放心,我們先依照前諾把地圖默繪出來,然後再想辦法送小姐離開,我燕飛以項上人頭擔保,只要小姐肯立誓不破壞我們的事,我們絕不食言。”

  安玉晴首次真心去感激一個人。燕飛明顯與劉裕和拓跋珪有分別,至少是一諾千金,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亦不反悔。

燕飛既把話說絕,劉裕和拓跋珪雖千百個不情願,也不得不賣他的賬。

拓跋珪苦笑著搖頭走開去,作其無聲的抗議。

劉裕則頹然道:“我包袱裡有繪圖用的紙和筆,燕兄怎麼說就怎麼辦吧!”

謝安早朝回來,甫進府門,便曉得女兒謝娉婷在大堂候他,心中暗嘆。

若說他有一件深感後悔的事,可肯定不是東山復出,而是允許女兒嫁與王國寶這個奸佞小人,當時他之所以首肯,一方面是王國寶惡跡未顯,又討得愛女歡心;更主要是形勢所迫,為維持王、謝兩家密切的關係,他不得不答應王坦之為兒子的提親。

這一、兩年來,王國寶與司馬道子過從甚密,前者的從妹是後者的妃子,兩人臭味相投,均是沈溺酒色之徒,自是互引為知己。兼之兩人都因不同理由怨恨謝安,嫉忌謝玄,情況愈演愈烈。

王國寶對謝安的不滿,起因於謝安厭惡他的為人,不重用他,只肯讓他做個並不清顯的尚書郎。王國寶自命為出身於瑯琊王氏名門望族的子弟,一直都想做清顯的吏部郎,不能得償所願,遂對謝安懷恨在心,用盡一切方法打擊謝家。今次南北之戰,王國寶和司馬道子均被排斥在抗敵軍團之外,他們心中的怨憤,可以想見。

謝安心情沉重的舉步登上主堂的石階,一位貴婦從大門迎出,乍看似是三十該人,細看則已青春不再,眼角滿佈掩不住的皺紋;但歲月雖不留情,仍可看出她年青時當具沈魚落雁之色,一副美人坯子,神態端莊嫻雅,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

謝安愕然道:“道韞!竟是你來了。”

謝道韞是謝家最受外人推崇的才女,被稱譽可與前古才女班捷妤、班昭、蔡文姬、左芬等先後輝映。她是謝安最疼愛的侄女,謝玄的姐姐。她也是嫁入王家,丈夫是當代書法大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不過這椿婚姻並不愉快,謝安可從她每次回娘家時眉眼間的鬱結覺察到,只是謝道韞從來不談丈夫的事,他也弄不清楚問題出現在何處。

她清談玄學的造詣,更是名聞江左。每次謝安見到她,心中都暗嘆一句為何她不生作男兒,那謝家將更經得起風雨,不用只靠她弟弟謝玄獨力撐持。

謝道韞趨前牽著謝安衣袖,移到門旁說話,道:“國寶把二叔閒置他的怨氣,全發洩在娉婷身上,還…… 唉!讓她在這裡小住一段時間吧! ”

謝安雙目寒光一閃,沈聲道:“那畜牲是否敢對娉婷無禮?”

謝道韞苦笑道:“有二叔在,他尚未敢動手打人,不過卻撕毀娉婷最心愛的剌繡,真令人擔心。”

謝安回復平靜,淡淡道:“若那畜牲不親自來向娉婷謝罪,休想我讓娉婷回王家去。”

謝道韞沉默片刻,輕聲道:“二叔可知聖上已批准運用國庫,興建彌勒寺,以迎接彌勒教的二彌勒竺不歸,若不是苻秦大軍南來,此事已拿出來在朝廷討論如何進行了。”

謝安心頭劇震,如翻起滔天巨浪。

南晉之主司馬曜和親弟司馬道子兄弟二人督信佛教,所建佛寺窮奢極侈,所親呢者多是男女僧徒。

佛教傳自天竺,從姓氏上說,僧侶的竺、支等幾姓來自天竺和大月氏,屬胡姓,中土漢人出家為僧,也因而改姓竺或支。他的方外好友支遁本身是陳留漢人,也改為姓支。

因君主的推崇,出家僧侶享有許多特權,在某種程度上等若高門大族外另一特權階級,不但不用服兵役,又可逃避課稅。寺院可擁有僧只戶,為其耕田種菜;更有佛圖戶擔負各種雜役。至於甚麼白徒、養女,都是為高層的僧侶擁有奴婢而巧立的名目。還有更甚於高門大族者是沙門不須遵循俗家的規例,所謂一不拜父母,二不拜帝皇,此之謂也。

佛門愈趨興盛,對國家的負擔愈重,實為南晉的一大隱憂。

可是比起上來,都遠不及新興的彌勒教為禍的激烈深遠。

彌勒教是佛教的一種異端,謝安本身對佛教的教義並無惡感,否則也不會和支遁交往密切,不過彌勒教卻是另一回事。

原來在佛經對釋迦佛陀的解說,釋迦並不是唯一的佛,謂 “釋迦前有六佛,釋迦繼六佛而成道,處今賓劫,將來則有彌勒佛,方繼釋迦而降世。”又說“釋迦正法住世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萬年。”而現在是“正法既沒,象教陵夷”故釋迦的時代已到了日薄西山之時,第八代彌勒即將應期出世。

北方僧人竺法慶,正是高舉“新佛出世,除去舊魔”的旗幟,創立彌勒教,自號“大活彌勒”,勢力迅速擴張。竺不歸則是彌勒教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兩人的武功均已達超凡入聖的境界,佛門各系高手曾三次聯手討伐二人,均損兵折將而回,令彌勒教聲威更盛,聚眾日多。想不到現在竟與司馬曜和司馬道子搭上關係,令其勢力伸延到南方,確是後患無窮,不知如何解決。謝安的震駭不是沒有理有的。

謝道韞的聲音在耳旁續道:“據凝之所說,司馬道之的心腹手下越乎和菇千秋,正負責張羅興建彌勒寺的費用與材料,此事是勢在必行,令人擔心。 ”

謝安深吸一口氣,苦笑搖頭,道:“此事待我與支遁商量過再說,現在讓我先看看娉婷。唉!我這個苦命的女兒!”

安玉晴神色平靜接過燕飛和劉裕默繪出來的玉圖,一言不發的躲到最遠的另一角落,細閱和比對地圖去了。

坐在石階的劉裕對安玉晴離開他的視線頗感不安,因她邪功秘技層出不窮,低聲提醒兩人道:“小心她會耍手段弄鬼。”

燕飛知他心中不滿自己阻止他們殺死安玉晴,免她礙手礙腳,暗地一嘆,道:“時間無多,今晚我們必須完成任務,然後再設法離開。”

拓跋珪往安玉晴隱沒處的一排酒罐瞧去,咕噥道:“至少該把她弄昏過去,對嗎?”

燕飛道:“我們若要脫身,還要藉助她的小把戲呢。”

  兩人這才沒再為此說話。

劉裕目光投往拓跋珪,肅容道:“拓跋兄目下和慕容垂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拓跋珪在劉裕旁坐下,壓低聲音道:“你可以當我是他的代表。今趟苻堅大軍南來,動用騎兵二十七萬,步兵六十餘萬,號稱則為百萬。其戰鬥主力只在騎兵,步兵則用於運輸,以支援騎兵在前線作戰。對苻堅來說,步兵充其量也只是輔助的兵種,此事不可不察,因關係到戰爭的成敗。”

劉裕聽得精神大振,明白拓跋珪在分析符堅大軍的兵力分佈和結構。胡人一向擅長馬戰,遠優於漢人,所以拓跋珪的話令人相信。忍不住問道:“拓跋兄這番話,是否來自慕容垂?”

拓跋珪微笑地瞥一眼剛蹲坐於兩人身前的燕飛,點頭道: “可以這麼說,當然也加上我個人的見解。荷堅騎兵多為胡族的人,步兵為漢人。符堅的佈置是以符融和慕容垂等步騎二十五萬為前鋒,以姚萇督益、梁諸州軍事,作為後援。先鋒軍將兵分二路,符融攻打壽陽,慕容垂攻打鄖城。在兩城陷落之際,符堅的心腹氐族大將梁成會率五万精騎,屯駐洛澗,與壽陽相為呼應,以便大軍渡過淝水。”

劉裕和燕飛聽得面面相覷,洛澗在壽陽之東,是淮水下游的分支,洛澗於淮水分流處為洛口,若讓符堅駐重兵於此,與壽陽互相呼應,符堅便可輕易渡過淝水,那時再兵分多路南下,攻城略地,直抵長江才再有天險阻隔,建康勢危矣。

加上這荒集作為大後援的設置,可看出符堅此次揮軍南下,計劃周詳,絕非胡亂行事。

拓跋珪微笑道:“這五萬騎兵是氐族的精銳,而事實上先鋒軍除慕容垂的三萬鮮卑族騎兵外,其它騎軍均為氐族本部的精銳,若梁成和荷融兩軍遭遇慘敗,荷堅勢將獨力難支,縱使逃回北方,也將變得無所憑恃,後果不難想像。”

燕飛終於明白過來,拓跋珪和慕容垂果是高明,他們的目標是讓南晉盡殲氐族軍的精華,那即使符堅返回北方,大秦國仍難逃土崩瓦解的命運。那時誰可成為北方新王,就要看誰的拳頭夠硬了。

劉裕勉強壓下心中的震駭,他是知兵的人,更清楚謝玄借淝水抗敵的大計,可是若讓苻堅把這樣一支精兵部署於洛口,謝玄那時比對起來,兵力薄弱得可憐的北府兵,將變成腹背受敵,只能退回長江南岸,坐看敵人以風捲殘雲的氣勢,席捲江北諸鎮,唯一可以做的事,是看敵人何時渡江攻打建康。

不禁沈聲道:“慕容垂在這樣的情況下可以有甚麼作為?”

拓跋珪從容道:“他根本不用有甚麼作為,而他的沒有作為已足以令符堅輸掉這場仗,問題在你們南人是否懂得把握機會。慕容垂拔下鄖城後,會留守該地,以防荊州桓氏,苻堅是不得不分慕容垂的精兵於此,怕的是桓沖從西面突襲。符堅對桓沖的顧忌,遠過於謝玄。”

接著唇角飄出一絲令人難明的笑意,淡淡道:“謝玄若真如傳說般的高明,該清楚這一番話可以把整個形勢逆轉過來,只有速戰,才可速勝。”

燕飛和劉裕同時暗呼厲害,他們當然不曉得事實上謝安早有此先見之明,不愧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主帥,謝玄亦深悉其中關鍵,所以立下要在敵人陣腳未穩之時,狠勝一仗的決心。

要知符堅總兵力達九十萬之眾,行軍緩慢,糧草輜重調配困難,所以定下大計,以精銳的騎兵主力,先攻陷壽隅和鄖城,再屯駐洛口,建立前線堅強的固點,然後待大軍齊集,即渡過淝水南下,在戰略上無懈可擊。而北府兵唯一可乘之機,是趁敵人勞師南來,兵力未齊集,人疲馬乏的當兒,主動進擊,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現在拓跋珪盡告氐秦苻軍的策略,謝玄自可以佔盡機先,作出針對性的反擊。

此戰苻堅若敗,敗的將是他的本部氐兵,慕容垂、姚萇等不但分亳無損,更可坐享其成。

劉裕斷然道:“我要立即趕回去。”

燕飛同意點頭,因與拓跋珪透露的珍貴情報相比,能否策動朱序重投南晉,已變得無關痛癢,只是錦上添花而矣。

當燕飛說出此意見時,拓跋珪卻搖頭道:“不!朱序會是非常重要的一著棋子。”

劉裕待要追問,異響從地面隱隱傳來,二人同時一震,知道敵人開始對第一樓展開徹底的搜索。

雖明知此事必然發生,可是當發生在頭頂時,三人的心也不由提至咽喉頂處,只能靜候命運的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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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因禍得福

  “砰!”

司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大罵道:“我司馬道子一世英雄,為何竟生出你這窩囊沒用的蠢材?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兩?竟敢和謝安爭風吃醋。不要說他只是斬掉兩個奴材的手,縱使他斬的是你的手我也無話可說。”

司馬元顯目含屈辱熱淚,努力苦忍不讓淚水流下來,只恨兩行淚珠仍是不受控制的淌下,跪在坐於地席的司馬道子身前,垂頭不敢答話。

司馬道子的琅玡王府在建庫宮大司馬門外,府內重樓迭閣。這天早朝後與心腹袁悅之、王國寶、越牙、菇千秋四人回府議事,於主堂商量的時候,司馬元顯自恃得寵,進來向乃父投訴昨晚在秦淮樓的事,豈知竟被司馬道子罵個狗血淋頭。

坐於右席的王國寶不免為元顯幫腔道:“元顯公子年紀尚幼,有時拿不准分寸,是情有可原。不過!嘿!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中書監雖是我岳丈,不過他今趟太過份哩!”

另一邊的袁悅之也冷哼道:“也難怪他,現在忽然手握軍政大權,忍不住露點顏色,照我看他是要向我們施下馬威呢。”

司馬道子卻像聽不到兩人說話,也像看不到越牙和菇千秋兩人點頭表示同意,狠狠盯著仍不敢抬頭只能暗中感激王、袁兩人為他說好話的司馬元顯,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我罰你十天之內不准踏出府門半步,給我好好練劍。滾!”

司馬元顯一臉委屈地離去後,司馬道子搖頭笑道:“哈!好一個謝安!好個宋悲風!”越牙低聲試探道:“王爺是否打算就讓此事不了了之?”

司馬道子目光往越牙射去,淡淡道:“你說我該怎慶辦?現在苻秦大軍南來,我們能否渡過難關仍是未知之數,皇兄亦不得不倚仗謝安,我可以拿他怎樣﹖”

王國寶獻計道:“我們至少可讓皇上曉得此事,謝安甫得軍權,便縱容惡僕,對元顯公子絲毫不留餘地,皇上得知後,對他豈無戒心?”

只聽他直呼謝安之名,想出如此卑鄙毒計,可知他對謝安再無任何敬意親情,恨之入骨,欲置諸於死地而甘心。

  司馬道子臉現猶豫之色。

袁悅之鑑貌辨色,已明其意道:“由於此事與王爺有關係,故不該由王爺向皇上說出來,若可由陳淑媛轉述入皇上的龍耳,當更有說服力。”

包括司馬道子在內,人人現出曖昧的笑容﹐王國寶的笑容卻有點尷尬。

原來晉帝司馬曜一向最寵愛的貴妃是陳淑媛,淑媛是貴妃的一種級別,乃最高級的貴妃。而陳淑媛的閨中密友,有“俏尼”之稱的妙音尼姑,與王國實有不可告人的關係,袁悅之這麼說,等若教王國寶通過妙音支使陳淑媛向司馬曜說謝安的壞話。知道王國寶與妙音關係的人並不多,恰好在座者均是知情之人,故笑得曖昧,王國實則神情尷尬。

眾人目光落在司馬道子身上,看他的決定。

司馬道子欣然道:“先於這麼辨。”

王國寶等明白過來,司馬道子痛責司馬元顯,非是不想扳倒謝安,只是不能藉此事向謝安挑惹,因時機並不適合,故把司馬元顯的報復之心壓下去。

袁悅之輕嘆一口氣道:“據宮中傳出來的消息,皇上對陳淑媛的寵愛已大不如前,若非兩位王子均為她所出,說不定皇上已把她打進冷宮,不屑一顧。”

晉帝司馬曜本來的皇后王法慧,出身名門大族的太原王氏,十六歲被選入宮為後,豈知她竟有酗酒的惡習,性情又驕又妒悍,到二十一歲便一命嗚呼。原名陳歸女的陳淑媛是倡優陳廣的女兒,生得花容月貌,能歌善舞,被選入宮作淑媛,更爭氣地為司馬曜生下司馬德宗和司馬德文兩個兒子,故盡得司馬曜愛寵,不過卻是體弱多病,難以天天陪司馬曜盡情玩樂,一向沉溺酒色的司馬曜當然不會滿足,不斷另尋新寵,對她的寵愛大不如前。

司馬道子苦笑道:“皇上心意難測,這種事誰都沒有法子。”

菇千秋道:“若我們能覓得個千嬌百媚的絕色美人兒,又懂揣摸逢迎皇上的心意,兼肯聽教聽話,這方面也不是全無辦法。”

司馬道子精神一振道:“聽千秋這麼說,該是此女已有著落。”

菇千秋膝行而前,直批司馬道子身旁,神秘兮兮的湊到他耳邊說話。

司馬道子聽得臉上喜色不住轉濃,最後拍兀嘆道:“千秋立即著手進行此事。謝安啊!此戰不論成敗,你都是時日無多,看你還能得意橫行至何時?”

鐵鑊墜地破裂的噪音從上面傳下來,驚心動魄,顯示秦兵正對第一樓展開徹底的搜索,連爐灶都不放過。

敵人這麼快尋到這裡來,實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只恨他們毫無辦法。如敵人是有心寸土不漏,找尋隱蔽的地庫,他們將是無所遁形。

燕飛目光往安玉晴隱藏的角落投去,這美女也似乎像他們般認了命,沒有任何動靜。

  上面倏地肅靜,人聲斂去。

三人你眼望我眼,劉裕的手已握上刀把,拓跋珪剛緩緩把背上雙戟解下來,不論機會如何渺茫,他們也要盡力硬闖突圍。

燕飛卻又生出那種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既熟悉又陌生的奇異感覺。眼前的一切,似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偏偏又像已被深深牽連。這種同為參與者和旁觀客的情況,便如在夢境裡的經歷,周遭發生的事總在不真實與真實之間。

自親娘去世後,他不時會有這種感覺。母親的死亡,令他認識到死亡的絕對和殘忍,而事實上每一個人出生後,便在等待死亡的來臨,只能選擇把其置諸腦後,彷如死亡並不存在。但終有一天,他也難免面對。縱然死亡可能是另一個生的開始?

  “砰!砰!”

兩下磚石碎裂的巨響,從上方傳來,燕飛尚未完全清醒,拓跋珪已在他眼前彈起,往石階搶上去,接著是劉裕。

時間像忽然放緩,他可以清楚看到他們動作的每一個細節,可是一時間既不知道他們行動的目的,更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

當兩人先後竄上石階,“轟!”另一記如雷貫耳,比先前真實迫切得多的激響在石階盡處爆發,沙石灑下。

燕飛驀地驚醒過來,有若重返人世股掌握到眼前發生的事。

敵人正以鐵鎚一類的東西,搗毀上面第一樓膳房內的爐灶,包括地道入口的爐灶在內,如爐灶被毀,入口自然顯露出來,他們將無僥倖。

燕飛朝上瞧去,見到拓跋珪竟以背脊和反手頂著入口,而劉裕亦擠到他旁,依法而為,兩人硬以背脊承受住入口塌下來的大幅小塊磚石。燕飛見狀,連忙街上石階,探出雙手,封擋沙石,三個人擠作一團。

這是沒有辦法中的唯一可行之計,是不讓磚石滾下石階,露出入口,由於有八個爐灶之多,敵人或會忽略過去。

磚石碎片不斷塌崩在三人的背脊和手掌上,漏網的則滾下石階,鐵鎚轟擊石灶的聲音不絕於耳,每一記都深深敲進三人的心坎裡,使他們像置身一個似沒有止境的噩夢中。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力阻止灶底的「破碎」,但地面上的人聲和錘擊聲,卻已變得更迫近和清楚起來,令他們更感到敵人的接近和壓力。

  “轟!”

三人一頭一臉都是灰塵,沙石直往脖子鑽進去之時,轟擊聲終於停止。他們可以想像爐底已變成一地碎磚泥粉,其中一堆全仗他們以血肉承托,否則酒庫入口將暴露在敵人眼下。

乞伏國仁的聲音在上方傳下來道:“他們究竟躲在那裡?竟然不是在第一樓內,我們已搜遍每一寸地方,真奇怪!”

另一把粗豪的聲音道:“我說不如放一把火把這座鬼樓燒掉,看看他們還可以躲在什麼地方?”

又另一人道:“照蒙遜看,集內或許另有逃離城集的地道,又或地下密室一類的東西,卻肯定不在第一樓內。”

  上方又沉默下去。

片晌後,一把聲音平靜地道: “若有秘道密室,確令人頭痛。燒掉第一樓根本於事無補,現在天王已抵集外,隨時入集,更不宜燒得烈焰沖天,火屑飄揚。只要我們加強守衛崗哨,同時繼續進行搜索。敵人幹辛萬苦的潛入邊荒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自量力的試圖行刺天王,我們針對此點作出周詳佈置,他們還可以有甚麼作為?”

三人雖不認識他的聲音,不過聽他發號施令的語氣,可肯定是苻融無疑。

稍頓後苻融續道:“搜索敵人的行動交由國仁全權處理,所有閒雜人等,特別是四幫的人,一律不准入集。我們同時改變口令,凡不知口令者,均作敵人辦。我現在要出集迎接天王,一切依既定計劃進行。”

乞伏國仁道:“請苻帥賜示口令。”

口令乃軍營內保安的慣用手法,以之分辨敵我,避免有人魚目混珠的混進營地裡來。

苻融道:“就是晉人無能,不堪一擊吧!”

這兩句話他是以氐語道出來,使下面一動也不敢動的三個人,明白到當苻堅進入邊荒集後,留守的將全是氐族本部的兵員。

  接著是敵人離去的聲音。

地道的暗黑中,三人六目交投,暗叫僥倖,那想得到因禍得福,反得悉敵人秘密的口令。

  拓跋珪低聲道:“木架!”

燕飛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恨兩手均沒有閒著,托著兩角的碎石殘片,苦笑道:“只有請我們的安大小姐來幫忙了。”

謝玄登上壽陽城牆,在胡彬和劉牢之陪侍下,觀察形勢。

淝水從北方流來,先註入淮水,再南行繞過壽陽城郭東北,在八公山和壽陽間,往南而去,淮水橫互城北半里許處。穎水由邊荒集至淮水的一截河段,大致與淝水保持平衡,兩河相隔十多里,穎水匯入淮水處名穎口,淝水注入淮水處叫峽石,一在上游一在下游,分隔不到十里。

胡彬試探地道:“壽陽緊扼穎口、峽石三河交彙的要衝,只要壽陽一天保得住,敵人休想南下。”

謝玄的目光正巡視淝水的河段,峽石形勢險要,多急灘亂石,出峽後水流轉緩,特別是壽陽東北和八公山的一段河道,水淺而闊,清可見底,不用搭橋人馬也可涉水而過,只要老天爺不來一場大雨,苻秦軍確可迅速渡河。可知苻秦挑這個初冬時節來犯,是經過深思熟慮。否則若是春夏多雨的季節,將大添變數。

劉牢之雖沒有說話,謝玄可以猜到他事實上同意胡彬的看法,如此關鍵性的-座要塞,白白放棄實在可惜。

謝玄淡淡道:“苻堅號稱其軍有百萬之眾,胡將軍有把握守得住壽陽嗎?”

胡彬臉現激昂神色,道:“下屬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為玄帥死守壽陽,不讓秦軍南下。”

謝玄點頭道:“好!不過今次我是要打場漂亮的勝仗,且要速戰速決,而不是和敵人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攻防戰。一旦壽陽變成孤城,能捱上十天已算不錯,我們將變成完全被動,還要猜估敵人取那條路線南下。以我們薄弱的兵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根本無法抵禦苻堅,所以壽陽是不得不放棄。”

接著露出笑容,以肯定和充滿信心的語調道:“可是當壽陽落進敵人手內,敵人將從無跡變作有跡,且失去主動之勢,那時只要我們枕軍八公山內,苻堅豈敢過淝水半步?”

胡彬簷心的道:“苻堅乃知兵的人,主力大軍雖沿穎水而來,渡淮攻打壽陽,可是必另外分兵於穎口上下游渡淮,互相呼應,到那時我們將變成腹背受敵,情勢不妙。”

劉牢之點頭道:“若我是苻堅,最少分出兩軍,一軍在穎水上游渡淮,直迫大江,教桓大司馬不敢妄動。另一軍則在壽陽下游渡淮,進駐洛口,建設防禦力強的營壘,與占領壽陽的主力大軍互相呼應。”

謝玄笑意擴大,欣然道:“此正是勝敗關鍵,敵人勞師遠征而來,兼之自侍兵力十倍於我,生出輕敵之意,更估不到我們會主動進擊,似退實進,所以只要我們擅用奇兵,此仗勝算極高。”

胡彬和劉牢之那還不曉得謝玄已是成竹在胸,同聲道: “玄帥請賜示!”

謝玄雙目生輝,凝望淝水東岸的原野,沉聲道:“我們必須十二個時辰監察淮水北岸的動靜,其中尤以洛口為關鍵之處。只要敵人由此而來,我們可趁其陣腳未穩之際,以奇兵突襲。倘能破之,苻堅的主力大軍將被迫留在淝水西岸,那時將是我們和苻堅打一場硬仗的好時機。”

劉牢之聽得精神大振,道:“牢之願領此軍。”

謝玄搖頭道:“我更需要你率領水師,於秦人渡淮後斷絕他們水路的交通,截斷他們糧道,迫他們不得不在時機末成熟下與我們全面交鋒。哈!人少有人少的好處,論靈活度,苻軍遠不及我,我就要教苻堅吃到盡喪百萬之師的苦果。”

  劉牢之和胡彬點頭應是。

一向以來,北方胡人善馬戰,南人善水戰。在江河上交手,北方胡人沒有一次不吃虧的。四年前胡人南犯,便因被截斷水上糧道,大敗而回,今次敵人雖增強十多倍,若以水師實力論,仍是全無分別。

不論操船技術和戰船的質素裝備,南方都遠超北方,江南更是天下最著名的造船之鄉。劉牢之精於水戰,有他主持,苻堅休想可隨意從水道運載兵員,尤其在北府精銳水師的虎視眈眈之下。

謝玄道:“何謙正率師至此途上,胡將軍可傳我將令,著他精挑五千精銳,離隊潛往洛口附近隱秘處,恭候敵人束線先鋒軍的來臨。只要敵人現踪,由他自行決定,覷準時機,全力出擊,不得有誤。”

  胡彬轟然應喏,領命去了。

謝玄哈哈一笑道:“好一個安叔,到現在我身處此地,方明白你老人家一句速戰速勝,是多麼有見地。”

聽到謝安之名,劉牢之肅然起敬。

謝玄深情地巡視著這片即將變成南晉存亡關鍵的大好河山,溫柔地道:“安叔!謝玄絕不會令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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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異端邪說

  烏衣巷,謝府東院望淮閣。

謝安和支遁兩人並肩憑欄,俯瞰下方緩緩注進大江的秦淮河。陽光漫天下,河水閃閃生輝,兩岸房舍林立,風光明媚。

支遁聽罷彌勒教的事,這位一向瀟灑脫俗的高僧,臉現前所未見的凝重神色,默思好一會後,向謝安道:“謝兄對此有甚麼打算?”

謝安苦笑道:“我可以有甚麼打算?道韞把此事密告於我,正希望我可以及時阻止。現在唯一可行之法,是聯同坦之一起進諫皇上,趁他仍倚賴我謝安的當兒,勸他打消主意。你遠比我清楚彌勒教的來龍去脈,所以向你請教,看看可否從佛門本身的經論上,駁斥彌勒教的歪悖。”

支遁緩緩道:“這個要分兩方面來說,就是彌勒佛本身和竺法慶這個人,而前者確有經論的根據,問題在竺法慶是否降世的新佛。”

謝安大感頭痛,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要司馬曜堅持竺法慶是彌勒新佛,他便沒法從佛門本身的角度去否定他。

支遁輕嘆一口氣,緩道:“《長阿含經》有云:過去九十一劫有佛出世,名毘婆屍,人壽八萬歲。復過去三十一劫,有佛出世,名屍棄,人壽七萬歲。復過去有佛出世,名毘舍淨,人壽六萬歲,復過去此賢劫中,有佛出世,名拘樓孫,人壽五萬歲。又賢劫中有佛出世,名拘那舍,人壽四萬歲。又賢劫中又有佛出世,名迦葉,人壽二萬歲。此即釋迦前的六佛,釋迦依此說只是第七代佛而已。現在釋迦已入減度,彌勒新佛即將應運而生,在佛門本身也有很多堅信不移的人。事實上佛寺前殿正中為天冠彌勒佛像,兩旁為四大天王,這種佈置顯示彌勒將繼釋迦蒞世,所以彌勒教在佛典經論內是有堅實的基礎和論據。”

謝安道:“那竺法慶又是怎樣的一個人?”

支遁答道:“他是彌勒教的倡始者,在北方高舉'新佛出世,除去舊魔'的旗幟,所謂新佛出世即是彌勒降世,而他本人便是活彌勒,號召沙門信徒,以遂其稱霸沙門的野心。”

謝安不解道:“你們佛門不乏通達禪定、武功高強之十,怎肯坐看此人勢力大張,難道他真是彌勒降世,有通天徹地之能?”

支遁露出一絲苦澀無奈的神情,凝望一艘駛過的帆船,淡淡道:“沙門並不如你想像般團結,單言南北沙門,便有很大的分異,南方重義門,北方重禪定,各走極端。我們講經的南方沙門,在'不問講經'的北方,會被嚴罰。所謂北重禪定,講求止一切境界;南重智慧,慧者觀也,分別因緣生滅。”

謝安聽得眉頭大皺,問道:“在我看來,兩者均為修行的法徑,其問並無衝突之處,且可定、慧雙開,止、觀雙運,因何你卻說成是嚴重的問題?”

支遁苦笑道:“這種事外人是很難明白的,北方既重禪法,不以講經為意,勢必死守佛經本義,甚至不懂本義,只知坐禪誦經。若像我般向你闡述般若波羅密義,又或說人人皆可頓悟成佛,在北方便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故在北方修佛是很困難的,一切依循死法和諸般繁複的誡律,令修行者對釋迦逐漸厭倦,遂把希望寄託於新佛,令北方成為異端邪說的溫床。”

謝安語重心長的道:“那北方需要的將是另一位支遁。”

支遁嘆道:“誡律的進一步惡法就是專制和階級分明,在積久的權威之下,絕不容創新的看法,更容不下我這種人。在北方修佛,把人分作初根、中根和上根,初根只能修小乘,中根焉中乘,上根脩大乘。如此以固定的方法把修行的人區別,本身便是階級之別。被打為下根的普通沙門當然不滿,而竺法慶正是一個從低層沙門崛起的叛徒,他得到廣大的支持,自有其過人本領,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謝安籲一口氣道:“我終於明白哩!我還可以想像到利益上的理由,權力和財富均因此集中到一小撮生活腐化卻終日以誡律榨壓門下的高層僧侶手上,就像農奴主與農奴的關係,竺法慶則是一個成功的奪權者,所以能別樹一幟,利用下層沙門的不滿,建立彌勒教。”

支遁點頭道:“情況大概如此,竺法慶自號大乘,自命新佛,倡說只有跟新佛走的人,才配稱大乘。北方佛門的十戒法,他悉盡破之,本身便與尼惠暉結為夫婦,謂之破除淫戒。當北方佛門集結高僧,對他進行清剿,被他夫婦連手,殺得傷亡慘重,他便以此為藉口,霸滅寺舍,屠戮僧尼,焚燒經象,侈雲新佛出世,除去舊魔。現在他的勢力競擴展來南方,南方佛門恐怕將劫數難逃。”

  謝安的心直沉下去。

他心想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兩人一方面沉迷酒色,生活窮奢極欲,另一方面則篤信佛教,兩方面的行為互相矛盾,佛門中有道之士早有微言。現今惹來打破一切禁規教律的彌勒教,自是投兩人所好,並有威脅佛門之意。只不知誰人在穿針引線,此事必須徹查。

支遁的聲音續在他耳內響起道:“由於竺法慶夫婦和竺不歸有大批沙門和民眾支持,苻堅對他們亦不敢輕舉妄動,怕激起漢胡間的民族矛盾,對南伐大大不利,更讓竺法慶等肆無忌憚。他也是深懂權謀的人,因怕招當權者所忌,故只是逐漸蠶食北方佛門的勢力財富,與政治劃清界線,當然他的野心不止於此。”

謝安道:“佛門現時對他的武功評價如何?”

支遁答道:“若不論善惡,竺法慶實為佛門不世出的武學奇材,他不但集北方佛門武學大成,其自創的'十住大乘功',更是未逢敵手,所以對他不論明攻暗殺,都落得鍛羽而回,可見他武技的強橫。至於竺不歸,武功僅在法慶之下,與尼惠暉齊名。”

謝安仰望蒼天,長長呼出一口氣,平靜的道:“只要我謝安一息尚存,定不教彌勒教得逞,大師可以放心。”

彌勒教之於佛教,類似太平、天師道之於道門,是必須制止的。

安玉晴是最後一個坐下來的,三男一女擠坐於短短七、八級的石階,人人力盡筋疲,只懂喘息。

經過整個時辰的努力,出盡法寶,終於成功以拆下來的木架木柱加上酒,頂著出口塌下來的石灶殘骸,不讓磚石掉入地道,否則既露現出口,又驚動敵人。足足花大半個時辰後,以背手托著塌下來灶塊的拓跋珪和劉裕才能先後抽身,其中一動不能動的苦況,實不足為人道。

安玉晴挨著階壁,瞟視坐在她下一級的燕飛一眼,嬌喘細細的道:“這就是好人有好報,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應驗。”

拓跋珪和劉裕相視苦笑,別人可能不明白安玉晴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兩人卻清楚安五晴在諷刺他們對她生出噁心。他們是欲駁無從,因為事實上若非燕飛一力阻止,把她幹掉,那誰來為他們的“脫身”出力。

拓跋珪仰望出口,避過安玉晴明媚的眼神,顧左右而言他道:“想不到堵住一個兩尺見方的出口,竟比建造長城更困難。”

安玉晴很想拂掉身上的塵屑,又知這會令三人消受她的一身塵屑,惟苦忍街動,冷哼道:“好哩!這裡現在是邊荒集內最安全的地方,只可惜出口只能應用一次,你們有什麼打算。燕飛你來說,他們兩個都靠不住。”

拓跋珪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像首次發覺她的美麗般用神打量,他見盡美女,卻少有遇上這充滿狠勁:水不言服,有時又像天真無邪的狡女。

安玉晴不屑地橫他一眼,目光仍凝注著最接近他的燕飛。

燕飛嗅著她身體因過份疲累而散發出來健康幽香的氣味,淡淡道:“姑娘身上還有多少顆迷煙彈可用呢?”

安玉晴頹然道:“只剩下兩顆,若要硬闖突圍,未抵集口,便要用完。唉!本姑娘這一生人從未試過這般倒霉的。”

坐在最下一級石階的劉裕終回過氣力來,他由於早前負傷,所以特別吃力。微笑道:“姑娘滿意我們繪出來的地圖嗎?對姑娘是否有幫助呢?”

安玉晴皺皺可愛的小鼻子,向他扮個鬼臉,餘怒未息的道:“再不關你的事,你最好把圖像忘記,若敢告訴第四個人,我有機會便宰掉你。”

拓跋珪和劉裕均對她無法可施,她擺明直至離開藏酒庫,都會坐在那裡,那她便可以隨時拆毀撐持的木柱,讓碎石塌下,那時四人只好倉卒逃生。而因她擁有迷煙彈,突圍逃走的機會自然大得多。

燕飛舉手道:“本人燕飛,於此立誓,絕不把地圖的事以任何方法給第四人知道,否則必遭橫死。”

安玉晴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得三人眼前二兄,這才喜孜孜的道:“我都說你是最好的人啦!”

劉裕抗議道:“難道我是壞蛋嗎?安大小姐也不想想自己曾多少次對小弟立心不良,我只是有來有往而已!”

安玉晴含笑瞥他一眼,微聳香肩道:“有得那多計較嗎?嘻!好人啊!快學你的兄弟般立下毒誓好嗎?”

劉裕見她的右腳緊貼其中一支關鍵木柱,只好也立下誓言,心中卻恨得牙癢癢的,但又大感刺激有趣。

拓跋珪忽然明白燕飛因何無端端立下不洩露她小姐秘密的毒誓,皆因要斷掉她殺人滅口的歪念頭。要知安玉晴並不是善男信女,憑一己之力當然無法奈何他們三人,可是若借秦軍之手,只要她伸腳一撐便成,由此亦可見燕飛思考的迅捷和触覺的靈銳。

想不到安玉晴這輕輕一著,立即把自己處於下風的形勢扭轉過來,還操控大局。

拓跋珪裝作漫不經意的道:“這裡太接近地面,我們不若到下面去說話,以免驚動我們的敵人。”

安玉晴伸個懶腰,盡展動人的線條,懶洋洋的道:“我要在這裡休息,不想動半個指頭,你們自己滾到下面去吧!休想本小姐奉陪。”

三人苦笑無言,清楚曉得她不會放棄目下優勢的心意,不過也很難責怪她,誰教拓跋珪和劉裕早先有殺她之心。

安玉晴訝道:“你們的屁股黏住石階嗎?不是還有事情商量?快給我有那麼遠滾那麼遠,好好商量出逃亡的大計,入黑後我們必須離開這個鬼地方。”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是無計可施。

劉裕首先苦笑著站起來,提醒她道:“你最好不要睡覺,否則在夢中想到逃走,伸腳一撐,大家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安玉晴欣然道:“何用對人家陳說利害呢?玉晴是識大體的人,你們又那乖,人家會為你們著想的!快去辦事!”

三人受威脅下無奈離開,避到窖中一角。

拓跋珪挨牆坐下,沉聲道:“你們看她會否出賣我們?”

劉裕和燕飛無後在兩列酒架間席地坐下,前者皺眉道: “希望她不會那麼愚蠢,兩顆煙霧彈並不足夠助她逃出邊荒集。”

燕飛頹然道:“希望她在此事上沒有說謊吧!此女滿肚詭譎,恐怕對我們的毒誓仍不滿意。”

拓跋珪道:“幸好尚有兩個時辰才天黑,她若要害我們,怎也該待至天黑始有行動。”

劉裕稍為放心,點頭同意,道:“現在我們既知悉秦軍在集內用的口令,又有兩套秦軍的軍服,可以怎樣好好利用呢?”

拓跋珪道:“留在集內的將全是苻堅的親兵,軍服有別於其它秦兵,你的軍服是否管用呢?”

劉裕欣然道:“這方面全無問題。”

燕飛沉吟道:“苻堅落腳處,不出邊荒集六幫總壇的其中之一,又以氐幫和漢幫總壇可能性最大,前者因為同族的關係,後者則是六壇中最有規模的。”

拓跋珪斷然道:“十有九成是漢幫總壇,苻堅既愛排場又貪舒服,必然挑最好的宅舍來落腳,而苻融比任何人更清楚他的心意。”

劉裕倒抽一口涼氣道:“那豈非說目前我們所處之地,守衛最森嚴。”

  燕飛嘆道:“理該如此。”

因為第一樓是在漢幫勢力範圍內,而漢幫總壇則在柬門旁,敵人於此區的防衛當然特別森嚴。

拓跋珪微笑道:“卻也省去我們不少工夫,苻堅在處,朱序也該在附近。在苻堅諸將中,朱序最清楚南方的情況,因此每當苻堅要擬定策略,必找朱序來問話。”

劉裕精神一振,道:“慕容垂是否也在附近?若我們聯繫上他,他會否幫上一把忙?”

拓跋珪搖頭道:“你太不明白慕容垂,若我們這樣去找他,他說不定會親手把我們幹掉,以免招苻堅懷疑,一切只能憑我們自己去想辦法。”

  劉裕沉默下去。

燕飛道:“你們兩人扮作苻堅的親兵,設法尋找朱序。由於我熟悉邊荒集的情況,比你們更有把握避過敵人耳目。只要你們事成後溜到集外,再設法製造點混亂,牽引秦軍的注意,我和安大小姐便可乘機借煙霧彈脫身。”

劉裕道:“我們或可強奪兩套軍服回來。”

拓跋珪搖頭道:“你想也不要那樣想。秦人巡兵和崗哨的軍兵規定至少十人成組,即使你有本領同時制服十個人,不到片刻定會被人發覺,那時我們將更寸步難行。”

燕飛笑道:“劉兄放心,我會有自保之法。”

劉裕嘆道:“既規定十人成組,我們兩個人若大搖大擺的走出去,豈非立即教人識穿是冒充的?”

拓跋珪道:“只要我們冒充作苻堅的傳訊兵,又懂得口令,便大有機會蒙混過關,這個險是不能不冒的。”

頓了頓斜眼兜著劉裕道:“劉兄思考縝密,不愧是北府兵將中出色的人材,若肯和我合作,當可在北方闖出一番新天地。”

劉裕愕然道:“你竟來招攬我,哈!現時你在北方仍是一事無成,而我們若此戰大敗苻堅,勢將北伐有望,你道我會如何選擇?”

燕飛聽得啞然失笑,心忖如非在這樣特別的情況下,休想兩人合作起來。

拓跋珪好整以暇的油然道:“北伐?唉!你們的北伐根本沒有希望。首先你們江南缺乏驢馬,軍運唯有走水路,水運如果不濟,只有'因糧於敵'一途,水運和'因糧於敵'二者,有一個做不到,就難言北伐。其次是北方不論如何四分五裂,始終是北強南弱的形勢,在資源上和戶口方面,北方均佔壓倒性的優勢。 ”

劉裕不服道:“拓跋兄之言,令人難以同意,說到底南朝乃中原正統,是北方漢族人心歸處,亦只有人心所向者,始可統一天下。”

拓跋珪哂道:“劉兄太不清楚北方的情況,自符堅登位,大力推行漢化和民族混融的政策,胡漢之分已逐漸模糊。北方漢人並不嚮往腐朽透頂的南晉,有認廟不認神的觀念,誰能定鼎嵩洛的中原之地,誰便是正統。否則符堅的步軍不會大部份為漢人。現在符堅之失,在於民族的問題尚未能徹底解決,一旦解決,北方再無民族衝突的問題。北方潛在強有力的經濟和武備力量,將可盡量發揮,豈是江左政權抵擋得住?”

劉裕正要反駁,出口處異響傳來,接著是沙石滾下石階的聲音,三人立時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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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柳暗花明

謝玄、劉牢之和十多名親兵,由淝水西岸策馬橫渡淝水,這段河道兩岸是寬敞的河灘,水緩而淺,最深處隻及馬腹。

謝玄觀察東岸,河灘盡處是八公山腳一片橫亙的疏林,接著是往上聳延的八公山,形勢雄渾磅礴,林木茂盛。

直抵東岸,謝玄仍是沉吟不語,到勒馬回頭,遙望隔開達二、三百步的西岸,沉聲道:“若符堅以精騎打頭陣渡江,我們的兵力根本不足阻擋。”

劉牢之道:“這個容易,只要我們藉八公山居高臨下之勢,設置堅強的壘寨,配以強弓勁箭,擂石滾木,可教符堅難作寸進。”

謝玄搖頭道:“這只能延阻符堅數天,他不但可分兵沿淝水繞過八公山,更可以另覓南下的途徑,改為攻打別的郡縣。”

劉牢之倒抽一口涼氣道:“玄帥竟是決意在淝水和符堅一決雌雄。”

謝玄斷然道:“這是唯一致勝之法,欺符軍長途跋涉,體力疲累,我們則養精蓄銳,來個以快打慢,速戰速決。於戰前我們利用苻堅輕敵之心,以巧計多番惑敵,牽著苻堅的鼻子走,此戰必可取勝。”

劉牢之低聲問道:“敢問玄帥有何惑敵之法,讓牢之去辦。”

謝玄道:“當我們兩支大軍會合後,全體晝伏夜行的移師八公山內的峽石城,覷準時機,靜待出擊的命令。”

北府兵分作兩路,一隊由何謙率領,另一隊由謝石和謝琰主持,從歷陽開出,加上壽陽的兵力,總兵力達八萬之眾。揚州區能抽調的兵員,就是這麼多,是守護建康的主力。故可以說謝玄是孤注一擲,所以必須與苻堅在一戰上分出勝負,皆因眾寡懸殊,江左政權根本無力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規模全面攻防戰。這不但需要謝玄的勇氣,更須謝安的威望和全力支持。謝玄現在能立馬淝水東岸,全權指揮戰事的進行,得來並不輕易。

謝玄又道:“我們千萬不要在八公山加強任何防禦,免致苻堅生出戒心,還要設法令苻堅以為我們前線的軍隊兵力薄弱,我要胡彬在適當時機,棄守壽陽,正是此意。”

劉牢之猶豫道:“可是恰如玄帥之言,淝水水淺,難成阻擋敵人的天險,縱使我們枕兵八公山,仍難阻胡馬渡江,何況……唉!何況…… ”

謝玄微笑往他瞧來,淡然自若的為他接下去道:“何況我們缺乏戰馬,可用者不過萬匹,對嗎?”

劉牢之頹然無語,敵人騎軍超過二十萬之眾,且均是善於騎射的精銳,若沒有壘寨作防禦,正面渡河與敵兵在河灘作衝擊戰,不論北府兵如何精良,也絕撐不了多久。

謝玄現出一個令人莫測其高深的笑容,輕描淡寫的道: “牢之立即使人在峽石城內秘密紮製數万個草木假人,為他們穿上軍服,卻不要貿然豎立起來,待我吩咐後始可依計行事。”

  劉牢之一怔答應。

謝玄雙目射出無比的深情,緩緩巡視淝水,柔聲道:“我謝玄是否能為安叔留下千古不滅的美名,就看苻堅是否如我所料般,取這段河道渡江,我會盡一切辦法,令他這般去做。”

  “當!當!當!”

邊荒集四門交匯處的巨型鐘樓,敲得震天價響,震徹邊荒集的上空,轟傳大街小巷,更從破開的入口傳進酒庫來,變成貫入三人耳鼓迴盪不休的嗚聲,把沙石酒壇墮下石階的噪音完全掩蓋過去。

一時間,三人仍有點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六目交投,面面相覷。

直至鐘聲由急轉緩,只餘下一下一下直敲進人心坎的緩響,拓跋珪一震道:“是歡迎苻堅入城的鳴鐘儀禮。”說罷從地上彈起來,掠過左右盡是美酒的窄巷,往出口處撲去。

劉裕和燕飛醒覺過來,慌忙追隨。

出口石階滿佈木塊磚石破壇,酒香四逸直滾入酒庫裡來,他們絞盡腦汁精心設計的撐架屍骨離散地層佈於碎磚殘垣之上,被狠心欲置他們於死地的妖女一舉破壞。

拓跋珪沒有停留的掠上石階,消沒在出口之外,當燕劉兩人隨之來到出口所在第一樓的大膳房,鐘聲剛好停下來,餘音仍縈繞三入耳朵的小空間內。

拓跋珪手持雙戟,正在其中一扇窗旁往外窺視,黃昏的夕陽從西面的窗子懶洋洋地灑進來,膳房外的天地寧靜得異乎尋常,北門處隱隱傳來馬蹄聲。

驀地“天王萬歲”的呼喊聲在北門處響起來,潮水般波動起伏。

劉裕閃往敞開的大門旁,往第一樓的方向觀看。

膳房內除遍地爐灶鏤子的殘骸和雜物外,四壁完好如初,燕飛小心翼翼的以免弄出任何聲音,移往北窗,朝外瞧去,第一樓的後院靜悄悄的,既不見敵人,安妖女也芳踪杳然。

拓跋珪搖頭啞然失笑道:“這叫不幸中的大幸,安妖女想害我們,反給我們弄清楚外面的形勢,可見我們鴻福齊天,命不該絕。”

劉裕恨得牙癢癢道:“她現在仍可以陷害我們,只要朝我們這裡擲幾塊石頭,定可驚動敵人。”

燕飛朝他問道:“樓內有人嗎?”

劉裕答道:“樓下沒有人,樓上則肯定有。”

由於有呼喊聲掩護,三人只要低聲說話,不虞被人聽到。

拓跋珪迅速移動,從每一扇窗往外窺看,最後移到劉裕的另一邊,而燕飛亦來到劉裕身旁,沉聲道:“照我猜想當安妖女街出石階,剛是鍾聲敲響的一刻,她會誤以為給敵人發現踪影,故鳴鐘示警,一時情急下不顧一切遁出後門,躲往遠處,到此時她縱明白過來,已坐失再害我們的良機,只好徒嘆奈何,除非她敢冒險潛回來。”

蹄聲響起,一隊巡騎在後院牆外的長巷緩馳而過,三人雖明知敵人看不到自己,仍不由蹲低下來,好像如此會安全一點那樣子。

  巡兵去後,呼喊聲漸斂。

拓跋珪壓低聲音道:“我本以為那妮子對我們的飛兄弟有好感,不會出賣我們,豈知妖女就是妖女,本性難移,若給我逮著她,我會教她後悔做人。”

燕飛知道他睚必報的性格,更清楚他的心狠手辣,不過安玉晴確是不值得同情,暗嘆不語。

三人逃過一劫的心情仍未平復過來,感覺於刺激中另帶點欣興。

拓跋珪向劉裕道:“你的傷勢如何?”

劉裕道:“已好得八、九成。我不論傷得如何嚴重,總能出乎所有人料外的迅速復元。”

燕飛訝道:“劉兄的體質肯定異乎常人。”

拓跋珪道:“快天黑哩!我們要立即決定如何行動。”

劉裕道:“我們要共進共退,一是全體離開,一是全體留下來。”

  拓跋珪讚道:“好漢子!”

燕飛搖頭道:“軍服只得兩套,如何可共進退呢?你們先換上軍服吧!”

外面的光線暗沉下來,頗有點蒼涼荒寒之意。這再不是燕飛習慣了的邊荒集,毀滅性的戰爭風暴正在醞釀待發。

拓跋珪道:“好吧!我們扮成秦兵,再隨機應變,設法掩護燕飛。”

劉裕默思片刻,終於同意,道:“包袱留在裡面,我們到下面去更衣,燕兄在這裡把風如何?”

燕飛點頭同意,待兩人鑽入地道,守在門旁。

  “唉!”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一年來平靜的生活,忽然化為烏有。

正思忖間,皮靴踏地的聲音從第一樓大門外轟然響起來,燕飛駭然下探頭一看,立即心中大叫不好,一隊近二十人的秦兵,竟操向第一樓來。

其中一個帶頭的以氐語吩咐手下道:“給我仔細搜查,天王立即要來哩!”

燕飛更是大驚失色,人急智生下往後退開,從地上檢起一隻只破了一個缺口的大鐵鑊,躍進地道去,再以鐵鑊封著出口。

正在石階下處穿上秦兵軍服的拓跋珪和劉裕停止動作,呆若木雞地瞧著他。

三人只有耳朵仍在正常操作,聽著地面上的足音,只能希望老天爺有始有終,好好地保佑他們。

  建康城,烏衣巷謝府忘官軒內。

謝安和謝道韞坐在一角,點燃一爐上等檀香,喝茶說話。

謝安已多年沒有和謝道媼這般促膝交談,自她嫁人王家,他們見面的機會大大減少,只有在喜慶節日,才有歡聚的機會,不過在那種場合,說的只是家常閒話,難作深談。

每次見到自己這個才氣橫逸的侄女,總感到她心事重重。他有點怕去問她,亦有不知從何問起,知道又如何的無奈感覺!

今天終忍不住道:“凝之對你好嗎?”

謝道韞垂首避開他的眼光,輕輕道:“還算不錯吧!”

謝安知道她不願說出來,暗嘆一口氣,道:“有關彌勒教的事該是非常秘密,我便沒有收到半點風聲,凝之如何知悉此事。”

謝道韞輕輕道:“他是從國寶處聽來的,二叔竟不知國寶曾三次到洛陽去見竺法慶嗎?”

謝安苦笑搖頭,暗下決心,即使王坦之親來說項,他也不讓女兒回到王家。王國寶此子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若非看在翁婿僅餘的一點情份,縱使有司馬道子維護他,謝安亦會使盡一切手段,把他除去。

沉聲道:“凝之一向與國寶關係不錯,因何會把此事告訴你呢?他難道不怕道韞向我揭露嗎?”

謝道韞現出苦澀的表情,垂首輕聲道:“他正是要道韞轉告知二叔,好阻撓彌勒教的魔掌伸進建康來。照他的觀察和試探,國寶已成為竺法慶的傳人,這方面的事情國寶藏得密密實實的,除凝之外再無人曉得。唉!有皇上和瑯訝王在後面撐他的腰,縱使有人知道又如何呢?”

謝安訝道:“想不到凝之有此識見和勇氣。”

謝道韞一臉不屑之色,嘆道:“二叔太高估他哩!唉!竟沒有人告訴你他篤信天師道嗎?每天他除寫字外,便是畫符錄念咒語。對他來說,佛教是魔道,而彌勒教更是魔道中的魔道。”

謝安聽得目定口呆,終於明白謝道韞自嫁入王家後鬱鬱不樂的原因。僑寓江左的高門大族,不但生活腐化,連精神也不能倖免,南晉還有甚麼希望呢?

三人呼吸摒止的聽著上方地面上的動靜,由於只是一鑊之隔,紛亂的足音固是聽得一清二楚,連敵人的呼吸聲也清晰可聞。

他們打定主意,只要擭子被移開,立即全力出手,埂閭突圍。

誰猜得到苻堅在長途跋涉後,仍有興致到第一樓來,燕飛更為他不能嚐到龐義的那手小菜和雪澗香而感到惋惜。

幾可肯定上面的是苻融方面的人,皆因沒有人為膳房的現狀驚訝,因苻融的人早來搜索過,換了是剛來甫到的苻堅親兵,不大吃一驚才怪。

當上面大部份人均穿過後門到後院查察,兩對靴子踏著殊瓦廢鐵的聲音響起,逐漸接近出口。

  “當!”

一隻鑊子被掀翻的噪響利箭穿心般射入三人耳內,三顆心直提至咽喉,幸好被掀翻的不是他們頭頂那隻鑊子。

其中一人以氐語喝道:“不要踢得砰砰砰的,教人心煩氣躁。”

掀起鑊子秦兵狠狠道:“我們都不是鐵打的,昨晚只睡了兩個時辰,今晚……”

另一人打斷他道:“天王的人比我們更辛苦,聽說他們已兩天沒合過眼睛。走吧!這裡有甚麼好搜的。”

  足音轉往後院去。

三人同時舒一口大氣,離開石階,到一角去說話。

拓跋珪低聲道:“形勢對我們非常有利,苻堅和苻融的人個個力盡筋疲,警覺性大幅減弱,倘若我們能善用兩方人馬互不認識的關係,有很大機會蒙混過關。”

劉裕精神一振道:“如何利用?”

拓跋珪道:“苻堅和苻融的親兵團各有統屬,相互問並不熟悉。現在擺明負責守衛第一樓外圍的是苻融的人,苻堅的親兵自該守在樓內,所以只要我們扮作是苻堅的人,走出樓外便可通行無阻,唯一的問題是必須奪得另一套軍服。”

劉裕點頭稱善,道:“這個可以隨機應變,盡量想法子。只要摸入苻堅的人休息的地方,要多少套便有多少套。”

燕飛道:“你們去吧!我留在這裡,聽聽苻堅有甚麼話說。”

  兩人愕然以對。

  燕飛微笑道:“隨我來!”

領兩人沿牆而行,忽然從木架子取下一壇酒,道: “看!”

一根粗若兒臂的銅管子,從牆壁伸出來,尾端處還套著另一截銅管,拉出來可把管子延長,方便貼耳竊聽。此時銅管末端被布包著。

兩人明白過來,這種設施並非異常,乃地庫密室監聽地面動靜的慣用佈置。這類地方當然是要來避禍或收藏貴重物品之用,有了監聽地面的工具,可在敵人離開後安然走出去,不致隔絕消息,而對上面的情況一無所知。只不過兩人沒想過這酒庫也如此「設備齊全」。

燕飛解釋道:“這根銅管子分別通往下層和上層正中的位置,藏在主木柱內,設計非常巧妙,自第一樓開張以來,從沒有外人察覺。高彥那小子便愛在這裡偷聽人說話,不過是要付費的。每趟二十錢。”

劉裕啞然失笑,荒人行事,確與其它地方不同。

拓跋珪讚歎道:“龐義這個人真不簡單。”

燕飛點頭道:“他雖是武技平平,可是卻周身法寶,第一樓就是他一手一腳建造出來的,選材採木均一手包辦。”

  劉裕道:“讓我聽聽看。”

拓跋珪一把抓住他,道:“苻堅尚未到,有甚麼好聽的,正事要緊。”

再向燕飛道:“如一切順利,我們可在半個時辰內回來,記著勿要喝酒。”

燕飛苦笑道:“喝兩口不打緊吧!”

拓跋珪湊到他耳旁警告道:“若你扮作秦人,卻是滿口噴鼻的酒香,你想想後果如何。嘿!記著半口酒也不可以喝。”

  說罷扯著劉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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