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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jan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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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都梁] 亮劍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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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9 16:51: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地方上的運動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處於前線的野戰軍倒顯得風平浪靜。李雲龍的1號首長當得穩穩的,一時還沒人敢向他軍長的地位提出挑戰。但李雲龍的心情變得很惡劣,北京和各省都傳來不少壞消息,他的不少老戰友都被掛上大牌子遭到污辱性的批鬥,尤其是在北京各總部、各軍兵種工作的將軍,相比之下在各野戰軍的老戰友們倒還相安無事。

  李雲龍最擔心的是他的老搭檔趙剛,趙剛在總參工作,聽說總參鬧得挺凶,雖然中央有明確規定,軍隊系統暫時不開展「文化大革命」運動。但大量的軍事院校的學生已經成立了紅衛兵組織,這些受過軍事訓練、穿著軍裝的半軍半民的紅衛兵其破壞力顯然要大於一般的紅衛兵。趙剛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估計凶多吉少,李雲龍把電話掛到趙剛家,也總是沒人接。李雲龍急了,又把電話打到一個在三座門軍委辦公廳工作的老戰友那裡,那老戰友壓低聲音告訴李雲龍,老趙也出事了。

  在位於北京廠橋總參大樓的小禮堂裡,趙剛正坐在台下接受批判。1965年底,總參謀長羅瑞卿被撤職逮捕後,趙剛便被算做羅瑞卿黑線上的人,也被停職做檢查。本來在總參工作過的將軍哪個不是在羅瑞卿領導下,豈能沒點兒瓜葛。聰明點兒的人都及時轉舵,先劃清界限,再揭發一下老上級,就可以過關了。黨內鬥爭歷來如此,大家都是久經政治鬥爭考驗,已經見怪不怪了。可趙剛卻有自己的看法,他對這種無休止的黨內鬥爭已經厭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紛紛落井下石,甚至搜腸刮肚地尋找材料來證實前總長的反黨行為和自己的政治預見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從本質上說,趙剛還是個知識分子,大半輩子的戎馬生涯,並沒有消磨掉他身上的書生氣,對是非曲直絕不能含糊,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來黨內鬥爭的現實告訴他,從政治上陷害別人,打擊異己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卑鄙小人的行為在這個黨內已經養成風氣,這已經違反了他當初投身革命的初衷。難道自己以畢生精力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就為了進行這種無聊的傾軋?主持會議的一位領導正恨鐵不成鋼地訓斥著:「趙剛,你也算老資格了,『一二·九』運動的領導人之一,轉入八路軍後就沒有離開過軍隊,沒有被俘過,歷史絕對清白,打過仗,流過血,功勞苦勞都有。可你為什麼就這麼死心眼兒?這麼多總參的老同志都做了檢討,和羅瑞卿劃清了界限,不是都過關了嗎?你為什麼就這麼頑固?羅瑞卿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就這樣堅持錯誤,黨籍還要不要?職務還要不要?趙剛,你聽著,你現在必須表態,不說話是不行的。」趙剛站了起來,默默地解開軍裝上衣的鈕扣脫下軍裝,然後摘下軍帽連同軍裝一起扔在桌子上,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既然這個黨這個軍隊如此忠奸不分,這黨籍和職務不要也罷了。」趙剛話一出口,語驚四座,整個會場竟然沉默了兩分鐘,主持會議的那位領導還以為趙剛的神經有些不正常,在說胡話,他還沒見過這麼不識時務的人。他用手指著趙剛,氣得手直哆嗦:「趙剛,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趙剛平靜地說:「好,我再說一遍,大家聽好,我趙剛1932年參加革命,從那時起,我就沒有想過將來要做官,我痛恨國民黨政府的專制和腐敗,追求建立一種平等、公正,自由的社會制度。如果我以畢生精力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不符合我的初衷,那麼這黨籍和職務還有什麼意義呢?同志們,今天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這種高級別的會議上講話,以後恐怕沒這種機會了,請同志們給我些時間說幾句心裡話,可以不可以?」會場上鴉雀無聲,坐在台上的那位領導點點頭。

  趙剛凜然說道:「同志們,近來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靜時經常們心自問,趙剛啊,你參加革命時的那個黨,那支軍隊現在到哪兒去了?我想起戰爭時期在我們這支軍隊中戰友之間的關係,同志們,咱們都是過來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吃的,戰友們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多吃一點兒。打仗時,你根本不用擔心負傷,因為戰友們絕不會扔下你。我趙剛能活到今天,是因為曾經不止一個戰友為我擋過子彈,他們犧牲了,我卻活下來。同志們,這就是我們這支軍隊,這就是戰爭年代戰友之間的生死情誼。可是這種傳統現在哪兒去了呢?我們的黨和軍隊到底是怎麼了?打擊陷害,落井下石,這太危險了,這會毀了我們的黨和軍隊,同志們,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難道你們真的認為羅總長是反黨分子?難道認為只有落井下石才能保住自己?你們錯了,如果對這種邪惡的風氣不加以制止的話,那麼將來被推翻的就是我們。我們正在走蘇聯的彎路,在這裡,我不想過多地評論什麼,我只想請同志們聽聽1936年至1938年蘇聯肅反運動的一些統計數字。從1919年至1935年,蘇共中央先後選出31名政治局委員,他們中有20人死於政治鬥爭。1922年的蘇共十一大是列寧最後一次參加的黨的代表大會,共選出26名政治局委員,其中有17人在肅反中被處決和流放。至於蘇共十七大代表和十七屆中央委員會的命運,請大家注意,蘇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1108人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處決。這些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國內戰爭時期入黨的老黨員,60%是工人黨員。十七大選出的139名中央委員和中央候補委員中,有83人即將近三分之二被逮捕和處決。下面我再談談蘇聯紅軍中的肅反情況。第一批授銜的五個元帥中,有3個被處決。他們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爾和葉戈羅夫。15名集團軍司令員中被處決了13名,85名軍長中被處決了57名,159名師長中被處決了l10名。同志們,這些統計數字夠觸目驚心的了,夠血淋淋的了。我要說的是,任何一個政黨在其執政過程中都有可能犯錯誤,我們共產黨也不例外,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政黨的大部分成員甚至是高級幹部對是非觀念和理性的極端麻木,甚至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瀾,把自己的戰友和同志往死裡整,這才是最可怕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在蘇聯的肅反中,真正值得稱道的高級幹部並不多。這些被處決的中央委員和將軍們,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嚇倒了,為了保住自己,積極地參與殺害自己同志的血腥暴行,什麼正義、良知和責任感都被當作破抹布一樣扔掉了。同志們,事實證明,即使想昧著良心苟活於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當一種極端錯誤的思想或是罪行剛剛在黨內露頭時,全體黨員如果不齊心協力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時,那麼最終是害人也害己,因為你在害人的時候,已經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大家早把正義和良知當作破抹布一樣扔掉了,你還指望誰來救你呢?同志們,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後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送進監獄,請想一想我今天說過的話。」

  趙剛說完便從容坐下,他感到一種徹底的輕鬆。多年來他一直過著一種謹小慎微的生活,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主要是對身外之物考慮得太多了,黨籍、職務、多年的資歷和家庭。有時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這種日子他實在是過夠了,極度的壓抑感使他不得不做出選擇。因為至少是現在,他還沒有看到可以改變這種現狀的可能性。"生存還是毀滅"那個困擾著哈姆雷特的選擇,今天同樣也在困擾著趙剛。在趙剛看來,答案是明確的。如果是有條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嚴和良知,那麼他寧可不要生存,而去選擇毀滅。

  坐在台上的幾位領導迅速地交換了眼光,會議主持者歎了口氣說:「趙剛,在你進行了這樣的講演之後恐怕誰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處理。」會場上喧嘩起來,群情激憤。有人站起來憤怒地大喊道:「槍斃這個反革命分子!」「……什麼他媽的老革命?肯定是國民黨特務……」「打倒反革命分子趙剛……」趙剛正端著茶杯喝水,一聽見這些喊聲,便猛地站了起來,把手中的茶杯「嘩啦」一聲狠狠地摔碎在地上,他輕蔑地環視著會場,目光中飽含著一種憤怒和憐憫,他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會場裡所有的人,包括台上的領導都被趙剛的強硬舉動驚呆了,會場裡競鴉雀無聲。

  當李雲龍得知趙剛的遭遇時,他臉色慘白,不吃不喝不說一句話,整整坐了一夜,彷彿靈魂出了竅。第二天早晨,他發現自己的頭髮竟在一夜之間變得花白了,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中只有冰冷的失望。

  地方上的「文革」運動不可避免地要影響到部隊,部隊也出現不穩定趨勢。軍宣傳處的幾個喜歡搖筆桿子的宣傳幹事也按捺不住了,他們串連了一些青年軍官準備成立個造反組織,在部隊開展大批判。事情報到李雲龍那裡,他二話不說,當即下令把那幾個秀才抓起來,關進禁閉室。

  孫泰安擔心地說:「老李,那幾個傢伙關兩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鬧大。我聽說有人把你告到中央文革小組,說你是大軍閥,專門破壞運動,捂著階級鬥爭的蓋子不讓揭。」李雲龍說:「軍隊聽中央軍委的,沒人告訴我要聽中央文革小組的。那不是個小組嗎?怎麼架到政治局頭上去了?你別管了,有事我兜著就是了。」李雲龍也感到頭疼,整個前線部隊在地方上狂熱的政治運動影響下,也越來越不穩定。

  甚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求戰情緒,這是部隊的老傳統了,一旦被一種政治熱情驅動起來,最能表現自己覺悟的行動,莫過於咬破手指寫請戰書。戰爭年代裡,這種方法屢試不爽,使部隊一直保持高昂的士氣,但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這些雪片一樣的請戰書,內容都很空洞,那些基層的幹部戰士都以一種樸素的階級感情表示,偉大的時代到來了,徹底消滅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的戰鬥即將開始,他們決心在這次偉大的戰鬥中如何如何。

  最讓李雲龍哭笑不得的是一個年青的作戰參謀遞來的請戰書兼戰略設想。這個作戰參謀提出了一個四面出擊的戰略構想。他認為,自從蘇聯變成修正主義國家之後,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中心已經南移。在當前形勢下,中國已無可辯駁地成為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心臟,徹底埋葬帝國主義、現代修正主義的重擔已經歷史性地落在我們這一代軍人的肩上,云云。戰略構想是,在一個星期六的夜間,不經宣戰,在北線以航空兵火力先發制人。摧毀蘇聯遠東部隊的空軍基地和海軍基地,切斷西伯利亞的鐵路動脈,裝甲部隊從滿洲裡、二連浩特等地向蘇聯境內實施猛烈突擊,迅速合圍殲滅蘇軍遠東部隊,另一支裝甲部隊從我國新疆的霍爾果斯、阿拉山口等邊境要隘向蘇聯的哈薩克加盟共和國實施突擊。這位年青的參謀預見到,這場中蘇大決戰將發生在庫爾斯克地區,那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坦克大決戰,會戰將以殲滅蘇軍的重兵集團而告終,烏克蘭和白俄羅斯便指日可待。下面的事情就簡單了,通往西歐的大門敞開了,我軍即可揮師南下,掃平歐洲的資本主義國家,飲馬地中海。南線戰略,解放金、馬、澎湖列島,在台灣登陸。海軍艦隊出南海向東南亞出擊。東線戰略也簡單,登陸日本,取得向太平洋進軍的前出基地,突襲夏威夷群島,摧毀美國太平洋艦隊,取得太平洋的控制權後在美國西海岸登陸,最後的一幕很激動人心……鮮艷的紅旗飄揚在白宮的圓頂上。美國的勞苦大眾,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全人類得到解放……

  李雲龍看著看著,就給氣樂了,他找來那個參謀,虛心討教道:「寫得不錯,我準備上報中央軍委,但有一事不明,你準備用什麼跨越台灣海峽和太平洋?用肋板嗎?」那參謀喜形於色,挺胸昂頭地說:「報告首長,有木帆船就行,當年我軍橫渡長江、解放海南島時用的都是木帆船,我軍裝備是差些,但有毛澤東思想的精神原子彈,有全世界被壓迫人民的支持,我們一定會勝利……」李雲龍耐用著性子聽到這終於忍不住發火了:「我明白是咋回事了,你是吃飽飯沒事撐的,從明天起司令部大樓裡地面由你打掃,一遍不行,要從一樓到四樓掃三遍,你不是撐得慌嗎?你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去嗎?好!就先從掃地開始。」一個軍務參謀進來報告:「1號,特種分隊梁軍求見,您看」李雲龍一揮手說:「當然見,讓他進來。」梁軍是特種分隊一中隊的隊長,是分隊組建時從某軍區抽調來的幹部,參加過特種分隊歷次重大行動,是個身懷絕技、軍事素質極佳的軍官。他是產業工人出身,按理說屬於根紅苗正的幹部,政審方面沒什麼問題。但最近他家鄉的一個造反組織給部隊發了函,揭發他的一個叔叔曾在國民黨軍隊伍中當過兵,被定為歷史反革命。這就麻煩了,家族裡有個反革命,任你是什麼紅五類出身都不能在部隊干了,雖說黨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但不惟成分論,重在政治上的表現。說是這麼說,這不過是對因出身不好被打入另冊的人一種安撫罷了。各級黨委的組織部、幹部部門的負責人們都有一條內部掌握的原則,出身不好的人絕不可升學、參軍、入黨、提干。在軍隊中,這條原則執行得更不含糊,甚至有些特殊軍種譬如空軍飛行員、警衛首都的衛戍部隊,都需要上查五代、旁查五服之內,哪怕是你二大爺的小舅子的表叔曾在國民黨軍隊伍裡當過半年伙夫,也是一句話,政審不合格。梁軍有個歷史反革命親戚,軍區幹部部來了通知,立即讓梁軍轉業,李雲龍交涉了幾次都有沒用。

  梁軍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衣,沒戴領章帽徽。他是來向軍長告別的,他感謝軍長的知遇之恩,也知道軍長為他的事已經盡力了,他不想抱怨什麼,這就是命,你能怨誰?他只是心裡有些難過,他已經習慣做個職業軍人了,離開軍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點兒什麼。

  梁軍望著軍長說:「1號,我向您告別了。說實話,我真捨不得離開部隊,這是我的家呀。可是……沒辦法,這是我的命,我認啦。1號,您還有什麼要囑咐的?」他的眼圈紅了。

  李雲龍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表情複雜地拍著梁軍的肩膀,久久說不出話來。他覺得有愧,特種分隊的隊員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寶貝。當年是李雲龍把這些生龍活虎的戰士從四面八方調來,但現在,他競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戰士,他本想勸慰幾句。話沒出口又覺得是廢話。突然,一個念頭如電石火花般摹然閃過腦際,娘的,什麼是特種兵?一條小小的政審規定就難倒特種兵?那還叫什麼特種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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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雲龍目不轉睛的看著梁軍說:「照理說,就你受過的訓練,本不該把你送到地方上去,弄不好就會生出亂子。唉,一個受過特種訓練的軍人一旦擺脫了軍紀的束縛,就很有可能對社會構成危害,一旦危害社會,誰能管得了你呢?公安局的警察恐伯不行,十來個人也未必能制服你,要是地方上管不了你,那還得軍隊來管。這樣吧,你的轉業手續先不要辦,回家先看看,聯繫一下工作,等有了單位接收你,再回來辦手續,記住,到了地方上要好好幹,可不許惹事喲。」梁軍的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猛地腳跟一碰,挺胸道:「1號,梁軍無論走到哪裡,都絕不會給首長丟臉,您的臨別贈言我記住了。」李雲龍微微一笑,眨眨眼睛說:「我好像沒說什麼呀?好吧,準備出發,軍隊不養老,早晚都得走,不定哪天,我也會脫了軍裝回老家種地去。」明亮的星光,似乎攙上了露水,變得濕潤柔和,夜空青碧猶如一片海,斷斷續續的白色碎雲,幻化出一道道隱隱約約的河川,飄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李雲龍和田雨站在露台上,仰望著夜空,李雲龍通過北斗星的勺柄找到那顆明亮的北極星。那是正北方向,北京就在那個方向。李雲龍默默地吸著煙,顯得心事重重。田雨突然落下淚來,她擦著眼淚自語道:「趙剛和馮楠現在在哪兒,為什麼連個信也沒有?」遙遠的天幕中,浩我的銀河裡,一顆流星候然劃破夜空,消逝在宇宙深處,緊接著又是一顆……李雲龍心裡一動,他猛地扔掉煙蒂,怔怔地望著流星消逝的地方,他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此時,在北京西郊的一所軍事機關的將軍樓裡,趙剛和馮楠正相擁而坐。趙剛的臉上到處都是青紫色的傷痕。他的嘴唇上有一道可怕的裂傷,露出殘缺的牙齒。在白天的批鬥會上,趙剛被揪到台上喝令跪在地上,他倔強地直挺挺地站著,連腰也不肯彎,被幾個造反派成員死死地按跪在地上,他又掙扎著站起來,參加批鬥的人們大怒,因為這樣死硬的反革命分子還很少見,他們一邊高呼著口號: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一邊衝上去把趙剛打倒在台上,誰知一頓拳打腳踢後,趙剛又晃晃悠悠站了起來,造反派們氣瘋了,他們又衝上來一頓毒打,如此這般,反覆多次,最後批鬥會的主持人見影響太壞,便宣佈暫時散會。趙剛硬是堅持一步步走回家,進門後才頹然倒下。

  馮楠用溫水浸濕手巾,給丈夫輕輕擦拭著,嘴裡安慰著:「老趙,忍一會兒,我再給你上藥。」趙剛笑笑,用手拍拍肚子說:「這點兒傷算什麼?我這肚子上中過一發9毫米口徑的子彈,五臟六腑都打爛了,這條命本來就是揀來的,又活了這麼多年,我已經賺了嘛。」馮楠輕輕靠在丈夫身上說:「歇一會兒再上路,好嗎?」「孩子們安排好了嗎?」「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李雲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孩子們交給他沒什麼不放心的。你呀,在軍隊這麼多年,過命交情的老戰友,只有李雲龍一個。真怪,一個大學生和一個粗魯的軍人結成生死交情。」「戰爭是最好的粘合劑,我和老李的交情也是吵出來的。三八年我剛調到獨立團當政委,那天老李正盤腿坐在炕上喝酒,見了我二話不說就遞過了酒瓶子,我說謝謝,我不會喝。老李陰著臉哼了一聲,說不會喝你到獨立團幹嗎來了?我當時也不高興了,回了他一句,獨立團是打仗的,又不是收酒囊飯袋的。這傢伙當時就被噎住了。我看出來了,他是個順毛驢,在這個團裡稱王稱霸慣了,聽說前幾任政委就因為和他搞不到一起去,被他擠走的。剛到獨立團時,我的工作開展得很難,老李也打定主意想擠走我,那時我對他印象也不好,覺得這人毛病挺多,這樣的人怎麼能當團長呢?他的特點是見了上級就發牢騷,明明已經執行了命令,還要嘮叨幾句,好像不發牢騷就虧了似的。對下級就更不像話了,張嘴就罵人,粗話連篇,有時還動手打人。可奇怪的是,這傢伙在團裡的威信還很高,全團的幹部戰士都很尊敬他,甚至是崇拜他。當時我想,這人恐怕還是有些獨到之處的。後來,我參加了獨立團的幾次戰鬥才明白,老李打起仗來真有點兒鬼才,點子多,善於逆向思維,從不墨守成規。」

  一提到李雲龍,滿臉傷痕的趙剛立刻神采飛揚:「我和老李的性格相去甚遠,他是個典型的現實主義者,而我卻是個理想主義者。這兩種類型的人一旦相遇,碰撞是免不了的。老李這個人極務實,他嘲笑理論,一概斥之為『大道理』或『狗皮膏藥』,而我那時書生氣十足,偏偏愛搬弄理論。」「我猜,後來你們成了好朋友,主要還是因為你也現實起來,再不搬弄理論了。」馮楠問道。

  「是呀,戰爭的環境太嚴酷了,理想主義應付不了這種殘酷的現實。坦率地說,當時的獨立團沒有我趙剛一樣能打勝仗,要是沒有李雲龍,獨立團在晉西北那種嚴酷的環境裡連一個月也生存不了。關於這一點,我對老李非常佩服,把他當成了我的老師。」馮楠依便著趙剛道:「我看,你們倆都是悲劇人物。趙剛,你恐怕至死都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參加革命時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準備為了某種理想而獻身,當現實違反了你的初衷時,你便有了一種破滅感。因為你無力阻止現實的發展,那種無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帶著這種痛苦活著,你會感到生命變得毫無意義。」趙剛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光注視著馮楠,嘴裡歎道:「咱們生活了十幾年,你在我面前始終扮演一個溫柔妻子的角色,幾乎使忽略了你的另一面,難道你要到最後時刻才亮出你的劍鋒?真可謂後發制人呀……」

  馮楠露出淒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運。我沒有能力改變你,惟一能做到的是,始終伴陪你直至死亡。」趙剛痛苦地流下眼淚:「你這樣做毫無意義,這是有意讓我的良心負債,為什麼不給我一些自由的空間?給我一些選擇的權力?」「趙剛,你知道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嗎?」「當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滿理想主義的革命者。」「我在想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在想他們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貴的女性。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後,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們的妻子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和丈夫斷絕關係,繼續留在彼得當貴族。要麼被剝奪貴族身份,伴陪他們的丈夫去西伯利亞服苦役。這些高貴的、柔弱的女性表現出極大的勇氣,毅然選擇了後者。陀思妥也夫斯基都感動得流淚了,他說:她們拋棄了一切貴族身份、財富、社交和家人,為了崇高的道德義舉,為了爭取自由而牲了一切。無辜的她們在漫長的二十五年裡,經受了她們『罪犯丈夫』所經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過去了,在人們心中,那些英勇的十二月黨人反而不如他們妻子的歷史形象完美。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成了一個群體,成了一種英雄主義的象徵,歷史也牢牢地記住了這些偉大的女性。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假如沒有了你,我活著便沒有任何意義,思想的孤獨和對你的懷念同樣也會殺死我,還記得嗎?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那時我就想,感謝上蒼,這個男人是上蒼恩賜於我的。」趙剛輕輕摟住妻子,環視著客廳,被抄家後,客廳裡已面目全非,藏書被撕成一堆堆的廢紙,趙剛穿著禮服,佩著少將軍銜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紅色的叉。趙剛輕輕笑了:「人生真像場夢……」「告訴我,當年你投筆從戎,投身一場革命,幾十年的征殺,落得如此結局,你後悔嗎?」馮楠問。

  「不後悔,我盡了一個中國人的本分,當時民族危亡,強敵壓境,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不可能置身於事外。在侵略者面前,我們沒給中國軍人丟臉。至於那場推翻國民黨統治的戰爭,我為能參加那場戰爭而感到自豪。那是一個獨裁的、不得人心、腐透頂的政府,那個政府不垮臺,天理難容。我這一生參加了兩場戰爭,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沒什麼可後悔的。我只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為了建立這個政權犧牲的戰友,想起他們心裡就受不了。從三八年我進入八路軍直到四九年建國這11年裡,我換過的警衛員就有13個,他們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為了掩護我才犧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閉上眼睛,那些生龍活虎的面孔就出現在我腦子裡,我能準確地叫出他們的名字,清楚地記得他們犧牲的順序和地點。淮海戰役時,犧牲的那些戰士何止成幹上萬。那些剛從火線上抬下來,蒙著白布的屍體在田野裡擺得一片一片的,數都數不過來,我親眼看見一個傷員在擔架上拚命掙扎哭喊,放下我,我要回去,我們全連都犧牲了,我要去報仇哇。擔架旁的一個老人哭著催促擔架員,快,快,這孩子快不行了,快點兒啊,孩子你等等,快到醫院了,你不能這就死呀。當時呀,我已經是縱隊副政委了,應該在下級面前保持點形象了,可我當時……眼淚怎麼也控制不住,哭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這些為了理念而捐軀的人們,他們本以為通過自己的犧牲能換來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可他們的希望實現了嗎?」

  說到這裡,趙剛不禁淚流滿面,他使勁擦去眼淚道:「我想起田先生,十年前,就是在這座房子裡,我和田先生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現在想起來,田先生真是個少見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過重重的迷霧看到未來。他在十年前就擔心我們的民族會出現一場浩劫,現在還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許是個中性詞。它可以引導人們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義製造人間災難。革命必須符合普遍的道德準則即人道的原則,如果對個體生命漠視或無動於衷,甚至無端製造流血和死亡,所謂革命無論打著怎樣好看的旗幟,其性質都是可疑的。我現在終於理解丁當年高爾基的大聲疾呼:在這些普遍獸性化的日子,讓大家變得更加沒有人性,沒有愛與情。災難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衛自己的尊嚴、沒有了尊嚴我寧可選擇死亡。」馮楠注視著趙剛說:「我對你們共產黨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軍進上海的時候,成千上萬的戰士都露宿街頭,連我家的門洞裡都躺滿了,真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我早晨出門沒看見地上躺著的戰士,差點被絆倒,一個年青的團長向我立正敬禮,一個勁兒地道歉,感動得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真是人民的子弟兵。那個團長頂多二十七八歲,英俊瀟灑,口才真好,好像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待女士很有點紳士的派頭。那時我想,共產黨裡真是藏龍臥虎,人才濟濟。能經過二十多年的武裝鬥爭,由弱變強,領導人民推翻國民黨的政府,這樣一場偉大的革命,沒有很多優秀的人才參與是不可能的。特別是遇見你以後,我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我丈夫這樣優秀的人都是共產黨員,這個黨執政還會犯錯誤嗎?那時真幼稚。其實任何一個政黨都有可能犯錯誤,以我一個黨外人土的眼光看,這個政黨所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自覺地進行了一場素質逆淘汰。漸漸地把黨內富於正義感的、敢於抵抗邪惡勢力的、置生死於不顧為民請命的優秀人物都淘汰掉了,這樣,災難就不可避免了。我說得對嗎?」「對了一半,優秀人物還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斷站出來。至少,我相信李雲龍就是一個。他是條硬漢子,比我有勇氣。」趙剛挺直身子,不料碰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

  馮楠心疼地扶住丈夫:「別動,靜靜地坐著,休息一會兒。」趙剛合著眼,彷彿已經睡了過去……一縷思緒攙雜著淡淡的憂傷將他帶回了當年的延安「抗大」,他曾在那裡學習過,他忘不了那陝北的黃土高原,那縱橫起伏的山細就像在一妻間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貧瘠的坡地,瘦骨鱗響的老牛拖著古老的木犁。似乎是從天外傳來的高亢蒼涼的信天游調子:羊肚肚手巾喲,三道道藍,咱們見個面容易,拉話話難……看不見那山上喲,看不見人,我淚個蛋蛋拋在那沙篙篙裡。

  安塞的腰鼓在震天轟響,漫天黃塵中白羊肚手巾在點點跳躍,綏德的精壯後生,米脂的俊閨女,硝煙中的《黃河大合唱》,刀槍鏗鏘的《大刀進行曲》……千里淮海大平原,幾十萬野戰軍官兵高唱著:追上去,追上去,不讓敵人喘氣,不讓敵人跑掉……隴海線兩側,數十萬大軍捲起兩股狂潮,揚起漫天塵土,呼啦啦地南北呼應,晝夜兼程,席捲而去。強悍的黃百韜兵團頃刻間灰飛煙滅……

  節日的禮花,五彩繽紛,閱兵式上炮車磷磷,飛機呼嘯,坦克縱隊隆隆碾過,觀禮台上,無數顆金色的將星在秋日的陽光下焰焰生輝……此生足矣啊,大風捲海,波瀾縱橫,登舟者引為壯觀,生死之大波瀾何獨不引為壯乎?硝煙戰火,百戰搏殺,勝利之喜悅,亡友之哀痛,橫眉冷對強敵,溫柔鄉中風光旖旎,歡樂與痛苦交織,青春、友誼和愛情相伴……此生夫復何求?……

  趙剛睜開眼,兩眼炯炯有光,他拍拍馮楠的後背,輕輕說道:「喂:十二月黨人該上路了,黎明可是上路的好時候。」馮楠此時已淚飛如雨,她猛地抱住趙剛痛哭道:「趙剛啊,我害怕,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只怕當咱們的肉體消失後,靈魂也會飄散,沒有了你,我太孤獨了。」趙剛微笑道:「你放心,我會緊緊地抓住你,想跑都跑不掉。」馮楠擦去眼淚,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的?你可要說算數,讓我放心。」她輕輕扶起趙剛說:「走好,我親愛的十二月黨人,咱們就要去風雪茫茫的西伯利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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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走出火車站的檢票口,梁軍伸了個懶腰,兩隻眼睛像雷達一樣掃瞄了180度,他馬上發現了目標,車站廣場的西側有幾個青年正倚著欄杆抽著煙,無所事事的盯著過往的姑娘。梁軍一眼就看出,這幾個小子恐伯不是什麼安分之輩。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國防綠軍裝,一副標準的復員軍人模樣。梁軍知道這身綠軍裝對於老百姓來說是很誘人的,這種制式軍服因是1966定型生產並裝備部隊,被稱為「66」式軍服,老百姓俗稱為「國防綠」。是當時最時髦的服裝,任你花多少錢也買不到。這身軍裝是身份地位的象徵,表明你或你的家人曾在軍隊工作或和軍隊有某種聯繫。因此,這身式樣很鱉腳的軍裝也成了惹禍的根源,因為搶軍裝惹出不少人命官司。

  梁軍走過去,裝出一副憨頭憨腦的樣子用山東話向那幾個小子問路。他發現這幾個小子先是盯著他的軍裝,然後互相交換了眼光,便喜形於色了。一個剃著光頭的傢伙搭汕道:「這位老兄是剛復員吧?當的啥兵呀?」梁軍回答:「先是在炊事班做飯,後來又讓俺去餵豬,豬長大了殺掉吃啦,就沒俺啥事了。這不,復員啦。」那幾個傢伙哄笑起來。光頭說:「俺只聽說過有軍馬、軍犬,才聽說有軍豬。噢,你是豬兵。行啦,咱們今天也學學雷鋒做好事,給豬兵同志帶帶路咋樣?」「沒問題,別讓人家迷路呀。」幾個小子響應道。

  梁軍忙不迭地道謝,憨頭憨腦地只管跟人家往僻靜處走。他心裡挺可憐這幾個毛頭小子為身破軍裝就要吃苦頭了,要是老子心情好,這身軍裝送給他們又何妨?可今天不行,老子要演點兒節目,只好拿你們當道具啦,誰讓你小子不長眼?他心虛地四處看看,停住腳步問:「我說幾位老弟,不對吧?咋越走越僻靜啊?」那幾個傢伙都不懷好意地笑了:「明說吧,我們弟兄幾個想借這身軍裝穿穿,快脫吧,褲子裡總不會沒穿褲釵吧?」梁軍挺直了身子,臉上的憨氣傻氣一掃而光。他眼中射出兩道寒光,冷冷一笑說:「哦,想打劫?五個人是不是少了點兒?」對方不太喜歡廢話,他們手裡出現了鋒利的三稜刮刀,傳來一句不耐煩的斥喝:「咋這麼多廢話?快點兒!」梁軍拉下了臉很不高興地說:「操,五個對一個還抄傢伙,怎麼他媽的這麼不要臉?給我把傢伙收起來,不然老子要打你個滿地找牙。」為首的光頭感到很詫異:「唉?這小於的嘴咋這麼欠呢?得給你放放血啦……,」話音沒落梁軍的右腿已經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穿著皮鞋的腳尖準確地踢中光頭的鼻樑,這一腳力道大得驚人,光頭在一剎那覺得自己鼻子被一柄十八磅大鐵錘擊中了似的,身子便輕飄飄地斜飛出去。梁軍一招得手便不讓人,他身形一晃,啪啪幾聲悶響,餘下的四個人全放倒了,幾把刮刀都變戲法似的到了他的手裡。他輕鬆地把幾把刮刀像撅筷子似的叭叭撅斷,一揚手來個天女散花。

  在派出所裡,值班警察感到震驚了,他從來沒見過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五個帶刀的人傷得這麼慘。五個人全是重傷,那個光頭的鼻樑骨被擊得粉碎,碎骨傷及了運動神經,再多使一成力就完了。警察很為難,照理說這屬於正當防衛,可一看那幾位的傷勢,警察又得出防衛過當的結論,應該承擔刑事責任。問題是,現在是「文革」期間,以前的法律已經不作數了,再說,公檢法也失去了往日的執法權力。乖乖,這個剛復員的特種兵也太可伯了,就這麼幾下子就把人弄得這麼慘,他要是不走正道入了犯罪團伙,就該當警察的倒霉了。不行,還是給他原部隊領導打個電話吧,部隊領導總不能這麼不負責任,你訓練出一個職業殺手就得把他看住,不能這樣放手不管往地方上趕,這不是成心拆地方政府的台嘛。

  李雲龍接到幹部部的電話時也認為地方政府批評得對:「是呀,是呀,咱們應該接受地方上同志們的批評,把特種分隊的人往地方上送這確實不妥,這是對社會的不負責任。特種分隊的這些混小子,我看只有軍隊才管得了。好吧,派人把梁軍押回來,先關他半個月禁閉,轉業手續不是還沒辦嗎?不給他辦,想走?沒那麼容易。娘的,把人傷成那樣,還沒王法啦?」李雲龍正在主持一個會議,突然接到妻子田雨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裡泣不成聲地說:「老李,快回家,出大事了……快回來!」李雲龍的心猛地一沉,他來不及多問,匆匆宣佈散會,帶上警衛員小吳竄上車就往家奔。在路上,他還在心裡嘀咕,出什麼大事了?這年頭咋就沒好事呢?

  院子裡很靜。推開屋門,就聽見低沉的哭聲,一個年齡有十四五歲的男孩,一見李雲龍便放下餅乾撲過來,哇的一聲哭出來,旁邊的兩個年齡小一些的孩子中的一個女孩也跟著跪下來抱住李雲龍的腿放聲大哭:「李伯伯,救救我們……」孩子們哭得說不出話來。李雲龍看看妻子,見田雨也在痛哭。她抽泣著告訴李雲龍:「趙剛和馮楠都,都沒了,不知是不是他殺,這是他們的四個孩子,從北京投奔咱們來了……」李雲龍像突然遭到雷擊,臉色變得慘白,他身子晃晃便頹然倒在沙發上,警衛員小吳嚇得抱住他連聲喊:「首長,首長。你怎麼了?」李雲龍斜靠在沙發上,微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小吳情急之下抓起電話要叫醫生,見李雲龍無力地擺擺手……他緊閉的眼睛裡滲出了兩滴黃豆粒大的淚珠,轉眼之間,淚水就成串地滾落下來。他在痛哭,但聽不見一點兒哭聲,田雨驚慌地搖晃著他,連聲喊道:「老李,你要哭就哭出聲來,千萬別憋著……」

  此時,李雲龍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趙剛迎面向他走來,還是當年那身灰色的八路軍軍裝,綁腿打得很利索,清瘦白哲的臉上充滿了微笑,黑黑的眼睛裡閃動著智慧的光芒。李雲龍怒吼道:「老趙,你昨成了吞種?咱獨立團啥時候讓人打垮過?日本鬼子都打不垮咱們,你咋自己把自己打垮啦?你別走,咱獨立團不能沒政委……」趙剛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老李,你不懂,死亡也是一種抗爭,一個有尊嚴的生命才有存在的價值,失去了尊嚴,生命難道還有意義嗎?」李雲龍哭了:「好兄弟,你別走,求你啦,你走了我一個人怪孤單的,這麼多老戰友都走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啥意思……」趙剛的聲音傳來:「還記得陳老總的那句詩嗎?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咱們按老規矩,政委先打前站,團長早晚去報到。到那邊,咱們拉起隊伍,還是一個獨立團……」趙剛的身影候然而逝,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天空,繁星萬點紛紛飄落。當年晉西北的山山水水都瞬間出現在眼前,田野、村莊、山川、河流都呈現出悲壯蒼涼的色彩,這些景物從深遠的蒼茫中飄然而來,又向深遠的蒼茫中飄然而去……

  李雲龍像突然從睡夢中醒來,臉上已無半點兒淚痕,他看看老戰友的幾個兒女,張開雙臂把孩子們攏在胸前,愛憐地摸摸這個,拍拍那個,一種少見的溫情從他心底泛起。田雨驚訝地看著丈夫,這是李雲龍嗎?自從和他結婚以來,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慈祥可親,田雨再次發現她對丈夫瞭解的還是很不夠。

  李雲龍一改平時的大嗓門,似乎是怕驚嚇了懷裡的孩子們,他用柔和的聲音輕輕說:「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孩子,這裡是你們的家。老婆呀,咱們那兩個小子都多大啦?這事交給你了,按年齡大小論資排輩,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妹妹總得有個名分。好傢伙,我李雲龍上輩子肯定是積了德,一下子有了這麼多兒女,半個步兵班呀,兵強馬壯的。小吳,去告訴營房部送幾張雙層床來,把樓上房間收拾一下分男女宿舍,你負責監督內務衛生,一切按野戰軍的規矩,被子疊得要見稜角,毛巾要……」田雨不滿地打斷他的話:「這不是軍營,你怎麼拿孩子們當士兵要求?」李雲龍說:「早晚都是兵,這裡就算新兵連吧。」

  那天晚上,李雲龍忙著指揮幾個戰士搬動傢具,騰空屋子,把幾張雙層鐵床支好,鋪上被褥,眼看著孩子們睡下。只有田雨發現他的狀態很不正常,他的臉色變得灰白,走路時步履跟艙,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孩子們睡下後,他對田雨只說了句:「你也睡吧。」然後夢遊般地走進自己的臥室,把門關得死死的。田雨心裡很緊張,結婚十幾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丈夫如此失態,這個錚錚鐵骨的男人,他的精神像是突然垮了,變得極度衰弱。田雨把自己房間的門敞開,時時注意著隔壁的動靜。

  李雲龍拉開寫字檯的抽屜,找出一本影集,他翻開影集,看著他和趙剛的幾張合影照。最早的一張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記得那是一個《晉綏日報》記者到獨立團採訪時照的,當時情況很緊急,部隊正要轉移,照片上兩人都牽著馬,穿著破破爛爛的灰布軍裝,顯得窩裡窩囊,腰間皮帶上插著張開機頭的駁殼槍,連保險都沒關,兩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沒有一絲笑容。從這張照片上可以看出當時形勢的嚴峻。還有一張是50年代在北京趙剛家的樓前照的,兩人站在草坪上,穿著筆挺的將軍禮服,佩少將軍銜,胸前的勳章程亮,兩人的臉上如休春風,笑得很開心……

  他的目光漸漸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濛的白霧,淚水不停地滾落下來,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淚,這沒用,新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湧出眼眶,他的手腳在劇烈地顫抖,心臟在一陣陣抽搐,似乎在漸漸裂開,湧出了滾燙的鮮血,他覺得呼吸有些困難,胸口像是被壓上重物,想扯開嗓子吼上幾句,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他狠狠地咬住一塊毛巾,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絕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老戰友逝去的靈魂……這現實實在太殘酷了,幾十年的血與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誼啊,就這麼一下子,人就沒了,沒倒在敵人的槍下,趙剛卻自己殺死了自己,那些逼死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戰友!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終於號啕起來,他邊哭邊小聲數落著趙剛:「老趙、老趙呀,你不夠意思呀……你不夠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難處,你也該找我商量一下啊,你我兄弟一樣……你這是信不過我呀,我要是知道,說什麼也不讓你走這一步……老趙啊,你不夠朋友,就這麼一甩手就走啦……」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趙剛啊,你別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我這裡疼啊,疼死我啦……」他發了瘋似的扯開衣服,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撕撓著,捶打著:「……幾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幾十年的流血拚命啊,就他娘的落個這下場?我操他娘的,這叫什麼『文化大革命』啊?這是作孽啊,傷天害理啊……共產黨出奸臣啦,老子不干啦,老子回家種地去……我X你個姥姥,老子要斃了那幫奸臣……」

  砰!的一聲,臥室門被小吳狠命撞開,小吳和田雨衝了進來,一左一右抱住李雲龍,他視而不見,目光散亂迷離,肆無忌憚地破口大罵,他掙扎著、咆哮著,用拳頭向寫字檯桌面上狠命地砸,桌面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得粉碎,手上全是鮮血……小吳拚命抱著他的手臂,流著眼淚哀求道:「首長、首長,您小聲點兒……」「去你娘的……」喪失理智的李雲龍一拳把小吳打出兩米遠,仰面摔倒。他從抽屜拿出手槍「卡嚓」頂上子彈猛地站起來,他兩眼血紅,聲震屋宇地大吼道:「趙剛,你告訴我,是哪個狗娘養的害死了你?告訴我,我要給你報仇……」小吳從地上一躍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動作槍下李雲龍正在揮舞的手槍,李雲龍頹然坐下,發出一聲長長的、慘痛的哀嚎,猶如受傷的野獸。

  田雨淚流滿面地抱著丈夫,她分明感到,李雲龍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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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1967年,「文化大革命」運動進入了第二個年頭,這是個多事之秋,巨大的災難

降臨在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上。誰也鬧不清是哪座城市最先進入了戰爭狀態的。自從1月

份上海造反派奪了中共上海市委的權,得到中央文革小組的首肯,被贊為「一月風暴」,

中共機關報《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大加讚賞後,全國各大城市紛紛響應,奪權之風頓成燎

原之勢,派系林立的造反組織面對權力再分配的巨大利益,紛紛火並,大規模的武鬥開始

升級,戰火開始在中國廣衰的國土上蔓延開來。4月,廣西告急。南寧、桂林等城市爆發

激烈的戰鬥,雙方動用重型火炮和坦克把城市打得幾成廢墟,死亡數干人,傷者不計其數

。貫穿廣西境內的邕江裡浮滿屍體,江水將大批浮屍衝進珠江三角洲,直至港澳地區的海

面上。港澳報紙連連驚呼,全世界為之動容……

  出現在西南城市成都和重慶的戰爭,其現代化程度更高。那裡有很多國防工廠,而這

些軍火工廠的工人又大部分是從軍隊復員的前軍人,這些精通各種武器和戰術的造反派們

把這個城市的戰爭進行得有聲有色,威武雄壯。激烈的戰鬥甚至刺激了軍事科研的進程,

一些在和平環境下科研人員絞盡腦汁也設計不出來的新式武器競在實戰中被設計出來並投

入使用……

  華北告急。石家莊,保定戰火紛紛……中原告急……東北、西北到處槍炮齊鳴……中

國境內的戰火,震驚了全球。

  在太空軌道上,蘇美等軍事大國的偵察衛星正緊張注視著這片陷於戰火的國土。中蘇

、中蒙連綿數千里的邊境線上,蘇軍幾十個精銳的裝甲師,摩托化步兵師枕戈待旦,處於

高度戒備狀態。設在菲律賓、沖繩、關島等地的美國海空基地也進入一級戰備,數艘航空

母艦組成的特混艦隊進入台灣海峽,北部灣等海域游弋,滿載核彈或常規炸彈的B-52

戰略轟炸機群排列在機場的起飛線上,隨時準備騰空而起……

  在遙遠的歐洲,正處於冷戰中的華約和北約這兩大軍事集團,都暫時忘卻了柏林牆兩

側劍拔弩張的軍事對峙,用驚奇的眼光注視著東方……

  與中國接壤或鄰近的西亞、東南亞國家,惶惶不可終日,擔心有一天,中國內戰的戰

火會打著「輸出革命」的旗號越過國境線。在莫斯科的紅場上,一些中國留學生高舉著紅

旗和毛澤東像正在憤怒地聲討蘇聯現代修正主義,聲稱要在列寧的故鄉重新燃起「十月革

命」的烈火,「阿芙樂爾」巡洋艦的炮彈這回要射向克里姆林宮了。不過,留學生們的狂

熱,還沒來得及釋放出來,就被凶悍的蘇聯警察們的棍棒扼殺在萌芽中……

  李雲龍的腦袋近來總是昏沉沉的,他被這一幕幕突變的形勢弄得焦頭爛額。先是政委

孫泰安被調到另一個省「支左」去了,兩人搭檔了十來年,一直處得很融洽。孫泰安是個

好脾氣的人,對人很寬容,資格老但工作能力較平庸。他沒有野心,喜歡隨遇而安,除了

膽小些,沒什麼大毛。李雲龍挺捨不得他走。

  他所在的城市和全國所有城市一樣,也進入了戰爭狀態。這個城市的兩大造反組織「

紅革聯」和「並岡山兵團」形同水火,兩派的代表走馬燈似的輪流來司令部遊說,要求解

放軍支持「革命左派」。李雲龍心說,我哪知道你們誰是左派誰是右派?我看,都是這兩

年糧食多了,吃飽撐的。六○年那會兒你們咋不鬧騰呢?他被造反派們鬧煩了,乾脆稱病

躲進醫院。由新調來的政委馬天生暫時主持工作。

  比起李雲龍這類從紅軍時代就當上主力團團長的將軍來,馬政委的資歷就不值一提了

,他1943年在蘇北參加了新四軍的游擊隊,以他的中學學歷在文盲眾多的游擊隊裡可

稱得上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了。這樣的寶貝自然要保護起來,幹些能發揮特長的工作,

他從文書幹起,從來沒參加過什麼像樣的戰鬥。到1955年部隊授銜,李雲龍和丁偉等

人在南京軍事學院發牢騷嫌肩章上一顆將星太少時,而馬天生則望著自己肩上的兩槓一星

感到心滿意足。1943年入伍,沒什麼戰功,十二年就干到副團級少校,他知足了。

  令李雲龍百思不解的是,這個1955年的少校,憑什麼又在十二年之內爬到正軍級

的位子上的?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很有些戲劇性。

  那天鄭秘書向李雲龍建議說:「新來的馬政委已經搬進老政委孫泰安住過的那座小樓

了,還沒有正式上班。1號,您是不是去做一下禮節性拜訪?」李雲龍不置可否,卻提出

了一個另外的問題:「這個馬政委在軍裡排幾號呀?」「當然是2號。」「這不就得啦?

你沒忘了我是幾號吧?」鄭波被噎住了,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當天晚上,政委馬天生主動上門拜訪李雲龍。兩人握了手,先是寒暄了幾句。李雲龍

吩咐鄭秘書倒茶,然後先坐下了。用手拍拍沙發道:「坐嘛,不要拘束,隨便點兒。」馬

天生很有涵養地笑笑,坐下了。「馬政委很年輕呀,哪年參加工作的呀?」「1943年

入伍,今年45歲。」「呵,年輕有為呀,1943年……我在幹啥呢?哦,想起來了,

帶著我那獨立團在晉西北已經打出一塊不小的地盤了,說是一個團,其實兵員有六干多,

快趕上當時的一個師啦,那時抗戰快勝利了嘛。」「是啊,李軍長是老資格了,我來之前

聽幹部部的同志介紹過,我要好好向老同志學習呀。」「喲,學習不敢當,互相學習吧,

其實老同志有什麼?不過就是參加革命時間早點兒,工作經驗豐富點兒,仗打得多一點兒

,沒什麼嘛,咱們這個隊伍一直有這個傳統,老同志嘛,多擔點兒責任,給年輕的同志多

把把關,把自己的經驗多傳授一些,僅此而已。」「感謝李軍長對我工作的支持。」「你

不要怕,大膽工作,工作上有啥困難,就只管來找我,這個單位師團一級的幹部都是我在

抗戰和解放戰爭時期帶過的兵,人頭熟,也比較聽話。」在一旁倒茶的鄭波也聽出來了,

馬政委的謙虛話被軍長毫不客氣地接收了。

  「馬政委一直是搞政工的?」「是的,調來之前我在××軍××師任政治部主任。」「哦

,連升三級,你們搞政工的如今吃香啊,我們這些搞軍事的老傢伙也該考慮考慮讓位啦,

仗沒得打了,用處也不大啦,總得給年輕的同志創造點兒條件嘛。」「李軍長,我剛來,

對本市『文革』運動的情況還不是很瞭解,您是不是給我簡單介紹一下?以便我開展工作

。」「這很簡單,就像報紙上說的『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還有,『階級敵人

一天天在爛下去,我們在一天天好起來』,就是這樣。」「您能不能說得具體些?」「具

體可就不好說了,本市造反派分為兩大組織,天天吵來吵去都像烏眼雞似的,都自稱左派

,要求軍隊支持。我說,好,都是左派,我都支持。這也不行,說我和稀泥,搞折衷主義

,沒有原則。那就沒辦法了,我想還是讓他們自己吵出個子丑寅卯來再說吧。」馬天生微

微一怔,覺得這位軍長的話有些刺耳,怎麼能這麼說呢?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毛主

席親自發動的,是關係到黨和國家千秋萬代永不變色的大是大非問題。只要有人群的地方

,就會有左中右之分,就必然會有兩條路線的鬥爭。馬天生的邏輯思維是很清晰的,既然

群眾分為兩派,那麼肯定應該是左派和右派之分,要都是左派就沒有必要對抗了。解放軍

支持左派,這是中央的戰略部署。而這位李軍長的情緒卻很成問題。

  馬天生是個有豐富經驗的政治工作者,在情況不明時,他決不會發表自己的觀點,今

天一點兒小小的「火力偵察」,就發現了不小的問題。「李軍長,我先告辭了,希望咱們

今後合作愉快。」「那就不留你了,鄭秘書,替我送送。」馬天生走出門時還琢磨,他好

像剛剛被一個首長接見過,心裡一時找不到正軍級幹部應有的感覺了,他明顯感到,這個

李軍長不是個好共事的人,此人太傲慢,簡直是目中無人,此外,他隱隱約約感到,此人

權有可能是那個司令部的人。

  其實馬天生也未必就看得起李雲龍,他認為自己從軍二十多年爬到正軍級,這是有原

因的,除了有些老首長提攜,主要還是靠自己的才幹。馬天生在南京政治學院學習時,他

的學習成績很好,讀了大量的書,尤其是對馬列經典著作的研究有相當深的造詣,厚厚的

一本《資本論》快讓他翻爛了,在當時的部隊政工幹部中,像馬天生這樣隨口就能引用馬

列經典的幹部確實極少,平心而論,就理論水平而言,馬政委一開口,像李雲龍這樣的老

粗,只有乖乖聽著的份。馬天生人品並不壞,當過學雷鋒標兵和學習《毛著》積極分子,

他也曾像雷鋒那樣雨夜背著老大娘走十幾里地,周圍的戰友們誰家有了點兒困難,馬天生

知道後會毫不猶豫地解囊相助。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是很真誠的,絲毫沒有沽名釣譽的意

思。對於上級的指示他從來都是堅決執行的。雷鋒同志那句座右銘:對同志要像春天般的

溫暖……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這也是馬天生最為推崇的並身體力行去做的。問

題是,這年月,同志和敵人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角色也經常發生錯位,經常有這種現象:

上午還是同志,下午就成了敵人。解決起這類問題,馬天生是毫不含糊的,上午給他「春

天的溫暖」,下午就給他「冬天的冷酷」。馬天生在組織部門找他談調動工作時,就多了

個心眼兒,他要弄清楚這個將要與他共事的軍長的資歷、戰功和背景。好在摸清李雲龍的

底並不費事,軍內高級將領中認識李雲龍的人太多了。他的預感告訴他,這個極具個性色

彩的將軍是個不好共事的傢伙。他們之間的地位是不可能平等的,不沖別的,就沖李雲龍

1927年參加紅軍和那一身的戰傷,馬天生就自覺得矮了一截。他太清楚了,在一支從

戰火中拚殺幾十年而不斷強大起來的軍隊中,資歷可太重要了。1955年授銜時,馬天

生親眼所見一個佩著三顆金燦燦將星的上將見了自己在紅軍時代當過他班長的一個中將時

,還畢恭畢敬地立正敬禮。中將不但坦然接受了他的敬禮,嘴裡還不乾淨地發著牢騷:「

他媽的,沒法兒干啦,班長當中將,戰士倒成了上將。」上將恭敬地說:「什麼上將中將

?戰士什麼時候也得聽班長的。」這件事給馬天生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和李雲龍雖然

同屬正軍級,但資歷可沒法比,就算馬天生升到軍區司令的位子上,李雲龍也不可能把他

放在眼裡。資歷的差異是先天的、根本沒法補救的。在兩人共事的初期,馬天生一直小心

翼翼的,盡量表現出很尊重李雲龍的樣子,而李雲龍也沒太把這個坐直升飛機上來的政委

當回事,因此倒也相安無事。

  當李雲龍稱病住進醫院時,馬天生暫時成了這個軍的最高首長,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本來嘛,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要求解放軍支持革命左派,他李雲龍仗著資格老,就是硬頂

著不表態,還不許別人表態,這不是明擺著對抗中央文革小組嗎?就沖這一點,他早晚要

倒霉。

  李雲龍住院的一星期後,馬天生終於代表野戰軍表態了,宣佈支持「紅革聯」。野戰

軍一表態,處於劍拔弩張的雙方的力量對比立刻發生變化。「紅革聯」有了強大野戰軍的

支持,頓時揚眉吐氣,組織了幾萬人的集會,憤怒聲討「井岡山」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

線,並公開宣佈「井岡山」為反動組織,勒令立即解散。而「井岡山」及支持者省軍區部

隊則氣炸了肺,馬上出動了上萬人衝擊了會場,雙方從動嘴辯論演變成全武行只用了不到

十分鐘。會場頓時大亂,磚頭棍棒滿天飛,數干人奮不顧身地廝殺成一團,一場混戰下來

,雙方共死傷100多人。這仇就結大了,省軍區也旗幟鮮明地公開宣佈支持「井岡山」

,稱「紅革聯」為反動組織。雙方厲兵襪馬,準備再戰,戰幕就此拉開。

  李雲龍在醫院裡也忙得很,他一天到晚都在打電話,軍部的總機接線員們忙不迭地把

電話通過軍用線路轉到各大軍區或各野戰軍的老戰友那裡。既是老戰友,說話就難免肆元

忌憚,罵罵咧咧,當年的後勤部長,現任某大軍區參謀長的張萬和和李雲龍在電話裡罵開

了。

  「喂!你狗日的還活著呀,當參謀長快十年了吧?總得給下面年青的同志點希望嘛,

要我說你狗日的退下來算啦,別佔著茅坑不拉屎。」李雲龍肆無忌憚地罵著粗話。「晤,

一聽這大嗓門,我就知道是你,咋跟驢叫似的?喂,你那裡咋樣?老子這裡亂套啦,你先

別說話,仔細聽聽……聽見了嗎?高射機槍在平射呢,操他奶奶的,這槍的口徑可不是鬧

著玩的,12.7毫米,比當年小鬼子的『92』式重機槍可厲害得多,打到身上就沒救

。奶奶的,老子咋就跟做夢似的?又回到以前啦,當年打天律老子帶一個師打南開大學,

那巷戰打得也就這水平,你聽聽,這槍聲密的都聽不出點兒了,清一色自動火器,比老子

的部隊裝備還強,火線離我窗口也就800多米,一派攻,一派守,昨天連坦克都出動了

,兩輛『59』式,這邊弄了兩門高炮用穿甲彈平射,正面裝甲打不穿,這邊就急啦,組

織敢死隊抱著炸藥包往坦克履帶底下鑽,報銷了兩輛,那幾個孩子也完啦,可惜呀,弄到

部隊來都是好兵……」張萬和在歎息著。

  李雲龍不滿地說:「都打成這樣了,你怎麼不出動部隊制止一下?還在看熱鬧?」老

張怒道:「你他媽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沒有中央軍委的書面命令我敢出兵?中央文革叫

支持左派,他媽的都說自己是左派,老子支持誰?本來打得還沒這麼熱鬧,不過是磚頭瓦

塊兒的扔來扔去,充其量用冷兵器過過招。好嘛,江青同志一句話,文攻武衛嘛。這下子

可麻煩了,兩派都來了勁頭,越打越熱鬧。我的部隊的槍全被搶了,武器庫也被砸開了,

人家武裝到牙齒,我們倒他媽的成了赤手空拳的老百姓。」李雲龍聽了皺著眉頭半晌說不

出話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老張,這形勢不對呀,不是說『文化大革命』嗎?咋就文

著文著動開了武呢?主席這是咋啦?咋就不管管自己婆娘呢?」

  電話裡老張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頓時低了八度:「老李,你他媽的瘋啦,

這種話也敢說?告訴你,這話到我這兒就算是打住了,別人那兒可千萬別發牢騷……」李

雲龍不屑地說:「瞧你狗日的這個兔子膽,用手摸摸褲檔,尿褲子了沒有?我還以為當年

的張萬和是條漢子呢,鬧了半天也是他娘的兔子膽……」他不等老張的回罵「啪」地掛了

電話。

  他又把電話掛到孔捷那裡,孔捷不知剛和什麼人發過火,說話沒遮沒攔,火氣很大:

「老李,我越想越不對,媽的個×,準是中央出了奸臣。這麼多老上級、老戰友都他媽的成

了反革命,戰場上沒被敵人打死,媽了個×,倒讓自己人給幹掉了。要是這也叫革命,那小

鬼子和國民黨就都是革命派啦,媽的,惹急了老子,老子帶部隊南下,來個『清君側』,

斃了那幫奸臣。」李雲龍說:「老孔,說話注意點兒,我可不想看著你倒霉,咱們當年的

老夥計沒剩幾個啦,你要出點兒事,我連個能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了。」孔捷氣哼哼地說

:「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這輩子死過幾次了,反正命是白撿來的,我怕什麼?」李雲

龍岔開話題:「你那裡情況怎麼樣?國境線上壓力不小吧?」「媽的,陳兵百萬,光坦克

師就幾十個。說實話,真要打過來,我這個軍只能支撐幾天,部隊的裝備和訓練太差了,

成天淨練嘴皮子了,哪有工夫搞訓練。不怕你笑話,給我們軍裝備的坦克還是T-34型

呢,二戰時的破玩藝兒。國境線那邊可是清一色的T-62。真要幹起來,只好像咱們當

年那樣抱著炸藥包往上衝啦。你猜我這些天老在想什麼?我在想丁偉,還記得當年軍事學

院他的畢業論文嗎?我越想越覺得這傢伙是個人物,有預見性,有大戰略思想。你琢磨琢

磨,現在咱們的北線防禦、兵力和裝備部署和他當年的設想幾乎一樣。當年的假設敵人現

在可成了真正的敵人,你不得不佩服丁偉的戰略預見性和勇氣。唉,丁偉呀,這傢伙現在

不知怎麼樣,五九年以後就失去了聯繫,聽說是坐了幾年牢,職務一搐到底,回大別山種

地去了。我托人去大別山找過,啥消息也沒有。中國的事就是這麼怪,昨天還是將軍、大

軍區的參謀長,今天一削職為民成了普通老百姓,就橡一粒沙子掉進沙堆,再想找可費了

勁啦。算了,不提這些,說說你吧,你小子的脾氣比我也強不了哪兒去,這年頭說話要留

神點兒,你不比我,老子這裡是大軍壓境,一線防禦靠我撐著呢,一般沒人敢找我的麻煩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開口。」

  李雲龍想了想,說:「我現在還好,不過,將來要有個風吹草動,我會讓我的幾

個孩子去投奔你,你得給碗飯吃。」孔捷動了感情:「放心吧老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

子。還有什麼事?」李雲龍說:「還有,我岳母的情況你都知道,被劃為右派後到興凱湖

農場勞改,後來就在那兒就業了。老人家神經受過刺激,不太正常了。本來我想把她老人

家接到我這裡來,沒想到又趕上『文革』了。相比之下,勞改農場倒成了保險箱。這個農

場在你的防區內,請你關照一下,將來萬一我這裡出了事,你要想法把老太太接出來,替

我給老人養老送終。晦,想想心裡怪不是滋味的,人家把這麼好的女兒嫁給我,我李雲龍

硬是沒讓老人家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想想就愧得慌,這件事你得替我辦。」孔捷說:「沒

問題,我防區裡的事我說話還算話。可是……老李,我咋聽你說話有點兒像交待後事呀?

老夥計,別嚇唬我好不好?你堂堂的野戰軍軍長當著,能有啥事?」李雲龍說:「這叫做

有備無患,懂不懂?好啦,我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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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9 16:53:25 |只看該作者
李雲龍剛放下電話,電話鈴又催命似的響起,是鄭秘書打來的,他向李雲龍報告

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昨天夜裡,對峙中的造反派組織就像是雙方約定好了一樣突然行

動,野戰軍、省軍區部隊、武裝部,公安局,總之凡是能找到武器的地方全部遭到衝擊。

由於沒人敢下令自衛,各部隊的軍事主官都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戰士們手中的武器被

搶。李雲龍的部隊有兩個團幾乎成了赤手空拳。他聞訊大怒,險些把電話話筒給砸了,嘴

裡連聲罵道:「反了,反了,老子從帶兵那天起,繳過小鬼子的械,繳過國民黨的械,還

從來沒讓人家繳過械。」他把電話直接掛到E團,對團長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就算沒

有軍委的命令,你不敢開槍。可你用槍托,用拳頭也能對付這些造反派。你手下有300

0多訓練有素的戰士,就算他娘的打群架,也吃不了那麼大的虧呀,你這個團長是吃乾飯

的?」E團團長也窩了一肚子氣,他發牢騷道:「1號,我向軍部請示過,馬政委叫我們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能拿著語錄本宣傳毛澤東思想,你向誰宣傳?人家能聽你的?造

反派說啦,中央文革小組號召我們『文攻武衛』,反革命組織已經武裝起來,磨刀霍霍了

,我們再不自衛就要犯路線錯誤了。軍長,人家比咱們能說,我是沒辦法啦,你把我撤了

吧。」李雲龍說:「撤你的事以後再說,現在你得堅守崗位,把你的部隊管好。」「這點

我也做不到,我的哨兵站崗只能帶著語錄本,這樣的哨兵還不如稻草人呢。現在我們營區

裡跟集市似的,誰想進來就進來逛逛。今天上午有個老漢趕著一群羊進了軍營,說是我們

訓練場上的草長得好,這麼好的草地也別糟蹋了,他老人家以後要拿這兒當牧場了。」團

長無精打采地說。

  李雲龍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大批的武器被搶,社會治安已

不復存在,這是在後方城市裡,要是在一線防禦的部隊,這些部隊受到衝擊,後果不堪設

想,武器裝備一旦被搶,整個防禦體繫馬上會土崩瓦解,駐守金、馬、大二擔等諸島的敵

軍可以輕鬆地長驅直入。就算這種情況不會發生,隨著軍事禁區被衝擊,敵方的間諜和特

工部隊也會乘機潛入。部隊的永備火力點、秘密工事、炮位、雷達站等這些軍事秘密將再

無秘密可言,多年的慘淡經營將毀於一旦。

  近十年來,海峽兩岸的軍事對峙從大規模炮戰、海空戰轉為冷戰和宣傳戰。在這期間

,滲透與反滲透的特種作戰、宣傳戰加心理戰成為主要手段,在以往的較量中,李雲龍勝

多敗少,始終佔著上風。而現在,內亂四起,強敵壓境,李雲龍算是真正體會到身處東北

國境線上承受著巨大壓力的老戰友孔捷將軍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暴躁。

  夏天,這個城市爆發了一場大戰,整個城市被一分為二。東區被「紅革聯」佔據,以

工學院為核心陣地,層層設防,早已斷絕交通的街道上,設置了沙包堆成的街壘,蛇腹型

鐵絲網,用鐵軌焊成三角支撐物的防坦克樁,馬路兩側的樓房窗口裡伸出黑洞洞的重機槍

槍管,街心新構築的地堡裡埋伏著執火焰噴射器的射手。

  西區是「井岡山」的地盤。這個組織的成員多是來自這個城市西郊工廠區的產業工人

,人多勢眾。其中很多工人都是復員軍人,有不少是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的老

兵,這些人槍打得准,也懂得戰術,有實戰經驗,戰場心理素質很穩定。「井岡山」的頭

頭(按當時的時髦稱呼應該叫『1號勤務員』)叫鄒明,是個前志願軍團長,參加過長津

湖之戰,許多美國老兵的回憶錄裡稱此戰為「地獄之戰」,可見此戰之慘烈。戰後,鄒明

的團隊受到過志司的嘉獎。身為一個和世界最強大的軍隊交過手的中級指揮員,鄒明對於

戰爭的理解有了更新的認識。一個人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事,莫過於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

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他是為戰爭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最大的願望就是靠戰功成為

將軍,率領大軍和敵人浴血戰鬥。但鄒明的運氣不太好,他的雄才大略還沒來得及施展,

戰爭就結束了。回國後,鄒明轉業到本市東風機械廠,委委屈屈地當個副廠長,對此,他

深感命運的不公平,很有點兒壯志未酬的感覺。誰料「文革」初期,他的命運出現轉機,

所有的廠級幹部都被作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揪出了,根紅苗正的鄒明便脫穎而出,

成了本市最大的造反組織的「1號勤務員」。大規模武鬥的興起,使鄒明有點「天降大任

於斯人」的感覺,英雄到底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似乎沒把對手放在眼裡,當他得知對手在

東區構築防禦工事時,他只是輕輕地笑笑,他的理論和拿破侖、巴頓之類的名將不謀而合

,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他不打算在防禦上下工夫,一個小小的東區,總不會比美國陸戰

一師還厲害吧?他有些膩歪地想,最煩人的是拿下東區後拆除那些防禦工事可夠麻煩的。

「紅革聯」「的戰術是雞蛋撞碌毒,撞不碎也要濺你一身蛋黃,招你膩歪。

  鄒明的輕敵終於使「井岡山」遭受到重大損失。他萬沒想到,勢單力薄的「紅革聯」

竟敢主動向西區發動攻勢,而且戰術極為老道,由復員軍人組成的若干支突擊隊秘密運動

到「井岡山」的眼皮底下,隨著一顆紅色信號彈的升空,突擊隊突然發起攻擊,幾聲巨響

,幾個主要火力點被早已放好的炸藥包送上了天。「井岡山」倉促應戰,所有的火力點都

噴出火舌,輕重機槍組成的交叉火力來回掃射,企圖封住被炸開的缺口。沒想到對方的突

擊隊只是佯攻,引誘你暴露火力點,緊跟著「井岡山」的火力點就被一發82式無後座力

炮彈送上天,直瞄火炮角度夠不著的火力點,被嗖嗖落下的82式或60式迫擊炮彈所覆

蓋,黑暗中炮彈的炸點開出絢麗的花朵,爆炸的衝擊波和橫飛的彈片妻時將人的肉體撕碎

,將碎骨、殘肢和肉塊送上樹梢和樓房的樓壁上。「井岡山」的弟兄們多數都沒見過這陣

勢,因為這種殘酷的實戰畢竟和以往他們在電影裡看見的戰爭場面不一樣,起碼是缺少浪

漫色彩,一個剛才還活生生的人轉眼就成了貼在牆上的碎肉,這種強烈的刺激除了久經沙

場的老兵,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恐懼,像傳染病一樣迅速蔓延,他們三三兩兩地鑽出一

線的防禦工事向後方逃去,「井岡山」的前沿陣地被迅速攻佔。這一戰,「井岡山」一派

傷亡慘重,死亡幾十人,傷者一百多號,連鄒明的指揮部也挨了一發迫擊炮彈,幸虧鄒明

還保持著我軍指揮員親臨火線的傳統,當時沒在指揮部,不然早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紅革聯」一戰得手,士氣大振,他們把前沿陣地向西推進500多米,還繳獲了大

量的武器彈藥。策劃這次軍事行動的領導人杜長海獲得了極大聲譽,甚至有人很過火的將

他捧為「戰神」,連杜長海自己也有些過火,急忙召集了那些吹捧者:「這不過是場小戰

鬥,牛刀小試嘛,怎麼能叫戰神呢?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才是真正的軍事天才,他們都沒敢

稱自己是戰神,我杜長海往哪兒擺呢?不能這麼叫,這太不嚴肅了。」就這樣,他偉大的

謙虛和軍事才能贏得了本派所有成員的尊敬和崇拜。

  杜長海也不是平庸之輩,他也是個參加過朝鮮戰爭的前志願軍炮兵副團長。上甘嶺戰

役時,他所在的炮兵部隊和美軍的炮兵進行過當時世界上最高水平的炮戰,隨著主峰陣地

的反覆易手,雙方的炮火硬是把山頭都削低了幾公尺,滿山的岩石都炸成了細細的粉末,

一腳踩上去能陷到膝蓋。杜長海當時接替了負重傷的團長,指揮炮群對敵縱深進行壓制性

轟擊,炮戰進行了十幾天,和美軍炮兵打了個平手。他的團隊受到志司的嘉獎。大概所有

當過軍人的人都是不甘寂寞的,「文革」一開始,社長海就參與了造反行動,由於他的資

歷和出身,他理所當然成了「紅革聯」的1號勤務員。杜長海是個極為固執的人,一條道

跑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他只認準了一點,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他從小給地主放

牛,後來參加了八路軍,是黨把一個放牛的窮小子培養成人民軍隊的副團長,轉業後又成

了某機關的副處長。他沒有理由不聽黨和毛主席的話,毛主席號召「造反有理」他杜長海

就造反,現在是黨號召革命左派「文攻武衛」,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保衛「文化大革

命」的勝利成果,他當然要拿起槍來進行戰鬥,聽黨的話是沒有錯的。

  由於專業原因,在搶奪武器的過程中,杜長海特別注意收集各種火炮,他太明白炮火

在戰爭中的威力了。炮兵是戰爭之神嘛。這次「紅革聯」首戰告捷,靠的就是炮火。杜長

海手裡還有張王牌沒有出呢,要是他手頭的十幾門122口徑榴彈炮和兩門152口徑加

榴炮來個痛快淋漓的齊射」井岡山「的老巢,東風機械廠就成了一片瓦礫了。杜長海不是

沒膽量這樣幹,而是認為時機還不成熟,他要達到戰術的突然性,準備在關鍵時刻來那麼

一次。

  那天夜裡,李雲龍在醫院裡被驟然爆發的密集槍聲和隆隆炮聲所驚醒,他向窗外望去

,見西區有幾處被炮彈擊中燃起大火。要在過去聽到這樣密集的槍聲,他早就激動起來了

,哪個將軍聽到槍聲能不喚起內心急於腸殺的渴望呢?但今天,李雲龍可沒這份興致,他

像守財奴一樣,傳來的每一聲爆炸都使他心裡一哆嗦。當他率部隊進入這個城市時,這裡

的一切都是破破爛爛的,近二十年的建設才有了今天的城市規模,這些造反派免崽子,閒

得難受要玩兒打仗遊戲,玩兒玩兒機槍、衝鋒鎗也就罷了,怎麼他娘的炮也玩兒上了?這

槍聲密的,照這個樣子一宿沒有幾十萬發子彈下不來,老子的部隊一年才兩次實彈射擊,

每個戰士才攤到五發子彈,好嘛,這些免崽子一夜就幹掉幾十萬發,這些敗家子喲,把這

一半的子彈給我,我能訓練出上百個特等射手。

  李雲龍再也睡不著了,腦子裡亂糟糟的。他這輩子經歷的凶險事多了,還從來沒像現

在這樣情緒惡劣過,一切都亂套了,無論是什麼人都有可能無緣無故挨一槍,你還不知道

誰是敵人。算了,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你就是把腦袋想裂了,也沒現成的答案。

  現在是需要行動的時候,不然要誤大事的,他可不想讓海峽那邊的老對手看笑話。他

抓起電話撥動了號碼盤,電話裡馬上傳來段鵬那熟悉的聲音:「1號,我一直守在電話機

旁,我估計您要找我。」李雲龍笑了:「看把你小子精的,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你怎麼

就認定我要找你?」「1號,看眼下這亂乎勁兒,我們特種分隊能閒著嗎?您要是有什麼

難辦的事,要演演戲的事,不找我找誰?」段鵬的聲音提高了八度:「1號,梁山分隊已

做好了一切戰鬥準備,隨時聽候您的命令。」李雲龍感到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這支他親手

組建的特種部隊又要出場了,眼下他還能靠誰呢。他只簡單說了一句:「你和林漢馬上來

醫院見我,注意保密。」

  半個小時後,段鵬和林漢走進病房。他倆都穿著便衣,右胳膊上都搭著一件軍用

帆布雨衣。李雲龍正在看報,抬頭望了他們一眼,淡淡問了一句:「又是哪個倒霉蛋撞到

你們槍口上啦?」他倆樂了:「1號,您真神啦,您怎麼知道的?」李雲龍微微一笑:「

打了一輩子仗,還能聞不出火藥味兒?你們的手槍用雨衣遮著,能遮住我的眼,可遮不住

我的鼻子,剛才開槍了?」段鵬笑嘻嘻地說:「剛才路過西區時,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

於舉著枝『半自動』拿我們當靶子,我吉普車的引擎蓋子都打穿了,我再不收拾他,就成

了他的槍下鬼了。您說,要死在這個毛頭小子手裡,還不讓人笑掉大牙,連海峽那邊的同

行都得笑話咱,不過我沒要他的命,只打穿了那個小子的屁股,他暫時退出武鬥算啦。」

李雲龍說:「那小子是哪一派的?」段鵬脖子一梗,滿不在乎地說:「這有啥?我管他是

哪派的,哪個混蛋再向我舉槍,我就打斷他的狗爪子。1號,你不知道這些從沒摸過槍的

混蛋,長這麼大第一次玩兒真槍,打死人還不用償命,這下可好,打人打順了手,見著過

路的手就癢癢。這還得了?再不收拾收拾他們,可就反了天啦!」李雲龍滿意地點點頭誇

道:「行!你這小子長出息啦,槍發給你們是幹什麼用的?就是自衛用的,人家想要你的

命,你還不敢還擊,那要槍於什麼?還不如燒火棍呢。」林漢開口了:「1號,讓我猜猜

您在想什麼。您大概是在考慮前線軍事禁區的安全。如果按照『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

命令,那咱們軍事禁區的警戒還不如紙糊的,隨便哪一派都可以進去逛逛。反正是一句話

,不使用武器就別想確保軍事禁區的安全。但一經使用武器就要有傷亡,鎮壓革命左派的

帽子咱們可算是戴上了。1號,您現在面臨著兩難選擇,我說得對嗎?」李雲龍點點頭說

:「你說得不錯,還有個重要問題,據我判斷,他們馬上要開始行動了,不行動也不行,

他們的仗快打不下去了。」「為什麼?」兩個部下問。

  「外行打仗消耗的彈藥是內行的十倍,你們聽聽這槍聲,連短點射都少,全是連發掃

射。也就是說,這些毛頭小子們不管是否發現目標,一扣扳機,不把一梭子打光不算完,

我統計了一下被搶的子彈數字,恐怕和今晚消耗的差不多。也就是說,過了今夜,他們彈

藥就成問題了,能搶的彈藥庫早搶過了,他們手裡又沒有兵工廠,再想弄彈藥,只能打軍

事禁區的主意了。」林漢說:「1號,我又學了一招,從槍聲密集程度和戰鬥的時間長短

去判斷對方的後勤支援能力,從而推導出對方下一步行動的可能性。這是指揮員必不可少

的綜合能力,我腦子總缺少這種邏輯推理的能力。」李雲龍毫不謙虛地說:「沒錯,所以

我能當軍長,你暫時還不行。」三個人都輕鬆地笑了。

  段鵬說:「這件事由我們來幹,我們倆各帶一隊人換上便衣,混入兩派組織,盡量做

做工作,制止他們的瘋狂念頭,能兵不血刃解決問題當然更好,要實在不行,就只好動武

了,反正兩派正在混戰,真出點兒問題也是對方干的。」李雲龍站了起來:「想得不錯,

不管是誰,誰打軍事禁區的主意,格殺勿論。要不惜一切代價制止武鬥的擴大,少和下面

的小嘍囉打交道,要接近那兩個造反派頭頭,這兩個混蛋也太不像話了,他們以為自己是

誰?還當自己是在朝鮮戰場?就算他們是當年戰場上的英雄,現在也蛻變成了混蛋,拿國

家的財產、老百姓的生命不當回事,你們去做做工作,用什麼辦法自己去定,反正是要使

他們改變那些瘋狂念頭,不要再打部隊武器的主意,要是執迷不悟,你們就管教一下,特

別是那個擅長使炮的傢伙,他的破壞力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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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李雲龍出院先回到家裡,他哪裡知道,他家後院成了武器試驗場了。他還沒

進院就聽見後院響起衝鋒鎗的連發射擊聲,他大驚失色,抬腳就往後院沖,警衛員小吳比

他的動作更敏捷,一眨眼工夫已經拔槍在手擋在他前面衝進後院。後院的情景使李雲龍大

吃一驚,後牆根處擺著一溜瓶子,他的兩個兒子加上趙剛的四個孩子正興高采烈地向瓶子

射擊呢。李健端著一枝英制「斯登」式衝鋒鎗,趙山端著一枝美制M-3式衝鋒鎗,這兩

個不知深淺的小子都把槍撥到連發位置,一扣扳機就是一個長點射,瓶子倒沒打碎幾個,

磚牆卻被打得百孔千瘡,一群弟弟妹妹正專心致志地往備用彈夾裡壓子彈。李雲龍差點兒

沒氣瘋了,這些混小子是在玩兒命呢,這麼近的距離向磚牆連發射擊,子彈在牆面上又彈

回來,這種「跳彈」每一發都能制人於死命。看來,這些孩子該挨揍了,再不管教管教,

他們明天就敢在屋裡玩兒炸藥包了。

  孩子們見李雲龍突然回來,便都有些傻了,他們呆呆地看著父親,不知父親該如何發

落他們。李雲龍卻和顏悅色地走過去,拿過M-3衝鋒鎗,熟練地擺弄了幾下,拔下彈夾

,退出於彈,關上保險蓋。他像老師講課似的說:「這種槍叫M-3式,美國造,194

2年開始大批量生產,槍身廣泛採用沖壓件,這在當時算是槍支生產的一大突破,生產成

本大大降低了,每枝只合當時的二十二美金,口徑11.43毫米,彈容量30發。哦,

那枝是英國造『斯登』式。你們看,這種槍設計得很有特點,它的彈夾不像別的衝鋒鎗那

樣從槍身下部插入,而是從左側插入,這樣就有個優點,臥姿射擊時可以把身子臥得很低

,減少中彈的危險。這兩種槍在抗戰後期,根據美國政府的《租借法案》曾大量裝備國民

黨部隊,解放戰爭時,我們繳獲了很多。解放後,這兩種槍退出現役,只發給民兵使用,

因為它無論是射程、殺傷力和精確度都已落後了。你們是從哪裡找來的?」

  李健見爸爸沒生氣,膽子便壯了不少,回答說:「是『紅革聯』發的,說要拿起

槍來保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果實。我們很多同學都領了槍,連有的小學生都領了。」

李雲龍氣得火直往腦門上撞,心說這些混蛋造反派們,真是無法無天了,竟然連孩子們的

性命也當成兒戲,不收拾他們一下還行?他克制住內心的憤怒,表面上若無其事地說:「

你們知道剛才李健和趙山的射擊方式叫什麼方式嗎?告訴你們,叫自殺式射擊,你們近距

離向磚牆連發射擊,這樣就把自己置於跳彈殺傷的覆蓋下,院子裡已無任何安全死角,一

個長點射七八發子彈,每發子彈的回彈方向都無規律可循,回彈的彈頭又撞在別的牆上繼

續回彈,甚至在三次回彈後仍然具有殺傷力,你們這些笨蛋居然沒有人受傷也算個奇跡了

。」趙山說:「爸爸,我們記住了,以後不再打了。」

  李雲龍說:「晤,記住了?現在道理已經和你們講完了,該談談處罰的問題了。

」說完他驟然變了臉:「李健、趙山,你們倆都是當哥哥的,同樣的錯誤,當哥哥的就要

比當弟弟的多承擔責任,因為你們年歲大。今天你們犯的錯誤很嚴重,弄些破槍回來在院

子裡胡打,我要是晚回來還不出人命?所以今天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們,不然你們永遠記

不住。」他解下皮帶說:「這樣吧,當哥哥的每人抽十下,當弟弟的每人五下,女孩子免

打改罰站兩小時,這還算公平吧?」李健和李康這兄弟倆挨父親的打有多少次連他們自己

都記不清了,他們已經習慣於這樣思考問題:惹了禍就得挨揍,這是非常正常的。可趙山

、趙高、趙水、趙長這兄妹四人從小沒挨過打,他們的父親趙剛從不主張打孩子。於是趙

山便壯著膽子抗議道:「打人不對,即使犯了錯誤也應該說服教育,這是我爸爸說的,他

從來沒打過我們。」李雲龍詫異道:「喂,還真是趙剛的種,才這麼大嘴裡就一套一套的

。我來告訴你,第一,現在我是你爸爸,既然是你爸爸,就有權揍你。第二,如果我不揍

你和兩個弟弟,那麼對李健、李康就不公平了,因為你們都犯了錯誤,怎麼能有的處罰有

的不處罰?那不成了見人下菜碟了?我不能把你們兄弟之間分成三六九等。至於趙水,她

是女孩子,女孩子是不能挨揍的,犯了錯誤只能罰站,這叫做尊重婦女,懂嗎?第三,你

爸爸已經把你們托付給我,就是同意我用自己的方式管教你們,咱家的家規裡從來就沒有

什麼『說服教育』這一條,犯了錯誤就該挨揍,就算當著你爸爸的面,我也照樣揍你。」

趙山想了想,覺得還算有道理,便說:「好吧,我認罰。不過事情是我先惹的,弟弟們只

管壓子彈,他們也怪冤枉的,他們該挨的皮帶我替了,行嗎?」李雲龍繃著臉搖搖頭:「

不行,我這裡賞罰分明,弟弟們犯的是挨五皮帶的錯誤,你和李健犯的是挨十皮帶的錯誤

,該是誰的就是誰的,誰也不能替。」趙山沒話說了:「爸爸,我先來……」

  客廳裡響起啪啪的皮帶抽在屁股上的聲音,五個男孩子咬住牙挨了自己應得的皮

帶數,誰也沒哭,他們已經明白了,在這個家裡,作為一個男人,哭總是件丟臉的事。趙

水那年十二歲,她在客廳裡足足站滿兩個小時,她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女孩子不能挨打,

但可以罰站,這是李家尊重婦女的家規。

  司令部會議室裡的會議桌是長方形的,桌面鋪著厚厚的綠呢子。會議室正面的牆壁上

掛著一幅巨大的軍用地圖,上面標滿了各種顏色的符號和密密麻麻的等高線、等深線。一

幅巨大的、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的紫紅色絲絨帷幕半開著,露出裡面的地圖。李雲龍坐

在會議桌的南側,這從來就是1號的位置。政委馬天生坐在會議桌的北側,兩人中間隔著

足有五米長的會議桌。

  李雲龍抽著煙,他手邊擺放著一個黃銅煙灰缸,是用152口徑的炮彈殼底部做成的

。他不停地彈著煙灰,兩眼炯炯放光,死死盯著對面的馬天生,彷彿想把目光變成一把刀

子,狠狠刺過去。馬天生安詳地喝著茶,用柔和的目光迎住對方滿含敵意的逼視,顯出一

副虛懷若谷的涵養和儒雅的神態。這是兩個閱歷不同、性格迥異的職業軍人的第一次交鋒

,也是遲早要發生的交鋒。兩個人誰也沒把對方放在眼裡,按李雲龍的想法,這個194

3年才入伍的新兵蛋子根本沒資格和他對話。1943年,抗戰都打了六年了,他當團長

都多少年了,馬天生那狗日的還是個新兵,老子打出的子彈頭比他吃過的大米粒都多,他

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爬到軍級的位子上?

  而馬天生對李雲龍的評價也不太高:一介武夫。資格老管個屁用?彭德懷、高崗、饒

漱石、劉少奇的資格哪個不老?現在怎麼樣?還不是都進了監獄?和他們比,你李雲龍算

個什麼?就算你能打仗,立過大功,那不也是過去的事了?那個時代早結束了。現在是一

個新的歷史時期,像你這樣頭腦簡單的將軍,也該被時代所淘汰了。和馬天生這類靠政治

起家的軍人相比,李雲龍的腦子確實簡單了些。他的致命錯誤就是太重資歷了,惟獨忽視

了一點,時代變了,金戈鐵馬,百戰沙場的時代早已結束了,戰塵落定後該是個玩兒政治

、玩兒權術的時代。「文革」初期黨內新倔起的一股政治力量中央文革小組,它的成員中

,資歷深的人的確不多,即使有也被逐漸淘汰出局了。而大多數成員的資歷都不值一提,

譬如大名鼎鼎的筆桿子姚文元,他簡直就沒有革命資歷,但這並不妨礙他的權勢如日中天

。古人有言: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便是這個道理。

  此時的李雲龍正憋著一肚子火,由於馬天生的表態,本市兩大派組織的矛盾迅速激化

,大規模的武鬥升級為戰爭,事情發展到現在,連軍隊都難以控制了。多方面的情報表明

,省軍區所屬的地方部隊由於公開表態支持「井岡山」,已和野戰軍部隊形同水火,「井

岡山」一派的武器幾乎全部來自省軍區的武器庫,省軍區部隊主動撤掉門崗,暗中派人通

知「井岡山」一派前來取武器。還有情報表明,在最近發生的大規模交火中,「井岡山」

組織的指揮系統中出現了一些身穿便衣的軍事顧問,在協助指揮作戰。這些人似乎都是職

業軍人,在戰術指揮、火力配備、工事的構築和諸兵種協同方面很專業。情況很明朗,省

軍區已暗中介入了武鬥,不但向自己所支持的一派提供了武器彈藥,還派出不少作戰參謀

協助指揮作戰。

  使李雲龍更為頭疼的是,在馬天生的默許下,野戰軍的一些部隊也暗中介入了武鬥。

「紅革聯」頭頭杜長海最近成立了一個坦克分隊,清一色的59式,原是軍屬坦克團的最

新裝備,不知怎麼搞的,全歸了「紅革聯」。是搶走的還是暗中送的?這點他馬天生應該

心裡有數。李雲龍剛剛得到來自特種分隊的情報,那個一見了炮就頭腦發熱的前炮兵副團

長杜長海,最近正在打軍屬火箭炮團的主意。這個團是後組建的,裝備的是130口徑的

自行火箭炮,那個瘋子杜長海要是得到這些火箭炮,對西區來一次齊射,那些爆炸後能產

生三千度高溫的炮彈會把半個城市淹沒在火海中。李雲龍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不管用什麼

手段,一定要制止這個瘋子。長時間的對視終於使李雲龍失去了耐心,他很不客氣的直呼

其名:「馬天生,本市武鬥打成這個樣子,你不覺得你應該負主要責任嗎?你有什麼權力

代表野戰軍表態支持某一派,反對某一派?你難道不懂組織原則?沒有經過軍黨委討論就

敢擅自作主?」

  馬天生微笑著反駁道:「李軍長,你因病住院期間,按我軍條令就是暫時停止行

使指揮權。我作為這個軍的政委當然要主持全部工作了。這點,你應該沒有異議吧?」他

停頓了一下,又軟中帶硬地說:「李軍長在住院期間大概沒看報吧?你恐怕對當前形勢缺

乏瞭解,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解放軍要支持革命左派,作為臨時主持工作的政治委員,我

執行中央文革的指示何罪之有?支持革命左派不是只用口頭上的支持,而是要拿出切切實

實的行動來,軍隊支左的意義是什麼?還不是因為軍隊是握著槍桿子的武裝集團?換句話

說,就是用槍桿子去支左,革命左派在遭到反革命組織的進攻時,解放軍就不能袖手旁觀

,就應該堅定地和左派站在一起,打退反革命組織的進攻。不如此,我們就要犯右傾投降

主義的錯誤,1927年大革命失敗,不就是因為陳獨秀的右傾投降主義下令工人糾察隊

放下武器造成的嗎?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呀。最近江青同志也肯定了『文攻武衛』的口號

,並做出了重要指示,江青同志是這樣說的:我記得好像是河南一個革命組織提出這樣的

口號,叫做『文攻武衛』,這個口號是對的……不能天真爛漫,他們不放下武器,拿著長

矛,拿著大刀,對著你們,你們就放下武器,這是不對的,這是要吃虧的,革命小將要吃

虧的。老李呀,你我都是受黨多年教育的老同志了,江青同志是誰?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

夫人呀,她的話是代表主席的呀,對毛主席的批示對中央文革的指示抱什麼態度,是關係

到無產階級立場問題,是大是大非的問題,在這點上是沒有調和的餘地的。」馬天生不溫

不火的、語重心長的一席話噎得李雲龍半天沒說出話來。

  一談政治問題、理論問題,李雲龍就處於下風了,他自己腦子也在糊塗著呢,能

找出什麼話來反駁?馬天生說的沒錯,支持左派和文攻武衛的口號又不是他馬天生發明的

,他執行中央文革指示也沒什麼不對。李雲龍一時說不清楚,但總隱隱約約感到有什麼不

對勁兒的地方,得慢慢理出頭緒來,軍隊的最高指揮機構是中央軍委,按照我軍的建軍原

則應該是黨指揮槍,那麼黨中央的政治局應該是最高決策機關了,但是且慢,現在又出現

個中央文革小組,一切政策性的批示均來自這個「小組」。它的權威似乎是至高無上的,

那麼中央政治局哪兒去了?是撤銷了還是解散了?沒人告訴你它的合法性是否還存在,同

時也沒任何文件表明中央文革小組算是最高權力機關。諾大的一個中國誰能鬧清楚最高權

力機關是什麼?別說李雲龍稀里糊塗,當時的中國沒幾個人能說清楚,誰要是傻乎乎的拿

著本《憲法》說中國的最高權力機關是人大常委會,這是憲法規定的,那麼大家肯定以為

這傢伙神經不正常,在說胡話呢。憲法是給外國人看的,拿到國際上意思意思就成了,誰

會摳著憲法叫勁。

  李雲龍昏沉沉猶如一盆漿子的腦子裡突然裂開了一道細細的裂縫,一道理性的微

光隱隱約約地透過縫隙射了進來,他似乎有點兒明白了,不能鑽進事物組成的亂麻裡去考

慮問題,你要跳出亂麻置身事外去考慮問題,別糾纏在表面的小事上。聽誰的,不聽誰的

,什麼是最高權力機關,誰是左派,誰是右派,誰革命誰反革命,這統統不重要,關鍵是

誰擁有了評判權和解釋權,斯大林那句話說的可謂精闢:「勝利者是不該受到責備的。」

想到這裡,李雲龍算是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事原本很簡單,是政治家們故弄玄虛,把原

本簡單的事弄得複雜化了。話又說回來了,要是光喊喊口號,寫寫大字報,革革文化的命

,那麼誰願意革命就革命好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問題是這兩個造反派頭頭已經不滿足

於革文化的命了,他們要搞武裝革命,而且動靜越鬧越大。要動用坦克大炮了。這就觸犯

丁大多數原本想過安分日子的老百姓的利益了。革命了一輩子的李雲龍終於對革命這個字

眼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制止這種胡鬧式的革命,儘管這樣做要承擔極

大的風險,甚至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李雲龍盯著對面的馬天生,突然覺得這傢伙挺可憐。他想,就算我李雲龍文化低,可

我學會了思考,可你狗日的倒是一肚子的學問,講起革命和理論來頭頭是道,可那是你思

考的結果嗎?你頂多是個學舌的鸚鵡罷了。你那些理論哪個是你自己思考出來的?他真的

可憐起馬天生來了。

  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和風細雨地說:「老馬,咱們應該商量一下,武鬥一定要

制止,再這樣打下去這個城市就完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你看是否可以這樣辦,第一,

馬上和省軍區聯絡,消除對立,聯合制止武鬥。都是解放軍嘛,怎麼能自相殘殺呢?第二

,確保軍事禁區、軍事機關、軍火庫的安全。宣佈如有衝擊上述目標者,格殺勿論。第三

,和省軍區協同行動,宣佈軍隊不介入地方派性爭端,共同收繳兩派的武器,這一點絕不

能含糊,必要時不惜動用武力。」馬天生認為今天李雲龍提出的幾點建議很不像話,他好

歹是個軍級幹部,怎麼連原則都不講了?這已經不是和馬天生個人的矛盾了,這是直接對

抗中央文革的行為,難怪毛主席說黨內有個資產階級司令部呢,軍內也一樣,這個李雲龍

對「文化大革命」的牢騷可不少,分明就是那個司令部的人,此人大不識時務,也早晚要

倒霉。

  馬天生拿出一份《解放日報》說:「李軍長,這是篇重要社論,題目是《「文攻武衛

」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口號》,我覺得我有必要給你念一段,算是咱們共同學習社論吧。你

看,社論指出:對於階級敵人挑起的武鬥,我們一是反對,二是不伯。我們對付的辦法,

就是『文攻武衛』,我們一方面文攻,擺事實,講道理,從政治上揭露、孤立、批判、打

倒敵人,教育受蒙蔽的群眾,一方面武衛,當一小撮反動傢伙拿起棍棒刀槍向我們撲過來

時,我們就給予堅決反擊,直到對他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徹底粉碎其猖狂進攻……好,

咱們就學到這裡。老李,我認為你剛才的幾點建議是極端錯誤的,是和中央文革小組的精

神背道而馳的。因此,我不同意。第一,省軍區一些負責人屬於隱藏在軍內的走資派,他

們公開支持反動組織『井岡山兵團』,向他們提供武器彈藥,並派出作戰參謀指揮武鬥,

這是向無產階級專政的猖狂進攻,他們的行為已經走向了反面,這筆賬早晚是要和他們清

算的。第二,有消息表明,近日中央文革要對本市的問題進行表態,將宣佈『紅革聯』為

革命左派,支持革命左派是我們野戰軍義不容辭的責任。在左派遭到反革命組織的進攻和

屠殺時,如果我們坐視不管,那還要我們解放軍幹什麼?第三,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是

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對付『井岡山兵團』這樣的反動組織,

應毫不手軟地進行反擊,絕不可有婦人之仁。城市打平了是小事,將來可以重建,我們不

可只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現在死幾個人是值得的,如果反革命分子得逞,我們干百萬

人頭就要落地,紅色江山就要改變顏色……」

  李雲龍終於忍耐不住了,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吼道:「馬天生,你少他娘的賣

狗皮膏藥,這些狗屁話我聽得多了,用不著你來上課,誰是左派,誰是右派不是你說了算

,也不是中央文革說了算,不管是哪派,只要我李雲龍一天在這個位於上,誰敢衝擊軍事

禁區,搶奪武器,誰想毀了這座城市,我就堅決鎮壓,絕不客氣……」他掃了馬天生一眼

,兩眼射出寒光,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邊,哪個狗娘養的想吃裡扒外,

挑動武鬥,想靠這個找台階向上爬,拿國家財產、軍隊的榮譽、老百姓的生命當自己晉陞

的台階,不管是誰,老子就像宰雞一樣宰了他。」就算馬天生再有涵養,也被李雲龍粗魯

蠻橫的態度深深激怒了,他猛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地說:「李雲龍,你不要太狂妄了,

就憑你剛才說過的話,就可以定你個現行反革命,你對抗中央文革,對抗『文化大革命』

絕沒有好下場。」李雲龍傲慢地把雙臂抱在胸前冷笑道:「老子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出的

話就沒有打算收回去,這條命反正是揀來的,已經白賺了二十多年了,這個腦袋子彈都不

怕,還伯你的帽子?你這話也就是嚇唬牆窟窿裡的耗子。值班參謀。」他大吼道。一個值

班參謀進來,立正敬禮,聽候指示。

  李雲龍命令道:「通知各部隊進入一級戰備,今後不管是哪派組織,誰敢衝擊軍事機

關、軍事禁區,搶奪武器,一律開槍射擊,格殺勿論。我負責任,去執行吧。」「是!」

值班參謀轉身就走。「回來!」馬天生站了起來,正色道,「除了中央文革小組,誰也無

權下達這種命令,我宣佈,這個命令無效。」李雲龍像沒聽見一樣,正用打火機點煙,這

是老習慣了,他的命令一經下達,就絕不重複第二遍。值班參謀向馬天生敬個禮說:「對

不起,馬政委,按照我軍條令,我只能執行1號首長的命令,請原諒。」參謀再次敬禮轉

身退下。

  馬天生覺得自己的血壓在迅速升高。太陽穴附近的血管被血液衝擊得崩崩跳動,他臉

色發白,手指哆嗦著指著李雲龍說:「李雲龍,你不要一意孤行,你無權下達這種命令。

我要直接向中央文革小組匯報,你這是擁兵自重,對抗中央,這絕沒有好下場。」李雲龍

戴上軍帽冷冷地說了句:「請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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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9 16:5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出乎李雲龍的意外,馬天生自從上次和他大吵了一架後,似乎並沒記仇,每天見面還

總是和顏悅色地打招呼,顯得很有涵養,好像他倆之間從沒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相比之下

,李雲龍就做得差多了,他是個不會掩飾內心活動的人,心裡若是不愉快,便一定要表現

出來。以前的老政委孫泰安是個老好人,脾氣好,沒野心,凡事總順著李雲龍,還處處維

護李雲龍的威信,所以兩人之間從沒發生過爭吵,彼此相安無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李

雲龍是被孫泰安「慣」壞了。

  而馬天生就不同了,他認為自己是個堅持原則的人,凡屬於自己分內的工作,他

絕不允許別人插手,有什麼需要拍板的事,也絕不徵求李雲龍的意見,自己做主就是。他

和李雲龍第一次見面時曾很客氣地稱李雲龍為老同志,希望多多幫助,聽得李雲龍心裡還

挺受用,可日子長了,李雲龍發現馬天生當初的話不過是客氣一下罷了,他根本沒什麼需

要李雲龍「幫助」的,只是把李雲龍當成一個平級幹部相處,既不顯得疏遠,也不特別尊

敬。甚至也不像開始那樣稱他為「李軍長」,而是很隨便地稱「老李」。這種缺乏禮貌的

行為使李雲龍很不滿意,總在心裡嘀咕:老李?那是你叫的嗎?娘的,一個小小的少校如

今也和老子平起平坐啦。這他娘的到哪兒去說理?

  馬天生成天忙得很,他的工作很繁瑣,比如組織毛澤東思想講用會,連隊的「一幫一

、一對紅」活動,著重培養一些基層連隊的學習毛著積極分子,組織部隊幫助農民搞春種

秋收,抗旱抗洪。據基層幹部反映,馬政委在助民勞動中的確身先士卒,有一次競累得昏

倒在田頭。他自律精神很強,煙酒不沾,沒有任何個人嗜好,除了重大場合,他平時總穿

著一身補著補釘的舊軍裝。他調來的時間不長,就幾乎走遍了所有的基層連隊,在戰士們

眼裡,他像個和藹可親的連隊指導員,和戰士們促膝談心,噓寒問暖,親自把病號飯端到

生病戰士的床前,感動得那個戰士流著淚一遍一遍地高呼:毛主席萬歲!還有一些家庭生

活困難的戰士曾接到家裡的來信,聲稱接到了匯款,家庭困難已解決,希望安心服役云云

。那些家庭受到幫助的戰士都認為,匯款人很可能是下來蹲點的馬政委所為。因為只有馬

政委和他們談過心,詢問過家庭情況。還有一些夜裡上崗的戰士,都見過馬政委屋子裡到

深夜還亮著燈光,有好事者扒著窗沿探望過,見馬政委正捧著毛主席著作在聚精會神地讀

著。

  鄭秘書有一次去馬天生家送文件,回來後告訴李雲龍,馬政委家裡空蕩蕩的,除了幾

件公家配發的傢具外,幾乎什麼也沒有,連床上的被褥都是有補釘的,可他有很多書籍,

鄭波掃了一眼,只記住幾本,有《自然辯證法》,有《一八七一公社史》、《帝國主義是

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國家與革命》,似乎還有黑格爾和斯賓諾莎的著作,書名沒看

清。鄭波是這樣評價的:「看得出來,馬政委是個理論型的幹部,文化水平很高,從藏書

上能看出來,我以前也去過老政委孫泰安家,孫政委沒有藏書,除了『四卷』,只有本艾

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從理論水平上看,這兩個政委是沒法比的。」

李雲龍聽著不大入耳,便陰沉著臉道:「鄭秘書,我是不是該和幹部部打個招呼,調你去

馬政委那裡工作呀?」此話一出口,鄭波就住了嘴,從此再也不提馬政委的藏書和理論水

平了。

  除夕那天,馬天生在全軍團以上幹部會上做政治動員,提出要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

」,李雲龍在一旁插嘴道:「同志們要正確理解馬政委的意思,什麼叫『革命化的春節』

?就是艱苦樸素,不許吃好的,你七碟八碗,大魚大肉,那還能革命嗎?告訴你們,修正

主義就是這麼出的,成天吃他娘的土豆燒牛肉,能不修嗎?所以,今年的春節要突出政治

,要億苦思甜,大魚大肉你們就別想了,各師團要以連隊為單位吃憶苦飯,請老貧農、老

工人來憶苦,來倒倒苦水,昭,還有件事,各單位的政工幹部要嚴格把關,老貧農、老工

人沒文化,說著說著腦子就容易糊塗,我聽說上次炮團開憶苦會就出了問題,憶了半天硬

是憶到六○年去了。這像話嗎?幸虧是沒文化的老貧農,要是從有文化的馬政委嘴裡說出

來,那還不成了反革命?同志們別笑,這有什麼好笑的?針尖大不大?要是放在政治上,

就比他娘的磨盤還重,你們還別不信,打個比方說,也許你是個好人,可平常得罪過人,

有人恨你,就老琢磨你,可你小子又不長眼,說話不注意,惹出政治上的麻煩,人家不揪

你小辮子揪誰?誰讓你不長眼?這反革命你不當誰當?要真到了這步田地,我這個當軍長

的也救不了你。你是活該。好啦,我就說這些,馬政委還有什麼要說的?」

  身為政委的馬天生本來是會議主持者,誰知李雲龍一通喧賓奪主,信馬由韁的胡

扯,把他稀里糊塗變成了旁聽者,而李雲龍倒成了會議主持者,臨了還裝模作樣問他有什

麼要說的,他沒什麼要說的,心說你說了這麼多,我還有什麼說的?不是都讓你說了嗎?

馬天生清了一下嗓子道:「剛才軍長做了指示,我舉雙手贊成,吃憶苦飯的形式很好,大

家要通過這種形式認識到我們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希望大

家能通過憶苦思甜化作工作上的動力,在新的一年裡有個新氣象,深入開展『文化大革命

』這場運動。好,我看就這樣吧,散會!」李雲龍又來了事:「司令部和政治部的幹部都

留下,別的人都快點兒退。」馬天生坐著沒動,冷眼注視著李雲龍,想看看他還要幹什麼



  「大家都往一塊兒坐坐,別坐那麼散,魯副主任,你們倆在後面嘀咕什麼呢?有話拿

到桌面上說,咱這裡暫時還沒出現階級敵人,用不著成天琢磨……」李雲龍沒好氣地招呼

道。軍官們都笑了起來,政治部副主任魯山漲紅了臉申辯道:「軍長,我正問憶苦飯的做

法呢,沒琢磨人……」「你就是琢磨也沒關係,你們政治部不就是幹這工作的嗎?不說這

些了,咱們言歸正傳。今天的億苦飯,司令部和政治部放在一起,飯後要組織學習,學『

老三篇』,革命化的春節嘛,就得這麼過,誰也別想弄上兩口憶苦飯就回家吃魚吃肉,這

是欺騙組織,門兒也沒有。大家不是都配了對兒嗎?笑什麼?『一幫一、一對紅』,不是

配對兒是什麼?別淨往歪處想,學習時以對兒為單位,先進的幫落後的,一塊兒紅起來,

不能讓落後的把先進的拉下水,成了一個水平,那叫『爺兒倆比雞巴——一個鳥樣』。」

  軍官們大笑起來,他們早聽慣了軍長的粗話,都覺得很生動,一點也不枯燥,只

有馬天生和魯山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既然大家都配了對兒,我也不能例外,也要配對兒

,找誰配呢?看來只能找馬政委了……」下面又是哄堂大笑。因為這種結對子有個不成文

的慣例,一般都是先進的主動找落後的結對於,軍長顯然覺得自己是先進的,而政委卻成

了落後分子,在這些軍官看來,軍長和政委才真是「一個鳥樣」,誰幫誰呀。馬天生沒想

到李雲龍會主動找他結對子,他知道李雲龍對自己很有些看法,馬天生又何嘗不是這樣,

兩人個人之間矛盾越來越深,以至工作上的分歧越來越大。馬天生調來時間不長,根基尚

淺,還是很願意和李雲龍緩和一下矛盾。

  他站起來很誠懇地說:「我願意和李軍長結對子,希望得到李軍長幫助,共同進步。

」李雲龍見馬天生同意了,便拍板道:「好,這件事算定了,憶苦飯由我來安排。大家準

備好『老三篇』,學它個通宵,大家有不同意見沒有?」「沒有!」大家齊聲道。心說有

意見又怎麼樣?誰敢說不願過「革命化的春節」?

  李雲龍找到軍部食堂的炊事班長,問道:「會做憶苦飯嗎?」「報告軍長,那東西好

做,弄點麩子,再切點白菜幫子放在一起蒸一下就行了。」「吃這麼好的東西還憶個啥苦

?舊社會窮人到了災年能吃上麩子就餓不死啦,不行,你給老子想想,觀音土有嗎?」「

哎喲,這可沒地方找去。」「對了,你小子是什麼出身?」炊事班長挺起胸道:「雇農,

百分之百的無產階級。」「那你家災年時都吃過啥?」「聽俺爹說,吃過野菜、榆樹錢兒

,還吃過樹皮,對了,軍長,你們長征過草地時不是吃過皮帶草根嗎?吃草您是行家呀,

您選幾樣草,俺那兒還有雙破皮鞋呢,把它剁巴剁巴給煮了不就行了。」李雲龍往院子裡

一指:「那都是什麼植物?就吃它吧。」炊事班長伸出脖子看了一下,倒吸一口涼氣:「

老天,那是做麻袋的麻稈,還有向日葵稈和辣根草,還不是新鮮的,都乾透了。軍長,您

不是開玩笑吧,那能吃嗎?」「誰說不能吃?你小子不是問我過草地時都吃什麼嗎?告訴

你,就吃這個。就這麼辦,弄點麻稈、向日葵稈、辣根草剁碎了,再弄點稻殼,加上你那

雙皮鞋煮它一鍋。」李雲龍一錘定音。「可是……軍長,這成嗎?那稻殼根本煮不爛,肯

定拉嗓子,還有辣根草,又苦又澀,吃下去還竄稀,還有那麻袋……不,是麻稈……反正

今晚要靠這個過年,俺非挨罵不可。」炊事班長惶恐地說。

  「你咋不開竅呢?這不是憶苦嗎?吃大色大肉能億苦嗎?你們家在舊社會難道淨吃大

魚大肉?」「聽俺爹說,他給地主扛活趕上麥收時,饅頭、肉管夠,有時還給酒喝呢。」

「胡說!我看你小子在美化地主,小心老子組織人批鬥你,快去,就這麼做。」炊事班長

執行命令還真不含糊,他做的「憶苦飯」比李雲龍想像的還要糟糕。除夕之夜,老貧農在

台上涕淚交流地訴苦時,李雲龍打了個盹,沒聽見說什麼。直到大家按憶苦會慣有的程序

唱起「憶苦歌」時才驚醒。

  天上佈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申。

  李雲龍半合著眼正不搭調地哼著歌,忽然聞到一股怪味直衝鼻子,原來是憶苦飯端來

了,他定眼一看,連自己都有點兒傻了,他沒想到自己親自定的食譜競如此糟糕。應該承

認,炊事班的刀功還是蠻過硬的,凡草本植物都剁得很碎,看不出本來的面目,皮鞋切得

像蘿蔔絲大小,最嚇人的是稻穀殼,這東西還保持著下鍋之前的模樣,支楞在碗裡,顯得

很鋒利。這是一碗黃不黃、綠不綠、粘粘糊糊,散發著刺鼻怪味的東西。自恃學過野外生

存,生吃過無數白蟻、蛇、蚯蚓之類東西的李雲龍,腸胃也翻騰起來。

  大家可能都有同感,因為當憶苦飯一端上來時,淒苦的歌聲一下子就零亂起來,連馬

天生都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眼前的那碗東西在發楞。李雲龍剛嘗了一口就卡了嗓子,費了很

大勁兒才強嚥下去,他心裡暗暗叫苦,有些後悔這惡作劇玩兒大了些。但事已至此,後路

是沒有了,硬著頭皮吃吧。他若無其事用筷子敲敲碗邊道:「嗯,還行,大家都體會體會

,舊社會勞動人民就吃這東西,咱們今天吃是為了不忘本。泡在蜜罐裡的人,不能總惦著

自己享福,還要去解放全人類,讓全世界的窮人,都泡在蜜罐裡。是不是呀?馬政委,我

這政治動員還可以吧?」「軍長說得對,大家別小看這頓飯的意義,這就是政治,是反修

防修最具體的措施。來,大家吃!」馬天生端起碗吃了一口。

  李雲龍心一橫,狼吞虎嚥地把碗裡的東西吞下去。軍長和政委都吃了,別人自然不好

再愣著,大家風捲殘雲地將自己碗裡的東西吞下。李雲龍又盛了一碗,嘴裡說著:「馬政

委再來一碗?」馬天生面色平靜地回答:「沒問題,咱們是『一對紅』嘛。」李雲龍吃完

第二碗抹抹噶,拍拍肚子,似乎意猶未盡:「吃飽啦。」他心裡一點兒也不慌,因為早備

好了「秘密武器」。當年學習野外生存時,蘇聯教官傳授過,一旦誤食了有毒的植物,要

馬上喝木炭灰水,這是一種催吐劑,能馬上引起嘔吐,誰知這招現在用上了。等李雲龍在

廁所裡把肚子裡的東西吐乾淨回到會議室時,發現馬天生的臉已呈灰白色,頭上不住地冒

汗,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馬政委,咱們先學哪篇呀?我建議咱們先學《為人民服務》怎麼樣?」李雲龍春風

滿面地問。「好啊,我來念……」馬天生強忍著不適翻開書。李雲龍暗暗吃驚,這傢伙還

真有點毅力。

  那天夜裡,這「一對紅」把「老三篇」讀了若干遍,還進行了討論。李雲龍聲稱和白

求恩同志握過手,他獨立團的好幾個戰士都是白求思同志治活的。「你看,去年春上到延

安,後來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職,五台山離我們獨立團的地盤不太遠,重傷號都往

那兒送,那次我去送傷員,碰見了白求思同志,高個子、大鼻子、眼珠子好像發藍……」

馬天生的話不多,他的臉色很不好,出了很多汗,李雲龍隔著寬寬的會議桌都聽見馬天生

腹腔中傳來的陣陣腸鳴聲。每隔個十幾分鐘,馬天生便猛地扔下書,很不禮貌地中止了李

雲龍的侃侃而談,竄進廁所。劇烈的腹瀉使馬天生的臉色由灰白轉為青綠。李雲龍似乎沒

注意這些,他又翻開了書,向馬天生徵求著意見:「現在咱們是不是該學《愚公移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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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紅革聯」1號勤務員杜長海近來常常有種異樣的感覺,其症狀是這樣的,神經中樞

總處於一種高度興奮的狀態,走路時腳底像是裝了彈簧,地心引力似乎有點不起作用了,

就像在月球上行走一樣,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他的腦子也處於半昏沉狀態,很像酒至半

酣的感覺,渾身像鼓足了風的船帆,有種飽漲感;連皮膚都有些異樣,任何觸摸都能引起

一陣陣使人顫慄的快感,猶如春風掠過湖面吹皺的水波。連他老婆都發現他有點兒不大對

勁兒,跟中了邪似的。從早到晚,不知疲倦,精神頭兒大得驚人,身為1號勤務員,他現

在可謂日理萬機了,這要在以前,以他的身板,早累成一攤爛泥了。可現在有點兒奇怪了

,怎麼這樣精力充沛?晚上在床上和老婆親熱起來竟沒完沒了,不折騰個大半宿不算完,

而僅僅一年前,他老婆還一口咬定杜長海患了陽萎呢,為此還差點兒離了婚,咋就現在成

了這模樣?還讓不讓入睡覺了?人和莊稼一樣,旱了澇了都不行。杜長海自己明白是咋回

事,這叫激情。人要沒激情,生活就太乏味了。只有時勢才能創造出激情。

  自從他轉業到地方當了一個機關的行政處長,可把他委屈死了,行政處是管理機

關後勤工作的,食堂、司機班、電話總機、水暖電工等工作都要一手抓。哪個環節沒幹好

都要挨罵,行政處是幹嗎吃的?連這點兒工作都做不好?他杜長海好歹也在朝鮮戰場上指

揮過炮兵團,他是個天生的軍人,真正的軍人是不喜歡和平環境的。一個有如此輝煌的軍

事生涯的副團長,怎麼能一輩子窩在一個機關裡幹些令人厭煩的後勤工作?部隊從朝鮮回

國後本來準備參加授銜,可一道命令下來,杜長海所屬部隊的番號被撤消了,本來能授個

中校軍銜的杜長海被迫轉業,壯志未酬啊,這輩子投身軍旅,本來應該是金戈鐵馬,氣吞

萬里,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可偏偏命運捉弄了他。

  他消沉了,這是個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的社會,所有的位子都有人捷足先登

了,一切都要論資排輩,耐下心來熬年頭,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也許這輩子就埋

沒在機關裡。而現在,命運終於給了他一個機會,以前被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舊秩序被摧

毀了,以前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相繼倒台,連他的頂頭上司,局長和黨委書記都被剃了

陰陽頭,掛起了大牌子,撅著□在八月的毒日頭下被批鬥幾個小時還一個勁兒地向造反派

點頭哈腰。杜長海以前對領導可是高山仰止般地尊敬,而現在,世界算是倒過來啦,舊秩

序被摧毀了,而新秩序還沒來得及誕生,這個機會是干載難逢的。中國的歷史已多次證明

,只有在亂世,小人物才有出頭的機會。歷史是個變幻無窮的魔方,在有限的空間裡不斷

地排列組合。既然有幸遭逢亂世,何不揭竿而起?為以後的權力再分配打些基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和「井岡山兵團」的戰鬥已進入相持階段。杜長海出色的步炮配合戰術使對方心

有餘悸,在短期內還無力展開新的攻勢。杜長海在抓緊時間完善自己的指揮系統,他設置

了司令部、作戰部、情報部、後勤部,四處網羅退役軍人,最好是當過作戰參謀的轉業軍

官。他要組建自己的參謀班子。想是這麼想,真要做起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復員軍人

倒是不少,但當過作戰參謀的轉業軍官可不多。

  人就是這樣,運氣來了你擋都擋不住。杜長海正為自己的參謀班子傷腦筋,一個轉業

軍官就自己找上門來。這是個一看就很精幹的傢伙,他名叫張重,曾在新疆軍區當過作戰

參謀,因和領導鬧矛盾,一賭氣便要求轉業。到這個城市後,還沒來得及分配工作,因為

復轉軍人安置辦公室的工作已陷入癱瘓,部隊發的一點兒轉業費已快花光了。他聽說「紅

革聯」是本市的左派組織,只希望運動結束後,能給解決工作問題。

  「打過仗嗎?帶過兵嗎?」杜長海一點兒客套沒有,開門見山地提出兩個問題。張重

的脾氣倒像個軍人,一點兒廢話沒有:「1962年中印邊境反擊戰,我指揮過一個營。

」「咱們談談戰術問題怎麼樣?」杜長海試探道。「現在沒有敵我態勢圖,連紙上談兵都

算不上。這樣好不好?借我輛自行車,我到雙方陣地附近轉轉,明天我做個沙盤,到時候

再談。」杜長海故意說:「現在雖然沒有大的戰鬥,可前沿冷槍不斷,到處都是狙擊手,

你去偵察可有危險呀。」張重淡淡一笑:「怕死還敢去當兵?再說,這充其量是場武鬥,

算不上戰爭。」「都使用過什麼武器?最精通的武器是什麼?」「所有輕武器都玩過。最

精通的大概是手槍吧。」社長海把手槍拍在桌上,說了句:「試試看。」張重倒也不客氣

,他抓起手槍「嘩」地頂上子彈,走到窗前向30米開外的電話線「叭!叭!」兩槍,電

話線被打斷兩根搭了下來。杜長海倒吸一口涼氣,平心而論,他自己可沒這本事。

  第二天,張重捧來一個精緻的沙盤,上面雙方的兵力佈防和火力點,臨時工事及敵我

態勢都標明得很專業。張重問:「還需要我講解一下嗎?」杜長海笑了:「算啦,你不用

講了,你現在是我的參謀長了,這個職務還算滿意吧?」張重倒是寵辱不驚,他面無表情

地說:「幹什麼都行,服從分配嘛,只是別忘了將來給我安排個工作。」杜長海面臨著一

個問題。經過幾次戰鬥,他手裡的彈藥消耗得差不多了。文攻武衛隊員們畢竟不是正規軍

,他們缺乏戰場經驗,膽子小,往往沒看見人影便將子彈潑水般地掃過去,到頭來戰果不

大,彈藥的消耗量卻是驚人的。杜長海手裡沒有兵工廠,彈藥補充成了大問題。再打駐軍

的主意已經不太好辦了,駐軍已加強了戒備,擺出了一副強硬姿態,曾經宣佈過支持「紅

革聯」的野戰軍,近來忽然態度暖昧,只是口頭上籠統地表示要支持「左派」,可光說不

練,什麼實際行動也沒有。據情報,野戰軍的領導層裡關於支左問題的態度不統一,那個

其頑不化的李軍長和堅決支持左派的馬政委鬧得形同水火。

  杜長海以「紅革聯」1號勤務員的身份求見李雲龍,他自信憑自己對革命事業的忠誠

和良好的口才能夠說服這個軍長支持自己的組織。李雲龍馬上回話了,可以來談談。杜長

海乘坐一輛「嘎斯69」蘇式吉普車,後面跟著一輛「解放」卡車,裡面坐著他的警衛班

,警衛班有二十多人,著裝一律是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頭戴柳條安全帽,胸前紮著三個彈

夾的帆布子彈袋,每人配備著56式衝鋒鎗和54式手槍兩大件,顯得很氣派。

  野戰軍司令部已進入臨戰狀態。大院門口堆起了沙包工事,前面擋著蛇腹形鐵絲網,

工事後面伸出幾枝重機槍的槍管。一個佩戴著值勤袖章的值班軍官一手拿著指揮旗,一手

拎著機頭已張開的手槍站在白色停車線後面,大門左右兩側各站著四個頭戴鋼盔手持56

式半自動步槍的士兵,軍官和士兵像鋼澆鐵鑄一般站得筆直,鋼盔下黝黑的臉上殺氣騰騰

,手上雪白的手套和刺刀銀色的光芒在陽光中交相輝映。就算杜長海見過大世面,此時心

裡也有些發毛,暗暗喃咕:媽的,到底是野戰軍,派頭就能壓死人。

  值班軍官聲稱他接到命令,只允許杜長海一個人進去,其餘的人應全部站在停車線外

等候,警衛班的弟兄們不幹了,他們群情激奮地嚷著,我們是警衛,頭兒走到哪兒我們就

跟到哪兒,一個軍部有什麼了不起?值班軍官似乎懶得和他們費口舌,只是乾脆地喝道:

「未經允許越過停車線的,一律格殺勿論,機槍準備。」沙包工事後傳來機槍的拉栓聲,

門口的八個士兵幾乎同時拉開槍栓,將子彈頂上膛。杜長海一見事情要鬧僵,忙揮揮手,

命令部下退到停車線外,自己走了進去。

  他在會客室裡足足坐了四十分鐘,在這期間連杯水都沒人給他倒,他的自尊心受到極

大的傷害。當李雲龍軍容肅整地出現在他面前時,杜長海條件反射般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以標準的軍人姿態立正敬禮,李雲龍冷冷地擺擺手:「你沒穿軍裝,行什麼軍禮?稍息吧

。」杜長海被一口氣噎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沒敢發作,他被眼前這個軍長的氣勢

展懾了,李雲龍披著一件1955年授銜時發的毛嗶嘰將軍風衣,兩腿微微叉開,雙手背

在後面,臉上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眼裡射出兩道寒光,刺得杜長海很不自在。

  李雲龍說話了:「聽說你在部隊當過副團長?哪個部隊的?」「××軍。」「哦,軍長

是孫瘸子吧?他是二野的老傢伙了。」杜長海說:「首長認識我們軍長?」「嗯,長征時

認識的,那時他是騎兵營長,這傢伙脾氣暴,愛罵人,成天日爹操娘的,他那條腿還瘸著

嗎?」「還有點兒瘸,聽說是參加西路軍時在河西走廊負的傷。」李雲龍說:「你找我有

事嗎?」「是這樣,我是以『紅革聯』1號勤務員身份來請求解放軍的支持,我們在反動

組織『井岡山兵團』的武裝進攻下,處境很困難,根據中央文革小組的精神,解放軍要支

持革命左派……」李雲龍打斷他的話:「我們不是表態了嗎?解放軍當然要支持左派,還

能去支持右派嗎?這點兒道理還能不懂?還用中央文革來教嗎?」「可是,我們需要的是

實際的支援,我們缺乏彈藥,缺乏重武器,缺乏通訊工具,還需要懂軍事的指揮人員,我

們的傷員需要得到部隊醫院的搶救治療,我們需要實際的幫助……」

  李雲龍豈能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發洩不滿呢。李雲龍強壓著怒氣,盡量

緩和地說:「哦,你還缺乏重武器?連59式坦克和152加榴炮都有了,你當過副團長

,應該知道我軍的兵力火器,像152加榴炮這種口徑的重炮,至少是師屬炮兵才配備,

你夠富的了,還想要什麼?是不是再給你幾顆中程戰術導彈?」他的口氣突然變得尖銳起

來:「你想過沒有?憑你手裡的重炮和坦克,再加上幾個基數的炮彈,一旦開火要炸死多

少無辜的老百姓?要毀掉多少建築和財產?同志哥,這裡不是朝鮮戰場,是我們自己的國

土,是我們自己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城市,你腦子一熱就要毀了它,這是犯罪……」「首

長,我不同意您的觀點,您為什麼只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呢?毛主席說:『在路線問題

上,沒有調和的餘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這兩個階級的大

搏鬥,大較量,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起來造

資產階級的反,是堅定的革命左派,而反革命組織『井岡山兵團』卻企圖復辟資本主義,

他們武裝到牙齒,殺害我們的戰士,向我們猖狂進攻,我們如果再不拿起武器,就要犯右

傾投降主義的錯誤。您是老紅軍,我軍的高級幹部,我尊重您的歷史,但是我也要指出,

您的思想已經跟不上時代發展的需要了,危險啊首長,不管您的資格有多老,功勞有多大

,如果放鬆了世界觀的改造,就會被歷史所淘汰,就會走向人民的對立面……」

  李雲龍嘴笨,還真有點兒招架不住,杜長海那兩片嘴挺利索,一套一套的,你還沒法

駁倒他。因為他的理論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來自最高決策層,中央文革的理論你能說它是

放屁嗎?李雲龍憐憫地望著這個頭腦簡單的前炮兵團副團長,他不是壞人,他真誠地相信

自己是堅定的革命左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衛毛主席、保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

果,他是真誠的,絕不虛假。李雲龍想,越是這樣的傢伙越危險,他的腦子已進入狂熱狀

態,什麼也聽不進去,惹出多大亂子也不管。死幾個人算什麼?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文

化大革命」成績是大大的,損失是小小的。亂了伯什麼?亂了敵人,鍛煉了群眾。大亂才

能達到大治……

  這些來自最高決策層的指示,每句話都能讓杜長海當做武器,把李雲龍噎得一楞

一楞的,你還沒法反駁他。李雲龍耐著性子椰榆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是老

粗,沒文化,理論水平沒有你高,你的幫助教育我記住啦。至於如何給你實際上的支持,

我看還是這樣,你不是有熱線直通中央文革嗎?你請中央文革給軍委下個命令,只要有軍

委的書面命令,別說給你武器彈藥,我這個小軍長給你當警衛員都行。你看,我才配一個

警衛員,你的排場比我大,硬是一個警衛班,軍區司令也不過如此嘛,來人呀,給我送客

……」他吼道。

  「井岡山兵團」的1號勤務員鄒明這兩天也正在為彈藥的事傷腦筋。他知道,雙方的

前沿陣地處於對峙狀態是由於雙方都缺乏彈藥,都無力發起進攻。這時,只要一方有了充

足的彈藥,均衡馬上會被打破,雙方實力的天平就會向一方傾斜。鄒明是個處世果斷的人

,他根本不想徵求任何人的意見,這種事需要的是決心和魄力。雖然省軍區暗中支持他的

軍事行動,可再不敢故意敞開彈藥庫讓他去搶了。據說省軍區上次的舉動已經挨了軍委的

批評,暫時不敢明著對「井岡山兵團」進行軍事援助了。現在惟一的辦法,就是打野戰軍

的主意。他知道野戰軍有個巨大的彈藥庫,把這個庫弄到手,今後幾年的彈藥都不用發愁

了。軍事禁區算什麼?以革命的名義是沒有什麼地方不能進的。別看駐軍荷槍實彈,如臨

大敵,聲稱已進入一級戰備,真要衝進去,他敢開槍嗎?向革命造反派開槍,他李雲龍還

要不要腦袋了?這是鎮壓革命群眾的劊子手,他敢擔這個責任嗎?不然,全國都在搶奪駐

軍的武器,怎麼就沒有一支部隊敢於開槍呢?

  鄒明連夜派出了一支幾百人的部隊,乘坐著二十多輛卡車向軍事禁區駛去。這支部隊

的成員全部來自西區,是東風機械廠的產業工人。其中還有不少復員軍人,他們手裡的武

器很雜,因為這些武器除了來自省軍區武器庫,還有一部分是來自本市武裝部的武器庫。

武鬥隊員們手裡的槍五花八聞,正規軍早已淘汰的日制38式步槍,歪把子機槍,蘇制P

PSH-31型衝鋒鎗,還有的就是解放戰爭時繳獲的美軍二戰時的裝備,像「湯普森」

衝鋒鎗,M1卡賓槍,都是40年代初美軍的裝備。這些武器由於長期磨損精確度差,故

障率高,子彈不通用,零件也不可互換,打起仗來能把人急死。前步兵團長鄒明為這件事

急得睡不著覺,這也是他痛下決心的原因,除了野戰軍的現役裝備,他還能想出什麼辦法



  車隊浩浩蕩蕩向郊區疾駛著,復員的老兵們浮想聯朗,彷彿回到了以往的戰鬥歲月,

沒當過兵的青年工人們更是激動萬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到哪兒去找這種機會,

手裡端著真傢伙,想打誰就打誰。此時的城市,即使在夜裡,也充滿了戰爭的喧囂。夜色

中時時升起一顆顆照明彈又徐徐落下,各種顏色的信號彈此起彼伏,隨風傳來零星的機槍

點射聲,拖著長長尾跡的曳光彈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銀亮的彈道……一個解放戰爭時參加過

天津巷戰的老兵在車廂裡大發感慨:真他媽的,又回到從前啦,當年陳長捷那小子車隊第

一輛卡車的駕駛員似乎沒聽見什麼動靜,卡車的兩個前輪胎就癟了,他猛地一腳踩住制動

器,卡車在慣性的衝力下歪歪斜斜地撞到路邊的電線桿子上,車上的武鬥隊員捂著撞疼的

腦袋大聲地咒罵起來。為了不耽誤時間,第二輛卡車猛打方向盤繞過第一輛車準備繼續前

進。誰知還沒來得及繞過拋錨的卡車,兩個前胎也突然沒氣了,兩輛卡車把窄窄的路面堵

得死死的。一個當過偵察兵的復員軍人,他的耳朵很靈敏,他好像聽見兩聲微弱的鈍響,

似乎很熟悉,他琢磨了兩分鐘,突然恍然大悟地叫起來:「媽的,前邊有人朝輪胎開槍,

這槍上安了消聲器……」武鬥隊員們憤怒起來,這是反革命分子在伏擊我們,弟兄們,開

火!隊員們跳下汽車展開散兵線向前方的黑暗中猛烈射擊,不同型號的槍支噴出長長的火

舌像金蛇狂舞,灼熱的彈殼四處崩濺……當所有彈夾都打空時,武鬥隊員們發現,對面黑

暗中沒有還擊的槍聲,他們面面相覷,開始懷疑起那個老兵的話是否是虛張聲勢。

  鄒明乘著一輛北京吉普走在車隊後面,聽到槍聲後,他命令駕駛員越過車隊衝到前面

,當他握著手槍從吉普車裡竄出來時,隊員們正端著空槍發楞,連他們自己也鬧不清是否

真有人向汽車輪胎開槍。鄒明到底是當過團長的人,他很果斷地命令隊員們把擋住路的兩

輛卡車推開,他憑直覺判斷,對面伏擊的人不會太多,不然。就不是這副光景了。十幾個

隊員衝過去推車,沒等推動卡車,前方又是幾聲微弱的鈍響,五六個隊員立刻中彈跌倒,

其餘的人馬上臥倒還擊,一陣速射後,前方又沒了動靜。鄒明發現了一件怪事,所有的中

彈者都是被子彈擊穿了小腿肚,腿骨雖然沒受傷,但子彈造成的貫通傷也夠嚇人的,彈頭

只在進口處留下一個不起眼的小洞,子彈出口處卻被撕下酒盅大小的一塊肌肉組織。鄒明

的心裡一動,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感到對面黑暗中潛伏著一種比他想像的還要強大的力量

,正在極其耐心地捉弄他,就像貓玩兒老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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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鄒明是1942年入伍的老兵,從戰士干到團長,經歷過上百次戰鬥,可謂久經

沙場了,可今天,他第一次嘗到恐懼的滋味,他感到自己像條放在砧板上的魚,正毫無辦

法地任人宰割。他手下的隊員們不知道鄒明正在想什麼,他們有種急於報復的願望,一部

分人正在拚命射擊,一部分人又在推車,鄒明猛地揮動手槍大吼道:「注意隱蔽!」然而

已經晚了,又是幾個隊員一頭栽倒,鄒明握槍的右手突然像遭到電擊,手槍發出一聲尖銳

的金屬哨音飛出三米開外,在一股巨大衝擊力的震動下,他的右手麻木得失去知覺。一個

隊員揀回了手槍,大家都驚駭的楞住了,一發子彈準確地打在槍管套筒上,套筒被打變了

形。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這仗沒法兒打了。對手是手下留情了,否則,憑對方的槍法,鄒

明就算有十條命也完蛋了。受傷的弟兄們畢競不是真正的軍人,貫通傷帶來的巨大疼痛使

他們顧不上面子了,傷員們都大聲哭嚎起來,隊員們的士氣迅速低落下去,況且傷員再不

抬回去治療,會失血過多造成死亡的。鄒明不再猶豫了,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撤!

  事後在總結會上,鄒明把玩著那枝幾乎報廢的54式手槍,心想,媽的,要說這是「

紅革聯」干的,鬼才相信。「紅革聯」要有這本事,仗就不用打了。這些神秘的槍手簡直

就像幽靈,真他媽的專業。鄒明在十幾年的軍人生涯中,似乎還沒見過這麼高水平的槍法

,槍手射擊位置隱蔽得極佳,連射擊時的口焰都用某種很專業的辦法消除了,消聲器成功

地掩蓋了槍聲,叫你根本無法察覺子彈是從哪個方向射來的。更令人不解的是當時處於黑

暗之中,黑暗中射擊,槍法競能如此出神入化,簡直不可思議。

  鄒明給一個老戰友掛了長途電話,這個老戰友在西南的一個兵工廠工作,從事的是輕

武器研究,老戰友仔細聽完鄒明的敘述,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那些槍手裝備了紅外

線瞄準鏡,現在一些發達國家的軍隊都裝備了這種瞄準鏡。在可見光是零的情況下清楚的

看見你。咦?真怪了,這種瞄準鏡我國別說裝備部隊,連科研樣品還沒出來呢,你怎麼能

見到?」鄒明不是傻子,他明白了,現在他最危險的對手不是「紅革聯」那些烏合之眾,

而是一個隱藏在暗處的強大力量,這個對手處事很有分寸,只是向他發出一種警告,似乎

在告訴他,如想要他的腦袋,就像探囊取物一樣,想到這裡,鄒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座城市的武鬥進入對峙狀態,城市的一條主要幹道——朝陽路成為兩軍陣地之間的

分界線。由於雙方都缺乏彈藥,所以沒有爆發較大的戰鬥,只是在雙方的前沿陣地出現了

大量的狙擊手,每幢建築物的每個窗戶都成了狙擊點,只要有個目標暴露在窗口超過30

秒鐘以上,立刻會被來自不同方向的子彈擊中。昔日繁華熱鬧的朝陽路現在變得死氣沉沉

,終日不見一個人影。大街東西兩側的樓房牆壁上,佈滿了蜂窩狀的彈孔和「八二」無後

座力炮的炮彈炸出的不規則狀的大窟窿,空氣中蔓延著濃濃的火藥味。南北走向的朝陽路

的南側是個丁字路口,路口的一座四層樓房後面,有一座高達八十多米磚砌的大煙囪,煙

囪的側面有鐵梯,可供單人上下,煙囪的頂部很寬敞。像個小平台。

  身穿便衣的李雲龍正手持望遠鏡趴在煙囪頂上向武鬥雙方的陣地進行觀察,他身邊趴

著一溜兒孩子,李健李康兄弟和趙山等兄妹四人。孩子們第一次參與這種冒險活動,心裡

既興奮又撲撲亂跳,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在李雲龍的望遠鏡裡,雙方的攻守態勢一覽

無餘,用沙包堆成的街壘工事,臨街樓房地下室窗口改成的暗射擊孔,還有一些精心偽裝

過的暗火力點,都收進了李雲龍的視野。

  當這個城市的武鬥處於萌芽狀態時,李雲龍沒太在意,他認為那不過是造反派們在打

群架,互相扔扔磚頭瓦塊兒,再急了眼玩兒玩兒冷兵器就差不多了。誰知這些造反派一玩

兒就收不住手了,機槍、衝鋒鎗都嫌不過癮,坦克和大炮都用上了,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政治觀點的分歧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用盡一切方法將對方在軍事上

打垮。此時,戰爭已經成了目的。李雲龍的心情很矛盾,從理智上講,他認為這種動槍動

炮的武鬥純屬胡鬧。但從感情上講,那久違的槍炮聲對他的確是種誘惑,做個不恰當的比

喻,猶如被去了勢的太監猛地見到陳橫在眼前的美女一樣,心中極度渴望卻不能為。身為

職業軍人,他對眼前發生的戰爭不可能無動於衷,即使沒有參與的可能性,也要做個內行

的評判者。一個職業軍人要時時抑制那種對戰爭的衝動,是件很痛苦的事。

  李雲龍把望遠鏡傳給孩子們觀察,他點燃一支香煙吸了一口忍不住罵了起來:「蠢貨

,蠢貨,都是他娘的蠢貨,杜長海和鄒明都是當過團級指揮員的人,也都參加過實戰,一

場小仗就打成這樣,不是蠢貨是啥?」李健和趙山都是中學生了,從小生長在軍人家庭對

軍事多少都有興趣,他們最近和司令部的幾個作戰參謀混得挺熟,還經常在沙盤上玩玩對

抗遊戲,知道一些軍事術語。

  李健把望遠鏡傳給趙山,疑惑地問道:「爸,我看他們的陣地設置得不錯呀,您看,

火力點有明有暗,有高房工事,有地堡,街壘工事像是個火力支撐點,一旦開火就能組成

交叉火力,我看雙方都挺內行的,看不出有什麼漏洞。」趙山用望遠鏡觀察著說:「爸,

我看出點兒問題,他們的射孔開得不怎麼樣,視野和射界都太窄,還有,兩個陣地之間的

障礙物太多,有廢棄的沙包工事,有防坦克樁,還有一輛被擊毀的公共汽車,這些東西都

有可能被進攻一方利用,成為對方的掩體,還有,雙方表面上雖然都注重交叉火力的運用

,但還是有不少射擊死角。」李雲龍滿意地說:「嗯,我看趙山就比李健聰明,李健是個

笨蛋,玩兒了幾天沙盤遊戲就以為自己是將軍了,告訴你,你小子還沒入門呢。趙山觀察

得比較仔細,看出了一些問題,說得也有些道理。咦?你先別笑,得意個什麼?我下面的

話還沒說完呢,這叫『五十步笑百步』,你們兩個再加上杜長海和鄒明,思路是一樣的,

你們的眼睛只盯著對方的陣地,只關心對方的火力配置、射擊角度和正面進攻的路線,這

樣想,思路就走進死胡同,就算是成功地打過去,突破了對方的防線,那又怎麼樣?撕開

了一個口子向兩翼發展一下,那不過是在對方防線上打進了一個楔子,離全殲對方還遠著

呢,這種戰術太小家子氣。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娘們兒,只盯著眼皮底下的雞毛蒜皮。打

仗的原則,是要想盡一切辦法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就像毛主席說的『傷其十指不如斷其

一指』。咱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觀察呢?原因就是這裡是全城的制高點,戰場的全局一收

眼底,這樣就會對戰場全局有個總體的把握,大家注意一下,現在交戰雙方的兵力布勢很

糟糕,都採用了兵力密集的收縮防禦,點大面小,在地形的利用上都屬於消極防禦,似乎

都等著對方來進攻,恰恰忽略了一條重要的戰術原則,『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至於進

攻的路線就大有講究了,進攻的目的不是為了擊潰對方,而是尋找薄弱環節在幾個點上進

行突破,然後進行穿插分割,合圍對方的重兵集團加以殲滅,大家想一想,現在這仗該怎

麼打?」趙高腦子最快:「爸,我知道了,這條朝陽路的南北兩端是平房居民區,小巷很

多,最適合繞過去……」「這不叫繞過去,叫迂迴滲透。」李雲龍提醒道。

  「現在雙方都是收縮防禦,顧不上兩翼,兩翼迂迴包圍對方,圍住以後再穿插分割。

」趙高說。李雲龍教訓道:「你以為就你聰明?人家當過團長的人還不知道兩翼迂迴、穿

插分割?這種小兒科的戰術連當排長的都懂。你再仔細看看『井岡山』陣地的兩翼防守得

很好,幾乎沒有破綻。嘮,那些小巷口有幾輛被擊毀的汽車,我敢說這汽車上有名堂,很

可能設置了電發火的定向雷,我去查過,這些混蛋搶了工兵營的一些定向雷,那個鄒明要

不用在這裡我就不姓李。你們看,那輛汽車前面的地面上比較乾淨,而汽車後的地面上倒

淨是碎磚爛瓦,這是偽裝,為的是掩蓋連接爆破控制器的電線,這種雷殺傷力很大,幾百

顆鋼珠能形成180度的殺傷半徑。那個杜長海也鬼得很,他早看出了這裡的名堂,才不

觸這個霉頭。看來雙方都是受地形限制才成這種格局。」李健說:「要這樣說,雙方的指

揮員都沒什麼失誤,正面強攻和側翼迂迴都不可取,那只好這樣僵持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李雲龍笑道:「傻小子,進攻和防禦不僅是在一個平面上,還應該是立體的,也就是

說應該從空中、地面和地下組織進攻和防禦。當然,按現在雙方的條件,可以忽略空中進

攻,因為雙方誰也沒有直升機。可是忽略了地下這個層面就太愚蠢了。」趙山眼睛一下子

睜大了:「您是說地下有通道?」「沒錯,這個城市的下水道修建工程我們部隊也參加了

,污水主幹線的管道裡能並排走兩個人,這就簡單了,有個小型的突擊隊就夠了,只要端

掉對方的指揮部,對方就會不戰自漬。我剛才用遠望鏡仔細觀察了,雙方防區內下水道井

蓋好像都沒有採取措施,這幾乎是致命的疏忽,任何一方先想到這點,這仗就不用再打啦

。」李健不以為然道:「爸,您參加過修建工程,可他們哪兒知道這下水道的事?」「一

個普通人想不到這些當然沒什麼,可一個指揮員就應該想到,在戰爭中任何微小的疏忽都

會付出血的代價,沒想到根本不是理由,誰沒想到誰就是蠢貨,就不配當指揮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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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9 16:57:41 |只看該作者
李雲龍一想起這兩個前志願軍團長就怒不可遏,他們在這個城市裡打仗鬧事倒尚

在其次,最使他憤怒的是,這兩個傢伙的戰術思想競這麼如此僵化,如此平庸。在李雲龍

看來,這兩位的指揮能力當個連長都勉強,居然還當過團長,看來,不光這兩個傢伙是蠢

貨,連提拔他們的人都是蠢貨。

  「叭!」一聲槍響,一穎子彈打在煙囪頂部稜線下,不知是哪方的狙擊手發現了煙囪

上有人,先開了一槍,緊接著,機槍和衝鋒鎗就打響了,子彈「瞅瞅」地掠過。李雲龍安

慰孩子們:「別害怕,梯子一側是射擊死角,大家慢慢下,撤退!娘的,欺負老子沒挺機

槍,敢向老子開槍……」李雲龍組織「戰地參觀團」一事被田雨知道了,氣得田雨一天沒

吃飯,她向李雲龍大發其火:「我看你腦子有毛病了,一看見別人打仗就激動,自己去還

不算,把孩子們也帶去,你知道不知道那裡有多危險?咱們自己的孩子先不提,要是趙家

兄妹出點兒問題,咱們怎麼對得起趙剛和馮楠啊阿?我就不明白,怎麼世界上還有這種人

?要是自己去打仗激動一下還情有可原,怎麼見到不相干的人打仗他也激動?即使是拿破

侖對戰爭也沒像你這麼狂熱,快六十歲的人了,也不覺得難為情……。」

  面對妻子的責難,李雲龍汕汕地蔫了,一句嘴沒敢回。他知道自己近來由於心情壓抑

,做了些過分的事,比如整治馬天生,事後也有些後悔,一個堂堂軍長,怎麼心胸如此狹

窄?做些上不得檯面的事?就像個農村孩子,愉愉去堵仇人家的煙囪。這次爬煙囪也是,

要真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

  杜長海此時正在他的指揮部裡和他新委任的參謀長張重密談。杜長海很久沒有這樣的

談話對象了,他手下當過兵的人不少,可真正值戰術的職業軍人,除了張重就沒有第二個

人了。今天他倆討論的題目是杜長海擬定的,叫「城市巷戰中步炮配合戰術」。杜長海點

燃一支香煙,猛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向天花板吐出了一個大煙圈,煙圈翻捲著徐徐上升

,就像核爆炸產生的蘑菇雲。他說:「我祟尚拿破侖的名言:一個將領,應該把炮火使用

得像自己的手槍一樣自如。他的原話記不清了,原意大致是這樣。在現代戰爭中,炮兵被

認為是『戰爭之神』。你很難想像沒有炮火的支援,僅靠輕武器如何能獲得勝利,在我們

炮兵的眼裡,步兵手中的機槍、衝鋒鎗簡直像玩具一樣,純粹是小打小鬧。」

  張重笑了笑說:「你的觀點太偏激了。現代戰爭需要諸兵種的協同,離了誰也不

行,城市巷戰中解決戰鬥主要靠輕武器和手榴彈,大炮可當不了主角。」「不對。」社長

海反駁道;「一個多層的建築物,它的所有窗戶都可能是對方的火力點,你用輕武器和守

軍對射是愚蠢的,最乾脆的辦法是用大炮轟垮建築物,炮火的使用無非是兩種方式。第一

,用小型的直瞄火炮進行有選擇的射擊,就像我們上次對西區的攻擊一樣,這種方式固然

可以直接命中對方的火力點,但炮手也直接暴露在對方的火力覆蓋下,在直射火力下,雙

方被命中的幾率是對等的,況且城市的建築物太多,地形複雜,有些火力點構築在你的火

力死角上,這種戰術弊端太多,推進速度慢,傷亡也大。第二種方式就簡單得多,用重炮

向一個區域集火射擊,落彈面積以平方米計算,火力覆蓋後的區域內,有生目標將全部摧

毀……」

  張重正在喝水,手一哆嗦,水都灑到胸前,他打斷杜長海的話反駁道:「這裡面

有個前提,要看這場巷戰發生在哪裡,如果是在敵方的國土上,你可以不必考慮炮火的破

壞力,反正打爛的是敵方的城市,你的目的是殲滅敵國的有生力量,摧毀敵人的抵抗,使

用什麼手段並不重要。比如二戰時的柏林戰役,城市幾乎打毀了一半。如果是在自己的國

土上,你必須要考慮到炮火對城市的破壞和平民的傷亡。我國城市的特點是人口密度太大

,低矮建築密集,每一顆炮彈都能造成大量無辜平民的傷亡。我軍在解放上海時也是考慮

到這一點,嚴禁各部隊使用炮火,只用輕武器也照樣佔領了城市。」杜長海嘲笑道:「虧

你還當過軍官。戰爭就是使用暴力這種極端手段,戰爭是什麼?是流血的政治,戰爭能不

流血嗎?戰爭中平民傷亡從來就是軍人的數倍,這是規律,是避免不了的。懼怕傷亡就沒

有勝利。你剛才提到1949年上海戰役,我也記得,我軍在攻擊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時

傷亡慘重,原因是對面的百老匯大廈是個巨大的火力支撐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僅靠

輕武器就想衝過蘇州河,根本不可能。其實,要是個愛惜戰士生命的指揮員,不管什麼禁

令不禁令,用一個榴彈炮團就轟垮了它,能減少多少傷亡?一座樓嘛,打毀了可以重建,

打仗不能太小家子氣,要有點氣魄。軍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勝利,至於手段,只要你能

想到的,都可以用。」

  張重倏然變色道:「我明白了,你說了半天,無非是一個意思,對西區的進攻,

非使用重炮不可?」杜長海毫不理會張重的臉色說:「當然,我已經決定了,咱們的本錢

有限,拼傷亡咱們拼不起,打仗不能硬拚,要打巧仗,火力可以彌補兵源的不足,不過咱

們現有的152加榴炮還不夠,我現在對130火箭炮團很有興趣。」張重用商量的口吻

說:「老杜,我看這件事還需要從長計議。第一,聽說野戰軍已進入一級戰備,宣佈如有

搶奪軍火的,一律開槍自衛,咱們現在去搶火箭炮,肯定會和軍隊發生衝突,一旦開火事

情可就大了。第二,就算搞到了火箭炮,咱們能真向西區射擊嗎?你知道,那玩藝兒太厲

害,一門炮十九顆炮彈,能覆蓋多大的面積?要是數十門炮……老天,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真下得去手?一次齊射能毀掉半個城市,老杜,你該不是腦子出了毛病……」杜長海沉

下臉訓斥道:「我看你才腦子出了毛病。毛主席說:對反革命分子絕不能施仁政。老張啊

,反革命分子已經武裝到牙齒了,他們在殺害我們的戰士,不把他們消滅行嗎?我看你的

是非觀念非常模糊,立場也有問題。我要問問你,你對『文化大革命』究竟是什麼態度?

你對《解放日報》的那篇社論《『文攻武衛』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口號》究竟是怎麼認識的

?」

  張重不是個善於辭令的人,在杜長海的一連串逼問下顯得理屈詞窮。他嘟囔著:

「咱是個小老百姓,關心那麼多大事幹啥?其實……都是老百姓。都無仇無冤的,觀點不

同吵兩句罵兩句也就算了,幹嗎這麼你死我活的?動槍不算還要動炮……」杜長海恨鐵不

成鋼地教訓道:「糊塗呀,麻木呀,要是所有的人都像你這麼想,那誰來革命?誰去解放

全人類?誰去保衛我們的紅色江山?當年魯迅先生對中國人的這種麻木痛心疾首。想不到

,直到今天還有你這樣麻木的人,老張啊,你真該好好學習學習呀。」張重不以為然地說

:「好好。關於我的學習問題以後再說,關鍵是現在該怎麼辦?」杜長海果斷地說:「今

晚就行動,多派些人去,我就不信駐軍敢向革命左派開槍,那個姓李的軍長沒這個膽子,

全國還沒這個先例呢,再說野戰軍的馬政委也是支持咱們的。」張重歎了口氣說:「我沒

啥好說的啦,咱們各盡各的職責,干吧。」杜長海笑了:「這就對啦,有意見可以保留,

命令還是要堅決執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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