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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凌塵] [拈梅昭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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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他這新科狀元總愛上皇帝的女人?
青梅竹馬的未婚妻被皇上看上,
一見傾心的「公主」原來是皇后娘娘!
就連那曾對他贈金救急的佳人,
竟也是皇帝後宮的當寵的——昭儀!
豈料,後宮爭鬥無情,
她竟被擄出宮,深禁後院,眼看就要貞節不保,
幸虧他花費「萬金」將她買回狀元府,
只是,「玷污」昭儀讓皇帝戴綠帽,究竟該當何罪!
這下,冒著「窩藏昭儀」的殺頭危險,
他也要將她留在身邊。
偏偏皇帝全心找他碴,硬塞了兩位公主給他!
這一回,他不再作負心漢,不希罕當駙馬爺——
他就只愛皇帝的寵妾!
為了她,他決定跟皇帝老子攤牌,
就算落得流放邊疆、小命嗚呼——
他也不怨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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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1 13:51:3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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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你已經欠了三天的住宿費,到底幾時給啊?不給錢就趁早滾!」逢人便哈腰陪笑的店小二,難得也有用鼻孔瞧人的時候,沒了笑容妝點的市檜臉,僅餘下鄙俗味兒,教人多看一眼都嫌反胃。傅謙卻不得不正面瞧他。

  「請轉告掌櫃的再寬限幾天吧!再過三天便是大考日,只要一考完……」低聲下氣的哀求,被店小二不耐地截斷。

  「只要一考完,到時你就有錢了?欠了三日,再加三日,總共便是六日啦!到時要一塊兒結清?」他鄙夷地將傅謙從頭打量到腳。

  傅謙陪笑道:「若是在下金榜題名,定一併奉上所積欠的房錢和飯錢,並重重酬謝小二哥,請行個方便吧!」

  都怪他心急,早了一個月來到京師準備應考,沒料到京師的物價水準大不同於三年前,再怎麼省吃儉用也免不了有山窮水盡的一天,弄得尚未考試便荷包見底,還得看人臉色。

  「那要是金榜不題名,就不給錢了?」難得也玩玩文字遊戲的小二仰天輕哼,已昂著的市檜臉連鼻孔也不見了,換用下巴瞧人,「你這窮酸樣,要等你發達,別妄想了!」

  不是沒想過落榜的可能,但他可是崎憐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舉人哪!傅謙不禁想大呼。見他面露反駁之意,店小二瞪著他,「怎麼?不服氣?老子我在京師這些年,見的人可多了,就沒見過狀元的面!每隔三年,一到這個時候,儘是些發高官夢的窮酸,一古腦兒擠到京師來,也沒聽說有幾個上榜的。省省力氣吧!沒錢,乾脆就別考啦!白白浪費盤纏,苦了自己,也苦了我們這些做生意的,盡讓人白吃白住!」一輩子只能伺候人的店小二,難得當大爺,當然是擺足了大爺的嘴臉,算他傅謙倒霉。

  店家有收不到錢的顧慮也是應該,是他過分一廂情願地看好自己了。想起三年前亦是在信心滿滿下落第,傅謙便不再多言。

  三年前初次應試,崎憐縣人已看好他傅謙前程似錦,偏偏當時的皇帝只拔擢年過三十的應試者,他敗在年紀太輕;三年後他捲土重來,皇帝也換了人,料想是機會到了,不過,難保這回不會又出些難以預料的狀況,再一次打碎他的狀元夢……

  「你滾不滾?」店小二咄咄逼人,下最後通牒。

  這當頭要他上哪兒找住的地方?

  「難道沒有變通的辦法?我……我可以在店裡幫個忙做點什麼的……」傅謙拉下臉來哀求。

  「怎麼?咱們未來的狀元進士老爺,這會兒願意伺候起人來了?」店小二譏諷地大笑,一度讓傅謙以為有了商量餘地,豈知他轉眼又翻了臉,「不成!今天若不給錢,就馬上滾出去!如今京師所有能住人的地方,統統都已客滿,你沒錢住,有的是捧著錢想住進來的,滾!」

  「小二哥,別丟啊!」

  輕盈的包袱花不了幾分力,諒內容亦簡單得不足一觀,店小二理直氣壯地將之輕鬆丟出房門。倒是書篋上幾本破爛冊子實時被傅謙搶救入懷,才免於遭拆解的命運。

  「滾出去,別讓我再瞧見你!」店小二傲慢地指著樓下門外方向。

  他最討厭這些讀書人!什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媽的這些不事生產的傢伙只懂假清高,連點活兒也不會幹,靠別人養還敢跩,敢瞧不起他們不識字的!烏龜王八蛋!就像他大哥,都三十好幾了,沒拿過半文錢回家,還享盡照料,連粗活都不做一丁點兒,家裡吃的用的還不都全靠他?偏他娘就只懂栽培據說是個讀書料的大哥,自小栽培至今,讓他早早娶了媳婦還生了兒子,他這麼兒卻連個老婆都沒影子!好了,大哥家是成了,立業呢?考了十多年,還不是沒考上!讀書人?呸!有什麼了不起!

  「看什麼看?還不快滾?」小二惡狠狠地罵道。

  既然說情徒惹羞辱,傅謙不再計求施捨。他靜靜地低頭拾起散亂的包袱縛好,背著書篋離開,步伐穩健而不見遲疑。

  他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考完試,回到崎憐縣必須是衣錦還鄉,其餘的都不重要。容身之處?總找得著的。

  前朝皇帝沉迷於宗教,佛道互有一段興盛時期,寺廟道觀林立,處處香火鼎盛,民間便有不少非關虔誠的有心人士假借遁入佛道來逃避稅賦與生產,更別說詐財騙色、作奸犯科等亦是屢有所聞。是以如今的陽氏皇朝,雖不禁止,但也不鼓勵宗教信仰,僅任其自由發展。缺乏了在上位者的推波助瀾,漸漸有不少偏僻處的佛道據點香火漸杳,直至衰敗沒落,眼前的破廟恐又是個例子。

  傅謙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這兒,生火烤起辛苦挖來的薯根。

  他棲身於此已有兩天了。縱使無桌椅也無床榻,又得飽受蚊蟲騷擾,他也必須將就,明天便是大考日了,只要熬過了今天……

  一隻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狗兒挨近他身旁,搖著尾巴示好,想爭取他的注意。

  「走開走開!」傅謙吆喝著。他都自顧不暇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可施予它。

  狗兒不死心地涎著舌頭,繼續搖尾巴,眼巴巴地望著傅謙手上的食物。

  傅謙怒瞪著它,「走開!你聽不懂人話,還要我講狗話給你聽嗎?」

  狗兒哈著氣,為了肚皮硬是不肯放棄。

  傅謙再無耐性,指著它劈頭罵道,「搖啊!再搖啊!你只知搖尾乞憐,想求什麼若能靠搖搖尾巴便得手,我就在自個兒屁眼上接個假尾巴,隨我搖!見人就搖!搖到斷了都成!斷了幾條便接幾條!」他怒而不顧用辭粗鄙。

  對狗談理,像是對牛彈琴,狗兒壓根不懂什麼是恥辱。傅謙突然也覺得多此一舉,不禁苦笑。

  「也難怪你。狗兒啊狗兒,你求的只是一頓飽,我求的又豈止如此?莫怪我如何搖尾巴都沒用了。你想吃東西是吧?來啊!」他柔聲哄著,將手上烤熟的薯根分了半截給他。

  狗兒三兩下吞將入腹,意猶未盡地又涎著舌頭搖尾。

  見它那副饞相,傅謙難忍一股嫌惡升起,同情心火速又縮回老家去。

  「你這賤骨頭的狗!」甫溫文的聲音猛地又成了怒吼,「給了你一半還不夠?貪得無厭的東西!那是我挖了半天才得的,想吃就自己找去!別再對著我搖尾乞憐,沒用的東西!我都自顧不暇了,還可憐你那麼一回,誰來可憐我明日餓得沒力氣應考,還恐捱不到放榜!你膽敢在我面前繼續搖尾巴,我便烹了你!滾!」

  他拒絕看到任何搖尾乞憐的醜態,包括一隻狗的。偏偏它一再提醒他也曾如此丟人現眼!

  傅謙氣急敗壞地伸腿就踢。

  狗兒發出幾聲嗚咽,向後退了一步,傅謙見它還不肯出門,舉步便追。狗兒望著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再也沒有轉圜餘地,立時垂頭衝了出去。

  傅謙來到門口,想確定這只討人厭的狗是否已逃得遠了,料不到破廟門口突然佇立了一行人,也不知來了多久,那狗兒正停於他們面前,又打算搖尾乞食。

  傅謙忍無可忍,撿起地上石子胡亂朝狗兒擲去,口中還不停罵著:「不要臉的畜生!只要誰能給你東西吃便搖尾巴是吧?有本事自己打獵物,別來求人!」

  他不停地丟著石子,終於趕得那隻狗兒頭也不回地夾尾而逃。

  狗兒跑遠了,傅謙注意到那八男二女一行人中,一名蒙著面紗的少婦正對著身後的男子低語,不知說了什麼,那男子點了頭去追狗兒。

  實在不想揣測方纔他們立於門外多久,又聽了多少,傅謙冷冷地瞥了那覆面少婦一眼,一句話也不說便轉身入了破廟。

  身後隱約傳來一刻意壓低了的女子聲音。

  「夫人,這兒不好啦!那人看來不像善類,咱們另找歇息的地方吧!」

  「不會的!他……」

  傅謙沒興趣靜待下文,肚裡悶哼著不去理會,只顧坐回他原來的位置。

  「打擾這位公子。」一怯怯的軟柔聲音飄來,顯然不是方才數落他的聲音。傅謙抬起頭。

  那一行人已立於門邊,為首的覆面少婦待他抬頭相對,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傅謙又低下頭去,掏出書冊讀起來。

  「喂?我們夫人在跟你說話!」一女子喝道。是方才數落他的聲音。

  覆面少婦舉手制止她,又對傅謙道:「咱們錯過城門時間,城郊旅店又客滿,所以想同公子商量,借住這兒一晚。」

  那溫聲細語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輕柔曼妙,甚至還有股清香飄了過來。

  可惜也沒能打動傅謙急於藏匿難堪的心。

  「這兒不是我家,廟也不是我蓋的,想住就請自便吧!」傅謙的語氣平淡,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就不相信這似是出身不低的女人,住得下這等粗劣地方。

  「多謝公子。」覆面少婦示意手下隨意歇息。

  七名男子各自找地方坐下。他們不但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身懷武藝的模樣,一方面與覆面少婦保持距離,一方面又將她密密地與傅謙隔開,保護得滴水不漏的陣仗,令傅謙忍不住多瞥了她幾眼。

  她是哪家夫人?呼奴使婢的,神氣的很哪!

  那丫鬟模樣的女子找來堆於角落的幾片木板置於地上,又鋪了層布氈,伺候覆面少婦坐下,然後拿出些乾糧分給眾男子們。

  傅謙低著頭,盡量不去注意他們手中誘人饞涎的食物。

  「夫人。」去追狗兒的男人此刻返回,進了廟內。

  「如何了?」覆面少婦輕問。

  「喂飽了它,它便搖搖尾巴走了。」他有絲懊惱。

  「哈!」一旁傅謙陡地抬頭冷笑:「你同情它?想打發時間是吧?畜生便是畜生,忘恩負義,這只恐怕尤其難馴養。不能養了它,應該教它自己獵食,否則它就永遠得過這種日子,同情是最沒用的。」那半截薯根藏於身後,羞於見人,偏又飢餓難耐,他便藉譏諷來打發肚子的知覺。

  覆面少婦像是想起了什麼,低聲示意一名手下,那男人恭敬地受命起身,走向傅謙。

  「這位公子,我家夫人謝閣下借出地方,讓咱們一夥人棲身一晚,這兒是些謝禮,還請收下。」他帶著端整的敬意,雙手致上一具乾糧。

  「不必!」傅謙回得簡潔有力,雙手耐不住憤怒直發顫。

  她定是聽到他罵狗時,無意間洩漏的窘境。她當他也是狗?想同情他?既然他說了同情無用,就不會自打嘴巴!他不收!

  傅謙忍著難堪,眼不離書冊,冊中的字卻一個也未入眼中。

  「這破廟雖然無主,傅公子既是先到,當然有權趕咱們出去。客棧或旅店尚且要索費,妾身便付予公子些薄酬,聊表謝意又何妨?請收下吧!或者,公子願收銀兩?」覆面少婦的聲音清亮柔緩,說得理所當然。

  「是啊!」那名手下也幫腔,「大家都忙著填肚子,公子欲如此用功好學,教咱們幾個粗人怎吃得下肚呢?快別讓咱們自慚形穢了。」

  那男人的言詞文雅風趣,語氣婉轉,不見得是個粗人,教傅謙頗感窩心和感激。還有她,進退得宜的風範,又是何等折服人心!

  傅謙的氣消了,甚至為自己的小題大作而羞愧。他大方地收下,朝兩人點頭,「銀兩倒是不必了。謝謝這位大哥,還有這位夫人。」

  人家為了顧念他的面子,都客氣成這樣了,他再為了強撐顏面而推辭,不論發怒或者婉拒都是一樣難看,一樣不知好歹。

  覆面少婦點頭微笑。同其它的手下一樣,此時的傅謙已無芥蒂地狼吞虎嚥起來,她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當他不曾存在過似的。

  大清早,淺眠的傅謙被第一道射入破廟內的陽光敲醒。

  他好奇地悄悄梭巡那覆面少婦的所在位置——空的!

  所有的手下連同婢女都在,而那覆面少婦是上哪兒去了?傅謙甩甩頭。這不干他事,他得進京去了,今日便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傅謙小心起身,不願驚動他人,輕手輕腳地背起書篋行囊出了門。

  剛跨出門檻,傅謙瞧見一個淡淡影子,瞬間他誤以為見著了仙子,一個受到驚嚇的膽小仙子。

  朝陽輕輕灑在她纖細縹渺的身子上。即使覆了面紗,陽光將她容色身形照亮了三分,依稀可見她那甚少接觸世俗、不染人間煙塵的膚色,是過分蒼白甚至顯得病態了。就像……像是朵漸枯的花,尚未盛開便要枯萎,她的年紀似乎極輕,還不到二十吧!不成的!她再這麼下去……

  覆面少婦從乍見傅謙的驚慌,緩緩回復了鎮定,輕輕朝他點頭示意,算是打招呼。眨眨眼,他從渾夢中醒來。

  傅謙啊傅謙,這女人是死是活是病,干卿底事?

  「夫人早。」傅謙客氣地朝她一揖。

  「公子早啊!」覆面少婦點頭,「今日赴考,公子可有萬全準備了?」

  傅謙愣了愣。她知他準備進京趕考?是了!昨晚他罵狗時,早把底子全洩光啦!

  「勉強吧!」他說得也極勉強,將丟人現眼的懊悔情緒勉強壓制住。

  覆面少婦問了傅謙的名字。

  沉悶的、虛應故事的客套,卻又教人不想打斷這無趣的談話,天南地北,只想著多談一刻是一刻,為的是什麼呢?傅謙覺得奇怪。

  「祝公子金榜題名。這是妾身預贈的賀禮,請笑納。」覆面少婦微笑著掏出一錠沉甸甸的元寶,驚得傳謙睜大了眼。

  「你……」他寒下了臉,「夫人,在下不受施捨!」

  「早說了這是預贈的賀禮,賀禮可是討吉利的。是妾身想沾公子喜氣,公子怎說成是妾身的施捨呢?」覆面少婦緩緩撫去他的怒氣。「除非,公子自認沒有金榜題名的能耐,才不敢收下妾身的賀禮?」她眨眨眼,輕輕試著激將。

  「當然不!」傅謙不再客氣。這點,他的決心與信心不遑多讓。

  有自信!如果她也能同他一樣有自信讓多好?「那麼,不過是提前收下賀禮,公子又有何拒絕的理由?」覆面少婦微笑,略略感染了他的積極,她說得也積極了些。傅謙難免為她誠摯親切的笑容軟化。

  「好吧!夫人美意,區區在下若繼續推辭,便是矯飾造作了,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他摸著良心承認,他的確需要錢。

  纖指密密藏於水袖之中,避開了肌膚相觸,少婦將銀兩輕放至他手上。

  她看來不但是大戶人家出身,甚至受過極嚴格禮教熏陶,傅謙愈來愈不敢小覷了她。

  他將銀兩納入懷中。「來而不往非禮也。夫人的賀禮既收,來日在下若是有幸登了金榜,自然要宴請夫人過府一敘。不曉得夫人府上何處?」他探問。

  覆面少婦的氣韻舉止,還有她允文允武的出眾手下,豈是一般富戶出身?傅謙認定了她是官家夫人。

  聞言,覆面少婦微微感到窘迫,遲疑神色似有難言之隱。

  「莫非是夫人嫌棄在下,不願結交在下這個朋友?」傅謙語帶遺憾。

  「不是的!」覆面少婦急道。

  「喔!或者夫人擔心在下心懷不軌?」見覆面少婦笑而搖頭,傅謙又道:「在下也想結交夫人的夫婿,只怕也是高攀不上了。」他無奈地歎口氣。

  「不會!」覆面少婦肯定地道。見傅謙極有興致等著下文,她侷促地斟酌許久,「傅公子若是高中,便見得著他的,我家老爺喜歡結交士人,無所謂高攀低就。請公子不要誤會。」她小心解釋。

  傅謙心中一亮。若是高中便見得上?那是主考官了?還是閱卷官之一?或者是哪位極具影響力的達官貴人?與這些人的妻子結識,定對他的應試有利而無害!傅謙的腦海閃過此一念頭。

  不!隨即他又傲然想著,他毋需走後門,憑他的本事定可高中,才說了有自信的,除非連新皇帝也歧視他的年紀,那大不了再過個三年六年,又考他一回……

  「既然如此,夫人不方便多說就罷了,但可方便告知姓氏?」問一問並不為過吧!反正等下回若有機會碰面,他要上榜也已上榜,早就毋需靠關係了。

  「方。」

  「原來是方夫人。日後有緣得見方老爺的面,還望有這個榮幸結交方老爺與夫人。」

  覆面少婦搖搖頭,「不,公子誤會了。方是妾身的娘家姓氏。」

  「呃?」傅謙沒料到已婚的女子竟會對人報上娘家姓,遲疑得不知如何開口。

  覆面少婦似乎也為自己的失態而惱。廢話!已婚婦人哪個不是尊稱夫姓的?誰管她娘家姓什麼?

  「失禮了。」傅謙感受到她的不安,停下了探問,客氣地道歉。

  「哪裡,是妾身誤導。」覆面少婦有些靦腆地歉笑,「稱我方夫人吧!在家中,下人都是這麼喚的。」她還是避提夫家姓。

  「嗯?」傅謙瞬間感到一絲不對勁。下人明明喚她夫人啊!

  覆面少婦看出了他的疑問,頓了頓道:「出門在外,自然一切禮數從簡。但府中尚有夫人,妾身不敢偕越。」

  「你?!」傅謙瞪大了眼。這意思是?她只是個……

  「是公子您的意思沒錯,沒什麼好避諱。」覆面少婦的笑雲淡風清。她只是個……妾室?

  傅謙簡直不敢相信!是他沒見過世面嗎?那個男人何德何能,能擁有如此優越的女子為妾?那位居正妻位的女人又是何方神聖?想著想著,愈能證明覆面少婦的丈夫絕非泛泛之輩,他不禁停止了猜測以防冷汗直流。

  轉念又想,還是京中的達官貴人皆如此?也許是他井蛙之見,大驚小怪罷了。

  「方夫人何以……」傅謙煞住口。

  天!他想問什麼?問她為什麼當了人家的小老婆?這話也能問嗎?

  覆面少婦圓睜著美目靜待下文,傅謙卻怎麼也問不出口,他也沒資格過問別人家務事。

  「何以……昨晚會錯過城門?」他硬將問句生生岔了開去。

  覆面少婦彷彿不曾感覺有什麼不對勁,淡淡地解釋了昨日的遭遇。他們的馬車在進城前壞了車輪軸,車伕們修了半天沒修好,城門已先關了,只好棄車暫尋歇腳處,城郊的旅店又因京內客棧客滿,赴試的考生們甚至擠到城郊來了,他們只好尋來此地歇息一晚。

  猜測她丈夫身份的興致,完全轉移至她何以配給人做妾室那方面去了。跟著,傅謙心中一絲疼惜的念頭油然生起。

  多委屈她呵!即使受寵,她依舊屈居妾位,再依那男人的地位推斷,他擁有的恐還不只一名妾室吧?她的年紀是如此輕,而她的丈夫又是多少年歲了?待她可好?有無冷落了她?

  停止!傅謙在心中喝住自己。到底是別人的女人,再怎麼漾也輪不到他來憐惜吧?

  「無論如何,謝方夫人的賀禮。在下也該進城了,後會有期。」傅謙勉強自己自然些。他為自己的多舌探問感到狼狽,更為誤觸尷尬而困窘,匆匆忙忙的道別顯得突兀又失禮,覆面少婦倒是不以為意。

  「後會有期,保重。」她點點頭。

  像是逃避什麼,傅謙倉皇離去。他不想在大考之前繼續為一些旁枝末節煩惱,惹來心緒無謂的波濤;他需要的是全神貫注,尤其在此關鍵時刻。

  覆面少婦目送他走,對著他的背影微笑。

  他同情她了?她這麼值得人同情?

  究竟是誰在同情誰?本是她先同情他的啊!為了資助他,她還花心思安了個好名目,勉強他接受,到頭來反被他同情了?

  很可笑,不過她並不難過哩!他的同情反令她有些窩心。

  想到這兒,覆面少婦又笑了。相較之下,這應是她不如傅謙之處了,他夠傲,傲得比她自信太多,也倔強太多。

  自信的人兒啊!不至於經她丈夫的手,誤成了遺珠吧?她的丈夫可會看重他?同她一樣看重他?

  難說。她與丈夫從來難有心意相通的時候……

  覆面少婦斂起笑,黯然。

  甫出試場的傅謙,自信滿滿又帶點忐忑。總算可以先鬆口氣了。辛苦熬了多天,傅謙打算犒賞自己一頓處。「瞧兄台面露得色,想來是頗有幾分把握了?」與他同一試場,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突然搭上來問道。

  「差強人意。」傅謙淡然客氣道。他自認從頭到尾,下筆毫無遲滯,通篇順暢如行雲流水,又切中時勢,就看主考官大人和新登基的年輕皇帝,肯不肯提拔他了。

  「唉!」那男人歎口氣,「我看我是沒希望了,腦子記性差,引經據典也怕有錯,一篇文章沒出現一句『子曰』,這下完了、完了!」他搖頭。

  他們讀書人都很清楚,八股文才是科舉寵兒,最易得閱卷者的青睞。

  傅謙笑著安慰:「兄台若別有創見,何需引用前人之見?」傳世的文章又百幾篇是因嵌上了一堆「子曰」而流芳萬古?仍是以創見為要啊!

  「雖然是安慰話,還是謝謝你了。」那男人苦笑,「但咱們今日是為了考試,可不是為流芳百世。」

  的確。傅謙無言以對。

  年輕而不羈的心,困守在傳統的牢籠裡掙扎著,不願墨守成規,只盼此次換了主事者,能提拔他們這些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

  「啊哈!這不是我們『連州之恥』孫慕鴻嗎?」一個語帶輕蔑的聲音,霸道地插入兩人之間。

  被喚為「連州之恥」的孫慕鴻皺著眉,「任風,你不是要我離你遠點嗎?既然想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巴巴地跟來湊趣?」

  「誰想湊你的趣?」任風睨視了孫慕鴻,又瞥了傅謙,「我只是好意想告訴這位兄台,別跟「連州之恥」勾搭上,臭了自己名聲,到時金榜題名無望,還弄得身敗名裂,血本無歸啊!」他將傅謙從頭打量到腳,搖搖頭道:「看樣子又是個陪考的窮酸。窮酸湊窮酸,真是物以類聚。」

  「哼!雲從龍,風從虎,咱氣類相感,豈能和你蛇鼠一窩?」孫慕鴻指著任風罵道。

  「你們才是一丘之貉!本公子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任風不甘示弱地反擊。

  傅謙夾在中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有些哭笑不得。孫慕鴻自謙記性差,引經據典也怕有錯,但用來罵人倒是挺溜的,還有這任風也是……

  「別理他!那傢伙跟我有仇,逢人就說我是非,咱們先走。」孫慕鴻拉著傅謙,丟下擋路的任風於身後。

  互道了姓名後,傅謙好奇問道:「那瘋人和你有什麼仇?」

  「瘋人?」孫慕鴻愣了會兒才會意,哈哈大笑道:「也沒什麼啦!我娶走瘋人想娶的女人當老婆,他便發火了,就開始造謠稱我為「連州之恥」。」

  「就這樣?孫兄何恥之有?」傅謙愕問。

  孫慕鴻有些得意,「拙荊是連州第一美人……」

  傅謙恍然道:「如此是那任風與你爭風吃醋,兄台不必理會了。」孫慕鴻笑了。

  「說老實話,我老婆是再嫁之身,所以才落人話柄。我自小與她青梅竹馬,本來是郎情妹意的,只是她家人瞧我窮小子沒出息,就讓她嫁了個富戶。倒霉她過門三年,她那短命丈夫就去了,她一向賢良淑德,死了丈夫已是無妄之災,還被趕回娘家去,甚至傳為剋夫的狐狸精,算是霉到家了。幸好沒生下一兒半女,這樣斷了倒也乾淨。經過這一回,我岳丈也看開了,終於同意她嫁給我。只是啊!連州閒人吃飽撐著,專幹毀人名聲的醜事,傳得連州各縣沸沸揚揚!女人是嫉妒她的美貌,說說也就算了,男人呢!表面罵是罵,私下是想罵臭了她,沒人敢娶,就可撿現成便宜了,那任風就是打這主意,還妄想收她作妾呢!哼!我老婆怎能受這種委屈!」孫慕鴻愈說愈生氣。

  「原來如此。那是孫兄意志堅定,不畏人言了,可敬可敬!」傅謙拱手。

  「豈敢!實在是等了多年的老婆,得來不易啊!風風雨雨都過了,什麼也都看開了,人言便管他去吧!要是幸運讓我登了金榜,弄一個官職,就看那些連州人還敢不敢對我老婆不敬!」原來孫慕鴻應試,還抱有這一目的。

  「孫兄待嫂夫人,真是深情呢!」傅謙微笑。

  「你呢?瞧你模樣也有二十多了,娶親沒?」孫慕鴻端詳他。在試場見了傅謙人品出眾,似乎也同是寒門出身,他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上前搭訕的。

  「是有個意中人。」傅謙含糊道。其實他已與青梅竹馬的姑娘何敘君私訂終身,算得上是未婚夫妻了,但他不若孫慕鴻直腸子,可對初次碰面的人掏心挖肺,是故他的態度保留了些。

  「還沒成親?可是家境的關係?」

  孫慕鴻的直言,沒令傅謙感到多少難堪,他們可謂同病相憐啊!

  等不及猶豫中的傅謙,孫慕鴻拉著他道:「咱們去大吃一頓,我請客如何?順便說說你同你那位意中人姑娘的故事。」

  「不如孫兄和嫂夫人的精采纏綿。」

  傅謙笑著推辭,還是熬不過孫慕鴻的盛情,兩人同往孫慕鴻的落腳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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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傅老弟,你怎麼啦?」孫慕鴻拉著躊躇於路中的傅謙。

  短短半日時光,他們可算一見如故,已開始稱兄道弟了。

  「孫大哥,你住這兒?」傅謙遙指「開源客棧」的招牌。幾天前才轟他出門的客棧,算是他的傷心地吧!

  「非也!往這兒看。」孫慕鴻轉了方向,指著對面「昇平客棧」,「這兒的食宿費要比對面稍稍少那麼一丁點。我可是事先打聽了幾日,一待有空房就補缺搬進去。人窮嘛!就得機靈勤快些。」

  「小弟不解人事,往後請孫大哥多指教了。」傅謙感到赫然。他雖過得窮苦,卻不懂鑽營小利省錢,才提前花光了盤纏。

  「我也考了有三回,人也快入三十大關啦!能不機靈些嗎?唉!這回要是落榜,我得另謀生路了,家裡還有老婆要養呢!」想起老婆,孫慕鴻又是一臉嚮往。

  傅謙暗地好笑。他雖也有個未婚妻,是他力爭上游的動力沒錯,但她畢竟只是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已,男兒志在四方,最重要的事業還沒個起頭,又豈有閒情將兒女私情日夜掛在口上?孫慕鴻是風花雪月過頭了。

  也許是幽州貧瘠,傅謙所居的崎憐縣尤其窮困,人人忙著填飽肚子,沒力氣風花雪月,民風純樸且實際。不像孫慕鴻所居的連州,水土肥美、物產豐沛,民生普遍富足,民心也就常思及旖旎溫柔了。孫慕鴻雖然窮,依舊是連州人的性子,熱情哪!他們在昇平客棧落腳,將剩餘的下午時光消磨去。

  「咦?傅公子,你也在這兒?」近傍晚,韶娥自外歸來。

  見著她,傅謙像見著了故舊,喜道:「姑娘也在此?夫人可好?」他直覺不願稱她方夫人,彷彿稱上一回便要委屈了她一回。

  聽他提起夫人,韶娥陡地抽抽噎噎起來:「我家夫人打今早進了城就……病倒了,到現在還下不了床,眼看就要到家了……」

  「生病了?可曾看了大夫?」傅謙關切地問道。

  「看了,大夫也找不著病因,幾名大哥已經去請更高明的大夫了。」韶娥抹著淚道。

  「在下想探望夫人,方便嗎?」想起那覆面少婦蒼白的面容,傅謙難忍一絲心疼。她弱質的身體哪經得起病魔折騰?

  「請跟我來。」韶娥點點頭。如果夫人醒著,應該是願意見他的。

  傅謙同系慕鴻解釋一會兒,便隨韶娥來到覆面少婦的臥房。臥房的門口還有兩人守著,一見傅謙,他們朝他點點頭,顯然是記得他。

  「夫人可有動靜?」韶娥的問句,得來兩人的黯然搖頭。

  那麼夫人仍昏睡著了。韶娥向兩人示意傅謙欲入內探病,兩人對望了會兒,沒問什麼便由得傅謙跟著韶娥入內。

  「噓,夫人大概睡著了,小心別驚動了她。」韶娥示意傅謙小聲,領著他來到床前。床上的女子面紗已取下,散著一頭秀髮,使她年紀看來更輕了些。傅謙暗忖先前恐高估了她的年紀,她看來好小,像是才十七、八歲吧!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應是健康而不懂哀愁的,她卻像已歷盡滄桑,還得受病魔纏身之苦。

  少婦合著眼,緊眠著唇,面容毫無一絲血色,真教人擔心她花樣年華的生命還能苟延殘喘多少時候。傅謙不由得暗歎心中。

  「你來的其實正好。」韶娥的話引去傅謙的注意,「我得為夫人煎藥,不能離開一步,煎藥時又怕煙熏壞了夫人,不能在房內動手,得到廚房去,但又不放心找人代勞,所以,唯有請公子暫時照顧一下夫人可好?」

  傅謙驚愕在心。「外頭那兩位大哥……」

  「他們既不會煎藥,又敬夫人若神,不敢靠近夫人,更不敢同處一室內,除非有我在……唉!有時真是受不了他們的迂腐固執。」韶娥皺著眉。

  「那,姑娘不擔心我……呃……」擔心他有什麼不軌念頭?

  「你會嗎?」韶娥笑著反問,弄得傅謙一張俊臉窘紅起來。

  他尷尬地笑道:「自然不會。只是,姑娘未免太信任我這個外人了吧?」

  「其實,剛開始我對公子並不存好感。」韶娥歉笑著,令傅謙想起昨日還被她暗地數落不像是善類,他不禁會心一笑。

  韶娥又道:「但夫人都告訴我,公子若不是善類,天下便沒有善類了。我相信夫人的眼光,夫人處事永遠是妥貼得教人心服,相信這回也不例外。」

  哦?憑什麼認定他是個善類?傅謙雖覺得自己算是個君子,但沒理由也要別人如此相信他吧?

  「請公子看顧一下夫人,如果夫人有什麼不對勁的狀況,你可通知門外兩位大哥找我,我會立時趕到。」希望一點狀況都沒有,否則一離藥爐,又得重煎一帖了。

  「這……」

  「麻煩你了。」

  簡直趕鴨子上架嘛!傅謙眼睜睜地看著韶娥離去,無可奈何地呆立著。

  不是他不願意照顧她,而是他實在不想與她有太多牽扯,引來日後人們的疑慮。孤男寡女的,她又是有夫之婦,若她的丈夫是某名高官甚至皇親,又不幸與他往後的仕途息息相關,要讓他知道了他傅謙曾於床榻邊照顧過他的寵妾……咦?她醒了?該不會是被剛才他們的談話吵醒的?

  傅謙來到床邊坐下,仔細注意她微微顫動的眼睫。

  「夫人?」他試探著輕喚她。

  她終於睜開了眼。

  漆黑的眼睜無神、茫然而怯弱,襯著那張蒼白病容,狠狠揪住傅謙的心,扼住他的呼吸。

  方纔沒仔細瞧,此刻方清楚地見識了她令人屏息的容貌。她的美麗已是罕見,但並不是絕頂,他也不是沒見過美人,他未婚妻的二妹可是崎憐縣之花,比較之下猶可勝她兩分,但她那虛軟病態、耗弱的精神,偏有股魔魅之力,才是奪他魂魄之因,直教地想將她納入懷中,好好疼惜寵愛。

  正自蕩漾著心神,她迷濛的眼睛瞧見了他,立即睜得圓又亮,迸射出狂喜的神采,而後「嚶嚀」一聲飛撲至他的懷裡。

  「夫……夫人……」別開玩笑好不好?傅謙全身僵直,吃不消這天外飛來的艷福,嚇得動也不敢動。方纔的綺念反倒被趕回了老家,這下他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黃……黃……」她呢喃唾語,模糊得聽不清喚些什麼,捲曲著的身子在他的懷中挨挨蹭蹭,折騰得傅謙冷汗淋漓。

  「夫人,是我啊!」傅謙抖著聲音提醒她,希望她睜亮眼睛再瞧一瞧。難道她不覺得他的懷抱和觸感,與她所期待的不太一樣?

  她果真抬了頭,瞧了瞧傅謙後綻出欣喜笑容,再度抱緊了他,像是說了:這回絕對不再放手!

  「您來了……萱梅好想您……好想好想您……真想快些回到您身邊……終於……終於見著您了……」她的輕聲呢喃,可迷醉任何鐵打的漢子,何況是一個文弱書生?

  「放手!夫人,你不能……」傅謙冒著冷汗掙開她,終於將她推開自己的懷抱,卻驚得她渾身一顫。

  她漆黑迷濛的眼中露出受傷之色。

  「您還是討厭我……不高興見到我?」失望的語氣伴著滾滾珠淚,淒絕地指控他,驚得傅謙慌了手腳。

  「沒有!沒有!我沒有……」他忙著搖手。

  「那您喜歡萱梅嗎?」她怯懦的眸中漾著水光,閃爍焦急與期待,甚少得見的積極之色,令傅謙不忍打破她的美夢。他知道她認錯人了。

  她的閨名是萱梅嗎?

  「喜歡……」傅謙顫聲勉強自己不要讓她失望。

  「愛萱梅嗎?」她殷殷企盼著。

  「愛……」傅謙咬著牙點頭,說出違心之論。

  「我好高興……」她喜極而泣,立即又飛撲入他的懷中,像是找到了家,再也不肯輕易放開了。

  天!誰來救救他!外頭的人快快進來救命啊!傅謙真想大叫,又陡地實時住口。

  不行!這曖昧情狀要讓人見了,他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他功未成、名未就,可不能糊裡糊塗成了牡丹花下的冤魂一縷啊!

  但……他怕推開了她,不識郎君的她又誤以為遭到嫌棄,他真是……放也難、不放也難!

  傅謙僵硬著身子,心中經過千萬次掙扎與交戰,忽略了懷中人喃喃不成句的囈語。直到感受懷中的柔馥嬌軀不再蠢動,呢喃嬌聲也不知何時歇住了,他才悄悄低頭探看。

  瞧見她早已垂下不知多久的眼睫,他心中大石落了地,不意瞥見她眼睫下猶含著滴欲落未落的淚,才剛放下的心中大石,又痛砸了他一腳。

  他平緩著心袖,鎮定地將她輕輕放平躺下,以免像丟個燙手山芋似地驚動了她的安眠。

  為她蓋好被後,傅謙起身,始有機會拭去額上仍持續泛泊而出的汗。

  傅謙像只驚弓之鳥,遠遠離開了床邊立著,提防她若隨時醒來,他也可拔腿就跑。

  「伊呀」的開門聲驚得心虛的傅謙一震。

  「夫人醒了嗎?」外頭的手下探頭。

  「……嗯,兩位大哥可要進來坐坐?小弟擔心等會兒夫人又醒,小弟要是照顧不周,怠慢了夫人……」

  兩名手下也覺得放他們獨處似乎不妥,既然有第三人在,他們也不避諱了。

  三人對坐無語。傅謙悶悶地不敢直視昏睡中的少婦,僅漫不經心地偷掃了一眼,又疑心兩人看穿了他的心病,便低頭躲避他們的目光。

  他不解地在心中琢磨。

  沉迷於夢中的她,眉頭不再緊鎖,唇邊還帶著微微的笑。不知是夢到了什麼?應該是她的丈夫吧?

  傅謙突然懷疑起自己帶給她一個好夢,是仁慈抑或殘酷?醒來才知是場美夢,她會傷心嗎?她的丈夫待她究竟如何?

  不論如何,他不會讓她知道這段夢的實情,他更會強迫自己忘了這一切,他還有個未婚妻,她也有個丈夫呢!

  當孫慕鴻聽說傅謙與某位夫人有著某種交情,他拍拍傅謙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傅老弟,男人若要三妻四妾,本是無可厚非,尤其待你功成名就後,也許更難避免。」已有了一個老婆,孫慕鴻壓根不願有此念頭,他其實是說給傅謙聽的。「不過,糟糠之妻不下於堂,可別忘了你的意中人未婚妻還在家鄉等著你,她得排在第一位,你呢,將來就算要娶妾,可也別冷落了她,還有……」以下才是重要的,「雖然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見傅謙的臉色漸漸有些不對勁,孫慕鴻亮出最終意圖,「你可別與人家有夫之婦有什麼勾搭啊!」他低聲說完最後一句話。

  傅謙滿頭霧水地聽完,搞懂後終於忍不住苦笑。

  孫慕鴻在說什麼呀!

  他忙著解釋自己不過是照顧一個有恩於他的生病女人片刻,與她壓根無任何曖昧瓜葛,實際上也確是如此。他們彼此間並不存曖昧,除了有個小小錯誤發生,當然他會永遠隱瞞這小錯誤不告訴任何人,除此之外,不能說他們有什麼勾搭啊!

  聽完傅謙的解釋,孫慕鴻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我曉得『偷不著』是個極吸引人的誘惑。」他極具耐性地再度拍拍傅謙肩膀,「但事關重大,一旦讓你『偷著了』,除了良心道義上過不去,也是犯了王法的,別再跟人家夫人走太近,省得麻煩。」

  「我沒有!」傅謙喊冤。

  「我相信你沒有,只是提醒你嚴重性,希望你往後繼續『沒有』下去。」孫幕鴻說得嚴肅,目光亦是嚴肅地打量著傅謙。

  他那傾長的身形雖單薄了些,有著讀書人最為人所詬病的弱態,但傅謙確實是個俊秀瀟灑的翩翩公子,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是溫文儒雅的風範,眉宇卻透著積極,兩眼隱隱綻著犀利精光,雖斯文但不溫吞,是個懂得進取的年輕人,前途無量啊!

  月裡嫦娥愛少年,愛的便是此等紅顏美少年吧!

  如果傅謙時時刻刻看得見自己的臉,就該發現,每當提起那位夫人時,他的臉上總閃一抹幾近難以察覺的紅暈與光彩,是種相熟一段時日後才能發覺的不自然反應。

  孫慕鴻好死不死將他的反應全瞧進眼裡。他相信傅謙與那位夫人也許還沒過什麼,但那麼一絲情懷應該已萌芽,能早些警告他剷除惡根總是好的,他不願這位前程似錦的朋友就此墮落下去。

  「是!孫大哥!小弟謹遵教誨!」傅謙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得順著他的口,反正他是問心無愧。過個幾天,聽說那少婦已康復,只是身子仍有點虛軟,傅謙去探視了一兩回,挑韶娥在場時,兩人客套了會兒,少婦什麼也沒提,顯然是忘了那天發生的事,傅謙也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看來是多慮了,她根本忘了自己的美夢。

  等待著放榜的期間,傅謙找了個時間到對面「開源客棧」結清先前的欠款。

  那轟他出門的小二還一臉狐疑地咬一咬手上的銀兩,大概奇怪他打哪兒弄來的錢,偷來、搶來還是討來的?傅謙不理會小二仍是友善不到哪兒去的臉色,他無心揣測何以小二如此敵視他,結清了欠款後他便離開。

  當貢院貼出會試榜單,才正是恩怨結清時。

  「了不起!昇平客棧內連有兩名客倌上榜,一是第二名、一是十六名進士,真是了不起!」群聚在昇平客棧前看熱鬧的一人道。

  「第二名?」一旁冒出驚呼:「那差點兒就是會元啦!也可算是狀元候選第二人,昇平客棧這下可跩了!」

  「昇平客棧收費低廉,吃住雖差了點,有他倆做活廣告,往後三年哪!『昇平』的老闆非大發利市不可!」

  「是啊!開源客棧內的客倌據說全軍覆沒,證明有錢人家子弟不見得有出息。」有好事者努了努嘴,示意對面的門戶冷清清。

  「門前冷落車馬稀喔!」一閒人還附庸風雅吟了吟。

  立刻被人敲了個鎯頭。

  「沒讀過書就別丟人現眼!那是給青樓女子用的詞兒,不是一般店家能用的。」說得那閒人訕訕而笑。

  眾人接著嘀嘀咕咕地探問兩位進士的名字,直到報喜的差役們來到昇平客棧門口,匡當敲了聲鑼,大賀第二名傅謙與第十六名孫慕鴻時,兩人面帶喜色地自內而出,眾人立刻蜂擁而上,道賀的道賀,攀談的攀談,無不以能和兩位新出爐的進士說句話為榮。

  客棧內鬧烘烘地擠滿了人。

  哄鬧許久,掌櫃的想請傅謙揮個筆為客棧題字,好作為招攬顧客的招牌,傅謙自然是答應了。待揮完了筆,報喜差役仍遲遲不去,他們望著傅謙與孫慕鴻的笑臉已漸漸變質。

  傅謙提議要請頓酒飯,差役們終於回復點悅色。

  「不吃了,咱們兄弟還得趕報下一家呢!」領頭的差役笑著拒絕。

  那正好省下一筆錢,傅謙數了數差役數目暗鬆口氣。

  「咳!」那領頭的差役又道:「咱們兄弟很忙,沒有多少時間。」他暗示得還不夠明顯嗎?

  那就請便啊?傅謙與孫慕鴻面面相覷,四周圍突然靜了下來。

  首先還是虛長幾歲的孫慕鴻世故些。他暗笑地掏出所有家當,交給那領頭羞役,「這是點小意思,給各位買酒喝,辛苦各位大哥。」

  又是趟窮差!那差役玷著份量皺了皺眉,轉向傅謙:「那你呢?」顯然耐性已到極點,連客氣話也省略了。

  嘎?傅謙這才醒悟。報喜的討彩頭本就是不成文規矩,他倒把規矩忘了,只是,孫慕鴻那二兩銀子都不能使人家滿意,他身上僅剩的幾枚銅錢又能撐什麼場面?拿不出手啊!

  「唉!可惜不是『開源』的客倌高中,否則啊!要多少賞錢都有呢!老天真是無眼!」

  生意冷清閒著沒事幹的開源小二不知幾時來到大門口,闖入一室寂靜尷尬的氣氛,使得氣氛更加尷尬了。

  「姑爺啊!這下老爺可不得不承認了你,也不枉我家小姐癡心守候。」韶娥自內而出,手上捧著銀子一一打賞,「我家小姐謝謝各位報喜,也謝謝各位捧場,請各位在場的朋友賞個臉一同吃頓飯吧!我家小姐請客。」

  歡呼聲此起彼落,差役們終於滿意地離去。

  尷尬萬分的傅謙又成了大紅人,第二名進士的故事立即多了幾份傳奇色彩。什麼「窮女婿不得岳父認同,癡心小姐情貞不渝,終於等到良人高中翻身」之類的,比起含蓄的「後花園贈金」類的傳奇戲曲,香艷曲折恐怕猶有過之。眾人熱切地傳頌著,一臉青黑的當事人卻拂袖入內,教喜氣褪了些。

  「我們姑爺生就硬骨頭,最討厭小姐代為出頭,男人總是要面子的嘛!」韶娥尷尬地解釋。

  「不打緊、不打緊!」旁人好心地代傅謙找台階下,「從此你家姑爺便揚眉吐氣,要多少面子都有了,也不差這一回。何況你家小姐為著丈夫打點,不愧是個賢慧妻子啊!」

  韶娥陪笑,孫慕鴻也幫著應付,兩人心思卻都掛在拂袖而去的傅謙身上。

  「哼!那只不過是他運氣好,搞不好殿試上就落到最後一位,了不起也只弄個芝麻綠豆官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有對面的小二依舊獨自忿忿不平。

  他對科舉的極端排斥導致他孤陋寡聞,不知殿試只取前十名進士,即使傅謙到時由第二落至最後,也穩居第十名,若要賜封可也不只是個芝麻綠豆官啊!傅謙已篤定高官厚祿得償了。

  她的手下們沒見個影子,正好。

  不顧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也忘了避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傅謙一見獨個在後花園的覆面少婦,便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揪住她往他房裡去。

  「你是什麼意思?」傅謙咬牙切齒地質問,而後重重甩開她的手腕。

  覆面少婦揉揉腫痛處,怯怯問道:「什麼什麼意思?」

  傅謙吼道:「你讓那丫頭代你出面,渲染得人盡皆知,人人都知道我一個男子漢還得靠女人接濟!你什麼意思?」

  「我當你是朋友啊!朋友有通財之義……」

  「朋友?還說了我是你丈夫呢!在丈夫面前戴什麼勞什子面紗?」傅謙怒氣沖沖地將之扯下,要她瞧清楚他有多麼火!

  沒了面紗遮蔽,少婦的怯懦無所遁形。

  她紅著臉低頭囁嚅:「那是讓大夥兒別再猜疑,我也才……才有理由代你……我並無露面,旁人不會曉得你我的關係。」她想求他的諒解。

  「你倒是挺會設想的。」傅謙不介意假夫妻的傳聞。畢竟她一個有夫之婦都不怕了,他一個大男人怕什麼流言?「我不要你的施捨!你懂是不懂?」他介意的是這回事。

  少婦戰戰兢兢地抬頭,「我懂。但是你一樣可當作是我送你的禮……」

  傅謙立即打斷,「預送的賀禮已經送過了,換點新鮮的吧!這個理由不稀奇了!」他瞪著她失色的蒼白花容。

  「……或者,當是我借你的。」少婦見風轉舵地改口:「往後待你領了俸祿,到時再還我不遲……」

  傅謙冷笑:「到時你人在哪兒?難不成你真以為是我老婆,回家便找得著你?」

  權宜之計下的關係,為何他偏要拿來取笑?少婦蒼白的臉色抹上紅暈,現出不自在的羞赧,緊抿著唇不語。

  傅謙稍稍斂去火氣,只輕哼:「有借得有還,再借才不難。請問『方夫人』,往後我上哪兒還你錢?」

  如同往常,一提起夫家,少婦便現出為難神色。意料中的反應為傅謙又添上怒氣:「你這不是擺明了施捨是什麼?為善不欲人知嗎?我傅謙不領這個情!」

  少婦教他猜中初衷,心虛地又低下頭。她的確沒想過要他還錢,沒料到又激怒了他。

  「那麼,找時間我派個人到府上去收……」她顫顫地迴避他的怒氣。

  「好!」傅謙很乾脆地收回忿意,點頭道:「一言為定。待我名揚天下,相信那時找我不難,你隨時可以派人來,我定數倍奉還!」此時他談名揚天下已不算誇口,那是近在眼前的美景了。

  施恩不忘報,到了他身上反失去原有的美意,成了侮辱。少婦想說聲不必還那麼多,但又不想傅謙才緩和的臉色再有任何變卦,便強笑點了點頭。

  平靜下來的傳謙,不偏不倚地對上她勉強的笑容,這才發覺他面對著的是個什麼樣的情況。

  她去了面紗,秀麗的容貌毫無遮掩地展現在他面前,楚楚無依的模樣,引人遐思……

  「夫人,方纔若有越矩處,還請見諒。在下謝過夫人,告辭!」他當機立斷抽身而退,即使這是他的房間。

  自那時傅謙當眾拂袖而去,孫慕鴻慶幸所擔心的流言並未擴散。那神秘少婦根本不踏入前院一步,讓上門關切攀搭的好事者無緣得見傅謙那位傳說中的「賢妻」,就連傅謙,似乎也沒想再去「勾搭」人家了。等風聲過了,殿試考完,榜單也公佈了,傅謙正牌的未婚妻自然能順利地移花接木,成為傳聞中的女主角,一切將船過水無痕!孫慕鴻樂觀地打算。

  果真是太樂觀了!

  那少婦的病沒痊癒幾日,就輪到傅謙莫名生了病,孫慕鴻忙於照料,皺著眉搖頭又歎氣。

  「她生病沒幾日,便輪你染上了,不是被她傳染又是誰?雖覺得你倒霉,但我更想說你活該!」他沒好氣地瞪著床上的傅謙,「還說你們沒關係,騙誰啊?你醒醒好不好,人家是有夫之婦!」

  他好吵!

  傅謙的腦子昏昏沉沉,頭疼欲裂,身子又忽冷忽熱,已經夠難受了,偏偏孫慕鴻直在他耳邊嗡嗡叫,說得儘是些子虛烏有的事,他有苦說不出,更是難受,卻沒力氣要他住口。

  「我沒有……」傅謙只能虛弱地聲明。

  虛弱得讓孫慕鴻不以為然。傅謙正年輕,身子應該還不差,離開個把時辰不看顧,應該不打緊吧?

  「你好好睡一會兒,我去替你煎藥,也許你睡醒就會好些了。」孫慕鴻吩咐完,又歎了口氣才離開。

  路途碰上韶娥,她疑惑地盯著孫慕鴻手中的藥包。

  「孫公子,誰生病了?」

  「是傅老弟。韶娥姑娘,你來的正好。」孫慕鴻正愁不知該如何煎藥,她家夫人的病才剛痊癒,十之八九患的是同樣的病,正好向她請教。

  韶娥仔細地告知煎藥的注意事項,孫慕鴻用心記下,而後他們一個煎藥去,一個懷著疑惑正要回房。

  韶娥猛然瞧見她家夫人站在門口,冷風又適時吹拂而過……

  「夫人!」韶娥忙上前推著覆面少婦入內,「您的病剛好,千萬不能吹風受寒哪!」

  「我已經好多了。」

  「那也得小心!就連傅公子也染上了,可見得京中正時興著,您得小心別又被傳染了!」

  「傅公子生病了?」少婦愕道:「病況如何呢?」

  「這得去問問孫公子,不過他為傅公子煎藥去了。」

  那誰看顧他?「你煎一帖藥要多少時間?」少婦不經意問道。韶娥歪頭想:「大概超過一個時辰。」少婦心中惦著傅謙的病,怔怔任韶娥大驚小怪地又為她多添了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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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只孫慕鴻叨念著傅謙少和有夫之婦牽扯,韶娥也對少婦的權宜之計不太認同。雖是幫傅謙一個忙,但流言既起,假夫妻的傳聞若讓她家老爺知曉,對少婦在家中的地位定有影響,韶娥不願她的夫人再與傅謙有任何牽連。

  所以少婦急著想探病,也不能說去就去。好不容易打發了韶娥和手下,又挑了個後院無人經過的契機,少婦才掩袖遮面,悄悄出了房門,來到傅謙房裡探視。

  慶幸她已來過一回,是以不必詢問旁人關於他的房間所在而惹來不必要的懷疑,欲敲門,又唯恐他正好睡著而打擾了,既然門沒鎖,她便推門而入。

  床上的傅謙半瞇著眼,不知是清醒還是睡著了,一張俊臉因病而通紅,看得人心驚膽戰,忍不住憂心他病況輕重。她來到床邊卻不敢喚他,又記掛他的病情,便伸手輕探他額頭——

  好燙!她嚇得縮回手。

  這怎麼成呢?殿試尚末開始,他該有個人看顧的。就因為放心不下,她才偷偷過來探視,既然讓她知道他病得不輕,她考慮遣個人過來照料……

  正要離去,輕輕的喘息聲喚了她回頭。

  「傅公子?你還好嗎?」她來到他床邊坐下。

  傅謙睜開眼,「好冷……」

  連聲音都抖了。她不忍地再度探他額頭——這回久了些——還是很燙啊!

  甫收回手,竟被他一把抓了去再度緊貼他的額頭,她嚇了老大一跳,差點驚呼來人。

  過一會兒見他並未多瞧她一眼,只緊緊抓著她的手不動,終於讓她知曉原來他燒糊塗了,這番舉動不過是貪戀她的體溫,並非有其它意圖。

  她笑了笑,任由他吸取她的溫暖。

  但意識模糊的病人又能有多少安分?

  傅謙察覺額上的熱源源不斷,他哆嗦的身子吶喊著還要更多,便伸出另一手去握她的手腕——嗯!果真是溫熱的,且又柔軟。他滿意地往上挪移,朝水袖內探去——

  還是溫軟的,真好……

  到底這溫軟的「東西」有多大呢?他朦朧地想。

  她早已驚得說不出話來。也許,還是快些離開才是……

  來不及了!

  他一把拉扯她的腕,她狼狽地應聲跌落他的身上。溫軟的嬌軀密密貼附他的胸懷及全身,源源不絕的熱令他滿意無比,急忙以兩臂箝住她掙扎的身子,一個翻滾將她壓制身下,以防她逃離。

  好暖、好香、好軟…

  他在她的肩窩磨蹭,隔著衣料傳來的熱猶有不足,他扯開她礙事的衣服,那溫熱的軀體顫抖著掙扎,惹得他不耐,索性撕開——

  裂帛聲震得她從慌張中勉強鎮定,考慮是否該喚人來救她。

  書生不是都手無縛雞之力嗎?他的力氣怎地生了病還如此大?叫了人來該如何解釋他們的曖昧現狀?

  幾番掙扎琢磨間,忘卻這一刻比生死關頭好不到哪兒去,經不起多少延宕權衡。猶豫間滾燙的身軀襲擊她的,她猛然察覺兩人已裸程相貼——

  果真如此才夠溫暖啊!傅謙滿足地緊抱她不放,柔馥軀體驚慌的掙扎喚醒他男人的本能,慾火一經點起便瞬間燎原,他磨蹭著她的肌膚,一面尋求更多熱源,一面放縱本能盡享慾望的滿足。

  他毫不猶豫地入侵了她的身子,在她圓睜著眼,不可置信的時刻。

  「你……」她張口欲叫,卻只疼得驚呼了聲,而後全身僵硬地失去反抗的勇氣。

  既已補救不及,她閉上眼,讓淚水順利由眼角滑落,也阻絕眼前醜惡的一切。

  任他在她的身軀上為所欲為,只要她看不見,那肉體的撞擊與粗喘低吟,總有過去的時候……

  真的過去了。

  傅謙已翻身於一旁,沉沉地睡去,她卻仍處於呆滯中。

  不知不覺中平復了驚懼的心跳,顫顫不穩的呼吸,她的淚也已乾透。起身默默穿衣,她拾起凌亂破爛的衣衫時,抬頭看了他沉穩的面容。

  在狂風暴雨過後,他還能睡得如此安逸?

  當個病人真好,她淒然冷笑。

  勉強穿上破爛的衣服,確定未留下一絲一線、一根頭髮足以證實她來過的痕跡,她隨手拿了件丟置一旁的男衫,罩上身子時猶豫了下——

  總比讓人撞見她春光外洩來的好吧?她還是穿上了。

  欲離去時,她回頭又看了他一眼——

  這樣裸著身子,病更難好吧?她又猶豫了下,羞於多看一眼那具甫佔有她的身軀,終於還是上前為他覆被遮身,讓他安穩睡個好覺。

  她該恨他的,為何她恨不了?

  她得想一想,她得靜一靜。如此離奇的荒唐事竟教她給碰上了,她可以懷疑事情的真假嗎?她可以妄想一切不過是場荒唐夢嗎?

  她可得好好想一想。

  孫慕鴻捧著藥盅,遠遠地瞧見了傅謙的房門開了。

  有賊?他驚得睜大眼睛,然後不可置信地看著賊竟是個女人!外罩男衫的女人!

  是個陌生而美麗的臉孔。從她那頭鬆散凌亂的婦人髻推算,九成九便是那位與傳謙牽扯得不清不楚的有夫之婦了。這下教他如何相信兩人間的清白?

  她的肩是緊鎖的,面頰紅如火,身上的穿著很眼熟,是傅謙的衣衫……孫慕鴻愈看心愈冷。見她慌張地左顧右盼,顯然是擔心教人瞧見,他更是肯定了。

  終於偷著了嗎?

  孫慕鴻沉重地躲避一旁,目光追隨她直至她沒入通向另一邊廂房的長廊。

  唉!前途無量的年輕人,便要栽在女色一關嗎?孫慕鴻歎了口氣,實在不願見傅謙就此墮落下去。顯然那女子也不欲人知,那麼他就靜觀其變吧!

  藥盅端在手上,從燙手到漸溫,孫慕鴻呆立著為房內人憂心忡忡。

  「孫公子,藥煎好了就快端進去讓傅公子喝了,涼了效用可要減半喔?」韶娥不知幾時來到他身旁。

  「嗯。」孫慕鴻不安地應聲,與韶娥虛應幾句,一轉頭便見傅謙從房內出來。「傅老弟,你病沒好……」

  他的關心,人家似乎不領情呢!

  「韶娥姑娘!」傅謙衝上來,面容慌張而愧疚,一個勁死盯著韶娥,嚇得她退了一步。

  「什麼事?」她輕聲問。

  「你……我……」傅謙結巴著,臉色窘紅。

  「快吃藥吧!孫大哥煎的藥都快涼了,我也要去端晚膳讓夫人用了。」韶娥沒見過他如此怪異的模樣,顫顫地趕緊腳底抹油。

  「韶娥姑娘!」傅謙不死心地喚著。

  孫慕鴻勸道:「快回房去吧!人都走遠了。」

  幾天後的殿試上,原來的第一名會元沈卓反落至第二名。

  實在是那位會元才學不錯,就差在口才鈍了些,見識也保守了些。主試者左丞相文言慶提拔他為第一,是考慮了往年先皇的習慣,才讓年紀已過四十的沈卓得了會元,而他看好的青年才俊傅謙則名列第二,也不至於落榜,總算是新人老人集聚,長幼有序,顧了倫理也不埋沒人才,是皆大歡喜的安排哪!

  豈知,新君陽廷煜求才若渴,根本不考慮年紀。

  皇朝正需要行事積極的人才,朝中儘是些觀念守舊的老臣,是該有新血注入了,有幾分本事就得幾分地位,才能使人盡其才。陽廷煜於是出乎眾人意料地點了對答如流的青年才俊傅謙為狀元。

  殿試過後,主試者文言慶當下便要邀這十人至他的丞相府一敘,文言慶甚至有意留他們暫住幾天,好好招待一番,趁勢以主試者對考生的師生關係拉攏他們。

  文言慶他很清楚這十人都將會得到皇上重用,他先一步籠絡,有利無害。

  眾人自然恭敬地領受,唯有傅謙面露躊躇。

  他考慮許久才道:「謝太師美意。實在是門下還有些事情有待安頓,不回去瞧瞧不放心,

  只要一切打點妥當,門下立刻便回丞相府,來向太師報到。」

  文言慶笑道:「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嗎?」

  傅謙解釋道:「有幾位朋友還盼著門下回去報喜呢!」

  文言慶道:「榜單應已貼出,你朋友們應已得知了吧?」

  傅謙低著頭,想脫身又不知該如何解釋,一旁探花馮秀仰笑著插口:「太師,傳聞咱們新科狀元郎還有個共患難的妻子,也一起來到京師陪考,想必年兄便是急著要見妻子一面,真教人羨煞!」原來他對傅謙的傳奇故事略有所聞,消息還真靈通。旁人會意,皆露出笑容。

  傅謙滿臉通紅道:「傳聞有誤了。門下尚未娶親,傳聞中的那位是門下的未婚妻。」他將實情與傳聞拼湊刪修,改造了個新版本。

  「這樣啊?」文言慶好笑道:「既然已是鶼鰈情深,那就快去吧!咱們也不等你了,你高興幾時上左丞相府都行,要帶著未婚妻一同來也行,左丞相府的大門隨時為你開。」

  他的戲言惹來大夥兒的取笑。

  傅謙在眾目睽睽下尷尬地告退。

  提到未婚妻時,傅謙難免想起那遠在千里外崎憐縣的何敘君。縱然她不是傳聞中的女

  主角,但何敘君是最有資格與他分享這一切、並第一個得知他成功消息的人,然而,此刻的傅謙惦念的竟不是個的未婚妻,卻是那傳聞中的女主角,那位覆面少婦…還有她的婢女韶娥姑娘!

  傅謙大病一場醒來,見衣衫不整,身上又留有來路不明的血漬,回想朦朧的夢境,立刻汗涔涔地知曉他奪走了個女子的貞操,只是夢境模糊了她的臉,看不清是何人。他趕忙衝出門,想找孫慕鴻來問問,一出門便見孫慕鴻身旁的韶娥姑娘,他心中一沉,迅速猜測苦主有可能是她,再上前欲問個明白,可惜礙著孫慕鴻在一旁而說不出口。

  而韶娥見了他就躲,日後又與她家夫人皆不願見他的面,他就更確定了。

  也曾懷疑過那覆面少婦,瞬間立即推翻這個可能。她是有夫之婦,怎可能是完璧之身?他在妄想什麼!

  既然確定是韶娥姑娘,他便得負起責任,即使她僅是個婢女。如今他既已高中狀元,首先該做的便是向她家夫人提親,娶韶娥姑娘過門。

  犯下這大錯,在未能補償前,莫怪他一心惦念著她們而非何敘君了。傅謙大概歸出了原因,愧疚也少了些。

  覆面少婦有恩於他,雖不是令他欣然接受,也終究感動於心,他急著想與地分享成功的喜悅。他想讓她知道她沒看錯人,她有眼光,她也一定會為自己識人之明而高興,他要讓她知道!他要讓她高興!

  他急著要讓她高興……

  當然也希望韶娥姑娘高興!他又在心中補上一句。

  傅謙匆忙回到昇平客棧,天已黑了,客棧門口卻擠滿了人。

  「新科狀元回來了!」不知誰這麼一喊,人群蜂擁而上向他道賀。

  傅謙差點被人潮淹沒,但他無視於這一切。

  「孫兄!」傅謙眼尖地見到孫慕鴻站在人群邊朝他微笑,他努力地擠過去,還來不及接受孫慕鴻道賀,他一開口便是:「韶娥姑娘呢?」

  孫慕鴻的微笑打了折。他以為傅謙想問的是另一人,才來這套旁敲側擊。

  「同她家夫人走了。」孫慕鴻的聲音有些冷。

  方萱梅拂了拂發,怔怔望著銅鏡內的人兒。

  出宮一個多月是為奔父喪。往返中州一趟,她耗弱的精神禁不起舟車勞頓的折騰,終於在進京當天病倒,這一病,容顏也如漸枯的花,一路萎悴下去,如此失色的容貌想得君主憐愛,恐怕很難。

  韶娥為她梳著頭,一邊道:「小姐,其實您何必這麼快回宮?碧淵宮陰沉沉地,小姐好不容易脫離那麼幾日,何妨散散心?一旦入了宮門,又不知哪天才得見天日了。」回了宮,她便是她的小姐,而不是那覆面的方夫人。

  都已經回來了,說再多地無用,但韶娥仍是懷念出宮的那段時日。

  「胡鬧。」方萱梅輕斥:「皇上准了我回鄉奔喪,已是皇恩浩蕩,我怎好藉機在外遊蕩?要讓人知道了,或有了差錯,教我怎對得起皇上?」

  「喔!」韶娥不情願地閉上嘴。

  「還有爹的遺願,可也不能忘了。」方萱梅疲累地閉上眼。

  她的父親中州知府方仁德大人,剛於一個多月前去世。知府大人的遺言只有一句,還是管家代轉的——別忘好好服侍皇上——方萱梅銘記在心。

  想當初新皇登基,選進八十五名良家女子入宮為秀女,方萱梅正當十七芳華,知書達禮、秀外慧中,已是遠近馳名,被父親寄予厚望地送入宮去,果真如願脫穎而出,幸運地得到新皇寵幸而封了昭儀,成了後宮除皇后娘娘外最得寵的妃嬪。

  此行雖然低調,頂著如此風光的頭銜回鄉奔喪,也夠撫慰望女成鳳的父親在天之靈了。

  但方萱梅心知這還不夠,父親打她入宮起便盼她封妃,只有封了妃,才真叫光耀門楣,父親才有機會離開窩了十多年的中州,晉陞於廟堂與人一較長短。雖然他老人家如今已逝,想必對妃之父得贈官一品這等榮銜仍是執著,她還得繼續努力。

  快了!昭儀至妃,就差那麼一步了。

  「老太爺的遺願,真有得償的一天嗎?」韶娥不是質疑知府老太爺作白日夢,但照如今情況看來……

  「會的,遲早會讓我等到。」方萱梅木然道。

  「會嗎?」韶娥歪了歪頭,「也許會吧!皇上對小姐多少存有那麼點情分吧?周公公說,後宮嬪妃得以出宮奔喪,算是被題兒頭一遭了,也許等哪天皇上興起,會封小姐個妃位,就不知是多久以後了。」這才是難為處。

  是啊!要等皇上與起,是多久以後?方萱梅低頭暗忖。

  皇上啊皇上,從見了聖顏第一面起,本是盲然遵從父命的她,轉而一面倒地生出傾慕之心,開始同所有後宮女子一樣,甘坐於深宮期待皇上的臨幸。後來,她是得到了空前寵幸,還攬盡了所有後宮女子的羨妒,連皇后娘娘都相當看重她,誰知這裡頭,還暗藏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倩?

  當皇上二話不說便准她出宮奔喪,君心的體恤,曾為她自喪父的悲痛中,開啟一小扇希望的窗,但……

  「算算小姐回宮也有好些天了,怎皇上就沒想過來為看小姐?」韶俄悄聲怨道。

  「一輩子很長,總有一天見得著面的。」方萱梅微笑自嘲。

  「可是,小姐真要這樣過一輩子?就算盼到了封妃又如何?皇上……並不愛小姐啊!」韶娥急切地吐出擔憂處。

  這她早就知道了。方萱梅不答腔,只是再隨閉上了眼,心思回到入宮前那天。

  同是力爭上游.她紅顏未老,靠運氣爬到今天的地位,而傅謙憑的可是真本事。

  殿試榜單貼出的瞬間。昇平客棧登時鞭炮聲霹啪響,賀客盈門,齊聲說要向她「狀元夫人」道喜。客棧出了個狀元,老闆最是與有榮焉,當下慷慨地允諾——昇平店內當天伙食半價,算是請客做人情,也好讓來客四處宣傳一下『昇平』的名聲。鞭炮聲也撫慰了方萱梅的苦。力爭上游的人兒,他終於成功了!往後不論封侯拜相,就看他的表現了,付出過心血的人不該被埋沒,她衷心為他高興,而她,也沒有理由繼續滯留了。

  「回宮吧!」望著眼前榮景,方萱梅輕聲道。

  「大病初癒,您的身子……」韶娥遲疑。

  「沒問題的,我很好。」在人心沸騰的時刻,方萱梅照例戴著面紗,讓手下重重護著,避開孫慕鴻與眾悄悄離去。

  皇恩浩蕩,准她秘密出宮奔喪,她卻在臨入宮前生了病,甚至藉機滯留在外……

  是啊!她的病老早痊癒了,留下來只不過為了親眼目睹傅謙揚名立萬。

  那天探病探出意外,她回到房中火速整理儀容,將破爛的衣衫與傅謙的衣服找個地方埋了,沒讓任何人知曉這件事,而後她親自請了大夫詢問傅謙的症狀,確信他並非有意,甚至不會記得病中犯下的過錯,她便決定隱瞞到底!算是她多事,活該送上門去犧牲,她便不能怪罪於他。既然如此,她就死守秘密,索性將它帶回宮去。

  於是方萱梅借口體弱,說要養好身子才回宮,也可以免了手下伺候昭儀不周的職責,順便緩衝她近君情怯的心病。

  就像那日對著傅謙自稱方夫人,而非陽夫人,就是心病作祟啊!

  冠上陽姓的女子太多,不差她一個,只怕她入宮近一年,也沒有歸屬於陽氏的真實感,才會對著傅謙自稱娘家姓,犯下可笑的錯誤吧!

  傅謙,現下已是傅狀元,往後將平步青雲,他們也永無相見之日了。

  知道他已得償所願,像是圓了她的夢般快樂,方萱梅再也沒有遺憾。

  還是忘了他,忘了那脫序的一段吧!

  「韶娥,出宮一趟,你覺得……我變醜了嗎?」整裝完畢,方萱梅淡淡地凝視銅鏡。

  韶娥安慰道:「哪裡!小姐依然美啊!只要調養些時日,很快就能恢復氣色的。」

  這段期間可不能讓皇上瞧見她樵悴的模樣,方萱梅打定主意。

  隨之一想,會嗎?皇上會宣她伺候嗎?也許會,但不知是多久後的事了,那時她大約也已恢復昔日面貌,毋須擔心皇上目睹自己的醜態。只是,美貌又具能留得君主駐足片刻?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錯了!於她是——

  請君折梅君不折,無顏勸君空折枝!

  該是平步青雲的人兒,可真得意了?

  「傅大人,今兒個又來捧場啦?歡迎歡迎!」飄香苑老鴇見了傅謙,笑得眼都瞇了,

  「還是要雲瑤伺候嗎?」

  「隨便。」傅謙淡淡道。

  「是,那就雲瑤吧!」

  老鴇正要開口喚人,一旁龜奴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說得她臉色變了變。

  「不好意思,傅大人,雲瑤生了病,不方便接客,要不要另外換位姑娘?」老鴇小心翼翼道。

  「隨便。」傅謙也不為難。

  「是是是!」老鴇試探,「那就蘭芹吧?」是個同雲瑤差不多姿色的姑娘。

  「嗯。」傅謙點點頭。

  老鴇鬆了口氣,「蘭芹哪——打簾子見客啦!」

  尖細的嗓音線繞整個飄香苑,折磨人耳。

  飄香苑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妓院,尤其靠著花魁黎鄉鄉的艷名,少不了達官貴人上門尋歡。但早說了花魁不賣身,那些自恃甚高的爺們,偏又個個仗勢欺人,硬指定了黎鄉鄉作陪後,每每又要霸王硬上弓,弄得她一天到晚忙著護她的寶貝花魁,簡直疲於奔命。鮮少有像傅謙如此好打發的客人,隨便叫個姑娘便能交差,賞銀一樣少不了。這樣的客人為何不多幾個呢?

  「傅大人,蘭芹有禮了。」迎面而來的姑娘捧著滿腔仰慕,燦笑著迎向俊雅的郎君。

  每回只能眼巴巴望著雲瑤與他出雙入對,總算也輪到她了。蘭芹雀躍著攬上傅謙的臂膀,傅謙順勢就受,領了她去。

  老鴇目送他們背影,從歡欣鼓舞中清醒,不由得歎了口氣。

  本以為是雲瑤的福氣,讓新科狀元郎瞧上了,來了幾回皆點雲瑤作陪,贖身有望,她可能會有一筆可觀的銀子進帳。今天方知這位狀元郎根本不挑食,像是閉了眼隨便揀一個,換了人也無所謂,看來贖身錢是賺不了,只能盼著他常上門了。

  「咦?傅兄?您也來啦?」繡樓廊上,冒出驚愕的聲音。

  是探花郎馮秀仰,與傅謙同得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職。

  「馮兄。」傅謙朝他點點頭示意,便拉著蘭芹欲離開。

  這招呼打得可真敷衍。

  「傅兄!別急著辦事,進來坐坐嘛!聊聊也不成?」馮秀仰玩笑道:「怎麼傅兄沒陪著未婚妻,跑這兒來了?」

  「馮兄已有妻子,又何以到這兒來?」傅謙淡淡反問。

  「呵呵呵……這不同啊!在下只是來同花魁鄉鄉姑娘談心,並無踰矩處,也不想染上其它庸脂俗粉,算對得起髮妻了,哪像傅兄……」馮秀仰皺眉瞧瞧蘭芹,又瞧瞧他,

  「還以為那日傅兄為了未婚妻而丟下太師左丞相大人的宴請,應是重義之人,哪知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不認同地搖搖頭。

  「馮大人,您有朋友嗎?請進來一同坐坐吧!」房內傳來一清靈的女子聲音,而後一個眉目如畫的佳人探出頭來。

  完了!蘭芹見到花魁,暗忖不妙。要讓傅大人見了賭冠群芳的鄉鄉姑娘,還會將她這綠葉擺在眼裡嗎?

  「不必了!謝姑娘美意,謝馮兄盛情,在下不打擾了。」傅謙淡淡地辭謝,攜了不可置信的蘭芹離開。

  「馮大人……」黎鄉鄉喃喃瞪著傅謙背影。

  「嗯?」馮秀仰也與她望向同一方向。

  「您覺得……妾身的姿色比起蘭芹,可是稍遜了些?」黎鄉鄉吶吶問道。居然有人免費瞧了她一眼,不但不乘機多看幾眼,反而急著想離開,她花魁的自尊受損了。

  馮秀仰下意識想說不,但目睹了傅謙的反應,他還是鄭重地扭了頭,又將黎鄉鄉從頭打量到腳,然後才肯定道:「不!」

  於是,他們抱著同一念頭——那傅謙的品味……耐人尋味。

  捨花魁而就她,此等「知遇之恩」,蘭芹感動得想將整顆芳心獻上。「妾身為大人唱個曲子下酒。」入了房,她使出渾身解數,只盼傅大人滿意。

  「不必了!過來!」傅謙忽略整桌美食,拉著她便往床邊去。

  「大人……」蘭芹吃了一驚。

  總以為狀元郎該是個斯文風雅的郎君,從她見過傅謙第一面起,便證實了這一臆測,雲瑤也老是誇口他待人溫柔,哪知他……

  幾乎是追不急待地,傅謙熟練地扯開她的衣衫,將她推倒至床上,如同餓虎撲羊——

  蘭芹先是驚慌,跟著軟軟地就範,本能地配合著,鶯聲呢喃勾誘出傅謙高漲的慾火。

  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身下不起眼的女子,頓時換上了另一張臉孔。

  一張清新冷艷、今生僅見,令他忘卻所有女人,並賠上大好前程的臉孔。

  是他鬼迷了心竅。前些時日於御花園裡遇上這個女人,一廂情願將她當作了公主,偏生沒幾天後終於有幸再次遇上,得知她竟是皇后娘娘!驚訝與失望也就罷了,皇后娘娘像是刻意刁難,就當著皇上的面,拆穿他曾於御花園朝她大獻慇勤的蠢事,氣得皇上當場趕他出宮,第二天還提拔沈卓任職翰林院編修,令他擔任翰林院修撰,硬是要他這狀元低於榜眼一級,與探花郎同職等,成了滿朝文武間的笑話!

  皇上曾有意招他為駙馬,料想他不必再提了。炙手可熱的狀元郎原本盼得高官厚祿,這下跌了個大跤,乏人問津,無怪乎方才馮秀仰膽敢譏嘲他。他已是過氣的寵兒了。

  仕途陰錯陽差地挫個徹底,全是美色所誤!

  那女人,那故意不說清身份的假公主、真皇后,像是渾身暗藏著毒刺,招惹上便要遭殃,如今想起,猶有餘毒作祟,餘悸猶存,他恨哪——

  身下冷艷的臉孔,沉醉在他的掠奪下,嬌柔的聲音滿足了他征服的慾望,漸漸緩了他的恨意。

  此時,那張已開始扭曲的臉孔又換上另一人的。

  一張看了十多年、不怎麼美麗,還算清秀可人的臉孔,是他未婚妻何敘君所有。

  雖是未婚夫妻,他待她總是持之以禮,因她是授業恩師的女兒、他敬愛的女子、他力爭上游的動力。但上天像是開他玩笑般,讓何敘君不知怎的招惹了皇上,被帶至京城。

  當時不巧正逢他為了「公主」而神魂顛倒之際,不但狠下心來拒絕何敘君的求見,當她二度找上門來求他履行婚諾,以逃避入宮為妃,他卻不想得罪皇上,還異想天開地以為奉上未婚妻,駙馬頭銜也有望,是以他當著何敘君的面拒絕,正式背上了薄倖罪名。

  好笑他後來沒能得到「公主」,也無顏再去見何敘君,正是兩頭落空,一個女人也沒留下,報應啊——

  身下清秀的面孔,扭曲到逐漸露出痛苦之色,揪著他的心一陣抽疼。

  他的負心已是罪過,即使他們無緣,她仍是個敬愛的恩師之女,他豈可待她若此?

  傅謙停下粗暴的掠奪動作,離開她的身子。處於狂亂的混沌腦袋清醒了,那張臉孔又回復為原先的平凡與不起眼,誰也不是了。

  傅謙有一瞬認不出這陌生女人。他撇過頭去,不發一語地喘著氣。他在幹什麼?

  既然美色誤事,他又藉此來麻痺自己,豈非引鳩止渴?

  自他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後,失意得不能再失意了,縱情於酒色雖是常還沒有今日的荒唐,竟讓一個妓女當了代罪羔羊!

  褻瀆皇后娘娘,算是對皇上不忠,縱然他對皇上有些怨言,也不該有淫人的念頭啊!

  褻瀆何敘君,那就更不義了,她與他共過患難,到頭來他沒能履行婚約,負起照顧的責任就罷了,豈可讓她成為發洩慾念的對象?即使想著也不行!

  他是怎麼了?

  傅謙緩著氣,整理凌亂的思緒。

  努力地回想,試圖回想那最該想起卻遍尋不著、甚至已決定放棄的女人,他卻怎麼也記不起韶娥姑娘的長相。

  既然只是個責任,便縷不上他的心,在遍尋不著乃至絕望後,他一時失了魂,便鬼迷心竅地展開追求「公主」、拋棄未婚妻的行徑,他如今的下場便是報應!

  「傅大人……」蘭芹怯怯的聲音,喚回他的一瞥。

  平淡無奇的臉,因著那幾滴淚的點綴,突然又換上另一張在弱怯儒的面孔。

  是她!就是她!

  傅謙發了狂,再度欺身而上,嚇了蘭芹好大一跳。

  身下的女子出聲哀求他。梨花帶雨的慘白面色,狠狠鞭苔了傅謙發燙髮癲的慾念,顫得他渾身一抖,下不了手。

  那張臉、那覆面少婦、那名喚方萱梅的女子,照例如同以往,以淚水便輕易令他屈服,即使只是個替身,依舊有著不小的威力啊!

  是她!就是她!

  就在今日,就在不久前,他終於見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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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皇上的看重,朝野眾人的示好,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是如此真實,傅謙暈陶陶地站在雲端,描繪著美麗遠景。

  從困厄的絕境爬到這兒,傅謙不放過任何一個繼續往上攀的機會,他不允許自己重回困厄絕境。只可惜,絕境的那端還有個等待他的人,若不能回頭牽引她,便得拋下她。

  見過美麗的公主,想想共患難的未婚妻,方知魚與熊掌是不可兼得了。傅謙矛盾地取捨著,在良心與前程的界線徘徊著,漸漸忘了當初那位曾資助他的覆面少婦……喔!還有她的婢女韶娥姑娘。

  覆面少婦曾答應過他,待他名揚天下時,將派人上門收取借他的銀兩,但至今沒有她的消息。傅謙曾暗暗留意朝臣間可有誰的妾室是姓方的,但打聽起來實在太困難了!他既不敢明目張膽地提起方萱梅的閨名惹人疑竇,到人家府中拜訪,更見不著有哪家的妾室會出來見客陪客的,就連他多盯婢女幾眼,試著尋出韶娥姑娘,也引來曖昧的揣想,主人甚至大方地提議要將之送給他,弄得傅謙尷尬地頻頻拒絕。

  重重的困難,打消了他尋出她們來的念頭。

  她們想出現便出現,沒消息便罷了。日子一久,傅謙慢慢遺忘當初的堅持,想娶韶娥的責任心也鬆動了,他甚至懷疑她根本看不上他,才壓根不放在心上。

  之後,隨著碰了假公主的釘子,駙馬夢泡湯,何敘君又被皇上看中,傅謙不曉得自己倒了哪門子的楣,誰不得罪,偏去得罪皇帝老子,仕途黯淡無光,有一半算他自找的;他開始縱情聲色,沉醉於美酒與女人香,想藉此忘懷失意。反正皇上已厭惡了他。給他的官職低人一等不說,朝宴也不再有他的份,趨炎附勢的同僚見狀紛紛遠離他,狀元郎的聲勢頓時跌到谷底。

  想靠攏棣王爺,也因棣王爺意圖染指何敘君,他殘存的一抹良知驅使他不顧一切地為了護她而當眾翻臉,自然賠上了結交王爺的機會,自此,他真個成了朝中孤兒。

  何敘君如今暫住將軍府等著入宮,他無顏去見她,既有了風將軍的保護,他也安心了。反正明天的日子不會再壞到哪兒去,他的知覺已麻痺,就這麼凝著了。

  是此次規定人人出席,傅謙終於得以列位的朝會,為他已靜如死水的平淡日子,重新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今日——

  滿朝文武齊聚一堂,宣政殿上人多嘴雜,傅謙處於最遙遠的角落,身邊傳來竊竊私語。

  「奇怪,怎麼今兒個站在皇上身旁的,不是皇后娘娘?」不知是哪個眼尖的首先發出疑問。

  「嗯!面生的很,近來有哪位嬪妃得了新寵?快去打聽打聽,送個禮意思意思。」腦筋動得快的已開始盤算新的巴結對象。

  「也許她是方昭儀吧!後宮除了皇后娘娘外,能列位朝會中的,就只她了。聽說皇后娘娘近來同皇上有些不愉快,已不曉得有多少回沒出席朝會了,就連今兒個最重要的也……唉!皇上找方昭儀來頂替,皇后娘娘若知曉,不曉得會出什麼事喔?」自認消息靈通的人士忙不迭傳送第一手消息。

  「皇上同娘娘嘔氣嗎?還是娘娘失寵了?」膽大包天的人悄悄低聲揣測。

  也許是傅謙在朝中孤立的形象,旁人才不忌諱他的存在,當他無形人似的,膽敢於他身旁竊竊私語。傅謙懶得理會。

  人人奇怪那寵冠後宮的文皇后並無出現,原先已藏身於群臣之後的傅謙,反倒鬆了口氣。不敢想像文皇后若出席,他會得到什麼樣的冷眼對待,能不見娘娘的面,自是最好不過。

  緊繃的心弦放鬆,傅謙終於有心情去瞧瞧此時已偕同美人就於正位的皇上。

  衣裙隨著步伐挪動而翻飛,襯著陽廷煜的俊逸瀟灑。

  多日不得見君一面,皇上風采依舊啊!高貴非凡的身份打造他天生的王者風範,懾人於無形,是傅謙一介平民出身的小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的。皇上坐擁了他曾朝思暮想的「公主」,又垂涎起他的未婚妻何敘君,今日卻攜了個不相干的女人陪侍在旁,好不風光得意!

  天下的人、事、物,盡由他的意,無怪乎他得閒適自然若此。傅謙不由得升起複雜的心情,怨、怒、羨、妒,交戰在心中。

  不意瞥了坐於皇上身後一直低著頭的女子。

  又是哪方美人?

  算了!不關他的事。後宮佳麗多少,他不在意,也無權在意。除了被他招惹上的皇后娘娘,以及他被招惹上的未婚妻,天下女人再也沒有一個能動得了他一根寒毛了。

  想到這兒,一個覆面的影子突然浮掠過腦海,是個幾乎忘了的人兒……

  像是呼應他的思緒似的,那一直低著頭的女子此刻應著皇上的旨意輕輕抬了頭,朝眾人勉強笑了笑,又怯怯地飛速低下頭去,顯然也對今日身為朝會女主人有些慌張侷促。

  就那麼一瞬,也夠傅謙瞧得一清二楚了。

  那覆面少婦!

  傅謙的腦門轟然作響,千頭萬緒交雜著紛亂的心中,俱是往昔的片段——

  傅公子若是高中,便見得見著他的,我家老爺喜歡結交士人,無所謂高攀低就什麼的……

  他果真高中,見著她家「老爺」了!滿朝文武都是她家「老爺」的手下,果真無所謂高攀低就,說結交還太客氣哪!

  方是妾身的娘家姓氏……府中尚有夫人,妾身不敢僭越……

  夫人是皇后娘娘吧?但她能撈到個昭儀,也算了不起了,枉他還擔心她受了委屈哩!他真多事!豈知她原來是天下身份最高的妾室!

  黃……黃……

  神智不清的呢喃嚷語,叫的是皇上吧?他是哪根蔥,能取代皇上?

  往後待你領了俸祿,到時再還我不遲……

  至今不敢來討,原是藏於深宮,難怪他翻了京城也尋不出她來!……

  潮水般的回憶幾乎衝垮傅謙。他的心中激盪著狂吼慾望——

  方昭儀!皇上的寵妾!又是皇上的女人!

  他受夠了!

  君臣同歡的朝會,唯有傅謙一人渾渾噩噩地毫無所覺,理所當然皇上與滿朝文武間的談笑,眷顧不到他身上。他怔怔望著那伴於君側的身影,她自始至終低著頭,只在皇上偶爾幾回的低聲詢問,以輕笑響應。

  她還記得他嗎?她知道他也在這兒嗎?為何不抬頭看看他?傅謙滿腦子裝滿這念頭,幾時

  朝會散了都不知。他有如行屍走肉地出了宮,一路飄蕩著,抬頭才知來到了老地方——飄香苑。

  來得正好!找個女人排遣他的郁氣吧!管他是哪個女人都行!他受夠了!

  下了朝會的陽廷煜,領著寵嬪漫步回寢宮,好不快意。

  是啊!坐擁江山、坐擁後宮無數美人的帝王,要他不意氣風發還真難!

  「萱梅,許久不見你,中州一行還順利吧?別太難過了,節哀順變啊!」陽廷煜溫聲安撫。

  出席朝會已再一次群聚了後宮嬪妃的羨忌,不料散會後還得以與皇上漫步共游……

  回宮許久不得見君面,即使是遲來的安慰,也夠教方萱梅感到窩心了。若是往昔,方萱梅定是難耐雀躍,只可惜物是人非,她已不是當初的她,不敢再懷有更深切的期望,如今已是足夠!

  「臣妾一切安好。只除中途生了場小病,如今已無大礙了。」

  「生病?抬頭讓朕瞧瞧。」陽廷煜端詳著她的花容,「你的臉色太蒼白了,有空多出來走走,別整天悶在碧淵宮裡。」他笑著又補上一句,「沒事就好,好生保重著。」

  「是。」方萱梅應答著,受眷寵的愉悅心帶著愧疚,還隱隱裝滿開不了口的疑問。

  後宮嬪妃中,她的地位僅次於皇后娘娘,但畢竟只是個昭儀罷了,何以今日輪得到她出席朝會?皇后娘娘呢?

  陽廷煜突然道:「萱梅,朕問你……呃……如果朕惹你生氣了,想同你賠罪……」一國之君是不會同人低頭賠罪的!陽廷煜忙改口,「呃……朕的意思是,如果你不開心……朕希望你開心點,除了賞賜珍寶之外,還有什麼法子能讓你開心些?」

  見他支支吾吾地道出幾近不可思議的言詞,方萱梅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皇上幾時想過要討她歡心的?會不會……會不會是她得皇上寵愛的日子終於到了?

  方萱梅捺住狂喜,低頭顫抖著聲音:「能伺候皇上,便是臣妾最大的歡喜了……說完她便後悔了!要是皇上真應允……恐懼隨即強烈地襲來。

  「偏偏皇后最不……算了!朕不該問你。」陽廷煜有絲煩躁,語氣隱含沮喪。

  皇后?方萱梅驚愕住,心猛地一沉。

  她早該懷疑天降的幸運是降錯了的。原來皇上是想討娘娘歡心,所以向她請益來著。

  娘娘啊!何其幸運能得到皇上全心的眷寵?竟令皇上為了賠罪而低下身段……

  而她,也許還算其次有幸的吧!畢竟,皇上還是想到了她,而非向其它嬪妃請益,她算是幸運了……

  若不去注意他們後頭黏著的一長串侍衛、太監及宮女,可算是難得的獨處機會了,偏偏他們再也說不出話來,就這麼帶著寂靜走了大段路。

  但明日,方昭儀陪著皇上上朝會、漫步共游的傳言,又要說她寵極一時了吧?

  「時候不早,你回碧淵宮歇著吧!」像是躲避,又像急於擺脫方萱梅,陽廷煜無視於她的怔忡,逕自打道回金龍殿去了。

  方萱梅屈身恭送聖駕。

  目睹皇上心事重重,方萱梅心裡亦不輕鬆。

  不是自忖不敢奢求皇上的寵幸嗎?當她誤以為榮寵加身時,怎的還是一個勁瘋狂歡喜?難道她仰慕皇上的心,已到如此不可自拔的地步了?方萱梅全身戰慄著。

  更教她羞慚不已的是皇上的反應。

  不小心說了心中願望,根本忘了要是願望得償,她失貞的秘密便要揭穿;幸虧不待她厚顏提議,便不著痕跡地被打了回票,她慶幸東窗事未發之餘,自尊心卻隱隱作疼,即使她已不如以往那般敢奢望得到皇上的寵愛。

  她還學不乖嗎?皇上只愛娘娘哪!

  一次次推拒戰不斷重演,他們之間,從來是——君意闌珊,妾心難堪。

  為了不使地方官受到人情的左右,礙著家鄉故舊的面子而徇私舞弊,皇朝的作法,便是將他們外調至別的州縣。完全陌生的風土民情,使新上任的官員一切得從頭適應,沒有了人情包袱,照理說行事會公正些。這是封建制度下杜絕人情的一種方法,至於有多少成效就難說了。

  所以,金榜題名後,照例衣錦還鄉是十年寒窗後的獎賞,及第者回鄉接了家小,跟著便得返回朝中或至皇帝指派的鄰近州縣上任,開始官老爺的日子。

  親眼見覆面少婦離去,傅謙遍尋不著,孫慕鴻為他們的私情斷了而高興,得授官職後便安心回連州去,攜了老婆赴歧州任知府一職,算是圓了當初的夢想。不但風光地使老婆當了命婦,連州人不敢再嚼舌根,起碼落第的任風不敢再找他麻煩,從此他也能遠離連州,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孫慕鴻心滿意足。

  但傅謙最初滯留於京中鑽營人事,無暇衣錦還鄉;仕途失意後,也沒那心債,反正他是孤家寡人一個。但是慕鴻這一走,他又連談心的朋友也沒了,才真叫鬱鬱寡歡。

  「你便是傅大人?今年的狀元?」

  嬌嫩的聲音滿含刺探意味,跟著一個豐腴美艷的姑娘飄著馨香翩然而至,止於他跟前。

  這就是公主?傅謙從怔仲間醒來。

  今日的秋園宴,明熙公主邀了殿試十名齊聚於城東芙貫館的秋園,傳聞是變相挑選駙馬的宴會,難得傅謙受邀,他雖興致不大但還是參加了。

  自吃了假公主的悶虧後,傅謙對公主的胃口已大減,但胸中總積了口「死不瞑目」的悶氣,不再妄想駙馬頭銜不代表這口氣便消了,他倒要看看所謂的真公主是何模樣,值不值得自己因垂涎駙馬頭銜而莫名賠上仕途,再估量一下這把辛酸淚究竟該流多少。

  這就是公主?傅謙打量她。

  那雙靈動媚眼亦正挑剔地將他從頭瞟到腳。

  「不怎麼樣嘛!」明熙公主宣佈。除了她的皇兄和心上人,天下所有的男人統統不怎麼樣,尤其是從筵席開始就不曾開口奉承過她的眼前人。

  狀元郎的架子還不小哪!

  「公主好眼力,是不怎麼樣。」傅謙微笑。

  明熙公主的傲氣消了些,但另眼相看的意思也消了些。

  「哦?說你不怎麼樣,你倒認得乾脆。」原來也是個軟骨頭,可惜!

  馮秀仰插口道:「皇上初始點中傅兄為狀元,到頭來卻倚重沈兄為翰林院棟樑,公主卻能在一瞥之間看出玄機來,眼力果真不簡單!相信傅兄言下之意是如此吧?」

  馮秀仰曲解他的語意奉承了公主,還能用來打了他一把,了不起!真正的逢迎拍馬該是如此啊!傅謙感歎自己臉皮功力不夠,怪不得仕途失意。

  「馮兄說的是。」傅謙苦笑。

  不但沈卓聽了好笑,馮秀仰亦是得意洋洋,眾人更以為傅謙如今既走投無路,士人骨氣已蕩然無存,更加輕視他了。

  唯有明熙公主微微皺起了眉。

  這人真怪!皇兄不會點個白癡當狀元吧?

  「沒想到傅大人的仕途還真曲折啊!」她眨眨明媚的雙眼。

  「這回公主可說擰了。傅大人往後的仕途定是『一帆風順』、『平靜無波』到底,不再曲折,傅兄,你說是嗎?」馮秀仰暗諷他永無翻身之日。

  席間的所有人紛紛掩袖竊笑。殿試上,他們部會是傅謙的手下敗將,而今見了傅謙的蹩腳模樣,除了大快人心外,他們也紛紛懷疑起傅謙的真本事了。

  殿試上傅謙的表現,恐怕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傅謙愕道:「咦?馮兄方才不是說,皇上的眼力不及公主精明,而下官原本想建議公主,改日也許可向皇上討個一官半職,就說探花郎稱讚公主頗有取代皇上的架式……」說到這兒,馮秀仰已臉色大變,傅謙仍若無其事地掐指推論:「……不多久,馮兄竟又說公主此回說擰了,難不成馮兄比起公主更能洞燭先機?如此推算起來,公主勝過皇上,馮兄勝過公主……原來馮兄智珠在握,猶在皇上之上?!」他睜亮眼,「下官失敬失敬!」

  傅謙起身朝馮秀仰長長一揖到底。

  所有人屏氣凝神,嘲諷的神色瞬時不見,個個換上一臉戒慎恐懼;明熙公主笑吟吟的看熱鬧,倒是沒有不悅之色。

  馮秀仰這下慌了。「傅大人,下官不是這個意思,可別曲解下官的語意!」他滿頭汗地轉朝明熙公主下功夫,「相信公主真知灼見,定能明辨是非。」

  「嗯!」明熙公主點點頭,「我不會告訴皇兄你比他行,也不會計較你比我行,放心吧!」她一臉寬宏大量。

  馮秀仰像啞巴吃黃連,搞不清公主究竟懂不懂得事態嚴重性。姑且不論皇帝的智愚,沒有一個臣子膽敢自認智計才略勝過皇帝,甚至還大聲嚷嚷。要讓皇上知道了,那他便等著坐冷板凳吧!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德高望重的榜眼沈卓開口了,「皇上是非分明,量力重才,耍口舌花槍是無用的。馮兄不必多慮,盡力為皇上效力便是。」他老成持重地為馮秀仰找了個台階下。

  殿試上輸在口才的沈卓,最恨別人口舌相爭。尤其曾輸在個黃口小兒手上,他更是看傅謙不順眼。

  話題順利移離傅謙,如同往常,眾人不願再搭理他。

  再度受到眾人的孤立,傅謙也樂得清閒。

  他已能很自在地,於馬屁齊飛的烏煙瘴氣間,偷得清新閒趣。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別來惹毛他,要他不開口也行,但他可不是沒脾氣的。

  話題繞著明熙公主打轉,不外乎是些年歲、喜好,甚至有大膽狂徒,問上了公主婚嫁事。明熙公主嬌媚地嗲過去,顯然不介意他們的唐突,看來她挺享受眾星拱月的樂趣。

  這場駙馬選宴的真實性更高了。

  除了傅謙仍是孤家寡人身,其餘九人皆已娶親。依這光景揣測,為了公主,大概在場所有人都隨時準備當陳世美。

  傅謙本來也是願意的,不過哪!如今他可沒資格啦!他的未婚妻已讓皇上看中,讓風將軍保護著,候在將軍府伺機入宮,何敘君可算皇上的准愛妃了,但風從虎幾日前匆匆來追尋出走的何敘君下落,言詞態勢間顯然又與何敘君感情不淺…不論何敘君歸於誰,現下人在哪兒,總之是與他無緣了。

  加上那位覆面少婦……

  喔!那位韶娥姑娘也不知人在何方,避不見面的。是故娶了公主他可不算陳世美,但要他娶……還是算了!

  「嘎?你們都已有妻室啦?」明熙公主語氣略帶失望,聽得眾人恨不相逢未娶時。

  「唉!」年逾四十的沈卓歎了口氣,「拙荊體弱,辛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等下官苦盡甘來,她卻沒福享受,鎮日纏綿病榻,已拖了有一年多了,眼看是……唉!時日不多了。」他搖頭又歎氣,哀戚之情溢於言表。

  「唉!」與傅謙同齡的年少探花郎,老婆可正值少壯,但……「下官乃是獨子,成婚三年,卻沒能得一兒半女,爹娘眼看要急白了頭髮哪!」馮秀仰歎道。

  「才三年?我三十年啦!」年逾五十的第九名老進士呼天搶地。

  接下來,不論老少,九人皆搶著悲喚他們的妻子不是無子、善妒、淫夫、多舌、竊盜、不事舅姑、身染惡疾——七出用完了換三從四德——就是不馴、無德、浪費、不善女工、不懂持家、搬弄是非、氣質醜惡……能想到的都說了,宛若天下最糟糕的女人統統教他們倒霉地娶了去,而他們又是如何重情重意地忍受,才沒丟下休書請她們統統滾回娘家吃老米飯!

  「比不上公主泱泱大度的閨秀風範。」馮秀仰畫龍點睛地說出眾人的讚歎。

  他們已布盡退路,暗示到了極點。只要公主肯點頭下嫁,他們隨時可虛出正室位歡迎,而不損及他們的名聲。反正,千錯萬錯統統都是糟糠妻的錯,誰教她們不是公主!

  傅謙忍笑,幾乎要憋不住了。連年紀大上公主三倍有餘、老得夠格當公主祖父的老進士都妄想當駙馬了,他就原諒自己當初的鬼迷心竅好了。從來不知搶著當駙馬的嘴臉是如何的難看,他好像照鏡子似的。

  「你們好可憐。」明熙公主同情地一一安慰,搔得眾人心癢癢。「那你呢?傅大人?你的妻子……」她瞥著沉默的傅謙,等著聽他的妻子有多糟糕。

  「下官尚未娶親。」傅謙好整以暇道。

  「哦?」明熙公主的水睜閃閃發光。

  不得了!怎忘了他是唯一的單身漢?仕途黯淡的狀元郎這下不亮也光啦!在場眾人嚴陣以待。

  「所以,傅大人才一天到晚流連花叢,風流快活是吧?」馮秀仰搶譏道。

  唉!又來惹他!

  傅謙懶懶道:「馮兄不是曾於飄香苑同下官碰過頭嗎?這風流快活,倒不限於無妻室的下官吧?」

  馮秀仰忍著狼狽反擊,「早說了下官只會花魁鄉鄉姑娘一人,而鄉鄉姑娘又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下官圖的不過是份談心樂趣,可不想沾染其它庸脂俗粉,下官可是挑剔得很哪!」言下之意,可不像他傅謙挑也不挑。

  「談心的樂趣啊……」傅謙沉吟,「馮兄原來與妻子不睦,怪不得沒有子息了。」暗指他不夠努力。

  事關男人顏面,這可得說清楚!「不是不睦,而是拙荊三年不孕,下官實在不敢指望了。」馮秀仰黯然。

  明熙公主忍不住插嘴:「那馮大人可覓妾室啊!或者,馮大人上飄香苑是準備納花魁為妾?」

  聽起來這位公主還挺識大體的,眾人振奮於心。

  這可得撇清!馮秀仰忙道:「不!說了下官不想沾染庸脂俗粉,即使是花魁,青樓女子為妾也辱了門楣。下官只想覓良家女子為妾啊!」

  「那又何必跑青樓去呢?」明熙公主奇道。

  馮秀仰陷入矛盾,面容一陣青、一陣白。

  傅謙伸手拉他一把。

  「也許是因為沒見識過真正的天姿國色,才將花魁當成了絕色……」

  「對對對!傅大人言之有理。」馮秀仰抓著了浮木,忙著點頭,「下官只要覓著了佳人,花魁也成庸脂俗粉了。」他雙眼直視明熙公主,愛慕之意毫不隱藏。

  傅謙再丟個誘餌。

  「哦?鄉鄉姑娘如此貌美,在她的面前不曉得有誰能不成庸脂俗粉的……」傅謙撫著下巴想。其實他根本忘了黎鄉鄉長什麼德行。

  「還用說嗎?」馮秀仰吞下餌,「當然是公主的傾城之姿,可教天下女子皆成庸脂俗粉。」他趁勢表達真心。

  傅謙收了陷阱。

  「馮兄,就因為公主不是庸脂俗粉,只要娶得公主為妾,也能顧及髮妻地位了?」他一臉了悟地拍掌,「好主意!馮兄不愧重情重義之人。」

  「什麼?要本宮當妾?」明熙公主尖叫。

  「不不不!」馮秀仰急道:「下官要是有幸得娶公主,自然不敢委屈公主為妾!」情急之下也不顧含蓄暗示,他就直說了。

  傅謙搖頭歎息:「糟糠之妻不下於堂,馮兄要休了髮妻?三年的感情真薄弱啊!」最後補他一腳,陷他入兩難絕境。

  「你……我……」馮秀仰裡外不是人,急得臉皮漲紅。

  不論他如何自圓其說,明熙公主皆是睇著一雙美目,冷著臉質疑他的德行與情義。眾人見探花郎已中箭落馬,沒希望了,紛紛忙著推銷自己如何的重情重義,明熙公主也忙著點收,然後沉醉於眾人的逢迎諸媚中。

  馬屁持續熏天,但已沒人敢來招惹傅謙。

  真是官場現形記啊!他悠閒地於一旁喝茶看熱鬧。

  奇怪的是,既然他們重情重義,表明絕不拋棄糟糠妻,又豈敢如此恬不知恥地表示對公主的仰慕?難道他們既想娶公主,又想委屈髮妻讓位?這又是哪門子重情重義?或者,他們還能有更妥善的辦法兼得魚與熊掌?

  更奇怪的是,這位公主居然一點也不懷疑他們要如何化解這兩難習題,依舊如魚得水地周旋於眾人之間,享受眾人的仰慕。

  真是個不解世事的天之驕子,招蜂引蝶的紅粉胭脂,傳聞中的皇朝第一公主。

  如果貨真價實的公主便是這副德行,傅謙慶幸自己不必成為駙馬。

  這把辛酸淚,淚流滿衣裳了,他為往日愚行而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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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1 13:54:3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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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太后於幾天前暴斃,舉國哀悼,嫌犯文皇后和侯太妃已收押入獄,靜待真相查明。

  當傅謙得知此事,如何也不相信那冷艷的假公主竟會是個謀殺婆婆的兇嫌。無關乎德行好壞,其實傅謙僅見了她兩面,並不熟識她,但他認定了那渾身機巧的冷艷美人若要殺人,不會傻得留下任何把柄,傅謙如是想。

  像是給了新君陽廷煜即位滿一年的考驗,皇朝禍事不只這一樁。棣王、敖王、赫王,一致質疑陽廷煜不是張太后親生,非正統出身,三王爺於是起兵謀反,從大老遠的京師外幾個州縣打起。戰事尚未蔓延至京師,人心已開始惶惶,物價飛漲、物資短缺,人人囤積米糧日用品,謠言更是滿天飛;花大錢的地方少人去了,花小錢的地方,像茶樓倒是擠滿了人——忙著傳換消息!

  車輪拉隆拉隆地輾過大街,馬伕一路呼嘯:「讓路讓路!撞死人賠命不賠錢哪!」擺明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識相的滾開。

  這警聲三吼見效,人群靠著兩旁讓出路。

  不但閒人奔走相告戰事情報,來往亦是時時可見橫衝直撞的運貨商人,小至手推車,大至馬車,無一不是戰戰兢兢地加派了人手隨行保護貨物,以防宵小趁著人潮摸了去,甚至攔路打劫。天子腳下的平靜已隨著戰事而去,京師雖還沒聽說哪處發生暴動,但人們已嗅出幾絲不安氣氛。

  「你們幾個圍在這兒,是在商量什麼國家大事嗎?」巡邏的官爺亦是全副武裝,見人群集結便抓人就問。

  「沒……沒有!」他只是多話了點,閒聊天氣而已!善良的小老百姓抖著手猛搖。

  「如有發現滋事者,記得向官府通報!」官爺威風凜凜喝道。

  「是!」小老百姓猛點頭。

  就連官府巡邏的人手也增加了,老百姓們雖然得隨時接受盤查,但隨處可見官爺們來往走動,多多少少有助於安定浮動的人心。

  傅謙跨出大門時,不知算巧抑或不巧,狀元府的牌匾「匡當」一聲當頭砸下,差點砸破他的腦袋。府裡的人急忙開門察看,卻見他們大人腳邊散著粉碎的牌匾屑塊,不禁嚇了一跳。

  「大人沒事吧?」

  「沒事。」傅謙苦笑,交代下人收拾後整整衣冠而去。

  這是什麼壞徵兆嗎?動盪的局風也吹到他狀元府來了!是暗示他的烏紗帽不保,還是他的腦袋要搬家?連自家門的牌匾都對準他的頭而砸,要傳揚出去,又是朝野間的大笑話一樁。他對於皇朝的貢獻,大概也僅止於提供自身笑話娛樂勞苦功高的朝臣們了。

  不必上朝的日子,傅謙異常悠閒。偶爾上茶樓坐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可惜近來茶樓

  人滿為患,人擠人擠死人﹔上青樓喝花酒?那還不如上酒樓喝悶酒。

  傅謙坐在酒樓,喝著最烈的酒。

  縱情聲色固然可以麻痺他官場的失意,過後每每更覺空虛。明知青樓女子的甜言蜜語俱是衝著他口袋來的,他也懶得響應,卻默許她們在他耳邊叨叨絮絮地諂媚著,那可以讓他稍拾往日的自信,補綴茫茫前景好令他誤以為前頭猶有條繽紛大道正等著他。

  即使僅有一瞬。

  他算是個浪費公帑最俱代表性的例子吧?雖然比他荒唐的同僚大有人在,但他們可是意氣風發地享樂甚或互別苗頭、交換心得,可不像他,就連享樂也稱不上。

  但他也有好一陣子沒去飄香苑了。自覺耽溺於聲色太無意義,他開始提不起勁尋歡作樂,更重要的是,自見了方昭儀,他好一陣子對女人失了興致。

  並非他懷有什麼遐想,他鄭重在心中否認,而是氣結於她竟又是皇帝的女人!

  見她伴於君側,羞澀地露出笑容,幸福無限的模樣襯得她身旁的男人是如何的有辦法,才能擁有她這麼個出色的美人,便令傅謙的心中燃起熊熊妒火。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妒忌另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擁有了天下,擁有無數的美人,還能如何的風光?他傅謙就像天生襯托他的風光得意似的,簡直又是笑話一樁!

  傅謙瞇著眼,人已半醉,顛躓著腳步提著半壺酒出了酒樓。

  哼!總不成連飄香苑內的女人,都是他的人吧?尊貴的皇帝老子可受不了戴綠帽,總也有不想要的女人!傅謙冷哼。

  像是懲罰他對君王的不敬似的,傅謙顛著顛著,一個跌跤,他摔進窄巷內,從傍晚頓時摔成黑夜,眼前烏壓壓一片黑。

  傅謙是被車輪轉動的聲音驚醒的。

  睜眼時,沒有星月的天色暗得近乎伸手不見五指。傅謙眨了眨眼,費了一段時間才適應黑暗,勉強瞧見眼前事物。

  知道自己狼狽地醉倒窄巷內,他自嘲也會有這麼一天!

  寂靜的夜裡,戰爭雖還不到實施宵禁的地步,但人們早安份地閉門休息了,遠處傳來的車聲雖然極其微小,不至於吵醒熟睡著的人兒,對傅謙這無床好眠的醉漢,則是相當嘈雜的聲響。

  這麼晚了,還有人趕著馬車?傅謙聆聽那聲響漸漸靠近。

  會不會是宵小趁著暗夜作案?沉寂許久的善噁心在狼狽到極點時覺醒。也許他可以做些什麼,總比只當個浪費公帑的米蟲要強。

  他瞇著眼仔細瞧那車伕,直至馬車行至他面前——

  「這麼晚了,這位仁兄趕夜路嗎?」傅謙閒適地拍拍身上的灰塵,像個幽魂似的跨步而出。

  馬車因他突然出現而轉向不及,只來得及勒韁停下。

  「找死啊!撞死了老子我可不賠命!」那馬伕指著傅謙鼻子。

  「撞死了老子,你可不賠命?」傅謙跟他玩句讀遊戲,「真是個不肖子,不想送終就罷了,犯不著謀害老子嘛!真狠!」他嘖嘖地打量他滿臉橫肉。

  一個馬伕,怎似個地痞流氓?

  「少胡言亂語!」那男人惡聲惡氣地低吼:「你半夜不睡覺,路上瞎逛什麼?找鬼啊?」

  「閣下半夜不睡覺,趕馬車要去哪兒?投胎嗎?」傅謙微笑道。

  「呸!滾開!老子趕時間,沒空理你!」他顯然不願和傅謙繼續歪纏。

  「誰啊?」馬車裡,一個男人探頭問道。

  「沒什麼,一個痞子罷了。」車伕安撫他。

  究竟誰才是痞子啊?傅謙抓抓腮暗笑。

  那人聞言瞄傅謙一眼,便立刻縮回車內。

  雖僅是一瞥,不知為什麼,傅謙總覺得馬車裡那人有些面熟,甚至一與他對上眼,像怕被認出似的又躲了進去……事情有些許詭異。

  「你到底讓不讓?」車伕咬牙切齒。

  是錯覺嗎?傅謙總覺得車內還有個極微小的聲音,像被壓抑著,勉強發出的嗚嗚聲音,是個女人……

  「別這樣嘛!」傅謙揚揚手上的空酒壺,「有緣千里來相會,小弟請兩位大哥一起來喝一杯吧!」

  必要時,他寧願大聲呼喊,引來所有的人。大不了明朝再傳出個狀元郎黑夜攔路醉言醉語的笑話,提供朝臣們新的娛樂,反正他已習以為常,也不願放過一個讓奸盜伏法的機會,如果他們真是奸盜的話。

  那男人狠盯著傅謙,突然又瞧著遠方,遙指道:「啊!那是官爺,官爺來了,咱們找官爺來評評理,說你這個瘋狗擋人路!」

  傅謙轉頭,果真看到兩個巡夜的官爺經過,他心中一喜,回頭要附和那車伕,請官爺過來,誰知竟瞧見突有一道人影隱入暗巷,方知上當!

  他衝進暗巷內,那人已不見蹤影,巷內七折八拐,視線又暗,眼看是追不上了,他恨恨地跺腳,心裡悔恨不已。

  因為他瞧見那男人手上抱著個足以裝下一個人的大麻袋!他更確信袋內有人,應該是個女人!

  也許他帶著個女人,跑不快……

  傅謙心中升起的一線生機,被官爺的聲音敲斷。

  「怎麼回事?你們在這兒吵吵鬧鬧,搞什麼鬼?」官爺們走過來,傅謙被迫回頭解釋。

  那車伕狡獪地將過錯推給傅謙。傅謙從容應付著,心中突然一亮。

  竄逃而去的似乎是飄香苑裡的人……

  如果證實了這一點,那就有九成的可能,他們正進行著拐賣人口的勾當!

  飄香苑是個花大錢的地方,生意隨著戰事蕭條。無怪乎傅謙踏入大門時,竟叫了幾近全屋子的姑娘列成一隊,只盼他多點幾個伺候。此時此刻,搞不好傳謙願意出價,連已贖身從良離去的花魁黎鄉鄉,她都會叫回來陪他。

  只可惜傅謙沒那麼大的胃口。

  他狀似傭懶地梭巡所有女人的臉,暗暗仔細地觀察。但見張張面孔皆是燦爛迎人,看來不像被逼的,傅謙只好試探。

  「有新鮮的面孔嗎?」他笑問。

  豈知老鴇面有難色,連連賠罪道:「最近沒有新來的姑娘,請傅大人多包涵。」

  傅謙不禁懷疑是否弄錯了?照生意蕭條的情況看來,老鴇有錢可賺,不可能騙他吧!

  既然上了門,沒理由白逛一趟惹人疑竇。傅謙於是要了間房,吩咐老鴇,時候一到就送個女人進房,在此之前別來打擾他。天沒大黑,他擺明了做那檔子事提不起興致,他更沒與青樓女子談心的習慣。

  他要花點時間想想,那竄逃的男人到底在哪兒見過?

  老鴇見生意既成,當然點頭如搗蒜。

  傅謙躺在床上,斟酌著是否記錯人了,想著想著,洋溢著馨香及春意的繡房,緩緩挑起他睽違已久的慾望。

  雖然午夜夢迴,偶爾想起病中那場朦朧春夢,他也感到陣陣心悸與灼熱焚身,但他自承美色誤事,也就不再縱情其中了。況且,那始作俑者如今又不知去向……

  眼前交錯著韶娥姑娘與覆面少婦的臉孔,他一度將她們誤為同一人……

  啐!作他個白日春夢!到此刻還能醉生夢死的,也只有他了吧?眾人皆醒他獨醉?死了乾脆!

  傅謙頭枕著交疊著的雙臂,怔怔發著呆,不知不覺便墜入夢鄉。

  是一連串急促推門又關門的聲音,將他自睡夢中喚醒。

  傅謙一睜眼,屋內已漆黑一片,不知是燈油燃盡,還是教風吹滅了。他正要起身點燈,一個嬌小人影飛速竄進帳內,冒失地撞進傅謙懷裡又跌至床角。

  入鼻的香氣、柔軟的身子、以及撞上他後的嬌呼,奇異又熟悉地喚醒傅謙的慾望。

  大約來者是個「老相好」吧?.既然如此,他也毋需忍著了。也不點燈瞧瞧是誰,他一句話也不聊便扳過她的身子壓了上去。

  那溫軟身軀不預期會遭到侵犯的樣子,倉皇失措地扭動,掙扎著要擺脫他。

  「搞什麼?別亂動!」傅謙命令。

  身下的女人聞聲,身子僵了僵,待他撫上她溫軟酥胸時,又遭到激烈的反抗。

  「你發什麼瘋?」傅謙不悅地責問。

  他沒興致玩這種欲迎還拒的遊戲,要是失控,搞不好會傷了她,這可是為她好。

  身下的女人又是靜默半晌,再度掙扎起來,唯獨就是不肯開口說句話。

  傅謙誤以為自己成了個摧花淫魔,如果再不放開她的話。

  「算了!我要的可不是三貞九烈的處子。」傅謙無趣地鬆開她,下床點燈,「去告訴嬤嬤,叫她換個心甘情願的……」回頭對上那張熟悉而倉皇的蒼白臉孔,底下的話是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你?!」傅謙瞪大眼,突有一絲驚喜上心頭,隨即又像見了妖魔鬼怪,「『方夫人』,你怎會往這兒?」他諷刺地沿用舊時稱呼。昭儀出現在妓院,要給皇上戴綠帽嗎?

  那頭長髮披散著,平添青春年少的稚嫩魅力引人垂涎,不知她底細的,還真會當她是未出閣的閨女呢!誰知是個媚功高強的後宮寵嬪?

  「我……」方萱梅扯緊微敞的衣衫,扯著被褥往身上遮,低頭怯聲道:「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

  很平常的招呼用語,像是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似的,用在此刻聽來有點不倫不類。

  傅謙感到一抹狼狽襲來,羞紅自雙頰染上耳根。

  方纔險些非禮了她,這已是最糟糕的重逢方式了,再加上飄香苑這要命的地點,傅謙自覺像個教妻子撞見偷腥的丈夫,既是挫敗又是惱怒,偏又於理有虧而發作不得。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傅謙尷尬地咳了一聲。

  果真是美色誤人!惡形惡狀被他以親身體驗,他幾乎窘得想對她發誓,從此不再荒唐胡來。

  但……話說回來,她又何以淪落此地?傅謙心中一凜。難道昨晚被擄的女人便是她?

  敲門聲不識相地響起,「傅大人?奴家雲瑤來伺候了。」

  存心教他嗆個過癮似的!

  傅謙老羞成怒,外頭的女人成了代罪恙羊。「不必了,今晚不必來人伺候,別來打擾我!」他吼完一回頭,心虛地對上方萱梅猶疑的眸子,慌忙避開。

  他是虧了她什麼,怎的不能理直氣壯些?上妓院找女人干她哪門子屁事!他又何必在乎她的觀感?

  傅謙又咳了咳:「夫人,你家老爺知道你人在這兒嗎?」

  方萱梅搖搖頭,她也正待釐清來龍去脈,怔怔呆呆地讓人誤以為她傻了。

  傅謙走近她,方萱悔震得猛往床角裡縮,察覺她的異樣,他就著燈光細看她。

  見方萱梅低頭髮著抖,他疑惑地問:「你怕我?」

  從來他待她是多禮且客氣,大約是方才將她嚇壞了。他放柔了聲音:「真抱歉,我方才不知是你,別怕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人,以及他迥異於神智迷亂間的溫和有禮,安撫了方萱梅繃緊的心神。她悄悄抬起頭,朝他綻開禮貌的笑容,蒼白的臉孔,笑意淒然而勉強。

  傅謙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張帶了傷痕與淚痕的臉。

  「誰打你?」他喝問,上前撫了她嘴角的青紫和臉頰的紅印。

  想起方才受到的殘酷對待,方萱梅甫干的淚,又如泉湧而出。

  淚的源頭在哪兒?傅謙不忍心問。他不帶遐念地摟她入懷,柔聲安撫:「別怕!有我在這兒,沒人敢再欺負你。」她淪落到這兒來,內情恕不單純。

  他的懷抱泛著溫暖與她契合著,方萱梅像是找到了家,緊緊抓著不想放手,他也由著她。兩人靜默地相擁,俱是清醒且平靜,不同於上一回的驚濤駭浪。

  良久——

  「傅大人。」老鴇尖細的聲音傳來,門跟著被撞開,一列保鏢擁著老鴇入內,驚動了相擁中的兩人。

  「失禮了,傅大人,這位姑娘逃到您房裡來,害得咱們不得不打擾大人安歇。請傅大人將她交給我吧!我另外為大人安排一位姑娘。」老鴇的目光閃爍著。

  她正挨房尋找那脫逃的小賤人,雲瑤被斥退,她便懷疑那小賤人躲到傅大人房裡來了,

  嘖!麻煩!

  方萱梅瑟縮在傅謙身後發抖,顯然對老鴇甚為忌憚,傷害她的是誰,不必問也知道了。

  傅謙忍著怒氣,「不必了。我就要她。你方才不是說沒新鮮面孔嗎?」

  黎鄉鄉已贖身從良,她的寶貝花魁接班人都還沒訓練好,可不能隨便就讓人污了去,雖然是個西貝貨。老鴇臉上堆著笑:「妍娘是本苑下任花魁,只是還未掛牌接客呢!」還沒馴服的姑娘,隨隨便便就下海接客,要是向恩客吐露被拐賣的實倩,可能會引來官府查詢,是以她謊稱沒新鮮貨,要適一陣子才讓她下海。

  「我有興趣當她第一個恩客,如何?」傅謙臉上浮起狎笑。

  伏在他身後的身軀倏地砰然退倒在床內,像是遭受了重大打擊,引來他心中一陣不忍,臉上一僵,狎笑扭曲得極是難看。

  老鴇難得見他的急色模樣,眼睛一亮。「照理說大人想點她,是沒問題啦!但是價錢方面可能要高些,畢竟她可是個未開苞的……」

  處子?後宮當寵兒是個處子?皇上寡人有疾嗎?騙誰啊!傅謙暗地冷笑,壓根不相信老鴇的謊話。

  他故作驚喜.急問:「她的賣身契呢?你出個價,我要帶走她!替她贖身!」

  回頭他要查明拐賣昭儀的元兇,然後……

  上釣了!「照理說,這兒的姑娘初夜可得公開競價,尤其像她這樣的好貨色……」老鴇故作猶豫。

  想坑他冤大頭,多騙點錢才是真的吧?

  「一萬兩。」傅謙乾脆道。

  戰事使得飄香苑生意蕭條,要打到幾時還不曉得哩!讓她接客還不如直接賣掉,算是划得來了。老鴇一副忍痛割愛的模樣。「好!看在傅大人熟客的面上,就一萬兩!」

  還以為狀元郎真是生冷不忌,原來是偏好新鮮的,早知道她就多留幾個新鮮貨供應,就算是西貝貨也罷,說不定賺得還不只這些哪!

  被稱為熟客,傅謙感到不自在,努力忽視身後的方萱梅。

  「這麼大筆數目,得花點時間……」他沉吟著,「人我先帶走,我先簽張字據,三天後你連同賣身契送上狀元府,來領一萬兩銀,行嗎?」一萬兩早超出平日用度,他可沒有腰纏萬貫的揮霍習慣。

  「行!衝著傅大人的面子,就讓妍娘先跟大人回府,三天後咱們再上門收錢。」

  有了字據,老鴇可不擔心他賴帳,就算他今晚驗身也已來不及了,這狀元郎還真好騙!

  何況這女人可是宮裡私逃出來的,諒他也不敢自道來歷,免得被傅大人送回宮去。就隨她高興編個什麼借口,去解釋她為何非完璧之身吧!

  老鴇沒料到的是,這兩人原來已熟識。

  妍娘?「你說她叫什麼?」傅謙問道。

  「妍娘,沈妍娘。」

  那她於朦朧間吐出的「萱梅」又是誰的名字?傅謙疑惑地垂詢身後的人兒,生怕名字要是弄錯,錯簽了字據,到時賠了夫人又折兵。

  方萱梅顫顫點頭,承認了沈妍娘這個名字,傅謙也不多問便簽下字據。

  老鴇滿意地細看字據,像是數著到手財富。

  「是誰對她動粗?」傅謙沉聲問。

  老鴇沒料到他有此一問,警戒地收回字據入懷。「貨物既出,概不退換!有瑕疵也不得反悔。」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筆大宗生意,老鴇顧不得和氣維持長遠的關係。

  呵!露出狐狸尾巴了,貨物的「瑕疵」又豈止如此而已?要不是早知方萱梅的底細,買下她也非為了享受,他可不曾平白無故花大錢買個女人回家去。

  傅謙攜了方萱梅從容離開。許多疑惑待解,回去再說吧!她已嚇得不成人樣了。

  「大人,姑娘什麼也不吃,只是發著呆,如何是好?」

  收到下人的稟報,正在梳洗的傳謙急忙趕去探望。

  「怎不吃東西呢?不餓嗎?」傅謙看著呆坐於桌前的方萱梅,他也跟著坐下。「這樣吧!咱們聊聊好了,你怎會淪落到那兒?」

  方萱梅聞言,又是渾身一陣戰慄,顯然受到的驚嚇不輕。

  「算了,你不想說就別說了。」傅謙安撫道:「先睡一覺,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什麼都別想,好好睡吧!」他哄著。

  傅謙引她來到床邊坐下後,起身欲走,突然覺得衣袖受到牽動,低頭一看,才知被他牢牢扯著不放。

  知道他全是為了救她而作戲,方萱梅心中便盈滿信賴與感謝。

  「別走……求你別走……」她喃喃哀求,發抖的小手幾乎扯碎傅謙的衣袖。

  也幾乎扯碎他的心。

  傅謙拉過椅子坐下。「好,我不走。」

  愣了大半日終於有了反應,他珍視這一點進步。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該如何稱呼你呢?沈妍娘?方夫人?」他凝著她的小臉,安慰地見她臉上的青紫紅印變淡,已教藥油蓋過去了。

  「方萱梅。沈妍娘是我誆騙他們的假名。」她可不敢讓昭儀的名字流傳煙花柳巷間。

  其實她早在無意間告訴了他芳名,在朦朧時刻,於他懷裡,但此次才算真心吐實。

  瞧她慢慢恢復鎮定,傅謙也定了心。

  「你不是說要上門收債嗎?這陣子我等了又等,一直等不到你這個債主,還以為可以賴掉了,沒想到一還就要一萬兩!唉!」他玩笑地歎口氣。

  「多出來的我還給你。」方萱梅忙道。

  傅謙笑著搖頭,「你於我的恩惠,還有咱們的交情,又豈是一萬兩計量得來?」要是孫慕鴻在,定會罵他不懂節制、胡亂花錢,又勾引有夫之婦吧!天地良心哪!他們的交情?

  方萱梅靦腆地微笑。顯然他真的不知他們的「交情」早已深切到不可計數的程度。

  「還沒恭喜傅大人高中狀元呢!」

  她遲來的道賀,卻令傅謙笑意全消。

  「謝謝。」他謝得言不由衷。

  當初遺憾沒能來得及告訴她喜訊,今日傅謙卻羞於接受她的道賀。在他仕途失意、前程一片黯淡的此刻,他倒寧願留在她心中的印象仍是當初那力爭上游的自信之士、一個即將平步青雲的狀元郎,而不是讓她親眼目睹一個狎妓尋歡、鬱鬱不得志的窩囊廢物!

  他成了朝野間的笑話,她的道賀成了諷刺!

  知道她根本無心看他笑話,傅謙卻很難釋懷。

  「你不高興?」方萱梅閉鎖深宮不問世事,不知狀元郎的難堪處。

  「沒有。」明明臉色都難看到極點了,還嘴硬。「快睡吧!明日送你回去。你家老爺……要是知道你失蹤,定會很擔心的。」提起皇上,傅謙莫名地心又一沉。

  才不會!方萱梅幾乎要大喊。

  「我不要回去。」她衝口而出。

  「為什麼?」傅謙奇道。記得她曾於他懷中呼喚著她的心上人、她的丈夫,應是很高興回到皇上身邊吧?

  方萱梅也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慌亂了一會兒,最後眉宇凝聚堅毅,她沉了臉色。

  「我不要回去。」方萱梅直視他。

  聲音雖小,卻是鄭重再三的決定。

  原來這才是她內心深處的吶喊!在她入京就病、進宮就疲,見不見皇上都傷心之後,她還能有多少堅持,繼續將自己埋葬在碧淵宮內?如果今日她猶然身處其中,自然沒得選擇,她安然窩著等待遲暮到來,然後歎著遲暮;但既然陰錯陽差地再度脫離碧淵宮,是否意味著來日即將有什麼變動?

  陰沉沉的碧淵宮啊!秋來得比宮裡任一角落都早,沉的是主人的心,連帶拖累了宮院背上陰沉惡名,她真不是個好主人。

  「跟你家老爺嘔氣了?」傅謙調笑。

  方萱梅低頭不語。

  誰敢跟皇上嘔氣?除了皇后娘娘!她再不知輕重也懂自己沒那份量。

  傅謙見她不願提皇上,他也不多追問。也許真是嘔氣了,但嘔到離宮讓人拐了去賣,也太離譜了些。

  罷了!窩藏昭儀雖是個大過,但方萱梅畢竟和他交情不算淺,留著她幾天的膽子還是有的,反正他的烏紗帽早已搖搖欲墜,腦袋也有好幾回懸著懸著幾乎落地了,連狀元府的牌匾都砸了,也沒什麼好怕了。她要留就留吧!等氣消了她自然會想回宮。

  內心深處,方萱梅的依賴,卻隱隱勾出傅謙的滿足與驕傲——

  皇上的女人,寧願讓他庇護著,也不願回宮……

  明知是單方面的、無意義的比較,傅謙依然忍不住得意。

  這是屬於男人之間的意氣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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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1 13:55:2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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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沉沉的碧淵宮,入夜更是寂寥,方萱梅讓人拉著穿越重重花叢,來到後院隱密的角落。

  「萱梅妹妹,最近越來越得意啦!」選侍年蓉親切地笑著。

  「年姊姊,都這麼晚了,有什麼話定要在此時此地說呢?」方萱梅不安地看了看陰暗的左右。

  「唉!你還肯叫我一聲姊姊,也不枉咱們姊妹倆相交一場了。」年蓉歎口氣:「前陣子你躲在碧淵宮裡,足有一個多月誰也不見,還以為你擺昭儀架子不理我了呢!」

  方萱梅忙道:「怎麼會呢?咱姊妹倆自入宮當了選侍,就一直是好姊妹,萱梅受年姊姊照顧甚多,怎會不理姊姊?你也知小妹體弱多病,一病就沒個完,真的不是不願見你……」

  她出宮奔喪一個多月,是極秘密的,還緊閉碧淵宮,讓親信手下代為婉拒來客,說她不見任何人,連最親近的朋友年蓉都未告知內情,難怪她誤會了。

  「見到你還是同以前一樣熱絡,我可安心了。」年蓉握著她的手,「波斯女子入宮一事,本要找你出面商量對策,看是如何弄她們出宮,沒想到你一點也不擔心失寵,真服了你!你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呢!」若她是方萱梅,定要使盡力氣哄得皇上將那些番女趕出宮,只可惜得寵的不是她年蓉。

  大紅人嗎?又來了!方萱梅淡淡微笑。

  她出宮奔喪前,後宮來了四名異國嬌客入主麒麟宮,是西戎進貢的波斯美人。頓時後宮人心惶惶,誰都擔心番女得寵,偏偏文皇后和方昭儀似都不以為然,急壞後宮眾佳麗。

  「到頭來皇后娘娘還是將她們賞了人,已對咱們不構成威脅,你又何需耿耿於懷?」方萱梅道。

  回宮後她聽說番女已出了宮,一點也不覺痛癢。畢竟,比起寵冠後宮的皇后娘娘,她又何足道哉?既然後宮一切全聽娘娘安排,她便無權置喙,倒是她的好姊妹年蓉似乎挺介意皇上寵幸誰,至今仍念念不忘此事。也難怪,後宮哪個女人不是如此?

  可惜皇上的恩寵只降於區區幾人,而當紅的就只文皇后和方昭儀兩人而已。教年蓉如何不羨不妒?

  「好啦!番女滾就滾了,皇上好像也不將她們放在心上,才會由得皇后娘娘將她們賞賜他人。」年蓉轉過頭來,「那麼,金雀宮的民家女子呢?.連皇后娘娘都嫉妒了,你好像還是無動於衷?」

  方萱梅出宮不多久,陽廷煜也東巡至泰山祭天去了,回程還攜了個不知名的民家女子,沒來得及封妃封婿,就先賜她住進金雀宮,空前得寵的態勢,較方萱梅有過之而無不及,連皇后娘娘都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急得私下放逐了那名民家女,趕她出宮,更別說引得其它嬪妃嘩然了。

  傳說方萱梅也極度不滿,拒絕了其它嬪妃的造訪。年蓉卻眼見她的淡然,像是一點也不著急,才知傳聞有誤,她不禁佩服起方萱梅。在這爾虞我詐的後宮中,態度如此淡泊,卻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怎說方萱梅不是幸運到了極點?

  教年蓉如何不羨不妒?

  「誰說我無動於衷了?」方萱梅低著頭道:「身為皇上的人,就該知道分寸,皇上寵幸誰,咱們有權力說話嗎?」話中裝滿了無奈。

  陽廷煜東巡祭天攜民女回宮後,主持了科舉盛事,殿試放榜當晚也正是方萱梅回宮時。當方萱梅得知那金雀宮民家女的得寵事跡後,民家女已遭皇后娘娘的放逐,根本輪不到方萱梅來插手此事,所以外界傳言她閉門不見是正在氣頭上,又是傳擰了,其實她當時並不在宮中。

  事後得知,方萱梅確實也有些介意,只是皇上行事高深莫測,是不是真寵那民家女,還是個問題哩!她微微皺眉暗忖,就像皇上待她那般……

  瞧方萱梅終於動了根寒毛,年蓉感到有些滿意。

  「唉!怎麼說,你都比我有出息。咱們同是選侍出身,你呢已是昭儀,近來還能陪皇上上朝會,眼看離封妃的日子不遠了,我呢?至今還是個小小選侍,皇上恐怕連我的名字都沒印象……」年蓉歎口氣,「你說,上天是不是很不公平?」

  「也許,哪天皇上興起,也會輪到你的。」方萱梅安慰著。

  「那會是多久以後?」年蓉苦著臉。

  那會是多久以後?已成後宮眾妃嬪心中的共同疑問了,當然也包括方萱梅。

  是啊!那會是多久以後?她不也曾質疑自己遙遙無期的封妃之日?瞧同時入宮的好友,仍舊癡癡守著低微的選侍之位,而她卻已在算計妃位,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然而,真要如此等下去嗎?

  「前日我進了天牢去探見皇后娘娘。」年蓉沒說自己行賄獄卒才得以入內,「娘娘毒害太后的罪,眼看是難洗清了。」她注意著方萱梅的反應,「娘娘要是定了罪,後位勢必不保,一旦後位虛空,萱梅,依順序你就是後位的當然人選了!」她的語氣也跟著激動起來。

  「娘娘不可能謀殺太后,我不信。」方萱梅搖頭。

  「不信也得信,事實擺在眼前,娘娘都幾乎認罪了呢!」年蓉有些幸災樂禍,「獨寵了那麼久,終於落到今天的下場,也算老天有眼!」

  方萱梅看著她的嘴臉,不由得心中毛骨煉然。

  她從未見過年蓉這副模樣……

  「我不是說你。」意識到她的反感,年蓉忙著解釋:「你不覺得娘娘的氣焰太高了嗎?前陣子頻頻拿喬,連大小朝會都不出席,真不曉得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提起一個階下囚皇后,她的語氣愈來愈不尊敬。

  娘娘真的已認罪了?方萱梅其實並不討厭她呢!

  「你不高興嗎?你是最有可能的皇后人選哪!」年蓉的雙眼發亮,宛若皇后人選便是她。

  若真如此,更能讓逝去的父親高興。方萱梅瞬間有絲心動,隨即放棄妄想。

  一想起皇上曾向她請益如何討娘娘歡心,方萱梅很難期待皇上對娘娘的寵愛,會在娘娘定了罪後便順利轉移至她的身上。因為,倘使受皇上寵愛的程度,真就像後宮嬪妃的級位,可輕易定出深淺等級來,那麼無疑的,僅次於文皇后的她——方昭儀,其間還有長遠的四妃之位遙遙阻隔著,由不得她一次跨越過寬廣的橫溝,順利跳升至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後位,否則,她不會至今仍是個昭儀。

  皇上對真正心愛的女人不會小氣,瞧他對皇后娘娘的態度便知了。

  尤其在她已無資格獲得皇上寵愛的此刻,更不敢妄想一步登天。

  方萱梅從瞬間的美夢中清醒。

  「還是別作夢了,我認為娘娘不可能定罪。」方萱梅笑著搖頭。她不信文皇后有罪,即使有,皇上也會想法子為她脫罪,她絕對相信皇上會如此。

  「你還真是客氣了。」年蓉輕歎,「人人都盼著的好運,你倒是不怎麼高興它降臨。」

  「不該是我的,最好不要妄想。」方萱梅幽幽道,不知勸的是自己還是年蓉。

  她只盼封個妃,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就滿足了。

  「那麼,這個好運就讓給我,好嗎?」年蓉凝視她。

  「讓給你?」怎麼讓?

  年蓉撫上方萱梅不解的嫩白臉蛋。

  「你想想,除去文皇后和你方昭儀,接下來會輪到誰填後位呢?郭婕好?連舞涓?鄭娛靈?陸美人?戚才人?」她將後宮女子們的嬪級記得一清二楚。「如果就連這五嬪都消失,接下來,豈不就輪到那八十多名選侍了?」

  「一共八十多人,競爭還是很激烈啊!」方萱梅隱隱覺得年蓉的神色有些不對。

  「總比前頭還排了一堆,永遠也輪不到的好!」年蓉的臉色與聲音遽厲,撫上她臉頰的手無預警地往她脖子後一兜,另一手便緊緊扣上她的咽喉,教方萱梅呼喊不得。

  「你……咳……」方萱梅漲紅了臉。

  「好妹妹,別害怕,我不會殺你,也捨不得殺你,殺你還得處理屍體,姊姊我的膽子很小,不敢哪!」年蓉的笑容散放柔光,「我會安排你出宮去,送你到個永難翻身的地方,一勞永逸。就算你脫了身,皇上也不會再要你,不會再信你了,到時我會讓皇上只信我而已。」

  「放開我……」她是什麼意思?

  方萱梅眼前發昏,掙扎間聽著年蓉續道:「至於其它五嬪,我會想法子一一處理掉,感謝三王爺造反,宮裡頭一團亂,我有的是下手機會。」她的手又是一緊。

  「唔……」方萱梅一口氣積在喉頭,喘不過來。她突然想起常州刺史之女出身的年蓉是後宮唯一文武雙全的女子……

  「上天既然不公平,我就自個兒定公平!從當初我因喚錯郭婕妤的嬪級,卻連避都不敢避而白白捱了一巴掌開始,後位就是我唯一目標了,我要獨攬皇上寵愛,然後讓所有人都不能欺負我。別怪我,好妹妹,你不也曾承認過我才貌略勝於你?所以,你難道不感到慚愧?你憑什麼得寵?你這天之驕子又豈知我日日盼著皇上垂幸的孤獨之苦呢?我定要討個公平!」

  失去意識前,方萱梅依稀聽到年蓉這麼說。

  她沒有餘力勸年蓉別作白日夢,更狠不下心譏嘲皇上是看不上她的,只能想著個最不花腦子的事——

  她的力氣真大啊!

  「夫人!你醒醒,醒醒啊!」

  陷溺於黑暗的窒息中,方萱梅掙扎著幾近斷了氣。遠處適時傳來急促有力的熟悉叫喚施以援手,將她從危機中解救出來。

  夫人?叫的是她嗎?順了氣的方萱梅於迷濛間沉思著。

  年蓉那張一向猶勝過她三分的秀麗俏臉,漸漸模糊成霧,換上一張掙檸刻薄的臉。

  「……買了你來,就是要你接客!結果你只會哭!空有一張好臉蛋,全教你哭花了,醜得倒人胃口,哭得老娘一身霉氣!不許哭!」

  「啪」一聲,熱辣辣的耳光疼得方萱梅渾身遽顫,她抬頭,認出那是飄香苑的老鴇。

  「別以為從宮裡出來的就了不起了,還不都是伺候人的?伺候男人比伺候皇帝和妃子們輕鬆多了,你就乖乖認命,為老娘賺進大把銀子,少不了你的好處,也省得受些皮肉痛。」

  原來年蓉將她送到這兒來了?原來如此,如果她身處這種地方,無論賣不賣身,聲名都已敗壞,就算來日她有幸回宮,皇上也不會再要她了……

  不!就算皇上不要她,她也不能沉淪於此,教逝去的父親蒙羞!

  方萱梅的不馴惹來老鴇怒氣。

  「你這小宮女架子還挺大的,都勸了半天還不聽。本來想將你培養成下任花魁,你可以不必陪男人睡,是你自己不識相,不知好歹,就別怪我耍狠!」老鴇示意一旁的男人,「便宜你了,記得手腳輕著點,別傷了她皮肉。」她暗示完,扭著腰肢離去。

  她幾時成了宮女?方萱梅暗忖,猶不知危險已近。

  「你真美啊!」令人作嘔的聲音喚得方萱梅抬頭,「老子我嘗了不少的女人,還沒嘗過宮裡出來的。你讓皇帝碰過了嗎?碰過也沒關係,跟皇帝爺共騎一個女人,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哪!」那垂涎於一旁虎視沈耽許久的猥瑣保鏢,一步步逼近她。

  「不!」方萱梅驚懼地叫道:「救命啊——」

  「別怕,我會很輕很輕的,寶貝兒。」他涎笑。

  「放開我!」方萱梅又打又踢地掙扎著,耳裡傳來男人的怒罵聲,她只能盲目叫喊救命。

  「只要你聽話,乖乖接客,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不!」要她拋頭露面接客是不可能的!即使只當個清倌!

  「那麼就只好……」他撲上去。

  「救命啊!」

  「萱梅!快醒來!」

  頰上傳來輕輕的拍打,熟悉的聲音這回改喚她的名,又救了她一回。那令人作嘔的男人奇跡似的消失,她的眼前陡地一片清朗,面前映著的是個俊雅臉孔。

  「作噩夢了嗎?」傅謙擔憂地問。

  方萱梅撲入他懷裡嚎陶大哭。

  依稀想起,那男人的確沒用多少蠻力,才讓她咬了一口,趁勢逃出去。慌張間她挑了個以為無人的房間躲藏,卻撞進傅謙的懷裡,讓他救了回來……

  連續遭到侵犯的打擊,令她幾近崩潰。但傅謙畢竟是安全的,只要他是清醒著,不曾侵犯於她,投靠這熟悉的胸懷,方萱梅感到再安全不過。

  從救了她起,她就像是只依賴過度的雛鳥,不願他離開她的視線,傅謙只好臥趴於一旁打盹,被她的囈語驚醒後,他又得提供懷抱安慰,只可惜這艷福他可享不得。

  一旦思及她的身份,傅謙再有遐想他不敢胡思亂想。

  「咳。」與她重逢後,他像是患了病,老是咳嗽。「你難道不覺得,我這懷抱,跟你家老爺的不大一樣?你習慣得了?」

  他說得尷尬,她聽得羞愧。

  「對不起……」方萱梅吶吶道歉,飛速縮回身子,臉頰已羞紅。

  說來佔便宜的可是他,但她的便宜實在不能佔。

  他更不知她的便宜早讓他佔光了!

  「你安歇吧!明日我再來看你。」時候已晚,他不能再留下了。

  方萱梅急忙抬頭,慌張的神色依依不捨,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傅謙突然感到雙腳有千斤重,內心亦有萬斤沉。

  他心中陡地一亮,「對了,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帶個老朋友來看你。」

  方萱梅可憐兮兮地抓著他衣袖,想留他又不好開口。

  「我去去就來,很快的。」傅謙柔聲哄她,快步出門去了。

  他果真沒離開太久。方萱悔還來不及望穿秋水,傅謙已推門而入,身後還跟著只活蹦亂跳的狗。

  「這是?」方萱梅一見之下又驚又喜。

  「你認得它吧?當日被我罵得『狗血淋頭』的傢伙!」傅謙笑道。

  他高中後,耗了番力氣抓回這條狗,然後馴養了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當方萱梅上門收債——也許她派的是手下——能讓她帶回狗兒,因他看得出當日她有意收留這條狗,才會派手下追去。

  孫慕鴻那時見傅謙熱中養狗,也不以為意,還好他壓根不知狗兒與方萱梅問的緣由,不然又要擔心傅謙對人家有夫之婦念念不忘了。

  方萱梅挪動身子下床,彎身想逗弄那條狗。

  「過來啊!」方萱梅不解地看著那狗兒弓起背,嗚嗚地低哼,狀似不太友善。「你不認得我嗎?」她有些失望。

  「坐下!不可以對方姑娘不敬!」傅謙沉下臉來威脅,狗兒果真乖乖地屈身坐下。

  幾時她從「方夫人」降格成「方姑娘」了?方萱梅疑惑地看著傅謙。

  「我讓府裡的人都喚你方姑娘,免得下人多舌揣測,傳出去也不好聽,要讓你家老爺知道就棘手了。」傅謙清清喉嚨道:「所以,暫時就委屈你假裝一下不才我傅某人的未婚妻,掩人耳目,可以嗎?」

  這下,她真成了他傳說中的未婚妻了。

  其實他們連夫妻都偽裝過,也早有了夫妻之實,未婚夫妻又算什麼?

  「嗯。」方萱梅紅著臉點頭,將注意力移轉至狗兒身上,以避開尷尬。「是不是要給你吃的,你才記得起我啊?」她想撫摸它,卻被它「汪」一聲嚇得縮回手。

  「沒用的,你給它東西吃,它也不會理你。除非這樣。」傅謙拉起狗兒的一隻前腳,同方萱梅顫顫伸出的手握了握,「記住了,方姑娘以後也算你的主人,知道嗎?」他訓誡它。

  狗兒「汪」一聲響應,吐出長長的舌頭哈氣,朝方萱梅搖起尾巴。

  「它真聽你話。」方萱悔讚歎。

  「畜生如果不能馴養,就該放它自立,讓它靠自己的本事過活。如想留下來過安穩日子就得聽話,貢獻忠誠換來溫飽,否則見人就搖尾巴,不認生,一旦教人抓去烹了,怎麼死都不曉得。」

  「你真會為它著想。」方萱梅撫著狗兒光潔的花色皮毛。原先髒又殘缺的癩痢皮煥然一新,可見傅謙將它照顧得很好。

  她沒有看錯人。當初韶娥曾質疑他不是善類,豈知他所罵的句句都是為了它好,只可惜畜生不懂人言,韶娥也不懂他斧底抽薪的法子,連她也沒能體會他話中不向人低頭的風骨,才一次次引來他的怒氣,是她不夠瞭解他。

  「它叫什麼名字?」方萱梅見它溫馴討喜,很是歡喜。

  「府裡的人都喚它狗兒,也沒起名。」傅謙也感染她的愉快,不由得跟著微笑。

  「我可以叫它言兒嗎?」她抬頭看他。

  「你也算它的主人,你說它叫什麼,它就叫什麼囉!」帶它來就是要讓她高興,希望藉此轉移她的注意,忘掉那些不愉快,傅謙慶幸成效斐然。

  「我想讓言兒陪我睡,好不好?」方萱梅軟語要求。

  「你要跟它擠一張床?」傅謙愕道。她不嫌狗髒?

  「不可以嗎?」方萱梅失望得皺起秀眉。

  「當然可以,你高興就好。」他的話引來她的歡呼狂喜。

  罕見的溫柔笑容竟是為隻狗兒綻放,傅謙忍不住指著言兒笑罵:「便宜你這畜生!」

  真正得了便宜的是誰啊?

  方萱梅心中一點,輕聲道:「「時候不早,大人該回房安歇了,叨擾太久,你一定很累了,真不好意思。」

  她不再緊抓他不放了?傅謙的笑容僵在那兒。

  「有言兒陪我就行了,不敢打擾大人歇息。」方萱梅歉疚地賠罪。先前她揪著人不放,動不動就往人家懷裡鑽,想起來就慚愧。

  「你也好好歇息。」傅謙勉強道了晚安後離去。她平穩的模樣已讓人安心多了,但為何他跨出房門的腳步卻感到無比滯重艱難?好像原該屬於他的,突然教隻狗給霸了去做的……

  滿心俱是這個念頭,傅謙卻一直沒想到個最重要、最該問的問題——韶娥姑娘呢?

  方萱梅心滿意足地喚著狗兒上床,挨著它溫暖的皮毛合眼。

  言兒、言兒……

  如果讓傅謙知道她將狗兒當成了他,不知是氣還是笑呢?她還不敢明目張膽喚他為謙兒……

  喔!聽來像是娘喚兒子似的,或者該叫它小言……

  小言?小謙?呵,換湯不換藥!就「言」一字也不錯,好聽多了……

  啊!言?謙?像喚情郎似的!

  方萱梅朦朧地在夢中紅了臉。有了言兒的陪伴,恍若傅謙亦在一旁,她甚至忘了去憂心與她那皇帝丈夫的來日,又當是如何。

  飄香苑果真在三天後派人上門收銀子。

  方萱梅躲在簾後,眼睜睜看見傅謙對著來人大吼受騙上當,賣他個假處子,還得心不甘情不願地付了大筆銀子,才取回字據和賣身契,她亦心有疙瘩。

  傅謙怒罵飄香苑坑錢,無非是作戲作個徹底罷了,根本不是驗過她的身,雖然他才是始作俑者。但很顯然,他依舊認定她是「她家老爺」的人。

  方萱梅亦步亦趨地跟著,言兒在她的腳邊打轉。

  「大人,打發他們走就行了,何必真給他們錢呢?」方萱梅難得急切,「反正字據上簽的是沈妍娘,既然根本沒有沈妍娘此人,他們無權要求大人為一個不存在的沈妍娘付上一萬兩銀子!」白白花上那麼多錢,她為他不值。

  看不出嬌嬌怯怯的她,也會教唆他賴帳?

  「不打緊,不義之財終究是守不久的。」傅謙冷笑。

  他還真灑脫啊!想當初他為了應試,囊空如洗地困守破廟,硬著骨頭拒絕她的資助,如今飛黃騰達了,他看來仍不怎麼沉溺於享受——這是方萱梅觀察了狀元府數日所下的結論——反倒將錢花在救她而不心疼,他所圖的,也許只是個為朝廷和百姓效力的機會吧?迥異於士人口口聲聲家國百姓,卻只為貪圖榮華富貴。

  但……

  「大人,這幾天,你幾乎部待在府裡,沒出府半步,難道你……不用上朝?」方萱梅察覺異狀,小心翼翼地問。

  傅謙搖搖頭,開了書房門進去。「我的官職還不到日日上朝的份。」

  怎麼可能?方萱梅跟進去,「大人的職銜並不低,又是狀元出身……」

  「誰說狀元一定高官厚祿?日日得上朝?」傅謙繞過方桌,撩起長衫坐下。

  「那麼……翰林院呢?」方萱梅繞到他身邊,「大人難道連翰林院也不用去?」她愈想愈不對勁。

  「這幾天不必。」傅謙語氣冷淡地研墨提筆,無意繼續這個話題。

  「汪!」言兒興奮地叫跳著,顯得也覺得兩位主人的追逐遊戲有趣,它竄來奔去地也想加入他們。

  方萱梅沒心理會言兒。瞧著傅謙,她陡地明白了。

  「原來大人要辦公了,你忙吧!我不打擾。」她識趣地想告退。

  「你沒打擾。」傅謙放下筆,「反正不過塗些鴉,寫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寫不寫都一樣。」

  方萱梅疑惑地瞧瞧他面前攤開的一張紙,細諳內容,果真不過是閔描繪景致的詞,根本談不上辦公,他……難道打馬虎眼偷懶?

  「大人難道不必批閱公文、擬些奏折什麼的?」

  「我沒那麼多公事可忙,你太抬舉我了。」傅謙自嘲。

  「翰林院的工作,真有如此輕鬆?」方萱梅質疑。

  傅謙輕笑:「事情少做,俸祿照領,何樂而不為?」

  不對!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方萱梅思索著。

  前幾日她不是在憂懼中度過,就是同言兒玩耍,也盡量與傅謙保持淡漠禮貌的距離,根本不曾注意過他的起居和態度,回頭一想,他除了沒上朝外,也甚少與朝中人往來,少有人上門拜訪,他簡直不太像是個官場中人。如今靠近看他,更是感到他全身上下似乎有些改變。行動懶散、說話漫不經心,以往眉宇間那股源源不絕、教她自歎弗如的積極,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頹廢懈怠……

  從幾時起他變了模樣?

  忽然想起飄香苑老鴇曾稱他是熟客,難道他時常上那兒……

  「大人覺得如此甚好?」方萱梅憂心忡忡。

  「沒什麼不好。」他玩弄著筆。

  「皇上用人唯才,大人才高八斗,正該得到倚重,或許大人可以試著自薦……」她認真的提議,得來他的仰天大笑。

  「或許毛病出在我,是我才疏學淺……」傅謙笑著自責。

  「怎可能呢?大人若算才疏學淺,天下連識字的人都沒有了。」方萱梅為他辯解。

  「難道你認為問題出在皇上?」傅謙故作驚訝。

  方萱梅忙著解釋:「應該不會吧?皇上拔擢人才一向不遺餘力……」

  「你對皇上還真瞭解。」傅謙散漫的眼眸迸射厲光。

  方萱梅心虛地低下頭,「人人都這麼說……」

  「人人都這麼說,不如你這枕邊人的一句話來得確切。」傅謙難抑心中興起一抹不快。

  方萱梅猛然抬頭,語音發顫:「你知道……我是……」

  「當然知道。」傅謙冷笑:「方昭儀,和你家『皇上老爺』嘔氣可也別太久,氣消了就回去吧!別幾日不見,失了寵,又跑來我懷裡哭。」

  刀鋒般犀利的語句,說者刺痛,聞者淌血。

  「幾時知道的?」方萱梅吶吶地問。

  「你上朝那回,正巧也是我八百年難得上朝一回的時候。你難道不曉得我在?」在她面前,他一直避提皇上,就是不想對皇上的牢騷牽扯至她的身上。

  「想過。我以為……我低著頭,應該不會被認出來……」更沒人膽敢瞻仰聖顏,連帶偷覷皇上的妃嬪,細瞧她的容貌,是她失策了。

  傅謙失笑:「伴著皇上上朝會的新面孔,便是滿朝文武立時巴結的對象,難道你不知道?」

  「我是收到不少禮,但都退回去了……」方萱梅解釋道:「可其中並不包括你的……」

  傅謙冷哼:「我?我沒那份量和財力。」更不打算求助於人才是真的。

  「為什麼?」方萱梅怯怯地看著他。

  傅謙沒好氣道:「怎麼?不走後門還有原因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大人為什麼自以為沒份量?」她是不是惹怒他了?

  「去問你家老爺!別來問我!少來煩我!」傅謙厭煩地大吼。

  一旦真提起皇上,免不了想起她與皇上之間的關係,他實在難以和顏悅色。不但心中厭煩透頂,甚至口不擇言……明明罪不在她啊!

  沉思中,傅謙被一聲「汪」喚回神,眼前已冷冷清清。方萱梅不知何時出了書房,言兒亦追隨她而去。

  傅謙不自覺起身欲追又留了步。

  「萱梅……」他吶吶低喚,可惜伊人聽不見了。

  他多想當她的面,再喚她閨名一回——宛若她與任何男人都無牽扯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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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1 13:56:0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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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姑娘,正午是不能給他東西吃的。」男人的聲音喚得方萱梅抬頭。「為什麼?」她不解。「狗兒一天只能餵它兩頓,喂多了,可就不認主人了。」那負責餵養的下人解釋。

  有這等事?她一時興起,原來做了多餘的事。方萱梅撫摸著言兒,瞧它吃得津津有味,不忍心掃它的興。

  「那今日就讓他吃個高興,明天起我會注意的。」她歉笑。

  「姑娘若是高興,待晚上再讓姑娘餵它吧!」他恭敬地建議。

  她淺笑點頭。

  他行個禮後離去。

  原來要馴服一條狗,還得如此嚴格地控制它的肚皮,然後才能得到它的忠誠?雖說讓它吃食無虞,住得也安穩,可也剝奪了它某些權利,它真覺值得?

  「言兒,你告訴我,你到底快不快樂?」方萱梅喃喃地問。

  狗兒抬頭敷衍她一會兒,立刻又低頭吃它的東西。

  它當然聽不懂。

  連值不值得都毋需去考慮,也算是種快樂吧!方萱梅歎口氣。

  身處精緻的牢籠中,後宮的女人個個是寵物,不但衣食無虞,榮華富貴加身,女人們的忠誠也統統獻給同一個男人,所有的曲意承歡只盼求得更多的寵愛,值得嗎?

  往日,她一顆芳心獻給皇上,不曾思考過值不值得。愛上一個人,若真不必計較值不值得,不擔心有無回報,她應該也能很快樂吧。

  只可惜她有血有肉、有思想,她快樂不起來,她會計較。

  嚴冬希罕的暖陽,照得人渾身暖洋洋。方萱梅在後花園伴著言兒,恍恍懈懈的瞬間,四周寂靜得讓她誤以為猶身處於不見天日的碧淵宮中,冷清如出一轍。

  宮裡如何了?皇后娘娘現下脫罪否?年蓉說要對付五嬪,不知要如何對付?

  方萱梅皺著眉,衷心期盼年蓉早些收手。若讓皇上或娘娘得知,年蓉的下場就不只是下半輩子在冷宮裡度過那麼簡單了。

  除了宮裡混亂,京中亦是一片蕭條。淪落飄香苑兩日,除了受些驚嚇與皮肉痛,還約略知曉戰事已造成京中人心的浮動。歌舞昇平的首善之都,才不過幾日就成這副模樣,要是她不出宮門,由得碧淵宮死寂的氣息粉飾著,她還猶以為天下太平,戰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動亂而已。

  她的避世,導致她消息不如後宮嬪妃們靈通。但狀元府不但感不到烽火味,人們口耳相傳的戰事情報,亦不曾流入並劃破府裡的寂靜,讓她同樣有種不知民間疾苦的遺憾。

  「姑娘,天冷了,請進屋去暖暖身子吧!」負責伺候她的蕊珠,手提了件長袍而來。

  「我想在這兒陪言兒。」方萱梅由得蕊珠將長袍披上她身子。

  「那不如就將狗兒也一起帶進房去吧!姑娘身體要緊。」知道方萱梅相當喜愛言兒,有時連睡覺也一起,蕊珠便建議著。

  她伸手想拿言兒的食缽,好引它跟著入內,豈知言兒不悅地低嗚警告,還弓起了背,嚇得蕊珠趕緊縮回手。

  「不可以喔!」方萱梅拍拍它的背安撫,言兒便溫順地搖起尾巴。

  「它很聽姑娘的話呢!」蕊珠驚歎,「除了大人和張管家,就是姑娘能使得動它了,也不知大人是如何調教的。」她轉著眼珠思索,恍然大悟笑道:「說不定,就因姑娘是未來的夫人,狗兒也識相地知道要聽從姑娘的話,是吧?」

  方萱梅失笑,不知該怎麼說。

  狀元府裡,人人視她為未來的狀元夫人,下人個個待她有禮,蕊珠更敬她為女主人,亦步亦趨地像伺候個脆弱瓷娃娃。只因她看來纖細脆弱,容顏又蒼白,氣質縹緲得像不食人間煙火,唯恐她隨時化作一縷輕煙消失無蹤,蕊珠可看得緊了,就怕她出了岔子。

  有必要如此緊張她嗎?方萱梅歎息。

  剛從一個牢籠脫逃出,又跳入另一個牢籠,來來去去,她的日子又何異於以前?狀元府與碧淵宮又有何兩樣?同樣的與世隔絕,冷清如出一轍,下人態度恭敬如一,而男主人……

  則看都不看她一眼!連這點也不遑多讓!

  「大人呢?」方萱梅悄聲而問。

  「啊?大人今早進宮面聖去了,姑娘不知嗎?」蕊珠詫異道,隨即又自作聰明地笑了,「一定是回頭想給姑娘個驚喜,所以才不說的。」

  「給我驚喜?」她不懂。

  「大人在朝中一向少與人結交,上朝的機會也不多……」蕊珠心直口快,驚覺會讓方萱梅多心,趕忙改口,「照這情況看來,大人很快就得皇上重用了,姑娘也為大人高興吧?」

  「嗯。」

  「那麼,姑娘最好勸勸大人……」蕊珠神秘兮兮的語氣引起方萱梅的注意。

  「嗯?」

  「勸大人該積極些,多和朝中人來往,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裡。」蕊珠又覺逾越了本份,又趕忙笑著解釋:「咱們作下人的,當然希望大人能過得如意。大人多出去走動走動,多和同僚來往,往後日子也才順遂啊!」這樣,街坊傳說狀元遭閒置的流言,才好早日消除,她保留了這點。

  對她家大人的失意,蕊珠其實還說得含蓄了。

  她更慶幸大人已許久不曾上青樓酒樓,否則方姑娘若是知道,一定會更難過。

  蕊珠根本不知,方萱梅便是讓她家大人從諷香苑救回來的。「我也希望他過得如意。」方萱梅衷心道。那她的如意誰來關心?

  見鬼了!

  打他被皇上架空職權,削了大半權柄,他就不曾受到宣召,今兒個是次什麼風?該不會是三王爺造反,打仗打得皇上腦袋糊塗了吧?宣他這曾垂涎於他皇后的傢伙入宮?皇上應是連他的面都不想見了啊!

  傅謙並不為這天降榮寵感到興奮。戰爭打了也快有一個月了,三王爺已露出敗象,眼看離太平之日不遠,皇上想必龍心大悅,他可以奢望皇上的心情還不錯,應該不會找他麻煩吧?

  但自文皇后脫罪,皇上積極整頓京城和宮裡,據說揪出不少造謠細作,皇上該不曾「順便」查出他窩藏昭儀吧?

  傅謙反覆揣測各種宣他入宮的理由,就是不得要領。他已不大相信天下會有運氣這等事,就算有,應當也輪不到他;但倒霉的事,他倒疑心第一個就往他頭上砸來。

  紫晨殿內,陽廷煜面無表情地凝視跪地的傅謙。

  「傅卿家,平身。」

  傅謙恭立於階下,自始至終不曾抬頭,亦不曾試圖說些什麼,不論是問候、巴結、訴苦還是客套,像是根本不懂把握這難得的面聖機會。陽廷煜也怔怔望著他許久,感到他大異於昔日容光煥發的模樣,心中略有不忍。

  黯然失色……對!就是黯然失色。

  傅謙本是他極為看重的臣子,但他辜負了他的期望,竟去招惹他的愛後,氣得他削了他的權,將他閒置至今。據聞他與朝臣並不和睦,想來也與仕途失意脫不了關係,官場裡的人哪個不是勢利眼!

  「傅卿家,許久不見,近來如何?」陽廷煜溫聲而問。

  「挺好。」簡單明瞭。

  除了應對的官腔,傅謙不多說一句廢話,沉悶得讓陽廷煜懷疑起他當初的對答如流到哪兒去了?

  陽廷煜又問:「何敘君近來好嗎?」曾經他也曾迷戀過她,不過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就不知何敘君如今是花落誰家呢?

  來了!傅謙一凜。

  風從虎曾拜訪過他,眼看是與何敘君兩情相悅,就要共結連理了,不曉得風從虎取得皇上的諒解沒?傅謙自認耽誤過何敘君一回,可不能再次壞了她的姻緣。

  「臣與她許久不曾碰面了。」他小心翼翼地,不多說任何引來皇上追問的話。

  「嗯。」陽廷煜點點頭,「朕已不打算納她為妃,不論她想嫁誰,朕也不會干預,你大可放心。」

  像是被皇上看穿心思,傅謙一愕,忘了應對。

  「現在你老實告訴朕,你可要迎娶何敘君?」陽廷煜一臉嚴肅。

  「臣不配。」傅謙抬頭,「是臣先絕的義。敘君定已不將臣放在心上了,就算敘君仍肯屈就,臣也無顏再續前緣。」他拱手參拜,慚愧地將頭埋造高舉著的雙臂之間。

  陽廷煜見他說得真切,也微微露出笑容。

  「你的確變了不少。先前明熙公主告訴朕,朕還不相信呢!」

  皇上突來的和顏悅色,傅謙垂下手,不知該如何答腔。

  「如此說來,你還是孤家寡人了?」陽廷煜追問。

  傅謙想起許久未曾念及的韶娥姑娘。他自認對她以死謝罪也不足彌補病中犯下的錯,所以他要找出她,對她負責。曾幾何時,他找到了韶娥姑娘的主人方萱梅,竟只心懸於她而逐漸淡忘該負的責任,難道他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回頭,他該向方萱梅詢問韶娥姑娘的事了。

  「怎麼啦?總不成,你連自己訂了親沒都搞不清?」陽廷煜提醒沉思中的傅謙。

  他與韶娥姑娘算是訂親了嗎?他連向方萱梅提親都忘了啊!就算提了,說不定宮廷出身的韶娥姑娘還看不起他這前途無亮的狀元郎呢!

  「傅卿家?」陽廷煜已露出不耐,出聲警告。

  「是。」他忙回神。

  「是?『是』是回朕的問題呢,還是回朕的話?」聽多了唯唯諾諾的奴才用話,語氣詞和答話詞混在一起分不清,也是皇帝的一個小煩惱。

  「是回皇上的問題。」怎覺得皇上雖和悅,但又有些為難他的意思?

  「也就是說,你還是個孤家寡人了。」陽廷煜滿意地點頭,「先前朕便有意招你為駙馬,因故作罷……」這個「故」,還真不是小「故」,讓他氣了好久呢!陽廷煜咳了一聲:「正巧明熙公主這會兒屬意於你,繞了一大個彎,終究還是輪到了你,也許是定數吧!跑不了你的。」他若有所思地笑了。

  明熙公主屬意於他?

  傅謙想起那周旋於眾家花叢間,花枝招展的粉蝶兒公主,不禁皺起眉頭。

  「怎麼?你不願意?」陽廷煜沉聲問道。

  「臣不敢,但……」

  陽廷煜不等他回話,逕自道:「據聞,你府裡有位姑娘,是同你共患難的未婚妻?她又是何方神聖?」傅謙的「未婚妻」還真不少。

  「傳言有誤,請皇上勿信傳言﹗」傅謙義正嚴詞地趕緊撇清。

  陽廷煜點頭,「也就是說,賢卿府裡應無這位姑娘了?」

  「是!」傅謙答得乾脆,深恐皇上差人查證,揪出昭儀藏身他府邸。

  「既然如此,賢卿可以準備準備,等戰事過後,先和明熙公主文定。至於婚事,要等她服完孝後再談,所以呢,賢卿還有許多時間準備,不會太匆促。」

  「皇上,這……」傅謙感到惶恐。

  「怎麼?這回讓你娶得公主,你不高興?」陽廷煜疑惑地問。

  「臣謝皇上和公主錯愛,但……還有許多較臣更適合的人選,何不請公主多加考慮?」傅謙小心推辭。

  「朕已讓她考慮過許多回了,她就是指明你!」陽廷煜也感到莫名其妙。

  基於傅謙以往的不良紀錄,陽廷煜並不看好明熙公主挑上他為駙馬,但明熙公主執拗依舊。姑念她喪母,悲慟逾恆,他就順她這一回,只是她也太會挑了,竟挑上個有負心前科的薄倖男兒,也不知她腦子裡想些什麼,不顧他苦口婆心地勸告,堅持非他不嫁……

  「臣與公主僅一面之緣,難有什麼深刻情感,也許假以時日,公主會改變心意……請皇上和公主三思!」傅謙滿頭汗地找借口。

  陽廷煜深深認同。但瞧這會兒傅謙並不若以往欣喜,反倒推三阻四,像變了個人似的,想當初那個不顧一切攀龍附鳳的薄倖郎,倒是哪兒去了?還是他裝模作樣想以退為進?不能怪他如此想,傅謙的紀錄不太好,難免惹人疑心。

  也可能明熙眼光獨到,有她的理由……

  「好吧!朕就讓明熙公主自己決定。這事就暫且定了,如果明熙公主反悔,朕就撤了婚事。你暫且別聲張,免得到時婚事若撤了,不利你們倆。」

  「敢問皇上,若公主不反悔……」難說那鬼見愁公主會堅持她不按牌理所出的牌。

  「婚事照常。」

  「皇上?!」他一點決定權都沒有?「朕突然覺得,有你這個妹婿也不錯。」陽廷煜笑得親切有加。傅謙卻覺身陷於泥沼,動彈不得。不必抬頭亦知滿天陰霾。

  夜正深著。

  煩悶地交疊著雙臂,傅謙枕著頭靠於椅背。

  若在以往,得知即將成為駙馬,他定是樂不可支地高呼皇恩浩蕩,然後高高興興地著手佈置一切,等著娶進公主。如今人事已非,再來重提舊事,他可一點也不覺歡欣;意外的婚約已不是驚喜,而是個無意背負的責任,比什麼都沉重的包袱。

  叩叩叩——

  「進來。」傅謙懶洋洋道。

  「大人,辛苦了,休息一下吧!」溫柔的聲音這麼說。

  辛苦什麼?他光顧著發呆,又沒忙什麼!問題是——

  「是你?」傅謙見了來人,驚詫地坐直身子。

  方萱梅推門而入,身後跟著忠心耿耿的言兒,哈著氣竄跳打轉。

  「大人,夜正深著,別再忙了,早點安歇吧!」她笑著將手上的點心置於他面前。

  傅謙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我沒忙,只是在想些事情。」

  上回不歡而散,他們就連碰頭也盡量免了,難得見方萱梅主動出現他面前,傅謙不禁胡思亂想,甚至懷疑起她打算告別了?!一想到這個可能,他沒來由的心慌起來。

  「什麼事?說出來聽聽,也許我能為大人分憂解勞……」方萱梅試探地偷偷瞧了他一眼,被逮個正著,又慌忙低下頭去。

  她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方萱梅暗忖。

  「我……」傅謙說不出皇上硬塞個公主給他,他將成了個不情願的駙馬。「你出宮這麼久,韶娥姑娘會擔心吧?」他突然轉了話鋒。

  「嗯。韶娥是隨我一起入宮伺候的,我若失了蹤影,她自然擔心。」

  「她不是……你家老爺的侍婢?」傅謙旁敲側擊。

  「當然不是。」方萱梅奇怪他有此一問,「大人怎如此以為?」

  「沒什麼,隨便問問。」傅謙微微笑著,語氣帶些嘲諷:「我還以為宮裡所有的女人都屬於你家老爺。」

  方萱梅的心中像是被投了顆不大不小的石子,泛起漣漪一圈圈,動盪得模糊了原有的清澈與平靜。

  「韶娥不是宮妃。」她淡淡道。

  那他就能娶她了?驚喜並不如預期,傅謙欲言又止,開不了口提親,更不知韶娥有無將他的惡行告知方萱梅。一思及這個可能,他便慚愧得無地自容,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人。

  不論是韶娥姑娘還是明熙公主,飛黃騰達時,身旁伴著的若不是心愛的女子,那他飛黃騰達有何用?

  在見識了真正的公主是何德行後,傅謙便後悔背棄了何敘君。有心愛的女子共享他努力的成果,飛黃騰達才有意義啊!

  只是後悔也已不及。

  「大人今日可是受到皇上宣召進宮?」方萱梅喚醒沉思中的他。

  「是啊!你家老爺丰神俊朗,沒什麼改變。」傅謙以為她正念著皇上,譏諷便脫口而出。

  嘎?方萱悔不明所以,一時忘了想問什麼。

  「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你家老爺,他看起來好得很。」傅謙哼道:「怪的是,宮裡少了個昭儀,倒是沒見你家老爺急得吹鬍子瞪眼,是後宮女人太多了,無暇一一清點嗎?」

  他低聲咕噥著。

  嘎?他是替她抱不平?

  方萱梅掩袖輕笑:「後宮宮妃是不少,但眾所周知皇上獨寵皇后娘娘一人。」換言之,她真的不算什麼。

  若她仍秉著當初的執著,乍聞皇上對她的不聞不問,定要難過許久了,虧得她已漸從迷障跳出,能淡然處之了。

  傅謙卻誤以為她藏在水袖內的是一臉愁容。

  「呃……我想,也許皇上是強顏歡笑,私下還是很想念你的。」他輕咳,頗感自己落井下石很不該。

  強顏歡笑?方萱梅差點抑制不住地迸出笑聲。

  「知道皇上過得好就夠了,想不想念我,倒是不必計較。」她輕歎。

  如果持續掛念著,她又要墮入先前的迷障中了。不!她珍惜著如今心獲自由的日子。

  傅謙不知她心中的轉折,從以前便不知。他煩悶地判定她牢牢地心繫於皇上。身為後宮嬪妃,她看來頗能認清自己的地位,只遙遙想念著皇上、知道他的消息就滿足了,也不怎麼爭寵,能得到今天的地位可是奇跡?

  「你家老爺不是挺寵你的嗎?」傅謙低吼。

  「呃……嗯。」跟其它宮妃比起來的確如此。

  「這就叫寵?」傅謙哼道。

  方萱梅眨眨眼,不知他在生哪門子的氣。

  得不到她的響應,傅謙看進了她滿臉的疑惑,頓時自覺多事!人家既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雖是聚少離多,依然「千里共嬋娟」,安然「長相思」,又哪兒輪得著他干涉?

  傅謙霍然起身,煩悶地來回踱著步。皇帝不急,急死太……呃,他可不是太監!煩死人了!他到底煩個什麼勁?從方才就莫名一直煩到現在,一頭熱地為她的地位擔心,人家似乎還不怎麼領情似的……

  「皇上今日可說了些什麼?」方萱梅極想知道傅謙此行可有收穫。

  傅謙止了腳步。哼!連她家老爺所說的話,都不想放過似的,既然如此,為何不回宮去天天聽他說話?

  「要不要我一字不漏地轉抄給你?」傅謙轉過頭,陰沉地瞪著她。

  她要這種「皇帝語錄」何用?方萱梅嚇了一跳,怯怯低問:「你……到底氣些什麼?」

  他氣什麼?傅謙也正摸索著。那藏於迷霧問的答案,模糊地構不著,更摸不清頭緒,他氣悶地沉了臉。

  方萱梅被他的陰陽怪氣給嚇著了。

  「我本以為,皇上召你入宮,定是托付你重責大任什麼的,如果你不想說,或者根本沒這回事,那就算了……當我沒問過。」她輕輕地退了一步,神色有些沮喪。

  等等!「你關心我?」他的眼睛發亮。你關心的是我?傅謙急切地在心中重複地問,陰沉不自覺一掃而空。方萱梅遲疑地點點頭。不然她關心誰?傅謙狂喜得想高聲歡呼,嘴角咧著大大的笑容,沒一會兒又僵住了。他突然想起——她是皇上的宮妃,總有一日還是要回宮。他剛成了駙馬人選,百日過後即將迎娶明熙公主。他已污了韶娥姑娘,該要的應是韶娥姑娘。不論他奉命娶誰,以及他應該娶誰,他就是不能娶她方萱梅!

  串串顧忌直指核心,那藏於迷霧的答案已清朗可見——

  他在意她、想留她在身退、為她心向於誰而陰晴不定……原來他想要的是她!他……愛上她了!這……

  「不……」傅謙喃喃自語,驚恐地連連退開三大步,如避蛇蠍。

  方萱梅看在眼裡,心中湧起受傷的挫敗與酸楚。

  「你不希望我……關心你嗎?」她悄聲低問。

  傅謙深呼一口氣,「我關心的是韶娥姑娘。」一字字刺痛跟著迸出牙縫,他咬牙忍受。

  激盪於心的情感,被重重顧忌捆綁,難以輕言釋放,又掙扎著亟欲衝開,傅謙幾乎喘不過氣。

  「你喜歡她?」方萱梅屏氣問道。

  「嗯。」如此,他的提親才算名正言順。

  不可諱言,他的表白令她感到心一沉。理所當然的關心,沒料到得來這意外的結果,方萱梅除了失落,更感難堪。就算他喜歡韶娥,沒道理連她的關心也得拒絕了吧﹖

  「我可以作主,將她許配給你。」方萱梅抖著聲音。

  「你可以作主?哈哈哈——」像是聽了荒謬的笑話,傅謙仰天狂笑,「你作的主,要是與你家老爺的衝上了,還能作得準嗎?」

  「皇上作了什麼主?」耳聞他的譏諷,方萱悔不安地問。

  「作主將明熙公主許配給我!你說,這回我該娶誰?」傅謙惡狠狠道。

  「啊?你既喜歡韶娥,皇上又許了明熙公主給你,這……」方萱梅為他感到難過,「難怪你生氣。」

  他一定很喜歡韶娥,才會不願娶公主為妻。當日她要早些察覺,便為韶娥作主了,也不至於拖到今天,變量連連。

  「我誰都不喜歡!誰都不愛!」傅謙大吼著,「誰都不能左右我!誰都不能干涉我!我高興要誰就要誰!」他狂亂地揮舞著雙手,雙目赤紅,一臉戾氣,嚇得方萱梅呆立當場。

  長久以來,亟欲振翅高飛的心受榮華富貴牽制,他安然服從君主的指示。經過重重難堪的磨難,他應是撐了過來,貪慕榮華富貴的念頭因見識了官場百態而漸褪,沒料到對那君王的心結卻堆棧得日益堅實,一旦有機會找到方萱梅這個缺口,一徑如脫了韁般奔騰不止,再也遏制不住。

  方萱梅回過神,試著安撫他:「不如我去勸勸皇上,別再逼你……」

  「不許你回去見他!」傅謙的反應出奇劇烈,陰鷙的目光直射她細緻薄弱的面皮,反手一把揪住她的皓腕。

  不論是文皇后、何敘君,以至方萱梅,屢次與那風流帝王愛上同一個女人既是宿命,那他認命了!認命不是放棄,反之是他不打算客氣!這一回,他要霸住他想要的女人!犯上天皇老子也不管!

  「那……」他打算如何?方萱梅感受到臉上的刺痛,低下頭可躲避他的視線,卻抽不回手,她有些膽怯。

  傅謙沉著聲,咬牙一字字清晰地吐出:「我不要他的妹妹,我要他的小妾!」別以為隨隨便便丟個公主就能安撫他!沒那麼便宜!

  宣告完,他伸手扣住她的後頸,不顧她的膛目結舌,他印上她冰冷無助的唇。

  所有的爭論停止於此刻,書房內頓時安靜下來,與房外的萬籟俱寂同步,僅餘急促的呼吸與慌亂的心跳,持續他們的對峙。

  言兒無奈地趴於一旁,仰頭望著他們膠合的身影。

  不知它的兩位主人是怎麼了?似乎很親密,又像有爭執……

  它的男主人沒教過它,若當一位主人欺負另一位主人時,它該聽誰的話?

  狗兒的疑惑直到男主人一把抱起女主人出了書房,它還怔怔地沒有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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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1 13:57:0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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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瞭韶娥是他的心上人,竟比知悉皇上無視於她的失蹤要更難過時,方萱悔確信自己陷落了。擺盪多時的情感終於落實,但不知何時起的頭而已,她正待細細釐清。

  聽說他失意,又忽聞他有入宮機會,她的一顆心便懸在那兒,一路隨他的悲喜而動,她衷心企盼他能得到重用,重拾往日的自信與力爭上游的動力。

  她懷念那個神采奕奕的准狀元郎。

  即使知道他愛的是韶娥,她也願作主成全他們,然而皇上竟賜了明熙公主予他,又是個教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傅謙的態度更是令方萱梅錯愕——

  「我不要他的妹妹,我要他的小妾!」

  他的話中充滿恨意與搶奪之意,似是衝著皇上而來,對像卻是她,方萱梅的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承受他狂猛激烈的吻。

  她已確定自己的心意,卻不知他的——

  「不行。你不能這樣對我。」方萱梅顫抖著猛往床角縮。

  猶記得重逢時,亦是此情此景,她卻不敢對此時的傅謙懷有任何憧憬。

  被他吻得昏天暗地,又讓他不由分說地攔腰抱起,來到他的房間,方萱梅直到被拋在大床上,都是懵懵懂懂地,等瞧見他動手寬衣解帶,方知他的打算。

  「你馬上就知道我行,而且也能。」傅謙冷笑著拋去上衣,撲向她。

  「不!你馬上就要娶公主了……你不能對不起她!」方萱梅偏過頭,躲避他襲擊她的唇。傅謙不介意地轉吻鬢邊,吸取髮香。

  「我才不要娶個鬼見愁回來供奉!」他在她耳邊呢喃、吹氣,「我要你!」

  方萱梅耳根發熱,伸手擋住他。

  「你喜歡的不是韶娥嗎?啊……你……」他順勢移至她的頸子,趁隙攻擊,惹來她全身的輕顫與低聲驚呼。

  「我從沒喜歡過她!」他箝住她試圖阻擋的雙手,吮吻她的粉頸,輕聲道:「我要你!」

  他再次的宣告惹來她二度紅了頰。

  「那你為什麼要娶她?」她用力掙脫開他的箝制,想將他的身軀推開來。這回傅謙不想制伏她,逕自忙著解她的衣襟。

  「就像明熙公主之於我,韶娥也是,娶不娶無關喜不喜歡。」他享受著她一雙柔美觸及他赤裸胸膛的快感,軟弱無力的推拒成了蕩人心魄的催情劑,他忘情呻吟著,「我要你!」

  又是這一句!方萱梅再難忽略,只得懷疑是個惡劣的玩笑。

  「你……你又不喜歡我!」她委屈地控訴,珠淚斷線般流下,推拒的動作也停了。

  傅謙亦停下解她衣衫的手。

  「誰說的?我這麼說過嗎?」望進她含淚的美眸,他忍不住輕輕吻干。

  感受他溫柔的舉動,她本該是芳心竊喜的,只是他狡猾得沒有正面回復,令她又氣又急。

  「你……你……」方萱梅羞憤地咬著下唇。難道要她直接問「你到底喜不喜歡我」,然後再決定讓不讓他「要」嗎?她怎說得出口!又哪來的勇氣決定!

  「沒有人能阻止我要你,皇上不能,你也不能。」話鋒一轉,傅謙不帶溫情的冷硬語氣不容質疑。

  當著她的面,他慣常稱皇上為「你家老爺」,代表一種趨避與不敬的調笑;避提皇上是不想惹方萱梅憶起宮中的一切,更不想讓自己憶起她昭儀的身份,只得又酸又諷地口口聲聲「你家老爺」。這番提起了皇上,雖有敬意,更含有一種正面宣戰的意思,他為了這個女人,準備跟皇上作戰到底!

  明瞭他不願被皇上左右,才會憤怒地吼著誰也不能干涉他的決定,方萱梅膽寒地歸咎出他堅持要她的理由。

  「你恨皇上?所以決定……要我,當作報復?」方萱梅喃喃而問,種種屈辱憤慨冷酷地從心底泉湧而出,浸得她寒顫連連。

  被她一語道破,方知茲事體大、影響之深,傅謙抓住她的雙腕,直直盯著她而無行動,冷汗直流而下。

  「你問過我的意思沒有?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報復的工具?」方萱梅含著淚,泣不成聲。

  怯儒的性子也有被逼急的時候。上一回青澀得不知抵抗,這回可不能又莫名成了代罪羔羊,她沒有義務承受他的怒氣,再次犧牲自己,更何況他又是清醒著,她可以說理。

  只怕,理說清了,他認了錯後,就是曲終人散時,她再難厚著臉皮口口聲聲不想回宮地賴在他府中;然後藏著自己的感情與他們那段極秘密的曖昧過去,又懷著不能有的期待,指望他也能有喜歡她的一天……

  就像她不知何時起已傾心於他一般。

  傅謙的雙眼閃著焰火,是怒氣;雙頰湧上潮紅,是羞慚。他的心思被繁複多變的情緒層層包裡住,卻被她一語劃開,無所遁形。

  他鬆開她。

  「你要為皇上守貞?真不愧是他寵愛的昭儀,你該得更高的地位。」傅謙防衛式地嘲諷,可惜氣勢隨著他的心虛而弱下。他自覺比她還狼狽。

  方萱梅緩慢地搖搖頭。她為的不是皇上,不是他,而是為她自己。她要守護自己的心。

  傅謙不知她搖頭的意思,疲累地甚至無力揣測。

  他歎口氣,「你說的對。我沒有理由將氣出在你身上,何況你又於我有恩。」縱使他救過她一回,算是扯平,他也不能無賴地硬將她男人的帳算在她頭上!

  方萱梅趁勢坐直身子整理衣衫,凝視他轉身過去的背影。

  感受到他的悲傷,她很想說些什麼安慰他,為他的未來盡些力,但她已深深明白他不願受惠於人的心理。若她敢向皇上開口,他必定恨她個徹底,從此海角天涯永成陌路,況且她也沒那份影響力。

  「砰」地一聲,傅謙一拳敲在被褥上。

  「真丟人!讓你看到我這副德行。」他憤恨地喘著,「論人才我自認不遜於他,但他的地位,我卻再怎麼努力地無法取代……」除非篡位!「在鬧了不少笑話後,我早該看開了,這輩子我與名利無緣。」他回頭,神色低落得教人不忍卒睹,「但是,老天喜歡開我玩笑,安排我遇上你,安排你全程見識我鬧的笑話,再讓我……」

  「什麼?」方萱梅專心一致地注視他,亟欲得知他藏起來的答案。

  愛上你!傅謙閉上眼,再度轉身背對她,「再讓我知道,你是他的女人!就像在他的面前再出一次丑,我永遠抬不起頭來!」沒有敬意與貶意,撇去地位不談,純然是兩個男人間的爭鬥,但他還是輸了。

  又一次為了女人而爭,贏家仍不是他!

  感受傅謙的苦楚,方萱梅心疼地靠上他的背,雙臂自後環上他。

  「我不會告訴他這一切。」事實上,為了傅謙,她早瞞了皇上一切。「你是你,他是他,沒有誰高誰下的區分。」只有她愛誰較多的分別,她暗歎。「你與他若同是平民出身,他至今地位恐還不及你呢!」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當上狀元的。

  她的語氣也隨著他而變。傅謙心一動,渾身渲滿暖意。她真的認為——他得與她的男人相提並論?

  雙臂上傳來的溫柔,傅謙不敢多想。他輕手鬆開她的撫慰,回過身來。

  「謝謝你的美言。」能得她的肯定,猶如得到天下,傅謙頓時有睥睨群雄的勇氣,不得不妒忌擁有她的男人,「或許他真有不少過人之處,才能吸引像你這樣的女人……」她伴於君側時那副幸福的模樣,絕非作假。

  初次得到他的讚美,方萱梅雙頰嫣紅地低下頭去。

  傅謙忘情地執起她小巧的下巴,「……教人心動。」

  他對她心動了嗎?方萱梅芳心一跳,既不敢問,更來不及問,傅謙灼熱逼人的唇已貼上她的。溫柔而纏綿的吮吻,梭巡她朱唇上每一處細微的角落,探索她口中每一處暗藏的甘甜,受到珍寵的感動驅使她無力地閉上眼,酸軟在他赤裸的懷抱中。

  熱源不斷地自他的胸懷穿透她的衣衫而來,方萱梅不敢確定此番她還有理智抗拒得了他溫柔的襲擊。宛若愛侶的親密方式,教她直想沉醉其中——

  傅謙陡地鬆開懷抱,將她從脫序的迷情中拉了出來。

  他們相對喘息著。

  被拒絕的難堪隨之湧起,方萱梅難忍羞慚,侷促地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不行。我不能這麼對你。」傅謙喘道。這回輪到他如此說。

  方萱梅驚詫地抬頭。

  「遲早你得回宮,我不能剝奪你獲得皇上寵愛的權利。」他無權使她背負不貞的罪名!

  傅謙毫不猶豫地跳下床,拾起衣服。

  他是在為她著想嗎?她正要伸手——

  「我去客房睡。」傅謙像逃避什麼似的,匆匆丟下話離開,不曾回過頭看看她的挽留。

  他真的為她著想。

  方萱梅縮回無處著力的手,嘴角浮起淡淡的笑,緩緩平躺而下,拉上被褥。

  沉浸在帶有他氣味的床縟上,她既是好笑又是心傷她念著他。

  若不是她的默許,她能容他待她若此嗎?他想過沒?傻瓜!

  經過無數次的轉折,確定了自己心意後,她哪能安然回宮,認命地過那不見天目的生活?

  他幾時能明白?

  三王爺叛亂失敗,天下終於太平。

  於傅謙,災難卻像愈演愈烈。

  「……就因為明熙公主已有了心儀對象,所以她過一陣子應該會撤銷婚事。」乍聞此事,陽廷煜也煩惱不已。已口頭答應的婚約,像是兒戲似的撤回,教他君無戲言的慣例,不得不為之打破,慶幸他有先見之明,沒將婚事宣諸天下。

  傅謙靜待著。皇上支支吾吾的模樣,想必還有出人意料的下文。

  陽廷煜果真沒讓他失望。

  「明蘆公主年方十六,性子溫婉賢淑,長相亦不差,朕讓她頂替明熙公主,下嫁於你,你仍是駙馬。」

  不會吧?傅謙像吞了顆蛋,張口無言。

  驟知明熙公主退婚,正要暗自鬆口氣,沒料到宮中盛產公主,隨時可找得出代嫁的,這駙馬聽來一點也不值錢,就算值錢他也沒興趣要當。不過倒沒想到皇族的公主跟他還真有緣,以往求之不得的艷福,最近統統一古腦兒往他頭上砸來,他又是走了什麼狗屎運?

  傅謙變換不定的臉色與沉默,全讓陽廷煜看在眼裡。

  「傅卿家,朕知道換了個人選,可能讓你有些……意外。」畢竟明熙公主的美儘是眾所周知的。陽廷煜清清喉嚨,「不過,找個時候朕讓明蘆公主和你見個面,也許到時你就改變主意了。」

  皇上的語氣像是想彌補他的損失似的。問題是他對明熙公主本無遐念,自然不曾覺得娶不到她是個損失,至於換上了誰,他更不會因而難過或是欣喜,他壓根無意娶公主!

  「或許讓明蘆公主考慮一陣子,亦會覺得臣非合適人選。」傅謙委婉推拒。

  傅謙初始的錯愕,讓陽廷煜頓時覺得有愧於他,豈知到頭來他又是一副勉強的模樣,陽廷煜從愧疚轉而略帶不悅。

  「明蘆公主已經答應此事,就待傅卿家點頭了。」陽廷煜的語氣有些強硬。

  哼!銷不出去的公主硬要往他懷裡塞嗎?

  傅謙低頭一拜:「臣惶恐,曾拋棄未婚妻,又流連青樓酒肆,劣根性難改,實在配不上公主,皇上明察秋毫,應知臣實非適當人選。」既然對皇上無所求,原來的誠惶誠恐也可以收起來晾著了,他就大方地自暴其短。話中大有「要敢將公主嫁給他,可不能怪他虐待她」的意思。

  陽廷煜沒料到他膽敢拿喬,氣得瞪眼。若他夠老,恐怕早把龍鬚給吹直了。

  「也許是因為傅卿家太閒的關係,這真是朕的疏忽。」陽廷煜忍住氣,笑得像狐狸,「從現在起,朕要倚重卿家長才,就升任你為翰林院大學士。此後若傅卿家公事繁忙,歡迎你帶著鋪蓋進翰林院,為我皇朝盡心盡力,正可為翰林院眾學士的表率。當然囉!朕也不是不通情理,待得新婚,會放你個十天半個月的長假,陪伴公主。朕的安排還妥當吧?」

  他就是有辦法教傅謙忙得沒空尋花問柳,再慢慢根治他的毛病!

  傅謙不可置信地抬頭。

  閒置已久的狀元郎突然漲了數倍身價,只詫異得沒伸手掏耳,懷疑聽錯了。

  「敢問皇上,皇后娘娘贊同這件事嗎?」他就不信搬出了文皇后,皇上還能不憶起他傅謙曾如何打他愛後的主意而不收回成命!

  陽廷煜的臉色果真瞬間刷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傅謙是活得不耐煩了嗎?陽廷煜終於相信這傢伙是真的沒心想當駙馬了,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哼!他就是不讓他如願!

  「她知道。」陽廷煜冷冷道:「所以你不必多心,安心當你的駙馬爺吧!」

  要不是先後兩位公主的婚事扯上了他,他還打算把他流放得遠遠的呢!

  傅謙愈來愈懷疑這位明蘆公主可能患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隱疾或怪毛病,以至於賴上了他。畢竟,帝后兩人從來是看他不順眼的,嫁個麻煩給他,或許又是另一種整他的好方法……

  「傅卿家?」

  「是。」

  「『是』是同意了,還是回朕的話?」陽廷煜不厭其煩地追問。又來考驗他忙碌的一國之君辨識語氣詞和答話詞的能力,這些臣子啊……

  「是回皇上的話。」傅謙這回沒那麼好商量。

  陽廷煜瞇起眼,對他突然換了副膽子感到興趣。他起身步下台階,來到他身旁。

  「不要多心。明蘆公主賢淑溫柔不假,容顏秀麗亦是真,身子少病少痛,文采不及卿那是當然,但知書達禮也勝過京中眾多名媛淑女。」陽廷煜鄭重問道:「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都是明熙公主丟下這爛攤子,害他得跟這等同於情敵似的傢伙周旋!

  傅謙啞口無言。

  「沒有不滿意?」陽廷煜反過來問。

  「沒有。」

  「那麼你可是同意了?」皇帝老子的耐性已到極限。

  傅謙怔怔然不語。貿然答應,他的下半輩子就此定案,這……

  「傅卿家?」

  「是。」

  「很好。你同意了。」陽廷煜笑得甚是得意。

  考驗他忙碌的一國之君辨識語氣詞跟答話詞能力的下場,就是得負擔讓忙碌的一國之君搞得頭昏腦脹之餘弄錯意思的風險。

  「皇上?!」傅謙驚叫。堂堂一國之君居然來陰的!

  「是。」陽廷煜心情很好,居然也紆尊降貴地回他一聲話。「妹婿還有問題嗎?」

  「皇上執意如此?」傅謙臉色臭臭地。

  「難不成你心裡還有其它的女人?」陽廷煜注意到他的目光閃爍了會兒,「何敘君已嫁了風從虎,你不會不知吧?」

  「臣知道。」傅謙當然知道,並且衷心初福。

  「既然如此,你最好不要繼續牽掛。」見傅謙緩緩點頭,陽廷煜拍了拍他的肩,「還是,你念念不忘朕的愛後?」他殺人的眼光凌遲著傅謙。

  「臣不敢。」傅謙冒著冷汗。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理由能讓卿家遲遲不願答應?」陽廷煜嚴肅道:「朕敢打包票,明蘆公主絕不會讓你失望,你若是不信,大可找機會瞧瞧,朕不避諱你們先認識認識。」

  是啊!他有什麼理由不同意?傅謙心中一痛。他這把年紀早該成家了,何敘君已成過去,他自然不能惦念著不放,如果明蘆公主真適合他,他有什麼理由推拒?能成為駙馬不就是他一度輾轉反側的夢想嗎?只要那位公主真適合他……

  「傅卿家?」

  「是。」

  「『是』是同意了,還是回朕的話?」陽廷煜給他反悔機會。畢竟不能讓他死不瞑目啊!」

  「是同意。臣謝皇上隆恩。」傅謙朗聲而答,跟著跪地叩謝,並磕上三聲響頭,藉以敲碎他腦中殘存不該有的綺念。

  他早該下決定了。那屬於皇上的女人,既然永遠不可能屬於他,所有的癡心妄想到頭來注定是空,他又何必抱著綺念,夜夜春夢到天明?荒唐一時,可不能荒唐一世,大展長才的機會已到,這是他自小到大的夢想啊!可遇不可求的情愛他既無緣擁有,他可以與那位公主相敬如賓地過一輩子。夫妻,也不過就是如此。

  而那不曾出過聲的韶娥姑娘,也許另有苦衷吧!連方萱梅都說了她不曾提過什麼,看來他想負責任,別人還不領情呢!

  「很好。自此你便是朕的妹婿了,快起來。」陽廷煜滿意地扶他起身。

  「謝皇上。」

  「知道朕為什麼堅持將公主嫁給你嗎?」

  「臣愚昧。」他也懷疑得很。

  「明熙其實已有心上人。但她玩樂心重,喜歡周旋在朝臣王孫之間。」陽廷煜搖搖頭,顯然也不認同,但她自小便被太后寵壞了,從來不聽先皇的話,更不賣他皇兄的面子。

  「也不知她和心上人鬧什麼彆扭,嚷著要嫁給你,說什麼你『俊秀瀟灑』、『才華洋溢』、『高風亮節』……」陽廷煜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高風亮節?憑他的舊跡,想必令皇上嗤之以鼻。

  傅謙微笑,瞭解皇上聽公主如此讚美他,定是揪然變色。視他如眼中釘的皇上,即使是轉述明熙公主的讚美,說他兩句好話,亦覺得心有不甘吧!

  不過話說回來,明熙公主對他另眼相看,倒是意外。

  「朕也是後來才曉得她另有所愛,誤會一澄清,就又心向著心上人了。只是,婚事既然定了也不能草草就罷,那太對不起賢卿,一知朕有意讓明蘆頂替,明熙就大肆向她妹妹說道你是如何如何的好……」陽廷煜再度瞄了他幾眼。

  傅謙暗忖,想來曾有的心結已牢牢繫住君臣倆,皇上同他一樣看彼此不順眼。

  「所以明蘆認定了你,你就勉為其難吧!」陽廷煜對任性的明熙公主相當頭疼。

  「謝公主厚愛。」兩位一起謝吧!傅謙只能這麼說了。

  「『昨日種種,誓如昨日死,一日罪若能得來一世果,罪亦是福根。』這是明熙為了嫁給你而勸朕的話。」

  傅謙動容。「謝公主厚愛!」這回可是真心誠意地謝了。

  就某些方面而言,明熙公主可算於他有知遇之恩。她竟不計較他荒唐的過去,光憑自己親眼鑒定,就願意托付終身,比起滿朝文武前後不一的牆頭草態度,她自有一番獨特的執著。明熙公主是任性,但並不如他所想像的刁蠻而不解世事,他看走眼了!

  「她還告訴朕,除了你,千萬別將任何一名皇妹嫁給今年榜上的前十名。」陽廷煜不曉得她是哪兒來的心眼,不過他們都已娶親了,的確不適。

  「公主言之有理。」傅謙微笑。這應該不算扯人後腿吧?他很認同她的慧眼呢!

  「功德圓滿,朕鬆了口氣。」陽廷煜不諱言自己的為難。

  傅謙也很想鬆口氣。只是,那縹緲輕盈的影子如千斤石,壓得他心頭沉甸甸地,放不下啊!

  或許,這只是暫時的,待他娶了公主……

  十年風水輪流轉,戰亂之後,京城的風轉向而吹。三王爺已徹底垮臺,一一治了重罪。

  左丞相文大人穩居朝中第一勢力,於戰亂期間亦懂得明哲保身的右丞相郭大人則其次,朝野的局勢逐漸明朗。但新君亦不愚昧,乘機重整新局,寧願冒著朝臣不和、延緩政事進度的險,多安排異己共事,擺明有切斷朋黨命脈的意思,成效則待時間來驗證。

  明熙公主嫁了顯義駙馬,據說隨他周遊天下、視察各地官吏去了,皇朝第一公主被名不見經傳的小子娶走,氣煞一干忍著還沒娶老婆的王孫貴族,以及休書都寫好了的老少進士們。

  最後,是鹹魚翻身的准駙馬爺,被賦予重責大任的傅謙,成了眾人欣羨的對象。明蘆公主以往默默無聞,據說近來皇上甚為寵愛,連帶也對傅謙愛屋及烏,黯淡的狀元郎刮垢磨光,終於重新發亮了。

  賀客盈門的狀元府,人潮與賀禮一同湧入,引來方萱梅的疑心,下人們三緘其口,她便直接找上傅謙。

  他很乾脆地給了她答案。

  「原來近日大人早出晚歸,是忙於公事,可喜可賀,大人終於受皇上重用了。」方萱梅的倩笑無預警地令人失了魂。

  傅謙低下頭去,翻著他桌上的卷宗,實則一個字都看不下。

  「謝謝你。」他狀似於忙碌中回道。

  「既然即將迎娶公主,那麼我這假未婚妻就不方便待下了。」方萱梅歉笑,「要傳了出去,對大人的婚事恐是阻礙。」

  「不忙!」傅謙急急抬頭道:「我並沒有趕你的意思,你高興待多久都行,公主入了門,我會同她解釋!她很明理,不會疑心的。」

  他為了讓她安心而說的話,她僅挑了末一句聽。似乎,他很滿意即將入門的公主媳婦……

  方萱梅的心中撕扯著,血滴灑著。

  他雖沒有趕她的意思,教她怎有臉繼續留下?就算她厚著臉皮賴著不走,見了公主入門,整日與他出雙入對,她又情何以堪?

  方萱梅搖搖頭,「謝大人的美意。見大人春風得意,不免也讓我想到該回宮了。皇上想必也正念著我吧!」她笑著。

  烙在她身上的秘密與感情,這輩子是見不得光了,方萱梅決心將之帶走,不容它斷了傅謙好不容易得來的官運與姻緣。就讓她一個人獨攬一切責任與後果吧!

  「嗯!皇上想必正念著你,念得心慌。」傅謙苦澀地應聲,「你看幾時動身,我差人幫你打理著。」

  雖然他實在看不出皇上有任何異狀,但她心繫於他是不容置疑的。她名正言順的丈夫才是有資格擁有她的人,他也有了公主,還放不下嗎?該放下了。

  他已追不急待想趕她走了嗎?

  「我想,就這幾天吧!愈快愈好。」方萱梅困難地道。

  她已迫不及待要離開他了嗎?

  「好吧!你隨時可以動身。」傅謙亦是困難地道。

  方萱梅輕輕地點了頭。

  「出發時別忘了讓我送你一程。」傅謙別過頭,暫時不想提前感受離別的哀傷。

  到時,他要仔細記下她臨別的最後一面,多看她幾眼。

  「會的。」方萱梅凝望著他。

  不會的,這便是他們的最後一面,她不會讓他有機會送她,她無法忍受與他臨別依依的折磨,她會恨不得留下,傻氣地追求永不可能實現的地老天荒。她不能再拖住他了。

  現在,她要多看他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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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1 13:58:2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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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著前往翰林院的路上,傅謙在馬車內喘了兩口氣,才有時間掏出懷中一封已收到數日卻沒空拆閱的信。那是人在歧州任知府的孫慕鴻寄來的。

  近來他忙昏了頭。存心教他沒空尋歡作樂似的,皇上果真將重擔一古腦兒丟給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也沒多少時間合眼。看來,真是要逼得他不得不帶鋪蓋上翰林院了。

  雖然他早已不再荒唐,毋需利用這種方式來治他的毛病,傅謙倒是欣然接受皇上的倚重,並且樂於貢獻己力。除了實現當初投身仕宦的理想,更可藉此忘懷方萱梅即將離開的傷痛。

  他明明忙得沒空去想,卻仍勤於每日奔波來回,再累也風雨無阻,就是希望無意間能碰上她一面,並趕上送她一程,雖然沒聽說她幾時要離開。

  每天夜裡趕著回府,傅謙進門見人第一句便是:「方姑娘還在嗎?」直到確定她人仍在,他才能安然入睡。他幻想府邸是家,家裡頭有個女人倚門而待,而她就是那個等待著他的女人——他的妻子;每天回家見妻子一面成了心上的牽掛,縱然她根本躲著不見他的面。

  大概要等她真正離開後,家已不成家,他才甘心帶鋪蓋上翰林院,一住十天半個月吧!來日,明蘆公主入門後,能取代她的地位嗎?

  他不願想。但他會盡量善待她。

  傅謙小心翼翼地拆開那封以蠟封口的信。孫慕鴻如此大費周章,是有什麼機密要事嗎?

  三月九日,謙足下:

  京城一別,甚念。歧州上任已半年,諸事順當,不復乍到之惶惶。足下莫怪莫怪。慕鴻本無意仕宦,不得不然耳。幸興訟犯科者寡,人心質樸,大異於連州,慕鴻甚得之。安逸多日,屢思京城故人,足下知否?

  傅謙看到這兒,忍不住微笑。縱然相隔千里,孫慕鴻的熱絡一點也沒減,當初他失意時若猛寄信朝他吐苦水,孫慕鴻搞不好早拋下歧州的大小事情,飛奔趕來探視他了。他繼續看下去。

  聞足下將娶公主為妻,慕鴻驟知,稱慶不已。足下親事懸君不決,慕鴻牽繫於心,常留心歧州淑女,盼為足下盡心,使早完成終身大事。顧京城名媛佳麗恐猶有過之,不敢擅為足下引見,首差人試繪圖像。奈何府衙畫工善描人犯,不善圖美人,又慕鴻生平琴棋書皆通,惟憾缺一丹青,臨美人,空磋歎!

  傅謙看到這兒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孫慕鴻還真是熱腸子到家,連這種方法都想到了。如果他的婚事至今沒消息,是不是就看得到那些「美人圖」了!

  並非他對美人有興趣,實在是想瞧瞧畫人犯的會畫出什麼鬼模樣的美人哩!哈哈哈——笑了一會,繼續往下看去,傅謙的笑容緩緩凍結在嘴角。

  莫笑慕鴻多事。想足下年少氣盛,血氣方剛,不由慕鴻憂心忡忡。足下性本偏執,慕鴻誠坦言,勿念之,勿念之,婦既已去,再無瓜葛。慕鴻眼見為憑,狡辯無用。婦於足下病中探視,匆促奔出,身披男衫,慕鴻親睹,聞所不該聞,因心驚膽戰,更歎足下孽債纏身。幸足下既將大婚,望夫婦相得,勿念過往風流事……

  之後還有些祝賀婚禮的話,傅謙已無心再看下去。

  他呼吸急促,雙手猛顫抖,幾乎要將信撕爛。孫慕鴻於信末還囑咐他將信燒了,不要留證據給公主知曉,他根本沒去注意,心裡被那段要命的話給塞滿了!

  原來他殿試前生病那回,是方萱梅探的病?!他病中迷迷糊糊侵犯的,不是韶娥姑娘,而是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孫慕鴻是很瞭解傅謙,擔心他還想著人家有夫之婦,來信念念不忘勸諫他別再拗著不放,否則他的偏執可能會毀了他一輩子。然而,孫慕鴻畢竟不夠瞭解來龍去脈,傅謙的偏執在經過那麼多的磨難後,根已深植,藉著方萱梅有夫之婦的身份和他將有的婚禮,是可以斬草,但不能除根。一旦讓傅謙得知方萱梅徹底屬於他後,昭儀面紗下的秘密盡露,情苗立時春風吹又生,他還能眼睜睜放她回宮嗎?

  不可能!

  「回府!掉頭回府!」傅謙探頭對著車伕大吼。

  他要找她問個明白!

  馬車一個震動後遽轉,呼應傅謙的心情。

  怕傅謙矢口否認,孫慕鴻祭出證據想讓他啞口無言,乖乖地準備當他的駙馬新郎棺,

  沒料到得了反效果,反讓傅謙的偏執性子發揮到極致。要是孫慕鴻知道,必定很後悔寫了這封信吧!

  傅謙曾暗嘲孫慕鴻風花雪月過了頭,殊不知風花雪月至多不過一場曼妙旖旎夢,無害無傷。孫幕鴻待妻子是癡心,但不曾逾越世風,她的妻子嫁給前夫直至守寡,與他自始至終嚴防誤會與流言,兩人只暗暗地、靜靜地等待。

  傅謙不同。他不熱中風花雪月,卻專挑起狂風暴雨。一旦讓他拗上了,就是天翻地覆的毀減!

  孫慕鴻真的很瞭解他,才如此擔心吧!

  馬車一停,傅謙跳下車。

  「大人,您怎麼回府了?」下人追隨著一臉殺氣的主人一路往裡奔跑。

  傅謙一見到蕊珠,拉著她劈頭就問:「方姑娘呢?」

  「在房裡收拾呢!大人正好趕上送姑娘一程。但是大人,你不是到翰林院……傅謙撇下她,一路衝撞著,闖入方萱梅的房裡。

  劇烈的門板啟合聲,驚動她轉過身。

  「大人?」方萱梅一見是個,面露驚詫,隨即是侷促心慌。

  他不太對勁……

  傅謙殺氣斂去,暗暗喘了幾口大氣平緩,努力擠出微笑:「你要走了?怎不說一聲呢?」

  怎、不、說、一、聲、呢?他在心裡吶喊。

  「大人公務繁忙,不該打擾大人的。」方萱梅笑笑,不敢直視他,只一雙小手不安地扭著包袱,把個包袱扭得變形了。

  「不會,一點也不打擾。你留下來,沒人敢說你打擾。」傅謙急切地聲明。

  「不好吧?公主她……」方萱梅猶豫著。

  「別管公主!」大不了退掉婚事!」傅謙不耐煩地低吼完,握上她的手,「留下來!別走!」他沉著聲音。

  他的堅持本該讓人歡喜的,卻來得意外,又不怎麼妥當,方萱梅顫顫地不敢接受。

  「不行,皇上他……」他的手怎麼回事?她抽不回……

  「皇上根本不念你!」傅謙急道,又趕忙解釋,「從沒聽說他心念昭儀而派人搜尋過,搞不好連你失了蹤都不曉得,你何必回去?」雖然「離間」人家有些卑鄙,但為了留下她,他決定不擇手段!況且他說的又是事實。

  方萱梅對他異常堅持己見感到不安,更不知他是哪兒來的想法,才如此堅持,她無聲地凝望他。

  「你……很心儀皇上?」傅謙反問,感到心中扭絞。若然如此,他不就毀了她獲得皇上寵愛的機會嗎?

  「那、那是應該的……」方萱梅結巴了起來。

  「應該的?連生病作了夢,都惦念著不放!好個應該!」傅謙酸澀地咕噥。

  「嗯?」

  但是,他可沒那麼好商量,輕易就放她走人。

  傅謙笑著撫上她的嫩頰。「不懂?你生病時,緊緊抱著我,口口聲聲問我喜不喜歡你?愛不愛你?你不記得了?還好意思提皇上?」他輕輕調笑。

  方萱梅紅著臉喃喃搖頭,「不!我夢到的不是……」

  「不是我,是皇上嘛!」傅謙不諱言地自揭謊言,「我只不過代他哄哄你、抱抱你,說幾聲愛你,如此而已啊!」

  方萱梅雙肩一顫。知曉曾犯下什麼蠢事,她不禁羞憤交加。

  他柔柔地哄著,聲音塗了蜜,「你記自己的夢,倒記得挺清楚,那麼勞煩你來告訴我,我病中又作了什麼好夢?嗯?我都忘了呢!」

  熱辣辣的艷紅爬上她嫩薄的臉皮子,燒得傅謙手酥。他戀戀不捨地摩掌著,「告訴我嘛!我記不得了……」他又哄又賴皮,什麼計都使上了。

  「我……我怎可能知道你的夢?」方萱梅忍著暈眩和搖晃感,如果能有個洞讓她躲起來就好了。

  他又為何突然提起?

  「照你的症狀看來,我極有可能也是找個女人,死命抱著她,說幾聲愛她……」傅謙順勢偷偷環上她的腰,待她察覺時,已整個人落入他的懷抱。「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他試探。

  他根本就不曾說過愛她!方萱梅差點脫口而出。

  「我不知道……」她及時縮回話,掙扎著想逃開。

  他才不給她退縮機會!

  「不過,我好像記得……我的夢比較下流。」傅謙皺著眉,一副引以為恥的模樣。

  他記得?方萱梅驚恐地抬頭。

  傅謙緊緊箝著她的柳腰,逼近她的臉,「下流得讓人咋舌。」她的肩跟著抖聳了下,他滿意地笑道:「一醒來,衣服脫個精光,還被扒走一件,身上還有血漬……好真實的夢啊!不知是哪家黃花閨女干的呢?」他邪惡地咧口而笑。

  害他誤以為是韶娥,直念著要娶她,人家當然理都不理!這回看她敢不敢說聲不是!

  方萱梅果真沒敢開口。緊緊咬著下唇,她別過頭去,渾身抖動得如風中秋葉,顫顫欲落。

  「說啊!」傅謙哄誘著催促。

  她就是不肯回過頭來面對他。

  他扳過她的身子。

  「你……」輕浮的笑臉不見,他瞪大眼,「你……不要哭、不要哭……」珠淚早已串串滴落,在他慌張的指尖滾動,根本不服從他的意思。

  她始終不願出聲。不說話,連泣咽也無,就是淚流個不停,惹得他悔恨交加,直想咬掉舌頭,好收回前言。

  「剛剛的混帳話,你別放在心上。」傅謙柔聲道歉,「怎不早點告訴我呢?我要知道了,當初就不可能放你回宮去啊!」

  這種事,要她怎麼說呢?方萱梅的淚水持續不停。

  傅謙將她摟進懷裡,「好久以前我就想這麼做了,現在,我更沒理由再放手。」他歎息,撫著她的長髮。

  懷中嬌軀不怎麼聽話,扭動著掙脫,慘白失色的花容一臉憤苦與拒絕。

  他失望地鬆開手,「你不願意嗎?」

  真是不懂女人心啊!

  方萱梅淚是止了,卻面無表情,宛若無知無覺。鎖著他期盼的黑眸許久,她終於歎口氣:「你要我答應你什麼?沒頭沒尾的……」柔柔的聲音又注入了些許生氣。

  傅謙的臉孔也跟著亮起來。

  「留下來!永遠陪在我身邊,為我生兒育女,我們白頭偕老!」他懇切的詢求,化下她一臉冰霜。

  他已想得如此長遠了?呵,她錯怪他了。

  「就因為我成了你的人,你就順道撿便宜?」她綻著微笑,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未干的淚還閃閃發光。

  「不!本來我就打你主意,垂涎很久了,正好讓我名正言順地留下你來!」他一點也不避諱讓她知道,「況且這個便宜又不好揀,你的身價很便宜嗎?」他瞅著她。要是留下她,後頭還有一長串棘手的事等著,已覺悟。

  「用你的心來買。」她笑著宣佈。

  「是,就等你來拿。」他笑著吻上她。

  他們立即交纏得難捨難分,同時栽倒床帳內。

  屢次受到他的強迫,她在瞬間有些遲疑,他明瞭她的退卻,輕柔地放慢著安撫她,一絲絲挑動她的衣帶,徐緩地甚至不帶任何壓迫與淫邪慾望,怕嚇著了她。

  瞧她戒慎恐懼的,那日他一定傷了她。他更不敢放任慾望領路,小心翼翼地輕吻、挑逗,讓她能夠接受他的親近,才是他欲求得的長久。

  漸漸地,他氣息粗濁地再也壓抑不住幾近狂放的慾望,終於得到她鼓勵的微笑,他順利而親密地與她融合,不存芥蒂。

  幸福暫時是近了,但他們很清楚——

  心,恐怕還不夠換得他們的永久幸福,再加上兩人的命來賭一睹吧!

  白日,除了為公事持續奔波忙碌,伺機同明蘆公主見面並暗探退婚的可能,夜裡,就是他們慶賀又安全度過一日的時刻。

  他們毫不保留地釋放情感,火熱地糾纏一夜又一夜。因為,誰也不能保證明朝醒來,公主不會突然尋上門來,揪出他婚前便藏了嬌;又或者,皇上心血來潮,念起他可人的寵嬪,差人大肆搜索而至,然後將方萱梅帶回宮,並將他們這對姦夫淫婦治上死罪。

  他們的確夠格稱得上姦夫淫婦!

  明天,是多麼奢侈啊!

  「你方才玩的是什麼花招?」銷魂蝕骨到了極點,傅謙喘息未定,疑雲重重地揪著她問。

  方萱梅艷媚地眨著眼,無辜地模樣多清純無邪啊!

  「你不喜歡嗎?」他看起來挺樂在其中。

  她斜倚著,被單下的恫體若隱若現,令人心猿意馬。經過情愛洗禮,嬌弱的花朵依舊嬌弱,卻綻出了繽紛的花瓣與惑人的芬芳。

  傅謙勉強自持,免得色令智昏。

  「你是從哪兒學來的?」連青樓女子都不見得敢玩的花樣,沒想到她……

  不曾問起她是如何從那風流帝王手下保留她的清白身,可不代表他不介意他們帝妾間可有其它玩樂方式……

  一想到此,傅謙便不由得妒火中燒。

  「跟女人學的。」方萱梅吐氣如蘭,存心要他問不下話似的。

  「跟女人學的?」他傻傻複述,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而後「砰」一聲後腦勺撞上床柱,一臉驚恐指著她,「你……你……」難道她竟是個……

  方萱梅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難得她展眉放懷,傅謙自知被耍也認了。

  「把話說清楚。」他故意板起臉孔。

  「別生氣嘛!告訴你就是。」她偎進他的懷裡。「我方家祖上為官已有三代了,我爹是中州知府,也熱中仕宦,奈何治績平平,就是升不了官,爹又沒有兒子能盼,好為方家光耀門楣,就只有我一個女兒……」

  「所以就送你入宮?」他悶悶地問。

  「嗯。只要我能封妃,我爹起碼能封個一品閒差,也算大大露臉,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莫名其妙。」傅謙輕哼。雖然對岳父大人不敬,但這是心裡話。

  「別這樣。我爹已經過去了……」

  「那當我沒說。」傅謙氣悶道,又忍不住埋怨,「話說回來,有本事就靠他自己爬上來,指望兒子女兒?哼……」輕蔑聲在她幽怨的目光下吞了回去。

  他的授業恩師有四個女兒,老大何敘君便曾是他未婚妻,何家同樣沒有兒子,可從來沒想過賣女求榮。雖然恩師口口聲聲無意仕宦,看得出口是心非,雖然不明說,但他知道恩師已指望到他這學生的身上來了。自小,他明擺著想追求榮華富貴,恩師告誡過他做人要安於貧賤,實則樂觀其成,盼他能為他掙點面子,他的確地做到了,可並不為任何人,是為他自己。他在心裡曾對恩師的心口不一,頗感不以為然,但相較於方萱梅的父親,他突然覺得恩師還不算過份。

  「那跟你玩的花招有何關係?」傅謙疑惑道。

  「入宮之前,爹找來青樓女子教了我一些……」方萱梅難堪地開口。

  傅謙的聲音大變。「你是說,你爹為了讓你能得寵,就要你學這些玩意?!」

  天下居然有個知府大人要女兒學作妓女!

  方萱梅點點頭,「爹還告誡我,千萬要等皇上寵幸了我,才能用上。他說,男人不喜歡女人第一次太過……熟練,等幾回之後,就可以對皇上下功夫了……」她咬著下唇,感到羞怯與屈辱,「可是,你似乎不是很喜歡……」

  傅謙抱緊她,心痛道:「我不是不喜歡,而是……你沒有必要委屈自己,只為了討好我,或者其它男人!天啊!你爹簡直……」在她幽怨的目光下,他及時住口。

  「只要你喜歡,我不委屈,一點也不!」她只在意這些。

  傅謙鄭重言明:「聽著,千萬不要勉強!你若不開心,我也不會喜歡,懂不懂?」

  「嗯。」她愉快地點頭。「好了,顯然你沒對皇上用上這些,所以用到我這兒來了。」傅謙的語氣轉為嚴肅,「你和皇上到底怎麼回事,可以說吧?」

  他一直很不願意細究其中的玄機,就怕得來讓他心碎的答案。

  她伴於君側的幸福笑容,究竟是真是假?

  「我是皇上和皇后娘娘鬥氣的道具罷了。」方萱梅黯然的低下頭。夾在一回又一回的帝后冷戰間,她終於明白自己的用處,也徹底心死了。

  「怎麼回事?」傅謙警戒地問。

  「皇上在意的女人始終只有娘娘一個,他和娘娘鬥氣,就要我侍寢。表面看來我挺得寵,實則……」方萱梅昨中的淚水滾滾落下,「皇上差我夜裡去掃金龍殿,他根本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混蛋!」傅謙一聲詛咒,將她摟入懷中,「別去想了,這種男人沒什麼好想!」他和皇上結下的梁子,眼看是解不了了!

  「嗯。」她柔順地點點頭。

  「他如此待你,你那時怎不找機會逃了,又何必回到他身邊去?」傅謙氣得咬牙切齒。

  「我仰慕他……」對上傅謙噴火的眼睜,方萱梅鼓起勇氣,「一直份著能得他寵愛。雖然出宮這段時間,遇上了你……我自知沒有資格了,但是,我還是仰慕他,共盼能伴著他,遠遠看著他,就這樣與他白頭偕老過一輩子,也就夠了,直到又出宮見了你……」

  「成了我的人,還打算和別的男人白頭偕老?」傅謙的鼻孔噴氣,頭頂冒煙。

  「我……我那時對你並不……只想忘了……」方萱梅囁嚅。

  「現在還想忘嗎?」傅謙逼近她。

  「不!」她猛搖螓首,「忘也忘不了!」

  「哼!他活該!」傅謙勝利地詛咒,「誰教他對你這麼壞!如此委屈你!他活該!」

  她伴於君側的笑容果然是真,偏偏偉大的皇帝沒把握著,活該被他搶了去!

  「難道你希望他對我好?」方萱梅眨眼。

  「當然不!你是我的人,只容我對你好!其它的男人統統滾一邊去!」

  他翻身覆上她的身子,宣示他的所有權。

  又安然幸福地過了一天。

  「公主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請公主恕罪。」傅謙客客氣氣地朝明蘆公主一揖。

  「傅大人免禮。」明蘆公主輕聲道:「沒來得及先通知大人,是我來得太匆促了。」

  「哪裡。」傅謙轉朝一旁的護花使者,「馮大人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要事?」他待不速之客可就沒那麼客氣了。

  難得休一天假在家,傅謙當然想陪著方萱梅。明蘆公主雖不至於討人厭,但他今天著實沒興趣見,尤其還巴巴跟來個惹人厭的馮秀仰。

  他湊什麼熱鬧?

  「欸,若不是下官力邀公主同行,公主方肯移駕,否則,傅大人今天見得著公主嗎?」馮秀仰皮笑肉不笑地邀功。

  要他多事!

  「如此說來,下官倒要謝謝馮大人促成美事了?」傅謙虛假地響應。

  「哪裡、哪裡!」馮秀仰老實不客氣地接受,「傅大人別忘到時請杯喜酒就是。」

  最重要的是,可別忘了他馮秀仰的好處,至少別與他為敵,找他的麻煩,這是馮秀仰的目的。

  明蘆公主是宮中新寵,傅謙又成了朝中新貴,馮秀仰立即見風轉舵,至少要消去傅謙的敵意。

  「這是當然。」傅謙點頭道。

  馮秀仰道:「這樣吧!人我替你送到了,兩位慢慢聊,我呢,就先一旁涼快去。公主幾時打算回宮,盡量差遣,下官靜候著,隨時待命。」他自認識相,朝明蘆公主一揖後離去。

  真不知他是來幹什麼的!傅謙瞄了馮秀仰的背影。

  「傅大人。」明蘆公主軟軟地喚著。

  「下官在。」

  明蘆公主吶吶道:「呃,您別這麼拘束……」事實上,她也很拘束。

  聽了明熙姊姊對狀元郎極力稱讚,明蘆公主猶是半信半疑,還是依順了皇兄的賜婚。

  但自從見過傅謙,她終於認可皇兄和姊姊的眼光,開始有了幾許出嫁的心情,嬌羞雀躍地期待。

  只是,幾回入宮探視,傅謙待她極為客氣,不曾說過半句體己話。不知是生性如此,還是對她不夠滿意?甚至有意無意間,還透露他時常不安於室……

  明蘆公主不敢相信又莫可奈何。相思似乎只有她一人患,她未來的駙馬並不常入宮。

  常想去翰林院見他一面,又屢次於途中便作罷,此回要不是途中遇上馮秀仰,順道同他來探,她還沒勇氣主動在婚前踏入狀元府一步呢!

  她未來的駙馬究竟喜不喜歡她呢?明蘆公主相當苦惱。

  總覺得幸福之於她,還是得來不易,隨時會從指縫間溜走。

  得知明蘆公主駕臨,方萱梅惶惶不安地跟來,躲在門外偷偷瞧著。

  雖然不太光明正大,只是,她實在想知道公主今日到訪的目的。她在宮中見過明蘆公主幾面,印象中,相對於亮眼的明熙公主,明蘆公主是個溫柔寡言的沉靜女子,待下相當謙和,謙郎……喜歡她嗎?

  豈知,他們還沒開始正題,那多出來的不速之客馮秀仰便推門而出,驚得方萱梅轉身就跑。

  馮秀仰直覺地追上去。

  「你是誰?怎麼見人就跑?」他疑惑地瞧著她。

  「放開我。」方萱梅忙以袖掩面,匆促脫逃。

  馮秀仰並沒追上去,怔怔回想方萱梅那張似曾相似的臉孔是在那兒見過?

  稍早,無意間遇上明蘆公主,馮秀仰不禁大歎晚了一步,讓傅謙捷足先登,得了個溫婉美麗的公主。她看來比明熙公主更適合首個好妻子。

  見明蘆公主吞吞吐吐地問到傅謙,馮秀仰大方地提議要護送她至傅謙家,雖然她身後已跟著一隊人馬護送著。明蘆公主躊躇著,還是馮秀仰大力敲邊鼓,說要給傅謙一個驚喜,且有他在,旁人不至於說閒話一的去,終於打動了她。

  馮秀仰存了什麼心眼?當然並不單純。

  路上,馮秀仰屢屢試探明蘆公主對傅謙的觀感,一方面又不忘扯傅謙幾個後腿,單純的明蘆公主似乎不懂他在玩什麼花樣,若老實實地為傅謙說了幾句好話,頓時讓馮秀仰氣絕。憑什麼傅謙能得公主的青睞?他也不差啊!

  馮秀仰終究懂得察言觀色。此路不通,他也不算沒收穫。與傅謙交惡許久,一直沒門路與他重修舊好,雖然他們從來也沒怎麼好過。但傅謙已鹹魚翻身,再怎麼看他不順眼,也不能和他為敵,為他護送公主未婚妻去攀攀交情,留點後路也好,早知道當初就別得罪傅謙太過火。

  現下有些後悔了。

  身旁一個端茶的婢女經過,馮秀仰擋住她。

  「請問,方纔那位姑娘是誰?她不小心撞了我一下,也沒道歉就跑了。」馮秀仰故作不悅。

  「真是失禮。」婢女代方萱梅道歉,「那是方姑娘,府裡的……客人。」

  方?客人?

  馮秀仰露出奇詭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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