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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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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七劍下天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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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07:22:00 |只看該作者

第05回 難受溫柔 豈為新知忘舊好 驚心惡鬥 喜從方窟得真經(1)

  正在此極端緊張之際,凌未風雙足勾著峭壁的石筍,用力一翻,身子倒掛,伸手一把抓著楚昭南頸項,像捉小雞一樣,將他提出水面,楚昭南雖有寶劍在手,但剛才給百丈瀑布衝擊而下,早已乏力,更兼半截身子浸在水中,更是無從抵擋,凌未風一把抓起,劈手就奪了他的寶劍,雙手叉著他的喉嚨,楚昭南嘶啞地叫了一聲,斷斷續續說道:「我給你『舍利於』!」

  凌未風看了他一眼,雙手鬆開道:「拿來吧。」楚昭南掏出濕漉漉的檀香盒子,凌未風伸手接過,楚昭南面色十分難看,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認輸。

  凌未風正待拉他同上懸崖,驀然間,只聽得「蓬」的一聲,一道藍火竟在身邊炸裂開來,凌未風半身懸空,掛在懸崖之上,根本無從躲避,肩背給火焰灼得滾熱,面上也著了幾點火星,他急忙一手按著石壁,將身子在石壁下一滾,火焰雖告熄滅,但仍是感到疼痛。楚昭南趁勢翻轉身來,仰望著凌未風,凌未風睜目大喝一聲,將搶來的游龍劍拔在手中,楚昭南不敢再上,這時只聽得懸崖上嘈成一片,呼喝聲和兵刃碰瞌聲交雜傳來。

  這枝蛇焰箭是和楚昭南同來的衛士之一郝大綬放的,和楚昭南同來的兩個人,點穴名家古元亮已為凌未風點成殘廢;郝大綬卻雜在眾人之中,一同跑出窟外,他見凌未風和楚昭甫同墮崖下,竟取出歹毒暗器蛇焰箭向下面肘去,蛇焰箭發時有一道藍火,見物即燃,不能用手接,也不能用兵器碰瞌,只能避開,他這一箭是立想將凌未風射死,縱便楚昭南也誤傷在內,也在所不惜。

  韓志邦和劉郁芳見他如此歹毒,勃然大怒,韓志邦一擺八卦紫金刀首先衝上,才打了數招,劉郁芳就脫手飛出獨門暗器錦雲兜,將他抓傷,郝大綬手中兵刃,也給韓志邦打落,他浴血拚命衝出,才跑了幾步,就給兩個喇嘛迎面截著,一左一右,大喝一聲,雙雙撲進,一個矮身,各扯著他的一條腿,似蕩鞦韆似的將他蕩了起來,蕩了幾蕩,又是一聲巨喝,將他拋落懸崖。

  楚昭南正在惶急,忽見半空中掉下一個人來,心中大喜,也不管是敵是反,伸手一把接著,向水面一拋,乘著屍體浮沉之際,提一口氣,用足內勁,向江中躍去,單足一點屍體,又是拚命一躍,竟給他躍到離凌未風十餘丈的另一處河崖,他手足並用,似猿猴般的爬上了峭壁,一溜煙地逃了。韓志邦連發了幾粒鐵蓮子,都因距離太遠,沒有打著。


  楚昭南臨危逃脫,韓志邦恨極罵道:「又便宜了這奸賊!」劉郁芳道:「不必理他,先看著凌未風吧,今晚可累了他了!」韓志邦默然不語,走近崖邊,只見浪濤拍岸,峭壁上有一個黑影在慢慢移動。韓志邦將夜行人隨身攜帶的千里火打開,劉郁芳在火光中看見凌未風爬行而上,顯得很是艱難。大吃一驚,顫聲叫道:「他受了傷了,照他平日的功夫,絕不會這個樣子!」她解下「錦雲兜」輕輕地拋下去,「錦雲兜」是數丈長的鋼繩,尖端裝著倒須鋼網,作暗器用時可以抓人,而現在卻恰好是救人的工具,凌未風已爬上一半,劉郁芳雙足鉤著崖邊,探下身子,將鋼繩輕輕一擺,恰好觸著了凌未風的手指。凌未風伸手握著。劉郁芳叫聲:「小心!」用力一蕩,鋼繩抖得筆直,將凌未風平空拋了起來,凌未風像蕩鞦韆似的,握著鋼繩,越蕩越高,劉郁芳一縮身軀,將鋼繩一卷,把凌未風輕輕放在地上,自己也站了起來。幾個喇嘛齊聲讚道:「真好臂力。」他們不知劉郁芳使的乃是巧勁。

  劉郁芳顧不得回答,扶著凌未風細看,只見他肩背已給燒得殘破,肌肉變得淤紅,凌未風轉過面來,喇嘛們開聲驚叫,他的臉本來就有兩道刀痕,現在加上硫磺火燒得又黑又腫,更顯得十分可怕。凌未風笑道:「我本來就難看了,更醜怪一點算不了什麼。」劉郁芳道:「你覺得怎樣?」凌未風硬挺著道:「不過燒破了點皮肉,沒有什麼?」他隨說隨把檀香盒子掏了出來,遞給一個喇嘛,微笑說道:「打了半夜,還幸把你們的『舍利於』奪了回來!」喇嘛們齊齊拜謝。為首的喇嘛,很是小心,將擅香盒子打了開來,只見裡面有幾粒珍珠般的東西,吐出光芒。喇嘛細看一番,忽然大驚失色,顫聲叫道:「舍利子,給他們掉換了!」凌未風也吃了一驚,問道:「怎麼?這不是『舍利子』?」喇嘛道:「這是珍珠,『舍利於』沒有這樣透明光亮!」

  原來張天蒙素工心計,他在吳三桂將禮物交給喇嘛們時,見過「舍利於」的模樣,他就愉偷造了一個同樣大小的檀香盒子,裡面放上珍珠。他本來是準備在路上萬一有人劫奪時,可以拿來頂包。當晚他聽楚昭南一說,也起了背叛吳三桂之心,因此他在楚昭南危急時,先劫了喇嘛的「舍利子」,準備拿去獻給皇上邀功。後來他被凌未風迫得無路可走時,又巧使「金蟬脫殼」之計,將假的「舍利子」拋給楚昭南,轉移了凌未風的目標。

  凌未風當下做聲不得,狠狠說道:「再碰到這賊子定要剝他的皮!」他又向喇嘛們致歉。喇嘛們很不好意思,再三拜謝,說道:「雖然奪回的是假『舍利子?」但凌未風卻捨了性命為我們盡力,此恩此德,永世不忘!」他們見凌未風傷重,又急於要回藏報告,不願再擾凌未風,齊齊告辭,趁著拂曉趕路。

  劉郁芳和韓志邦扶著凌未鳳走回石窟,一進了洞,凌未風就「哎喲」一聲,坐在地上。劉郁芳急忙過去,扶著他道:「怎麼啦?」凌未風道:「你把我的行囊拿來!」他在行囊中取出兩粒碧綠色的丹丸,一口嚥下,說道:「沒事啦,那小子的蛇焰箭是硫磺火,火毒攻心,有點難受,這丹丸是天山雪蓮配成,正好可解火毒。」劉郁芳還不放心,見他面上燒起許多火泡,又將自己隨身攜帶的治外傷的藥膏給他塗抹。凌未風扭轉了頭,似乎很不願意。劉郁芳以為他避嫌,笑道:「我們江湖人物,不講這套。」她一手將凌未風按著,柔聲說道:「不許動,病人應該聽話;你不聽話我可生氣啦!」

  凌未風閉著眼睛,讓她塗抹。忽然間劉郁若雙手顫抖,一瓶藥膏,卜的跌落地上,韓志邦道:「你累啦?我替你搽吧!」凌未風翻轉身子,將頭枕在臂上,說道:「我都說不用理它了。」劉郁芳默然不語,凝坐如石像,眼睛如定珠,緊緊盯著凌未風的面孔,良久良久,突然說道:「你以前一定不是這個樣子!」

  凌未風笑道:「自然不是,我受了刀傷,又受了火燒,本來是醜陋了。」劉郁芳搖搖頭道:「不對!這回我可看得非常仔細,你以前一定長得很俊,而且還像我的一位杭州友人!」韓志邦冷冷地哼了一聲,凌未風一陣狂笑,說道:「我根本沒有到過杭州!」這笑聲原就是掩飾他內心的窘迫。劉郁芳將信將疑,忽然發覺韓志邦也緊緊地盯著她,神情不悅。她霍然醒起,如果凌未鳳不是那人,自己談論一個男人的美醜,可真失掉總舵主的身份,也給韓志邦看輕了。她面上一陣熱,也乾笑道:「我是奇怪你的武功這樣高強,怎會面上帶有刀痕?」她倉促之間,擠出話來,竟沒想到搭不上原先的話題,韓志邦又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凌未風答道:「這刀痕是我剛到回疆的時候,碰上楊雲駱大俠的一個仇人,他見我帶著一個女孩子,隨手就給我一刀,要不是有人搭救,幾乎給他毀了!」劉郁芳聽得十分奇怪,問道:「楊大俠的仇人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又為什麼帶一個女孩子遠遠跑去回疆?那個女孩子有多大了?」凌未風一說之後,自知失言,忙道:「這些事情,將來我再對你說。那個女孩子只有兩歲。」韓志邦接口說道:「只有兩歲,劉舵主,你……你可沒有什麼話說了!」他本來想說:「你可放心了。」一到口邊,可想起不能這樣沖犯劉郁芳,這才臨時改了。饒是這樣,劉郁芳還是白了他一眼,她很不開心,也很奇怪韓志邦的神態似乎有點失常。

  第二日,凌未風的傷勢,果然好得多,已經可以走動了,劉郁芳還是慇勤地看護著他。韓志邦卻終日寡言寡笑。第三日早晨,劉郁芳一覺醒來,竟然不見了韓志邦的蹤跡,只見塵土上有人用手指寫著幾行歪歪斜斜的大字。


  那幾行歪歪斜斜的大字寫道:「咱是一個粗人,不懂規矩;雖屬舊交,不如新知;天地會之事,有吾姐主持與凌英雄相助,大有可為,成功可期。從此告辭,盼望珍重。」抬頭一行寫著:「拜上劉總舵主」;下面署名「粗人韓志邦」。劉郁芳看了,黯然不語,凌未風道:「他倒是個豪爽的漢子。只是誤會太多了我這個『新知』本就無心疏間『舊交』!」劉郁芳歎了一口氣道:「他的心眼兒也太多了,我擔心他一個亂闖,難保不出岔子。」是不知他走向何方,凌未風又是傷勢初癒,更是無法尋找。

  再說韓志邦那日受了劉郁芳白眼,愈想愈不是味兒。當晚翻來覆去,整夜元眠,想自己一個「粗人」,武藝與凌未風又是相去甚遠,如何配得上她。他心中本來憤憤不平,埋怨劉郁芳剛交上一個「新朋友」,就把多年的「老朋友」冷淡;這樣一想,反覺平靜下來。他心中暗道:何必在他們中間,做一個攔路石頭,於是不得天明,披衣便起,看著他們睡得正酣,暗暗歎口氣,背好行囊,掛好兵器,獨個兒走出窟外。

  韓志邦迷迷茫茫,也不知該走向何方,他信步所之,在山崗漫無目的地亂跑,這時晨露未干,曉風拂面,行走間,忽聽得喲喲鹿鳴,遠遠望去,只見一頭梅花小鹿,在山溪旁邊飲水。飲了一會,又咩咩亂叫。韓志邦心想:這頭小鹿,孤零零的在這裡飲水,一定是失了母親的離群小鹿,真是可憐。他胡思亂想,慢慢地走過去,自言自語他說道:「小鹿,小鹿,我也是個沒有朋友的人,你不賺棄,我和你做個朋友吧。」

  胡思亂想間,忽聽得一聲獸吼,在樹林草莽之中,跑出了一隻金錢大豹,一聲狂吼,騰空竄起,向那頭小鹿撲去,韓志邦大怒,罵道:「小鹿這樣可憐,你還去欺負它!」他也一躍數丈,一連發出幾支袖箭,箭箭射中,只是距離過遠,那豹子皮肉又厚,雖然痛得狂嗅怒吼,卻並未跌倒,那小鹿被它咬中後腿,也痛得狂奔,那金錢豹身上帶箭,仍然不捨,緊緊追去。韓志邦突然一腔怒氣,好像要向豹子發洩一樣,也施展輕功,追在豹子之後。

  追了一回,那小鹿似乎急不擇路,竟竄進了一座小小的石窟。那豹子也追將進去,韓志邦趕在後面,距離已近,又是一支袖箭,射入金錢豹的肛門,那豹子大叫一聲,僕在地上,尚未爬起,已給韓志邦夾勁捉著,用力一拗,把豹子頸項拗斷,快意之極,說道:「看你還欺負小鹿!」他將豹子一把拋進洞內,緩步進去,只聽得裡面小鹿叫聲很是慘厲,他心中一動,忽聽得裡面人聲喝道:「是誰?」他定睛一看,只見一個人將小鹿按著,正在用刀於鋸梅花鹿的鹿茸,這人一見韓志邦進來,驀地跳起。脫手就是一口飛刀,向他擲去,韓志邦閃身避過,睜眼看時,只見這人正是張天蒙!原來張天蒙那日給凌未風一劍擲中,流血很多,因此躲到這個洞中養傷。」

  韓志邦見是張天蒙,想起他的狠毒,那日幾乎將凌未風弄死,勃然大怒,紫金刀驟的出手,照心便刺。張天蒙刷的跳前兩步,龍紋鞭也發出招來,韓志邦掄刀猛砍,張天蒙長鞭一抖,纏在韓志邦鞭上,給他用力一彈,紫金刀竟給彈了回去。韓志邦越發大怒,躍縱如風,一口刀滾滾而上,張天蒙身子卻似轉動不靈,只得招架。韓志邦看看得手,猛然間張天蒙大喝一聲,身子往後一坐,韓志邦的紫金刀被長鞭纏著,給他往後一拖,紫金刀竟脫手飛去。張天蒙更不放鬆,疾的又是一鞭,打中韓志邦胸部。韓志邦僕在地上,滾了數滾,寂然不動。

  張天蒙心中大喜,挪步上前,還想補他一鞭,正走近韓志邦身邊,猛然間,韓志邦在地上大喝一聲,鐵蓮子冰雹般地打出,張天蒙猝不及防,頭面兩肩給狠狠打中幾顆。張天蒙往旁一跳,忽覺腳下好像踩了棉花一樣,軟弱無力。給凌未風劍傷的創口,又汩汩流出血來!

  韓志邦在地上一躍而起,忽見張天蒙坐在地上,長鞭放在一旁,十分驚異,他粗中有細,揚手又是幾粒鐵蓮子,張天蒙怒叫道:「你這人倒會使詐!」


  這回他有了防備,雙手上下一抄,把鐵蓮子接在手中,反打出去;韓志邦騰挪閃避,無奈張天蒙打得比他高明,石臂還是中了一粒。

  韓志邦中了暗器,反而哈哈大笑。原來他剛才挨了一鞭,很是疼痛,現在給鐵蓮子打中,卻只似自己以前在田間操作,和孩子們嘻戲時,給頑童用小石子擲中一樣,一點也不痛。他知道張天蒙氣力已竭,縱身一跳,猛撲在張天蒙身上,當著心口,用力擊了幾拳。張天蒙雙掌也拍中韓志邦腰脅,兩人扭作一團。

  論武功,張天蒙僅比楚昭南略遜一籌,自然要比韓志邦高許多,無奈他受了凌未風的重創,傷口復裂,竟當不住韓志邦水牛般的氣力,扭打片刻,便給韓志邦按在地上。他狂嗥一聲,張口便咬,韓志邦肩頭給他重重咬了一口,痛得叫出聲來。張天蒙借勢抽出右手閃電般地拿著了韓志邦右手手腕角力一扭,用擒拿手法,將韓志邦手掌屈了過來,韓志邦痛得要命,左手也放鬆了。張天蒙機靈之極,左手又閃電般地捏著了韓志邦的脈門,韓志邦手不能用力,身子打橫撲在張天蒙身上,競咬著了張天蒙的喉嚨;張天蒙伸口咬時,卻只咬著他的肩頭。韓志邦咬了幾口,只覺血腥味直衝入喉嚨,噁心欲嘔。

  韓志邦哇的一聲把口中鮮血吐了出來,睜眼看時,只見張天蒙喉嚨已裂開一個大洞,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只是他的兩隻手還緊緊攬著自己。韓志邦饒是身經百戰,也不禁害怕起來,他用力一掙,分開張天蒙雙手,站了起來,這時只覺四肢酸軟,他行開幾步,支撐不住,索性也躺在地上,掩著面孔,閉目養神。

  剛才給豹子咬傷的那頭小鹿,好像知道韓志邦是它的朋友似的,慢慢地挨將近來。韓志邦在昏迷中只覺小鹿在自己的胸口輕輕摩擦,悠悠醒轉,他也輕輕地用手撫摸著小鹿,喃喃說道:「豹子死了,惡人也死了,小鹿,小鹿不用害怕了!」說話之間,忽然又覺有甜甜膩膩的液體滴進自己的口裡,一直滑下喉嚨,片刻之後,丹田似有一陣暖氣升起,人也清爽了許多。那液體正是鹿血,它給豹子咬傷,又給張天蒙刀傷,流血一直未止,鹿血是補氣補血的珍品,韓志邦用力過度,又受了重傷,幸得鹿血給他稍稍回復了精神和體力。

  韓志邦甦醒過來,只見地上一灘灘的鮮血,血泊中浮著一隻小小的盒子,他猛然醒起,精神一振,急忙在血泊中把盒子掏了起來,用衣襟抹淨,打開一看,只見裡面放著幾粒珍珠似的東西,但卻不如珍珠透明,而是灰褐色的,盒子周圍刻有一些古古怪怪的文字,那是梵文,韓志邦雖然不識,但看樣子,他已醒悟到這一定是舍利子,心中大喜,急忙把盒子蓋上,收進行囊。

  只是這麼輕輕移動,韓志邦眼前又是金星亂冒,這才知道自己畢竟是用力過度,不能再行走了。他摸摸身邊的小鹿,小鹿也沒有了氣息,敢情也是死了。猛然間他覺得非常寂寞,好像自己從來沒有過親人也沒有過朋友一樣,心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迷迷糊糊間,他躺在地上陷入了熟睡之中。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一覺醒來,只見陽光從洞外透入,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他站了起來,仍然覺得軟軟的,肚子也餓得發慌,只是精神卻比昨天好了許多。他想,現在走出去,自己體力還是不支,若碰到敵人,那更無從抵禦,看來只好在這石窟中歇息幾天再說,可是糧食哪裡找呢?袋中只有一些乾糧,頂不了什麼用,自己又不忍食小鹿的肉,正著急間,忽然眼光一瞥,拍掌笑道:「怎的把這只豹子忘了?」昨天那隻大豹,給自己拗斷了頸骨,丟進窟中,現在不正就在身旁?韓志邦把豹子拖進石窟深處,在行囊中取出火石,把窟中的一些朽木,聚集了來,燒起了一堆旺火,用紫金刀割下豹肉,就在火上燒熟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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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回 難受溫柔 豈為新知忘舊好 驚心惡鬥 喜從方窟得真經(2)

  火光熊熊,把石窟照得通明,韓志邦抬頭四看,忽見石壁上畫著許多人像,那些人像各有各的姿勢十分古怪。


  韓志邦定睛看時,只見有的人像低眉合計;有的人像摩拳擦掌;有的人像作勢欲撲,如虎如獅;有的人像作勢擒拿,如猿如鷹,還有手裡拿著刀劍作劈刺之狀的,各種姿態,千奇百怪。但因年深日遠,有的畫像已模糊不清,有的圖像更剝落殆盡,只餘下一點點的痕跡。韓志邦閒得無聊,索性沿著石壁,細細一數,其中清晰可辨的有三十六幅,模糊不清和已經剝落的卻有七十二幅之多。在清晰可辨的三十六幅之中,有六幅是打坐之像,其中三幅的姿態,都是盤膝垂手,正面而坐,好像完全一樣,另外三幅則稍稍改了一些,有一幅是側面打坐的,有一幅是合掌胸前的,有一幅是欠身欲起的。

  韓志邦飽餐豹肉之後,氣力稍增,反正無事,就試照著壁上畫像的姿勢練習。前面六幅,他看得莫名其妙,懶得去理,只揀那些自己看得懂的來學,起先是練幾個掌法,說也奇怪,照樣打了一遍之後,竟然氣血流通,身心舒適,精神長了許多。他越練越高興,反正自己尚未完全復原,就索性在洞中多留幾日,將三十幅畫著運掌、使刀、擊劍的各種姿勢,練了又練,不過三天,已經滾瓜爛熟。

  第四天早晨,豹肉已經吃完,窟中的朽木也已燒盡,他試著練練力氣,只覺已完全恢復,心中大喜,收起行囊,便待出洞,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聲和腳步聲,好像向石窟行來,連忙閃身躲在一尊佛像之後。

  來人行到洞口,韓志邦聽得一個聲音說道:「咦,怎的好像有屍臭味道!」韓志邦這才想起張天蒙的屍體還沒有掩埋,自己在石窟住了幾天,鼻子已經習慣,窟中又冷,並未覺得怎樣。來人是外面走進,自然一嗅就覺得刺鼻。

  過了片刻,有兩個人走進洞內,手中燃著火把,照見了張天蒙的屍體,嘩然驚呼。其中一人指著張天蒙的軍官服飾說道:「這人莫非就是楚昭南所說的,吳三桂手下軍官,據他說這人武功很高,恐怕是給凌未風害死的!」韓志郊暗暗哼了一聲,心想:「你們就只知道有個凌未風!」

  這時這兩個人反顯得有點害怕了,你推我我推你的不敢搜索。有一個人說:「別的人還好,只怕凌未風躲在裡面!」韓志邦心中有氣,大吼一聲,跳了出來,叫道:「不是凌未風也收拾得你們!」兩人嚇了一跳,將火把向韓志邦一擲,韓志邦閃身避過,雙掌一錯,撲了上去。

  這兩人乃是禁衛軍教頭,那日楚昭南給打得大敗之後,急忙跑回去找禁衛軍的副總領張承斌,叫他派得力手下,分頭追蹤。雲崗附近更是特別留意。這兩個教頭,恰巧和韓志邦撞個正著。

  韓志邦撲了上去,這兩個教頭已看清楚韓志邦面上並無刀痕,知道不是凌未風了,勇氣倍增,馬上迎擊。


  韓志邦以一敵二,大喝一聲,雙掌驟發,穿佩直進。敵人倏地左右一分,一個雙拳緊握打出三十六路長拳,拳風飄飄,直搗面門;一人雙掌如刀,招熟勢急,打的是西藏天龍掌法。一拳一掌,奇證相生!十分凌厲,打了片刻,韓志邦竟給迫到石窟一隅。

  韓志邦為天地會總舵主,武功自非泛泛,無奈敵人也是高手,而且是在左右夾擊,拳掌並用,配合得十分緊密。韓志邦攻不進去,漸漸給迫得只有退守的份兒。

  打到分際,左面敵人一拳向韓志邦面門搗出,韓成邦左掌上抬,正想橫截來勢,右面敵人已欺身搶進,左手猛撥韓志邦右掌,右手也橫掌上擊,向韓志邦左臂猛襲,兩人來勢都極兇猛。韓志邦危急之間,驀然不自覺地使出在石壁上所畫的掌法,不退反進,右腿七步,身形一斜,腳跟一轉,行掌隨著身形半轉之勢,將右面敵人的拳頭一把擄著,向懷中一拖,「順手牽羊」,將敵人橫拽過來,大喝一聲:「起」!將敵人橫舉起來,一個旋風急舞,飛擲出去,正好撞著另一敵人,那人大叫一社聲,向後便倒,而給韓志邦擲出去的敵人,餘勢未衰,仍似箭般射出,頭顱碰著一尊佛像,登時腦漿迸裂,流了遍地,佛像也給撞得搖搖欲倒!

  韓志邦一招得手,更不放鬆,雙足一頓,身隨掌走,迅若狂飄,那仆倒的敵人剛從地上爬起,給韓志邦一掌打個正著,再度跌倒,還沒喊得出聲,就已了結。

  韓志邦使出新學掌法,居然三招兩式,就打敗強敵,大喜若狂。他見佛像搖搖欲倒,急忙搶過去扶住,忽地眼睛一亮,瞥見佛像下有一本殘舊的小書,他輕輕拿了起來,吹去書上的塵埃,揭開一看,只見裡面的文字,奇形怪狀,和裝舍利子的:午內所刻字體一樣,他一個也認不得。揭到最後,才看到兩行漢字,這兩行字是:「達摩易筋經,留贈有緣者。」底下有幾行小字注道:「一百零八式,式式見神奇,九圖六座像,第一扎根基。」最後一行小字,是「後學無住謹識,唐貞元五年九月。」韓志邦看了,仍是莫名其妙,但見此書古雅可愛,也就隨手塞在行囊中。直到許多年後,他才知道,達摩禪師是南北朝梁武帝時,自印來華的高僧,也是「禪宗」的創立者,「易筋」「洗髓」二經是達摩禪師武功的精華,壁上的一百零八幅畫像,就是武學中著名的「達摩一百零八式」真本。可惜韓志邦只學了三十個式子,而最重要的,扎根基的前六個坐式,他卻根本不學,以致雖有奇遇,後來還是吃了大虧,這是後話(作者按:據近代史學家考證,『易筋』、『洗髓』二經乃是明代文人假冒達摩名義的偽作。但小說是無須考證得那樣嚴謹的。讀者諸君,當「小說家言」看可也)。

  韓志邦緩步走出石窟,只見陽光遍地,山谷之間,群花競艷,韓志邦躲在石窟之中幾日,不見陽光。這時在藍天白雲之下,山花野草之中,心境大為開朗,幾日來的憂鬱,像淡淡的輕煙,在白雲間消散了。他沿途縱目,瀏覽山景,忽見斷崖嶇壁之上,隔不了多遠,就有人用刀刻著一枝箭頭,還有一些左右怪怪的暗號。

  韓志邦正驚詫間,忽聽得山崗上傳來叱吒之聲,並有塵土砂石飛濺而下。韓志邦情知上面必有人拚鬥,好奇心起,攀著山籐,上去探望,上到上面,只見有四個黑衣衛士,圍著三個喇嘛,打得正酣。韓志邦見了,又是一詫,這三個喇嘛中,有一個正是以前和張天蒙同行,護送舍利子的人。

  韓志邦看了半晌,只見那四個衛士,越打越凶,打得三個喇嘛,只有招架之功,竟無還手之力,他忍耐不住,虎吼一聲,拔刀而出。那個認得的喇嘛大喜,叫了了聲,韓志邦正待招呼,只見兩個衛士,已脫出戰圍,攔截自己,陰惻惻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韓總舵主!」兩人一使判官筆,一使鋸齒刀,一照面就下毒招,筆點穴道,刀掛兩肩。

  韓志邦想用新學來的運刀擊劍之法對他們。但一轉念間,仍是使出自己本門的八卦紫金刀法。他是想試試本門的刀法和新學的技藝,差別如何,才使出新學的招數。


  八卦紫金刀連環六十四式,是明代武師單思南所創的刀法之一(另一為鉤鐮刀),一使開來,星流電掣,上下翻飛,也端的厲害。只是那兩人的兵器,都是罕見的外門兵刃。尤其那使判官筆的,一身小巧功夫,專門尋暇抵隙,探尋穴道。若只是以一對一,韓志邦的本身功夫還盡可對付得了,而今是以一敵二,饒是韓志邦用盡功夫,也只是堪堪打個平手。

  打了半個時辰,韓志邦已感吃力,偷眼看那三個喇嘛,雖然減了壓力,也不過是剛剛抵禦得住。他心中煩躁,趁那使鋸齒刀的一刀向自己劈來時,側身一閃,猛的身隨刀走,紫金刀揚空一閃,在使判官筆的面門上晃了一晃,那使判官筆的以為他使的是「橫斬」招數,雙肩一縱,正待抽筆進招,不料韓志邦刀法十分奇特,刀光一閃之間,刀尖一崩,竟然穿筆上挑,把那人的肩頭戳了一個大洞。

  韓志邦更不轉身,聽得背後風聲,一個盤龍繞步,反手就是一刀,那使鋸齒刀的一刀砍空,給韓志邦反手擊個正著,鋸齒刀嗆啷一聲,掉在地上。韓志邦這才轉過身來,紫金刀用力劈下,將那人劈成兩片。使判官筆的忍痛縱起,沒命奔逃,韓志邦也不理他,逕自提刀,加入戰團,去援助那三個喇嘛。

  那另外兩個穿著禁衛軍服飾的軍官,和喇嘛打得正酣。韓志邦驟地闖了進來,手起一刀,分心刺進,身法迅速之極,登時把一個敵人刺倒地上;另一個敵人見狀大驚,手執銀槍,往外一格,韓志邦霍地回身,連人帶刀一轉,燈光閃爍,斜掠過去,刀鋒貼著槍桿向上便削。那人急急鬆手,銀槍掉落地上,韓志邦欺身急進,左手一抬,一把抓著敵人手腕昂力一拗,那人痛得大叫起來,服服貼貼地給韓志邦像牽羊一樣牽著。

  韓志邦今日連敗六個禁衛軍軍官,所用的刀法掌法,全是從石壁上的畫像學來的,每一招使出,都有奇效,真是又驚又喜。這時心中快活之極,抓著那個軍官道:「你們平時欺侮老百姓也欺侮得夠了,今兒可要你受一點苦。」用力一扭,那人大聲叫道:「好漢饒命!」韓志邦笑道:「你要饒命也不難,你得告訴我們,你們來這裡做什麼?」軍官道:「我們奉命分途查探凌未風的蹤跡。」韓志邦大笑道:「你們連我也打不過,還敢去追凌未風。」那軍官掐媚陪笑道:「你老爺子的武功比凌未風還強!」韓志邦罵道:「誰要你亂送高帽!」他口中怒罵,心中卻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意,心道:「人們也識得我了!」當下用力一推,喝道:「既然你說實話,就饒了你吧!」那軍官急急抱頭鼠竄,連望都不敢回望。

  三個喇嘛齊來道謝,尤其那個原先識得的喇嘛,更是一把將他抱著,吻他的額。韓志邦不慣這個禮節,忸怩笑道:「算了算了,你們是來找『舍利子』的嗎?」那熟悉的喇嘛,名叫宗達·完真,告訴他道:他們那天失掉了舍利子後,未曾回轉西藏,已按連碰到來迎接聖物的僧侶,他們天天出來查探張天蒙的蹤跡。雖然料想張天蒙可能已遠走高飛,但他們還是未死心。尤其那未見過舍利子的喇嘛,更是經常要他陪著,在雲崗石窟附近徘徊,不料就碰到這批軍官。

  韓志邦聽後,大聲笑道:「你們尋訪聖物也真誠心,你們看看這個!」說著從懷中掏出擅香盒子來,打開給他們一看,宗達·完真喜極狂呼:「這是舍利子!」撲的就跪在地上叩頭,其他兩個喇嘛先是一怔,跟著明白過來,也急急叩頭禮讚。

  韓志邦給他們這麼一鬧,不知所措,忽然間,那三個喇嘛齊站了起來,從懷裡取出一條絲巾,雙手捧著,遞到韓志邦面前,韓志邦知道這是喇嘛最尊重的禮節,名叫「獻哈達」。急急說道:「這怎麼敢當,這怎麼敢當!」宗達·完真代表喇嘛說道:「從此你便是我們喇嘛的大恩人,我們望你能夠隨我們到西藏。」韓志邦先是謙讓,繼著想了一想,含笑點頭答應。這一去,要直到幾年後他才能再與凌未風、劉郁芳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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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07:23:25 |只看該作者

第06回 霧氣瀰漫 荒村來異士 湖光澈湘 幽谷出征騎(1)

  當韓志邦和喇嘛們穿越康藏高原的時候,凌未鳳和劉郁芳,也正在雲貴高原上僕僕風塵。十多天來的旅行,在他們兩人之間,滋長了一種極為奇異的感情。劉郁芳感覺到,凌未風對她有時好像是多年的老友,有時又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人。他一路上都很矜持。但在故意的冷漠中,卻不時又自然流露出一種關懷,一份情意。劉郁芳有生以來,從未曾受過人這樣冷談,也從未曾受過人這樣關懷。在這種錯綜複雜的感情中,顯得是如此矛盾,又是如此離奇,她雖然是久歷江湖、慣經風浪的女中豪傑,在感情的網中,也正如蜘蛛之甘於自縛了。

  不錯,她曾懷疑過凌未風就是她少年時代的朋友,但這怎麼可能呢?當年出事之夕,她明明看到他的衣履在錢塘江上漂浮,也許他的屍體已漂出大海與長鯨為伍了!而凌未風的相貌、聲音,也都與她心中多年來藏著的影子不同。只是凌未風在沉思時絞扭手指的習慣,卻與「他」完全一樣。劉郁芳到底是個舵主,她又不敢坦白說出她的懷疑,只是經常在旅途上默默地注視著凌未風,希望在他的身上,發現更多的相同之點,凌未風也好像發現了她的注意,時不時報以淡淡的一笑。

  十多天的旅行,在激動與奇異的情感衝擊下過去了。這天他們已到華寧,距離昆明只有三百多里了。他們拂曉起來趕路,走了一程,凌未風笑指著遠方道:「以我們的腳程,今天傍晚,當會趕到昆明瞭。」他們正行進一個幽谷,猛然間,天色陰暗,幽谷上面霧氣瀰漫,越來越濃,漸漸天黑如墨,眼前的道路也看不清楚了。凌未風駭然驚呼:「這是烏蒙山的濃霧,隨著濃霧而來的常是瘴氣,我們可要小心!」他們屏住呼吸,摸索前行,又過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前面是一個大湖,在群峰圍繞之間,平靜地躺著,這湖逼溺如帶,湖上有朵朵白雲在峰巒間飄蕩。從山腰到山腳,滿佈著蒼綠色的杉樹和柏樹,有些樹木,一直插到湖裡。風景端的秀麗。這時上空雖然濃霧瀰漫,下面湖水卻是碧波翱翱,湖面有如一片白玉,但濃霧下顯得分外晶瑩。劉郁芳摸出地圖說道:「這是『撫仙湖』,在這裡瘴氣較薄」我們不如在這裡稍稍停留。」

  兩人邊談邊行,瘴氣隨濃霧而來,雖說有湖中水氣避瘴,也覺呼吸不舒。兩人正想歇下,忽覺有一陣陣香氣,遠遠襲來,瘴氣頓解。兩人大喜,迎著香氣找尋,不久就發現一堆野火,有許多頭上纏著包中的男女圍火坐著。凌未風見多識廣,知道這是彝族山民燒起雲南特產的香茅來避瘴,湖邊大約有個山村,所以一遇濃霧瘴氣,村民就將平日聚集的香茅燒起野火,一同避瘴。凌未風急急與劉郁芳趕上前去,和村民們打招呼,指天空,打手勢,呷呷啞啞,表達來意。彝民民風純樸,一見就知他們來意,立刻有人讓出位置來,請他們坐下。凌未風坐下時,忽覺人群中,似摻雜有兩個漢人,定睛看著自己,凌未風心念一動,忙用兩手揍看面龐,掩著刀痕,低下頭來烤火。過了一會,頭上煙霧更濃,彝民們又加進許多香茅,把火弄得更旺,這時湖畔又有一個人快步跑來,凌未風看他步履矯健,便知是個武林高手。但到走近一看,原是書生打扮,生得很清秀,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這人懂得彝民語言,一到來,就和彝人大聲說笑,似乎他在這裡還有熟人。過了一會,在幽谷裡又衝出幾個黃衣大漢,凌未風遠遠一看,低低「咦」了一聲,用手肘碰碰劉那芳,叫她轉過臉未,不要和來人照面。這些人很是強橫,他們也不先和彝人招呼,就擠了進來,恰好坐在兩個漢人的旁邊。瘴氣霓氣瀰漫中,忽聽得滿空驚禽亂叫,有一大群鳥衝出濃霧,在火堆上盤旋低飛。這群飛鳥大約也是耐不住瘴氣飛下來的。有幾個彝人,手裡拿著長長的竹竿,等著鳥兒飛低時,突然一竿擲去,居然給他們打下十來只飛鳥。但到了後來,鳥兒也靈警了,它們雖然為了躲避瘴氣,不能不低飛下來,盤旋在火難之上,但它們低飛輕掠,一見竿影,便即高飛,彝民們奈何它們不得。先來的兩個漢人,哈哈大笑,各自向彝民們討過了枝竹竿,站立起來,只見他們竹竿舞處,矯如游龍,低飛的禽鳥,一碰著就落下來,霎忽之間,就打下了一大堆飛鳥。鳥群嚇得振翅亂飛,飛出了竹竿所能到達的範圍。後來的那幾個黃衣大漢,發出冷冷的笑聲,其中一人驀然在地上揀起了一塊石頭,站了起來,只笑了聲道:「何必這樣費事,看我的吧!」他將手中的石頭用力一搓,雙手一揚,只見碎石紛飛打出,空中的飛鳥,紛紛落下」。那個漢人急急放下了竹竿,抱拳請問。那黃衣人又是一聲冷笑,對其中一人說道:「金崖,你不認得我,我可還認得你,聽說你在平南王尚之信處很是得意,這位朋友,想來也是王府中的得力人手了。」

  那個喚作金崖的看了他半晌,忽然說道:「前輩可是邱東洛先生,十年前似在歷城見過,前輩在那裡得意?」邱東治見他口口聲聲以晚輩自居,面色稍稍好轉,但仍是迫近一步,大聲問道:「你從尚之信處來,帶什麼東西去見吳三桂,給我看看?」金崖面色大變,說道:「這個,恕晚輩不能從命!」邱東洛陰側惻冷笑著對同來的三個人說道:「搜他!」那三個黃衣人齊齊撲去,金崖雙掌疾發,覷準當前一人,一記「彎弓射鵰」,左右開弓,就打過去,那入側身一避,金崖哩的如箭衝出,那三個大聲呼喝,包抄上來。金崖的同伴方想出手相助,已給邱東洛一顆碎石,打中穴道,登時軟癱地上。這幾個人一陣大鬧,彝民們紛紛走避。凌未風隨眾站了起來,就在此時,那幾個人已打近他的身邊。那三個黃衣大漢,勇猛非常,三面圍攻,拳落如雨。金崖等於是溜滑,一面招架,一面閃避,溜入人叢之中,為首的黃衣大漢,暴喝一聲,一掌斜避過去,金崖往下一塌身,縮須藏頸,掌鋒倏地擦頭皮過去,大漢那一掌竟然打在凌未風身上。

  凌未風本來是不想暴露身份的,現在突然吃了黃衣大漢一掌,本能地運出「卸力解勢」的上乘功夫,身子一閃,那人的掌似打著一團棉花,無從使力,掌鋒擦胸而過,收勢不及,身向前傾,金崖趁勢驀地長身,一腳踢去,把那黃衣大漢,掃出兩丈開外。


  和黃衣大漢同來的邱東洛大吃一驚,這時他不敢再托大了,急急趕上前來,凝目一看,恰恰和凌未風對個正著。他雙眼上翻,一聲怪叫,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廝。」凌未風傲然說道:「幸會,幸會,十六年前,領你兩刀,幸好未被刺死!」邱東洛大笑道:「你想算舊賬,我可想同你算新帳呢!好,好,咱們再來一場單獨一鬥!」這時另一個黃衣大漢,伸手一指,接聲說道:「邱老前輩,浙南的女匪首也在這兒,讓他們一起上吧!」邱東洛怪眼一翻,又是連聲怪笑:「今日何幸連會兩位男女英雄!」他側過面,對那幾個大漢說道:「你們對付那個女的,這小子我要和他見個真章!」金崖這時也看清楚了凌未風面容,大吃一驚,知道此人就是縱橫西北,武林傳說中的神奇人物;而邱東洛也是青年江湖一霸,二十多年前,突然在江南出現,誰都不知他的來歷,後來突然隱去,誰也不知他的去處。這兩人都不好惹。他見邱樂洛率那幾個大漢,正取著包抄之勢,急忙抱拳說道:「邱老前輩,我和他們可不是一路!」邱東洛哼了一聲道:「你的事停下再說,只要你不理閒事,咱們還有商量。」邱東洛自信可以對付凌未風,但卻不知劉郁芳的深淺,而金崖也是一名好手,因此他分別緩急,存心先截著凌未風再說。b「

  這個邱東洛說起大有來頭,他是鄂親王多鐸的師叔,和當年被楊雲駱殺死的紐枯盧是同門師兄弟。是長白山派「風雷劍」齊真君門下,排行第三,武功最強,他本是滿州女真族人,跟隨清兵入關,改了個漢人名字,入關後,一面暗中給清廷拉攏江湖好手,一面偵察關內武林情形,他不知道楊雲駱已經死去,追蹤而至到天山,想找楊雲聰晦氣,凌未風那時剛到回疆,武功不強,挨了他兩刀,後來還是晦明禪師,顯了一手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才把他嚇走的。今番他遠到滇中,為的就是追蹤凌未風!」和邱東洛同來的三個黃衣大漢,都是大內的一等衛士。原來楚昭南雲崗戰敗之後,回去一報,康熙皇帝也聳然動容,心念有凌未風這樣的高手留在世上,終是大患,因此立命邱東洛帶領一個助手,親自出馬,搜查凌未風下落。另派兩個衛士,趕赴昆明。邱東洛帶領助手,到了雲崗,在斷崖嶇壁之上,看見劉郁芳給韓志邦的字。其中有「盼仍繼續西行,共圖大業」之句,這留字韓志邦沒有見到,卻給邱東洛看到了;邱東洛心思頗為靈敏,一見便猜到他們必是入滇,因此急急趕來,到了滇邊,會合了原先來的兩個衛士,一行四人,在濃霧瘴氣之下,來到了撫仙湖濱,恰恰和凌未風碰上!

  這時邱東洛公然叫陣,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凌未風拔劍便起,剛行了兩步,忽又轉身,左手在劉郁芳腰間一抽,將她的青鋼劍拔出,右手將自己搶自楚昭南手中的游龍劍遞過,說道:「你使這個!」劉郁芳愕然待問,凌未風早已飛步而出。劉郁芳猛然省起,這是他為了敵手太強,所以留下寶劍給自己防身,心中感動,拿著游龍劍怔怔地站著,眼角不覺滴出了顆晶瑩的淚珠。

  這時邱東洛已經和凌未風動起手來,邱東洛左手掄刀,右手兵器,可是兩手的兵器不同,這種功夫,在武術中最是難學。尤其刀與劍因為形狀相似,用法變化之間,卻非常奧妙,似同實異。俗話說:「心難兩用」,雙手使兩般兵器,就等如叫人一手用筆寫字,一手用針縫衣一樣,該有多難?可是邱東洛的左刀右劍,施展開來,卻妙到毫巔,不但沒有錯漏,而且明明看來,兩手使出的招數相似,卻又虛虛實實,變化不同。饒是凌未風天山劍法獨步海內,開頭十多招,也感到應付為難,落在下風。

  但凌未鳳是何等人也,他十多招一過,已看清楚了邱東洛的路道,劍招倏變,展開了「綿裡藏針」的精奇招數,身形飄忽如風,劍法虛實並用,劍到身到,每一招都暗藏幾個變化,絕不把招數使老。邱東洛的風雷刀劍變化已極為繁複,而凌未風的劍法,更是鬼神莫測。兩人這一場廝拼越打越急,越打越猛,旁人看去,只見一團刀光劍氣,恍惚見景而不見人,辨不出是誰強誰弱,孰優孰劣!

  邱東洛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做夢也想不到凌未風的劍法竟是如此神奇。百忙中,他看到劉郁芳一步一步移前,雙目緊盯鬥場,似是十分關注,驀地得了主意,大聲喝道:「孩子們,把那賊婆娘拿下!」

  那圍上來的三個衛士,一個名叫張魁,手使赤銅刀;一個名叫彭昆林,手使一枝白蠟竿子,其長七尺四寸,能當槍使,也可作棍用;另一個名叫郝繼明,手使一對飛抓,最是厲害。彭昆林的蠟竿子先到,給劉郁芳舉劍一擋,白蠟竿子立給切斷一截,彭昆林急急掣回,叫道:「這賊婆娘使的是寶劍!」郝繼明不聲不響,雙手一揚,一對飛抓帶著虎虎風聲,劈面打出。劉郁芳把劍一挽,打了一個圓圈,想將飛抓斬斷,哪知郝繼明也溜滑得很,劉郁芳劍招方發,他的雙抓忽然一抖,己是改從下三路掃到,待劉郁芳丈劍下截時,他的飛抓又從兩脅繞來了。這對飛抓在他手中,如同活動的暗器,劉郁芳仗著寶劍厲害,左迎右拒,兀是給他鬧得手忙腳亂。

  彭昆林和張魁見有便宜可揀,從兩側撲攻上來。彭昆林這時也學乖了,半截竿子使出許多花招,配合著飛抓進攻,只是不和她的寶劍相碰,而張魁的厚背赤銅刀,卻是械重力沉,雖然一給寶劍碰著,就劃了一道口子,寶劍卻難將它削斷。飛抓遠攻,赤銅刀近襲,白蠟竿子側擾,三般兵器,三種打法,劉郁芳應付得非常吃力,幸好有游龍劍在手,敵人也不敢驟然攻進來。

  這時濃霧漸消,天色復亮,成群飛鳥,給這一場惡鬥,嚇得振翅高飛,在半空中間旋哀鳴,一見天亮,紛紛沖霧逃出。好像底下這一場惡鬥,比瘴氣更足令飛鳥驚心。


  凌未風剛剛搶了先手,佔得上風,正在步步進逼之際,聽得劉郁芳已經出手,他遙辨兵器碰磕之聲,已知劉郁芳受了圍攻,心中暗呼不妙。他百忙中側目窺視,只見劉郁芳一柄劍舞得風雨不透,已是只能招架,不能還招了。高手比劍,如名家對弈,全仗氣沉心靜的鎮定工夫。凌未風一急躁,立刻給邱東洛找著了漏洞,風雷刀劍,又緊緊進通過來,竟然反客為主,又搶先手進攻。凌未風醒悟速決不是辦法,急忙重攝心神,一面迎戰,一面緩緩向劉郁芳這邊移來。

  時間一長,劉郁芳越感難以支持,她額角見汗,手心發熱,呼吸漸促,心跳漸劇,劍招發出;竟每每受了牽制,不能隨意屈伸。正危急間,郝繼明飛抓又摟頭撒下,劉郁芳剛使出一招「舉火撩天」,劍鋒上指,彭昆林的白蠟竿子,當胸刺到,劉郁芳別招不變,劍身外削,彭昆林倏地將竿子行後一掣,讓位給張魁的赤銅刀當胸刺來。劉郁芳無可奈何奮力一格,與赤銅刀碰個正著,劍鋒將赤鋼刀斫了一個凹口,未及抽出,飛抓又已當頭抓下。劉郁芳無法招架,就在此性命俄頃之間,忽聽得郝昆明「咦」的一聲,飛抓忽然憑空蕩了開去。

  郝繼明倏地將飛抓收回,大聲怒罵道:「這算是那路高人?何不出來賜教,卻在背地裡偷擲擲一鏢,冷放一箭!」話聲未了,只聽得一個少年聲音冷然地發話道:「你們三人圍攻一個娘兒,這又算是那路高人。」郝繼明看猛覷發聲之處,一揚手就是兩把飛錐,聯翩飛去。那少年又是冷冷一笑,只聽得半空中嗤嗤兩聲,兩柄飛錐竟互相激撞,跌落湖中。劉郁芳這時已看清少年發的暗器,形如一隻蝴蝶,迎風有聲,郝繼明的第一枚飛鏈給暗器一撞,反激回去,恰恰和第二枚飛錐碰個正著。劉郁芳認得這是四川唐家獨創的暗器蝴蝶鏢,暗暗驚奇,這少年年紀輕輕,竟然會用這樣奇形暗器。

  郝繼明以飛抓飛錐兩樣絕技,稱雄武林,飛錐給人輕輕打落,不由得又驚又怒。須知他的飛錐乃是暗器中最沉重的,現在竟給一枚小小的蝴蝶縹,反盪開去,這少年的功力可想而知,他雖然憤怒、也不敢掉以輕心了,當下,把兩柄飛抓,使得星流電掣,一柄護身,一柄攻敵。

  那少年的兵器卻也奇怪,乃是兩柄流尾錘,長長的鐵索,頂端繫著一個鋼球,不用時圍在腰間,用時一抖手便飛擲而出,也和飛抓一樣如同活動的暗器。這時兩人相隔五六丈遠,交起手來,飛抓飛錘在半空中互相碰磕,四條鏈索如神龍亂舞,忽削斜飛,忽而直射,好看之極。而飛錘飛抓一碰著便濺出火花,在半空中一明即滅。

  劉郁芳減少了最強的敵手,精神大振,一柄游龍劍如靈蛇疾吐,寒光爍爍,冷氣森森,指南打北,把張魁和彭昆林迫得連連後退。不過片刻,只聽得嗆啷一聲,彭昆林的白蠟竿子,又給斬斷

  這時凌未風和邱東洛也打得十分熾熱,凌未風見劉郁芳已經脫險,更無憂掛,一柄青鋼劍,倏地展開,時而柔如柳絮,時而插若洪濤。邱東洛的風雷刀劍,雖然勁度十足,變化繁多,可是在攻擊時卻給凌未風輕輕化去,在防守時又給凌未風直壓過來,左刀右劍兩般兵器,都給凌未鳳一炳單劍克住。戰到分際,猛聽得凌未風大喝一聲,一劍撩去,邱東洛左手長刀,登時脫手,凌未風疾如閃電,舉劍在邱樂洛面門一劃,再向右一旋,將邱東洛左邊的耳朵割下來,大聲喝道:「這是第一刀的還本付息!」邱東洛說罷哈哈大笑,卻不迫趕。

  邱東洛沒命奔逃時大呼「風緊」!百忙中還向那個獨戰郝繼明的少年發出一塊飛蝗石,叫道:「郝老,扯呼!」凌未風見他單獨招呼郝繼明,大起疑心,一挺青鋼劍,便來攔截,這郝繼明果然虛見一晃,避過了那少年的流星錘,拔足飛奔,恰恰給凌未風截住。郝繼明雙手一揚,兩柄飛抓,直向凌未風打來,凌未風不躲不閃,待得飛抓呼的一聲到了頭上時,右手青鋼劍向上一挺,給一柄飛抓纏個正著;凌未風抽後微一坐身,郝繼明給扯得向前移了幾步。這時第二柄飛抓又己疾如閃電地飛到,凌未風頭面微側,讓過飛抓鋼鋒,左手倏地向上一抓,將飛抓的鋼索一把抓住,大喝一聲「起」!左手用力一揮,右手青鋼劍向外一送,郝繼明猝不及防,竟給凌未風揮動飛抓舉了起來!


  郝繼明身體懸空,居然雖敗不亂,空中一個鯉魚打挺,落在地上,一揚手又是三柄飛錐向凌未鳳打來,凌未風就拿著飛抓當兵刃,迎著飛錐來路,一陣揮舞,三柄飛錐,都被反擊震上高空,遠遠地拋向湖心,浪花飛濺!

  就在凌未風惡鬥郝繼明的當口,劉郁芳獨戰彭昆林、張魁二人,也已佔了上風,張魁恃著械重力沉,厚背赤銅刀橫裡一磕,刀鋒一轉,使了一招「鐵牛耕地」,斜斬兩刀,明是進攻,實是走勢。劉郁芳冷笑一聲,游龍劍驀的一撤,讓敵人搶了進來,刷的疾如星火,截斬敵人手腕。張魁刀數已經用老,正待轉身,刀還未舉,一條右臂,已給游龍劍硬生生齊根切斷,登時痛得一聲厲叫,血濺塵埃,彭昆林拖著半截白蠟竿子,向外奔逃,迎面碰著那個少年書生,兩柄流星錘,當頭擊下,又是登時了結!

  郝繼明繼續逃跑,凌未風大喝一聲:「來而不往非札也!」揚手一道烏金光芒,疾射而出,郝繼明聽風辨器頭也不回,反手打出一柄飛錐,想將凌未鳳的暗器碰落。不料凌朱風的暗器勁度驚人,一枝似箭非箭的東西,和飛錐一碰,竟嵌入了飛錐之中,而且把飛錐直射得反擊回去,郝繼明聽得背後嘶風,躲閃已來不及,肩頭竟給穿了一個大洞!

  這時劉郁芳距離較近,早已急步趕上。郝繼明正待取出飛錐迎敵。劉郁芳已是一聲清叱:「看暗器!」一揚手,一件黑忽忽的網狀東西迎頭罩下,把郝繼明罩個正著,劉郁芳雙手一挽,把獨門暗器錦雲兜收緊,將郝繼明橫拖直曳的直扯過來,游龍劍一揚,正待斬下。凌未風一掠數丈,如飛趕至,將劉郁芳手腕一托,說道:「劍下留人!」劉郁芳一愕,將錦雲兜解開,凌未風伸手一掏,往他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上面寫著「安西將軍李」,凌未風抽出信箋一看!冷笑一聲,收了起來,說道:「現在可以打發這廝!」他一伸手,將郝繼明抓了起來,隨手一扔,將他拋下了遠遠的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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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 霧氣瀰漫 荒村來異士 湖光澈湘 幽谷出征騎(2)

  濃霧漸收,瘴氣已散,一場惡鬥之後,幽谷湖畔,重又歸於寂靜,彝民們給這一場惡鬥嚇得目瞪口呆,站得遠遠的,用驚懼的眼光,打量著這群陌生的漢客。那少年書生,跨前幾步,用彝語嘰哩咕嚕地講了幾句,告訴他們被打的都是惡人,叫他們不要害怕。

  這時金崖也已抖抖索索地站了起來,向凌未風當頭一揖,說道:「我和他們不是一路,你老眼見他們剛才想把我置於死地。」凌未風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和他們一路,你是平南王的使者,對不對?」金崖點頭說是。凌未風笑道:「我還知道你是一隻蝙蝠!」意思是說他禽獸雙棲,望風使舵。金崖給他一說,面色尷尬之極。凌未風嘻嘻笑道:「我也想見識你們王爺帶來的東西!」說著緩緩走去。

  金崖眼見凌未風的武功還在邱東洛之上,知道要逃也逃不脫,嚇得面青唇白,步步後退。正在此時,忽聽得幽谷一陣清脆的鈴聲,接著是得得蹄聲,自遠而近,那少年書生招呼凌未風道:「別忙理會這廝,他不是什麼腳色。」凌未風笑了一笑,轉過頭來,說道:「看你的面我不伸手算了。」說罷,上前和那少年搭話。

  凌未風尚未開聲,那少年已到了跟前,右手一抬,將一柄飛錐舉起,那錐頭還嵌著一桿箭狀的東西,少年一把拔出,遞將過去,說道:「這是你的暗器!」接著哈哈笑道:「你別忙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猜一猜,憑著你這枝暗器,我猜你是天山神芒!」

  凌未風見他一口道破暗器來歷,也吃了一驚,心道:「你人年紀輕輕,見聞倒是廣博!」他轉請問少年的名字,那少年笑道:「遠遠似有軍馬走動,待見了他們,咱倆再細談如何?」


  凌未風見他說話很是豪爽,但如又似有許多忌諱。凌未風是老江湖了,便不再問,正說話間,幽谷已衝出一彪人馬,為首的執著一桿大旗,寫著「平西王府」幾個大字,馬上騎兵,都戴著面罩,想是途中遇到濃霧,戴來避瘴的。

  金崖一見這彪人馬,心中大喜,忙招呼與他同來的人,搶著迎上,大聲叫道:「平南王使者拜見平西王!」馬上的軍官望了一望,微微點了點頭,隨便吩咐兩員裨將去接金崖,他自己並不停留,縱馬繞湖濱奔跑,遊目四顧。猛然間,他嗖的下馬,向著那少年書生,深深一禮,恭恭敬敬他說道:「平西王知道你將今日到來,特命卑將三百里外恭迎!」騎兵隊中,立刻鼓樂齊鳴,表示敬意,此言一出,凌未風也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少年書生意態悠閒,微笑說道:「何必這樣多禮!」這時早有兩個牙將牽著一匹白馬過來,垂手說道:「請李公子上馬。」少年書生望了一望凌未風和劉郁芳,舉手說道:「麻煩你們再借兩騎,他們是我的朋友。」他和馬上的軍官說話,眼睛卻一直望著凌未風,眼光中顯露出期待和信任。

  凌未風對劉郁芳使個眼色,慨然道:「好」,上了坐騎,牙將替他們整好韁繩,遞過馬鞭,臨行還敬了一個軍禮。金崖他們也討來兩匹馬,但所受禮遇,卻遠不如凌未風他們。金崖又是尷尬,又是納罕,心想:「我是平南王的使者,平南王與吳三桂乃是同等的藩王,他又有求於我們,怎的看情形這彪人馬,卻不似來接我,而似是專程來接這個少年書生。難道這個少年書生的身份比我還高?」他心中十分不快,一路默不作聲。

  快馬奔弛,軍行迅速,日暮之後,已趕到昆明,軍官帶他們到平西王府安歇,王府倚山建築,只見層樓重疊,迴廊曲折,端的是氣象萬千。玉府的總管將少年書生和凌未鳳安置在一處,劉郁芳則另有王府女官服侍,金崖卻被安置在另一所在。

  那書生深入王府,似乎毫不在意,吃飽沐浴之後,倒頭便睡。凌未風雖然是老江湖,也兀是猜不出他的身份。

  第二天加第三天,王府中人與吳三掛手下大將都陪他們遊玩,像捧鳳凰似的,圍擁著少年書生,登碧雞山,上大觀樓,賞昆明湖,游黑龍潭,遍覽昆明名勝,真是待如上賓。那少年一路遊覽,一路口講指劃,談論兵法,每到一處,就依著地形,縱談攻守策略,聽得那些將官,連連點頭。凌未風心想,這少年雖是異人,可是卻未免過於炫露,他卻不知這少年是另有心意,他深入險地,故意指掌談兵,乃是敲山震虎的計策。他本來就要嚇一嚇吳三桂手下的將官。

  第三日黃昏時分,王府的總管,忽然來報,說是平西王吳三桂設宴相邀,少年書生和凌未風、劉郁芳、金崖等都是被邀請的貴賓。凌未風等都帶好了隨身兵器,王府中人見他們身佩刀劍,亦是不敢干涉。


  筵席設在王府的大堂,四面夾壁薰著檀香,堂下是身披甲冑的王府親兵,堂上是吳三桂手下的大將和近臣。還有的就是在筵前擅板輕敲、輕盈起舞的歌妓和舞孃。少年書生昂頭直入,卻不見吳三桂其人,只見一個虎背熊腰的將軍,替吳三桂在那裡款待賓客。少年書生悄俏地對凌未風道:「這是吳三桂的虎將保柱?」

  保柱一見他們進來,立刻邀請上座,隨即有一個武士過來斟酒。這個武士斟酒,卻有點邪門,只見他斟滿一杯之後,隨手一放,每隻酒杯都深深地陷進了桌內。

  保柱舉手道:「請,」將兩指扣著酒杯的邊緣,輕輕一拔,將陷在桌面的酒杯整個拔起,滴酒不漏,一飲而盡。少年書生微微一笑,用中指勾著杯邊一旋,那酒杯猛地跳起,少年伸口一咬,把酒杯咬著,也是一飲而盡,滴酒不漏。兩輪下去是凌未風和劉郁芳,凌未風眼角暗窺,見劉郁芳秀眉似蹙,心中暗念;劉郁芳雖然擅長劍術,只恐沒有這種內家功力,沉吟之間,只見保柱意態驕豪,連聲向凌未風催道:「這位壯士也請乾杯呀!」

  凌未風劍眉上一揚,雙眼環掃全席,兩手按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大家都請乾杯!」猛然間,那些嵌在桌面的酒杯,一下子都跳起來,凌未風、劉郁芳、金崖等伸手接住,一飲而盡,同席的另外幾人,卻以事出意外,吃了一驚,沒有接住,幾個酒杯跌在桌上,鏗鏘有聲,杯中的酒全瀉在桌上。

  保柱面色一變,隨即哈哈笑道:「且慢,且慢!換過另一套酒杯。」他把桌上的酒杯,分藏兩袖之內,雙袖一揚,一套十隻酒杯,梅花間竹般整整齊齊地嵌在幾丈外的牆壁上。這些酒杯都是精鋼做的,他這兩袖飛杯的手法,正是打暗器的上乘功夫。

  席上換過另一套酒杯,保柱親自給眾人斟酒,到遞給凌未風時,用掌力一迫,杯內的酒直湧起來,凌未風運掌力遙遙一按,湧起的酒,倏地又退了下去,他伸手輕輕一接,一飲而盡,笑道:「多謝將軍賜酒!」

  保柱給凌未鳳較量下去,非常尷尬,乾笑幾聲,對少年書生道:「你這位跟隨真好功天!」少年書生愕一愕,正待起立說明凌未風身份,凌未風卻暗拋眼色制止,說:「山野校厚,怎及得大將軍神技。」

  酒過三巡,保柱舉手說道:「平西王有事,要過一會才來,先請各位聽歌看舞。」他把掌一拍,堂下出來兩男兩女,唱了個喏,隨即分成兩對,繞著大堂,且舞且歌。

  歌聲響遏行雲,舞姿翩茬驚鴻;他們越舞越急,越唱越高。歌的是南宋詞家辛棄疾的一首詞,只聽他們唱道:「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用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少年書生拍手說道:「壯哉!」讚聲未了,兩對男女已舞到大殿之中,這時正唱至下半闕「馬作的驢飛快!弓如霹雷弦驚」二句。


  他們疾舞如飛,雙手作出張弓之狀,猛向外一放,凌未風左邊桌上點著幾枝大牛油燭,驀然火焰紛飛,齊齊熄滅,他們一個旋身,雙手合什,又是遙遙揮掌,向凌未風右邊席衛掃去,掌風颯然,雖是隔席,也自覺到。

  凌未風凝坐不動,但見右邊席上的紅燭,給掌風迫得搖晃不定,他微一側身,也運掌遙向右邊席上打去,那燭焰正倒向凌未風這邊,給兩面的掌風一夾,登時又直立起來。凌未風對保柱微微笑道:「華舉夜宴,紅燭高燒,若令燭滅寡歡,何異焚琴煮鶴?」保柱所選的兩對男女,原是擅打劈空掌的高手,以獻舞為名,故意炫技。現在暗中較量,乃是合四人的掌力,才堪堪敵得住凌未風,他深覺顏面無興,給凌未風一說,趁勢哈哈笑道:「壯士所言,甚合吾意,叫他們停了吧。」把手一揮,兩對男女,停歌輟舞,悄悄地溜下堂去。

  保柱連出難題,暗中較量,都難少年書生和凌未風不倒,怫然不僅。同席的一位軍官,見狀昂然起立,對保柱說道:「今宵盛會,不可無歡,卑職願筵崩舞劍,以娛貴賓,久聞李公子劍術精絕,願作拋磚引玉之請。」少年書生微微一笑,並不答腔。保柱道:「你先舞吧,若稍有可觀,何愁李公子不肯賜教!」保柱明知以少年書生的身份,不肯和自己帳下一個軍官舞劍,因此故意一唱一和,拿話擠迫少年書生出手。

  這軍官名叫范鋅,和楚昭南張天蒙並稱王府三傑,劍術深得南派摩雲劍真傳,這時大步走出,雙手向少年書生一拱,道聲「恕罪」,佩劍凜然出鞘,右手挽劍,打了一個圓圈,左手捻著劍訣,運劍如風,越舞越疾,時而凌空高蹈,時而貼地平鋪,劍氣森森,冷光耀目,越舞越近。保柱得意洋洋,對少年書生說道:「李公子,這人的劍術不可一是了嗎?」

  少年書生淡淡一笑,未及答話,凌未風已驀然起立,截住說道:「一人獨舞,何如兩人對舞!」他將錯就錯,就以李公子的跟隨自居,不待保柱點頭,便逕自大步走出。

  凌未風這一走出,范鋅頓時將劍勢一收,圓睜雙眼,盯著凌未風,按劍說道:「請!」凌未風一聲不響,將游龍劍嗖地拔出,只見一泓秋水,閃閃光華。范鋅與楚昭南曾在王府日夕相處,一見便認出這是楚昭南的佩劍,面色大變,喝道:「你這口劍從那裡得來。」凌未風將劍一拋一接,似漫不經意地說道:「有一個姓楚的傢伙,自會劍術天下無敵,我和他比試,原來竟是個銀樣蠟槍頭,不過他這口劍倒是好傢伙,我不客氣,就把它拿下,看在這口劍面上,我要了他的東西,就饒了他的性命,你看,這口劍還好?」說罷又將劍拋了一拋,好像孩子玩弄心愛的玩具一樣。

  范鋅聽了做聲不得。他自知劍術不及楚昭南精妙,楚昭南的劍尚且給人奪了,他如何能行?這時正是進退兩難,久久說不出話,凌未風又是微微一笑,將劍插回鞘中,說道:「我這口劍是寶劍,靠兵器取勝,壯夫不為,我就雙掌接閣下幾招吧!」說著雙手一拱,連聲道請!

  范鋅給凌未風逼得下不了台,心想即是楚昭南也絕不敢以肉掌來對我的利劍,這人縱比楚昭南還強,在摩雲劍法下也須討不了好去,心中一定,劍花一挽,說道:「你要用雙掌來較量俺的劍法,足見高明。只是利劍無情,若是死傷,你們是客,這卻如何使得?」他邊說邊看著保柱和少年書生。


  凌未風哈哈笑道:「若有死傷,各安天命。咱們把話說在頭裡,誰也怪不了誰,你只管進招,只恐你劍鋒雖利,俺這雙肉掌也不易叫你刺著。」說話之間,雙臂一屈一伸,眸眼而視。

  保柱給凌未鳳激得忍受不住,心想少年書生雖不能輕易冒犯,但拿他的跟隨出氣,也可殺殺他們的氣焰,遂大聲吩咐道:「范鋅,你既遇高明,就該領教,學個三招兩式。武林印證,事屬尋常,縱有誤傷,李公子豈能怪你?」說罷向少年書生嘿嘿笑道:「李公子,我這話可沒說錯」?少年書生見范鋅剛才出手不凡,甚為凌未風擔心,只以凌未風把話說得太滿,無可奈何,只好點了點頭。

  范鋅見保柱出頭,心中大喜,劍訣一領,「白虹貫日」,疾如閃電,便向凌未風咽喉刺來,凌未風雙掌一拂,身隨掌走,右掌一按劍柄,左掌「斜掛單鞭」,便向范鋅脈門切。范鋅身手也端的迅捷,左腳一滑,劍鋒一側,寒光閃處,截掌掛肩,刷的又掃過去。凌未風一長嘯,雙掌斜展,劍鋒在他胸前掠過,他倏地向前一撲,雙掌啪的一下,在范掙肩頭擊了一掌。

  這一拿只用了三成力量,范鋅已感一陣劇痛!急往後一縱,避將開去。凌未風笑道:「承讓!」范鋅咬牙忍住,一聲不發,左手一領劍鋒,又狠狠攻上,劍劍直刺要害。凌未風見他如此無禮,心中大怒,展開天山掌法中的截字訣,挑祈攔切,封閉擒拿,雙掌起處,全是進手招數。在劍光燎繞之中,驀地欺身直達,左手駢指如鎖,向范鋅左乳門穴點去。范鋅不料敵人身法如此奇快,只好往後撤身,他自以為退得快。那知凌未風進得更快,如影隨形,一抑身,右掌往左時下一穿,正正按在范鋅的丹田上,啪的一聲,范鋅身驅凌空飛起,手中劍也墮下來。凌未風將劍一把按著,范鋅也自有人出來扶起。

  凌未風將接來的劍,笑嘻嘻地往上一拋,將游龍劍拔出,往上一迎,把范鋅的劍截為兩段,大步回轉席上。

  這時吳三桂手下的武士都動了公憤,霎時間出來了七八個人,圍在凌未風面前,說道:「這位壯士贏了范鋅,我們無話可說。只是這把劍乃是我們的頭領楚昭南的,他盜來此劍,又到這裡賣弄,既贏了他,還要削斷別人兵器,我們倒要請教請教,這是如何說法?」正紛鬧間,忽然後堂三聲鼓響,中軍手執黃旗,大聲叫喝到:「平西王駕到!」正是:

  筵前龍虎鬥,豪氣壓藩王。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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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回 劍膽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鳥 雪泥鴻爪 亦真亦幻異鄉人(1)

  三聲鼓響,吳三桂緩緩走進來,堂上將領紛紛起立。少年書生和劉郁芳仍是端坐席中。凌未風本來是站著和武士理論的,這時也索性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凌未風冷眼看去,只見吳三桂年過六旬,頭頂已經有些禿了,容顏略顯憔悴,卻也無龍鐘之態。少年書生面上冷冰冰的,雙目蘊怒,雙手緊緊按著桌子,似在那裡強自抑制。

  吳三掛見了少年書生,滿面堆歡,說道:「李公子真是信人,果然不遠千里而來,幸會,幸會!」少年書生這才緩緩起立,微微欠身,說道:「平西王,你好呀!」「平西王」三字,說得特別大聲,吳三桂面色倏變,尷尬之極,強笑說道:「李公子快別這樣稱呼,今日咱們該以至誠相見!」

  那幾個圍在凌未鳳旁邊的武士,躍躍欲動。吳三桂見凌未風睥睨作態,旁若無人,詫異問道:「李公子,這位朋友又是何人?」少年書生微笑道:「他是名滿西北的大俠凌未風!」保柱聽了,大吃一驚,凌未風的名頭他是聽過的,可是卻萬想不到他會跑到昆明來,而且是和少年書生在一道。

  凌未風昂然起立,對吳三桂道:「王爺帳下不忿我拿了這把劍……說著指一指腰中的游龍劍,緩緩說道:「這口劍是我自楚昭南手中取來的,他現在是當今皇上的心腹衛士,王爺也曉得這個人嗎?」此言一出,武士嘩然。凌未風在懷中探出一封信,遞給保柱,說道:「請你交給王爺!」

  吳三桂拆信一看,冷汗直流。這信竟是清廷密詔,給駐昆明的安西將軍李本深,叫他會同雲南巡撫朱國治密謀把吳三桂除掉的。他看了,將信一團,定了定神,冷冷一笑,對隨從武士吩咐幾句,叫他們先退下去。


  吳三桂交待完畢,面色一端,對武土歌女等一干人眾大聲喝道:「你們通通給我退下。」片刻之間,大堂又復平靜,一眾武士都在門外侍候,堂上只留下吳三桂的幾個心腹將領。

  吳三桂吩咐重整筵席,親自端起酒來,對少年書生說道:「令叔祖蓋世英豪,功輝日月。當年俺年少氣盛,一著棋差,原意也並非反對令叔阻,而是欲為令叔祖清除『君側』,將劉宗敏牛金星等奸賊掃滅,不意弄成今日之局。三十餘年來,每一念及,輒如芒刺在背。日前與令兄修函通姦,今日又承公子不棄,遠道前來,請盡此杯薄酒,以釋兩家之嫌!」凌未風聽了,大吃一驚。原來這少年書生,竟是李自成的侄孫。金崖聽了,也才恍然大悟,自己身份的確比他差得很遠。只是誰都知道李自成功敗垂成,原因就是在於吳三桂引清兵入關,這種大恨深仇,如何能夠化解?他們萬分不解何以李自成的侄孫居然敢來,而吳三桂又以上賓相待?

  說起這次離奇的聚會,要追溯到三十三年前的拄事,那時是明朝未代皇帝崇幀的末年,李自成的農民軍自西安一直打到北京,崇幀在煤山自縊,吳三桂那時是遼東鎮的總兵,駐防山海關,統有馬步軍十餘萬,當李自成大舉進攻、京師危急之時,明朝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叫他急急帶兵回京。哪知他走到中途,京城已破,他又重回山海關觀望。

  李自成攻破北京後,明朝的力量已經瓦解,只剩下吳三桂這支人馬還有點實力了。李自成為了盡早收拾大局,遂叫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作擰勸降。吳三桂初時以勢孤力薄,自念遠非李自成對手,被迫答應投降。不料他未到北京,就聽到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所奪的消息,劉宗敏正是李自成麾下第一員大將。他大怒之下,又想起自己若投降李自成,一定要屈展劉宗敏牛金星(李自成的宰相)等人之下,利祿未如己意,奪妾之恨難消,於是遂幡然變計,竟然勾引清兵入關,把李自成的軍隊和南明的殘餘政權都消滅了,得到陳圓圓的代價是做了頭號漢奸。

  李自成在清兵和吳三桂夾擊之下,在湖北九宮山戰死。但他死後還留下各地的農民軍四十萬之眾,由他的侄兒李錦率領,因大敵當前,農民軍決定和南明政府合作,南明政府還曾封李錦的軍隊為「忠貞營」,封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為「忠貞夫人」。不過李錦雖和南明政府合作,卻仍是保持獨立,仍奉大帥(李自成建國的國號)正朔,稱李自成為「先帝」,稱高氏為「太后」。後來李錦又在湖南戰死,軍隊由李錦的養子李來亨率領,轉戰至四川雲南的邊區,十餘萬軍隊都分散藏匿山嶺之中。清朝後來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命他管轄雲南四川兩省,用意之一,就是要他對付李自成的殘部。

  (羽生按:李來亨據說是在康熙三年因力竭矢盡,自焚於湖北茅麓山九蓮坪的,但小說不同歷史,而且說不定他是「假死」,因此我寫他在康熙十二年之後仍然生存。作者姑妄告之,讀者姑妄聽之可也。)

  吳三桂開府昆明之後,也曾屢次派軍「進剿」,可是川滇邊境,深山大川,地勢險峻,李來亨部隊又神出鬼沒,飄忽如風,因此在明亡之後一直成為清廷的隱患。

  這樣的僵持,繼續了十餘年。李來亨雖然限於實力不能出擊,吳三桂也不敢深入「剿匪」。這少年書生名喚李思永,是李來亨的幼弟,義才武略,出色當行,雖然他不是主帥,名氣還在擔任主帥的哥哥之上。

  到了康熙十三年,吳三桂為清廷所迫,急圖謀反自救,這時想起了李自成的余部,正是自己背後的一把尖刀,若然得不到他們的諒解就冒昧舉兵,他們自山區一出,自己就將背腹受敵,因此極為焦慮。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時光,昆明正處在大風暴的前夕,清廷的人,西南各省督撫的人,平南王、靖南王的使者,李來亨的部屬,各方的人都在昆明勾心鬥角地活動。吳三桂苦思無汁,最後聽了一個謀士之言,厚著面皮,遣使者帶信到川滇邊區,致函李來亨,要求棄嫌修好。李來亨和手下大將,密議三日,眾論紛紀,有的說吳三桂是逼死「先帝」(指李自成)的大仇人,如何能夠合作;有的說他既決心抗清,就大可聯合一致。最後李思永一言而決,提出八個大字:「以我為主,先外後內。」上句意思是若和吳三桂聯合行動,必須自己這邊握著主動的大權;下句意思是,為了先對付滿請,不妨把吳三桂的舊仇暫拋開一邊。計策一定,李思永不惜親身冒險,單槍匹馬,前往昆明。

  書接前文。話說吳三桂見了李思水,滿面堆歡,連連解釋,李思永冷冷說道:「王爺不用多言,我們若是記著前仇,今日也不會到此。」

  吳三桂拍手作念,連聲讚道:「是呀!所以我們都佩服李公子的度量!今日之事,該先驅逐胡虜出關。」凌未風聽了,忽然唱起一段戲的道曰:「這叫做——解鈴還須繫鈴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意思十分明顯,譏笑舊日引清兵入關的是吳三桂,現在要驅逐清兵出關又是吳三掛。

  保柱雙日噴火,按捺不住,大聲說道:「你這廝說什麼?」凌未風嘻嘻笑道:「無聊得緊,唱唱曲兒。」吳三桂怕事情弄僵,乾笑幾聲說道:「這位壯士真好閒情,不過咱們還是先談談正事。」接著他就說出一大堆督撫朝名字,並道:「平南王尚可喜和靖南王耿精忠也將在南方響應,我看除非義旗不舉,一舉大事必成。喏,這位就是平南王的使者。」說著指了一指金崖,金崖受寵若驚,躬腰說道:「我們都唯平西王的馬首是瞻。」吳三桂瞪了他一眼道:「以後別再稱我平西王了,我現在的官銜是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說罷又換過笑臉對李思永道:「賢昆仲一向以討虜為己任,這回該沒第二句羅!」

  李思永淡淡說道:「『義旗』說得倒容易,只是這檄文可很難下筆呀!」凌未風突然又插口道:「敢問這『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是誰封的?若有人問起永明王的下場,大將軍又該如何對答?」永明王是明朝的宗室,也是南明抗清的最後一支,永明王是吳三桂親自追到緬甸,捉來絞殺的。凌未風這一當面嘲罵,吳三桂尚未作聲,保柱已倏地拔出劍來,隔座刺去,李思永站起袖子一拂,攔在兩人中間。吳三桂大叫「住手!」保柱漲紅了面,硬將刺出的劍撤回,仍是怒目而視。

  李思永雙手據桌,緩緩說道:「大將軍暫請息怒,凌大俠所言雖然冒犯虎威,卻也不無道理!」吳三桂凝坐不動,陰陰沉沉地說道:「什麼道理?願見教於高明!」

  李思永道:「大將軍既願坦誠相見,必不以直言為罪,以大將軍的身份,今日若仍以反清復明為號召,恐大有未便。名不正則言不順,明朝斷送在將軍身上,天下共知,今日將軍自稱『興明滅虜』恐百姓難以信服!」

  吳三桂尷尬之極,滿肚怒火,卻又不便發作出來,眉頭一皺,強忍問道:「然則公子又有何高見?」李思永坦然說道:「與其用『反清復明』,不如用『驅虜興漢』,而且以大將軍名義昭告四方,不如由家兄出面。」保柱怒問道:「原來說來說去,卻是你們想自己作主。叫我們替你們打江山!」李思永憤然說道:「我只知擇於天下有利者而為,只求能驅除胡虜,並不計較其他,也不避嫌退讓!」


  吳三桂拂袖而起,乾笑幾聲說道:「李公子確是直爽男兒,但此事一時難決,容改日再議如何?保柱,你替我送客!」給保柱打了一個眼色,便即帶領兩旁文武離開。

  保柱心領神會,端茶送客,此時大堂上除李思永、劉郁芳、凌未風三人外,便只有保柱一人。保柱端起茶杯,卻只是作出送客的姿態,並不陪他們外出,也沒叫人帶路。李思永只道是彼此言話衝撞,所以他們故意冷淡,心中暗笑吳三桂量淺;凌未風老於江湖,卻是滿腹狐疑。他走了十餘步,回頭一看,只見保柱一臉獰笑,凌未風大叫:「李公子留神!」保柱已在牆壁上一按,驀然間「轟隆」一聲,大堂中央的地面,突然下陷,凌未風施展絕頂輕功,身子一弓,箭一般朝保柱衝去,保柱雙袖一揚,打出一套金盃,凌未風半空中身子蜷曲,一個倒翻,避過金盃,像大鷹撲下,朝保柱便抓。他來得疾如閃電,保柱剛自一怔,已給他衝到面前。保柱急得雙拳如風打出。凌未風不閃不躲,一把將他抱住,兩人一同跌下地牢。

  地牢裡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凌未風一待腳踏實地,立刻嚷道:「劉大姐,你們都在這裡嗎?」角落裡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答道:「是凌大哥嗎!我們都在這裡。」凌未風放開保柱,循聲找去。哪知保柱一脫身,劈面又是一拳,凌未風奮力格開,喝道:「你想找死?」保柱氣呼呼的一言不發,霎忽之間,打出七八拳。

  凌未風剛才受了保柱幾拳頗感疼痛,知道此人功力,不能小視,如何能讓他再度打中,黑暗中展開八卦游身掌法,繞著保柱,乘隙進擊,那保柱也煞是了得,聽風辨形,拳勢絲毫不緩,每一拳都是打向凌未風的要害,就像週身長著眼睛一樣。

  凌未風知道他打的是少林羅漢拳,講究的是勢勁力足,招數迅捷,不能硬接。他叱吒一聲,雙掌翻翻滾滾,專從「空門」進撲,把一雙肉掌,當成三般兵器使用,石掌劈按擒拿,如同一枝五行劍,左掌掌劈指戳,如同單刀配上點穴撅。保杜在黑暗中,只覺掌風呼呼,凌厲之極,而敵人每一招數,又都是向自己穴道打來,不禁大駭,心想,這凌未風果然名不虛傳,在黑暗之中,認穴還是如此清楚!

  李思永、劉郁芳在暗黝裡聽暇暇啪啪的拳掌聲,打得十分熱鬧,也不知凌未風和什麼人打,只是聽得兩方的拳聲掌聲,竟似功力悉敵。

  李思永道:「劉姑娘,你帶有火熠子嗎?」火熠子是江湖人隨身攜帶的物件之一。劉郁芳給他提醒,應了一聲,將隨身火熠子亮起,走近一看,凌未風見了火光,瞧見劉郁芳緩緩向自己走近,奮起神威,大喝一聲,掌按指戳之中,猛的飛起一腿,把保柱踢倒地上。保柱懶驢打滾,一翻身,亮出折鐵刀便斫,凌未風掌勢一引,又再起一腿,正踢中保柱手腕,折鐵刀凌空飛起,凌未風趕上一步,啪的一掌打在保柱背上,把保柱再度打翻,右腳照腰眼一踩,喝道:「你這廝還想打?」保柱給他踩著「湧泉穴」,只覺百骸欲散,痛徹心脾,嘶啞叫道:「你把我殺了吧!我死了,你們也不能活。」凌未風聽了眉頭一皺,把腳抽開,見刀把他踢過角落,喝道:「誰耐煩殺你!」凌未風正待和劉郁芳相見,忽聽得周圍有混淆的流水之聲。

  凌未風苦笑道:「這是水牢!」保柱躲在角落哈哈大笑。李思永心頭火起,將他一把提起,伸出窗外在水中一浸,保柱一向生長在雲貴高原,從未下過水,給這麼一浸,登時殺豬似的驚叫起來。李思永浸了幾浸,再將他提起,笑道:「看你還嚷?」這時外面水聲忽然停止,有人大叫道:「請李公子答話!」

  凌未風從劉郁芳手上火折子所發出的火光中,看出這座水牢只是木板砌成,造得並不堅固,窗戶雖然用精大的鐵枝相間,也容易拗斷,只是屋子外全是水,只是深藏地下,就是毀了這座屋子,也插翅難逃。他挨近窗戶,攀著鐵枝大聲喝道:「什麼人?」外面的人倒很能分辨口音,又是大聲喝道:「不要你這廝插嘴,叫李公子出來。」


  李思永緩緩走到窗的,郎聲說道:「你們王爺想的好計謀,只可惜你們就弄得死我們幾個人,也弄不死我們十萬兄弟!」外面的人聲調一變,溫語勸道:「王爺豈敢怠慢公子,只是公子也太執拗了,王爺的意思,想公子修函合兄,請他出兵湖北,我們兩家仍結盟好!公子如肯答允,立刻便可出來!」李思永知道他們想以自己作人質,讓自己這一支軍隊,替他先打硬仗,好讓他從中取利。冷冷一笑,「哼」了一聲,說道:「這有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你們若有誠意抗清,那就得馬上改番號,易服飾,奉大順正朔,至於吳三桂這廝,縱不自殺以謝國人,也當交出兵權,從此退休!」外面的聲音寂然不響,水聲又嘩啦啦的響起來,快要浸到窗口了,李思永恰然自若,不住冷笑,忽然間水聲又告停止,水牢牢頂忽然揭一個大洞,有人把一籃食物吊下來,傳聲說道:「請李公子進餐。」

  劉郁芳對食物看了一眼,不敢動手。凌未風一把按了過來,大吃大喝,笑道:「他們此刻還不敢下毒!」說罷看了保柱一眼,將一份食物拋過去,保在心念一動,竭力喊道:「上面不要再吊食物下來,我餓得起!」李思永飛起一腳,把他再踢一個觔斗,他還是惡毒地笑著。保柱料定,在這種形勢之下,他們互相要挾,吳三桂不敢殺他們,他們也不敢殺自己,樂得大家挨餓,到餓得慌了,不怕他們不就範。而且他算定,如果大家都餓得暈軟無力,外面的武士,就敢闖進水牢,那時自己當然可以逃出他們的掌握。

  經保柱這樣一嚷,上面果然停止供食了。一連過了四天,大家都已餓得發慌,凌未風忽然生起病來,全身痙攣,抖個不住,劉郁芳也虛弱無力,慢慢地挪近他的身邊,執著他的手,淒然地望著他!雖然是在黑暗的水牢,凌未鳳也能從她晶瑩的眸子中,感到一份淒冷。他感到心靈的顫慄,與心靈的痛苦比較起來,他身體的痙攣真不算得什麼一回事了,雖然身體的痛苦也在折磨著他。

  劉郁芳挪正身子,執著他的手問道:「未風,我們都恐怕不能活著走出去了!答應我,你能夠告訴我實話嗎?」凌未風將手掙脫出來,又習慣地絞扭著手指,喟然歎道:「如果確知我就要的話,在臨死的我會將一切告訴你。」

  劉郁芳屏息呼吸,一見他絞扭著手指,突然又把他的雙手握著,用一種突然爆發的、又好像自言自語的聲調說道:「你生平曾幹過一二宗真正殘酷的事情嗎?如果你幹過,你就知道這要比死還難受!我殺死的那個童年朋友,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會遺憾終生。但如果他像你那樣,沒有死去,只是跑到遠遠的地方去,而他又一生恨著我,那麼我就不止是遺憾而將是每一個白天和每一個黑夜,都處在惡夢中,在夢中周圍都是黑漆漆的,就像這個水牢一樣……」

  凌未風痛苦地回答道:「你說得已經夠殘酷了!我但願你那位朋友還是死去的好,活著回來,恐怕真是更殘酷的。啊,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童年是怎樣的,是嗎?我們現在都是大人廠,悄有時也還會回憶起小孩子時候是怎樣的,是嗎?」

  劉郁芳用一種期待的眼光摟著他,低聲道:「你說吧!」凌未風再度將手掙脫出來,又絞扔著手指說道:「我的母親很愛我,但有時她也很嚴厲。有一次有個大孩子欺侮我,我把他打了一頓。我的母親責備我,我覺得很委屈,我突然偷偷地離開了家,躺在附近的山頂,在那裡想:母親一定以為我死了,這時候她一定在哭泣了。這樣地想著想著,孩子的心好像是既感到快意,又感到淒涼……啊!郁芳,你在笑還是在哭了?你感到這個孩子想法很可笑嗎?」

  劉郁芳哽咽著說道:「你為什麼要折磨你所愛的人呢?」凌未風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時大約是覺得母親這樣愛我,就不該不問青紅皂白責備我,孩子氣的想法常常是這樣的,是嗎?」劉郁芳呼吸迫促,第三次將他的雙手握著,說道:「可是你現在不是孩子了!」凌未風忍受著痛苦,故意笑出聲道:「我不是說我們的事。當然我不是你那個朋友。不過我想他也許有過這樣孩子氣的想法,而且如果他像我那樣,很小的時候,就跑到寒冷的異鄉,啊!我忘記告訴你,我常常突然發生痙攣症,就是小時候在寒冷的異鄉造成的。我想你的朋友如果像我那樣,假如他是活著的話,他想起來也許會發狂的!」


  劉郁芳突然緊握他的雙手,以充滿絕望的聲音說道:「真的一點也不能原諒嗎?」凌未風忽然低低地說道:「我想是可以原諒的……」話未說先,忽然水牢上面吊下一個人來。

  李思永雖然餓了幾天,還能走,這時見上面吊下一個人來。忙迎上去問道:「什麼人?」那人披著一件斗篷,遮過頭面,一言不發,緩緩走來。李思永等他走近身邊,猛地伸出在乎,一把拉著來人脈門,拇指食指緊扣在「關元穴」。李思永雖然久餓之後,氣力不佳,但點穴功夫到底還在,「關元穴」又是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要是常人被這樣一扣,馬上就得軟癱下來。可是來人只輕輕「咦」一聲,李思永只覺捏著的是一堆棉花,軟綿綿的無從使刀,心中人驟,這正是內家最上乘的閉穴功夫,便是李思永也只一知半解。心想:如何吳三桂府中,竟有如此人物?

  來人「咦」了一聲之後,忽然湊近李思永耳邊說道:「公子別慌,我絕不會加害於你。你別叫嚷,只請你悄悄告訴我,有位凌未風是在這裡?」李思永面紅耳熱,忙把捏著他的手放開,向凌未風躺處指了一指,來人雙眸一看,就向凌未風走去。

  劉郁芳正自心如醉,有人進來,她也渾如不覺,仍是緊緊握著凌未鳳的手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你是不是說可以原諒?那麼你是……你是那個人嗎?」凌未風突然掙扎著又把手脫了出來,推開了她,輕輕說道:「有人來了」劉郁芳芒然坐在地上,被凌未風這麼一推,方始如夢初醒,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站了起來,向來人一掌打去。來人輕輕一閃,劉郁芳收勢不住,身向前傾,來人將她扶住,在她耳邊說道:「侄女,你醒醒!是我來了!我給你治病!」說了兩遍,劉郁芳才聽出那人的聲音,忽然「哇」的哭了出來。

  來人武功深湛,練就一雙夜眼,他朝劉郁芳面上一看,又朝躺在地上的凌未風一看,輕輕地拍著劉郁芳肩膊說道:「你別心急,我先給凌未風治病。」他只道劉郁芳是受不住苦楚而哭出聲來,卻不知她另有心病。

  提到凌未風的病,劉郁芳倒清醒過來了,哽咽道:「叔叔,我不要緊,你先看看他吧,我並不是心急……」她說到這裡又說不下去了,來人非常驚異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就蹲在地上,替凌未風把脈。

  凌未風這時也看出來人是誰,正想張口招呼,來人卻擺了擺手,示意叫別嚷。把脈之後,來人自懷裡取出一支尺餘長的銀針,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把凌未風的外衣脫掉,忽然用針在凌未風的身上亂刺。李思永見狀大驚,急忙喝道:「你做什麼?」來人取出銀針,解掉凌未鳳外衣時,劉郁芳已把頭別過一邊,這時見李思永欲上前攔阻,急忙伸手攔道:「他是替凌未風治病!他是神醫!」李思永見銀針刺入凌未風背脊,幾沒入一半,凌未風卻若無其事,一聲不嚷,這才半信半疑。

  過了半晌,凌未風「喲」的一聲叫了起來,來人將銀針抽出,笑道:「好了,好了!」凌未風霍地翻身坐起,納頭便拜,讚道:「針療神技,名不虛傳!」李思永愕然回顧,只見保柱也行了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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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回 劍膽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鳥 雪泥鴻爪 亦真亦幻異鄉人(2)

  凌未風見保柱行近,突然駢指一點,正正戳中保柱腰間的昏眩穴,保柱未及出聲,已倒在地上。來人向水牢上面一指,李恩永抬頭上望,隱約可見水牢上火光閃映,人影綽綽。來人忽然大聲說道:「李公子,王爺好意命我替你們治病,一心仍欲結盟,公子何必如此強硬!」說罷隨即悄聲說道:「公子快唱雙簧!」李思永聰明絕頂,心領神會,隨即大聲喝道:「醫者閉口!治病之勞,理當感謝,若談大事,豈是你可插言!」來人歎了口氣,又故意大聲嘮叨,李思永聲調轉溫和,說道:「我願結交你這樣一位朋友便是了,但你若替吳三桂這廝說客,可是白費心神!」來人又重重歎了口氣,牽動繩索,水牢上的人又把他吊上去了。


  凌未風與李思永相視而笑,隨手解開保柱的穴道,笑道:「你想把我們餓死?你的王爺偏偏不聽你的話。」話聲未了,果然上面又把食物吊下來了,李思永等大吃大喝,卻把骨頭殘餘,丟給保柱,把保柱氣得要死,白白陪他們餓了幾天,結果上面又不依自己原來的計策行事。

  自此之後,那醫生每隔兩天,就下來一次,給他們四人都食了些補中益氣的藥茶,每次下來,都故意和李思永等大聲說笑,到最後兩天,上面的人影已沒有最初的多了。

  十天之後凌未風等已完全復原。一日,那醫生忽然飄然而下,一見面就大聲嚷道:「快隨著我走!」保柱驚詫之間,已被他一掌擊倒,他使的是分筋錯骨手法,把保柱弄得全身麻軟,跟著隨手在藥囊中取出一把匕首,向劉郁芳道:「借你的錦雲兜一用!」李思永知道用急,將纏在腰間的流星錘解下,遞給他道:「這個比錦雲兜更合用!」醫生讚道:「李公子真是能人!」手中匕首向上一擲,插在十餘丈高的石壁上,用力一躍,宛如大雁騰空,右掌在匕首上一按,左手一撤,流星錘朝下面一晃,劉郁芳一躍數丈,剛剛握著錘頭,那醫生用力一揮,劉郁芳凌空飛起,藉著這一揮一送之力,飛身脫出水牢

  醫生這手名叫「金刀換掌」,原來自牢底至上空有三十餘丈高,以他的功力,雖然不藉匕首,也可在石壁上換掌飛出,但他料劉郁芳未必有如此功力,因此才用匕首來支持身體的重量,以絕頂輕功,將劉郁芳送出水牢。跟著李思永也以同樣方法飛出。第三個輪到凌未風,他把保往夾在脅下,不接飛錘,平地拔起,躍到十餘丈高之處,用足尖一點石壁,換勢再起,那醫生讚道:「好輕功!」收起飛錘,隨同他一同躍出!

  出了水牢,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看五六個武士,不問而知是這怪醫生用重手法點倒的了。只是剛才在水牢下絲毫不聞打鬥之聲,可以想見他動手的迅速。用重手法點穴不難,難在他俄頃之間,將這些人完全制服。

  李思永好生敬佩,以前在水牢中看不清楚,現在光亮之處,只見這醫生童顏白髮,長鬚三紹,飄飄若仙。李思永正欲請問姓名,劉郁芳已笑道:「以前在水牢中不便說給你知,他就是我的師叔傅青主先生!李思永「哦」了一聲,欣然說道:「原來是終南派老前輩,怪不得武功如此精純!」正待施禮,傅青主一把將他拉住,微微笑道:「這裡不是敘話之地。快隨我走!」

  傅青主對於王府的道路似乎很熟,帶領眾人,上了瓦面,直向後園奔去。正奔跑間,凌未風挾著的保柱忽然大喝一聲:「孩兒們還不出未!」猛然間,正面暗器如飛螟般打上,凌未風怒喝一聲:「你找死!」右臂用力一挾,保柱登時痛得暈了過去。他游龍劍早已出手,左臂一掄,舞起一圈清光,把那些暗器碰得滿空亂飛,如同灑下了大花雨。下面的暗器還是不斷打未,這時李思永已舞起流星錘,那些鋼鏢藻蘸之類較有份量的暗器,給飛錘碰著,發出一溜溜火花,在高空激盪!十分好看,傅青主應付暗器的方法更是特別,只見他揮動雙袖,或拂或接,任是暗器紛紛攢擊,也奈何他不得。

  凌未風趁李傅二人碰接暗器之際,寶劍入鞘,隨手探出幾枝飛芒,大喝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雙手一揚,幾道烏金光芒,電射而出,下面連聲慘叫,幾個武土給飛芒對胸穿過,登時了結。一陣大亂,傅青主已率眾越過幾重瓦面,直奔後園。


  這時保柱己悠悠醒轉,李思水在後面,見他雖然被凌未風用力挾著,卻是一面獰笑。心念一動,忽見前面呼的一聲,一股烈焰,迎面噴來,眾人知道這種硫磺火焰十分厲害,急忙四下走避,猛然間前後左石都射出這種火焰,而且都是向凌未風掃來,宛如幾道火龍,要將凌未風吞噬。凌木風怒吼一聲,飛身一晃:「一鶴沖天」,在火光中凌空而起,撲下花園,在地面上和身一滾,將身上火星撲滅,而保柱也給摔出幾丈之外,頭面都給火焰灼傷。他一脫出凌未風掌握,立刻從武士手中,奪過一條桿棒,像發狂的獅子一樣,率領武士上前包圍,真是名不虛傳的一員悍將。

  傅青主等人緊跟著凌未風躍下花園,只見花園裡影影綽綽的四面是人,當前的十幾個武上下持噴火筒,交叉掃射,火焰到處,樹木花草,都熊熊地焚燒起來、,凌未風等四人施展絕頂輕功,在火光中竄來竄去,還要對付隨著人焰射出的各種暗器,形勢確是十分危險!

  在王府武士們硫磺噴火筒亂掃之下,凌未風等四人鬧得個首尾不能兼顧,各自分開,以絕頂輕功,輕登巧縱和他們周旋,但只要他們跑到哪裡,火焰便隨著噴來;凌未風勃然大怒,脫下外衣,振臂一抖,呼呼帶風。一股烈焰如火蛇般射到,凌未風並不躲避,迎著火頭,將布衫一罩,身子凌空躍起,左手手心扣著的「天山神芒」,也就在掠起之際飛出,列焰給布衫一撲,火頭也給掃了回去。雖然在這一擋一撲之間,布衫已熊熊地燃燒起來,可是凌未風因有布衫掩蔽,竟是毫髮不傷。

  那個武士絕未料到凌未風如此厲害,猛然間見他怪鳥似的凌空掠起,目瞪口呆,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烏金光芒雜在火光中電射而至,他躲閃不及,本能地將噴火筒一擋,只聽得「啪」的一聲炸裂開來,火星紛飛,火焰倒射,登時給烈焰包圍了全身,像烤豬一樣的燒焦了!火焰飛處,附近的武士紛紛走避,凌未風這時已凌空下走,將著火的布衫四下一掃,順手向人叢中拋去,右手拔出遊龍劍,狂風暴雨般的直殺過來,噴火筒只宜遠攻,不宜近取。人叢中有幾個手持噴火筒的武士,也只得放下火器,拔出兵刃應敵。

  凌未風這一路衝開缺口,傅青主等急展開身形,自缺口湧進。三男一女如四頭猛虎,銳不可當。只是花園中的衛士可真不少,一見四人要想衝出重圍,立刻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前後左右都成了刀山劍海。凌未風一馬當先,傅青主仗劍殿後,李思永和劉郁芳夾在當中,李思永舞起流星錘,將近身的敵人迫開;劉郁芳則偷空施放暗器,助凌未風闖道。

  游龍劍雖有斷金截鐵之能,無奈敵人太多,截不勝截,而且碰著一些重兵器,還真不敢硬接,雖然打得翻翻滾滾,地轉天旋,卻竟是衝出三步,退後兩步,無法脫身。

  打到緊處,傅青主忽然連連怪嘯,隨著怪嘯之聲,一陣號角嗚嗚長鳴,王府武士愕然四顧,猛然間,轟天震地的一聲巨響,花園的四面圍牆在轟雷聲中,給炸得磚石紛飛,附近的武士,紛紛伏下,凌未風趁勢大展神威,殺出一條血路!

  巨響過後,自園外闖進了二三十條大漢,為首的竟是一個青衣少女和一個黃衫少年。這群人一闖進來,立刻彎箭如連珠疾發,專撿人多之處射去,駑箭中還夾雜著灰瓶石子,一同放射,硝煙滾滾,火焰熊熊,王府的武士們雖然訓練有素,也給殺得手忙腳亂!

  劉郁芳認得那帶頭的少年正是以前和傅青主同到武家莊,後來又和他夜探五台山的冒浣蓮。至於和她一道的黃衫少年,卻不識是何等人物。


  李思永則除了為首的那對男女不認識外,其餘的全都認識,那些人正是自己的部下,在他單身應約來昆明之前,先扼來臥底的。只是他萬分不解,何以自己的部下,竟會聽這對陌生男女的指揮?

  這群人越殺越勇,尤其那個黃衫少年,使著一對長劍,銀光耀眼,施展開來竟是隱隱帶著風雷之聲,當黃辟易!保柱氣紅了眼,覷準李思永直撲過去,手中桿俸一個盤旋,直抖開來,舞成一道丈許方圓的棒花,當頭罩下。李忠永的流星錘飛舞過去,給桿棒絆住錘索,用力一拉,李思永竟給拉動兩步。凌未風距離稍遠,未及來救,只見那個黃衫少年,虎吼一聲,如飛撲至,不問皂白,雙劍交叉一劈,桿捧給劈去半截,流星錘的的錘索也給斬斷。捶頭直飛上半空!保柱、李思永都大驚失色,各白退後幾步。青衣少女指看李思永大聲叫道:「咱們是自己人。」黃衫少年一聲不發,扭轉了身追上保柱,又是一劍劈去,保柱一個繞步側身,半截桿稜以「長蛇入洞」之勢,硬插進來,黃衫少年右劍劈出,左劍卻接著不動,這時突然往上一兜,哎咳一聲,又把保柱的桿棒斬斷一截,右劍改劈為刺,又疾又准,把保柱的肩頭刺了一個大洞,保柱一陣狂腺,連連倒縱,按著傷口便逃。王府三傑之一的范錚,急忙過來抵擋,他的摩雲劍法以輕靈迅捷見長,身掠起一劍向黃衫少年頭上刺下,在下落之際,一個「蹬腳」向黃衫少年胸膛猛踢。黃衫少年雙手「舉火燎天」,只一撩便把范錚的劍磕上半空,可是他的胸膛也給范掙結結實實地踢了一腳。凌未風這時正回身援助,見他給踢個正著,大為著急,急忙一個「龍形飛步」飛掠數丈,哪知尚未趕至,只見范掙已給彈出數丈開外,跌得頭破血流,這少年竟有一身橫練功夫!凌未風也不禁暗暗吃驚,看那少年不過二十多歲,竟是內外兼修,三招兩式就將保柱和范掙打敗,武功之強,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王府這邊,兩員主將一去,眾武士紛紛逃竄,冒浣蓮打個胡哨,帶領眾人便向花園缺口退出,花園外系有二十多匹駿馬、冒浣蓮道:「兩人一騎,快快撤退!」凌未風將黃衫少年一扯道:「我和你共乘一匹。」扯著他的手拉上馬背,黃衫少年仍是一聲不響,上了馬背卻用力一夾,那匹馬負痛怒奔,在長街狂嘶而過,霎忽之間,就跑出郊外竟遠遠拋開了眾人,凌未風心想:「這少年好怪!」他用手輕輕一按少年肩頭說道:「慢些好嗎?」少年微微一振,哼道:「好!」身子騰空躍起,便飛下馬背,說道:「你嫌快,我不和你同騎好了!」說罷發足狂奔,快逾奔馬,凌未風無奈,只得催馬趕上。不一會跑到一處叢林,他在一棵柳樹上一站,忽然自顧自地輕輕哼起小曲來,凌未風走近跟前,他也不理不睬!

  凌未風聽他唱道:

  「河邊有個魚兒跳,只在水面飄,岸上的人兒,你只聽著,不必往下瞧。最不該手持長竿將俺釣。心下錯想了,魚兒雖小,五湖四海都游到,也曾弄波濤!」

  凌未風聽他唱這支曲,情歌不像情歌,感歎不像感歎。心想:難道他也像自己一樣,在青春的歲月裡,經歷過百劫滄桑?他邁前幾步,對黃衫少年道:「我叫凌未風,是從回疆來的。敢問兄台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凌未風自報姓名,以為他必定聳然動容,不料他竟似沒聽過凌未風的名頭一樣,定著眼神冷冷的看他,點了點頭,跟著答道:

  「我不知道我姓什麼,也不知道我是從那裡來的,我還想找人告訴我呢!」」


  凌未風不禁愕然,又想:莫非他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肯將姓名相告?上去拉他手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兄台不肯見也就罷了。只是今日既承相救,大家總是朋友,咱們談一談如何?」黃衫少年把手一甩道:「你叫我談什麼?我真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什麼也不知道呀!」他見凌未風滿臉不悅之情,重重地把手一摔,說道:「我講的都是真話呀,你要不信我有什麼辦法?」

  凌未風從未見過這樣怪的人,不禁有點火氣,少年將手重重一摔,他也暗運內力,緊緊一握,少年「喲!」的一聲,突然手腕下沉,運用腰刀將手掙脫出來,叫道:「你好不講理!」凌未風給他況腰一頓,把握不住,也不自禁「喲」了一聲,兩人功力,竟是半斤八兩。他見少年怒容滿面,以為他必定翻臉,不料他又獨自行開了去,倚在一棵樹上,雙手抱頭,似在那裡苦苦思索#和然發狂般地喚道:「什麼人見我都要問我的姓名,我卻去找誰告訴我:我是誰?」喊罷虎目中竟然滴下了眼淚來!

  凌未風見他這樣,不知所措。遙遙一望,只見塵頭大起,傅青主、冒浣蓮、李思永等一干人眾,飛騎趕至。冒浣蓮一下了馬,就笑著對傅青主道:「傅伯伯,我猜他是在這兒,你看是不是?他還記得起我們和他約好的地方,怎會沒法醫治?」傅青主搖了搖頭,說道:「我看很難!」冒浣蓮嘟著嘴道:「難並不等於絕望。」

  冒浣蓮上去,柔聲對那個黃衫少年道:「你隨我們去安歇,我們有很多朋友,這些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朋友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聽我話,過幾天我就會告訴你:你是誰,我一定會把『失掉』的你『我』回來。」說罷又替他介紹李思永道:「這位是中闖王的侄孫。」黃衫少年喃喃地道:「李闖王,李闖王廣冒浣蓮急忙問道:「你聽過這個名字叫了李闖工廠黃衫少年道:「記不起來了,不知道有沒有聽過,只是好像比別的名字熟。」說罷義雙手抱頭苦苦思索。

  冒浣蓮嫣然口一笑,說道:「想不出暫時就不要去想他。好,咱們走廣那黃衫少年,竟然很聽她的話,接著凌未鳳跨上馬背道:「你是她的朋皮,就是我的朋友,我願和你共乘這匹馬廣傅青主朝冒浣蓮一笑,冒浣蓮面上誹紅,傍著劉郁芳催馬便走。

  他們投奔的是李思永一個父執的家,這人以前景李錦永的牙將,闖王的後,他奉李錦之命,隱居昆明郊外,二十年來都和闖王舊部保持聯絡。

  大伙到達這家人家時,已是黃昏時分,主人早已有了準備,當即設酒置飯,款待群雄。

  這家庭院裡有兩殊丹桂,昆明氣候溫和,初秋時分,桂花已然盛開,香氣酸郁,中人如醉。黃衫少年在經過庭院時,忽然雙鷹緊皺,顯得很是焦躁,冒浣蓮看在眼內,也不作聲。食完飯後,主人取出桂花蜜餞待客,黃衫少年忽然發起脾氣,將密餞掃落地上,主人大為驚詫,傅青主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黃衫少年便即弊賠罪說道:「見了桂花,我好像要想起什麼事似的,可是想來想去又想不出,不知怎的就煩躁起來,主人家你可別怪廣眾人雖覺黃衫少年舉動怪異,但他今日闖進王府,出力最多,誰也不願當面怪責他。

  李思永和凌未鳳都是滿腹疑團,李思永想問自己的部下,怎樣會和黃衫少年他們會合一處;凌未風也想間博青主怎麼忽然到了昆明,而且混進了王府冒充醫生,傅青主好像知道他們的心事似的,酒席方散,就對他們說道:「兄弟們鬧了一天,也夠累了。」還是趁早休息,待明日再將前因後果,告訴二位如何?」傅青主是老前輩,凌未風見他這樣說,只得滿肚子納悶著,自去歇息。


  這一晚,凌未風思潮起伏,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一忽兒想起劉郁芳在水牢中激動的神情;一忽兒又想起黃衫少年怪異的行狀,睡不著覺,遂披衣起床,在庭院的月光下獨自徘徊。

  他的房門外就是廳堂,他一出來可又碰到了件奇事,廳堂上傅青主獨自秉燭讀書,一見他出來,立刻說道:「凌壯士,你進去,等下不論碰到什麼事你都不能聲張,也不能動手!」凌未風見他面容莊肅,鄭重其辭,只好退回房內,注視著外邊的動靜。

  這樣約摸又過了半個時辰,已經是下半夜了,凌未風見外面毫無動靜,傅青主仍是端坐如石像,眼睛不離書本,好生納悶,倦疲欲睡。忽然間,聽滑樓梯聲響,一人走下來,凌未風急忙眸眼看時,只見黃衫少年,手提雙劍,挺立如殭屍,眼睛如定珠,面上隱隱含有殺氣,一步一步向傅青主走來。凌未風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去攔住,卻又想起傅青主的話。放眼看時,只見傅青主好像全兀知覺似的,仍在端坐看書。正是:

  深宵逢怪異,豪俠也心驚。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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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回 恩怨難明 空山驚惡鬥 靈根未斷 一語酸迷茫(1)

  凌未風闖蕩江湖,經過無數劫難,真是什麼驚險之事都曾遇過,多兇惡的敵人,他也是視若無物,但看著這黃衫少年像殭屍般直挺挺走來,眼珠動也不動地發出冷冷的光芒,不覺也是有點毛骨聳然。眼看著他越行越近,就快走到傅青主跟前了,面上的殺氣也更顯露了,他幾乎要喊出聲來。可是他知道傅青主早有準備,看他這樣神色自如,絲毫不當做一回事兒似的,他也稍稍放下心來。心想:雖然這黃衫少年武功極強,但傅青主也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絕不會一下子就為黃衫少年所制,若然他一動手,自己上去相助,合二人之力,無論如何也制服得了他。

  傅青主一直等到黃衫少年走到了身邊,這才緩緩起立,若無其事地問道:「睡得好嗎?」黃衫少年直著眼神呆呆地望著傅青主。傅青主微微一笑,拿起了一杯茶,遞過去道:「你喝一杯。」黃衫少年右手一鬆,長劍嗆啷墮地,接過了茶便喝,傅青主拍掌笑道:「你且再睡一會兒。」話聲未了,黃衫少年頹然倒地,不一刻就發出了鼾聲。

  凌未風正待縱出,忽聽得又是格登格登的下樓梯之聲,心想,難道又有一個失魂的傢伙?只是這腳步聲急迫得多,見一個少女勿匆奔下,這少女正是冒浣蓮。

  冒浣蓮一見黃衫少年睡在地上,長劍墮在身邊,失聲問道:「他沒有傷著你嗎?」傅青主道:「沒有,他根本沒有和我動手。」說罷微笑道:「姑娘,我把他廢了,你看好嗎?」冒浣蓮喊道:「這怎麼成?」傅青主道:「我不是殺他,也不是把他弄殘廢,我是說把他的武功廢了,我只要略施手術,就可以便他空有一身武藝,卻毫無力氣使得出來!」冒浣蓮哽咽著道:「你怎能這樣忍心?你平生替人治病,現在不替他治也罷了,還要捉弄他幹嘛?」傅青主道:「就是因為我治不了他的病,他這個『離魂症』(作者按:這是中國以前醫學上的名詞,相當於近代醫學的所謂「夢遊症」),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所以才發作出來,偏偏他又把什麼都忘記了,沒法探出他的病源,這叫我如何能治?尤其可怕的是,他在發作的時候,根本就什麼也不知道,他雖然白天裡是個奸人,晚上發作時,很可能殺了人也不自知,他的武功又這樣厲害,我不把他廢了。誰制服得了他?」冒浣蓮問道:「他剛才想殺你嗎?」傅青主道:「我還看不出來,只是見他面上充滿殺氣。「冒浣蓮道:「我記得你以前和我談過『離魂症』的症狀,有一些人心裡埋藏著的事情,平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夢中,世俗的束縛沒有了,會突然升起來,如冰山之上浮,可是他只是為滿足自己被壓制的慾望,在夢中欲求逞快於一時,真正的惡事還是做不出來的。這時他雖然是另外一個『他』(作者按:相當於近代醫學上的「精神分裂症」),卻並不危害世人,這叫做善性離魂症,是嗎?」傅青主聽到這裡,忽然擺了擺手,倏地站了起來。

  冒浣蓮驚問道:「傅伯伯,你幹什麼?」傅青主道:「這個時候,虧你還有耐心談醫學上的問題。他究竟會不會害人,誰也不知道,我不能夠冒這個險,讓他留著一身武功,晚間亂闖。」說罷,緩緩向黃衫少年行去,冒浣蓮急得兩行眼淚奪眶而出,說道:「傅伯伯,你不疼我了。」傅青主未及回答,忽見一條黑影似大雁般的飛掠而來,傅青主退後一步,哈哈笑道:「我知道你忍不住要跑出來了,你怎麼不聽我的話?」這飛掠而來的黑影!正是凌未風。

  凌未風呼吸緊促,急聲說道:「別的人聽你的話,你要把他武功廢掉,我可不答應。你想他這身功夫是容易練成的麼?」正好對我們有多大好處!我實在不忍見這樣的人才給你毀掉!」冒浣蓮接聲說道:「傅伯伯,你看凌大俠也這樣說,你還忍心下得了手?」


  傅青主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忽然斂手坐了下來,說道:「我苦苦思索怎樣醫治這個少年,現在終於找到辦法了。」冒澱蓮詫然問道:「怎麼……?」傅青主道:「你道我真的要把他廢掉嗎?我不過是想試試你對他心意如何?現在可試出來了。」冒浣蓮嘟著嘴道:「你是與我開玩笑。」傅青主一本正經地道:「我也不開玩笑!你知道『心病還須心藥醫』,他現在需要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孩子在他身邊,而這個女孩子,是他肯信服的人,這樣他才會聽她的話,也只有這樣一個耐心的女孩子,才會探出他的病源。可是他又最這麼危險的人,如果那個女孩子不是真心願為他犧牲一切,不是對他極好的話,她就不敢陪伴著這樣的一個病人,就是肯陪伴他,也不會得出什麼結果。這樣的病人,他的感覺是最敏銳的。誰對他是不是真正關心,他會感覺出來的。他需要一個母親,一個姐妹,一個朋友,一個可以把任何話都告訴給她的人。而你就是最適合去照顧他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你對他的心意,所以故意要把他廢掉試一試你。」傅青主說了,冒浣蓮默然不語,傅青主又笑著說道:「你看傅伯伯是疼你不是?」凌未風也給這句話引得笑起來了。

  傅青主看了凌未風一眼,又笑著說道:「我今晚不但試了浣蓮姑娘,還試了凌大俠。」

  凌未風詫然問道:「你試我幹嘛?」傅青主笑通:「唯英雄能重英雄,你的武功是頂尖兒的人物了,所以一定特別憐才。今晚一試,果然你對他極為愛惜。還幾乎要與老夫翻臉呢!老實說,我雖然試出浣蓮願陪伴他,但還擔心他萬一發作時,真個行兇的話,沒人能制服得了他。現有你和浣蓮在一起跟著他,那就萬無一失。當跟著他時,你得讓浣蓮與他多親近,你只能是在旁邊保護。」說罷又哈哈大笑。

  凌未風道:「傅老先生的醫術,我是佩服極了,若有差遣,在所不辭。可是傅老先生也能將病人的來歷,告訴我一點嗎?比如說你們是怎樣遇到的。」>,

  傅青主在燭光搖曳之中,說出了一段驚心動魄的遭遇。

  原來當日傅青主和冒浣蓮,在武家莊與群雄分手,自山西經陝西取陸路入川。行了多天,到了劍閣,這劍閣是有名的險峻地方,「蜀道難,難於上春天」,這句膾炙人口的名句,所指的就是劍閣這一段路。

  這一日,他們通過叢山中矗立的「劍門關」,在歷史上有名的「棧道」上行走。所謂「棧道」,是在懸崖嶇壁上,開山鑿石辟出來的羊腸小徑。有些地方根本無路可通,於是在嶇壁千處鑿穴架木,就在這些橫柱上架起凌空的道路;有些地方則沿著山壁,鑿成幾千步的梯級,傅冒二人在棧道上行走,仰看是遮無蔽口的叢山,看是濤聲轟鳴、深不可測的山谷。傅青主還不覺怎麼,冒浣蓮卻覺得有點怵目驚心,如履薄冰。其時雖是初夏,在棧道高處,也覺山風迫人,衣不勝寒。

  傅青主的故事,就從這裡說起。他對凌未鳳道:「那一日,我們在棧道上行走,說也慚愧,我們都算是有點功夫的人,行了一天,還未曾走完路,眼看暮靄蒼茫,山色慾暮,我的心可有點急了,若在深山野宿,我自然毫無所謂,只是浣蓮卻是個年青的女孩子,而且我看她面上似有病容,更是焦慮。

  冒浣蓮插口道:「你總是把我當小孩子,其實那時我並不是生病。而是自從夜探五台山之後,半個月來,總感到心裡難受!」凌未風聽了,暗暗嗟歎。五台山之夜,冒浣蓮尋找母親,卻找到了亡母的衣冠之家。這一幕悲劇,他也曾經暗中目睹。他自然懂得冒浣蓮為什麼心裡難受。


  傅青主黯然說道:「我何嘗不知道你心裡難受,我就是怕你抑鬱成病呀!」冒浣蓮眼圈一紅,忽然望著熟睡在地上的黃衫少年,滴淚下來。凌未風心想:怪不得他會愛上黃衫少年,這兩人一個是無父母的孤女,一個是不知自身出處的青年,相同的命運像一根紅線把他們聯起來了。

  傅青主繼續往下說道:「正在著急之時,忽然我們看到山坳處有一個少女在採集山籐,她隨便用手一扯,就是一條。這種山籐十分堅韌,尋常人用刀割,也還得花一些功夫,她競是這樣的毫不費力,我看著也有點驚奇。浣蓮叫了一聲,那個姑娘回頭來,見了浣蓮,高興得什麼似的,走過來拉浣蓮的手,問她究竟是不是仙女,突然被風吹落荒山?因為她在深山中已經很久看不到外面的人了。」

  冒浣蓮接著道:「其實她才長得美呢!那個樣兒呀!就像幽谷中的百合花!我告訴她我們是普通的旅人,她急得什麼似的,趕忙招呼我們到她家中住宿。我想,這樣的險峻峰巔,居然還有人家,那這人家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家了!」

  傅青主接著說道:「這位姑娘的家就在附近,可是我們遠看卻一點看不出來。原來她的家竟然是建在兩峰夾峙之間的懸崖嶇壁上,峭壁上突出的兩株虯松剛好把屋子遮著。我們走進屋內,只見一個六旬左右的老者,生得又黑又瘦,手指如鳥爪一樣,指甲很長,精神健鑠,我們見到他很驚詫的見到我們,我們告訴他是迷了路的行者,他將信將疑,但畢竟把我們招待下來,我看他面上帶有愁容,和我們談話時,也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我以為他是不高興我們打擾,要不就是懷疑我們是壞人。可是他招呼又很周到。

  「我們飽餐一頓,入夜之後,他突然對我們道:『客官,我看你們不是普通的客人,大約都會點武功,只是今晚若有什麼事發生,你們都不許聲張,也不許動手!」

  凌未風聽到這裡,插口笑道:「就像你今晚吩咐我一模一樣?」傅青主說道:「我和你是開玩笑,他可嚴厲得多,那神氣可怕極了!」

  冒浣蓮道:「當時那位姑娘問道:『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呢!是不是上次那個壞人又來了,這回我長大了,我幫你的手。』那個老人聽了,面色大變,斥責她道:『不許你動手,你若動手,我就不認你是女兒,就算我給人打死了,你也不准和來人動手,即使他要帶你走,你也得跟他走,絕不許替我報仇,你聽見嗎?』那少女哭道:『爸爸,你說的是什麼話?』那老者厲聲說道:『你苫違背我言,我死不瞑目!』我聽到了,覺得這個老人不近情理。我看著傅伯伯,他卻一句也不出聲,我想說要拔刀相助,但又覺得這是不自量力,因為那個姑娘比我還強。屋子裡一片愁雲慘霧,我的心也像鉛一樣又沉又實。」

  傅青主道:「我在江湖行走,也有幾十年了,從未遇過這樣的怪事。這個老者看來練就大力鷹爪的功夫,兩眼神光奕奕,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可是我卻絲毫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我猜大約是江湖上的尋仇報復,剛好給我們碰上。可若是江湖尋仇,當事人絕沒有不歡迎助拳之理,這老人連女兒也不准幫忙,這可叫我怎樣也猜不透!」


  這時窗外夜鳳呼呼,鶴桑厲鳴,凌未風忽然拍掌說道:「我猜得出這個老者是什麼人!」話聲未了,忽然窗外有人接聲說道:「我也猜得出這老者是什麼人!」凌未風一躍而起,只見一條黑影驀地穿窗而入。

  那跳進來的人是李思永,他也是心有疑團,終宵未寐,為冒浣蓮窗下樓梯之聲所驚,跟了下來。凌未風聽得出神,竟未發現他伏在窗外。

  這時,傅青主見凌未風和李思永都說知道這老者是誰,大為詫異。凌未風道:「我曾聽過師父談起各派名宿,據說在劍閣棧道的絕頂之處,隱居有位老者,名叫桂天瀾,在大力鷹爪功和綿掌上有絕頂功夫,鷹爪功是外家絕技,綿掌則是內家最難練的功夫,這人能內外兼修,可算是武林中的怪傑。」冒浣蓮聽了,「噓」了一聲,急忙問道:「他姓桂?」凌未風點了點頭,冒浣蓮眼波流動,手托香腮,似在思索什麼事情一樣。

  李思永道:「我也聽先父說道,有一個名叫桂天瀾的人,武功極強,當張獻忠主川時,曾投在張那大將李定國帳下,不久張獻忠李定國相繼敗亡,此人就不知蹤跡。後來有人說他隱身劍閣,先父派人去找了幾次,都沒有找著。傅老前輩說有人找他尋伙,我想也許不是私人尋仇,而是清廷的高手踩到了他的蹤跡。」

  傅青主搖了搖頭道:「你只猜到了一半,最初來尋仇的人不是清廷的人。」接著他往下說道:「那老人正在和女兒說話之時,屋頂上空突然掠過一技響箭,一聲接著一聲,怪聲搖曳,甚為淒厲。這是江湖上尋仇示警的訊號,而且若非自信能夠把對方手到擒來,決不會使用這種先行傳聲不臂的方式。我正覺十分詫異,這對父女的武功,已是武林同道中所罕見,難道又有什麼高人,敢如此托大?響箭過後,果然外面傳來暴雷也似的喝聲:「你還不出來答話?」

  那老者愁容滿面,緩緩起立,對女兒道:『你千萬聽我的話!』又向我們道:『你們也千萬別理閒事!』說完,便衝出屋外,我忍不住也跟著出去,回頭一看,那個小姑娘和浣蓮也出來啦!

  「屋外站著的是一個紅面虯髯的老者,一見我跟著出來,翻起掉眼瞧了瞧,冷笑道:『你居然這樣不要臉,還找人助拳!』我急忙說道:『我只是過路的客人!』我知道這類的江湖仇鬥,若只是一人出面,那就必定是約好的單打獨鬥。外人若偶然撞上,也得避開。除非自問不敵的一方,預先邀好到親至近的師友,那才另當別論。怕也得讓正點(事主)先見了真章才能出手。我本該避開,但敵不住好奇心的吸引,仍然在遠遠的看他們怎樣較量。這時我忽然看見棧道下面,山腰處似有黑影移動。正注視間,那紅面老者大喝道:『就是有人助拳;我也不怕:』雙掌一錯,更不打話,就狠狠地向黑瘦老人打去,我站在十餘丈外,也聽見呼呼的掌聲。」

  稜未風對掌法劍法均有極深的造詣,聽傅青主說到兩位老前輩在劍閣千級棧道之上對掌,不禁心嚮往之。說道:「以桂天瀾的武功,居然有人敢登門挑戰,可惜我看不到這樣的對掌。」他頓了一頓,又對傅青主道:「我看你在劍閣碰別的黑瘦老人,九成是桂天瀾。他後來出手是不是以綿掌為主,便以鷹爪功夫,是的話,便準是他。」

  傅青主點了點頭道:「好,我就當黑瘦老人是桂天瀾吧,說起來容易記些。我剛才說到那紅面虯鬚的老者,見了桂天瀾就如發狂一樣,雙掌一錯便狠狠撲上。桂天瀾卻不動手,雙足一發勁,人便像飛箭一樣,射出兩三丈外,口裡盡嚷:『你慢點動手行不行?也得讓人把話說個清楚!』那紅面老者卻不理不睬,竟是如影陋形,步步進迫。桂大瀾退得幾退,已到了嶇壁的邊緣,再也不能往後退啦!那紅面老人雙掌齊發,向桂天瀾迎面推來。桂天瀾雙掌倏地一分,斜身七步,右掌橫擋,左掌一翻,向紅面老人腕下一鐐,同時店手駢指如朝,一探身,勢捷如用,雙指向紅面老人腰肋點去,紅面老人雙掌一封,按著左掌下劈,舉腿橫掃。」凌未風閉目靜聽,忽然說道:「紅面老人這招拆得不行。桂天讕用的是綿掌中孔雀抖翎的家數,中途未待變盡,又摻以點穴法。紅面老人這樣解法,只能化去對方掌力,避不開點穴。他那一腿只是虛招,以攻為守的,桂天瀾只要往斜身進步,紅面老人就完了。看來紅面老人來勢洶洶,說到真功夫,要比桂天瀾差一籌。


  傅青主道:「老弟掌法果是高明,桂天瀾往左斜身退步,手指已然點到紅面老人肋下。可是桂天瀾好像有意讓他似的,虛虛一戳,乘著紅面老人斜閃之際,自己卻猛地往右竄出,離開了峭壁邊緣。」凌未鳳道:「紅面老人輸了一招啦,該停手了?」

  傅青主道:「他才不停手呢!」我在月光下,看到他的紅面變紫,一個箭步又撲過來,好像拚命似的,他也真有點邪門,拳法展開,身似飛魚,步如流水,繞著掛天瀾身子滴溜溜亂轉,兩手忽拳忽掌,疾逾風輪,身法手法越來越訣,腳下走的卻是九宮八卦方位,絲毫不亂。」凌未風道:「他使的一定是九宮神行掌,這種掌法,暗藏八九七十二手點卸法,點是點穴,卸是卸骨。切斫點拿,裔正相生。正是同時對付內外兩家的上乘掌法。哎!這紅面老人不弱,他剛才輸的那招,大約是欺敵過甚。他的九宮神行掌,可是武當派鎮山的掌法呢!」

  傅青主道:「桂天瀾的功夫也俊極了,紅面老人身子滴溜溜地轉,他也隨著紅面老人轉,他發掌好像軟綿綿的,可是對方的凌厲掌法,都給他隨勢化解。」

  凌未風道:「這場對掌,一定好看極了。」冒浣蓮道:「可不是嗎?」這兩人身法,就宛如走馬燈一樣,倏左倏右,忽逆忽順,過了一陣,我看到月光底下,兩條黑影,聯成一圈,閃電般疾一轉,莫說分不出招數,連哪個是紅面老人,哪個是桂天瀾也分不清楚

  傅青主笑道:「他們出手是快極了,但細看之下還分得出強弱,紅面老人如怒獅搏擊,而桂天瀾則如靈鶴迴翔。紅面老人筒一招都是重手,凶狠極了,而桂天瀾卻閃避得恰到好處,有好幾招連我都看不清他是怎樣避開。按說,以他那樣的功力,敵人一擊不中,他就可以乘虛反擊,但奇怪得很,他卻又是老守不攻,甚至敵人明明有了破綻,他也是點到為止,我明明看到有一招,紅面老者用『牽緣手』左右夾擊,桂天瀾避過正面,反搶進去,只要一掌切下,紅面老人非受重傷不可,他卻使出花招,臨時變式,放過了機會。」凌未鳳道:「這樣非吃虧不可!紅面老人的功力、掌法僅稍遜於桂天瀾而已,他這一放鬆,很容易給對方反乘之機。」傅青主道:「可不是嗎?我看得緊張極了,恨不得想提醒他。再打了一陣,紅面老人忽然一腿飛起,踢桂天瀾肋下的穴道,桂天瀾在掌一兜十正正兜住對方的左足足跟,只要用力一送,立刻可以將敵人拋落懸崖,他將手腕一沉,大約是想將敵人按落地上,哪積壓緩得一緩,立刻給紅面老人施展鴛鴦連環腿,左足猛的向桂天瀾胸膛踢去,桂天瀾大叫一聲,雙掌一鬆,紅面老人已掠出數丈,一反身又是三枝駑箭,桂天瀾這時面色滲白,身法遲滯,避不了第三枝,竟給彎箭射中了小腹。」

  昌浣蓮緊張地接下去道:「那個小姑娘本來是站在我身旁的,這時突然衝了出去,右手一抖,一根長長的山籐向那人拋去,左手也打出三枚鋼鏢。那個紅面老人奇怪極了,一見這個小姑娘衝來,絲毫不避,反迎上前去說道:「壞人打死了,寶寶跟我走!」小姑娘猛然出手,他仍像毫無所覺似的緩緩走來,那可糟啦,他的雙足給山籐絆著,左肩也中了一縹!桂天瀾忽然大聲叫道:『竹君,別動手,他是你的爸爸!,紅面老人連聲慘笑,那個小姑娘,就如受了雷擊一樣,在月光下全身顫抖,這時我忽覺腦後風聲颯然、驀然間傅伯伯一掌就將我推出三丈開外,我回頭一看,只見四個穿黑衣的人;似飛鳥般撲了進來,有一個已衝近那個小姑娘了,紅面老人怒吼一聲,雙足一跳,山籐裂成幾段,橫飛出去,那個黑衣漢子手剛抓到小姑娘的肩頭,就被紅面老人一把抱住,倒在地上一滾,竟然一同從峭壁滾下去了!」

  凌未風聽得血脈偶張,「啊」了一聲道:「這個紅面老人竟然和敵人同歸於盡,可惜!」冒浣蓮不理凌未風打岔,往下說道:「那個小姑娘見紅面老人抱著一個黑衣漢子滾下懸崖,呆了一呆,驀然發狂一樣,飛奔向前,在懸崖邊踴身一躍,大叫一聲,也跳下去了,我跳出去救,已來不及!耳邊只聽得桂天瀾的慘叫聲,接著是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接著是傅伯伯大聲呼喚,叫我回來!哎呀!那小姑娘真是,那跳下懸崖之前的神情又真可怕!」冒浣蓮說時,面色慘白,聲音顫抖,屋子裡驀然像死一樣的沉寂,靜得聽見各人的心跳聲!

  過了一會,傅青主緩緩說道:「來的那四個黑衣漢子,都是清宮大內的高手。給紅面老人抱著滾下懸崖的那個我認得,綽號叫做「八臂哪叱』焦霸,以前是橫行江湖的大盜,清兵入關之後,他帶一幫流寇投效清軍,後來聽說做了大內侍衛,他的功夫絕不在我之下,我來不及說話,只好一掌將浣蓮推開。另三個黑衣侍衛,我不認得,但一看身法,都是一等高手。他們在劍閣上一現身,立刻就向桂天瀾奔去,我再也按捺不住,急忙拔劍飛身,搶在頭裡,替桂天瀾擋了一陣。」他停了一停,歎了口氣,說道:「幸虧那個武功最強的焦霸,給紅面老人抱著滾下絕壁,要不然,我們那晚,恐怕都會血濺荒山!」李思永憤然說道:「滿洲韃子也真狠,幾十年了都不肯放過先祖和張獻忠手下的知名之士,他們要斬草除根。桂天瀾也真是,先父曾幾次派人找他,如果他和我們大伙在一起,就沒有事啦,偏偏他卻要去『隱居』,這個時候國家都已不保,又怎容你做世外高人?」

  傅青主道:「我就是見那些衛士這麼狠,就豁出性命和他們拼啦!但那三個衛士,武功實在高強,我沒法全數攔住,結果還是給一個衝過去打桂天瀾,我給兩個衛士絆住,脫不了身,連分神看望也不可能。打了一會,聽見浣蓮高聲叫喊,我才知道那個去捉桂天瀾的衛士,已經給除掉了。

  冒浣蓮道:「我跑過去幫桂天瀾,卻反是他幫了我,那個衛士,手使一把紅毛刀,非常厲害。我的劍碰不上他,只給刀風一蕩就盪開啦!我也不管,展開小巧功夫,看他快要得手時。就從旁邊給他一劍。那桂天瀾的武功真是驚人,他面色已慘白如紙,身子也搖搖晃晃,他還是一手掩腹,單掌應戰,那個衛士刀光閃閃,只在他身邊打轉轉,還不敢真個逼近身去。大約是怕他的大力鷹爪的功夫,打了一會,那個衛士好像焦躁起來了,猛然一個旋身,『雲龍三現』,唰!唰!唰!一連三刀,向我刺來,大聲叫道:『先把你這個丫頭除去!』在他發出第二刀時,我的劍就給磕飛了!」

  冒浣蓮說到手中的青鋼創給黑衣衛士一刀磕飛時,李思永不由得喊出聲來。凌未風卻吐了口氣,閒閒地說道:「這黑衣衛士要槽了!」冒浣蓮驚奇道:「凌大俠,你怎的好像當場看見一樣!那黑衛士第一刀將我迫退兩步,第二刀將我的兵刃磕飛,第三刀馬上當頭劈下,我毫無辦法抵抗,只有閉目待死。不料就在此時,只聽得那衛士慘叫一聲,我睜眼一看:只見桂天瀾已一手將那個衛士抓起,那個衛士也真了得,驀地頭向後彎,反手向栓天瀾腰間一戳,桂天瀾怒吼一聲,把掩著小腹的手也伸了出來,以手一撕,立刻把那個衛士撕成兩片,血淋淋可怕極了,我嚇得全身癱軟,桂天瀾把那兩片血人拋下深谷,用手推了我一下,指一指傅伯伯這邊,好像叫我去幫手似的。我一看他,腹部血如泉湧,全身的衣服都染紅了。我急忙把頭巾撕下,給他包上,他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聲啦!但還是連連指著傅伯伯,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催我前去!」

  冒浣蓮說到這裡,才鬆了口氣,凌未風讚道:「好個大力鷹爪神功!敵人只要一分神,立刻就被他乘虛而入了,可惜他受了重傷在前,轉動不靈,得手之後,還是受了敵人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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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07:27:28 |只看該作者

第08回 恩怨難明 空山驚惡鬥 靈根未斷 一語酸迷茫(2)

  傅青主接著說道:「我和另外兩個衛士廝拼,正感吃力,忽聽得浣蓮大呼:『我們已打死一個了,』她也真精靈,遠遠地把鐵蓮子拚命打來,她知道我有雙袖接暗器的玩藝,不怕誤傷,那兩個衛士卻給鐵蓮子打得東躲西避,雖無法傷著他們,也夠他們受啦。那兩個衛士一迴避暗器,一面扭頭張望,大約是果然發現同伴不見了,齊聲驚呼,連道:『風緊!』我乘勢飛身撲去,用無極劍中的『展翼凌雲』絕招,一劍一個,全部了結!真想不到這兩個對手強敵,被我如此容易地刺掉!」

  傅青主停下來喝了一口茶,用手指敲石桌面,得得有聲,黯然說道:「敵人是全數打死了,可是桂天瀾也已奄奄一息。我急忙跑過去看他,只見他全身浴血。我用金創藥給他止了血,再用山邊的泉水給他揩抹乾淨,只見胸衣已破,胸膛上有個鞋印,想來就是給紅面老人連環腿踢傷的,紅面老人這腳真狠,可是桂天瀾居然能挺得這麼些時候,還能重傷之後掌斃敵人,功力的深厚真是我平生僅見!除了胸部的傷外,他的小腹也給駑箭穿了一個洞,連腸子也看得見啦。另外脅下還給黑衣衛士點中了『愈氣穴』。我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極力運功閉住穴道。我急忙給他解開,只是時間過久,解開了穴道,他也只能抖動,話已是說不出了,我抱他回轉屋內,再仔細檢視,我的醫術雖然自信並非庸手,可是到底不能真個起死回生,他傷得這樣重,精神氣力都耗盡,.這叫我如何能救。我望著他流淚,他卻忽然掙扎著用手指在地上用力地劃!抖抖索索地劃了一行大字,那行字是:『請到滇東五龍幫,有一個……」初寫時泥土紛飛,每個字都入土數分,後來越寫越慢,泥土上只能稀稀浮浮的看到一點字跡,尚未寫完,他就忽然斷了氣啦!」

  傅青主講完之後,聽眾黯然。良久,凌未風抬頭問道:「那麼這個黃衫少年又是怎樣來的?他和桂天瀾又有什麼關係?」

  傅青主道:「我也不知道呀!當時我連桂天瀾的姓名還不知道,他又寫得沒頭沒尾,不過我想這位武林俠隱,臨終時還殷殷以此為念,他今晚之事,一定是和五龍幫有關係的了。我若不替他辦到,他一定死不瞑目。」接著他又在燭光搖曳中說出第二個動人心魄的故事。

  原來傅青主和冒浣蓮人川,是當日群雄大鬧五台山之後,在武家莊中分派的(見第三回)。傅青主在桂天瀾死後第二日過了劍閣,一路南行,沿途見兵馬往來,他猜四川巡撫羅森一定已和吳三桂有了聯絡,因此調兵遣將,準備應變了。他依著韓志邦在武家莊給他的地址,找到了四川天地會的舵主,交代了一下,告訴他們吳三桂圖謀反清的事情,叫他們也準備應變,交代完畢,就自川入滇。行了二十多天,到了滇東,一路打聽,卻探不出五龍幫的所在,甚至五龍幫是一個什麼樣的幫會也不清楚。一日到了滇東的沾益,在離城百餘里的一個小村鎮,忽然見有十多個大漢,一個跟著一個,走進一間酒店。這十多個漢子,個個步履矯健,一看就知是江湖人物。傅青主好奇心起,也和冒浣蓮跟了進去。入到酒店,只見個人躺在地上,面如金紙,那些大漢圍著他,有人給他推血過宮,可是這人仍是昏昏迷迷的睡著,絲毫沒有起色。


  傅青主背著藥箱,本來就是江湖郎中打扮,他就不客氣地擠開了眾人上前看望。有一個漢子道:「你看什麼?他的傷不是你能醫的!」傅青主一看,就知道這人是受鐵沙掌傷了穴道,的確不是普通郎中所能醫治,就微笑道:「這傷我還能治,他受傷之後,到現在還未過二十四個時辰嘛!」此言一出,周圍的漢子都吃了一驚,急忙恭恭敬敬地請他醫治。他過去替那個受傷漢子推拿,一下子就解開了穴道,三五下就活了血脈,不過一會,那漢子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淤血,張口罵道:「我要踏平你這五龍幫小小的山寨!」傅青主聽了,不禁大喜,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找了這麼多天的五龍幫,竟然從這個漢子口中,說了出來。

  這個受傷的漢子悠悠醒轉,見眾弟兄,圍在身邊,又有一個陌生的老者給自己推拿,十分驚詫。傅青主笑道:「不妨事了,再將息兩天,包你行動如常。」眾人見他醫術如此精妙,又是驚奇,又是佩服。一個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好像是這夥人的大哥,走過來唱了個肥喏,說道:「多謝先生救了我的兄弟!敢問尊姓大名?」自懷中抓了一把金瓜子,遞過去道:「這一點東西,不敢言酬,只是聊表敬意而已。」傅青主微微一笑,推開了他的手道:「酬勞我是要的,只是不要金子!」那漢子愕然問道:「你要什麼?」」傅青主道:「我要的是『五龍幫』,請你告訴我五龍幫在什麼地方,你們和它有什麼過節?」

  此言一出,四周的十幾條大漢,都哄動起來,七嘴八舌地說道:「你問這個幹嘛?」「你和五龍幫有什麼關係?」「你是什麼人?」……為首的漢子怔了一怔,隨即壓著眾人道:「按說你救了我們的兄弟,我們應當告訴你。可是這事關係太大,我們得先知道你的來歷。」傅青主笑道:「我姓傅,賤字青主,和五龍幫也有點小小的過節。」為首的漢子「啊呀」一聲,叫了起來,拜將下去,說道:「你何不早說,原來大水沖到龍王廟,都是一家人。」說罷又對眾人說道:「傅先生就是你們總頭目常常提到的人,他是武林前輩,又是當今的神醫國手。我們總頭目幾次想派人向你問候,只是我們僻處邊陲,你老卻遠在江南,山河阻隔,不能如願,不料今日卻在此相見。」

  這為首的漢子自報姓名,姓張名青原,是李來亨手下一員將領,他還怕傅青主不明白,又說道:「我們的總頭目,就是李錦的養子,李闖王的孫子輩。」傅青主聽得他是李來亨的部下,說道:「我和你們的頭領神交已久,早就想拜謁他了。」

  當下張青原說出他們為什麼和五龍幫作對的事來,原來在李思永單身到昆明會見吳三桂之時,就佈置了人手。分批從吝蹌混入昆明,作為接應。他們就是取道滇東的一批,共有十八個人,由張青原率領。不料到了此地,不知怎的,給五龍幫知道了風聲,出頭阻梗,把張青原的副手蔣壯打傷,又將他們兩個兄弟擒去。

  張青原道:「這五龍幫原是一個小小的幫會,卻並不『安窯立櫃』(沒有固定地址),實際只是一幫劫掠商旅的游匪,最近一年,始躲到沾益的六樟山中,我們曾派人叫他們入伙,他們不願,我們也不勉強他們,不料這次他們如此大膽,居然敢截劫我們兄弟,事後我們也捉著了他們的一個人,追問口供,才知五龍幫一個月才給吳三桂收買,只是還未正式改編而已。」

  傅青主問道:「五龍幫的首領是什麼人?有多少幫匪?」張青原道:「五龍幫的首領倒有點『硬份』(本事之意)他們是滇南己故的老武師葛中龍的五個徒弟,據說葛中龍有五種絕技,他們各得一種。」

  傅青主好奇問道:「那五樣絕技。」張青原道:「葛中龍以鐵沙掌著名,除鐵沙掌外,他還有一種自創的武功,叫『地堂腿』。本來『滾地堂』這種功夫,一向是以拳為主,所以只有地堂拳而無地堂腿,但葛中龍這派卻是以腿為主,可算是另闢蹊徑,另外加上他擅長的兵刃三節棍,暗器蒺黎和拳法中的五行拳,便稱為葛門五絕!傅青主微微一笑道:「這五樣功夫地堂腿較新鮮外,其他也很平常嘛,哪能就稱為『五絕』?」張青原道:「以前的武師多喜歡標榜,他一個人能懂得這幾樣武功,也算難得了。」張青原停了一停,又繼續說道:「葛中龍的五個弟子以數字排行,叫做張一虎、李二豹、趙三麒、錢四麒和唐五熊,各得一門功夫,就以師父的名著標榜,稱為五龍幫,後來他們淪為匪幫,人數也不很多,大約只有四五百人。」


  傅青主看了看天色,問明了去六樟山的路,起立說道:「快天黑了,我們今夜就探它一探,明天才正式拜山,鬥一鬥這五龍。」臨走又留下一些藥給受傷的蔣壯,說道:「再食下這些藥,你明天就可以跟我們去斗五龍。」

  傅青主和冒浣蓮輕功絕頂,以前夜探五台山,在千萬禁衛軍的防衛下也來去自如,何況這小小的山寨。三更時分,他們摸到了六樟山的大寨之中,說是大寨,其實也很簡陋,茅草木片搭成的房子,東一排西一排,倚山形建築,既不整齊,也不相連,當中有一座青磚的屋子,大約是大寨的議事廳。傅冒二人趁著月黑風高,展開迅捷的身法,在茅屋上飛掠而過,一直撲到當中的青磚屋子,屋上有兩名巡邏,給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了啞穴和軟麻穴,動彈不得。他們探頭下望,只見屋中心坐著五個人,想必就是所謂「五龍」了。其中一人道:「擒了李賊所派的人,送給平西王是一項大功哩。」另一人道:「又聽說平西主要和李來亨商談。」原先說話的人道:「你聽這些謠言,平西王處處防著他們,就是商談也淡不出道理。」又一人道:「李來亨手下,兵多將眾,我們可得早早準備。」最老的一個道:「他們遠在邊區,我們明日拔寨便行,逕投昆明王府,他們哪追得及。」又一人道:「我就擔心他們突派高手來襲擊。」老者道:「反正是今晚和明早的事,就是他們交遊廣闊,一時也請不來許多高手。而且我們也有一個功夫絕頂的高手,怕什麼哩?」另一人問道:「這個活寶貝你哄得。我只說誰是壞人,叫他去殺,他就會去殺。」傅青主在房上聽了大為驚奇,怎的有功夫絕頂的高手,會像小孩子一樣聽人哄的?正思疑間,冒浣蓮不耐久伏,動了一下,忽然屋內有人喝道:「房上來的是哪一路朋友,深夜到來,有何指教?」

  屋子內的人出了聲,傅青主輕輕地碰了冒浣蓮一下,小聲說道:「你快去東面放火。」

  冒浣蓮一展身形,飛掠過幾間茅屋。傅青主藝高膽大,在簷頭一站,現出身來哈哈笑道:「我是個過路的,來訪朋友來了!」「五龍」中的老大張一虎怒道:「媽巴子的,訪朋友訪到我的大寨來了,你當我五龍幫是好欺負的嗎?」五人一齊搶將出來,唐五熊喝聲:「打!」兩手齊發,四顆毒蒺藜向傅青主兩邊射來。傅青主又是哈哈一笑,雙袖一捲,把四枚毒蒺藜完全捲去,黑夜之中,唐五熊看不出傅青主如何收去他的暗器,他見蒺藜飛去,落處無聲,十分驚駭。他想就是敵人雙手會按暗器,也不能同時接去四枚蒺藜,何況蒺藜有毒,根本就接不得,這可有點邪門,他不禁喊出聲道:「這是個硬漢子!」傅青主單足點著廈蹭,用個「金雞獨立」之勢,傭視下來,傲然說道:「是夠點子又怎麼樣?」李二豹大怒,一擺三節棍,飛身上屋,呼的一聲,朝傅青主下盤打來,傅青主知道三節棍是「逢硬即拐」,只要用兵器一隔,第一節就會垂下來,拐彎打到。他劍也不拔,李二豹一棍打來,他把雙手縮入袖內,大袖一舞,把三節棍捲個正著,大喝一聲:「下去!」把提著的左足用力一蹬,李二豹給踢得四腳朝天跌落地上,幾乎爬不起來,傅青主正在大笑,忽地又是一條黑影竄了上來,掌挾勁風,劈面打到。這人正是老大張一虎。」

  張一虎深得葛中龍鐵沙掌的真傳,掌可洞穿牛腹,他用足十成力量,志在必得。傅青主縮後半步,舉掌相迎,張一虎一掌打去,只覺如打著一團棉花,無處使力,傅青主輕輕用個「拿」字、訣,施展擒拿手,三指把他的脈門關寸扣住,運掌一揮,又把他摔到地上。

  老四錢四麒見幾個把兄,都遭挫折,火爆爆地衝了上來,五行拳疾如風,霎忽就打出了七八拳,傅青主暗道:「這小子倒比剛才那個強。」五行拳完全採取攻勢,傅青主又退了一步,用無極拳隨勢化解。無極拳善以柔克剛,不到十招,錢四麒攻勢已完全頓挫下來。

  這時寨內幫匪已聞警僕到。但冒浣蓮所放的火也已熊熊地燃燒起來。秋高氣爽,山風又烈,霎忽之間,一排茅草木片搭成的房屋就沒在火焰之中。幫匪又急急分人出去救火,頓時亂成一片。傅青主見是時候,喝道:「五龍亦不過如此,領教!領教!」大笑聲中,騰身便起,這時冒浣蓮也已在屋面現身,兩人匯合一起,在弓箭攢射中,飛身道出了大寨。那些近身的箭,全給傅青主雙袖拍落。

  傅青主退出大寨,走下山谷,一路笑「五龍」浪得虛名,忽然從山澗處傳來一聲怪笑,星光下忽見一條黑影直挺挺地向自己行來!

  傅青主大聲問道:「什麼人?」只見那人雙手掩面,像夢遊人一樣,渾然無覺地一直走來。傅青主待他走近,又陡然喝道:「你是誰?你啞的嗎?」那人撤下雙手,茫然反問道:「你是誰?你怎麼這樣凶呀?」傅青主驀然出手,使個擒拿手法,左臂一起,向他肋下一架,右壁斜穿,勢如卷瓦,捏著他的手腕便扭,那人左臂一沉一拂,右臂向後一頓,立刻化解,傅青主一翻掌,改為「撥雲見日」,乘勢打去,那人舉掌相巡,雙掌一抵,傅青主失聲叫道:「好功夫!」接連退出八七步去,那人也給傅青主的掌力,迫得踉踉蹌蹌,斜竄出丈許,才穩得住身形。


  傅青主這時已看清楚來人是個美少年,穿一件杏黃色衫子,很是瀟灑,只是在星光下看他面孔發白,眼神散亂。心念一動,正待再問,黃襯少年已發怒說道:「你是壞人嗎?一見面就亂動手打人。」傅青主邁前兩步,柔聲說道:「我們不是壞人,只是見你向這邊走來,以為你是五龍幫的。你是五龍幫的嗎?」少年道:「什麼叫五龍幫?」傅青主用手一指:「就是這個山寨裡的人。」少年道:「這個山寨嗎?啊,我曉得,我就是住在那裡的。那些人難道是壞人嗎?」傅青主道:「當然是壞人!黃衫少年搖搖頭道:「我不信。」傅青主道:「你知道什麼叫做壞人嗎?」少年道:「不大清楚,先打人的大約就是壞人。」傅青主笑道:「不對,比如你知道一個人是大惡人,你會先打他嗎?」少年點點頭道:「會!』傅青主道:「這就是了,這個山寨裡的人和清廷勾結,你知道什麼叫做『清廷』嗎?『清廷』就是滿州韃子的朝廷,專欺負我們漢人的。」黃衫少年雙眸閃閃,想了一會,說道:「清廷韃子?啊,好多年前,似乎有人常常對我說這個,是不錯,韃子是壞人?」

  冒浣蓮這時輕輕地走了上來,低聲說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你是誰了吧?」黃衫少年道,「我是誰?沒有人告訴我,我不知道?」聲調苦惱異常。冒浣蓮不禁道:「你的爸爸和媽媽呢?」少年一聽,突然全身顫抖,面色越發慘白,忽地啜泣起來。冒浣蓮見他像個小孩子似的,不覺用手撫一下他的頭髮,撫了之後,才想起對方是個英俊少年,面紅紅地縮手說道:「是我說話惱了你嗎?你別怪啊!」少年止淚抬頭,望著冒浣蓮溫柔的臉,忽然說道:「你很好,我好像有一個很親的人,也像你的樣子。」

  說話之間,忽見山上許多人下來,手舉著火把,大聲呼喊:「黃衫兒,黃衫兒,你在那裡?」少年應了一聲,對傅青主道:「他們來叫我了。」

  冒浣蓮星眸欲滴,悄聲說道:「你跟我們走吧!」黃衫少年從在聽人用這樣關懷的聲音說話,心頭一陣暖烘烘的,呆呆地看著冒浣蓮兩顆黑溜榴的眼珠,想了一想,行了一步,忽然又停下來道:「不成,我得弄清楚這山寨中的人確是壞人我才走。」黃衫少年舉手道別,扭轉身軀,飛鳥般地躍上山去。傅青主讚道:「這少年真好武功,只可惜患了心病!」冒浣蓮道:「這個病也真古怪,連自己的來歷都忘記了!伯伯,你為什麼又放他回去呢?」傅青主道:「這人準是受了絕大的刺激,或做了不能挽救的錯事,因此精神上有一種潛在的力量壓迫他忘記過去。這種病假若找不出病源,很難醫好,爾過他只是忘記「過去」卻沒有忘記『現在「你不所他說,他還要回去想一想,他還能夠想,就證明他靈根未斷。這樣的人,我們一點也不能強迫他,只能聽從他的意願。」

  傅冒二人在談論黃襯少年,黃衫少年這時果如傅青主所料,在苦苦思索過去。他只記得這三年來跟這山寨中人在一起的事,更遠的就記不得了,他依稀記得自己好像是在一個冬天的日子,躲在大雪覆蓋的山嶺上,昏昏迷迷,忽然給這群人發現,當時有兩個人持刀要殺他,他還能動禪,只一抖手,就用雪塊打了那兩個人的穴。後來那個叫做張一虎的人叫住了眾人,拿東西給他吃喝,就叫他跟隨他們走啦。至於為什麼躲在雪地上,卻又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好像殺過一個跟自己最親密的人,至於到底是什麼人,卻記不起來了。而每逢自己思索過去,一想到這些時,精神就非常不安,非常痛苦,怎樣也沒法想下去了。

  他又想起跟隨這些人奔跑,起初這些人盤問地的來歷,盤問不出,恫嚇他,他不理,那些人最初很失望,後來又很高興,到什麼地方,都安頓自己獨住一間房子,而且總有人陪著,叫自已不要到處亂走,只碰到有武功很好的人和他們作對,他們打不過時,才叫自己出來幫忙。但自己因為非常不願意殺人,也從未幫他們殺過人,只把來人打跑就算了。

  他又想起最近這些人是常常講起些什麼「清廷」和「招安」之類的說話,但見他來時又不講了,什麼是「清廷」,什麼叫「招安」,自己也懶得去想。今夜給這老人和少女點醒,才依稀又記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人常常叮囑自己要推翻清廷,驅逐韃子出去。那個人似乎也是自己一個很親的人。這樣一想,「清廷」當然是壞東西了,「招安」是什麼,自己不懂,但和清廷連在一起,大約也不會是什麼好字眼。

  不說黃衫少年這晚苦思不已,直到天明。且說傅冒二人深夜回到原來的酒店,只見黑壓壓的堆滿了一屋子人,有些人沒地方站,就在屋子外席地而坐。


  張青原見傅青主有點驚詫,笑道:「來的這許多兄弟,都是我們在這裡的人。」傅青主心想:沾益是一個荒涼的地方,他們能在指顧之間,糾集了這許多人,也真是難得。

  當下傅青主將夜探六樟山的情形,約略一說,大隊立刻起程,中午以前,便已趕到。只見樟山頂,寨門大開,「五龍」帶著數百幫匪,竟自迎了下來。傅青主張青原並肩而上,張青原展出「闖」字大旗(闖王死後,其部下仍以「闖」字旗為號),上前喝道:「我們與你五龍幫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你何故扣留我們兄弟?今日若然放出,萬事皆休,否則不待大軍到來,也可將你這小小的山寨,踏為平地。」

  「五龍」中的老大張一虎,見傅青主同來,倏然變色,聽了張青原的話,圓睜雙眼,大聲說道:「誰不知道你們是闖賊遺孽,你們嚇倒別人,嚇不倒我!」說罷又忿忿地橫睨傅青主一眼,狠狠說道:「你這老賊,欺我太甚!」把手一擺,唐五熊在背後一抖手便打出了三顆毒蒺藜,兩顆奔傅青主,一顆奔張青原,傅青主橫擅一躍,大袖展處,將奔張青原的一顆先拍落,再回過身來,雙掌向外一震,把兩顆毒蒺藜都震了下去,李二豹大叫一聲,急抖三節棍將反射回來的毒蒺藜打落。傅青主錯步晃肩,索性衝入對方陣中,雙袖飛舞,賽如兩條軟鞭,把「五龍」迫得手忙腳亂。

  這時張青原帶來的人,也和五龍幫幫匪混戰起來,幫匪雖人數較多,但張青原的人都是精選的壯士,越殺越勇,五龍幫已鎮不住陣腳眼看就要潰敗。

  就在此際,山腳下號角開鳴,又上來了一彪人馬。而「五龍」也連連大叫「黃衫兒!黃衫兒!」張青原正手執大刀,身先士卒,衝入陣中,忽見一個黃衫少年,兩手空空垂著頭一直走出,好像飯後散步,凝思冥想什麼事情似的,戰場上兵刃交響,會鼓齊鳴,他都似絲毫未覺,而五龍幫匪,一見他出來,就兩面分開。張青原大為詫異,不假思索,大斫刀揚空一閃就照黃衫少年頭顱劈將下來,不料英衫少年微微一閃,竟一下子就搶了進來,也不知他用什麼手法,只一照面張青原的大斫刀就給他搶去,黃衫少年隨手將刀拋落地上,叫道:「你不要這樣凶啊!」右手指扣住張青原脈門,左手握拳,便待打下。張青原也是李來亨手下一員勇士,不料轉瞬之間就給黃衫少年制住。張青原帶來的人,都不禁驚呼起來。正是:

  兩軍方激鬥,怪傑顯神功。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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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07:28:16 |只看該作者

第09回 撲朔迷離 耐心詳怪夢 尋幽探秘 無意會高人

  張青原正在驚慌,忽聽得一聲清脆的女子聲音:「你不要打,他是奸人!」黃衫少年微微一笑,放下拳頭,道聲「得罪」不理張青原,便迎將上去,張青原回頭一看,見是冒浣蓮持劍趕至。他弄得莫名其妙,吁了口氣,隨手打翻上來偷襲的幾個幫匪,搶過一桿大搶,再殺出來,看他們兩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山腳下那彪人馬,大約有三五百人,也殺了上來,打著「大清平西王」旗號,原來領這支兵馬的是吳三桂手下的一個大將,原駐霸益縣城,奉吳三桂命,代表王府來收編五龍幫的,這時吳三桂尚未正式舉事反清,所以旗幟上仍然有「大清」字眼,冒浣蓮指著那面旗說道:「你看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字?我沒有騙你呀!」黃衫少年瞧得分明。又見五龍幫已分出人迎上去,接著前面那個帶兵馬的官,打躬作揖,那帶兵官大聲呼喝,立刻指揮清兵,兜拿張青原的人。黃衫少年不禁勃然大怒。忽然飛步衝入陣中,五龍幫匪四散退讓。片刻之間,他已衝到那個帶兵官的面前。

  那帶兵官見五龍幫匪四下分開,一個少年怒目握拳,自陣中衝出,兵丁竟攔他不住,給他空手撲倒,又驚又怒,一提馬韁,斜刺衝出,黃衫少年迅疾如風,幾個起落,已攔在馬前,睜目猛喝,如綻春雷,那馬給他喝得前蹄踢起,人立起來,軍官急忙一按馬頭,將長矛一挺,在馬背上用力刺下。黃衫少年毫不退讓,一伸手就接著長矛,喝聲「你下來!」用力一扯,清軍軍官應聲落馬。附近一員副將捨命撲來。黃衫少年又是一聲大喝:「你回去!」左掌一揚,在敵人胸口上猛力一擊,那員副將給震得軀體騰空,手中朴刀也脫手飛出。

  黃衫少年按著清兵統領,搶過朴刀,喀嚓一聲,將頭割下。清兵和幫匪都給嚇呆了,沒人再敢攔阻,黃衫少年縱橫戰陣之中,竟然如入無人之境。」

  五龍幫五個首領起初聽得黃衫少年聲音,喜形於色。心想:援軍已然趕到,黃衫少年又來,敵人再厲害也不怕了。過了一會,在後面用毒蒺藜助陣的唐五熊,見黃衫少年提著一顆人頭,怒沖衝跑回,大喜叫道:「黃衫兒來啦!」李二豹急忙喊道:「黃衫兒,你快過來,對面這個老的是壞人!」黃衫少年右手一揚,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飛入陣中,撲的一聲,正打在李二豹面上。

  黃衫少年擲出人頭,凝身怒道:「你才是壞人!」李二豹驟出不意,給人頭擲中,三節棍打出已不成章法。傅青主趁勢搶進。長袖一捲,三節棍呼的一聲給拋了出去。錢四麒從右面一拳搗來,傅青主更不回頭,雙袖向後一拍,使出「流雲飛袖」中的「反手擒羊」絕招,只一拍就將錢四麒拍倒地上,同時他右腳也已飛踢出去,將李二豹踢出三丈開外,登時斃命。


  「五龍」已去二龍,陣勢頓時瓦解。以「五龍」之力尚敵不住傅青主,何況只餘「三龍」?連逃也逃不了。趙三麒雙手支地,全靠兩腿發招,時間一久,已自覺累,這時正待翻轉身來,給傅青主覷個正著,起腿橫掃過去,喝道:「叫你也嘗嘗地堂腿滋味!」趙三麒兩腳朝天,尚未翻轉,給傅青主一腿掃去,兩腳齊根截斷,頓時變成了個血葫蘆,在地上團團亂滾。

  唐五熊發出最後三枚蒺藜,掩護退卻。傅青主把袖一捲,露出雙手,他練過「鐵揩禪」功夫,不怕蒺藜刺,皮膚不破損,有轟也無妨。只一捉,便捉住了兩枚蒺藜,哈哈大笑道:「你也接接它玩玩。」雙手一拋,將兩枚毒蒺藜反打出去。第一枚與唐五熊打來的第三枚撞個正著,雙雙跌落,第二枚逕取唐五熊上盤,其疾如飛,唐五熊雖然是使毒蒺藜的能手,卻躲不開自己暗器。給蒺藜在肩頭穿了一個大洞,慘叫一聲,又是翻身倒地。

  張一虎見勢頭不好,連忙逃跑。黃衫少年冷冰冰地攔在他的面前,張一虎急道:「你趕快幫我呀,我養了你這麼多年。」黃衫少年面無表情,搖了搖頭。張一虎往左一竄,腳未落地,黃衫少年身形微動,已自站在他的面前;張一虎再向右一竄,仍是腳未落地,又見黃衫少年冷冰冰地站在他的面前。張一虎發起急來,猛的雙掌擊出,用足十成力量,向黃衫少年打去,他練就的是鐵沙掌功夫,這一擊力量何止千斤,黃衫少年舉臂一擋,叫道:「你真的要打?」手臂一振,張一虎就似打在鐵石上一樣,竟給反彈出去。傅青主剛好趕上,一手撈著,順勢就點了他的軟麻穴。

  這時「五龍」已四死一傷,清軍軍官也給黃衫少年宰掉,清軍和幫匪那裡禁得住張青原等一幫人衝殺,滿山奔逃,張青原等也不窮追,片刻之間,他們已逃得乾乾淨淨。

  黃衫少年這時雙手背在後面,自顧自的低頭漫步,冒浣蓮從後趕上,和他並肩而行,咽喝細語,好像是安慰他一樣,黃衫少年抬起頭來,眺望遠方,虎目蘊淚,忽然又咧嘴傻笑,對冒浣蓮低聲說道:「你真好,我聽你的話!」

  傅青主瞧了一下,若有所感,不再理會他們,逕自將張一虎放在地上,說道:「現在,我問你話,你若據實回答,我可以饒你一死。」張上虎喜出望外,道:「請說。」傅青主道:「在劍閣棧道的絕頂,住有一個黑瘦老人,你可知道他是誰?」張一虎詫然答道:「我連劍閣都沒有到過!」傅青主喝道:「你這廝說的可是真話?」張一虎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傅青主伸手在他背後一拍,用分筋錯骨之活,弄得張一虎慘叫起來。這分筋錯骨的手法,比什麼酷刑拷打都厲害,受的人全身筋骨似欲寸寸碎裂,煞是難挨。張一虎叫道:「你叫我說什麼?我實在不知道。」傅青主見他身受劇痛,尚說不知,又想以他的本事,就是走上黑瘦老人住處,恐怕也難辦到。看來他確實不知黑瘦老人其人。但何以黑瘦老人臨死,卻殷殷以五龍幫為念,叫自己替他在五龍幫內找一個人,這人又究竟是誰?莫非就是黃衫少年。他又一掌打在張一虎肩頭上,再喝問道:「這黃衫少年又是哪裡來的?」一掌打下,張一虎忽然「哇」的一聲,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他為了怕受折磨,竟自咬斷舌尖死了。

  這時張青原等已聚攏了來,向傅青主道謝。問道:「傅老前輩可願和我們到昆明去。」傅青主想五龍幫之事既查不出來。到昆明去也可順便訪訪凌未風和劉郁芳,而且還可以有助於李來亨,當下慨然答應。

  就這樣,傅青主、冒浣蓮和黃衫少年都和張青原等一班人到了昆明,一到達,立刻就給一件意外的事情驚駭住了。

  張青原等一到昆明,找著了李思永預先埋伏在昆明的人,這才知道事情已發生了變化。


  李思永初到昆明那幾天,遊山玩水,和他們暗中還保持著聯絡。自第四天起,便音訊沓然。十多天後在王府中「臥底」的人才探出,李思永和另外一個面帶刀痕的男子,已經被困在王府之中了,張青原等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欲偷襲王府,勢所不能;欲飛騎調兵,又是關山阻隔。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又過了幾天,王府中人傳出消息,吳三桂最寵愛的孫子吳世播得了怪症,半身麻痺,不能起床,徵聘各地名醫,都束手無策。傅青主一聽,就背起藥囊,逕自投到平西王府應聘。

  王府的管門,起先還不許他進內,傅青主索性自報姓名,把他嚇了一跳。傅青主醫名滿全國,真是誰個不如,哪個不曉,吳三桂也久聞其名,只是不知他除了是個名醫,還是個武林俠隱。當下即刻延見,待為上賓,傅青主自稱是仰慕滇中山水,所以不遠干裡來作壯游。適逢王府徵聘名醫,特來應試。

  以傅青主的神醫妙技,自然是藥到病除,服了一劑,吳世播身子就能轉動,五天之後,便如常人,吳三桂敬如天人,而傅青主又曲意奉承,因此不久就可以在王府自由走動。這時適逢保柱被凌未風挾著,同陷水牢,過了多天,看守的人報說,水牢裡的人似乎已病了。吳三桂想要挾李思永結盟,自然不想他死,何況還有自己的愛將保柱在內。若請第二位名醫去看,又恐防洩漏機密,想來想去,只有傅青主適合,他既是國手,又是異鄉人,即算知道機關,也無大礙。

  就這樣,傅青主藉行醫為名,救出了李思永和凌未風等人,而且透過王府中臥底的人,預先約好黃衫少年和冒浣蓮接應,把平西王府鬧得不亦樂乎。

  書接前文,傅青主和冒浣蓮將前因後果,細細道來,剪燭清談,曙光欲露,談完之後,黃衫少年還是熟睡未醒。李思永先謝過傅青主相救之恩,再指著黃衫少年道:「此人身世,必有隱秘,可惜他一身武功,卻得了如此怪瘴。當今用人之際,傅老前輩和冒姑娘可得把他醫好才行。」傅青主笑道:「我也多謝李公子,李公子和凌大俠都已證實那黑瘦老人名叫桂天瀾,只要知道這個老人姓桂,黃衫少年便有法子醫了!」李思永詫然問道:「這是怎麼個說法?」冒浣蓮盈盈一笑道:「你不見他昨晚經過桂花樹下,神情突感不安嗎?後來吃桂花做的蜜餞,又突然發怒,將蜜餞掃落地上嗎?」

  傅青主拍掌笑道:「好姑娘,你越來越行了,我這點本領都快要給你掏去了!」說罷站了起來,捻了一張紙條,在黃衫少年鼻孔,撩了兩撩。

  黃衫少年輕輕地「晤」了一聲,手腳顫動,傅青主對冒浣蓮笑道:「我們都出去,現在要看看姑娘的醫術了!」


  黃衫少年動了幾下,忽然直跳起來,叫道:「老虎!老虎!」冒浣蓮盈盈走過,柔聲叫道:「別怕,我在這兒。你發了什麼惡夢?」黃衫少年用手輕拍頭顱,睜大眼睛,四圍一看,看見自己的兩把長劍,墮在地上,驚駭地問道:「我真的和人打架了嗎?我殺了人沒有?」冒浣蓮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你從樓上走下來,在這裡睡了一覺。」

  黃衫少年定了定神,屋內燈光搖曳,屋外夜風低嘯,冒浣蓮盈盈地站在燭旁,一雙如秋水的眼睛盯著自己。他又困惑地用手搔了搔頭,問道:「這是不是夢?」冒浣蓮笑道:「當然不是,不信你咬咬手指。」黃衫少年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冒浣蓮道:「我來告訴你你是誰!」

  黃衫少年驟吃一驚,攤開兩手叫道:「請說!」冒浣蓮道:「你先把你做的惡夢告訴我,然後我才告訴你!」黃衫少年想了一想道:「好,我先告訴你。」

  他說:「夢中我在一個大山中,山中有一棵桂樹。」說到桂樹,他面色蒼白,歇了一下,再往下道:「樹下有兩隻綿羊,一老一幼。突然間空中飛來了一隻老虎,這老虎有翹膀的。這老虎很和善,和校亨羊玩起來啦。後來不知怎的,那老綿羊和它打架,老綿羊的角把老虎觸得直退,那老虎飛了起來,張開大口就咬,樣子非常可怕。我一顆石頭打過去,把老虎的翅膀打斷,兩隻綿羊嘩暉大叫。後來一陣狂風吹過,把桂樹吹折,樹幹正正打中我的鼻樑,我就醒了!」

  冒浣蓮一面聽一面想,聽完之後,眼睛一亮,說道:「聽著,我現在告訴你,你是不是懷疑自己以前殺過一個很親的人,但卻想不起這人是誰?」黃衫少年全身戰抖,點了點頭。冒浣蓮道:「你不敢想,因為這人是你的父親,你以為你自己殺了父親。」

  黃衫少年一聽之後,面色大變,伸開大手,朝冒浣蓮當頭抓下,冒浣蓮凝立不動,鎮定地看著他,黃衫少年的手已觸著冒浣蓮頭上秀髮,以他的功夫,只要往下一抓,十個冒浣蓮也不能再活。

  冒浣蓮微微笑著,定著眼睛看他,黃衫少年躊躇一下。冒浣蓮緩緩說道:「但你並沒有殺死自己的父親!你趕快放手,別弄亂了我的頭髮,你再不放,我要生氣了。」

  黃衫少年吁了口氣,突然像鬥敗的公雞似的,頹然倒在地上,掩面啜泣。冒浣蓮理好秀髮,讓他哭了一會,這才過去將手搭在他肩上,輕輕說道:「你起來,你想起了自己是誰嗎?」黃衫少年隨著冒浣蓮的聲音站起,說道:「還是想不起!我只是記起了我真的殺死了父親呀!」冒浣蓮悅道:「我說你沒殺死就是沒殺死,你不信我的話?好,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冒浣蓮坐了下來,在桌上取過紙筆,吮墨揮毫,不過片刻,便畫成了一幅絕妙的山水畫。畫的是劍閣棧道絕頂處的景象,棧道之旁,有一奇峰突出,底下是兩峰夾峙的幽谷,畫完之後,擲筆一笑,對黃衫少年道:「你看看,這地方你可熟悉?」


  黃衫少年「咦」了一聲,凝神說道:「著地方真熟,我好像在這屋靠近右邊的松樹,不是在兩顆松樹的中間。」冒浣蓮道:「你對了,這地方你比我熟,我故意畫錯一點點,你都看得出來。」

  黃衫少年這時也坐了下來,支頭默坐。冒浣蓮也不理他,再在茅屋前面畫了一個黑瘦老人和一個紅面老人,冒浣蓮是一代才子冒辟疆之女,丹青妙筆,得自家傳,畫起來神似得很。畫成之後,推了黃衫少年一把,叫道:「你再睜開眼睛看看,哪一個是你的父親?」

  黃衫少年睜大眼睛,只一看便跳了起來,冒浣蓮叫道:「你靜靜,不要發慌!」黃衫少佯面色大變,在這幅畫側站著,動也不動,他們是在大鬧平西王府之後,和李思永等人分手的。李思永估計吳三桂的反清,就將發動,因此在脫險之後的第二天,就率眾返回防地。傅青主、劉郁芳等也接受了李思永的邀請,到他軍中暫住。傅青主臨行前,悄悄將冒浣蓮拉過一邊,對她說道:「自你父親死後!多年來我和你相依為命,情如父女,但父女也不能一世相依。黃衫少年如未雕的璞玉,一旦恢復靈智,必將大露光芒。而且這人雖然在迷失記憶之中,心地也表現得極為純厚。你好生照顧他吧!」他還指點了冒浣蓮幾個關於醫治精神失常的法子,兩人這才烯噓道別。劉郁芳也悄悄地和凌未風道別,說道:「如果你幫助浣蓮姑娘,醫好了黃衫少年之後,就趕快回來。我但願有一天能和你到錢塘江看潮!也看看波濤衝去的往事。」凌未風怔了一怔,隨即說道:「我並沒有像黃衫少年那樣失掉記憶,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劉郁芳兩眼潮濕,不再言語,便即道別。

  凌未風和冒澆蓮都是一樣的和自己平生最親愛的人小別。可是冒浣蓮離開了傅青主之後,和黃衫少年一道,卻是神來飛揚,越來越像個成熟的少女了。愛情的光輝,消滅了她身世的陰影。凌未風內心卻仍是非常沉鬱,以前在王府水牢之中,他幾乎就要說出他是誰,在此次臨別之時,也幾乎要對劉郁芳承認往事。然而他按捺住了,他喜愛自己倔強的性格,而此刻,卻又有點憎恨自己倔強的性格了。

  一路上,他總是跟在冒浣蓮和黃衫少年後面,看他倆並肩而行,心中暗笑,自己所擔當的真是個最奇怪的差使。傅青主和李思永是恐怕黃衫少年迷失理性,或者突然半夜夢遊,會傷害了冒浣蓮。所以要借重他的武功,以防萬一。但現在看他們兩人親熱的樣子,凌未風心想,就是黃衫少年再迷失理性,全世界的人都不認識了,他還是會聽冒浣蓮的活的。而事實上,一路行來黃衫少年也是一天比一天清醒,並沒有鬧過什麼意外。

  這天黃昏時分,他們到了劍閣之顛。黃衫少年雙目炯炯發光,披荊覓路,很快就找到了那兩株虯松交覆下的茅屋,他衝進屋內,屋內已空無一人,他撫弄著屋內剩下的東西,一幾一凳,一弓一箭,好像對這些東西都充滿了感情。忽然間他嚎陶大哭起來,跑出屋外,指著下面的幽谷道:「我就是在這裡殺死找的親人的。我在這間茅屋裡長大,那個黑瘦老人教我武功,他起初是我的父親,後來忽然又不是了。蓮姐姐,如今我回到故居了,我的親人卻在哪兒?你趕快給我找出來吧!」

  冒浣蓮以為他到了生長的地方,就會完全清醒,那料還是這個樣子,正在躊躇,忽然凌未風走了上來,向幽谷一指……。

  幽谷遠處,有星星渴火,不是目力極好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凌未風心想既有渴火,便當有人家,他站在峭壁邊緣,俯視黑黝黝的深谷,腦子裡突然閃過自己和楚昭南在雲崗惡鬥的一幕,兩人也曾滾了峭壁,但卻都沒有斃命。劍閣棧道雖比雲崗峻險得多,但若武功極好的人,又假使有人接應的話,滾下去也未必斃命。


  他心念一動,回頭看黃衫少年還是呆呆哭泣,神志迷糊。他對冒浣蓮招呼一聲道:「你伴著他,我下去看看。」雙臂一振,向幽谷下面躍去。

  凌未風施展絕頂輕功,在躍下之時,已看準山腰突出的一塊岩石,足尖一點,換勢再躍,忽落在第二塊石上,似這樣,連換了十幾次身形,才腳踏實地,到了谷底。

  幽谷下怪石磷憫,凹凸不平。凌未風點燃了火折子,四圍察看,並無異狀,正待向爝火所在走去,猛然間,一股銳風,斜刺撲來。凌未風慣經大敵,輕輕一躍,就避開了來襲的暗器,但手上的火折卻給來人打熄。

  凌未風大吃一驚,將火折拂在地下,說時遲,那時快,又是銳風斜吹,帶著嘯聲,勁而且銳,凌未風聽風辨器,腰肢一扭,一枚暗器,貼著身旁,倏然穿過,凌未風回身借勢,一掌劈出,將第二枚暗器打落,再伸手向上一撈,把第三枚暗器,接在手中。

  這二枚暗器打的都是凌未風致命穴道,在黑夜之中認穴奇準,凌未風雙指一捻,只覺接著的暗器,形狀甚小,內部中空有如耳環。凌未風喝道:「來者何人?昏夜之中,偷襲暗算,這豈是好漢所為?」

  一個低沉陰惻的聲音遠遠接著道:「你們這些賊子,昏夜之中,無恥傷人,還敢和我喊話,講道義、論規矩,呸!你再接三枚。」話聲未了,又是三枚暗器,聯翩飛來,凌未風仍用聽風辨器之術躲避,不料這次來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竟是後發的先到,而且其聲在左,忽的奔右,凌未風上了大當,只避過一枚,其他兩枚都打中了穴道。

  深林茂草之中,一個黑衣婦人長身而出,她以為凌未風給打中穴道,厲聲罵道:「小賊,叫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那知話聲未了,凌未風已是在她面前現出身形,三枝獨門暗器亦已電射而出,喝道:「叫你這賊婆也嘗嘗我天山神芒的厲害!」

  那老婦人猛見三道烏餘光芒,劈面掃來,身子一搖,手中劍疾的向前一蕩,只聽得「嗖」的一聲,火星飛濺,她順勢右足撐地,左足蹬空,頭向後仰,想用「鐵板橋」身法閃過第二枝神芒。不料凌未風的手法也怪異之極,第一枝神芒飛來尚無異狀,第二枝速度稍緩,剛到頭上時,第三枝電也似的追上,兩枝一撞,斜飛出去,老婦人施展驚人武功,半身懸空,頭顱一旋,單足仍點地面,身子已轉了一個大圈,方位立變。饒是如此,還是給第三枝神芒,飛掠而過,打飛了頭上的包巾,露出滿頭白髮!

  老婦人站了起來,心裡說聲「好險!」再一看劍尖已給第一支神芒打缺了一個小口。她平生從未遇到如此強敵,又疑來的乃是仇家,身子平空飛掠,如怪鳥一般,朝凌未風撲去,用的是五禽劍法,凌空下擊,厲害異常!


  凌未風倒提青鋒,向後一縱,身子落地,未及回眸,只覺金刃劈風之聲已到背後,他反手一劍,電光石火之間,與對方的劍碰個正著,兩人都覺得劍尖嗡嗡作響,劍身顫動不休!凌未風心想,可惜我的游龍劍已換給了劉郁芳,要不然準能將她的兵刃截斷;老婦人心想,可惜我的五禽劍法擊下時未加變化,否則準能叫這小子掛綵。

  凌未風橫劍回身,急忙喝道:「先別動手,你是何人?」老婦人「呸」了一聲,毫不理會,唰!唰!唰一連幾劍,劍劍直指要害,凌未風怒道:「我看在你是個老婆婆份上,讓你幾分,你以為我怕你不成!」老婦人道:「誰要你讓?」手中劍忽左忽右,竟如疾風暴雨,將凌未風罩在劍光之下。

  凌未風身軀一搖,手中劍如風飄落葉,倒捲而上。他認得老婦人的五禽劍法,五禽劍法是劍劍取勢,從上空劈刺下來,總之要使自己的劍壓在敵人的劍上,若敵人要爭取位置,則必被乘虛而入,凌未風劍法則剛好相反,劍倒捲上去,自下而上,尋擊敵人中路,而每發一劍,都是天山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天山劍法本是集各家劍法之長,不拘一格,他使出這路專制五禽劍法的招數,卻仍兼有其他劍法之長,端的厲害無比。

  但老婦人功力深厚,劍法雖稍遜一籌,凌未風迫切間也不能取勝,兩人攻守劈擋,霎忽間拆了一百來招,凌未風剛剛化去敵人先手攻勢,正想轉入反攻。忽然間,只見山上兩個黑影下來。一個銀鈴似的聲音遠遠喊道:「凌大俠,你和誰打呀?」

  凌未風叫道:「浣蓮姑娘,你們也來了嗎?這裡有一個瘋婆子,很是扎手,你們先別下來,待我和她鬥完再說。」他是恐老婆婆武功精強,暗器厲害,怕冒浣蓮撞上,會吃了虧。

  凌未風說話之間被老婆婆連攻了十幾招,險象環生。老婆婆忽的一翻右腕,「旋風掃葉」,改變凌空下擊的戰法、一劍壓下,順勢便貼地往凌未風右足內踝掃來,這記險招,狠辣之極,凌未風迫得回劍防守。老婆婆明是進攻實是走勢,凌未風回劍一擋,她已拔身而起,縱出數丈開外,憤然說道:「你們這班賊子,我們與你們何冤何仇,幾次三番前來纏繞?你想群毆,我們也有人奉陪。有膽的你追來!」

  凌未風聽話裡有聲,飛身追上,大聲叫道:「老婆婆,我們不是壞人,你把話說清楚!」這時黃杉少年也已自山腳行來,大聲叫道:「誰在說話?誰在說話,我來了啊!」老婦人回身舉劍,凌未風以為她又發辣招,一劍刺去,不料老婦人竟似呆了一般,只舉劍平擋胸前,竟然不知轉動,凌未風急急將劍掣回,只聽得老婦人喊道:「是你嗎?我的兒啊!」

  冒浣蓮本來是和黃衫少年在劍閣之巔徘徊,她見凌未風下去之後,久久不見回音,便拉黃衫少衫下去。可是她沒有凌未風的功力,靠黃衫少年的扶待,也只能運用峭壁換掌的功夫,一路爬下,不能像凌未風那樣,逕以絕頂輕功,片刻爬至谷底。黃衫少年剛和冒浣蓮並肩行入幽谷,忽聽得老婦人大叫「兒啊」全身顫慄,驀然掙脫冒浣蓮的手,飛奔上去,凌未風身軀一閃,黃衫少年整個身子撲去,哭道:「你怎麼去了這麼多年,也不想念我們嗎?」


  母子相逢,恍如隔世,良久,良久,黃衫少年才站了起來,冒浣蓮已在他的身邊,含淚微笑。黃衫少年忽然道:「這位是冒浣蓮姑娘,媽媽,你看她多好!」老婦人執著冒浣蓮的手,問道:「姑娘,是你陪他來的,多謝你了。」浣蓮道:「伯母,他已清醒了!你帶他去。」黃衫少年道:「是啊!你帶我去見父親,你們也同去!啊,媽媽,那個紅面老人是我的父親嗎?我那天沒有殺死他嗎?」老婦人顫聲急道:「沒有#夯有!你先見著他再說。」

  「啊!上天作弄得我們好苦啊!」她掩著面,眼淚籟籟的直滴出來。

  冒浣蓮彎腰將她的劍拾起,遞過去道:「伯母,你的劍!」老婦人霍然醒起,收淚說道:「是啊,我是該帶你們去了,只怕賊子又來了呢!」

  凌未風以尊長之禮見過老婆婆,連聲賠罪。老婆婆拍拍凌未風的肩膊道:「啊!你們是一同來的,我失眼了。你的劍法真好,今晚再幫我們一個忙吧!」

  凌未風道:「伯母,有事小輩服其勞,只管差遣好了。」老婆婆指了指黃衫少年道:「他爸爸受了重傷,我在這裡服侍他,已三個多月了。這地方極其隱秘,不知怎的,最近竟常有生人到訪,我曾以金環暗器,嚇退過幾個人,我一出手,這些人就飄然遠去,也不知是友是敵。山谷中卻常常發現符號標記。」凌未風道:「伯母剛才所說的賊子,就是指這些人嗎?」老婆婆搖搖頭道:「不是,這些人好像不是一批的,每次發現的都是一兩位好手。也不像是白道的鷹犬。」凌未風道:「那麼賊子是另外一批人嗎?」老婆婆接著說道:「前昨兩晚就不同了,竟然發現了清宮衛士光臨荒谷!」冒浣蓮道:「清宮衛士?哦,他們或者以為桂老前輩未死,再來到訪,或者是訪尋當日他們的四個同伴。」

  老婆婆聽冒浣蓮提起「桂老前輩」,白髮飄動,滿面悲苦之容,哽咽說道:「他和那四個清宮衛士都已埋骨此地了!」說罷默然不語,黃衫少年這時忽然哭喊起來,說道:「我記起來了,桂、桂……」老婆婆搶著說道:「他是你的養父。」黃衫少年呆了一呆,兩眼發青,直望著老婆婆,正是:甘年如一夢,身世最離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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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07:29:55 |只看該作者

第10回 叱吒深山 黃衣藏隱秘 縱橫雙劍 幽谷會群豪(1)

  老婆婆用袖子替黃衫少年抹了眼淚,說道:「這些事情,等下讓你父親和你說。」頓了一頓,回頭對凌未風道:「前昨兩晚,有幾個清宮衛士竟自尋到我們石屋,第一晚,我和他父親的徒弟,合力驅退。第二晚他們又來,竹君一個不小心,給他們用甩手箭傷了左臂,幸好只是輕傷。哦,忘記告訴你,竹君就是他的妹妹。」冒浣蓮道:「我認得令嬡,她長得很美。」老婆婆拍拍腦袋說道:「我老糊塗了,剛才姑娘談起當日之事,我就該想到。當日我雖然不在劍閣,但聽竹君說起,有一位儒冠老者和一位少女當晚投宿,拔刀助戰,把那幾個衛士殺死,那少女想必就是姑娘了!」冒浣蓮點了點頭,說道:「那儒冠老者是我的伯父傅青主。」老婆婆詫然道:「啊,原來是當今國手傅老先生,江湖上群豪敬仰的『大極劍』傅青主,當晚若不是你們,他的養父說不定要受許多凌辱才能死去。」

  一行人邊走邊說,惕火已越來越現。猛然間,老婆婆飛身一掠,說道:「賊子果然又來了!」凌未風緊跟著轉過一個亂石斜坡,耳邊已聽見叱吒之聲,放眼看去,只見一個魁梧的黑影和兩個衛士鬥得非常吃力,凌未風大喝一聲,兩枝神芒搶在老婦人的金環之前,飛射出去,前面兩聲慘叫,一個衛士拔步飛逃,老婆婆金環出手,已自打他不著。

  老婆婆當先奔到,只見一個衛士屍橫地下,想是被神芒打死的,那魁梧漢子一把拉住老婆婆說道:「師娘,趕快回去看看師父。」

  眾人隨著那魁梧漢子走進石屋,只貝屋當中放著一張床,床的周圍豎立著個多根柏木樁,當著正中的三根柏木樁已連根折斷。床上睡著一個紅面老人,床邊有一個少女持劍守衛,石屋中還躺著一個清宮衛士的屍體。

  老婆婆一進去就問道:「不妨事?」少女道:「哎,不妨事,爸爸把這個賊子一腳踢死了!」這時黃衫少年也已衝入,少女一見,驚喜交集!拖著黃衫少年的手,大叫「哥哥!」黃衫少年應了一聲,便隱開她的手,旋風般的向床上撲去,一把抱著紅面老人,哭喊道:「爸爸,你沒有死嗎?」

  紅面老人剛才用力過度,小睡養神,這時一聽叫聲,倏的張開雙眼,大聲說道:「誰打得死我啊!啊……怎麼是你回來了!」他雙目放光,驀然跳起,跌坐床上,昏迷過去。老婆婆大驚失色,冒浣蓮已槍在前頭,張眼一瞧,將脈一撫,朗聲說道:「伯母,他很快就會醒來,你們不要哭喊,他這是過於激動所致,並不礙事。」


  那持劍少女這時已放好寶劍,拉著冒浣蓮的手謝道:「姐姐,還記得我嗎?多謝你兩次援救我們。」冒浣蓮道:「客氣話不必多說了,看樣子,老伯是半身不遂,剛才又曾與敵人激鬥,是嗎?」少女指一指地上的屍體說道:「也沒有怎樣激鬥,這個賊人向他撲去。在柏木樁前阻了一阻,我的爸爸手肘支床,撲地騰起一腳,一連掃斷了三根柏木樁,賊人也給震倒地上,死了。」凌未風心中暗道:「這老人的下盤武功真高,怪不得桂天瀾當日傷在他的腿下。

  大約過了一盞茶時刻,紅面老人果然悠悠醒轉,攬著黃衫少年癡癡看著,屋中的人屏息呼吸,冒浣蓮眼角含有晶瑩的淚珠。良久,良久,黃衫少年低聲說道:「爸爸,你告訴我我的來歷吧!」

  紅面老人面色倏地轉蒼白,招了招手,說道:「你媽媽先講,她道漏的地方我再說。」老婆婆顫巍巍地扶著黃衫少年,說道:「你的名字叫石仲明……」紅面老人忽然搶著道:「應該叫桂仲明。」老婆婆圓睜雙眼,紅面老人道:「我是要他念著他的養父。」老婆婆吁了口氣,平靜下來,這才接著說道:「你的爸爸叫石天成,他和桂天瀾都是你外祖的徒弟。桂天瀾是師兄,他是師弟,你的外租是五十年前的川中大俠葉雲蓀,我是他唯一的女兒。

  「你外祖膝下無兒,把他們兩人都看作兒子一般,我和他們同時習武,更沒有什麼避忌。他們兩師兄弟十分要好,只是天成脾氣暴躁,天瀾卻極沉靜。我對他們都像兄弟一般,但天成直率,雖然暴躁,卻和我更合得來。

  過了多年,我們三人都長成人了,一天你外祖父悄悄問我:『妮子,你也該有個家了,你實在對我說,他們兩人你喜歡哪一個?」

  紅面老人聽得出神,癡望著老婆婆說道:「這段故事我也沒有聽你說過呢?」老婆婆對黃衫少年繼續說道:「你外祖父問我,那時我還只像浣蓮姑娘那麼大,一個女孩兒家那裡敢說。你外祖父自言自語地道:天瀾人很老成,我忍不住插口道:就是太老成了,年紀輕輕,像個老頭子啦!他又自言自語道:大成卻是火爆爆的性子。我道:就是這一點不妨!你外祖父哈哈大笑,說道:他兩師兄弟,一先一後,恰好在這幾天,都托人向我求親。我正自決斷不下,現在行啦!姑娘自己說出來。我羞得急急跑開,第二天你外祖父就收了天成的聘禮。」紅面老人聽到這裡,咧開口笑了一笑,很是高興!

  老婆婆面色卻很陰沉,歎口氣道:「沒多久,我就和你的爸爸結了婚,第二年生下了你,齲蝴仲明。日子過得很快活,霎眼就是六年,桂天瀾已二十出頭,一直沒有結婚。我們都住在你外祖父家裡,仍然像兄弟姐妹一樣往來,非常要好。你爸爸問他為什麼還不結婚,他沒有說。我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卻不便說。可是他對我卻一直芥蒂都沒有,更從來沒說過半句風言風語。

  「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滿洲兵早已入了關內,可是我們僻處四川,四川還是張獻忠的天下,我們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張獻忠後來戰敗,他的部下孫可望和李定國仍然佔著四川,滿洲軍隊忙著收拾中原,也沒有打來,我們就像住在世外桃源一樣。到你五歲的時候,滿清開始攻打四川,你爸爸的老家在川南,要回去迎接家人到川北去避難。那時我又有兩個月身孕,當然不能隨行。他臨走時囑托天瀾大哥照顧我們,便放心回家。

  「不料他去後還不到半月,滿清的大軍便湧進四川,交通斷絕,百姓流離,你外祖暮年,慘遭大變,滿洲軍隊尚未打到,他就死了,臨死前叫天瀾保護我們逃難。


  「逃難的日子可慘啦,沒吃沒喝那是常事,住宿更是不便,有時許多人擠在一處,有時露宿荒野,天瀾又要極力避嫌,偏偏我又懷著身孕,離不開他,那些苫處真是一言難盡。你的妹妹就是在荒野竹叢中產下來的,所以叫做竹君。

  「滿洲軍打進四川後,連年混戰,我們逃難兩年,形銷骨瘦,到處探訪你爸爸的蹤跡,都沒著落,後來聽得武林同道傳言,說他已在兵荒馬亂之中死去。我們兀是將信將疑。

  「逃難的生活越來越苦,我攜帶你們兄妹和天瀾同行,又極其不便,那時天瀾和幾百個比較壯健的難民聚在一起,商量去投張獻忠的手下李定國。天瀾顧慮我和你們兄妹,有些難民就告訴他道:李定國那裡,設有女營,可以收容戰士的眷屬,但也只限於戰士的眷屬。他們都說道:在逃難中哪管得這許多,你們兩人不如成了婚吧!」

  老婆婆說到這裡,又看了紅面老人一眼,紅面老人道:「你說下去吧,我現在明白了,這不是你的鍺。」老婆婆歎了口氣道:「咱們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忌諱,當著兒女的面,說個清楚也好。」換了口氣,繼續說道:「當晚,天瀾問我道:你的意思怎樣?我想了好久,回答他道:天成音信全無,兒女又都年小,逃難沒吃沒喝,河山又已殘破,這日子也真難過。除了投奔李定國,恐怕也沒有第二條路好走羅!天瀾道:本來我視天成和你,如同弟妹。在師門學藝時,不瞞你說,我是對你有心。可是自你們成親後,我早就死了這條心,為了怕天成起疑,我還處處防微杜漸。可是現在的日子迫得我們非在一起不可。我們江湖兒女,又不是孔夫子的門徒,你不在乎貞節牌坊,我也不在乎寡婦再醮,這些禮法,我們都不放在心上。妹子,我們撒土為香,稟告天成賢弟,求他諒解吧!

  「事已至此,形勢迫然。我和天瀾都願意結為患難中的伴侶,雖在逃難之中,我們也不願草率,第二天對難友們一說,大家都很高興。他們挖了許多可食的草根樹皮,還幸運地打到了兩隻山豬,在小村鎮找到了座無人住的磚房給我們做新房,有人還用木炭在門上寫上兩個大喜字。他們說,長年都在愁雲慘霧,趁這個日子歡樂一下吧。等天瀾大哥成親後,給我們領頭,到李定國那裡去。

  「誰知道事情就有這樣巧,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尚未圓房,你的爸爸就回來了!」

  紅面老人點點頭道:「若不是那麼巧,就不至有以後悲慘的事了,我和你媽分開後,到川南去接家人,在路上就碰到清兵,一路提心吊膽,專揀小路行走,那料到了家鄉,我的家已成了瓦礫,家人全部死了,我悲憤之極,想投奔義軍,但又念著妻兒,於是又折回頭尋訪。

  「可是那時處處戰火,地方糜爛,我找不到妻兒,只好隨著流民逃難,穿州過府,一面覓食,一面找你們。


  「逃難逃了兩年。仍是一點不知道你們的蹤跡,這一天黃昏,我和十多個難友也逃到那個小村鎮,見另外一幫難民興高采烈,又唱又跳,非常奇怪,我找著一個人問,他說是他們的大哥桂天瀾難中成親。我急忙問新娘子是什麼人。他說是帶有兩個兒女的寡歸,還聽說是川中大俠葉雲蓀的女兒哩!

  「我一聽後血液沸騰,心頭火滾,扭轉頭便跑。我那時痛失家人,又經優患,不如意事太多,本來暴躁的性子新加暴躁了!也不曉得想想別人的處境,只恨得才癢癢的,自思:我尊天瀾如親哥,托妻寄子,他竟乘著我妻子在難,迫使成婚,賊子狠心,真不可恕,只因我和妻子一向極為恩愛,所以一聽到此事,就把罪過全推在天瀾身上。但停下一想,不知道妻子變心沒有?當晚我不加考慮,就夜探他們的洞房。」

  紅面老人停了一下,繼續說道:「我還記得那是個月黑風高之夜,我滿臉擦上煤煙,就去夜探他們的洞房,提防被認出。心想,看他們到底怎樣?如果我的妻子是被天瀾強迫成婚的,我就把這人面獸心的東西殺掉;如果是她自己願意的,我就把他們兩個都殺掉。

  「我本想過了三更去,但入黑之後,自己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怎樣也忍受不住,遠遠瞧見那群難民賀客陸續走出新房之後,我就展開夜行術,到他們『新房』外面偷聽。

  「這一聽,更把我氣得肺都炸了。我的妻子在裡面吩咐孩子說:你記得從明天起改叫桂伯伯做爸爸。她的聲調一如平常,聽不出有什麼悲苦的感覺。我正想動手,忽聽得天瀾大叫一聲有賊,我一怒就射進幾枝甩手箭,我的妻子,也一揚手打出了幾枚耳環,那是她自小練就的獨門暗器!」

  老婆婆面色蒼白,接下去道:「那時我們做夢也料不到是你。我的苦楚在兩年逃難中,什麼也挨過了,要有眼淚的話,淚也流盡了。那時我們以為你已死了,就是不死,也難以生逢了。天瀾對我好極,我既願意嫁他,自然該叫孩子喚他做爸爸,料不到你突然到來,而且不分皂白,一揚手就暗器紛飛。我們只道你是壞人,因此我才用耳環打你的穴道。」

  紅面老人淒然一笑,說道:「你不必講了,現在我一切都已明白,那是我的過錯。但那時怒火攻心,什麼也不知道,天瀾縱身出來,我一照面就給地幾記辣招。」

  「那料天瀾功力比我深厚得多,幾招一過,我就知不是他的對手。那時你也跑了出來助陣,我是氣憤之極,心想:好!你們兩人既聯成一氣,今晚我只好忍辱逃跑,再在江湖投奔名師,練成絕技,怎樣也得報奪妻奪子之仇!」

  「這時天瀾避過我幾記險招,大約已看出是同門家數,大聲叫道:你是誰?快點說出來,以免自誤!在他大喝之時,你一枚耳環,又取我的三里穴,還有未走完的賀客打來的石頭和射來的箭,我悶聲不答,脫下了身上的黃衫,那是你新婚後給我做的,我捨不得穿,那天晚上,特地穿上,想氣氣你的,可是你竟看不出來。我脫下黃衫,展開鐵布衫工夫,把石頭羽箭,紛紛打落,但為了避你那幾枚耳環,緩得一緩,竟給兩羽箭射傷,鮮血染在黃衫上。我把黃衫向天瀾兜頭一罩,大聲叫道:有膽的,你把我殺了吧!他『咚』的一聲,倒在地上。我轉過身便跑,以後你們怎樣鬧法,我都不知道了。」


  老婆婆道:「那時我也聽出了你的聲音,整個都傻在那兒,等到清醒時,哪裡還瞧得見你的影子?我只好把天瀾救醒過來。」

  老婆婆說到這裡,大家都感到心頭沉重,空氣都好似凝結起來。冒浣蓮輕輕歎口氣道:「這都是因為戰爭!」老婆婆喃喃自語道:「是的,誰都沒有錯,錯的是戰爭。是戰爭拆散了家庭,分離了好友,引起了誤會,造成了慘劇。這筆帳要記在滿洲韃子身上!」

  老婆婆緩了口氣,繼續說道:「天瀾醒來後,眼淚直流,過了許久,才對我說:妹子,天成還在人間,咱們無論如何也得尋著他,讓你們家庭團圓。我當然也是這樣想,可是天成火爆的性子,我知道得最清楚,這件事情,恐怕他至死也不會原諒我們。」

  「我們冷靜下來之後,再從長計議。天瀾道:事已至此,妹子,要委屈你,咱們還是做掛名夫妻吧,人海茫茫,夭成一時難於尋找,逃難的日子,又實在過不下去,何況你還有兩個小孩絆著身子,也只有先投奔李定國再說罷!就這樣,我們帶領著一群難民,投到李定國軍中,我們表面上是夫妻稱呼,實際上卻以兄妹相待。現在我也不怕說出來,幾十年來,我和天瀾可都是玉潔冰清,沒有過半點苟且之事!」

  紅面老人用袖子揩了揩眼淚,說道:「妹子,這個我早已知道了!」老婆婆看了他一眼,正待發問,紅面老人卻不停口地說下去道:「可是那時我卻把你們恨透了。我仗著單身一人,無牽無掛,四處飄流。後來直走到回疆,在天山之南,遇到了也是萬里投荒、隱身漠外的武當名宿卓一航,跟他學了九宮神行掌和鴛鴦連環腿兩樣絕技。當時我為了恨你們,發誓不再用你父親傳授的功夫。我也自知,若論到本門功夫,天瀾和你都要比我高。」

  凌未風這時插了句話道:「卓一航我小時候也見過,他是師父晦明禪師的好友。可惜我到天山沒多久,他就死啦。」紅面老人睜大眼睛看看凌未風,「噫」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晦明禪師的關門徒弟。我飄流到回疆時,也聽得晦明禪師大名。想跟他學劍,可是三上天山他都不肯收我。後來給我磨得太多,才叫我另投名師,指引我去見卓一航。他老人家現在恐怕已近百歲大壽了。」老婆婆也點點頭道:「怪不得你劍法這樣厲害!算起來你這小伙子竟跟我們兩老是同輩。」凌未風微微一笑,連道「不敢!」

  紅面老人繼續說道:「卓一航是晦明禪師的好友,武功自然也是頂尖兒的。我學了七年,自信兩種絕技已得真傳。就趕回四川尋找你們報仇,這時四川早已被清軍平定,只有李闖王的殘部,還佔在川滇邊區。大劫之後,面目全非;親戚故舊,半登鬼域,我怎樣也找不到你們,也無從打聽。後來輾轉尋訪,偶然聽武林名手說起,劍閣絕頂,隱有高人,我猜是天瀾,這才兩番到來尋仇打鬥!」

  老婆婆道:「我們投奔了李定國後,不久便得到重用。天瀾成了李定國的心腹愛將,我也幫著管理寨營事務,本來高級將領是可以和家屬同住的,但我們卻自願分開。李定國有一天問及,天瀾把全部事情都告訴了他,李定國慨然說道:我必定幫你的忙,要令你們兄弟和好,夫妻重圓。他也真夠義氣,在軍務繁忙中,還派人到處查訪天成的下落,誰知大成竟是到了回疆呢!」


  「那件黃衫,那件我新婚後親手所做給天成的杏黃衫子,我把它珍藏起來。衫上還染有天成的幾點鮮血,我要把它留給仲明。仲明從小至大,我給他做的衣服,也都是黃色的,軍中叫他做黃衫兒。有人奇怪問我,為什麼總是做黃衫給孩子穿?我只是苦笑不答。這原因,我一直沒有對仲明說過,我發誓要等他們父子見面後,才告訴他知道,天可憐見,今天他們父子到底是見著面了!」

  黃衫少年聽到這裡,淚流滿面,低低喚了一聲「媽媽」老婆婆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繼續說道:「李定國初時佔據川黔力抗清兵,聲勢也很浩大,可惜夕陽雖好,已近黃昏,清軍平定中原之後,興兵三路,大舉來攻,洪承疇、吳三桂等大漢奸都是滿軍的前驅,而張獻忠余部的另一股主師孫可望忽然在陣前叛變,投降了滿清。李定國一路敗退,直給退到緬甸,在孟臘吐血而亡。臨死前他在病榻上交代軍務之後,將一封信交給天瀾,說道:若你他日見著天成,將這封信交給他看吧!天成既是武林名家弟子,他不相信你,也該相信我!李定國是一軍主帥,英風俠氣,當時真可說是萬流景仰。他的話一言九鼎,真難得他在臨死時還沒有忘記天瀾的事!」

  「李定國死後,我們從緬甸回來,那時川省義軍已全部瓦解。天瀾叫我與他同到劍閣隱居。他說他以前曾奉李定國之命,到過劍閣幾次,那裡果木野獸很多,可以不愁生活。至於他以前去劍閣做什麼,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紅面老人接下去道:「我探出他們在劍閣隱居之後,就攀登棧道去尋找他們,那時我也收了一個徒弟,名喚於中,功夫也還過得去。我帶他到劍閣,叫他在谷底等我,我是準備若萬一不敵,埋骨荒山,也得有個人料理。

  「我半夜到來,大出天瀾意料之外。他要向我解釋,可是我二十年來忍辱負重,積忿極深,哪裡肯聽他的話,一見面就用九宮神行掌的絕招打他,他被迫招架。我自以為學成絕技,勝券可操,不料他的功夫也沒擱下,不但本門的大力鷹爪功已練得爐火純青,而且學成了武林中的絕技『綿掌』,比我的九宮神行掌還要厲害!他與我過招時一味退讓,可是,我卻以為他內疚於心,所以才會如此,更是氣憤,越發緊迫,準備與他同歸於盡。我們越打越急,他一路退讓,我一路進逼,看看把他擠到懸崖之邊,忽然有人大叫天成,我凝眸一看,正是我的妻子和一個黃衫少年來啦!我情知這少年一定是我的兒子,他自小與我分離,我也不知他長得怎樣,不禁呆了下來,迎上前去看他。不料他手一抖,發出三枚金環,他的暗器功夫,已全得母親所授,勁道更是比他的母親還要厲害!天瀾躍起一拍,替我打落一枚,我失魂落魄,不知躲避,其他兩枚,全都結結實實地打中了我,我閉了穴道挺住,還是十分疼痛!那時我悲憤之極,自思妻不以我為夫,子不以我為父,還合力謀我,我還在此做甚?一扭身就向懸崖躍下!耳邊只聽得我的妻子大聲喊叫和兒子的哭聲!」

  紅面老人講述至此,話語一停,低低喘息。她的徒弟天中托了一盤果子過來。並倒了一杯山茶,遞過去道:「師父,你吃點東西!」紅面老人低低說道:「好徒弟,師父也虧了你,大家都吃點東西吧!」

  過了一陣,於中接著說道:「我奉師之命,在下面接應師父,事先也沒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只說所找的是他平生唯一的強仇大敵,我在下面遙聽師父在上面呼喝之聲,一顆心卜卜地跳個不休,沒多久,忽見師父從上面滾下,我急忙上去接著,幸好師父受傷不重,他一起來,就揮手叫我快走,星夜離開了劍閣。我問他,他什麼都不說,只是要我和他一道,苦學絕技!」

  老婆婆呷了口山茶,接下去道:「那晚我和竹君同睡,半夜醒來,忽聽外面似有打鬥之聲,我本意是要死時才告訴孩子的,因為我不願孩子純真的心靈,蒙上陰影。所以他一直不知你是他的父親。他一出手,天瀾就大叫:這人是你的爸爸,可是已經遲啦!」

  黃衫少年道:「我在劍閣長大,也覺得父親神情有點奇怪,他們雖很和睦,可是晚上我跟父親,妹妹跟母親,十餘年來如一日,日常相處,他們也都客客氣氣,和我小時在軍中所見叔叔嬸嬸大不相同,可是我也絕未料到裡頭有這樣複雜的情節,那晚養父和媽媽流著淚將事情告訴我,儼如晴天起了霹靂,我也不知道該恨誰才好,我只能恨我自己!我迷迷茫茫,手提雙劍,飛奔下山,養父在我背後,歎了口氣,也不攔我。下山之後,我什麼也不想,也不知從那裡找尋我真正的父親,只是白天黑夜,無時不刻都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叫道:你殺死了你的父親啦!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天晚上我在荒野到處亂跑,自己折磨自己,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沒多久就昏倒在原野上!」


  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有微微聲響,老婆婆一指凌未風,未待開言,凌未風青鋼劍已嗖的出手,輕輕一掠,似大雁穿出屋外。老婆婆道:「這聲響未必是人,但有防備總好點。有凌大俠在此巡視,我們可不必再怕小賊來騷擾了!」

  黃衫少年繼續說道:「我在雪地上昏迷了也不知多少時候!後來才給五龍幫的賊人救醒。以後就迷失了記憶,連自己的名字和來歷都忘記了。」

  冒浣蓮道:「以後的事情我替你說吧。」她將遇見黃衫少年和怎樣醫治她的經過,一一告訴給老婆婆和紅面老人,老婆婆又悲又喜,拉著她的手輕輕說道:「浣蓮姑娘,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謝你才好!」

  紅面老人也定晴看著冒浣蓮,又啜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姑娘,我記起你來了,你就是那日在劍閣觀戰的人。聽竹君講,你還幫了我們大忙哩!」

  「你在劍閣那夜,是我第二次來找天瀾算帳。事情也真有這樣巧,竹君長大了,也像她的哥哥一樣,用暗器傷了我。而我為了救她,又抱著清宮衛士,江湖以前聞名的巨盜『八臂哪吒』焦霸,同墮深谷,我雖然把他殺死,但他也把我弄成殘廢。」

  竹君一手輕掠頭髮,一手拉著冒浣蓮的手道:「我當晚急痛攻心,自懸崖躍下,幸好我在深山長大,長期與猿猴為伍,雖不敢說輕功絕頂,但身手也還靈活,我翻翻滾滾,直下深谷,發現了爸爸已給於中師兄救醒,我就過去見他。那時他雖然傷重,見了我還是高興得很,拉著我問長問短。我告訴他,二十年來,我都是和媽媽睡在一起,媽媽怪疼我的。他聽了喃喃道:「那麼難道他們只是掛名夫婦?我也聽不懂他說的意思。」

  老婆婆暗暗點首,心道:「怪不得他剛才說早已知道。」紅面老人尷尬一笑,接著說道:「過了幾天,仲明的媽媽回來了,那時我因為傷重,不能動彈,於中和竹君只好在谷中服侍我。她到了之後,才合力造起這間石屋。

  「我們大妻重逢,恍如隔世。她一路在我病塌邊含淚訴說,我明白了一切,火氣也都消啦!過後她還怕我不相信,拿出了一封信來。這封信是李定國臨死前留給天瀾師兄,叫他交給我的。這封信寫得非常懇切,他以一軍主帥身份,擔保天瀾不是壞人。並證實天瀾和她只是對掛名夫妻。

  紅面老人說至此處,伸出手撫著黃衫少年的頭髮道:「要不是我還想著見你一面,那時我就直想了此殘生!天瀾師兄對我恩深義重,我卻迫死了他!我實在不是人!兒啊!我要你今後改姓桂,就是為了報答他。你將來結婚生子,第一個算是桂天瀾的,承繼桂家香火。第二個才算是我的孫子,承繼石家香火。兒啊!你要一世記著你養父對你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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