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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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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游劍江湖[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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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21:08: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回 心事迷茫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更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慇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辛棄疾

  武莊臉暈紅霞,但卻是落落大方,嫣然一笑說道:「段大哥,你以『小王爺』的身份,肯為我們擔當這樣大的風險,古道熱腸,令人敬佩,也夠得上是俠義中人了。但願你我到一位稱心如意的妻子,什麼時候到小金川來,我們定必歡迎。」她說的「我們」,當然是包括劉抗在內。這番說話,不著痕跡的承認了她和劉抗的關係,解開了段劍青和她感情上的糾葛,段劍青心裡自是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段仇世道:「大家都有去處了,現在該輪到我問你啦,劍青,你又作何打算?」

  段劍青躊躇片刻,說道:「大理的衙門雖然直到現在還沒有人前來查究,不過今日之事只怕還是不能長久隱瞞下去,我想我還是暫時離家的好。」

  段仇世說道:「你暫時避避風頭也好,你想到哪裡去?晤,本來小金川也是個好去處,不過——」

  段劍青道:「我的武功尚未練成,到小金川也幫不了什麼忙。叔叔,我跟你闖蕩江湖,也可以學點本領,你願意攜帶我麼?」段仇世道:「我要去徂來山的,路途艱險,你吃得了苦麼?」

  段劍青道:「我早已厭倦過這種膏梁子弟的生活了,叔叔肯帶我出外歷練,什麼苦我都願受。」

  段仇世笑道:「好,你有這個決心,我就帶你去吧。到了徂來山,說不定我還可以給你找到一位名師呢。」

  繆長風說道:「我們也該走啦。」當下便與雲紫蘿一起,向段仇世叔侄告辭。

  段仇世道:「我還得在家多留一天,明天才能與劍青到徂來山去。雲女俠你放心,令郎的事都在我的身上。」

  繆長風等一行六人,離開段家,走了一程,到了一個岔路口,繆長風忽地說道:「咱們也該在這裡分手啦,端侄,你和妹妹有程大叔作伴,我很放心得下。見了劉抗,請你代我向他問好。」

  武端怔了一怔,說道:「繆師叔,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小金川嗎?」他一直以為繆長風和雲紫蘿當然也是要去小金川的,是以頗感意外。

  繆長風微笑道:「本來我應該替你的妹妹主持婚禮的,好在我有個好朋友孟元超在小金川,你們到了那兒,可以求他代請義軍的首領冷鐵樵主持莊兒的婚禮,那可要比我去主持,更有面子得多!」

  武端說道:「我不是為妹妹的婚禮擔心,只是,繆師叔,你、你為什麼不去呢?」

  雲紫蘿道:「我有一點事情,還要請你的師叔幫忙。」武莊向哥哥遞了一個眼色,說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不必勉強師叔了。待你們的事情完畢,咱們在小金川再會吧。」

  待到看不見繆、雲二人的背影之後,武莊笑說道:「哥哥,你真糊塗!」武端詫道:「我什麼事糊塗了?」武莊笑說道:「難道你看不出繆師叔和雲姑姑的關係?說不定咱們可以先喝他們的喜酒呢。不過我剛才不好意思笑他們罷了。」武端恍然大悟,說道:「不錯,雲女俠和楊牧已經離異,她嫁給繆師叔誰也不能非議。要是真的成為事實,倒是一件好事呢!」

  武莊笑道:「這件好事,己是不用懷疑,一定會成功的,你不信,等著瞧吧!」

  武端兄妹的議論雲紫蘿雖然聽不見,猜也是猜想得到的了。

  她看見他們的背影消失之後,苦笑說道:「長風,我實在對你感到有點歉意,我不該讓你受嫌的!」

  繆長風歎道:「紫蘿,你為了成全別人,不惜委屈自己,我才是為你難過呢。其實你何苦如此?」

  雲紫蘿低垂粉頸,說道:「我只是覺得對你不住,令你擔了虛名。」

  繆長風道:「咱們不但是異姓兄妹,也是肝膽相照的知交。咱們的友情是永遠不會變的,是麼?」

  雲紫蘿道:「我認為純真的友情最是珍貴。有時它還會超乎夫妻之情,情侶之情。別人也許木能瞭解咱們的友情,那也只好由得旁人去說了。我想我對你的這份友情是不會變的。」

  繆長風道:「好,那麼你聽我一句勸告。」

  雲紫蘿怔了一怔,說道:「你要勸我什麼?」

  繆長風道:「你到小金川去見一見孟元超吧。」

  雲紫蘿低下頭來,默然不語。

  繆長風緩緩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紫蘿,我知道你的心事。元超是你這生唯一愛過的人,今後你也不會再對第二個人有這樣的感情了,我說得對麼?」

  雲紫蘿喟然歎道:「我會抑制我自己的感情的,我錯了一次,就不能再錯第二次了。不錯,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我會永遠懷念著他。但今後我也只能把他當作我的一個好朋友了,決不能讓他知道我心裡的秘密。」

  繆長風歎道:「你何苦如此!你嫁給場牧,不是你的錯。那是在亂世中迫於無奈的事,那時你懷有身孕,又以為他已死了。你的身體嫁給楊牧,你的心仍是屬於元超。你對他的那份愛情仍是純淨的。如今你和楊牧又己仳離,何須一直為了這次婚姻的錯誤耿耿於心?元超是個豪邁的漢子,難道他還不能諒解你嗎?」

  雲紫蘿說道:「他諒解我,我不能諒解我自己,何況分手十年!物換星移,人事多變,往日的山盟海誓,早已事過境遷。我心裡愛他,就更不能增加他感情上的紛擾。」

  繆長風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林無雙的緣故。你把元超讓給她,這件事我是不贊成的。」

  雲紫蘿道:「無雙像一朵幽谷的百合,潔白無瑕,我喜歡她如同妹妹。我知道她對元超一片真情,她卻不知道我也在愛元超,我寧願自己傷心,不願令她失意。」

  繆長風搖了搖頭,說道:「即使你決意成全,我還是要勸你到小金川去見見他們。你不應避開元超的!」

  雲紫蘿苦笑道:「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繆長風說道:「最少你還是把他們當作好朋友的。是不是?好朋友為什麼不可以見面呢?你們三個人要是能夠聚在一起,說不定會有更好的辦法解開你們的葛籐。」

  雲紫蘿搖了搖頭,說道:「但我不想這樣。如今我只想到天山去見我的乾爹。」

  繆長風道:「我會替你到天山去見你的乾爹的,你別忘了你已經答應把你的幼子給我作徒弟了,有我和你的乾爹照料,你還放心不下嗎?」

  雲紫蘿道:「我並非放心不下我的孩子,不過——」

  繆長風道:「不必再說什麼『不過』了,你去小金川見見孟元超吧,說起孩子,華兒的事情,你也應該告訴元超啊!」

  在繆長風的苦勸之下,雲紫蘿的決心不覺有點動搖,但還是躊躇未決。

  忽聽得蹄聲得得,有兩騎馬正在上山。他們是走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的,此時正在轉入一個山坳,聽見蹄聲,看不見人。當然那兩個騎士也看不見他們。

  坐騎在崎嶇的山路上走得很慢,只聽得一個人說道:「咱們真是倒媚,本以為到了大理可以仰仗沙彌遠的提拔,當上一個實職的軍官的,要是再能立點軍功,富貴更不用愁了,哪知趕到大理,卻是給他送喪!」

  另一個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老實話,跟沙彌遠出征小金川,我還當真有點害怕呢。孟元超在那裡,說不定咱們的師娘也在那裡,要是給他們碰上了呀,嘿嘿,也許我還能夠保著吃飯的傢伙,你就未必保得住了!」

  繆長風悄悄問雲紫蘿道:「其中一個好像是揚牧的大徒弟閔成龍?」

  雲紫蘿道:「不錯,另一個是楊牧的二弟子岳豪。」

  繆長風道:「閔成龍這小子最壞,給北宮望混在震遠鏢局做奸細的就是他,這次碰在咱們手上,可別放過他了。」

  雲紫蘿道:「且聽聽他們還說什麼?」

  只聽得閔成龍說道:「哼,你還認那淫婦做你師娘,咱們的師父早已不要她了。我才不怕她呢!俗語說得好,邪不勝正,我見了她,非把她罵個狗血淋頭不可!」

  岳豪笑道:「其實你對付她的手段,也已夠她受了,就不知道她知道了沒有?」

  閔成龍道:「知道了我也不怕。如今我是御林軍的軍官,她能把我怎樣?」

  岳豪笑道:「話不能說得這樣滿,咱們要是在北京的御林軍裡,當然不用怕她。但假如突然陌路相逢呢,你罵她可以罵退她嗎?所以我說這次當不上帶兵的實職軍官,焉知非福了?」

  閔成龍道,「你真是沒出息,在御林軍裡當個小隊長,幾時輪到咱們出頭?當然是外放做統兵的大官的好。要得富貴功名,當然也得準備冒點風險。其實又哪有這樣巧合碰上雲紫蘿這淫婦呢?你這是瞎擔心!」

  話猶未了,忽聽得一聲叱吒,雲紫蘿從山坳現出身來,攔住他們的馬頭了冷笑道:「閔成龍,你睜開狗眼瞧瞧我是誰?」

  閔成龍這一驚非同小可,呼的一鞭向雲紫蘿打下,提起馬韁,就想猛衝過去。

  雲紫蘿焉能容他逃出手心,反手一抄,抓著馬鞭,將他拉下馬來,捉著他一把扔上山坡。與此同時,只聽得「咕咚」一聲,岳豪不待繆長風跑來捉他,已是嚇得膽戰心驚,跌下馬背。

  崎嶇的山路,是只能容一匹坐騎通過的,兩匹受驚的馬都向前衝,擠在一起,彼此揚蹄互踢,轉瞬都翻倒了,繆長風縛好兩匹坐騎,跟著回頭抓起岳豪,走進樹林。雲紫蘿也早已把閔成龍押入樹林了。

  雲紫蘿斥道:「什麼叫做邪不勝正?你們甘心做韃子的爪牙,還敢厚顏無恥,自命是正人君子嗎?哼,閔成龍,你說吧,你要怎樣對付我?」閔成龍嚇得直打哆嗦,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岳豪只想替自己解脫,連忙分辯道:「師娘,這不關我的事,是閔、閔師兄拉我入御林軍的:我其實只是想混口飯吃,不敢奢望功名富貴的。這次也都是他強迫我來的。我哪裡有膽去打義軍呢?」

  雲紫蘿道:「你們路上幹了什麼壞事,從實招來!」

  岳豪道:「這都是閔成龍一人幹的,我可不敢侮蔑師娘!」

  雲紫蘿本來是想盤問他們做了些什麼不利於義軍的事的,聽他這麼一說,倒是不覺一愕,說道:「他做了什麼對不住我的事?你說!」

  岳豪道:「他在楊大姑那兒知道你和繆先生同在一起,他一路上散發沒字帖,造、造你們的謠。說、說你們……唉,我可不敢對師娘無禮,他、他那些污言穢語,我、我可說不出口來。」

  他雖然沒敢說出來,雲紫蘿心裡亦已明白。她臉上掛著冷笑,暗自想道:「大不了說繆大哥和我是姦夫淫婦罷啦!他毀壞我的名譽不要緊,只是卻累得繆大哥為我而無辜受謗了。」想至此處,不由悲憤填胸,目光冷冷的盯著閔成龍。

  閔成龍偷看雲紫蘿的神色,只道她是決計不會饒他性命的了。當下把心一橫,索性硬起頭皮冒充好雙,冷笑說道:「雲紫蘿,你殺了我滅口吧!」

  雲紫蘿冷笑道:「你以為你會含血噴人,我就怕了你了?」閔成龍道:「什麼叫做含血噴人,難道現在不是和野男人私奔?嘿嘿,你們的『好事』偏巧給我碰上,你不殺我滅口,諒你也難安枕。」

  繆長風怒道:「這小於是想用說話激你不敢殺他,我偏不理你這一套!」舉起手掌,緩緩向他腦門拍下,尚未曾打著他,掌風已是刺得他眼淚直流,腦袋暈眩。

  閔成龍硬充好漢,但在死在臨頭的時候,可是嚇得渾身發抖,本來想說一句「老子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的話兒也說不出來了。

  雲紫蘿忽地歎了口氣道:「算了,饒了他吧!」繆長風道:「饒了他?」

  雲紫蘿說道:「咱們但求無愧於心,這小子也值不得咱們和他計較。」

  繆長風道:「好,死罪饒了,活罪難饒!」輕輕一掌拍下,閔成龍只覺有無數利針刺體一般,渾身穴道部是隱隱作痛,登時一陣天旋地轉,跌倒地上。

  繆長風冷冷說道:「你做鷹爪的本錢,我已經給你沒收了。今後你若是和人動武,一用上真氣,馬上性命不保!好了,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了,給我滾吧!」

  閔成龍忍著痛爬起來抱頭便跑,岳豪追上去扶他。閔成龍罵道:「你巴不得我死掉你才稱心,現在又來假獻慇勤了。」岳豪訕訕說道:「師兄,小弟剛才是不能不那樣說的啊。」閔成龍更是發怒,說道:「剛才你只求自己脫身,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師兄?」

  岳豪驀地省起繆長風剛才說的那番說話,冷笑說道:「閔成龍,別擺你大師兄的臭架了,你現在已是沒用的廢人了,你以為我還會怕你嗎?嘿嘿,我好意對你,你卻罵我,好,那咱們就各走各的,我才不想巴結你呢!」

  他們還未走到山腳,吵鬧的聲音仍然隱隱可聞,繆長風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回頭一看,只見雲紫蘿一片茫然的神色。

  繆長風說道:「紫蘿,你在想什麼?」雲紫蘿背轉了臉,抹掉眼角的淚珠,說道:「沒什麼,眼睛被風吹進一粒砂子。」繆長風笑道:「他們留下這兩匹坐騎倒很不錯,咱們也該走了。」兩人策馬同行,一路上雲紫蘿都是鬱鬱寡歡,沒有說話。

  繆長風忍不住說道:「紫蘿,你剛才不是說過咱們但求無愧於心嗎,何苦還要為了閔成龍這廝著惱?」雲紫蘿道:「我不是惱他。」繆長風說道:「那你為何這樣不高興呢?」雲紫蘿道:「我是惱我自己。」

  繆長風歎道:「紫蘿,別胡思亂想了,我勸你還是到小金川去見一見元超吧。」

  雲紫蘿未曾說話,忽見又有兩騎馬迎面而來,騎在馬背上的是兩個年紀看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這兩個少年看見了她,忽地「啊呀」一聲、撥轉馬頭就跑。

  這兩個少年是楊牧最小的兩個徒弟,排行第五的宋鵬舉和排行第六的「關門弟子」胡聯奎,楊牧門下的六個徒弟之中,這兩個年紀最小也最純真,雲紫蘿一向是比較喜歡他們的。

  雲紫蘿怔了一怔,快馬加鞭,追上他們,說道:「你們為何躲我?」

  胡聯奎道:「師娘,唉,我不知該不該還叫你師娘?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忽地一急,急出了眼淚來,說道:「我、我不能說!」

  雲紫蘿柔聲說道:「雖然我和你們的師父已經分手,你們還是可以把我當做一個長輩的吧?你們是不是聽到我的一些壞話了?」

  宋鵬舉道:「師娘,我們一向敬愛你,只是你為什麼要和師父分手呢?」

  胡聯奎道:「師娘,大師兄說的那些壞話,我本來是不相信的,可是,可是……」

  雲紫蘿道:「你現在相信了是不是?」

  胡聯奎道:「師娘,你還是回到師父那裡去吧。你在外面和別人在一起,縱然行為正當,閒言閒語總是免不了的。師娘,你的清譽有損,我們做徒弟的面上也不光彩。」

  雲紫蘿不覺又是傷心,又是有點憤激,暗自想道:「原來他們是怪我令得他們失了面子,這兩個孩子天性本來純厚,可惜在楊牧門下飽受熏陶,如今也漸漸變得只會為自己著想了。不過他們總比閔成龍好得多,我也不能只怪他們。」

  胡聯奎惴惴不安,說道:「師娘,我年幼無知,要是說錯了話,你別介意。」

  雲紫蘿歎口氣道:「你們還年輕,有些事情,很難令你明白。不過,關於我為什麼要和你師父分手的原因,我還是可以告訴你們的,最大的原因,因為他和我走得不是同一條路。」

  朗聯奎和宋鵬舉望著師娘,臉上都是一片茫然迷惑的神情,看來他們還沒有真正懂得雲紫蘿的話意。

  雲紫蘿道:「我先問問你們,在你們心目之中,你們的師父是什麼人?」

  宋鵬舉道:「師父是薊州的名武師,我們認識的人都是尊敬他的。」

  雲紫蘿道:「不錯,他是一個很有名氣的武師,但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恐怕你們就不知道了。」

  胡聯奎道:「什麼身份?」

  雲紫蘿道:「清廷的奸細!」

  宋、胡二人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失聲叫道:「什麼,你說、你說師父乃是奸細?」

  雲紫蘿道:「我決不至於因為和他分手了就說他的壞話!」

  宋、胡二人面面相覷,默不作聲,不問可知,他們仍是不敢相信雲紫蘿的說話。

  雲紫蘿道:「你們來大理做什麼?」

  胡聯奎道:「大師兄叫我們來的。」雲紫蘿道:「他要你們來作什麼?」胡聯奎說道:「他要我們,跟他做事。」

  宋鵬舉似乎很不滿意她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盤問,說道:「我不知道,我相信師兄總會給我們安排的。」

  雲紫蘿道:「這件事你們師父知道沒有?」

  宋鵬舉道:「當然我們曾經稟明師父,師父也鼓勵我們來的。」

  雲紫蘿道:「你們不知道我倒知道。閔成龍是要你們像他一樣,做清廷的走狗!」

  宋鵬舉變了面色,說道:「師娘,你說這話可有證據?」

  雲紫蘿道:「閔成龍和岳豪早已做了御林軍的軍官,你們要是不信,可向那條路追下去,不用多久,就可見著他們,他們身上穿的還是軍官的服飾。」

  聽了這話,宋、胡二人不覺都是呆了。

  半晌,宋鵬舉喃喃說道:「大師兄為何要騙我們,要騙我們?我們一到大埋,他的騙局不是就會拆穿的嗎?」胡聯奎說道,「他約好了在大理等我們的,怎的他又不在城中?」看來他們對雲紫蘿的話還是半信半疑。

  雲紫蘿道:「他以為你們到了大理,就是落入他的掌心,只能聽從他的擺佈了。那時,在韃子的『將軍府』裡,還怕你們知道他的身份嗎?」

  胡聯奎吃了一驚,說道:「什麼『將軍府』裡?」

  雲紫蘿說道:「閔成龍是奉了御林軍統領北宮望之命,調來大理,協助清廷的『定邊將軍』帶兵到小金川打仗的。北宮望手下最得力的一個軍官沙彌遠也是在『將軍府』裡,這個沙彌遠也就是閔成龍在大理的靠山了。你們願意給清廷賣命去打義軍麼?」

  胡聯奎咬了咬牙,說道:「當然不能!」

  雲紫蘿道:「就只怕你們跌入他的陷阱,難以自拔。不過好在大理昨晚發生了一件大事,他佈置下的陷阱,已是不毀自滅。」

  胡聯奎怔忡不安,問道:「什麼大事?」

  雲紫蘿道:「他的靠山沙彌遠,和沙彌遠的長官『定邊將軍』昨晚都已給人殺了。他和岳豪是從大理逃出來的。好了,現在我都已說給你們知道了,你們還去大理嗎?」

  朱、胡二人呆了片刻,說道:「多謝師娘指點迷津,我們當然是不會自投陷阱了,我們馬上回家。」

  雲紫蘿道:「你們可以走那邊的一條小路回去,在路上可以見著你們的大師兄和二師兄的。岳豪這個人還不太壞,他已經和閔成龍鬧翻了,你們見著你二師兄可以和他一道回去也好。」

  胡聯奎哽咽說道:「師娘你是好人,但我有一句也許是孩子氣的話要說給你聽,請你不要見怪。」

  雲紫蘿道:「你說吧。」

  胡聯奎道:「師娘,你也回家吧。我不敢勸你和師父復合,但你回娘家也好。唉,你是好人,我明白,但只怕別人不明白啊!」

  雲紫蘿懂得他的意思,不禁心中苦笑,想道:「他是不願意見到我和不是丈夫的男人同在一起,怕我惹人閒話,他卻不知我是早已沒了娘家了。」

  宋、胡二人的坐騎走得遠了,雲紫蘿仍是心亂如麻,她的一顆心好似給馬蹄踐踏過似的,一陣陣痛楚。繆長風緩緩走到她的身邊,說道:「紫蘿,你應當歡喜才對,怎的又傷心了?」

  雲紫蘿道:「我沒有傷心啊!雖然我也沒有什麼值得歡喜。」

  繆長風笑道:「你救了兩個年少無知的大孩子,令他們不致誤入歧途,這還不值得高興麼?不過,你說你沒有心事,那恐怕是騙我了。」

  雲紫蘿道:「事是有的。但我也不至於如你想像的多愁善感。」

  繆長風道:「紫蘿,你不是尋常的女性,我知道你經受得起打擊。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問你。」雲紫蘿道:「說吧!」繆長風道:「他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話而生感觸?」

  雲紫蘿微喟道:「咱們的交情,本來不是他們所能理解。」

  繆長風道:「我倒不是怕人閒話,不過,我還是要勸你去見元超。」

  雲紫蘿歎道:「是的,咱們也應該現在分手了。」

  繆長風喜道:「好,那麼你答應我去小金川了?」

  雲紫蘿茫然說道:「我要到什麼地方去,我也不知。但天地之大,我想我總會有個去處的。」

  繆長風蹙了雙眉,但不過片刻,他又帶上笑容,忽地說道:「紫蘿,你看報春花開了。這花一開,春天也就來了。」

  雲紫蘿怔了一怔,說道:「春天來了,那又怎樣?」

  繆長風道:「元超曾經和我說過,說是報春花在小金川也是開得很早的。要是你到小金川去,剛好可以趕得上春天。我希望你心上的陰霾,在春天的陽光下全都消散。」

  雲紫蘿說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想什麼地方都有春天的,但願你也找到了你的春天。」

  繆長風苦笑道:「紫蘿,你這句話說得很好,我會記著你的說話。」

  兩人的情緒都是十分複雜,他們也就在帶著希望,也帶著悵憫的心情之下分開了。

  雲紫蘿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終於不見了。「我是不是應該到小金川去,再見一見孟元超呢?」路邊的報春花迎風搖曳,好似對她點頭微笑,她兀是打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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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咫尺天涯(1)

  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無多俺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

                         ——黃仲則

  「林無雙不知道已經到了小金川沒有?她要是到了小金川,小金川今年的春天該會是更美了。」雲紫蘿心想。她看著山坡上蓓蕾初綻的報春花,不由得更是心亂如麻了。

  小金川的報春花正在盛開。報春花有紅白兩種顏色,但不知是由於氣候還是水土的關係,今年早春,在小金川盛開的報春花全是白的。花如乳白,大似茉莉,遠遠望去,就如遍地堆銀,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在一個小金川義軍寨距離約有百里之遙的山村,在一條不見行人的荒涼山路上,孟元超獨自前行。

  他是奉命外出巡邏,打探敵情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小金川近日雖然平靜無事,但清廷要調動幾路大軍,「會襲」小金川的消息,小金川的義軍首領早已得到風聲,是以不能不事先戒備了。

  在火熱的戰鬥生活之中,孟元超是無暇想到兒女私情的。但此際,他一個人在山路上前行,看著路旁迎風搖曳的報春花,卻是不禁有點浮想連翩,想起和雲紫蘿在蘇州同游的那些春秋佳日了。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孟元超心裡想道:「江南的春天當然很美,怪不得古代的詞人,對它如此嚮往。但小金川的春天,卻也並不遜色於江南,可惜古代的騷人墨客,很少到過這兒,否則只怕也會留下許多佳句了。像這裡的報春花,在蘇州就不能這樣早看到。看到的報春花,也沒有這裡的美。嗯,這花雅淡清幽,不帶絲毫俗氣,正像紫蘿的為人。要是她在這望,一定也會喜歡這裡的報春花的。」

  正在浮想連翩之際,忽聽得山花野草叢中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孟元超霍然一省,想起自己的任務,喝道:「什麼人?為何躲躲藏藏,趕快給我出來!」

  只見一個衣裳襤樓的鄉下人從野草叢中鑽出來,臉上有受過鞭打的血痕。

  孟元超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小發哥,是你!」原來這鄉下少年名叫鄧發,本來是給財主看牛的,兩年前小金川的戰事擴大到這個山村,那財主跑了,鄧發這家人的生活才好過一些。孟元超曾在這個小村辦理過戰後救濟災民的工作,是以和他相熟。鄧發驚喜交集,好像看見親人似的,登時跑上前來,緊緊握著孟元超的手,說道:「孟大哥,我正要找你!」

  孟元超道:「是誰打你的?」鄧發氣喘吁吁的也在同時問道:「孟大哥,你見著那位女俠沒有?」

  孟元超呆了一呆,心裡想道:「我剛剛想到紫蘿,難道她就來到這兒尋找我了?」當下取出了隨身攜帶的金創藥,說道:「小發哥,你別忙,我先給你洽傷。」替他敷上了金創藥,然後再問:「你說的女俠,我還沒有見著,這是怎麼一回事?」

  鄧發說道:「我是給官兵打的。官兵到了咱們的村子,捉人,搶東西!」

  這條山村距離義軍的營寨有百里之遙,以前曾給清兵佔領過,後來清兵敗走,這兩年來從無發現敵蹤。義軍因為兵力有限,該地距離較遠,也沒有派兵防守。

  孟元超在義軍多年,頗通兵法,心裡想道:「聽說清廷要從雲南抽調一支兵力,前來侵犯。按照正常行軍的話,應該是走官道。但這條山村形勢險要,若從此地奇兵突出,便可從小金川之背、來個兩面夾攻,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不過清兵地形不熟,要想進行偷襲,必須派人偵察,並要先找嚮導。來的大概是官軍的『斥堠』(偵察兵),但既然發現敵蹤,那就不可不防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鄧發說道:「來的官兵倒並不多,大約只有十多個人。可惜我們沒有刀槍,打不過這隊如狼似虎的官兵。我用鋤頭抵抗,給他們捉了去,他們就狠狠的鞭打我,給他們捉去的還有張大伯、小順子等二十多人。他們說要壯丁給他們當快子,要老人給他們做帶路,還要花姑娘給他們取樂。哼,什麼官兵,當真是禽獸不如。」

  孟元超道:「那你是怎麼逃脫的?」

  鄧發說道:「我們給綁成一串,押解出村,一路鞭打我們。我咬實牙根哼也不哼,但當然也有人忍受不住大聲呼喊的。走沒多遠。忽見一個白衣女子,跑得真快,就像旋風一樣從樹林裡跑出來,敢情她是聽見了哭喊的聲音跑來救我們的。」

  鄧發繼續說道:「她一來到,就怒斥那些狗官兵:『白日青天,你們這班強盜竟敢欺侮百姓!』」

  「那些狗官兵哈哈大笑:『我們是朝廷的官兵,正是來打強盜,你這有眼無珠的野丫頭竟敢說我們是強盜。』『這丫頭倒長得標緻,哈哈,難得有這樣標緻的姑娘送上門來!』那些狗官兵一面七嘴八舌的胡說,一面就圍上去要抓她。不料笑聲未了,那些狗官兵登時就倒了大楣!」

  孟元超笑道:「怎樣倒楣?」

  鄧發眉飛色舞地說下去道:「那女俠一聲冷笑,說道:『我說你們才是有眼無珠的強盜!』這霎那間只見寒光耀眼,叮叮噹噹的聲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我還沒有看得清楚,片刻之間,只見地上遍是刀槍,當然都是給那位女俠打落的了。本來是哈哈大笑的『官兵」此時卻是又哭又喊了。」

  「那位女俠搶了一條皮鞭,劈頭劈面的亂打那班狗官兵,趕鴨子一樣把他們趕跑了。哈,真是令人看得痛快。可惜那位女俠還是太過慈悲,一個也沒殺掉他們!」

  「那位女俠給我們解開捆綁,向我們問路,原來她是要到小金川的。我就問她,在小金川認識誰。她說她有一位姓孟的朋友在小金川,哈,她一說出來。我可高興極了,原來她的朋友就正是你孟大哥。」

  「我本來要給她帶路的,但她說我受了傷,應該趕快回家調養。她要我們都回家去,她說我們家裡剛剛遭了搶劫,應該趕回去,免得親人擔心。沒受傷的要給她帶路,她也不肯接納。」

  「他們都回家去了,但我想做人應該知恩報德,我是個看牛的孩子,我們這條窮村子裡的窮人家又數我家最窮,要不是你們小金川的兄弟幫我的忙,我怎能有好日子過?倘若像兩年前那樣,那些狗官兵又再回來佔我們的村子,我們大家更是不能活。我應該給你們報訊。何況我的性命也是那位女俠救的,要不是她及時趕到,我恐怕早已給狗官兵打死了。她要找你,我也應該告訴你啊,所以我就悄悄的來了。但孟大哥,你還沒有見著她,我可有點擔心了。她人生路不熟,你去找尋她吧。」

  孟元超道:「那位女俠可有說出姓名?」

  鄧發道:「沒有!」想了一想,又道,「她長得非常好看,我見過財主家裡掛的圖畫,她比圖畫裡的仙女還美呢。」心想:「天下決沒有第二個這樣好看而又本領高強的女子,我這麼一說,孟大哥總應該知道她是誰了。」

  話猶未了,只見孟元超已經跨上坐騎,果然就這樣說道:「多謝你給我報訊,你不用描繪了,我知道啦。」

  孟元超快馬加鞭,向鄧發所說的出事之處馳去,心裡想道:「聽他所說的這個女俠,想必是雲紫蘿無疑了。但雲紫蘿輕功超卓,怎的卻會落在鄧發之後?她已經問清楚了到小金川的路徑,想來也不該迷途?難道是碰上大隊的官兵了?」心裡正在怔忡不安,忽聽得密林裡有金鐵交鳴之聲。

  所料不差,孟元超不禁又驚又喜,連忙翻身下馬,衝入樹林,只見果然是一個白衣少女,正在被一個白鬚老者和一個中年軍官截擊。

  但這個少女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並非他所懷念的雲紫蘿,而是林無雙。那個白鬚老者是「通天狐」楚天雄,中年軍官則是御林軍的副統領石朝璣。

  原來那些被林無雙趕跑的官兵回去報訊,楚天雄和石朝璣便即知道是她,立即抄捷徑前來攔截。

  林無雙的輕功高於他們,但楚天雄的暗器功夫卻有他的獨門手法。孟元超衝入樹林的時候,楚天雄正在施展他的獨門暗器手法,阻擊林無雙。

  他的暗器從林無雙頭頂飛過,竟然又會掉過頭來,從不同的方向射向林無雙的要害,林無雙雖不至於給他的暗器打著,但也給他鬧個手忙腳亂。如此一來,輕功不免受了影響,這就給石朝璣追上了。

  石朝璣使一時判官筆,點穴手法十分凌厲,但林無雙的劍法得自虯髯客的真傳,神妙無比,卻是更在對方的點穴功夫之上。不過由於她要分神抵禦楚天雄所發的暗器,只能和石朝璣堪堪打成平手。楚天雄迅即來到,和石朝璣聯手夾擊。

  孟元超一聲大喝:「我正要找你們兩人算帳!」林無雙驟然看見孟元超出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霎那間,心神略分,險些給楚天雄一抓抓著。

  說時遲,那時快,孟元超已是聲到人到出刀如電,隨著那霹靂似的一聲大喝,一招「獨劈華山」,朝著石朝璣的天靈蓋直劈下去。石朝璣雙筆並舉,還了一招「橫架金梁」,噹的一聲,火光四濺,石朝璣敵不住孟元超的神力,踉踉蹌蹌的連退數步,只覺頭皮陣陣沁涼,雖然保得住腦袋,亦已嚇得膽戰心驚了。

  林無雙一個風刮落花的身法,閃開了楚天雄的一抓,驚喜交集,說道:「我該不是在作夢吧,孟大哥,原來果然是你!」

  孟元超說:「這鷹爪孫交給我,你對付那老狐狸。那老狐狸最為可惡,切莫將他放過!」

  林無雙精神大振,說道:「你放心,這老狐狸跑不掉的。」飛身一掠,轉守為攻,展開輕功提縱術,幾個起伏,就追上了楚天雄。

  孟元超更是毫不放鬆,如影隨形的撲上去就和石朝璣狠鬥,一刀快過一刀,攻勢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殺得石朝璣透不過氣來。

  孟元超高呼酣鬥,越戰越勇。石朝璣身為御林軍的副統領,武功本來不弱,按說雖然打不過孟元超,也應該可以抵擋百數十招的。但在孟元超強攻狠撲的攻勢之下,他的鬥志不覺被孟元超的威勢震懾,只不過十數招,即便險象環生了。

  林無雙追上楚天雄之時,已是轉過兩個山坳,和他們的距離拉得遠了。石朝璣看不見楚天雄越發心慌,要想逃跑,哪裡跑得出孟元超刀光籠罩的圈子之外?情急之下,想用險招取勝,孟元超正在使到一招「反臂刺扎」,他用左手的判官筆自下向上一撩,右筆交叉穿出,刺向孟元超脅下的愈氣穴。這一招他是拼著左手受傷,只要刺著孟元超的穴道,他就可以反敗為勝。

  孟元超焉能容他得逞?將計就計,倏地變招,欺身直進,陡地一聲大喝:「給我倒下!」刀口朝天,反轉刀背一拍,他的刀法快得難以形容,後發先至,轉而為先發制人,待到石朝璣發覺不好之時,已是遲了。隨著孟元超那聲大喝,只聽得「咕咚」一聲,石朝璣果然給他一刀拍暈,倒在地下。山勒那邊,楚天雄給林無雙追上,饒他狡猾如狐,也是難以脫身了。

  林無雙展開虯髯客真傳的扶桑派劍法,劍式夭矯如龍,身法輕靈如蝶,忽虛忽實,忽疾忽徐,擊、刺、撩、抹、崩、刪、劈、剁,無一式不是使得恰到好處,當真稱得是: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捷輕靈!楚天雄功力深厚,七十二把擒拿手法也是十分狠辣,倘若在一年之前,林無雙恐怕還當真不是他的對手,但此際林無雙的本門劍法業已練到將近爐火純青之境,饒是楚天雄本領再高,也是難憑一雙肉掌,應付她這虛實莫測的劍法了。

  楚天雄接連變換幾種不同的身法,兀是無法擺脫。林無雙的一口青鋼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明晃晃的劍尖競如附骨之疽,不論楚天雄閃到哪個方位,劍尖總是對準他的要害!楚天雄又驚又急,老著臉皮說道:「林女俠,你心地慈悲,我是給石朝璣逼迫,迫於和你作對的,請你念在我一向與你無冤仇,手下留情,不要這樣苦苦相逼了吧?」

  林無雙冷笑說道:「你和我作對我不計較,但我倒要問你,雲紫蘿與你又有何冤何仇,你卻為了貪圖富貴,幾番三次替北宮望賣命要去害她?」

  楚天雄道:「哦,原來你是要為雲紫蘿出一口氣,這你可就錯了!」

  林元雙怔了一怔,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口中說話,劍招可仍是絲毫不緩。

  楚天雄陰惻惻地笑說道:「林女俠,你知不知道孟元超和雲紫蘿的秘密?我幫你對付雲紫蘿,對你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啊!再說得明白些,我和雲紫蘿為難,孟元超恨我,那還在情理之中,你也聽孟元超的話替雲紫蘿找我報仇,嘿,嘿,這可就——」

  他的話未說完,林無雙已是怒不可遏,斥道:「我不聽你這些爛言爛語!」唰唰唰一連幾招凌厲之極的劍法,攻得楚天雄已是不能分神說話。

  山坳那邊忽地傳來一聲好似受傷的野獸倒地之際的狂曝,隨即便聽得有腳步之聲向他們這邊跑來。

  楚天雄靈機一動,登時裝出狂喜的神情,叫道:「石大人,快來,快來!」

  林無雙不知是詐,不由得驀地一驚。要知倘若這個向他們這邊跑來的人真的是石朝璣的話,那麼剛剛受傷慘叫的那個人當然就是孟元超了,林無雙焉得不慌?

  楚天雄趁這時機一個移步換形的身法倒縱出一丈開外,把手一揚,向林無雙飛出六七枚暗器。就在此時,孟元超已在山坳轉彎處現出身形,冷笑說道:「老狐狸,你的石大人正在那邊等著你呢!」

  林無雙飛身躍起,劍光霍霍展開,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楚天雄所發的暗器全部給她打落。

  楚天雄本來以為可以打她一個措手不及的,不料她的劍法竟然精妙如斯,嚇得連忙拔腳飛跑。

  孟元超哈哈笑道:「雙妹,好劍,咱們趕快捉這老狐狸吧!」

  杯無雙鬆了口氣,說道:「幾乎上了這老狐狸的當,不過諒他也是跑不悼的!」

  楚無雄本以輕功見長,但林無雙的輕功更在他上,不過片刻,雙方的距離又漸漸接近了。楚天雄雖然不斷發出暗器,但由於少了一個石朝璣幫手,單憑暗器,已是不能阻擋林無雙了。

  不知不覺,已是追上山頭,楚天雄的暗器越打越少,也越發心慌了。孟元超陡地大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接我的暗器。」大喝聲中,把手中的寶刀化作一道銀虹飛出!

  孟元超輕功遜於他們,和已經跑到山頭的楚天雄距離還在百步之外,楚天雄想不到他的內力如此驚人,百步之外的飛刀,竟然挾著勁風,不偏不斜的倏地就飛到了他的面前。

  楚天雄本來是個接發暗器的高手,但這飛刀來勢如此急勁。他自恃內力比不上孟元超,焉敢硬接,百忙中只好又再施展他所擅長的輕功身法,一個移步換形,斜竄疾閃。哪知他閃避的身法雖然巧妙,但在慌亂中卻沒發覺自己乃是立足懸崖。斜身疾竄,一踏踏了個空,待要縱回來已是力不從心了。

  只聽得「卡嚓」一聲,孟元超那柄飛刀插入石巖,火花四濺。楚天雄卻從懸巖上直跌下去。緊接著那「卡嚓」一聲,谷底傳來了裂人心肺的一聲慘叫,不問可知,自是楚天雄一命嗚呼了。

  孟元超拔出寶刀,歎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老話當真一點沒錯。這老狐狸已經死了,如今咱們該回去料理石朝璣啦。」

  石朝璣給孟元超以重手法一刀拍暈過去,此時方始悠悠醒轉。但有氣沒力,只能躺在地上哼哼唧唧。林無雙道:「他是北宮望的副統領,又是薩福鼎的心腹爪牙。北宮望、薩福鼎收買牟宗濤背叛本門,把扶桑派害得幾乎陷於萬劫不復之地,就是他從中穿針引線。這頭鷹大比那老狐狸還更可惡。」孟元超道:「不錯,據我所知,楊牧也是在他威脅利誘之下,方始做了清廷的奸細的。雖說物必自腐而後蟲生,楊牧罪有應得,但這廝的罪卻是更大。」林無雙越想越氣,罵道:「石朝璣,你想不到也今日吧。」

  石朝璣硬著頭皮說道:「我落在你們手中,還有什麼好說?孟元超,你是好漢,你就爽快給我一刀,讓我痛快了結吧!」

  孟元超冷冷說道:「我還想讓你多活些時呢,只要你聽話,我們未嘗不可以把你放回去。」

  石朝璣燃起了一線求生之望,連忙說道:「孟大俠,你要我如何,請儘管吩咐。」

  孟元超道:「你不必著忙,我把你交給蕭大哥、冷大哥處置,要你做些什麼,他們自會告訴你的。」

  說話之間,忽見鄧發和幾個村民拿著鋤頭跑來。林無雙問道:「咦,你們又跑來做什麼?」

  孟元超道:「這位發哥是我的好朋友,剛才就是他給我報訊的。」

  鄧發說道:「我怕你找不著這位女俠,我叫大夥兒幫你來找。哈,原來你已經捉著一個狗官了。」村民一擁而上,就要把石朝璣活活打死。

  孟元超笑道:「別打死他,我還要留他有點用處。」石朝璣已經挨了幾下了。

  孟元超道:「你們來得正好,我拜託你們一件事情。」鄧發道:「孟大哥,你怎的這樣客氣?要我做些什麼,儘管吩咐就是。」

  孟元超道:「這個狗官請你們替我押解到我們附近的哨所去,叫他們立即送往小金川給蕭頭領處置。」當下將最近這座山村的一個哨所告訴鄉民。原來孟元超要和林無雙馬上回去報訊,不想押解俘虜給自己添了累贅。而且他也想到林無雙一定會有許多話要和他說,有第三者在旁,雖是俘虜,亦是不便。

  林無雙道:「孟大哥,受了傷的毒蛇惡狗也還會咬人的,可不能太過大意。」

  孟元超笑道:「這個容易,我拔了他的毒牙就是。」當下提起寶刀,說道:「我本當一刀將你殺掉,如今饒你不死,但這一刀可要添為四刀啦!」說話之間,刀光疾閃,左上右落,霎眼間已是在石朝璣身上留下四道刀痕。這四刀割下,挑斷了石朝璣手腳的四條筋脈,饒他多好的武功,也變成廢人了。

  孟元超把石朝璣交與鄉民,便和林無雙一同回去。路上林無雙笑道,「孟大哥,你想不到我會突然到這裡來吧?」

  孟元超道:「的確意想不到,的不久才聽到有不利於你們扶桑派的風聲,你身為扶桑派的掌門,你的石師兄和一眾師兄怎肯讓你獨自離開的?」他見了林無雙,當然甚為歡喜,但他本來以為是雲紫蘿的,不料卻是林無雙,這個意外的變化,卻也會他不覺有點悵然。

  像是一碧睛空,林無雙的心上卻是沒有半絲雲翳,聽他這麼一問,興致勃勃的便告訴他道:「我們扶桑派的風暴早已過去啦。北宮望唆使牟宗濤和宗神龍帶領一班邪派妖人來泰山搗亂,結果他們一敗塗地。那班妖人全給趕跑,宗神龍死於非命,牟宗濤也給我的方師叔帶回去了。」

  孟無超詫道:「原來你還有一位姓方的師叔的嗎,怎的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林無雙道:「這位方師叔就是指引我發現祖師石窟藏經的那位異人,也就是那位好幾次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白衣老者。從前我也不知道他是誰,直到那天他跑來活捉了牟宗濤,我才知道他是我的師叔,人稱『東海散人』的方虛谷。」當下把那日的經過和「東海散人」的來歷,原原本本的告訴孟元超。

  孟元超聽了大為歡喜。林無雙笑道:「我還有一個好消息未曾告訴你呢。」

  孟元超怔了一怔,說道:「哦,還有什麼好消息?」

  林無雙道:「雲姐姐和繆大俠的消息。」

  孟元超又驚又喜,說道:「你在來小金川之前已經見過他們了?」

  林無雙道:「我和雲姐姐還談了整整一個晚上呢,她和繆大俠剛好是在牟宗濤上山搗亂那大來的,我故意留到最後才告訴你,好讓你驚喜一番。」

  孟元超道:「哦,你們談了一個晚上,談的什麼?」

  林無雙嬌笑道:「不告訴你。」

  孟元超道:「你不告訴我,我也可以約略猜著一些。」心中苦笑,想道:「不用說紫蘿走是想要成全我們,故而力勸無雙來此和我相會了。」

  林無雙面上一紅,說道:「你別胡猜。我們女兒家說的話不能告訴你。不過她要我帶給你的說話,我當然還是要告訴你的。」

  孟元超道:「她怎樣說?」

  林無雙道:「她說她和繆大俠有事要往大理,恐怕不能到小金川來見你了。她還說她平生有兩個最好的朋友,一個是你,一個是繆大俠。她很珍視過去和你的一段友情,但她請你不要掛念她了。她說她曾有過許多不幸的遭遇,但她相信今後的日子會過得比以前好的。」

  這話的弦外之音,孟元超自是一聽便即明白。這霎那間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悵惘。登時心亂如麻,但覺一片茫然,也不知心頭究竟是什麼滋味。

  林無雙呆了一呆,惴惴不安的問道:「孟大哥,你不為他們感覺高興麼?」

  孟元超這才如夢初醒,說道:「我怎會不高興呢?繆長風是我的好朋友,我也知道他是一個值得雲紫蘿托付終身的人。不瞞你說,我早已盼望他們能夠結合了。如今遂了我的心願,我怎能不為他們高興?」

  林無雙柔聲說道:「孟大哥,我知道你曾經喜歡過她,可惜造化弄人,世事難以預料,你們本來應該是很好的一對的,卻給難以預料的意外不幸分開了。」

  孟元超歎口氣道:「過去的事我也是不想再提它了。不過,我和紫蘿的事情,將來我還是要親自告訴你的,雖然我不願提。」弦外之音,這個「將來」自是指他和林無雙成婚之日了。女孩兒家是最敏感的,林無雙雖然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但孟元超的弦外之音她還是聽得懂的,不由得更是粉臉羞紅了。

  半晌,林無雙紅著臉說道:「不錯,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何必再提?雲姐姐過去受過許多磨折,如今她找到了好的歸宿,咱們都該為她慶幸。你和她的事情,『將來』也不必告訴我了。我,我已經知道啦。」

  孟元超心想,雲紫蘿既然曾經和林無雙談了整整一個晚上,她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林無雙那也不足為奇,於是也就不再說了。殊不知林無雙知道的只是一小部份,她只知道孟、雲二人曾經是對愛侶,卻不知道他們還有比情侶更進一步的親密關係,否則她也不會接受雲紫蘿的委屈自己,「成全」於她了。

  孟元超和林無雙兼程趕路,回到了小金川,已是午夜時分,義軍首領冷鐵樵和蕭志遠接見他們,聽了孟元超報告的軍情之後,冷鐵樵好高興,說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打聽到敵軍這樣重大的消息,咱們是可以穩操勝算了。」蕭志遠笑道:「石朝璣這個武林敗類,想不到也給你活捉了來,這更是雙喜臨門了。」

  孟元超道:「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林姑娘出的氣力比我更大。」

  冷鐵樵道:「林女俠,你捨棄一派的掌門不當,甘願冒險到小金川來和我們同甘共苦,實在令人佩服。不過,客氣的話我也不必多說了,你累了一天,早點安歇吧。」當下命人帶領林無雙到女營安歇。

  林無雙走了之後,冷鐵樵笑說道:「元超,你也累了一天,不過我可還不能讓你歇息。」

  孟無超道:「是呀,清兵大舉而來,咱們自該商量破敵之計。」

  冷鐵樵笑道:「破敵大計,且待我審問了石朝璣之後再經商議不遲。我是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孟元超喜道:「是什麼好消息?」

  冷鐵樵道:「你給我們帶來了一位客人,劉抗那裡也來了四位客人。說來真巧,他那四位客人也是今天才來到的。」

  孟元超道:「這四位客人是誰?」

  蕭志遠道:「他們都是從大理來的,而且他們一來到就想見你呢。」

  孟元超呆了一呆,連忙問道:「究竟是誰?」

  蕭志遠笑道:「別著急,你反正是要見他們的,你現在就過去吧。請恕我暫且賣個關子了。」劉抗是早在一個月前從昆明回來,住在另一個營地。

  孟元超道:「這個時分,只怕他們早已睡了,吵醒客人,不大好意思吧?」

  冷鐵樵道:「劉抗知道你是去打聽軍情,今天一定會回來的,他們現在恐怕已在等著你呢。即使已經睡了,那也無妨,那幾位客人已經決定加入咱們義軍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有什麼不好意思?」

  冷鐵樵說的是「兄弟姐妹」,顯然來的客人乃是有男有女。孟元超不禁又是一呆,心裡猜疑不定。

  蕭志遠笑道:「元超,你一向是個爽快的人,怎的忽然婆婆媽媽起來了?」

  孟元超道:「好,那我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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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21:09: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回 咫尺天涯(2)

  一路上思潮起伏不定,孟元超心裡驚喜交集,晴自想道:「大理來的客人,又是急於要見我的,莫非就是長風和紫蘿來了。另外兩個人卻又是誰?」不知不覺,到了劉抗的營地。

  果然不出冷鐵樵所料,劉抗和他的客人都還沒有睡覺。四個客人,只有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兩個少女看來還不到二十歲,另外一個少年也不過二十左右年紀。這少年和其中一個少女面貌相像,看來似是兄妹。

  但這四個客人,孟元超一個都不相識,不禁大為詫異。

  劉抗大喜說道:「孟大哥,你回來了。我們正在等著你呢,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

  原來這四位客人乃是程新彥、程玉珠兩父女和武端、武莊兩兄妹。

  劉抗先給武氏兄妹介紹:「他們的父親是咱們義軍的老前輩,山東的武定方武大俠。繆長風是他們的師叔。」跟著給程氏父女介紹:「這位程大叔是快活張的朋友,想必你也曾聽過他的名字了。這位程姑娘是他的掌珠!」

  孟元超哈哈笑道:「如此說來,都是自己人了。」但他雖然笑著說話,心裡卻是難免有點茫然若失的感覺了。

  劉抗指著武莊說道:「她今天一到,就嚷著要我幫她找你會面。你可知道是什麼原因嗎?」頓了一頓,隨即就自問自答的往下說道:「她有一個可能令你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孟元超已經猜到幾分,微笑說道:「是嗎?」武莊說道:「孟大俠,我是替你一位好朋友捎個口信給你的,你猜得著是誰麼?」孟元超故意說道:「猜不著。」

  武莊說道:「我應該先告訴你我們是從哪裡來的。」

  孟元超道:「冷大哥已經告訴我了,你們都是從大理來的,對麼?」

  武莊說道:「我們在大理的時候住在段家,就是曾經做過大理國王的段家。」

  孟元超道:「我知道,段家的段仇世和我也是朋友。是他托你帶口信給我麼?」

  武莊說道:「不是,和我們一同住在段家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們的繆師叔,一個是雲姑姑。」

  孟元超道:「哦,你說的雲姑姑敢情就是雲紫蘿吧?」

  武莊說道:「不錯,她對我非常好,她的年紀比我大,又可能是我的師嬸,我不敢和她平輩論交,所以就叫她做姑姑了。」

  孟元超心頭一跳,強抑下自己波動的感情,笑道:「晤,可能是你的師嬸?如此說來,這可真的是好消息了。」

  武莊說道:「我本來邀她和我一起來小金川的,那天我說了之後,才知道自己糊塗。」

  孟元超苦笑道:「想必是她要和你們的繆師叔到別的地方,所以就不來了?」

  武莊說道:「分手的時候雲姑姑才告訴我,她說她和繆師叔和你都是交情很好的朋友,叫我們到小金川找你,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和你商量。」

  孟元超茫然應道:「是的,那你有什麼事要和我磋商麼?」武莊面上一紅,說道:「沒什麼,雲姑姑她關心我,所以預先囑咐我罷了。」

  程玉珠的性格本來是比較拘謹的,但因受了武莊的影響,已經比以前活潑許多,此時忽地噗嗤一笑,說道:「你不敢說,我和你說好不好?」

  武莊粉臉飛霞,嬌嗔說道:「你別亂嚼舌頭。你說我,我也說你。」

  孟元超初時莫名其妙,忽地想起劉抗和武家的關係,那是劉抗早就告訴過他的。再一留心,程玉珠的目光可不正是對著劉抗和武莊似笑非笑的看著,當下恍然大悟,笑說道:「我明白了!」

  程新彥哈哈笑道:「他們害臊,我替他們說吧。繆大俠是武姑娘的師叔,本來應該是繆大俠為他們主婚的……」孟元超笑說道:「我懂了。繆長風因為他自己不能來小金川,所以要我請這裡的義軍頭領替他們主持婚禮。」程新彥道:「正是。」孟元超道:「這個易辦,待這場大戰過後,咱們可以把慶功宴和婚宴一併舉行。」

  武莊嗔道:「程大叔,這不公平。你不能只說我的事情……」程新彥笑道:「咱們都是江湖兒女,終身大事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不過,我可得先問過武公子和小女願不願意才能說呀?」

  武莊笑道:「不必問了。程姐姐早已答應做我的嫂子啦。」

  程玉珠面紅直到耳根,嗔道:「亂造謠言,誰、誰說的?」

  武莊笑道:「我哥哥說的。你答應了他的求婚,不等於是答應了做我的嫂子嗎?」此言一出,程玉珠可不敢否認了,偷偷地眼角瞟了武端一瞟,低下了頭。

  程新彥滿懷高興,說道:「這麼說我這個老丈人是做定了。孟大俠,麻煩你做個大媒。」

  孟元超道:「好的。最好你們兩對新人的婚禮同日舉行,那就更加熱鬧了。」』

  劉抗說道:「可惜繆大俠和雲女俠不在小金川,否則更加熱鬧了。」

  「大事」已定,武莊恢復了她的天真活潑,說道:「繆師叔還用得著你替他操心,他和雲姑姑形影不離,對我們也從不避嫌,看這情形,他們現在恐怕早已在別的地方成了婚了。再見到繆師叔的時候,咱們當是要他補請喜酒啦。」

  武莊口沒遮攔,把想像的事情說成好似已經成為事實,孟元超更是相信無疑了。

  他不是不相信林無雙的說話,而是因為他和雲紫蘿和林無雙之間的複雜關係,在他聽了林無雙複述雲紫蘿那幾句說話之後,心裡卻是也還有過多少懷疑,懷疑雲紫蘿是故意那麼說的。

  「唉,難道在我內心深處,我竟是不願意紫蘿嫁給繆長風嗎?為什麼我要懷疑紫蘿說的是假話呢?」孟元超在相信無疑之後,心中自己責備自己。

  劉抗道:「孟大哥,你在想些什麼?」孟元超霍然一省,說道,「沒什麼,我在為你們高興呀!」

  劉抗笑道:「咱們可也不能盡談私事,應該說到關係這裡的義軍的大事了。」

  孟元超瞿然一省,心中暗暗覺得慚愧,便即定下心神說道:「不錯,是該談到正事了,大理那邊的情形怎樣?」

  程新彥道:「清廷本來要從大理也調一支官軍,和昆明那支官軍配合,夾攻小金川的。不過這個如意算盤,現在是打不通了。」

  孟元超道:「為什麼?」

  劉抗笑道:「那個姓韓的『定邊將軍』已經給程大哥殺了。還有北宮望派去大理幫忙那個姓韓的沙彌遠也已給他們兄妹殺了。」

  孟元超大喜道:「你們這個功勞可是真不小呀,殺了這兩個人,清廷縱然可以再行委任一個『將軍』,但要出兵小金川,那也是幾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武莊笑道:「我們可不敢冒領功勞,沙彌遠雖然是我們下手殺的,但真正殺他的人卻是我們的繆師叔。」當下將那晚大鬧「將軍府」的經過說了出來,聽得孟元超眉飛色舞。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大白,忽見蕭志遠和冷鐵樵聯袂而來,兩人的神情,都是十分興奮。

  劉抗怔了一怔,說道:「蕭大哥、冷大哥,你們怎的來得這樣早呀?」

  冷鐵樵道:「你們談了一個下半夜,都還沒有睡過覺吧?」孟元超道:「是的。」冷鐵樵笑道:「我們也是一夜沒睡。孟兄、劉兄,破敵之計已經有了。我是特地來和你們商量商量,看看是否可行?」

  孟元超喜上加喜,說道:「冷大哥,你深通兵法,想出的計策一定好的,小弟願聞其詳。」

  冷鐵樵說道:「說起來也還是你的功勞,破敵之計,就是著落在你所俘虜的石朝璣身上。」

  孟元超道:「村民已經把石朝璣送來了嗎?」

  冷鐵樵道:「村民送到哨所,咱們的哨兵快馬押來,就是你過來這邊的時候他們押到大營的,我和蕭大哥已經盤問過他的口供了。」

  蕭志遠跟著說道:「石朝璣這支清軍是從昆明來的,統兵將領是一個姓黃的總兵。石朝璣的口供透露,這個黃總兵和大理那個姓韓的『定邊將軍』私交甚好,他們早已約定了各自從駐地出發的日期,約好了在小金川『會師』的。按照他們的行軍計劃,沒有特別的意外事情發生,大理那支清軍這兩天內就應該來到小金川的西部和他們會師。」

  劉抗笑道:「可惜對他們來說,大理方面就正是有意外的不幸發生,他們打算在小金川會師的計劃,已經是行不通了。」

  冷鐵樵道:「不錯。不過大理方面的消息,我們已經知道。那位黃總兵和石朝璣可還未曾知道。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那位姓韓的『定邊將軍』和沙彌遠都已給人殺了。」

  孟元超恍然大悟,說道:「破敵之計莫非就是利用清兵尚未知道真相,咱們便可以布下陷阱,騙那個黃『總兵』上當。」

  冷鐵樵笑說道:「正是。兵不厭詐,咱們騙騙他又有何妨。我想叫一個人冒充那個『韓將軍』,帶領一支『清兵』黑夜行軍,抄小路趕到西面一個險要的山地理伏,然後通知那位黃總兵前來會師。這幾年來咱們俘虜的清兵不少,清兵的『號衣』(軍服)和旗幟都是現成的,足夠數千兄弟之用。」

  孟元超道:「計策是好。只不過哪裡去找一個可以冒充那個『韓將軍』的人?他們在『會師』之前,必然是要先經過聯絡的,那個奉命去和大理清軍聯絡的人,當然也是認識那個『韓將軍』的,咱們的冒牌將軍,不怕給他識破嗎?」

  蕭志遠笑道:「這位冒牌將軍已經有了,包管不會給人識破。」

  孟元超道:「是誰?」

  蕭志遠道:「你忘記了那位最擅於改容易貌冒充別人的天下第二神偷李麻子麼?」

  孟元超大喜道:「李麻子已經來了麼?」

  蕭志遠道:「不但李麻子來了,他的好朋友天下第一神偷快活張也都一同來了。他們是前天到的!」

  劉抗說道:「對了,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快活張本來是和我一起從昆明來的,走到半路,他忽然說要到別個地方找一個人然後再來,原來他就是去約李麻子。」

  孟元超笑道:「李麻子在北京的時候,曾經冒充御林軍統領北宮望,許多官兵都給他騙過,有他來作冒牌將軍,這可不用愁了。」

  冷鐵樵道:「不過在他們『會師』之前,咱們還得提防那位黃總兵進行『奇襲』,他是清軍中一個頗會用兵的將材,元超,你已經在那條山村發現他的斥垠部隊,那就不能對他忽視了。」

  孟元超道:「我熟識那邊的地理,讓我去對付他。」

  冷鐵樵道:「好的。那麼劉大哥、你和武端、武莊就去幫忙李麻子吧。」

  計議已定,小金川的義軍方面忙於調兵遣將,不必細表。孟元超忙於迎接一場新的戰鬥,也無暇去思念雲紫蘿了。

  雲紫蘿卻正好在戰事開始發生的時候,踏入了小金川的境內。

  這大是小金川首腦人物會談之後的第三天,地點是小金川西面距離義軍大營七八十里的一個荒僻山區,戰事雖然開始發生,但在那個山區,還是聽不到金鼓之聲,看不到清軍的旗幟,無從知道戰事已經發生的。

  大色已經黑了,雲紫蘿還在獨自趕路。她巴不得早點到小金川,卻又有點怕到小金川。小金川,這是她所嚮往的地方,對她雖然陌生,卻是孟元超的第二個故鄉,如今她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竟也有了「近鄉情更怯」的感覺了。

  相見真如不見,有情總似無情。她知道明天就可以見到孟元超了,道她還是心亂如麻,不知道是應該見他不見。

  她怕的是死灰復燃,縱然她能夠抑制自己的感情,只怕孟元超卻是不能忘了舊日的盟誓。

  「我已經決意成全無雙,要是弄得他們情海生波,我豈非為德不卒?」想到此處,雲紫蘿的腳步就像她的心情一樣沉重,幾乎不想再向前行。

  但她還是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獨行。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是在渴望見到孟元超的啊!

  「繆大哥說得對,」雲紫蘿又再想道,「最少有關華兒的消息我應該告訴他。而且他現在想必早已聽到有關我和長風的謠言了。」

  想到所謂「謠言」,雲紫蘿不覺心中又在苦笑了。不錯,是有許多人大造她的謠言,但在某些場合,她卻也是有意為自己製造謠言,好讓這個謠言,傳到孟元超的耳朵的,例如她對林無雙和武氏兄妹就是如此。

  「我不怕元超誤會,就只怕他不相信這些謠言。但從無雙和武氏兄妹口裡說出來,他不相信也要相信了。他相信就好,以他的性情,一定也會像我這樣,為了成全我和長風,強抑自己的感情的。不過我必須善於克制自己,切不可在他面前露出真情,讓他看出我心裡的秘密。」

  忽地在她內心深處隱隱感到一層恐懼,她怕的不是什麼,是她自己。

  本來她是認為可以克制自己的感情的,但在當真見到孟元超的時候,還是能夠半點真情都不流露嗎?她打了一個寒噤,好像自己也不大敢相信自己了。

  天色漸漸黑了,忽然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她必須找個地方避雨了。

  正在她想要找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聊避風雨之時,忽然發現山上有座破廟,廟裡竟有火光。

  「雲紫蘿喜出望外,只道是獵人在廟中避雨、生火御寒,當下就向那座破廟走去。」

  雨下得很大,變成傾盆大雨了。雨聲嘩啦嘩啦的響,廟裡有兩個人正在談話。他們恐怕對方聽不見,於是雨下得越大,他們的聲音也就提得越高。

  雲紫蘿提一口氣,施展輕功上山。她的腳步聲廟裡的人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雲紫蘿卻聽見了。

  「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到大軍之中,你也可以不用害怕了。」廟裡的一個人說道。

  「笑話,我怕什麼?」另一個人道。

  「你不必瞞我,這兩天你一路上戰戰兢兢,不是生怕碰見了那個鐵面書生段仇世嗎?」

  「哼,你就不害怕嗎?你搶了他的徒弟,殺了他的師兄,咱們若是給他碰上,諒他也不能單獨放過了你。」

  雲紫蘿吃了一驚,其中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在哪裡聽見過似的,「他們說的段仇世的徒弟不就是我的華兒麼?」當下連忙改變主意,繞到那座破廟的後面,從牆的窟窿偷偷看進去,只見是一個瘦長的漢子和一個中年道士說話。

  那瘦長漢子是「滇南四虎」中的老四焦雲。

  那中年道士雲紫蘿雖然並不認識,但聽了他們的說話,亦己知道這個道士定然就是卜天雕臨死的時候說出那日與滇南四虎結件同來,在點蒼山上搶了她的孩子的那個道士無疑。

  雲紫蘿正想知道段仇世和她的華兒的消息,於是就暫不聲張,偷聽他們的說話。

  「說真個的,」那道士說道:「我的確是有點害怕這個煞星,他的本領可比他的師兄卜天雕高明多了。聽說你的三位兄長都已喪在他的手下,是真的吧?」

  焦雲恨得牙癢癢的說道:「你這是明知故問,我們四兄弟從小就是在一起的,要不是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怎會跑到軍隊裡當差和你作伴。說句老實話,我就是害怕段仇世趕盡殺絕,故而只能躲到軍中避仇。」

  那道士說道:「焦兄別惱,我和你乃是同病相憐。只是你不提起,我不好意思和你說罷了。我不但要躲避段仇世,還得提防在這裡碰上孟元超呢。」

  焦雲說道:「我何嘗不也是一樣。幸虧這次黃總兵是差遣咱們去給韓將軍送信,要是帶咱們去打仗的話,只怕真的會碰上孟元超了。」

  那道士道:「是呀,聽說黃總兵前天親自率領一支精兵,從天平山輕騎出葫蘆谷,準備奇襲小金川,不料反而在谷中遇上埋伏,對方的統兵首領正是孟元超,黃總兵也掛了彩呢,就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

  焦雲道:「這消息是驛站的軍官說的,恐怕不會假了。不過據說孟元超也受了傷,咱們還算不得是一敗塗地。」

  那道士搖了搖頭,說道:「前方傳來的軍情,大抵是報喜不報憂的,若然『報憂』的,那就一定是真的了。所以,黃總兵掛綵必定無疑,孟元超受傷,卻是恐怕不能相信了。」

  焦雲笑道:「幸虧你這話是和我說,倘若給別人聽見,只怕會加你一個『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雅名。」

  那道士道:「我這是就事論事,當然我也不會那樣糊塗,胡亂和別人議論的。不過咱們這次回到大營,倒是真正的報喜了。」

  焦雲沉吟片刻,說道:「這事我倒是還有一點疑慮呢。」

  那道士道:「疑慮什麼?」

  焦雲說道:「你以前沒有見過這位韓將軍。我則是見過的。我拿兩次見面的情形比較,頗有冷熱不同之感。」

  那道士道:「上次如何?」

  焦雲說道:「上次我拿石朝璣的私函到他的將軍府謁見,他對我十分親熱,拉住我問長問短,還特地為我擺酒接風呢,這次咱們見他,他收下了黃總兵的公函,只是說了一句『知道了』。雖然也有設宴招待,卻是由他的下屬作陪。」

  那道士笑道:「石朝璣是御林軍的副統領,又是薩總管跟前的紅人,上次你以石朝璣朋友的身份見他,他知道你和石朝璣的交情,自然籠絡你了。這次咱們是和他談公事,他在部下面前,免不了要擺擺將軍的架子,這也值得大驚小怪麼?」

  焦雲搖了搖頭,說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道士道:「其二怎樣?」

  焦雲說道:「黃總兵和韓將軍同是在雲南省的統兵大員,兩人的私交一向也是十分要好的。論職位,石朝璣雖然是御林軍的副統領,官階不過四品,且是位居副座,並無太大的實權;黃總兵則是二品統兵大員,駐守雲南省會,署理『提督』(清代官制,提督稱軍門,乃一省最高軍事長官。)也算得是獨當一面了。論官職,論親疏,我們這次作黃總兵的使者,韓將軍理該和我們更為親近才對。」

  那道士笑道:「或許韓將軍那日恰巧心情不好呢,咱們胡亂猜疑,不是反而自尋煩惱嗎?只要他答允出兵,咱們帶回去的就是好消息了,你說是麼?」

  焦雲說道:「我總是覺得有點可疑,說不定他是敷衍我們的。」

  那道士說道:「你不是說他和黃總兵私交很好麼?」

  焦雲說道:「交情好是一回事,要向朝廷領功又是一回事。說不定他是存心讓黃總兵打個敗仗,他才出來收拾殘局,這樣平定小金川的功勞就都是他的了。」

  那道士笑道:「當真這樣,也用不著我們替黃總兵擔憂。反正他們已約好會師的日期,黃總兵掛了彩也還是要去的。他們怎樣分功,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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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疑幻疑冥(1)

  念自昔紅亭翠館,悵十載盟鷗,便教飛散。數遍亂山荒驛,甚時重見?鄉關此後多風雪,怕黃昏畫角吹怨,相思空記,寒梅一樹,和香同剪。

                         ——吳枚庵

  焦雲歎口氣道:「但願我是猜疑錯了,否則恐怕咱們不僅沒有報仇的機會,連性命也要賠在這裡呢?」

  道士皺了皺眉頭,說道:「不管韓將軍是要獨自領功也好,願和黃總兵分享也好,朝廷將他從大理調來,他就非得攻打小金川不可。黃總兵縱然敗了一仗,也只是小挫而已,我不相信小金川的烏合之眾,抵擋得了朝廷的兩路大軍!攻破了小金川,還怕孟元超跑得上天?那時咱們先殺了孟元超,再聯手對付段仇世,定必能報你的殺兄之仇!嘿嘿,剛才說我長敵人的志氣,如今我瞧你倒是滅自己的威風了。」

  雲紫蘿在破廟後面偷聽,聽到這裡,已經知道一個概梗。心裡想道:「原來段仇世已經殺了『滇南四虎』之中的三虎,而這兩個傢伙則是被派遣去和一個從大理來的『韓將軍』聯絡,準備兩軍合作,夾攻小金川的。奇怪,他們說的這個『韓將軍』難道不是給程新彥殺掉的那個『韓將軍』嗎?我從大理一路來到此間,也從未發現官軍的蹤跡,這支官軍又是從哪裡來的?」

  雲紫蘿當然不會知道,這個『韓將軍』是李麻子冒充的。而焦雲的猜疑也的確是完全猜錯了。

  要知李麻子雖然擅於改容易貌。也會模仿別人的口音,但此事關係義軍成敗,畢竟還是要小心謹慎的。他又怎敢和曾經見過那個正牌將軍的焦雲過份親近,多說話呢?

  不過在牆外偷聽的雲紫蘿,她最關心的還不是「將軍」的真假,而是她的兒子的下落。段仇世已經殺掉焦家三虎,他把徒弟搶回來了沒有?

  大雨仍在傾盆而下,雲紫蘿繼續偷聽下去,不久,這個謎底也揭開了。

  只聽得焦雲苦笑說道:「你可知道段仇世和卜天雕那個姓楊的徒弟,其實並非場牧之子,而是孟元超的親生骨肉麼?」

  那道士道:「早知道了,怎麼樣?」

  焦雲說道:「你要是能夠把這孩子保全,帶來這裡,咱們就可以用來要脅孟元超了,即使報不了仇,也用不著提心吊膽,怕他加害。」

  那道士憤然說道:「你知道我為了這個孩子,如今已是不能立足於崆峒派麼?」

  焦雲說道:「這孩子與你們崆峒派有何關係?」

  那道士說道:「這小娃兒當然不會和我們崆峒派有甚牽連,但段仇世卻是我的師兄丹丘生的好朋友!」

  焦雲吃了一驚,說道:「聽說丹丘生是你們崆峒派的第一高手?」

  那道士苦著臉說道:「就是呀,所以他雖然不是掌門,掌門也得聽他的話。那天我搶了孩子先跑,本來想送到昆明去給石朝璣的,不料中途在紅崖坡就碰上了丹丘生,也不知怎的,他的消息這樣靈通,一見我就責罵我搶了他好友的徒弟,要不是苦苦求饒,武功都幾乎給他廢掉。」

  焦雲道:「啊,那孩子又給丹丘生搶去了?」

  那道士說道:「我還敢抗拒他麼,當然是給他要回去了。不僅如此,他還擅自作主,替掌門人執行戒律,把我逐出了崆峒派呢。這件事我知道他一定會告訴段仇世的,我也正是為此,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只好跟著石朝璣跑來小金川。想不到在軍中碰見了你,更想不到石朝璣又失了蹤。」

  焦雲說道:「聽說石朝璣是前幾天和楚天雄一道去偵察軍情,就此沒有回來的。以他們二人武功之高,大概不會失事。失蹤之說,言之過早。」

  那道士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莫說對方的首領冷鐵樵和蕭志遠了,孟元超的武功依我看來也不會在他們二人之下,他們失事,又有什麼稀奇?」

  焦雲說道:「要是石朝璣當真出了事,咱們也就是失掉了靠山了。我看留在這裡恐怕凶多吉少,還是溜之大吉,再去找個靠山吧?」

  那道士道:「孟元超在小金川,你不想殺掉他報仇麼?」

  焦雲說道:「小金川若給官軍攻下,官軍自會殺他,依我之見,韓將軍的信,咱們也不必帶回去了。」

  那道士道:「這不好吧,礙了朝廷的大事,咱們不是給小金川幫了忙了?」

  焦雲說道:「我可以另外想個辦法。」但他想來想去,仍是沒有好的辦法想得出來。

  雲紫蘿已經知道兒子的下落,可不耐煩再聽他們說下去了。當下身形一起,飛過牆頭,冷笑說道:「碰上了我,你們還想走麼?」

  焦雲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跳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雲紫蘿的劍尖已是指到他的咽喉。焦雲霍的一個「風點頭」,判官筆使了一招「舉火鐐天」,往上招架,「噹」的一聲響,焦雲左手的判官筆損了一個缺口,只覺頭皮一陣沁涼,原來是給雲紫蘿的劍鋒從他頭頂削過,削掉了他的半邊頭髮。

  崆峒派那道士喝道:「哪裡來的潑婦,膽敢行兇?」拔劍出鞘,劍招未發,先自飛腳踢起一根燃燒著的乾柴,雲紫蘿一側身,一團火光從她身旁飛過,恰好飛到了焦雲身上。

  雲紫蘿懶得答話,一領劍訣,吐出碧瑩瑩的寒光,立即朝那道士的胸前刺去,武學有云:「刀走白,劍走黑。」意思是使刀的應走陽剛的路子,宜於正面交鋒,明刀亮斫;使劍的屬於陰柔的路子,宜於偏鋒迸招,很少踏正中宮,向前刺擊的。雲紫蘿和對方一照面就用這個打法,這在武林規矩中簡直是一種藐視。那道士不禁勃然大怒,長劍猛力就磕下來。哪知雲紫蘿的劍術奇妙莫測,這一招竟是虛招,那道士磕了個空,雲紫蘿已是一個「拗膝摟步」,繞到敵人右側,劍招倏變,奇快如電,青鋼劍向上一撩,反挑敵人右臂。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那道士的衣袖已是給劍鋒割開,在他的手臂上劃出了一道血痕了。這還幸虧是他閃避得宜,否則這條手臂只怕已是要和他的身體分家。

  道士又驚又怒,叫道:「好狠的婆娘,你,你是誰?」焦雲在地上一個「懶驢打滾」,把火撲滅,此時才剛剛站了起來。說道:「這臭婆娘正是雲紫蘿。」

  雲紫蘿冷笑說道:「你死到臨頭,還要罵人!」青鋼劍向前疾刺,聲到人到,一招「白虹貫日」,劍鋒竟是向著他張開的嘴巴逕刺進去,焦雲雙筆遮攔,兀是遮攔不住。幸虧那道士來援得快,長劍刺向她背後的「風府穴」,這一招是攻敵之所必救,雲紫蘿反手一劍,盪開他的長劍,焦雲趁那空隙,忙即竄開,這才能夠脫出險境。但他還未來得及還招,雲紫蘿一招逼退了那道士,第二招又已指到了他的胸前,當真是如影隨形,他的腳跟都未站穩!

  那道士長劍橫扳,雙劍一合,合力抵禦,方始勉強頂得住雲紫蘿的攻勢。焦雲大喝道:「好個臭婆娘,我與你拼了。」

  雲紫蘿的輕功比他高得多,這是他領教過的。他自知決難逃脫,把心一橫,索性就硬著頭皮和雲紫蘿拚命。那道士也是同一心思,他們兩人這一拚命,雲紫蘿雖不至於挫敗,急切之間,卻倒是難於取勝了。

  要知雲紫蘿是在產子之後,剛滿一月,卻又跋涉長途的。她從北方的三河縣來到了南方的小金川,路程數千里之遙,一路奔波勞碌,產後還未曾調養得很好的身子,武功不論怎樣好,健康也難免多少受了影響了。焦雲和那道士聯手抵禦,三十招之前只有招架之功,三十招過後陣腳穩住,到了五十招開外,己是漸漸沒有了反攻之力了。雲紫蘿劍法漸形遲滯,竟似頗有力不從心之感!

  道士大喜叫道:「這臭婆娘氣力不濟了,咱們加一把勁,把她宰掉!」兩人轉守為攻,越攻越狠!

  雲紫蘿咬了咬牙,心裡想道:「看來我也是非和他們拚命不可了!」劇鬥中焦雲判官筆左右一分。「雙風貫耳」,左筆虛點雲紫蘿面門,右筆便直指她的華蓋穴。雲紫蘿身形一晃,對方雙筆走空,她抓緊時機,唰的一劍就刺過去。這一招本來極為精妙,可惜她的氣力差了那麼一點兒,差了三寸劍尖沒有刺著對方要害。高手搏鬥,只爭毫釐,說時遲,那時快,焦雲的判官筆已是疾向她的「雲台穴」點來,那個崆峒派的道士長劍劃了一道圓弧,迅即把她的身形圈住。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玉帶圍腰」,乃是崆峒派獨門劍法的不傳之秘。

  這道士只道她已是決計難逃,大喜叫道:「廢她武功,留她性命!」想要將她活擒,拿來要脅孟元超。不料就在這電光石火的霎那,倏聽得雲紫蘿一聲清嘯,身形平地拔起,弓鞋竟朝焦雲猛插過來的判官筆一踏,藉著這一踏之勢,整個身子翻騰起來,疾如飛鳥!

  說時遲,那時快,雲紫蘿掠過焦雲的頭頂,不待雙足落地,已是使出「白虹貫日」的絕招,凌空刺下。焦雲連忙一縮頭顱,把判官筆交叉護住頂門。哪知雲紫蘿這一劍是用足氣力的,又是從上面衝擊下來,劍勢凌厲之極。焦雲的雙筆被青鋼劍一磕一震,雲紫蘿的劍尖雖未刺著他的頭顱,他的判官筆卻給震得反插回來,插進自己的腦袋了。

  那道士聽得焦雲臨死前裂人心脾的慘叫,嚇得魄散魂飛,哪裡還有鬥志?一個轉身便逃。

  雲紫蘿冷笑道:「你不是要廢我的武功的麼?」飛身疾撲,一招「玉女投梭」,刺他後心。

  那道士覺察背後金刃劈風之聲,明知不敵,本能的反手一劍遮攔,「噹」的一聲,道士長劍斷為兩截,背上中了一劍,負傷狂奔。

  雲紫蘿追出廟門,一劍傷了這個道士,正要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輕功追去,忽地腳步一個蹌踉,險些摔倒。

  原來她剛才力斃焦雲,氣力耗損太甚,已有如強弩之未,難以為繼了。

  雲紫蘿深深吸了口氣,心裡想道:「這惡道業已受傷,以一敵一,我縱氣力不加,也可把他殺掉。他是給清軍搬救兵的,我可容他不得。」於是又追上去。

  此時雨勢已經小了許多,但還未停止。天色如墨,伸手不辨五指。但那道士受傷之後,腳步沉重。雲紫蘿就跟著他的腳步聲跑去追他。

  山路本就崎嶇,大雨過後,更是路滑難行。那道士一足踏空,骨碌碌的滾下山坡。雲紫蘿喝道:「往哪裡跑?」正要加快腳步,過去結束他的性命。忽地一條黑影突然從她旁邊的亂石堆中竄了出來,一刀向她劈下。

  雲紫蘿慣經陣仗,臨危不亂,迅即還了一招「玄鳥劃砂」,那人讚道:「好劍法!」刀劍相交,火花四濺,那人退了一步,仍是攔住雲紫蘿的去路。雲紫蘿虎口一震,青鋼劍幾乎掌握不牢!

  那人大叫道:「快來人呀!」不但叫嚷,而且還發出了一支蛇焰箭,蛇焰箭是用作夜間報警用的,一溜藍火,升上半空,附近數里之內,都看得見。

  雲紫蘿急風暴雨般的連攻十六八劍,那人也會聽聲辨器的功夫,在黑夜中招架她的凌厲劍招,竟是絲毫不亂,一一都化解開了。

  雲紫蘿又是吃驚,又是詫異,心裡想道:「我的氣力即使未經損耗,只怕也未必勝得了他。想不到清軍之中還有如此高手。但何以他卻似乎是讓我三分,未盡全力呢?」

  此時雲紫蘿運劍如風,已是急攻了他四五十招,那人兀是只守不攻,隨著雲紫蘿的劍勢,東遮西擋,見招拆招,見式解式,緊緊的守穩。但雲紫蘿要想從他身旁竄出,卻又總是給他攔住。

  開首數招,那人可能是由於尚未知道雲紫蘿的實力如何,懾於她的精妙劍法,只好認真對付。數招過後,業已覺察雲紫蘿的氣力不加,他使出來的力道也就相應減弱了。

  那人的蛇焰箭射出之後,才過不久,果然就有一小隊清軍騎兵,快馬奔來,從山上望下去,可以看見蜿蜒交錯的點點火光,那是他們手中提著的風燈。

  雨夜黑林,山峻路滑,他們不知上面埋伏有多少敵人,竟是不敢上山,只敢在山下吶喊。

  崆峒派那個道士骨碌碌滾下山坡,大叫:「我在這兒,快來救我。」

  雲紫蘿的敵手看見官軍來到山腳。」而那道士也還未死,這才鬆了口氣,忽地虛晃一招,低聲說道:「雲女俠,請隨我來!」轉身就跑。奇怪的是,他並不是向山下有火光的地方跑,而是跑進黑黝黝的地林之中。一面跑一面叫道:「哎呀,好厲害的賊婆娘,救命,救命!」力竭聲嘶,裝得像極了業已受傷的模樣。

  雲紫蘿疑雲大起,心裡想道:「此人力足勝我,他要害我,用不著再布陷阱。好,且看他弄的是甚玄虛?」側耳靜聽那馬群踐地的蹄聲漸去漸遠,料想是清軍已經救了那個道士,但卻不敢上山,故而收隊回營了。

  到了密林深處,那人說道:「行啦,就在這裡吧。」擦燃火石,雲紫蘿看清楚他的面貌。此時雨已止了。

  只見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穿的是清軍服飾,雲紫蘿不敢放鬆戒備,按劍問道:「你是誰?」

  那人說道:「我叫劉抗,是孟元超的好朋友。繆長風和我也是相識的,聽說他和雲女俠一道,怎的卻不見他?」

  雲紫蘿吃了一驚,心中半信半疑,冷冷說道:「我聽說劉抗是一條好漢子,你為什麼卻替韃子賣命?」言下之意,當然不相信他是真的劉抗了。

  那人說道:「怪不得雲女俠見疑,此事說來話長。我先告訴雲女俠一個消息。」

  雲紫蘿道:「什麼消息?」

  那人說道:「武端兄妹已經來到了小金川,武莊告訴我她在大理多蒙雲女俠照顧,分手那天,又得雲女俠指點她到小金川應該做些什麼,我們的事情,得到雲女俠如此關懷,我也是十分感激的。武莊只道你和繆大俠不來小金川了,是以她見了我雖然高興,也還感到美中不足呢!」

  這番說話,聽來似是「閒言」,其實卻是劉抗用來證明自己的身份的。他以武莊的未婚夫自居,而且說得出雲紫蘿與武氏兄妹分手之時的說話,這些說話按之常理,武莊除了未婚夫之外,是決計不會和旁人說的。

  雲紫蘿這才相信無疑,說道:「剛才那道士和滇南四虎中的焦雲一起去搬取救兵的,焦雲我已殺了,那個道士本來也是跑不掉的,不知劉大俠何故卻要救他。」

  劉抗笑道:「實不相瞞,我是奉了蕭、冷兩位首領之命,必須保護他們的,幸虧你只殺了一個焦雲,要是連這道士也都一併殺掉,那就糟了。」

  雲紫蘿莫名其妙,說道:「為什麼?」

  劉抗說道:「他的身上有一封大理『定邊將軍』的公函,這封公函,是約那個黃總兵來會師的,我們必須讓這封公函送到敵人統帥的手上!」

  雲紫蘿詫道:「大理那個姓韓的『定邊將軍』不是已經給程新彥殺掉的嗎?程新彥和他的女兒是和武氏兄妹一起來小金川的,難道你沒有見著他們父女嗎?」心想縱然沒有見著,武莊也應該把這件事情早已告訴他了。

  劉抗笑道:「不錯,真的『將軍』是給殺掉了,我們冒牌的『韓將軍』是李麻子冒充的。」

  雲紫蘿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們是要誘使敵軍上當。」

  劉抗說道:「這個秘密並不是我們所有的兄弟都知道的,尤其是遠離大寨的哨所弟兄,而且近來經常有俠義道的朋友投奔小金川,那兩個人要是給不知個中原委的朋友碰上,恐怕也會發生意外。是以我才奉命暗中去『保護』他們,確保那封公函平安到達敵人手裡,大夥兒才能放心。」

  雲紫蘿清楚了來龍去脈之後,笑道:「原來如此,險些給我壞了你們的大事。」

  劉抗又再次問道:「繆大俠來了沒有?」這個問題,雲紫蘿一直尚未回答他的。

  雲紫蘿強抑心中的悲痛,說道:「長風他不來了,我也不準備長留在小金川,待你們大捷之後,我見過了盂元超就要走了。」

  劉抗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他與雲紫蘿剛剛相識,卻也不便交淺言深,當下說道:「元超不在大寨,這兩天恐怕正在和清軍大打呢。你是急於要見他嗎?」

  雲紫蘿道:「他不在小金川,我已經知道了,我剛聽到他的一個消息,是焦雲和那道士說的。」

  劉抗道:「他怎樣了?」

  雲紫蘿道:「聽說他打了一個勝仗,但他自己也受了傷。」

  劉抗吃了一驚,說道:「真的?」

  雲紫蘿道:「這是他們說的,他們並沒親眼看見,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劉抗說道:「孟大哥倘若受了傷,我是應該去看他的。但我有公務在身,必須趕回原來的防地,準備殲滅前來『會師』的清兵。李麻子他是只能做冒牌將軍,不能指揮軍事的,雲女俠,只好麻煩你替我走這一趟,看護他了。」

  雲紫蘿道:「扶桑派的掌門人林無雙來了沒有?」

  劉抗說道:「早已來了,不過她現在是和呂思美一起,留在小金川訓練女兵,並非是在元超身邊。」

  雲紫蘿道:「好,請你告訴我,元超的作戰地點應該怎樣走法。」

  劉抗說道:「從這裡向西走,翻過前面一座山,大約要走六七十里路程,有一個山谷,叫做葫蘆谷,元超就在那裡埋伏。」他怕雲紫蘿不夠清楚,一面說話,一面折了一技樹枝,在濕透的泥士上給她畫了一個地圖。

  黑漆的樹林裡有了亮光,不知不覺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雨過天晴,東方的太陽也開始升起來了。

  雲紫蘿和劉抗分手之後,又再獨自登程。

  雨過天晴,但她的心情可還是陰晴不定。

  「我已經知道華兒無恙,我去見他,不是多此一舉麼?」

  「但萬一他是真的受傷呢,林無雙不在他的身邊,誰來為他看護?」

  終於她拋開了心中的顧慮,迎著朝陽,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走過了六七十里山路,沒有碰見清兵,沒有碰見義軍,什麼人也沒見著,山谷靜得出奇,雲紫蘿感到了不祥之兆。

  葫蘆谷終於到了,在她的面前,展現了一幅廝殺過後戰場上悲慘的圖景。

  無數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黃沙綠草,還未凝結,在地上緩緩的向前流動,血腥氣味,熏得她直想作嘔。頭頂上盤旋著一群一群的烏鴉,好像是赴盛筵。

  「元超,元超!」雲紫蘿大聲的叫。

  沒人回答,她也沒有在屍堆中發現孟元超。

  他是在伏擊戰成功之後回去了呢,還是受了重傷隱匿在她所未曾發現的戰場一角呢,還是,——唉,她連想也不敢想的,業已殺身成仁了呢?

  她從谷口一直深入偵查,有戰馬倒斃路旁,有刀槍散滿地上,有旌旗委棄泥沼,有血漬斷斷續續的像一條線伸向山邊,……漸漸,屍體沒有發現了,血線仍在向前伸展。她仍然沒有找著她的孟元超。

  密林深處,孟元超漸漸有了知覺,似夢非夢的醒了過來。高逾人頭的野茅和一枝枝刺向天空的樹枝,映入他的眼簾,好像是無數長槍利劍;黑壓壓的叢林裡好像有千軍萬馬奔馳。當然這只是他的幻覺,實際上那不過是嗓耳的鴉聲。

  似夢非夢,兵器碰擊的聲音,戰馬哀鳴的聲音,廝殺的喊聲,恍恍惚惚的,幽幽遠遠的,還好像在山野之間迴旋起伏。「我還活著嗎?這是什麼地方?」

  他想起來了,他是追殺敵軍的主帥,中了敵兵的弓箭的。

  「那個黃總兵倒是很能打仗,不過他終於還是給我們打敗了。」孟元超從心裡笑了出來,不過他卻是不能動彈。他不知道他已是昏迷了多少時間。

  「我的弟兄呢,為什麼一個也不見?他們是在繼續追殺敵人嗎?」

  他不知道這場狙擊戰早已結束了,他的這支部隊擊敗了多於他們五倍的敵兵,傷亡也很不小,為了恐防敵方的主力來援,他們已經撤退了。在那個殺得昏天黑地的戰場上,不可能找到每個受傷的戰友,他的戰友以為他武藝高強,早已突圍了。他們是按照原定的計劃,從不同的方向撤退回小金川的。

  「水,水!」孟元超感到咽喉冒煙。受傷的人不會覺得飢餓,但焦渴卻是十分難受的。他發出微弱的呻吟,只盼能有一滴甘露潤潤他的喉嚨。

  渴得實在難受,這是比死還要難受的折磨。孟元超以前也曾多次受傷,有一次傷得甚至可能比這次還重。昏迷了三天兩夜才醒過來,但一醒來就有他的師妹呂思美在他的身邊服侍他,早已替他敷上了止痛的金創藥了。用不著他開口說話,就知道拿水給他喝。而現在他卻是孤零零的躺在血泊中,周圍莫說人影,連野獸的影子也見不著。因為它們早已在兩日之前就給大軍的廝殺嚇跑了。荒山寂寂,唯有偶爾從頭頂飛過的烏鴉發出噪耳的啼聲。幸而他還沒有變成腐屍,這裡受傷的又只是他一個人,沒有別的屍體。否則那些烏鴉也會飛下來啄他了。

  「水,水,我要水喝!」他的喉頭咕咕作響,可就是叫不出來。但就是叫得出來又有什麼用處,根本不會有人聽見他的。

  「要是無雙在我身邊,那就好了!」孟元超心想。林無雙本來要跟他一起,參與這次戰役,是他強迫她留在小金川的。因為這次戰事的凶險早已在意料之中,他不願意林無雙跟他也冒凶險,但現在他卻禁不住想起她了。

  「馬革裹屍,戰士正當如此!」孟元超心裡想遁:「只要能夠打敗敵人,我還有什麼遺憾?」

  真的沒有什麼遺憾了麼?這霎那間,他平生的經歷一一都湧上了心頭。「紫蘿現在不知是在什麼地方,但願她與繆大哥能偕白首。她這一生遭受許多苦難,這都是我連累她的。她得到了幸福;我就可以死而無憾了。」

  傷口在痛,喉嚨在冒煙,心裡則在胡思亂想。孟元超越來越是感到難受,終於抵受不住苦痛的前熬,神智又在漸漸迷糊了。

  「水,水,我要水喝!」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奇跡發生,孟元超只覺遍體清涼,當真就似有甘泉流入他的口中一樣,說不出的舒服!

  孟元超用力張開眼睛,神智尚未恢復過來,眼前只見一團模糊的人影。那人輕輕撫摸他的臉龐,在他耳邊低喚:「大哥,大哥,你醒來呀!」聲音這麼熟悉,那是誰呢?但他已經感覺得到,摸撫他的是女性的溫柔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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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疑幻疑冥(2)

  是呂思美麼?是林無雙麼?他再一用力張開眼睛,終於認出來了,不是呂思美,不是林無雙,竟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雲紫蘿!在他自己以為將要死了的時刻還在想念著的雲紫蘿!

  這怎麼可能呢?孟元超疑幻疑真,以為自己是在作夢了。雲紫蘿等了許久,這才等到他醒了過來。但見他的目光似是一派迷茫,好像連自己也認不出來了。雲紫蘿又是歡喜,又是心痛,放下了水壺,說道:「好了,你醒來了。你看看我是誰,我是紫蘿呀!」

  當真不是夢了,孟元超心頭大跳,用力叫道:「啊,紫蘿,果然是你!」可惜,他雖然用盡氣力,仍是叫不出聲來,雲紫蘿只聽得他的喉頭咕咕作響。

  雲紫蘿柔聲說道:「大哥,你莫說話,我替你治傷。」傷口她早已洗乾淨了,當下便以熟練的手法拔掉插在孟元超身上的兩枝利箭,敷上了金創藥。孟元超嘴角掛著微笑,哼也不哼一聲。雲紫蘿卻是不禁膽戰心驚,晴自想道:「孟大哥真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這枝箭倘若射歪少許,只怕就要插入他的心房啦。」

  雲紫蘿把從死屍身上搜獲的一包炒米嚼爛了餵他,又給他喝了幾口清水。孟元超稍稍恢復了一點體力,說道:「紫蘿,多謝你救了我的性命,繆、繆大哥呢?」聲音細如蚊叫,但雲紫蘿已是隱約聽得見了。

  雲紫蘿說道:「大哥,你莫忙著說話,聽我說。」給孟元超蓋上一張軍氈,說道:「咱們的華兒在崆峒派道士丹丘生那裡,丹丘生是段仇世的好朋及,段仇世已經去找他了。他們都很愛護華兒,華兒一定可以長大成材的,大哥,你用不著掛慮了。」

  段仇世搶了他的兒子做徒弟,這是孟元超早已知道了的,但丹丘生是誰,他可就不知道了。聽了雲紫蘿的說話,他只道是段仇世暫時把徒弟交給好友照顧,不覺有點兒奇怪,心想:「紫蘿應該知道我是放心得下把孩子付託給段仇世的。」

  但他實在是心力交疲,不能用神思想了。他現在想要知道的是繆長風在哪兒,是不是已經和雲紫蘿在一起來了?雲紫蘿卻沒有告訴他。

  「她是怕我妒忌,所以沒告訴我他們的事呢?還是她根本沒聽見我在問她呢?其實她若是真的愛上了繆大哥,我只會為他們感到高興的。」孟元超心想。

  雲紫蘿道:「大哥,你太疲倦了。你應該好好的歇息,什麼都不要想。聽我的話,閉上眼睛睡吧。」孟元超只盼能夠多看她一眼,惺忪的睡眼仍然是在睜開。

  雲紫蘿笑道:「你說過聽我的話的,怎麼又不聽了?我給你唱一支曲子,你乖乖的睡吧,睡吧。」

  雲紫蘿柔聲唱道:「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幹盡日風。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攏,雙燕歸來細雨中。」

  這是歐陽修所寫的吟詠西湖的十首小令之一(詞牌名「採桑子」),也是他們以前在西湖泛舟,雲紫蘿曾經在船上唱過的。

  孟元超神思恍惚,又似回到從前的日子了。他和雲紫蘿和宋騰霄雨後遊湖,雲紫蘿按拍低歌,宋騰霄吹蕭伴奏,只有他不發一言,卻是和雲紫蘿心心相印。「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這境界真是何其美妙!

  「但她為何單獨挑這一首來唱呢?群芳過後,狼藉殘紅,西湖雖好也是好景難留了。難道她是要向我道出:天下無不謝之花,也無不散之筵席的寓意麼?」

  雲紫蘿再唱下去,是黃庭堅的一首小令「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莫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嘩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歌聲當真似是出谷黃鸝,孟元超聽得心神如醉,也不去思索詞中的寓意。不知不覺閉上眼睛。

  雲紫蘿笑道:「你從前告訴我,小金川的春色不遜江南,如今我相信了。要是我早生幾百年,我會告訴黃庭堅,並非沒人知道春的去處,春天是從江南來到了小金川了。」忽地發現孟元超已經睡著,她出了一會神,眼角沁出了晶瑩的淚珠。此景此情,依稀往日。但此際她所感受的是幸福還是辛酸,卻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只是孟元超已經睡著,她也無須對他強顏歡笑了。

  天色漸漸暗了,夕陽雖好近黃昏,她的心情也隨著無色陰暗

  像是一尊石像,她一直坐在孟元超身旁怔怔出神。

  忽地有空谷足音踏破荒山靜寂,將她從迷茫的境界中驚醒過來。

  來的是敵兵呢,還是小金川的弟兄呢?雲紫蘿霍然一省,連忙跳起,來的若是敵人的話,她可不能讓孟元超給他們發現啊。可是已經遲了,那兩個人來得好快,就在她驚起之時,他們已是上了這個山頭。

  雙方打了一個照面,不覺都是一驚。原來來的乃是連甘沛和炎炎大師,這兩個人都是北宮望手下的一等一高手!

  連甘沛曾在西洞庭山上吃過雲紫蘿的虧,事後想起她那凌厲的劍招,兀是猶有餘悸。此時突然碰上,也是不禁驟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雲紫蘿已是一劍向他刺去。

  這一劍又快又狠,只聽得噹的一聲,連甘沛右手的判官筆歪過一邊,雲紫蘿這一招是用足了力道的,餘勢未衰,劍鋒直指到他的面門,連甘沛雖然不是她的敵手,武功亦非泛泛,百忙中使出一個「大彎腰,斜插柳」的身法,避招進招,還了一招「橫架金梁」,猛力砸她劍鋒。

  雲紫蘿自知氣力不濟,必須速戰速決,將敵人各個擊破,這才能夠保護得了孟元超的安全。上次她在西洞庭山,是五十招之後,方能擊敗連甘沛的,此時當然是不能容他再走五十招了。為了急於求勝,雲紫蘿冒險突出奇招,身形平地拔起,一招「鵬搏九霄」,凌空刺下!

  炎炎和尚走在後面,和雲紫蘿的距離稍遠一些,正當雲紫蘿突襲連甘沛之時,他剛好發現躺在地上的孟元超。他和連甘沛正是奉了黃總兵之命,來搜查孟元超的。那日黃總兵受傷而逃,幾乎被孟元超活擒。但他也看見孟元超身上中箭,料想孟元超亦必傷得不輕,但恐怕孟元超本領太高,還沒有死,是以派出兩名高手,重來搜索戰場。

  炎炎和尚突然發現了孟元超,這一喜非同小可,也顧不得同伴正在和敵人,激戰,登時就跑過去,哈哈笑道:「我找著啦,我找著啦!哈哈,哈哈!一點不錯,果然是孟元超這個小子!」

  雲紫蘿一劍凌空刺下,本來是可以刺著連耳沛的頭顱,令他不死也得重傷的,突然聽到炎炎和尚的狂笑聲,不由得心頭一震,這一劍就削歪了。

  雖然削歪,劍鋒還是幾乎貼著連甘沛頭皮削過,把他的半邊頭髮削掉。

  連甘沛在地上打一個滾,跳起身來,只覺頭皮一陣沁涼,嚇得魂飛魄散,生怕雲紫蘿乘勝追擊,急忙叫道:「炎炎大師,快、快來救我!」

  炎炎和尚這才猛地省起救同伴要緊,心裡想道:「這倒是我糊塗了,看孟元超的模樣,恐怕他已經死了。就是不死,也是受了重傷,還怕他跑得了嗎?」心念一動,便即回過頭來援救連甘沛。

  雲紫蘿更是恐怕炎炎和尚傷了孟元超,哪裡還有餘暇去取連甘沛的性命?她向孟元超那邊奔去,炎炎和尚則向她這邊跑來,兩人碰個正著。

  炎炎和尚練的是火龍功,一掌拍出,熱風呼呼,雲紫蘿幾乎為之窒息,但她仍是搶攻。

  劍走輕靈,雲紫蘿腳踏穿花繞樹的步法,使出變化莫測的劍術,虛虛實實的一口氣攻了炎炎和尚十多招,突然由虛化實,一招「白鶴剔翎」,劍挾寒風,刺他胸口的「璇璣穴」,炎炎和尚收掌護胸,雲紫蘿倏的變招,劍鋒斜指,刺向他的掌心。這一招的變化十分奇妙,是從炎炎和尚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的。

  只聽得嗤的一聲,炎炎和尚的袈裟穿了一洞。這還幸虧是他躲閃得快,否則只怕掌心也要給利劍刺穿。炎炎和尚練的獨門功夫,掌心的「勞宮穴」正是他真氣積聚之處,「勞宮穴」倘給刺穿,真氣渲洩,他的火龍功就要廢掉了。

  炎炎和尚嚇出一身冷汗,罵道:「好狠的婆娘!」

  連甘沛忽地叫道:「大師不用擔憂,這臭婆娘雖然凶狠,氣力卻是快要用完啦!最多不過五十招,咱們一定可以擒她!」原來連甘沛在驚魂稍定之後,這才省起雲紫蘿和他兩次交手的不同之處。這次的招數雖然比上次更為狠辣,但仍然傷不了他。連甘沛本來是個武學行家,把先後兩次的交手一加比較,立即發現了雲紫蘿的氣力已是遠遠不及從前,於是他也大著膽子退而復上,與炎炎和尚聯手夾攻雲紫蘿了。

  炎炎和尚試了幾招,哈哈笑道:「連老弟,你說得不錯,這臭婆娘是不行啦,不過這臭婆娘雖然凶狠,長得倒是標緻。俺出家人慈悲為懷,倒是捨不得傷一個如花似玉的娘兒呢。」

  連甘沛跟著笑道:「出家人也有憐香惜玉之心,連某豈能沒有?嘿嘿,雲紫蘿,我勸你還是投降了吧,這次可不比是在西洞庭山,沒有繆長風來給你做幫手了。」

  炎炎和尚笑道:「她倒是還有一個姘頭在這裡,可惜她的這個姘頭孟元超卻是半死不活,幫不了她的忙啦!」兩人一唱一和,想把雲紫蘿氣得急怒交加,他們就更容易取勝。

  雲紫蘿咬牙苦鬥,炎炎和尚看出有機可乘,一個「游空探爪」向她抓下,便想把她活擒。不料雲紫蘿忽地喝道:「著!」劍光疾閃,迎著他的手臂便削。原來這是雲紫蘿故意賣的一個破綻。

  可惜她畢竟吃了氣力不濟的虧,這一劍只是把炎炎和尚小指的一節指頭削掉,長劍就給連甘沛的判官筆架開了。不過雖然只是削掉一節指頭,那陣劇痛也夠炎炎和尚受了。

  炎炎和尚本想把她活捉,不料反而給她傷了一指,大怒之下,遠足了火龍功,呼的一掌,猛劈過去!雲紫蘿已是心力交疲,哪裡還能禁受這樣猛烈的掌力?她一個「風刮落花」的身法閃開,腳步未曾站穩,一股排山倒海似的力道湧來,登時把她拋出數丈開外。雖然不是打個正著,但那股力道已是震得她爬不起來了。

  雲紫蘿心頭一涼,不是自己怕死,而是害怕孟元超落在敵人手裡。「我可不能眼看孟大哥受敵人的侮辱!」當下就想自斷經脈而亡。

  忽聽得炎炎和尚的狂笑之聲突然停止,喝道:「來者是誰?」

  這個人來得非常之快,當真說得是聲到人到,炎炎和尚剛剛說到一個「誰」字,謎底立即揭開。

  雲紫蘿躺在地上,看不見來的是什麼人,但卻已聽到了這個人熟悉的聲音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林無雙。

  林無雙給眼前的景象嚇慌了。大驚之下,失聲叫道:「雲姐姐,你怎麼啦?孟大哥,他、他、他——」

  雲紫蘿精神一振,掙扎著就想起來,叫道:「孟大哥還活著!」

  林無雙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說道:「雲姐姐,你別動,我給你打發這兩個賊人。」

  炎炎和尚和連甘沛不知林無雙的厲害,見她是一個比雲紫蘿還更年輕的女子,不約而同的都笑起來。

  炎炎和尚說道:「你這小丫頭也敢口出大言,難道你比這臭婆娘還更狠麼?」

  話猶未了,陡然間只見寒光疾閃,耀眼生輝。林無雙喝道:「好,你們笑吧!」劍招連發,劍氣如虹,左刺連甘沛,右刺炎炎和尚。出手快到極點,這兩個人都覺得林無雙的劍招好像全是向他刺來一樣。饒是他們聯手抵擋,還是給殺得個手忙腳亂!

  炎炎和尚這才知道林無雙果然是比雲紫蘿更「狠」,忙把架裟脫下,袈裟一抖,好似飛起一片紅雲,護著身體。

  連甘沛沒有這樣功力,百忙中使出連家「雙筆點四脈」的絕技。左筆一拖,右筆一帶,一招之間,遍襲林無雙的太陽、少陽、厥陰、陽矯四大脈絡的八處穴道。

  他這一招不知曾經傷過多少成名人物,哪知連林無雙的衣角都沒沾著,林無雙冷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以為就只你會點穴麼?」

  林無雙身與劍合,劍如飛風,翩若驚鴻。對方的劍勢指向何方連甘沛都還未曾看得清楚,四脈八穴便都中劍,正是他剛才要刺林無雙的那些穴道。

  炎炎和尚見她劍術如此精妙,嚇得心膽俱寒,想道:「我只道女流之輩容易對付,誰知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否則待到那臭婆娘氣力慚復,只怕我可是性命難保了。」

  不料就只林無雙一個人,他想跑也跑不了。

  林無雙的輕功與雲紫蘿不相伯仲,比他高明得多。他轉了幾個方向,林無雙都是攔在他的前頭。轉眼間林無雙的劍光霍霍展開,使出了虯髯客真傳的一個「大須彌劍式」,炎炎和尚全身受劍光籠罩,哪裡還能衝出光圈之外。

  炎炎和尚衝不出去,唯有硬著頭皮和林無雙拚鬥。袈裟抖開,旋風忽舞,全身好似包在紅雲之內。而紅雲之外,則是裹著白光。說也奇怪,他和連甘沛聯手之時,給林無雙攻得險象環生,如今他單打獨鬥,反而似乎好轉一些。雖然仍是未能突圍而出。但林無雙卻也攻不進去。

  其實林無雙的本領並非比雲紫蘿高明很多,她之所以能夠在數招之內刺傷連甘沛,一來是因為連甘沛業已惡鬥一場,正如剛才的雲紫蘿一樣,氣力不加了。二來林無雙的那路劍法,得自虯髯客的真傳,她以劍尖刺穴,正是連甘沛使的判官筆的剋星。三來炎炎和尚震驚於她精妙的劍法,只顧保護自身,連甘沛得不到他的助力,名為聯手,實際還是單打獨鬥。不過若是只論劍法,她的劍法變化奧妙精微,倒是確實在雲紫蘿之上的。這也就是為什麼炎炎和尚一見她出手,便即為她所懾的原因!

  到了炎炎和尚情知逃跑不了,拚死力鬥之時,形勢又不同了。武功是各有所長的,輕功和劍術,炎炎和尚當然遠不及她。但炎炎和尚有數十年的功力,這卻又是林無雙比不上他的了。

  炎炎和尚的袈裟越舞越急,反彈之力相應加強,被林無雙劍光造成的包圍圈子也漸漸擴大了。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怯意一消,登時看出對方弱點,心裡想道:「原來這丫頭的功力並不如我,我為什麼還要怕她!」此時雲紫蘿氣力尚未恢復,背靠一棵大樹歇息。炎炎和尚陣腳已經穩住,意圖僥倖之念不覺又是油然而起。

  炎炎和尚把袈裟當作盾牌,舞得潑風也似,護住全身,右掌在袈裟掩護之下伸出來,呼呼呼連發三掌,他這火龍功蓄勢已久,全力施為,就似從鼓風爐中噴出來似的,熱浪迫人,林無雙料不到他突然反攻,不覺退了三步。

  炎炎和尚心頭大喜,想道:「只要能夠打敗這個丫頭,孟元超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不過我必須速戰速決,否則那潑婦的氣力一旦恢復,只怕又是夜長夢多。」

  正當炎炎和尚在打如意算盤之際,雲紫蘿忽地叫道:「走乾門,奔坎位,刺他勞宮穴。」

  原來雲紫蘿由於曾與炎炎和尚劇鬥多時,對他的掌法步法早已瞭然於胸,而林無雙的上乘輕功和她的穿花繞樹身法也是頗有相通之處,一樣腳踏五行八卦方位的。旁觀者清,是以她能夠指點林無雙的制敵訣竅。

  林無雙也正是要誘使敵人出手攻她。不過尚未知道炎炎和尚的命門要穴是在何處罷了,一得雲紫蘿提點,立即如法施為,走乾門,奔坎位,一招「玉女投梭」就刺過去。

  炎炎和尚倘若只守不攻,縱然終須落敗,但林無雙想要刺中他掌心的「勞營穴」,卻也並不容易,炎炎和尚意圖僥倖,想不到一念之差,便遭殺身之禍。

  只聽得嗤的一聲,炎炎科尚的袈裟脫手飛出,掌心的勞宮穴已是給林無雙鋒利的劍尖刺了一個透明窟窿。林無雙廢了他的武功,斥道:「饒你不死,還不快快給我滾開!」

  只見炎炎和尚拔足狂奔,但不過跑了幾步,卻又忽地停了下來。林無雙道:「咦!饒你不死,你為什麼不走?」

  炎炎和尚喉頭咕咕作響,口吐白沫,就似受傷的野獸臨死之前在作掙扎狂嗥,忽地手舞足蹈起來,狀如瘋漢。

  原來他練的「火龍功」乃是邪派功夫,勞宮穴一被刺穿,還不僅僅是武功被廢這麼簡單。真氣渲洩,熱毒攻心,他自己也無法克制,終於自食其果,毒發身亡了。

  林無雙見他毒發身亡的慘狀,亦是不禁觸目驚心,當下就不忍再殺那連甘沛了。

  連甘沛已經被她桃斷四條經脈,武功亦已廢掉。林無雙點了他的昏睡穴,將他一腳踢下山坡,說道:「明天醒來,要是你不給野獸吃掉,那就是你的造化了。」

  血雨腥風過後,荒山又復舊於靜寂,黃昏的夜幕籠罩大地,如眉的新月已經開始出現天邊了。

  雲紫蘿想起剛才的惡鬥還是不禁有點心驚,只有孟元超還在夢中,對剛才的一切,好似全無知覺。

  林無雙走近他的身旁,不覺又是擔憂起來,說道:「剛才打得那樣激烈,怎的他還是沒給吵醒?」

  雲紫蘿道:「他恐怕已經昏迷了兩天兩夜了,剛才醒了一會兒,神智似乎還未清醒過來,又睡著了。不過,你可以放心,他的呼吸比我發現他的時候已經舒暢許多,脈息也調和了。依我的經驗,他的危險時期已經過了。你瞧,他不是睡得很好嗎?」

  林無雙定下心神,這才發現孟元超的臉上依稀綻著笑容,身上的傷口也全都包紮好了。說道:「你說得不錯,他真的像是正在做著一個好夢。」

  雲紫蘿笑道:「我猜他是正在夢中夢見了你。」

  林無雙面上一紅,說道:「雲姐姐,多虧你救了他。我很抱歉,如是來遲了一步了。」有兩句話她本來要說,忽地瞿然一省,恐怕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因而不便說出來的話是:「他要是作夢,也該是夢見你。」

  雲紫蘿道:「你不是來得正合時嗎?你不但救他,也救了我啊。」

  林無雙道:「我本來可以早一點來的,我不知道他受了這樣嚴重的傷,昨天我在小金川整整等了他一天。」原來林無雙是等待戰場上的傷兵差不多都回來之後,還沒發現孟元超的蹤跡,這才著急趕來,連夜動身的。

  雲紫蘿道:「就只你一個人來麼?」

  林無雙道:「冷、蕭兩位首領率領全軍出動,今日一早,趕往東路和早已在那裡埋伏的一支義軍會師,準備全殲進犯小余川的清兵,倘若不是為了找尋孟大哥,我本來也要跟他們出發的。雲姐姐,你怎麼知道來這裡找孟大哥呢?」

  雲紫蘿道:「在東路埋伏的那支義軍,是不是李麻子和劉抗他們?」

  林無雙道:「正是,原來你都已知道了。」

  雲紫蘿道:「昨晚我碰見劉抗,還和他打了一場呢,我是今早才和他分手的。」當下把昨天晚上,在那古廟之中的遭遇,說給林無雙知道。

  林無雙忽道:「繆大俠呢?我知道他已經來了,怎的又不是和你一起?」

  雲紫蘿怔了一怔,說道:「你怎麼知道他已經來了?」

  林無雙說道:「我們有一小隊受了輕傷的弟兄,在退回小金川的途中,遭遇敵兵包圍,幸虧繆大俠恰好路過,拔刀相助,助他們殺出重圍。其中兩個受傷較重的,繆大俠還給他們敷上了金創藥呢!」雲紫蘿呆了一會,好像還不敢十分相信似地說道:「他當真已經來了?」林無雙道:「怎麼不真,我就是剛才在路上碰上那兩個受傷最重的弟兄,他們親口和我說的。他們雖然沒有見過繆大俠,但從他們描繪的那個人的樣貌和武功來看,絕對是繆大俠無疑。我還以為你們是一起來的呢。」林無雙不覺也有點詫異了。雲紫蘿道:「他沒說過要來,但我知道他會來的。」林無雙說道:「繆大俠現在可能已經到了小金川了。不過或許他到東面戰場去幫劉抗也說不定。因為他已從傷兵口中得知戰場情況,而他的師侄武端兄妹也正在劉抗那邊。」

  雲紫蘿心亂如麻,轉了好幾個念頭,忽地說道:「雙妹,照料孟大哥的事情,我想偏勞你了。你一個人送他回去,怕不怕會有危險?」

  林無雙道:「雙方的兵力都已集中東面戰場,這一帶已經沒有敵兵,百姓又是幫忙我們義軍的,我想大概不至於有甚危險。但雲姐姐,你——」

  雲紫蘿心裡歎了口氣,幽幽說道:「我想,我現在也該走了。」

  林無雙只道她是急於和繆長風相會,於是笑道:「好的,你放心去吧。我瞧繆大俠恐怕還是在劉抗那邊的可能大些,但願你們早日相見。待到打了勝仗,過幾天咱們在小金川的慶功宴中再會。」雲紫蘿心中苦笑:「你們擺慶功宴之時,我已不知在什麼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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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死別生離(1)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著。

                         一一李商隱

  她走了幾步,忽地又回過頭來,說道:「有一樣事情,忘記和你說了!」

  林無雙一怔道:「什麼事情?」

  雲紫蘿道:「孟大哥醒來,你別和他說你已經見著了我,只當作是你自己發現他的好了。」

  林無雙詫道:「為什麼?」

  雲紫蘿道:「我想他專心養傷,任何事情都莫牽掛。我這一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會回來。所以他若是問起了我,你就推說什麼都不知道吧。」

  即將在東面戰場展開的將是一場更猛烈的戰鬥,而雲紫蘿到東戰場去找繆長風,勢必也會投入這場戰鬥之中。林無雙只道雲紫蘿擔憂的是戰場上的凶險,當下柳眉微蹙,連忙說道:「雲姐姐,別說不吉利的話,你會平安回來的。」她怎知道雲紫蘿說的不僅是戰爭的凶險而已,雲紫蘿是早已打定了主意,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她決不逃避戰爭的凶險,但卻必須避開情海的波瀾。

  雲紫蘿苦笑道:「但願如你所言,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的要求。」

  林無雙雖然覺得她的這個要求有點奇特,但還是答應了。「好的,我依你的說話去做就是。」

  雲紫蘿道:「好,那我走啦。盂大哥交給你了。」

  林無雙微笑道:「你放心,我會照料他的。」

  孟元超還在沉睡之中,臉上的笑容也未消逝。或許他正在做著好夢,陶醉於雲紫蘿對他的夢裡柔情吧,但雲紫蘿已是一步一步的離開他了。

  悲莫悲於生別離。雲紫蘿一步一步的離開孟元超,狠下心腸,不敢回頭一望。

  山盟海誓,都如水月鏡花;蜜意柔情,盡忖荒煙落照。古人云:「黯然銷魂,唯別而已。」雲紫蘿又一次嘗到了「黯然銷魂」的滋味了。但此際,她心坎裡深藏的悲痛,恐怕還不僅只是止於黯然銷魂。

  雲紫蘿的背影漸去漸遠,終於消失了。林無雙目送她的背影,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頭感到一股涼意。少女的心靈是特別敏感的,雲紫蘿雖然沒有回頭,她也感覺到雲紫蘿在離去之時那份悲痛的心情,好像看見她盈眶的淚水了。

  「呀,雲姐姐其實還是在愛著孟大哥的。為什麼她又要和繆長風相好呢?莫非這都是為了我嗎?」

  思潮起落,心頭一片茫然。林無雙癡癡的想,不知不覺,東方己是吐出魚肚白了。

  晨風吹來,林無雙精神一爽。她彎下腰看看孟元超,見他蒼白的臉上已是有了些微血色,但仍在熟睡之中。

  林無雙瞿然一省,想道:「我何必胡猜亂想呢,反正我還會見到雲姐姐的,如今還是照料孟大哥要緊。」她拾了些枯枝敗葉,生起火來。拿了孟元超的軍用水壺,在山溪盛了半壺清水,然後掏出一支老山參,用佩劍切成碎粒,投入水壺之中,她要給孟元超熬一壺參湯。

  也不知是在夢中夢見什麼,孟元超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忽地張開嘴巴,吐出微弱的聲音,林無雙把耳朵貼近去聽,只聽得他是在模模糊糊地叫道:「紫蘿,紫蘿,你,你別走啊。」

  林無雙吃了一驚:「他怎麼知道雲姐姐已經走了呢?」仔細看時,孟元超的眼睛尚未張開,顯然說的乃是夢話。他是在受著惡夢的折磨!

  林無雙一陣心酸,抱著他輕輕叫道:「孟大哥,你醒醒,醒醒!」

  林無雙猜得不錯,孟元超是在惡夢中驚醒過來的。不過在惡夢之前,他做的卻是好夢。

  夢中回到江南,回到歡樂的往日。他與雲紫蘿盪舟湖上,聽雲紫蘿柔聲低唱:「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幹盡日風……」在夢中他與雲紫蘿步過蘇堤,走到月老祠的,共讀那副名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讀罷名聯,四目交投,作會心微笑,不料罡風陡起,月老祠突然化為火海,雲紫蘿也突然不見了。她是給火海吞沒了麼?

  朦朦朧朧的張開眼睛,心中猶有餘悸,孟元超一抓抓住了林無雙軟綿綿的手掌,一咬舌尖,很痛,孟元超知道不是夢了,滿懷歡喜的就叫出聲來:「紫蘿,原來你還在我的身邊!」

  林無雙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淚珠,心裡想道:「原來孟大哥也還是愛著雲姐姐的,我應不應該和他說真話呢?」她嚥下眼淚,澀聲說道:「孟大哥,你醒醒,我是無雙!」

  雖然並非作夢,卻是認錯了人。孟元超恢復清醒之後,不由得又是慚愧,又是吃驚。連忙說道:「原來是你,雲紫蘿呢?」

  林無雙幾乎就要把真話告訴他了,但轉念一想:「他此際尚未脫離危險,要是給他知道雲姐姐是在戰場,而已是到戰場去找繆長風的,他能不失望,能不掛慮麼?唉,還是暫時瞞著他,留待他痊癒之後再說吧。」於是說道:「孟大哥,你醒醒呀!哪裡有什麼雲姐姐呢?」

  孟元超道:「奇怪,剛才她分明是在我的身邊唱歌的,怎麼就不見了?那麼,你來的時候一一」

  林無雙道:「我來的時候,只見你一個人躺在這兒,可沒有見著雲姐姐。」

  陽光耀眼,和昨晚的黃昏景色大不相同。孟元超揉揉眼睛,自己也不覺狐疑了,「難道昨晚那些事情,都是作夢不成?」

  林無雙道:「我已經在這裡伴著你整整一個晚上了。或許雲姐姐曾經未過,不過我不知道。現在大家都在打仗,恐怕很難找她。但只要她是當真來了,我一定會幫忙你找著她的。」

  臉上的淚痕雖然抹去,但她心裡的難過在臉上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孟元超聽了她這番幽怨的說話,倒是不禁對她感到歉意了。

  由於有了這份歉意,他不忍再向林無雙追問下去,當下笑道:「或許真的只是我在作夢。你說得不錯,大家都在打仗,什麼事情,都留著在戰後再說。對啦,我還沒有問你呢,這場仗現在打得怎麼樣了?我昏昏迷迷的過了也不知幾天幾夜啦。」

  林無雙道:「你打的這場伏擊戰打得非常成功,早已大獲全勝了。劉抗那邊還未與敵人接觸,但按照計劃大概也會打起來了。」

  孟元超歎了口氣,說道:「可惜我受了傷未能參加這場最重要的戰役了。」

  林無雙道:「孟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對你來說,最緊要的事情就是把傷養好。你喝了這壺參湯吧。」

  孟元超詫道:「哪裡來的參湯?」

  林無雙道:「冷大哥早已準備你會受傷,我來找你的時候,他給了我一支老山參,我是用你的水壺的水熬成參湯的。」

  參湯還是熱的,喝進肚子,渾身都覺暖和。但更溫暖的還是戰友的情誼。一陣心情激動,孟元超不由得又感到了自慚了:「冷大哥在即將出發和敵人決戰的時候還給我設想得這麼周到,我卻老是在想著兒女私情。」

  好像受到孟元超的感染,林無雙以她少女的情懷在關心孟元超的變化,見他面色逐漸紅潤起來,她心頭的陰翳也逐漸消失了。「孟大哥,你好了點麼?」林無雙問道。

  「好得多了。」孟元超說道,「你扶我上高處看看。」

  目斷遙天。東邊天際好像泛出一絲隱隱的微紅,在雲海中蕩漾,孟元超吃了一驚,說道:「無雙,你看那邊,那好像是火光!」

  林無雙定睛看去,看了一會,笑道:「我看不見火光,恐怕是朝霞染紅的雲彩吧?」

  孟元超道:「那邊是不是咱們準備殲滅敵人的主戰場?」

  林無雙道:「不錯,方向是對的。不過東戰場和咱們這裡的距離少說也有七八十里呢。」

  孟元超若有所思,半晌,歎了口氣說道:「哦,那麼遠!我縱然沒有受傷,今天恐怕也是不能趕到那兒去了。無雙,你再看清楚點,當真不是火光?」

  林無雙笑道:「距離這麼遠,就是那邊起了大火,這裡也是看不見的。」

  盂元超道:「我好像還聽見了廝殺的聲音。」

  林無雙道:「這是風聲。強風刮過叢林,折斷枯林朽枝的聲音。還有就是烏鴉的叫聲了。」

  孟元超啞然矢笑,說道:「不錯,那邊的火光都看不見,又怎能聽得見廝殺的聲音呢。是我的幻覺了。」

  山風吹來,孟元超吸了口氣,忽地又吃一驚,說道:「不對!」

  「什麼不對?」

  「你聞一聞,風中送來的是不是有一股焦臭的氣味?」

  「果然是有一些氣味,」林無雙道。

  「那就一定是那邊已經起火了,這恐怕是燒焦了的屍體的氣味。」孟元超道。

  這霎那間,孟元超不由得心頭顫慄,想起了剛才的夢境。在那惡夢之中,雲紫蘿是消失在火海中的。

  「咦,孟大哥,你怎麼啦?」林無雙注視看他忽地又變得蒼白的臉孔,吃驚問道。

  「沒什麼。」孟元超強自抑制自己的優慮,淡淡說道:「我只是有點擔心這場大火。」

  林無雙深情的注視著他,說道:「孟大哥,你不要擔憂,這場仗咱們一定會打勝的,冷、蕭兩位首領早已有了周詳的計劃,要是那邊起火的話,一定也是咱們火攻敵人。孟大哥,你現在最要緊的是專心養傷。」

  孟無超定了定神,心裡暗暗嘲笑自己:「我怎的迷信起夢來了?夢中燒的是月老祠,當真是講夢裡的話,那也早已應驗了,紫蘿如今已是有了繆大哥,難道我還能指望她和我重續前緣?」

  林無雙見他仍是呆呆出神,不禁又再問道:「孟大哥,你沒事吧?」

  孟元超精神一振,說道:「無雙,你和我立即回去。」

  林無雙道:「你走得動嗎?不如一一」

  孟元超搶著說道:「我可以慢慢的走,就是趕不到戰場,回去的路上總可以碰上咱們的人,聽聽戰場的消息也好。」

  不知是否朝霞的渲染,東面的雲海給染得從淺紅變為深紅了。

  孟元超在林無雙攙扶下一步步走下山崗,遙想自己的戰友正在和敵人決戰,他的心情充滿興奮,但在興奮之中卻也雜有一絲恐懼。對勝利他是充滿信心的,但能不能夠再見到雲紫蘿呢,他卻是沒有信心了。他心裡在想:「難道昨晚的遭遇都是一場夢?我見到的只是紫蘿的幻影?不,不,那不是幻影!紫蘿她一定是還在小金川。唉,紫蘿,你為什麼要避開我呢?」

  孟元超猜得不錯,染紅了東邊天際雲海的不是朝霞,是一場大火。

  林無雙也猜得不錯,這場大火,是小金川的義軍在用火攻。

  清兵被圍困在一條狹長的山谷之中,出口已給山上滾下來的巨木堵死。無數火龍從天而降,那是義軍從山頂拋擲下來的一束一束燃燒著的松枝。

  這是兩峰夾峙之間的荒谷,地形十分奇特,好像是給倚天長劍把整座高山當中斬劈開來,山腳變成星羅棋布的丘群,千萬年來無數次山洪漲退沖刷出來的深溝,就變成了今天縱橫交錯的谷道,這些谷道被地塹壁上伸展出來的樹椏兩面覆蓋,從谷底抬起頭來,幾乎長年不見天日。星羅棋布的丘群與谷誼之間,蔓生著糾纏不清的籐莽,燃燒起來,眨眼間就變成了到處亂竄的一條條張牙舞爪的火蛇!風在呼號,火在狂嘯,黑煙沖天,千百條火蛇匯合,谷底就快變成一片火海了。

  清兵的統師黃棟臣火紅了眼睛,喝道:「給我衝上山去,誰怕死我就殺誰?」

  山上箭如雨下,最可怕的還有磨盤大的巨石和燃燒著的木頭滾將下來,在前面衝鋒的清兵一排排倒下。

  冷鐵樵大喝道:「要想活命的趕快扔掉兵器,高舉雙手跑上來!我們不殺沒有武器的俘虜!」

  在下面固然要被燒死,衝上去廝殺也是個死,除了投降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登時就有許多清兵扔掉刀槍,高舉雙手,跑向義軍指定的地方。黃總兵身邊的幾個親兵也這樣做了。

  黃棟臣大怒,劈掉兩個親兵,還要斬殺之時,其餘的親兵已是重又拾起兵器,紛紛叫道;「你要給皇上賣命那是你的事情,我們只要活命,你不許我們活命,我們就和你先拼了。」黃棟臣又驚又怒,只怕未曾碰上敵人,就給自己的心腹隨從殺掉,只好落荒而逃,選擇火勢還沒有燒得怎麼旺的地方跑去。

  陡聽得一個人喝道:「韃子的奴才,往哪裡跑!」追來的是義軍方面的劉抗。

  劉抗迫近了他,冷笑說道:「你以為你寧死不屈,就算是英雄好漢嗎?哼,一一這要看你是為什麼人效忠,為什麼人送死?韃勒子佔領咱們漢人的地方,欺壓咱們的同胞,你身為漢人,卻做韃子的奴才,為韃子賣命,嘿、嘿,這不是英雄,這是狗熊!回頭未晚,你好好想想,你是願做英雄還是願做狗熊?」

  從來沒人對黃棟臣說過這樣的說話,這霎那間,他不覺一片茫然,「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是自古傳下來的聖賢教訓,難道我要做一個忠臣,反而是做錯了麼?」愚忠的觀念早已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急切之間,哪能改得過來?

  劉抗道:「怎麼樣,現在回頭,尚還未晚?」黃棟臣喝道:「妖言惑眾,要我聽你的話,那是休想,黃某著了你們詭計,唯有一死以報君恩,何足懼哉?看刀!」

  劉抗冷笑道:「好,你既然執迷不悟,那就成全你吧!」唰的一劍,只用了三分力道,便把黃棟臣的大斫刀撥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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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21:12: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回 死別生離(2)

  黃棟臣是武進士出身,衝鋒陷陣,也算得一員猛將。但說到武功,可和劉抗差得太遠。何況才不過在三日之前,在葫蘆谷一戰,他還是受了傷的,雖然受的只是輕傷。

  劉抗劍走輕靈,不過幾個回合,唰的一劍,便刺著了黃棟臣的虎口。噹啷聲響,大刀墜地。劉抗輕舒猿臂,立即就把黃棟臣攜了過來。

  劉抗把黃棟臣陡地拋起,說道:「是你帶兵來打我們,怪不得我們手段狠辣!」接住黃棟臣的身軀,又拋上去,於是者拋上拋落,接連數次,一面繼續說道:「可是只要你們的兵士放下武器,我們就不殺俘虜,請問你們做得到嗎?」黃棟臣想起在他離京赴任之時,向兵部尚書謝恩辭行,兵部尚書曾吩咐他道:「你的職務是『襲匪』,『襲匪』的要訣無他,只須緊記十二個大字:寧可枉殺一百,不可錯放一人!這是皇上的意旨,你記住了!」此際在這生死關頭,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心道:「這倒是給他說得對了。」

  劉抗又道:「你看看下面的火海,要不是我們放開一條生路,你的部下都要化作飛灰,你卻至死不悟,還要他們為你的韃子皇帝賣命!好吧,我話盡於此,你要做韃子皇帝的忠臣,我只能讓你稱心如意,把你拋下去了!」

  黃棟臣身在空中,看下去更是恐怖。雖說清兵己有十之七八逃出生天,也還有十之二三在那谷底給活活燒死的。狼奔狐突的情形,裂肺撕心的呼喊,黃棟臣看得見,聽得見,未到生死關頭,他還硬得起鐵石心腸,在他自身就要喪生火海的時候,卻是不由得他不害怕起來,興起螻蟻尚且貪生之念了。

  他正要不顧一切叫出「饒命」兩字,忽地有個軍官從山坳轉角處突然竄出,呼的一掌向劉抗劈去,左手一伸,就把黃棟臣接了下來。

  劉抗本來是要收服黃棟臣的,想不到突然碰上一個本領如此高強的敵人,突然只是一招,就從他的手中把黃棟臣搶去,也是不禁驟吃一驚。

  那軍官滿面血污,但劉抗接了他的一招,已知他是誰了。驟吃一驚之後,喝道:「好呀,原來是你!……」話猶未了,說時遲,那時快,那軍官已是放下了黃總兵,拔劍出鞘,一招「龍門三鼓浪」,急勁異常的向劉抗刺過來了。冷笑道:「你知道是我,還敢動手?哼,剛才著了你的詭計,如今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他這一招「龍門三鼓浪」,招裡藏招,式中套式,一招三式,中蘊藏著三重力道,在他全力施展之下,當真恍若天風海雨迫人而來,一道浪頭高過一個浪頭,劉抗使出渾身本領,只能堪堪抵禦,已是不能分神說話了。

  他們在半山的密林深處交手,是處地形奇險,豐草沒脛,怪石遮雲,下面的大火尚未蔓延上來,守在山頭的義軍按照作戰的計劃各守崗位,由於未曾發現他們,是以也還沒人下來接應。

  那軍官情知對方遲早必有人來,必須速戰速決,於是搶先佔了有利地勢,居高臨下,陡出險招!

  只見一團灰影,撲將下來,倏地劍光暴長,怦如一道長虹,橫空掠過,閃電般的向劉抗攔腰截斬。原來軍官使的這招有個名堂,叫做「橫雲斷峰」,居高臨下身劍合一的撲將下來,威力更是倍增!

  劉抗站在下首,地利上先吃了虧。內力也是那軍官比他稍勝。劉抗還了一招「橫架金梁」,雙劍相交,金鐵交鳴之聲震得山鳴谷應。軍官一個倒蹬腿,足跟一撐岩石,運勁一推,劉抗站立不穩,百忙中一招「白鶴展翅」,劍勢斜飛,也不知是否刺著敵人,骨碌碌的便滾下山坡了。

  那軍官失了重心,仗著超卓的輕功,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落下地來,只見小腹部份的衣裳,已是給劍尖劃開一道長長的裂縫。

  大火正在向上蔓延,劉抗骨碌碌的滾下山坡,再滾下去,就要墜入火場了。劉抗猛地使勁一抓,使出了大力鷹爪功,十指深陷泥中,這才止住了急墜之勢,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只見那軍官,已是拖著黃棟臣跑了。

  就在此時,只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劉大哥,是你在那邊麼?」

  來的正是武莊和她哥哥武端。

  劉抗又驚又喜,連忙叫道:「你們快來,別讓敵人跑了!」

  那軍官落下地來,發現衣裳上裂縫,也是不禁嚇出一身冷汗。這一劍幸虧是在劉抗立足不穩正在後退之時向上刺的,勁道不足,否則已是開膛破腹之災!

  雙方都是死裡逃生,這戰他雖然稍佔上風,卻也不能說是已經勝了劉抗。

  他在使出險招,把劉抗打得滾下山坡之後,本來是想跟著追下去取劉抗的性命的,但一看劉抗並沒有「敗」得如他想像之慘,而武端兄妹又已趕來,他如何還敢再追下去?只能改變主意,趕快拖著黃總兵逃命了。

  武端兄妹飛快跑來,但已經看不見那個軍官了。劉抗正在朝著他們逃跑的方向追去。

  武莊未曾趕上劉抗,便先問道:「劉大哥,你追的是什麼人。」劉抗說道:「一個是黃棟臣,還有一個是你們殺父的仇人!」

  武莊呆了一呆,叫道:「好呀,這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武端說道:「他們跑不了的!」嗖的一支響箭射上天空,這是召援的訊號,山頂的義軍立即分出人來,下山接應。

  黃棟臣剛剛給劉抗拋上拋落,拋得頭暈眼花,跑了幾步,傷口復裂,不能跑了,呻吟叫道:「我、我不行啦,你,你——」

  那軍官一咬牙根,說道:「別喪氣,勝敗兵家常事,你要死也不行,皇上可還要你戴罪立功!」一把抓起黃棟臣,將他挾在脅下再跑。心裡想道:「要不是皇上看重你能打仗,我才不管你是死是活呢!」

  這軍官本領也真個高強,挾著一個人,專揀險峻的地方跑去,在懸崖峭壁之上,居然還是疾走如飛。義軍的弓箭射來,也給他揮劍撥落,電掣風馳,跑上一個懸崖,那軍官忽地發現已是身臨絕地!

  到了這個懸崖,前面已無去路,下面就是兩峰夾峙之間的山谷了。而山谷早已變成火海。

  兩座山峰像是給神工鬼斧當中劈開,若是從下面望上來,缺口處只露出一線天光,似乎站在一面山峰和另一面山峰觸手可及,其實缺口雖窄,中間的距離也還有六七丈之遙。這樣遙遠的距離,多好的輕功,也決難飛渡!

  黃棟臣面臨絕地,不寒而粟,衰求那軍官道:「北宮大人,你放下我吧。以你的絕世武功,少了我的拖累,你會逃出去的。」其實他是想自己求生,心裡在想:「劉抗答應不殺我的。他說得不錯,我已經害死了這許多士兵,我為什麼還要給皇上賣命?」

  可是那軍官卻不答應,他把黃棟臣緊緊一挾,說道:「黃總兵,你別轉糊塗的念頭吧,皇上還要用你,今日之事,咱們只能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嘿、嘿,他們以為我跑不了,你瞧著吧!」

  他一咬牙根,挾著黃棟臣,後足跟在懸崖邊緣一撐,一枝箭般的陡地就飛出去!

  他居然敢從懸崖上跳過對面的山峰,這個冒險之極的舉動,背後追來的劉抗和武端兄妹等人,也是始料不及。

  劉抗心裡想道:「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則決難飛渡!」但是為了預防萬一,劉抗還是從義軍頭目的手中接過一把王石強弓,彎弓就射。武端把手一揚,一支火箭也射出去。

  那軍官一躍出去,身在空中也是把手一揚。原來他是拋出一條長繩,繩索的一端裝有尖鉤,長約三丈有多,經他運力一揮,鉤上了對面山峰峭壁上伸出來的一株松樹枝椏,劉抗射來的箭在他背後落下,他一手挾著黃棟臣,一手抓著長繩一蕩,已是像打鞦韆般的蕩過了對面的山峰了。武端那支火箭射著垂下來的長繩,長繩迅即變作一條火蛇,可惜已是燒不著那個軍官了。

  武端頓足道:「唉,還是給他們跑了。」

  武莊說道:「他們跑不了的。跑上天邊,咱們也要追他。」谷底的火光燒得滿天通紅,火光中還隱約可以看得見那個軍官跑入樹林的背影。

  劉抗忽地說道:「咦,對面的山峰上似乎還有一個人?」武莊道:「是麼,我沒看見?」劉抗再定睛一瞧,那個人影也不見了。

  劉抗說道:「這人輕功不在北宮望之下,決不會是我眼花。就只不知他是朋友還是敵人?」武莊說道:「不管他是友是敵,總之咱們不能讓敵人跑了!」

  劉抗微一沉吟,說道:「這個當然,咱們可以從後山繞道前往,避開火場,不過——」

  武莊道:「不過什麼?」

  武端已知其意,說道:「這裡的戰事尚未結束,劉大哥是負責指揮的,目前恐怕還不能離開吧?」

  武莊已是急不可待,道:「那麼我們先去,大哥,你別攔阻。敵人雖然武藝高強,料他也是孤掌難鳴。」

  劉抗想了一想,說道:「也好,你們帶領一隊弓箭手去搜索敵人吧,那個黃總兵最好能捉活的。我和冷、蕭兩位首領會合之後,就來接應你們。」心想:「但願在對面山峰上出現的那個人不是敵人,否則只怕還是會給元兇逃掉。」

  天色漸近黃昏,兩峰之間的峽谷早已燒成一片火海。火光輝映晚霞,把天空染得越發猩紅。要過對面的山峰,必須從後山下去再行登山。武端雖然下了決心,定要窮追頑敵,但是否能如他們所願,卻是未知之數了。

  在對面的那座山上,一條人影正在重巒疊障之間隱沒。劉抗剛才的確不是眼花,他看到的就是這個人了。

  這個人是繆長風。此際,他正在施展超卓的輕功,向山頂跑去。

  腥風觸鼻吹來,繆長風的心上好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

  他知道劉抗這支義軍在對面的山上,山下就是戰場。但他卻不知道是義軍火攻清兵,而且已經大獲全勝。

  正由於不知勝負如何,而自己面臨戰場,卻又不能親身參加戰鬥,是以雖然饒是繆長風慣經風浪,心裡也不禁焦躁不安了。

  「紫蘿不知和元超見了面沒有,他們也不知是在哪兒?」繆長風心想。他只是從葫蘆谷撤退回來的傷兵口中,得知一點戰場的消息,只知劉抗和武端兄妹是在這邊,其他就不知道了。

  他渴望知道戰場的真實情況,雖然他不能夠親自參加戰鬥。

  從燒得滿天通紅的火光,他可以猜想得到下面已經變成火海,他無法飛渡火海,只能跑上山頂高處瞭望。

  漸漸他看得見似螞蟻一般的,跑上山頂投降的那些清兵了。但是距離太遠,他看不見那些清兵是徒手還是握有兵器。是以當然也不知道他們乃是投降。

  不過若是兩軍廝殺,定有殺聲震天。他聽不見殺聲,看來那些清兵也不像衝鋒的樣子,心中稍稍安定下來。

  「莫非這支義軍早已轉移了?」繆長風暗自想道:「但願元超和紫蘿平安無事,要是我能夠見著他們,那就好了,紫蘿一定想不到我也會來到這裡的。」

  繆長風本來是要到塞外拜訪天山派的掌門唐經天的,唐經天是雲紫蘿的乾爹劉隱農的好朋友!雲紫蘿把小兒子付託給他帶往天山避難。但因劉、唐二人年紀都已老了,恐怕未必能夠等待她的小兒子長大成人,是以繆長風答應為她前往天山,一來可以結識當代的第一位武學宗師唐經天,二來照料她的孩子。他已經答應了雲紫蘿,做這個孩子的師父。

  但在他和雲紫蘿分手之後,經過了幾香反覆思量,他終於還是改變了主意。並非他失信於雲紫蘿,而是他認為應該先到小金川一趟。

  他曾經苦勸雲紫蘿到小金川與孟元超相見,希望他們破鏡重圓。但直到分手之時,雲紫蘿仍是不置可否,沒有表示接受他的勸告,但也沒有明白表示一定不去小金川。

  經過了一年多的相處,他知道在雲紫蘿的內心深處,她所愛的人還是孟元超。但為了種種原因,她卻要在孟元超和她之間製造誤會,好成全孟元超和林無雙的姻緣。

  「我是最適宜給他們解除誤會的人。」繆長風這樣想道。「不錯,我曾經為她傾倒,如今我還是愛著她。不過如今的愛已經是兄妹之愛了。我愛她就應該令她得到幸福。她已經受過一次婚姻不幸的折磨了,但這次錯誤的婚姻並非她本身的過錯,造成這個過錯,孟元超也有一份責任。她為何要獨自承擔過錯,鬱鬱終生?不錯,她是一個巾幗鬚眉,女中豪傑,不過由於習俗的影響,在她內心深處,恐怕也難免不有一份自慚形穢的心情。我和元超都有責任為她解開這個心頭的結。」

  他又這樣想:「照料她的孩子當然也是緊要的,但卻並非當務之急,目的她的孩子在唐經天那裡,那是絕對安全的地方,當務之急是小金川方面正在進行的戰鬥,這場戰鬥,一定要取得勝利。而我也應當為這場戰鬥稍為盡一點力。」

  一方面是為了友情,一方面是為了小金川方面正在進行的戰鬥,他決定把天山之行暫且押後。

  此際他面對戰場,卻無法飛渡火海,也不知道雲紫蘿是否來到了小金川。他看得見熊能的火光,聽得見清兵的呼號,但他卻是獨自一人在對面的山峰,給隔離在戰場之外。

  此際,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要先知道戰場的真情實況。

  他跑上山頭,看著熊熊的火光,不覺又是擔憂,又是興奮。「我本來是要到冰雪覆蓋的天山,誰知卻來到了這四季如春的小金川了。不,現在來說,是來到了火焰山了,人生往往有意想不到的事情,這話當真不錯。」

  是的,有許多事情,往往是出入意料之外的。正當繆長風面臨戰場,浮想連翩,歎惜自己不能投身戰鬥之際,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他聽到密林深處的腳步聲,這個人也正是朝山頂跑去的,就在他的前面,聽聲辨向,大概距離不過七八丈之遙。

  「這個人能夠在險陡的山路上步履如飛,輕功應該很不錯才是,怎的腳步聲卻這樣沉重?」

  心念未已,忽地聽到說話的聲音了。原來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是一個身材魁梧的軍官背著一個受傷的人跑上山頭。

  古木參天,豐草沒脛,怪石遮雲。距離雖然不過七八丈之遙,那兩個人卻還沒有發現繆長風。

  繆長風一聽他們說話的聲音,不覺吃了一驚,這霎那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來這兩個人,一個就是這次進犯小金川的清兵主帥黃棟臣。

  另一個來頭更大竟是御林軍統領北宮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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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彈鋏狂歌(1)

  驚猜。鬢縷霜埃。杯空引,劍空埋。甚蕭瑟闌成,江關投老,一賦誰哀?秦淮舊時月色,帶棲鳥、還過女牆來。莫向危牆北睇,山青如發無涯。

                         ——張采田

  繆長風喝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北宮望,你想不到在這裡碰上我吧!」

  北宮望定睛一瞧,看見只有繆長風一個人,心神稍定,陡地喝道:「繆長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喝聲中雙方同時撲起。

  北宮望身為御林軍的統領,劍本上確是有非凡的造詣,他身形疾起,劍光如練,急刺繆長風胸口的璇璣穴,小腹的歸藏穴,脅下的愈氣穴,這一招三式又狠又快,正是他生平得意的殺手絕招,只要給他刺著一處,繆長風不死也得重傷。

  只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宛如繁弦急奏,繆長風以一招「龍躍深淵」,長劍化一道銀虹,疾揮過去,化解了他這一招三式,兩人在半空中幾乎是肩擦著肩的交叉穿過,落下地來,雙方都沒受傷。

  雷霆疾發的一招過後,雙方忽地都是不約而同的靜止下來,大家對立凝視,動也不動,這是因為雙方劍術都已到了上乘境界,一擊不中,便須再覓良機,誰也不敢率先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北宮望在繆長風瞪視之下,先自發慌,心裡想道:「黃老頭不知是否逃出性命,要是對方的劉抗他們搶先來到這裡,那我可是插翅難逃了。」但彼此功力悉敵,誰要是膽怯先逃,結果還是十九逃不掉的。北宮望是個武學的大行家,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既然害怕對方的援兵先到,那就唯有速戰速決了。

  有之內而形之外,繆長風緊緊的盯著北宮望,觀其眸子,看出了他的內心已在焦躁不安,登時一聲長嘯,劍訣一領,立即發動攻勢。北宮望橫劍截擊,一招「金針度線」斜刺對手胸膛,明是反攻,暗藏走勢,繆長風身隨劍走,劍隨臂揚,劍尖上吐出碧瑩瑩的寒光,疾如掣電,不架敵招,反截敵腕。北宮望一甩肩頭,霍然一旋身,劍招倏變,橫空削出,既護門戶,兼而避招進招,確是攻守兼備的高明應法。哪知繆長風的劍術端的虛實莫測,手腕一翻,長劍挑起,一招「春雲乍展」,已是從北宮望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北宮望騰身躍起,倒掠出去,饒是他應變得快,「嗤」的一聲響過,衣袖亦已給繆長風的劍鋒割去了一幅。

  北宮望輸了一招,拼著豁了性命,再度交鋒,劍法使得凌厲無比。使到緊處,當真是有如狂風驟起,暴雨捲來。繆長風劍走輕靈,沉著應付,兩人各以上乘劍術搏鬥,輾轉攻拒,殺得個難解難分。轉眼間已是斗了五十來招。

  劇鬥中北宮望喝道:「撒劍!」長劍當作大刀來使,猛地拍下。繆長風一聲冷笑,也是喝道:「撒劍!」劍招後發先至,說時遲,那時快,已是指到了北宮望的脈門。北宮望五指一鬆,左掌劈下,掌風劍影之中,雙方倏地分開,北宮望的左肩鮮血淋灑,繆長風的胸部印著一個手印,當當兩聲,雙劍同時墜地。

  原來北宮望不耐久戰,是以特地使出險招的,雙方都不愧是武學的高手,在那性命俄頃的霎那,各以短招擊著對方,在間不容髮之際,立即縱開,這才不至同歸於盡。

  北宮望肩頭著了一劍,傷得不輕,繆長風胸部也給他打了一掌,饒是他有護體神功,亦已大傷元氣。這一下兩敗俱傷,還是誰也沒有佔到便宜。

  北宮望道:「繆長風,我勝不了你,諒你也勝不了我,不如今日就此作罷,三年之後,你再找我比武如何。」

  繆長風冷冷說道:「今日事今日了,誰耐煩等你三年?」心裡想道:「不錯,我若是愛惜自己的性命,就該罷手。但我若放他走了,有何面目對小金川的義軍弟兄?」

  北宮望雙眼火紅,好像就要噴出火來,陡地喝道:「好吧,那麼今日咱們是不死不散啦!」腳尖一挑,把跌落地上的長劍挑起,但他還未來得及接到手中,卻給繆長風一記劈空掌又把他的長劍震落了。

  北宮望喝道:「好,我就與你比比拳腳功夫!」大喝聲中,飛身猛撲,雙拳齊出。繆長風道:「來得好!」若不經意的輕飄飄一掌拍去,拳掌相交,北宮望一聲大叫,水牛般粗壯的身體給繆長風的掌力震得拋了起來,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倒縱出三丈開外。繆長風給他的羅漢神拳猛力一撞,也是不由得悶哼一聲,倒躍三步,身形搖晃!

  原來繆長風練的是「太清氣功」,在內功中屬於「王道」,擅能以柔克剛。他這一掌看來似是毫不著力,其實已是蘊藏了他畢生苦練的武學精華。

  北宮望的羅漢神拳也是須有極深厚的內功基礎才能施展的拳術,不過他練的內功卻是「霸道」非常,和繆長風的內功路子恰好相反。

  武學中雖有柔能充剛之說,但若是功力悉敵的雙方,也還不是輕易便可取勝的。北宮望的內功略遜於繆長風,外功則已練到差不多登峰造極的地步,勝過繆長風不止一籌。是以雙方各以全力相搏,結果還是打成平手,繆長風略略佔先。

  北宮望叫道:「繆長風,你的太清氣功果然名不虛傳,卻也未必就能勝我……」原來他還是想與繆長風罷手言和。

  話猶未了,繆長風已是喝道:「不死不散,何必囉唆!」左掌一揮,右腳飛起踢他腿彎的「白海穴」。北宮望怒道:「你當我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拿他腳踝。繆長風倏的變招,腳尖打了一個小圈圈,反踢北宮望膝蓋的「環跳穴」。北宮望一抓抓空,五指一割,逕襲敵手前胸,繆長風已是腳站實地,站穩身形,一掌護身,一掌迎敵,把他的羅漢拳與鐵琵琶手同時迫住。

  兩人越打越快,石走砂飛,圈子越展越大,周圍的樹木也給他們的掌風震得枝葉搖落,簌簌作響。羅漢拳本是脫胎於少林拳的一種常見拳法,鐵琵琶手也並不難學,可是在北宮望手中施展出來,威力卻煞是驚人。他拳掌兼施,把兩種常見的武功配合起來,循環反覆,變化無窮,饒是繆長風這麼高深的武學造詣,對他也是不敢有絲毫大意。心裡想道:「怪不得武定方當年死在他的手下,他的武功確實是達到了舉手投足都能制人死命的境界了。」

  繆長風固然不敢大意,北宮望也是不由得不暗暗吃驚。

  繆長風的掌法剛好和北宮望相反,變化並不複雜,威勢也不驚人。不論對方是拳來也好,掌來也好,拳掌齊來也好,他都是以左掌護身,以右掌橫直迎擊,出掌也沒帶起風聲,每一掌都似是輕飄飄的便拍出去,但一股柔和的力道,卻是堅韌非常。北宮望掌挾勁風,狂攻猛撲,竟似遇到一道無形的牆壁,攻他不破。

  「要從平淡見功夫!」這正是武學的最高境界,繆長風或許尚未能夠達到這個最高境界,亦已是相去不遠了。

  論內力是北宮望剛猛,論造詣則是繆長風精純。雙方各懷戒懼,輾轉攻拒的鬥了將近百招,兀是未分勝負。

  劇鬥中北宮望忽覺有如春風拂面,暖意融融,好像有點懶洋洋的感覺,提不起勁來,原來他己是受了繆長風那股純以柔勁發出的「太清氣功」的感染。

  北宮望吃了一驚,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覺不妙,便知已是受了對方內功的克制。心裡想道:「久戰下去,只怕我是難免要吃虧了。」當下一咬牙根,攻如雷霆疾發,催動掌力,一招比一招猛烈!

  繆長風感覺到北宮望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而來,應付得雖然更為吃力,心裡卻是暗暗歡喜。兵法有云「一鼓作氣,再鼓而衰,三鼓而竭!」(曹劌論戰)兵法如此,武學的道理也是一樣。高手搏鬥,總得留有餘力以防不測,若然氣力用盡,仍是強攻不下,那就難免要變成強弩之未了。

  北宮望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他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然。意圖以金剛猛撲的打法,在自己未曾氣衰力竭之前,把繆長風擊倒。

  繆長風沉著應付,見招拆招,見式解式。北宮望的強攻,固然是猛烈異常,有如雷霆疾發;他的防守也是守得無懈可擊,伊如江海凝光。

  劇鬥中北宮望全力進搏,五指一劃,只聽得「嗤」的一聲,聲如裂帛,繆長風的上衣當胸之處,恍如利刀削過一般,劃開一道長長的裂縫。繆長風吞胸吸腹,腳步不移,身軀陡然挪後一寸。就這一寸之差,北宮望的「鐵琵琶手」雖然劃破了他的衣裳,內力已是不能波及他的身體。繆長風閃電般的反手一掌,擊中了北宮望。

  北宮望「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喝道:「繆長風,我與你拼了!」雙手箕張,和身撲去。這是市井流氓的打法,哪裡還有武學名家的風度?」

  但北宮望使用這種打法,繆長風卻是不能不和他硬拚了。雙掌相交,發出沉雷似的聲響,雙方突然都好像變成了僵硬的石像,手掌膠著,誰也不能移動分毫。說也奇怪,北宮望的掌力非但沒有因業已受傷而減弱,反而大大增強了。

  繆長風本來就在奇怪,剛才中他的一掌,按理說還未能夠將他重傷,令他立即吐血的,此時方始明白,北宮望原來已是用上了邪派的「天魔解體大法」。

  「天魔解體大法」是一種十分怪異的邪派內功,在自傷身體的刺激之下,潛力可以盡數發揮,比平常最少可增一倍!但使用這種邪派內功,最傷元氣,劇鬥過後,不死也得大病一場。北宮望這是下了決心和他同歸於盡了。

  北宮望的內力有如狂濤駭浪般的湧來,一個浪頭高過一個浪頭。過了一會,繆長風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只覺地轉天旋,眼前好似有無數金星飛舞!

  繆長風想道:「想不到我未能夠替師姐報仇,卻死在這廝掌下。不,最不濟我也要與他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心念未已,北宮望的一股大力又攻過來了!

  繆長風使出僅存的一點內力,手腕輕輕一帶,想要化解對方的猛勁,可惜已是力不從心,給對方那股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道一震,竟給拋了起來,跌出三丈開外。眼睛一陣漆黑,待到恢復清醒,重見光明之時,已是不能動彈。

  繆長風心頭一驚,「我已盡力而為,可惜還是不能如願。師姐的仇,只能留給她的子女報了。」但又覺得有點奇怪:「何以我還活在世上,北宮望為什麼不來殺我?」。

  定睛一瞧,只見離他不遠之處,有一個人也是躺在地上,和他面對面的盯著他。這個人可不正是北宮望!

  原來北宮望那最後一擊,也已是使盡最後的一點氣力了。他在震跌了繆長風之後,本身有如油盡燈枯,呼吸都已感到困難,如何還能爬得過來取繆長風的性命?

  雙方都是武學的大行家,清醒過來之後,不消片刻,對當前的形勢已是瞭然於胸。這形勢是:倘若沒有第三者跑來幫忙任何一方的話,他們便是注定了要同歸於盡了。

  繆長風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北宮望卻是仍有僥倖之心,希望能逃一死。他忽地想起了黃棟臣來。

  不錯,黃棟臣不懂上乘武功,也受了傷。不過在繆長風業已受了重傷,絲毫不能動彈的情形底下,只要一個三尺童子,就能致他死命,何況是武進士出身的黃棟臣。

  北宮望歇了一會,稍稍恢復了一點氣力,叫道:「黃大人,黃大人,你在哪裡,快出來呀!你替我殺掉這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功勞可是不小!」

  空山寂寂,哪有回答?原來黃棟臣在他們拚死惡鬥之時,早已偷偷的逃走了。

  繆長風冷笑道:「會有人來的,你等著吧!哼,但願你莫死得這麼快,武端兄妹還要找你報仇呢!」

  北宮望心頭一凜,想道:「不錯,劉抗、武端他們始終是會來的,我要逃生,先得恢復精力,殺掉繆長風。」

  他想得到的繆長風當然亦已是想得到了,雙方立即都不說話,各自默運玄功,把真氣一點一滴的凝聚起來。形勢變為誰要是先能恢復氣力,跑得過來,就能殺掉對方。

  繆長風勝在一來內功比較精純,二來心無雜念,運功自療,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真氣下沉丹田,已是逐漸凝聚。北宮望卻是患得患失,內功既沒那麼精純,又在擔憂義軍隨時會到,氣力雖也恢復了一兩分,卻還未能行動。

  北宮望恢復了兩分氣力,以肘支地,緩緩的向繆長風爬去。他不知繆長風的功力恢復得如何,但這個賭注,他卻是必須拿生命來搏一搏了。

  繆長風一聲清嘯,坐了起來,冷冷說道:「好呀,不死不散,你過來吧!」

  北宮望這才知道對方的功力已是比自己恢復更多,不由得一陣寒意直透心頭。連忙咬破舌頭,噴出一口鮮血,把凝聚起來的一點真氣,又再拿來施展「天魔解體大法」。「天魔解體大法」必須有相當的功力才能引發尚未發揮的潛力的。他體中的潛力差不多已用盡了,要壓搾也「搾」不出多少了。

  北宮望勉強站了起來,身形好似風中之燭,搖搖晃晃。是拿生命賭這最後一注呢?還是趁繆長風尚未能夠站起來的時候,自己立即逃走呢?正在北宮望躊躇未決,繆長風養精蓄銳、嚴陣以待的時候,忽聽得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上來。

  這個人若是義軍,北宮望固然性命難保;但若是清兵,則繆長風也是難以逃生!

  他是誰呢?

  繆長風不知道戰場的形勢,北宮望卻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官軍業已全軍覆沒,按情理而論,除非沒有人來,若有人來,十居八九,自必是敵方的人了。

  哪知「謎底」揭開,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只見一條人影,飛快的跑上山頭,人未到,聲先發:「咦,你、你不是北宮大人嗎?北宮大人,你怎麼啦?」北宮望定睛一瞧,來的不是別個,正是他早已期待、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唐天縱。

  唐天縱是四川暗器名家,暗器功夫,號稱天下第一。故此,北宮望這次出京來作黃棟臣的「監軍」,特此請他來作助手。當他們遇伏之時,北宮望保護黃棟臣殺出重圍,但唐天縱卻在亂軍之中失散。北宮望知道他已是難逃一死,不料在這最緊急的關頭,卻突然發現了他。

  北宮望這一下當真是喜從天降,連忙叫道:「快,快動手殺掉繆長風!瞧見沒有,他坐在那邊。」

  繆長風背靠大樹,站了起來。冷冷的盯看唐天縱,一面調勻氣息,目光中毫無懼色!

  唐天縱突然看見繆長風也在這兒,卻是不禁大吃一驚。要知他是在繆長風手下吃過大虧的,此時尚未知道繆長風業已受了重傷,見他神色自如,焉得不慌?要不是北宮望話說得快,他幾乎就要轉身逃走了。

  北宮望哈哈笑道:「唐老前輩,你是武學的大行家,難道還瞧不出來嗎?他給我重傷,如今要跑也是跑不動的了。你用不著過去殺他,一枚暗器就可要了他的性命!」

  唐天縱此時方始覺察繆長風雖然雙目仍是炯炯有神,但臉色則是蒼白如紙,當下瞿然一省,心裡想道:「不錯,他倘若不是受了重傷,早就應該把業已受傷的北宮望殺了。哪還容得北宮望向我呼援?」

  繆長風一面用嚴厲的眼神震懾唐天縱,一面加緊運氣沖關。他的「太清氣功」已經恢復三分,只要真氣一旦能夠運行,就可以和唐天縱一拼,縱然始終不敵,也可以支持一些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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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彈鋏狂歌(2)

  但可惜就在他的真氣即將衝開膝蓋的「環跳穴」的時候,唐天縱的暗器已經射過來了。

  繆長風力貫指尖,中指一彈,「嗖」的一聲,把唐天縱射過來的一顆鐵蓮子彈開。冷笑說道:「一枚暗器就可要了我的性命?」

  唐天縱不禁又嚇一跳,但他到底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看繆長風既沒撲上前來,彈開的那顆鐵蓮子也沒飛出多遠,便即跌落,立即知道繆長風的功力雖然不是如同北宮望所說的完全消失,但殘存的功力也是有限,決非自己之敵。

  唐天縱得意之極,縱聲笑道:「好一個彈指神通的功夫,但老夫倒要看你還能夠接我幾枚暗器?」

  錚錚兩聲,連珠彈發。飛出去的兩顆鐵蓮子,一打繆長風上盤的太陽穴,一打下盤的竅陰穴。

  繆長風彈開了打向上盤的鐵蓮子,打向下盤的那顆卻避不開,雖然穴道沒給打著,但也打中了他的膝蓋。他的真氣剛剛發行到這個方位,真氣一散,身形晃了兩晃,再也支持不住,「咚」的一聲,坐在地上。

  唐天縱哈哈大笑,說道:「接不著了麼?」一揚手,三枚鐵蒺藜同時發出,鐵蒺藜比鐵蓮子重許多,打中了繆長風,即使不能取他性命,也可令他殘廢。(在唐天縱的如意算盤,最好還是將他生擒,勝於取他性命。)

  忽聽得有人叫道:「繆大哥,繆大哥!」叮、叮、叮三聲清脆的音響,也不知是哪裡飛來的三個銅錢,把唐天縱的三枚鐵蒺藜打落了!

  這霎那間,繆長風幾疑是夢,失聲叫道:「紫蘿,是你!」

  雲紫蘿叫道:「不錯,是我!你放心吧!大夥兒都在後頭,這兩個老賊跑不了啦!」

  北宮望叫道:「別上她的當!就只這潑婦一人,這潑婦不是你的對手!」

  唐天縱是個老狐狸,一想不錯,要是敵方大隊人馬來了,豈能只是雲紫蘿一人出聲呼喝?哈哈笑道:「你想嚇跑我嗎?我偏不走。既然你們大隊來了,我反正跑不掉,不如拿你作為人質!」

  大笑聲中,回身撤步,以「反臂陰鏢」手法,展唐家絕技,錚然一聲,鋼鏢直奔雲紫蘿中盤「雲台穴」。

  相距甚近,鏢重力沉。雲紫蘿揮劍磕開,虎口竟給震得發麻。原來她昨晚一場惡鬥,還沒睡過片刻,今日又趕了整整一天路,雖然未至力竭筋疲,亦已是心力交瘁了。唐天縱不但暗器厲害,功力也比她高出許多。

  說時遲,那時快,唐天縱的第二鏢、第三鏢連珠飛來,一取雲紫蘿上盤的「神庭穴」,一取下盤的「軟麻穴」。

  雲紫蘿身回勢轉,鏢貼肋旁,倏然穿過,跟著用輕功提縱術「一鶴沖天」,身形平地拔起,把打向她下盤的那枝鋼鏢也讓過了。

  雖然避開了對方的連珠鏢,雲紫蘿已是應付得好生吃力。驀地想起段仇世那次在北芒山應付唐天縱暗器的方法,吸了口氣,飛身一掠,閃電般的就向唐天縱撲去。

  相距甚近,雲紫蘿身子懸空,一招「夜戰八方」的招式,把唐天縱的兩枝暗器打落,跟著一招「鷹擊長空」,腳尖未曾著地,劍鋒已是刺到唐天縱胸前。

  唐天縱拔出鹿角叉格開長劍,喝道:「好狠的潑婦,要拚命麼?」雲紫蘿喝道:「不錯,就是要和你這老賊拚命!」運劍如風一口氣攻了唐天縱十七八招。近身搏鬥,教他騰不出手來施放暗器。

  繆長風看出她的氣力不繼,叫道:「雲妹,你快走吧,別顧我!」雲紫蘿哪裡肯聽,攻得越發急了。

  唐天縱聽得繆長風的叫喊,心念一動,倒是突然生出一計,當下橫叉護身,退了兩步,左手發出暗器,兩支甩手箭射向繆長風。暗器打遠不打近,雲紫蘿一下子冷不及防,只能飛身打落一支,第二支箭射著繆長風的膝蓋。

  唐天縱一騰得出手,就發暗器打繆長風,把雲紫蘿鬧得個手忙腳亂。幸好她已經加急進攻,唐天縱後來發出的三枚暗器全都失了準頭。

  但雲紫蘿亦已漸漸氣力不加了,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鹿龜叉在她的左臂劃開一道傷口。

  北宮望哈哈大笑,說道:「唐老前輩,這樣打法對了!就這樣打下去吧!」

  雲紫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唰唰兩劍,把唐天縱逼退兩步,忽地回身飛撲。

  北宮望笑聲未了,頸背突然一麻,已是給她抓著了琵琶骨。琵琶骨乃是人身的一大要害之處,莫說北宮望業已受傷,即使是在平時,給她抓著了琵琶骨,多好的武功,也是施展不出來了。

  雲紫蘿喝道:「唐天縱,你要不要你的『統領大人』性命!」

  北宮望哀求道:「唐老前輩,你答應和她交換吧!」

  唐天縱道:「好!」口中說好,卻突然把手一揚,向繆長風發出暗器!

  此時雲紫蘿是在他的側面後方,繆長風則是在他正面。唐天縱手向前揚,暗器卻是倒射出去。在雲紫蘿驟眼看來,暗器是打繆長風的,卻不知正是打她自己。

  雲紫蘿想不到唐天縱竟然不顧北宮望的性命,突然就用暗器打繆長風,這霎那間不禁心頭一震,百忙中也顧不得捏碎北宮望的琵琶骨,急忙飛跑過去。她剛邁開腳步,只覺胸口一麻,已是中了唐天縱的毒針。這毒針發出,無聲無息,雲紫蘿若是和他正面交鋒,全神戒備或許能夠避開,此時給他用詭詐的手法偷施暗算,焉能躲過?

  雲紫蘿把手一鬆,北宮望骨碌碌的滾下山坡。他逃出性命,也不知是何以會有這樣的變化,仗著他用「天魔解體大法」慚復的一點氣力,滾到半山,爬起來就跑。

  唐天縱見北宮望已經逃跑,更是放心。把手一揚,一叢毒針又向繆長風射去。繆長風發出劈空掌抵擋,可惜他身受重傷,已是強弩之未,右肩和左臂中了兩枚毒針。他眼睛一黑,尖聲叫道:「紫蘿你快跑呀!」

  北宮望已經跑了,但雲紫蘿可不能跑。她晃了兩晃,一咬牙根,疾奔過去。喝道:「無恥老賊,我和你拼了!」

  唐天縱哈哈笑說道:「你們兩個都中了我見血封喉的毒針,你還要和我拚命麼?嘿嘿,那只能等待來世了!」

  雲紫蘿跑到繆長風身邊,只見繆長風僵直的臥在地上,雙目緊閉,臉上佈滿黑氣。看情形的確像是已經死了。

  雲紫蘿心痛如絞,忽覺眼前滿天星斗,一陣暈眩,渾身乏力,再也支持不住,「咕咚」一聲,登時也倒下了。

  唐天縱得意之極,縱聲笑道:「北宮望諒他也逃不出性命的,哈哈,這功勞都是我的了!」一步一步,向繆、雲二人走近。

  唐天縱打著如意的算盤,上去割取他們的首級。不料笑聲未絕,忽地只見白光一閃,胸口劇痛,叫也未能叫得出聲,已是一命嗚呼!繆長風冷笑道:「老賊,你去向閻羅王請賞吧!」

  原來繆長風內功精純尚在唐天縱估計之上。他已經凝聚幾分真氣,雖然中了毒針,氣力一時間也尚未完全消失。他倦作死掉,作最後的一擊,一招「白虹貫日」,長劍擲出,果然就取了唐天縱的性命!

  但這一擲已是耗盡他的氣力,再也無法運功御毒,他的笑聲也是越來越微弱了。

  雲紫蘿在中毒針之前井未受傷,較好一些,但覺麻癢之感從胸口擴至全身,自知也是難以逃生,只盼繆長風能夠活著。心想他能夠擲劍殺敵,或許可以支持多些時候,等待劉抗他們來救。

  繆長風倒了下去,斷斷續續地笑道:「我親手殺了仇人,死亦無憾。雲妹,想不到我能夠和你死在一起,這、這——」

  雲紫蘿心頭一涼,苦笑道:「不錯,繆大哥,咱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在咱們結拜一場。」她慢慢挪動身子,靠近繆長風,緊握著他的雙手。只覺他的雙手冰涼,但卻聽到他的心在劇烈跳動。

  繆長風繼續說道:「但我卻不想你和我一起死掉,我要設法讓你活下去。你還有元超,他、他……」說至此處,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突然一個翻身,把雲紫蘿壓得不能動彈,伸出手指,點她脅下麻穴,說道:「雲妹,請恕我的無禮,我必須解開你的衣裳,才能替你吮吸毒血。」

  雲紫蘿吃了一驚,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繆長風是要捨己救人,保全她的性命。雲紫蘿叫道:「不,不,繆大哥,你不能這樣!」繆長鳳已經動手來撕她的衣裳了,說道:「雲妹,請原諒我,這次我不能聽你的話了。一個人活著雖也難免傷心,總比兩個人死掉的好。」

  雲紫蘿暗暗吸了口氣,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反轉過來,把繆長風壓在下面,點了他的麻軟穴。說道:「繆大哥,你說得不錯,一個人活著,要比兩個人死掉的好!」

  原來繆長風擲劍殺敵,已經力竭精疲,雖然他後來強自施為,點了雲紫蘿的穴道,但那殘存的一點點氣力,已是不足以封閉雲紫蘿的穴道了。

  繆長風心裡在叫:「紫蘿,你讓我死。我要你活,我要你活,你還有元超,你和元超是應該破鏡重圓的!」可是他心裡在叫,口裡已是說不出話來了。他已經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即使沒有雲紫蘿點他穴道,他也是快要昏迷了。

  雲紫蘿拾起長劍,輕輕劃破繆長風右肩和左臂兩處傷口,只見傷口已腫,漆黑如墨。一枚小小的毒針,傷了人不過片刻,毒性發作就有這麼厲害,可知唐天縱說的他用的是無藥可解的見血封喉的暗器,確實不假。

  雲紫蘿心裡想道:「但他可沒有想到繆大哥練的是太清氣功,見血並未封喉;也未想到我會替他吮出毒血,解他的毒。」隨即又想:「不,不,這方法不是我想出來的,是繆大哥想出來的。吸去毒血,便可減輕毒性,這法子我不是不知,唉,我剛才為什麼沒有想起?可知繆大哥是愛我,比我愛他更深百倍!」

  雲紫蘿吸了幾十口毒血,到了最後,繆長風傷口流出來的血已是一片鮮紅,吸到口中,也沒那股腐臭的味道。雲紫蘿放下心上一塊石頭,用最後一點氣力,替他敷上了金創藥,紮好傷口,長長的吁了口氣。

  繆長風漸漸清醒過來,但仍然沒有氣力說話。他只能用目光表示他的抗議。

  雲紫蘿淒然一笑,說道:「繆大哥,請你原諒我的私心,我要你活著替我照料孩子,你會比我照料得更好的。而且,論學識,論武功,你也都比我強,你活著比我有用得多!」

  繆長風心裡在叫:「但你還有元超,我卻是無牽無掛!」

  雲紫蘿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吸了口氣,強自支持,繼續說道:「元超已經有了無雙,他們是很好的一對,我不想破壞他們。不錯,我愛元超,他是我的情人;但我也愛你,你是我平生的唯一知己。這兩種愛雖不相同,我對你們的感情卻是一樣。你們都是很好的人,都應該活在世上!」

  「昨晚我救了元超,幾乎賠了我的性命,當時我就在想,假如重傷的是你,我也會捨了性命救你的。

  「你給我吮吸毒血,雖然沒有成功,也是救過我了。繆大哥,你常說人生得一和己,便可無憾,我如今已是死而無憾了。你暫時不要告訴元超,我希望你、你也不要為我的死難過!」

  雲紫蘿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有如油盡燈枯,慢慢的倒在地上。最後一息,她想起了與孟元超的海誓山盟,想起了繆長風對她的真誠愛護。她心裡有三分哀傷,卻有七分快樂。她為孟元超祝福,也為繆長風祝福,在她佈滿黑氣的面上,綻出一朵如花的笑容。繆長風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她從來沒有那一瞬間的美麗!繆長風漸漸恢復了一點氣力,輕輕撫摸雲紫蘿的手足,雲紫蘿的手足已經冰冷!眼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死在自己的身邊,繆長風欲哭無淚,心裡只是在想:「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雲紫蘿已經死了,臉上的笑容還未收斂,似乎是要繆長風記著她生前所說的話。隔著一個山頭,義軍祝捷的歡呼聲隨風飄至,繆長風瞿然一省,向身邊的雲紫蘿發出誓言:「不錯,我活著雖然未必比你有用,但我既然活了,我就應該永遠記住你的叮囑!也只有留著有用之身,才能報答你的知己之恩!」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地又有腳步聲來了。繆長風手扶長劍,坐了起來,心道:「但願來的不是敵人!」

  果然如他所願,最先來到的是武端兄妹,跟著來的是劉抗。

  武端手裡提著一顆人頭,兄妹二人還沒看見躺在地上給茅草遮住的雲紫蘿,他們一見繆長風,喜出望外的便即叫道:「繆師叔,原來是你重傷了北宮望,我們已經殺了他了,你瞧,這是他的首級!咦,繆師叔你怎麼啦,你、你也受了傷麼?」

  劉抗跟著來到,他的眼利,發現了雲紫蘿。但以為他們只是受傷,叫道:「哦,你和雲女俠都在這兒!受的傷緊要嗎?元超也是在小金川養傷,我和你們一起去見他吧!」

  繆長風苦笑道:「不錯,雲女俠是該讓元超見她最後一面的,麻煩你們替她料理後事,我不去見元超了!」

  劉抗大吃一驚,與武端兄妹不約而同地叫道:「你、你說什麼?」繆長風緩緩說道:「雲紫蘿,她、她已經死了!」這句話一說完,他也登時昏倒了。通往塞外的甘涼古道有一人蹈蹈獨行,這人是繆長風,他要往天山負起教養雲紫蘿遺孤的責任。雲紫蘿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他心裡的悲痛兀未稍減!

  他彈鋏狂歌,狂歌當哭!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份。」

  歌聲散落山巔水崖,但他還是有著滿腔熱血,從歌聲中也可聽得出來。他再一次向死去的知己發誓,他要永遠記著她的叮囑。

             (全書完,請續看《牧野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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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6 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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