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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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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商鞅是日夜兼程趕到商於的。
  秦孝公留給瑩玉的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秦公會不會對商於郡守也有特殊安
排?以秦孝公的思慮周密,這是完全可能的。反覆思忖,商鞅決意到商於封地弄個明白,安頓
好這最後一個可能生亂的隱患之地。商鞅明白,咸陽局勢正在微妙混濁的當口,他隨時都有可
能陷入危境,必須在有限的時間裡盡快處置好這件事。因為有了這個念頭,在商山峽谷安頓好
軍營大事後,商鞅對瑩玉秘密叮囑了一番,便帶著荊南向商於封地飛馬兼程去了。
  商山地區的十餘縣,在商鞅變法之前統稱為商於之地。商鞅變法開始設置郡縣,商於之地
便成為一郡,郡守治所設在丹水上游谷地的商縣城內。自商於之地成為自己的封地,商鞅只來
過一次。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商君」只是個爵位封號,封地僅僅是個象徵而已。新法規定的
三成賦稅、一座封邑城堡、名義上的領地巡視權,他都一概放棄。不收賦稅,不建封邑,不要
絲毫治權。所有這些,他上次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為這塊「封地」上沒有自己的封邑城
堡,他就像在任何郡縣處置公務一樣,直截了當的進了郡守府。
  天色剛剛過午,商於郡守驚喜得擦拭著汗水迎了出來,「商於郡守樗里疾,參見商君!」
商鞅笑道:「樗里疾啊,一頭汗水,剛巡視回來麼?」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團,興
沖沖道:「正要稟報商君呢,我剛剛從封邑回來,造得很好呢,想必商君已經去過了吧。稍時
為商君洗塵之後,樗里疾再陪商君去封邑休憩。不遠,就二三十里,放馬就到––」
  商鞅覺得不對味兒,眉頭一擰,「停停停,你說的是何封邑啊?」
  樗里疾驚訝笑道:「商君的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豈有別個封邑?」
  商鞅面色陡變,「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我,樗里疾,親自監造。商君,不滿意?」樗里疾有些緊張,額頭滾下豆大的汗珠兒。
  商鞅啼笑皆非,「我問你,誰讓你建造的封邑?是你自己的主意麼?」
  樗里疾頓時明白了過來,長吁一口氣,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取一樣東西
商君看。」說罷便鴨子一般搖擺著跑向後庭院,片刻後雙手捧著一個鐵匣子出來,恭恭敬敬的
放在商鞅案頭,又恭恭敬敬的用一支長長的鑰匙打開鐵匣,取出一支銅管,擰開管帽兒,抽出
一卷布書,雙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看著樗里疾煞有介事的樣子,又氣又笑,接過布書展開一瞄,不禁愣怔––
  著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無論商君為官為民,此封邑與商於封地均屬商君恆
產,無論何人不得剝奪。此詔書由商於郡守執存,證於後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這詔書,何時頒發與你?」
  「稟報商君,先君巡視函谷關時派特使飛馬急送,其時下官正在外縣,特使趕到外縣,親
自交到樗里疾手中的。」
  「縣令們知曉麼?」
  「事涉封地各縣,樗里疾當作密件宣諭縣令,嚴令不得洩露。」
  商鞅沉思有頃斷然道:「立即飛馬下令,各縣令務必於今夜子時前,趕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皺著眉頭,「山路崎嶇,不能放馬,往日再緊急的公事,縣令
們都得兩日會齊––好吧,樗里疾遵命。」說罷急急搖擺著鴨步佈置去了。
  匆匆用過了「午飯」,已經是太陽偏西。中夜之前縣令們肯定到不齊了,左右半日空閒,
商鞅便讓樗里疾領著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馬一陣,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
險要的一片山地。這裡的山地很奇特,山峰雖不是險峻奇絕,也沒有隴西那種莽莽蒼蒼的大峽
谷,但卻是山山相連,一道道連接山峰的「山梁」便構成了比山峰還要驚險的奇觀!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寬的一道山樑上。遠遠看去,一座四面高牆的府邸孤懸兩山之間,山梁
兩頭各有一座小寨防,還真是一個小小的金城湯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飛瀑流泉,右手山峰
溪流淙淙,山間林木蔥蘢,谷風習習,白雲悠悠。置身其中,當真令人物我兩忘!不說山水景
色,單從實用處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確實是一處極佳的居處。
  商鞅卻是大皺眉頭,「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錢財?」
  「商於府庫的一半賦稅。商於官民都說建造得太小了呢。」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啊,這座封邑扼守要衝,改成兵營要塞,倒是適得其所呢。」
  「差矣差矣,」樗里疾連連搖頭,黑面團臉做肅然正色,「稟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
耿襟懷,豈可將先君護賢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著樗里疾的黑臉通紅,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先君護賢?你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兒來呢,商君又何須自蔽?」樗里疾竟是不避忌諱。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這個黑胖子鴨步極有才具,生性正直詼諧,是郡守縣令中難得的人
才。聽他話音,他一定覺察到了什麼,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諸多議論。商鞅本想問明,也想斥責
樗里疾一番,嚴令他安定商於。可是沉吟之間,開口卻變成了沉重的自責,「一個人功勞再大
,能有國家安定、庶民康寧要緊?你說,新法廢除了舊式封地,我豈能坐擁封邑,率先亂法,
失信於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這,封邑了?」樗里疾驚訝得結巴起來。
  「非但不要這封邑,我還要將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萬萬不可呀。這,這不是自絕後路麼––」
  「不要說了!」商鞅驟然變色,「樗里疾,新君有大義,秦國不會出亂子!」
  樗里疾愣怔著鼓了鼓嘴巴,想說什麼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聞馬蹄如雨,郡將疾馳而來,滾鞍下馬,緊張的在樗里疾耳邊匆匆低語。樗里疾臉色陡
變,將郡將拉到一邊低聲詢問。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緊急公務麼?」
  樗里疾臉色脹紅,驟然間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覺得樗里疾神色有異,微微一笑,「是否國君召我?」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國君密令,要緝拿於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啊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幹員,如何忒般死板?拿吧,見了國君我
自會辯白清楚,莫要擔心也。」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說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要是知曉,非生
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辦法!」
  商鞅厲聲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正在這時,幾名縣令飛馬趕到,見了商鞅一齊拜倒,神色分外緊張。樗里疾高聲問:「你
們是否也接到了密令?」縣令們紛紛說是。正說話間,商城方向火把連天,老百姓們蜂擁而來
!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商於民眾憤怒了。山民特有的執著悍勇使他們忘記了一切顧忌,趕來
看望保護他們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屬於商君,商君也屬於商於,商君在自己
的地盤出事,還有天理良心麼?
  山梁川道湧動著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誰敢動商君,
剝了誰的皮!」連綿不斷的怒吼聲山鳴谷應。
  樗里疾卻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說這樣子,我等能拿你麼?」
  片刻之間,火把湧到了封邑前的山樑上,頃刻便圍住了郡守縣令們!十幾位白髮蒼蒼的老
人嘶聲喊道:「誰?誰要拿商君?說!」
  樗里疾連忙打拱笑道:「父老兄弟們,我等也是保護商君的。商君在這裡!」
  人們聽說商君在此安然無恙,不禁一陣狂熱的歡呼。老人們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參見商
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壯漢們高喊:「國君壞良心!商於人反了––!」人
海呼應怒吼著,「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頭緊皺,熱淚盈眶。他一個一個的扶起了各鄉的老人,向他們深
深一躬,對最前邊一位老人高聲道:「老人家,讓我給大家說幾句話吧。」
  老人舉手高呼:「禁聲––!聽商君訓示––!」
  呼嘯紛亂的火把海洋漸漸平息下來。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眾拱手環禮一周,「父老
兄弟姐妹們,商鞅永生銘感商於民眾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鑒,商鞅此生足矣!但請
父老兄弟姐妹們,務必聽我一言,商鞅當年入秦變法,就是為了民眾富庶,秦國強盛。秦國變
法才短短二十餘年,溫飽足矣,富庶尚遠。當此之時,國脈脆弱,經不起動盪生亂。商鞅若留
在商於苟安一世,或與父老們反叛,秦國都必然大亂!商鞅一人,死不足惜,商於十餘縣的生
計出路,都必將毀於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園要毀滅?整個秦國,也會在動盪中被
山東六國吞滅!父老兄弟姐妹們,秦國人的血,要流在殺敵戰場上,不能流在自相殘殺的內亂
中!再說,我回到咸陽,一定會辯說明白,成為無罪之身。那時候,商鞅就回到商於來隱居,
永遠住在這片大山裡,死在這塊土地上––懇請父老兄弟姐妹們,回家去吧,商鞅不會有事。
我要即刻回咸陽面君,不要為我擔心了。」
  商於的老百姓們哭了,就像無邊無際的大山林海在秋風中嗚咽。
  老人們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商鞅生平第一次肅然跪地,淚水奪眶而出,「父老們,商鞅縱死,靈魂也會回到商於來的
––」
  火把海洋艱難的緩慢的,終於散去了。
  樗里疾和縣令們要送商鞅出山,商鞅堅執的回絕了。
  三更時分,商鞅和荊南飛馬出山,一個時辰便到了嶢關外的大道。這裡有兩條官道,東南
沿丹水河谷直達武關,西北沿灞水下行,直達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馬,揮鞭遙指東南官道,
「荊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陽了,到崤山去吧。」荊南哇哇大叫,拚命搖頭,鏘然拔劍擱在了
脖頸上––誓死不從!商鞅嘆息一聲,「荊南,你乃忠義之士,我豈不知?要你去崤山,是為
我辦最要緊的一件大事:告訴白雪他們,千萬不要來咸陽,讓她們趕快離開崤山,到齊國去,
將兒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師那裡。咸陽事了,我會來找她們的––荊南,去吧。」
  「噢呵––!」一聲,荊南大哭,下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馬,揚鞭絕塵而去,粗重
的哭聲在風中隱隱傳來,商鞅的心不禁猛烈的一抖。
  這裡到咸陽不過三百里左右,快馬疾馳,五更天便可到咸陽。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鬆弛
,想到人困馬乏的緊趕到咸陽也未必能立即見到新君嬴駟,不若找個客棧,歇息到天亮再上路
。思謀定了,便感到一陣倦意襲了上來,打了個粗重的哈欠,走馬向關城外風燈高挑的客棧而
來。到得門前,商鞅下馬彭彭拍門。
  大門拉開,一個黑色長衫者走了出來,「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點頭。
  「客官,請出具照身帖一觀。」黑長衫邊說邊打著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什麼物事啊?」
  黑長衫驟然來神,瞪大眼睛侃侃起來,「嘿嘿嘿,看模樣你倒像個官人,如何連照身帖都
毋曉得?聽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紙,畫著你的頭像,寫著你的職事,蓋著官府方方的大
印。明白了?秦國新法,沒有照身帖啊,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但他從來沒有過私事獨行,哪裡準備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嚴苛了嘛,但
住一晚,天亮啟程,又有何妨?」
  「嚴苛?」黑長衫冷笑,「你是個山東士子吧,懂甚來?我大秦國,道不拾遺夜不閉戶,
憑甚來?奸人壞人他沒處躲藏啊!不嚴苛,國能治好麼?虧你還是個士子,先到官府辦好照身
帖,再出來遊學,啊。」
  商鞅倒是欽佩這個店東的認真,著實道:「我便是商君。隨身沒帶照身帖。」
  黑長衫驟然一驚,瞪大眼睛繞著這個白長衫轉了一圈,上下反覆打量,陡然指著他的鼻子
,「看你倒蠻氣派的,如何是個失心瘋?這商君,也假冒得麼?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
,我再想想讓你住不住?只怕那時啊,還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
,走夜路去吧,好在我大秦國路上沒有強盜。」說罷,黑長衫瞥了他一眼,走進門去光當將大
門關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搖頭,便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緩行,邊走邊想,突然間仰天大笑不能遏
止。是啊,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
自己都要受制,像蠶?作繭自縛?卻縛得心裡塌實––法令能超越權力,意味著這種法令有無
上的權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廢除新法,便等於要將秦國的民心根基與民生框架徹底粉碎。誰
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膽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師,想起了王屋山裡那個白髮皓首慈和嚴厲的老人。老師啊老師,學
生遵守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使法家學說立下了一塊無比堅實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
卻永遠的隱在了學生的身影背後。假若商鞅隱退了,一定來拜望那座簡樸的山洞與小小的茅屋
,與老師長長的盤桓,一起在永無邊際的學問大海裡徜徉––
  漫漫長路在紛飛的思緒中竟然出奇的短暫,倏忽之間,天已經亮了。
  秋天的太陽紅彤彤的爬上了東方的山原,蔥蘢的秦川原野掛著薄薄的晨霜,清新極了。主
政以來,商鞅再也沒有時間一個人在曠野裡體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曠、寂靜與遼遠。今日
竟有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來第一縷朝霞的遇合,竟依稀回到了少年時代的晨練時光,商鞅
感到分外的輕鬆舒暢。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後沓沓遊蕩的赤風駒仰天嘶鳴,衝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
  商鞅拍拍馬頸,「赤風駒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卻急得何來啊?」赤風駒蹭著商鞅,兀自
長鳴不已。驀然,商鞅聽到一陣隱隱雷聲,分明是有馬隊疾馳而來!商鞅笑道:「好,我們走
,看看何人來了?」翻身上馬,赤風駒長嘶一聲,大展四蹄飛向咸陽。
  片刻之間,便見前方塵土大起,黑旗招展,顯然是大軍上道。赤風駒奮力飛馳,作勢要越
過大軍側翼。商鞅卻緊急勒韁,赤風駒奮力長嘶,在大道中間人立起來,硬生生停住!幾乎同
時,迎面馬隊也在一陣尖銳的號聲中驟然勒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當先卻是宮門右將與一個
面具人!
  右將遙遙拱手,「稟報商君,末將奉命行事,實有難言之隱,容我於商君說明––」
  黑紗蒙面者大喝:「無須多言!奉國君手令緝拿罪犯,商鞅還不下馬受縛!」
  商鞅哈哈大笑,揚鞭直指,「公孫賈麼?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公孫賈咬牙切齒,「商鞅國賊,人人得而誅之,公孫賈何以不配?」
  「公孫賈,你逃刑殘民,流言惑國,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褻
瀆秦國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商鞅勒馬當道,白衣飄飄,將士們看得一片肅然。
  公孫賈嘶聲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張醜陋可怖的臉使右將與騎士們一陣驚訝騷動,馬隊
竟不由自主的沓沓後退幾步,將公孫賈一個人撩在了商鞅對面。公孫賈全然不覺,搖著面具冷
笑道:「商鞅,看看這張臉,就知道公孫賈的深仇大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殺你一萬次!你商
鞅唯知刑治於人,最終卻要被刑治,商君做何感慨呢?」
  「青史有鑒,刑刑不一。公孫賈犯法處刑,遺臭萬年。商鞅為國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
雀鴻鵠之高下,公孫賈竟枉稱飽學之士,端的無恥之尤!」
  公孫賈大喝一聲,「來人!將你送到牢獄,再與你理論不遲––拿下商鞅!」
  三千馬隊的方陣卻一片肅靜,無一人應聲。公孫賈正在驚恐尷尬之際,商鞅突然間從高大
神駿的赤風駒上飛身躍起,好似一隻白色大鵬從天而降,將公孫賈從馬上提起,向空中驟然推
出!公孫賈身體方在空中展開,一道炫目的劍光已在空中繞成巨大的光環,只聽一聲慘叫,公
孫賈的人頭從空中滾落到右將馬前!
  商鞅平穩落地,「請右將軍將人犯首級交廷尉府,驗明結案。」
  馬隊方陣一片低聲喝采,哄嗡騷動。
  商鞅轉身,雙手背後,「右將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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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白雪見到深夜上山的荊南,什麼都明白了。
  荊南憤激的比劃著吼叫著。白雪卻平靜得出奇,她沒有問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句話。梅姑
急得直哭,白雪卻彷彿沒有看見。最後,白雪揮揮手讓梅姑領著荊南歇息去了,她自己關上了
門,就再也沒有出來。她沒有點燈,對著灑進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東方發白。當她拉開房門
的時候,竟平靜得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可是,當她看見在院子裡顯然也站了一個晚上的荊
南、梅姑和兒子時,彷彿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陣顫抖。她走下台階輕輕摟住兒子,「子
嶺,你知道了?」兒子輕輕點頭,莊重得大人一般,「母親,我們一起去找父親。」白雪輕撫
著兒子的長髮,「傻話,娘自有安排的。來,荊南、梅姑,你們過來,聽我吩咐。」
  在院中涼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們只有半天時間。荊南、梅姑,你倆準備一番,立
即帶子嶺到神農大山墨家總院去。這一點,他說得對。」
  「子嶺不去墨家!子嶺要跟娘去,找父親!」兒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嶺啊,你也快長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該行加冠大禮了,如何這般倔
強?父親和娘早就準備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的事。父親出點兒小事,就沒有一點兒定
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頭就來找你們,啊。」
  子嶺沉默了好一陣,終於點了點頭。
  「梅姑、荊南,先吃點兒飯,就收拾吧。」
  梅姑拚命咬住顫抖的嘴唇跑開了。荊南拉起子嶺比劃了幾下,兩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喚來
兩個僕人,吩咐他們立即準備馬匹、收拾中飯,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兩個時辰後,白雪
吩咐在院中擺上酒菜,四人聚飲。
  「荊南、梅姑、子嶺,我為你們三人餞行。來,乾了。」白雪一飲而盡。
  荊南舉起沉甸甸的青銅酒爵,「咳!」的一聲,慨然飲乾。
  子嶺望著母親,彷彿一下子長大了,「娘,兒第一次飲酒,竟是為娘餞行。娘,一定回來
找我,別忘了。」便壯士般豪爽的飲乾了一爵。
  白雪猛然轉過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嶺,娘會來找你的,不會忘記的,啊。梅姑
,好妹妹,你也飲了吧。」
  梅姑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爵,「姐姐,我,飲了––」猛然乾盡,卻撲倒在地連連叩頭放聲
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摟住梅姑,拍著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經過大事的,如何便哭了?」
  梅姑止住哭聲,斷然道:「姐姐,荊南護送子嶺足矣。梅姑要跟著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別小孩子一般,你還有許多事呢。看吧,我給你開了一個單,一件
件辦吧。我會回來的,啊。荊南,我知道你對梅姑的心意,本來上次你隨他來,我就要說開的
,惜乎錯過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記住了?」
  荊南「咳!」的一聲,撲倒在地叩頭不止––白雪又將梅姑拉到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
梅姑終於點了點頭。
  飯後,白雪將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個包袱對子嶺道:「好兒子,這是父親和娘給你的。
先由梅姨保管,到時候她會給你的,啊。」
  「娘––」子嶺鄭重的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倘若能見父親,告訴他,兒子以為父親是
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嶺,好兒子!」白雪緊緊抱住兒子。
  回到山莊,白雪吩咐兩個僕人守住莊園,等候侯嬴前來。又做了一番細緻的準備,暮色將
臨,她跨上那匹早已經準備好的塞外駿馬,出了崤山向安邑飛馳而去。
  安邑雖然不再是魏國國都,但商業傳統依舊,晝夜不關城門。白雪四更時分到得安邑,進
了城便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剛剛盤點完本月收支,準備休憩,忽見白雪風塵僕僕而來,知道必
有大事,連忙將白雪請到密室說話。白雪飲了兩盅茶,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想想侯嬴也是商
鞅好友故交,便開門見山道:「侯兄,衛鞅出事了。」侯嬴大驚,「何事?」白雪平靜的將荊
南到崤山的事說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陽。靜遠山莊交給你了。」
  對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對白雪與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
,她越平靜,內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堅定,勸告是沒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斷然道:
「靜遠山莊先放下,我與你一起去咸陽。」白雪搖搖頭。侯嬴慨然道:「衛鞅也是我的好友,
將我侯嬴當義士。朋友有難,豈可袖手旁觀?姑娘莫得多言,我去準備。」說完便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個時辰,侯嬴備得一輛輕便的雙馬軺車前來,說白雪騎馬時間太長了,執意要她乘
車。白雪無暇爭執,便跳上軺車一試,果然輕靈自如,便不再說話。匆匆用過一餐,天亮時分
,白雪輕車,侯嬴快馬,便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請先行一步,我要
到靈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霧籠罩的靈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馬一鞭,飛馳而去。
  靈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蒼翠,山泉淙
淙,終年長青,幽靜異常。白雪將軺車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轉過一個大彎,便見
一座陵園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裡。
  走進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碑大字清晰可見––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
雪走到墓前跪倒,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精美的銅尊,尊蓋彈開,將一尊清酒緩緩灑到墓前,
深深九叩,泣不成聲,「父親母親,這是女兒最後一次祭奠你們。歲月長長,秋風年年,女兒
再也不能為父母掃墓祭拜了––女兒要去找自己的歸宿了。若人有生死輪迴,女兒來生再侍奉
父母了––父親母親,你們安息吧,女兒去了––」
  倏忽間,一陣清風在墓前打著旋兒,繞著白雪竟似依依不捨––白雪忍不住滿腔痛楚,張
開雙手攬風撲倒,放聲痛哭。
  太陽爬上山巔,靈山的晨霧秋霜散了,灑滿了柔柔的陽光。
  白雪終於依依起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時的咸陽,瀰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異常氣氛。
  嬴駟聽了宮門右將的稟報,看了公孫賈的頭顱,竟半天沒有說話––商於郡守縣令無一執
行秘密手令,竟還發生了百姓聚眾擁戴商鞅作亂?商鞅既逃,卻又自動就縛,竟絲毫沒有面見
自己陳述冤情的請求;三千騎士在商鞅殺公孫賈時非但無動於衷,竟還有些喝采慶幸––所有
這些,都使嬴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覺得對商鞅一定要謹慎處置,絕不能造次。
  他宣來長史,連下三道緊急密令:第一,即刻將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雲陽國獄,嚴
禁私下刑訊。第二,不許對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問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孫賈被殺事
秘而不宣,立即將「公孫賈」交廷尉府以逃刑論罪「正法」,立即通告朝野。這三道密令只宣
到相關官署,不許通告國人。
  嬴駟要穩住局面。只有先穩住局面,才能談得上如何處置商鞅,否則,國獄裡的商鞅還得
放出來。而穩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絕不能觸動對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員百姓,若以秦國新法的「
連坐」論罪,無異於火上澆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員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亂的地步,
就只能徉裝不知。
  但是,這三道密令一下,咸陽的世族元老卻大為不滿。他們為公孫賈被殺一片憤怒,更為
不對「同謀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摯與甘龍密商一夜,同時開始了兩方面動作。一
是將商鞅被緝拿的消息廣為散佈,誘發亂勢,使國君不得不依靠世族舊臣;二是聯絡世族元老
聚會朝堂,請將商鞅及其黨羽斬草除根!
  商鞅被緝拿的消息一傳開,立即激起了軒然大波。
  在終南山的瑩玉聽得驚訊,頓時昏了過去!悠悠醒來,本想告知母后與她同回咸陽救出商
鞅,又恐母后憤激傷情撐持不住––愣怔良久,拋下幾個堪輿方士,孤身連夜趕回了咸陽。
  瑩玉直衝深宮,卻被宮門右將帶一排甲士攔住。
  「如何?連我也要殺了麼?」瑩玉冷笑。
  「稟報公主,國君嚴令,惟獨不許公主進宮。」右將攔在當道。
  瑩玉憤然大叫,「嬴駟!你如此卑鄙,何以為君?!」瘋了般突然奪過右將手中長劍,揮
劍向裡衝去!右將一聲尖吼,挺胸擋在中央。訓練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的鏘然伸出長矛,架在
右將與瑩玉之間。瑩玉本來在流產後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此刻悲憤難抑,大叫一聲,噴出一口
鮮血,一頭栽倒在白玉階上,頭上冒出汩汩鮮血––
  甲士驚慌大亂,右將連忙抱起公主登上軺車,直駛太醫院。太醫連忙搶救,瑩玉醒來睜開
眼睛,卻奮力站起,踉踉蹌蹌的衝了出去!太醫令嚇得大叫,「車!快!車!」
  一名甲士迅速趕來一輛軺車,將瑩玉扶上車,「公主去哪裡?我來駕車!」
  瑩玉伸手一指,「找,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蕪的後圓山亭下獨自飲酒,默默沉思。多年閉門不出,他已經習慣了每天在這
荒草叢生的院子裡枯坐,許多時候竟能從早晨坐到天亮,天亮坐到天黑,有時候思緒紛飛,有
時候什麼也不想,就那樣木然枯坐,猶如一座黑色石雕。秦孝公的病逝,終於使他結束了漫長
的等待,看到了冷酷無情的商鞅下獄。按照他的預想,他不準備出面,只準備隱藏在背後觀察
謀劃。因為他的目標很簡單––公開處死薄情寡義的商鞅,一雪心頭屈辱仇恨!其餘的事,隨
遇而安吧,也想不了那麼多了。
  可是,新君嬴駟突然間的秘密造訪,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為深遠的東西,潛藏在心底深
處的另一套謀劃便不可遏止的湧流出來,既給了嬴駟強有力的支撐,也使他看到了補償自己命
運的希望––與嬴駟結盟,除掉商鞅,剷除世族,稱霸天下,完成秦國第二步大業!
  嬴虔本是雄心勃勃的國家棟樑,當年與孝公商鞅同心變法,大刀闊斧的為商鞅掃清道路,
毫無怨言的將左庶長大權與兵權一起讓給了商鞅。在嬴虔內心,他也要做秦國強大的功臣,願
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誠熱血,輔助自己的弟弟與商鞅。他在軍隊與公族中的威望與他出類拔萃的
猛將天賦,都使他成為秦國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萬萬沒有想到,商鞅會對他施加屈辱的酷
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為永遠垂著面紗的怪物!他冷靜沉思了這麼多年,始終對商鞅
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諒,不能饒恕。雖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誰都知道那是為了讓出
左庶長位置而給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對甘龍公孫賈的蔑視遏制甚或是威懾,更是商
鞅清楚的。太子犯法,處置公孫賈天經地義,因為他是名副其實的太子老師,而且確實是給太
子灌輸復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將嬴虔從「太子事件」中摘出來,幾乎是任何人無可非議的。只
要商鞅出面講清楚,國人無怨,新法無損,弟弟秦孝公更不會異想天開的堅持刑治於他。可是
商鞅偏偏以穩定國人、刑名相合為理由,堅持將他與公孫賈這樣的佞臣並列,使他蒙受了終生
無法消解的奇恥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稟性與雄猛武功,加上對他忠心無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殺商鞅絕非難事。
然則,嬴虔畢竟是個大局清楚的人,他知道秦國變法是不可逆轉的潮流,自己縱然有滿腔冤仇
,也不能在秦國最需要商鞅的時候尋仇生亂。他是公族嫡系,秦國的興衰榮辱,就是嬴氏的興
衰榮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國的變法成就了,秦國的根基穩固了,商鞅的使命也完成了,該清算
的仇恨也到時候了。可是,要將三大難題––除掉商鞅、剷除世族、推進霸業全部圓滿解決,
需要十分的謹慎,需要高明的謀略。在這一方面,他極讚賞嬴駟,做得很到火候。最近這三道
密令就穩妥周密之極,與他的想法完全暗合!這幾天,世族元老們沉不住氣了,出來走動了,
散佈消息,聯絡貴胄,一片興奮忙碌。嬴虔相信這個侄兒心中是清楚的,這時一定要要穩住心
神,將計就計––世族元老的憤然躁動,對民眾同情商鞅是一種制衡;民眾的憤然怒火,又是
將來剷除世族的理由;利用世族元老層的壓力除掉商鞅,再用民眾的壓力剷除世族!這就是嬴
虔與嬴駟胸有勝算的奧妙所在。
  這一切紛至沓來的思緒,都在那黑色石雕般的心海中洶湧澎湃––
  突然,前院傳來急迫的腳步聲與憤激的喊聲,「誰敢攔我,劍下立死!」
  女人聲音?誰有如此膽量?對了,瑩玉!
  僕人跌跌撞撞跑進來,「公子,不好了!公主闖進來了,攔,攔不住!」
  「誰讓你們攔了?公主是我妹妹,不知道麼?」嬴虔冷冷訓斥。
  話音落點,頭上包紮著白布的瑩玉,發瘋一般的衝了進來,手中長劍直指山上石亭,「大
兄!我,我現下還可以叫你大兄。你說,你們為什麼抓了商君?為什麼?!」
  嬴虔沒有說話,走下石亭站在荒草叢中,「小妹,應該由國君來回答你。」
  「嬴駟?他不敢見我!」瑩玉聲色俱厲。
  「那麼我告訴你,有人具名告發商鞅,蠱惑庶民,謀逆作亂。」
  「一派胡言!商鞅謀反,還有你們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軍,三不要封邑,四還
要退隱,這樣的人如何謀逆?你們的鬼話,騙得了何人?!」瑩玉氣憤得嘴唇發紫,渾身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於公室,當知一句老話:斯人無罪,懷璧其罪。不要鬧了,
沒有用的。」
  「好!你說得好。斯人無罪,懷璧其罪?啊哈哈哈哈哈––」瑩玉大笑間猛然咬牙切齒,
「嬴虔,我知道你是後盾。沒有你,嬴駟不敢顛倒乾坤!對麼?你說!」
  嬴虔像一尊石雕,死死的沉默著。
  瑩玉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紗––二十年來,嬴虔那張被割掉鼻子的猙獰變形的
臉第一次顯露出來!「讓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臉一般邪惡!」
  嬴虔紋絲未動,冷冷道:「這張臉,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瑩玉猛然揚手,狠狠打了嬴虔一個響亮的耳光!
  嬴虔依舊默默站著,石雕般木然。
  瑩玉眼中湧出兩行清淚,一聲尖叫,轉身頭也不回的跑了!
  又聞腳步匆匆,卻是老總管來到後園稟報:國君派內侍傳命,請嬴虔立即進宮。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內侍的垂簾篷車就走了。到得宮中,方知是六國特使不約而同的趕到
了咸陽,強烈要求秦國殺掉商鞅以洩天下公憤!嬴駟感到受制於六國而為,未免屈辱,便徵詢
伯父,此事當如何處置?嬴虔略一思忖,便敏銳捕捉到了其中價值,與嬴駟一陣低語。嬴駟恍
然大悟,立即下書,明日舉行朝會,公議緊急大事。
  次日清晨,咸陽宮的正殿舉行嬴駟即位以來的第一次朝會。幾乎所有有資格走進這座大殿
的文武臣僚都來了,最顯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們也都來了。老太師甘龍、太廟令杜
摯、咸陽孟坼、白縉、西弧等多年稱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齊齊全到了。惟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
虔沒有來,傳出的消息說是病了。在權力結構中舉足輕重的郡守縣令,也是一個未到,就連位
置最重要的咸陽令王軾也沒能出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幾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
一個引人注目處,在黑色的秦國臣子群中,陸續夾雜了幾位錦衣華服趾高氣揚的外國人,他們
就是緊急趕赴秦國的六國特使。秦國傳統,向來不在朝臣議事時會見使者。今日朝會,六國特
使竟一下子全來了,不能不說是一樁怪異之事,一時間竟惹來議論紛紛。
  正在內侍高宣秦公駕到,群臣禁聲的時刻,殿外疾步匆匆,國尉車英戎裝甲冑大步進殿,
逕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員們不禁側目,驚訝這遠在北地郡的車英如何恰恰在此時趕
回?他一來,孟西白等將軍的份量豈不頓時減弱?誰知參拜大禮剛剛行完,兩名護衛軍吏竟然
抬著一張竹榻進了大殿!眾人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監來了!他奮然下榻,坐到了僅僅在老太師
甘龍之下的第二位!
  嬴駟平靜如常,關切笑道:「上大夫,病體康復了?」
  「臣病體事小,秦國命運事大。臣,不敢不來。」景監面色蒼白的喘息著。
  「國尉,何時還都的啊?」嬴駟同樣的微笑。
  「臣方才趕回。北地郡戰事,臣已安排妥當。」車英沒有說破北地郡本無戰事。
  嬴駟也沒有再問,肅然正色道:「本公即位,尚未朝會。今日首朝,一則與諸位臣工相見
,二則接受六國特使國書。因郡守縣令未到咸陽,今日朝會不議國事。」
  司禮大臣高宣:「六國特使遞交國書––,魏國––!」
  紅色官服的魏國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參見秦公!」將一卷國書交到司
禮大臣手中,轉遞到嬴駟案頭。
  嬴駟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師,今入秦國,何以教本公?」
  惠施高聲道:「一則,本使代魏王恭賀秦公即位大喜。二則,本使代魏王轉述,魏國朝野
請秦國殺商鞅以謝天下!否則,六國結盟,秦國將自食其果。」
  其他五國使者異口同聲,「我國皆然!殺商鞅以謝天下!」
  嬴駟臉色陰沉,尚未開口,國尉車英霍然站起戟指怒斥,「六國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
干我國政!還當今日秦國做二十年前之秦國麼?老秦人一腔熱血,十萬銳士,怕甚六國結盟?
!請國公下令,趕出六國使者!」
  太廟令杜摯卻站了出來,「臣啟國公,六國之言,大可不睬。然則商鞅之罪,不可不論。
日前商鞅伏法之際,尚大逆無道,竟在軍前公然誅殺元老大臣公孫賈。此等淫威,千古罕見!
領軍將官縱容首逆,三千騎士坐視濫殺,實為情理難容。臣請論商鞅斬刑。領軍將官並旁觀騎
士一體連坐!」
  此言一出,另開話題,殿中頓時嘩然。白縉站起高聲道:「商鞅謀逆作亂於商於,濫殺世
族於變法,開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殺商鞅,天理何在?!」
  老態龍鍾的甘龍顫巍巍站了起來,大有劫後餘生的悲憤之相,他艱難的躬身做禮,突然放
聲痛哭,嘶啞蒼老的嗓子在殿中淒慘的飄蕩著。嬴駟不悅道:「老太師有話便說,何以如此失
態?」甘龍驟然收住哭聲,「臣啟國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當處極刑也!」
  「請老太師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喝。
  甘龍感慨唏噓,字斟句酌,分外莊重,「其一,謀逆作亂。其二,蠱惑民心。其三,玷污
王道。其四,暴政虐民。其五,刑及公室貴族,動搖國脈根基。其六,無視先君,欺凌國公。
其七,任用私人,結黨亂政。其八,軍前私刑,蔑視國法。其九,私調大軍,威脅咸陽。其十
,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惡不赦,豈容此等人於天地間招搖過市?!」
  殿中一片沉寂。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將所有人都驚呆了,連世族元老們也是驚駭莫名!他
們將商鞅恨得咬牙切齒,就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個「謀逆」也是睜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連
他們自己也覺得經不起認真追究。可是,素來以「大儒」自詡的老甘龍竟然一口氣數出商鞅的
「十大罪狀」!除了「謀逆作亂」一條在意料中外,其餘罪狀竟還真像那麼回事兒,從施政到
治學,從變法到用人,從公務到私情,無一遺漏的都有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
公主,玷污王室」一條,一下子就將商鞅打入了卑鄙齷齪的宵小之徒,竟還真是杯弓蛇影,令
人心驚肉跳!
  這種羅織之能當真是老辣刻骨,幾乎使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頓時感到一陣冰涼。
  魏國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名士,頗具書生氣,遇上能將「白」說成「黑」的能士,就不由
自主的興味盎然,要和對方較勁兒。當初惠施說「馬有三耳」,能者大嘩,惠施竟和這些人論
戰了三天三夜!「白馬非馬」、「雞三足」的命題也一氣被激發了出來。今日做特使來到秦國
,竟然在朝會上遇見了如此特異老能,頓時興致勃發,竟忘記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
:「請教前輩,足下以為,重婚非婚,不當做罪。何也?婚為一,重婚為另一,重婚與婚,婚
與重婚,本為兩端,名實相異。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則非婚。前輩以為然否?」
  甘龍正在沉迷的品嚐「十大罪狀」的驚人效果,自感塊壘稍消,通身舒坦得難以言喻。不
想眼前突然冒出一個紅衫胖子,滿口繞辭兒使人茫然如墮煙霧。甘龍講究儒家正道,素來不苟
言笑,眼見此人伶牙利齒,語速飛快,一連串的拗口突兀之辭,直如市井之徒,不由怒氣攻心
,憤然大喝:「豎子何許人也?竟敢攪鬧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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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9:26 |只看該作者
  「前輩差矣。豎子非人,人非豎子,豎子與人,焉能並稱?如同國事非事,事非國事。亦
如前輩非人,人非前輩。名實不清,焉得論理?然否?」惠施認真應對,全然不以為忤,與甘
龍的憤激恰成滑稽對照。
  肅殺的殿堂突然爆發出轟嗡大笑,深居簡出的元老們笑得最為暢快。
  甘龍氣得渾身哆嗦,悶哼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在了太師席上!
  殿堂頓時騷動。有人湧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師,有人高喊太醫,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猶未
盡連連咳嗽––惟有嬴駟平靜淡漠得沒有看見一般,大袖一揮,「散去朝會。」起身逕自去了
。車英走到景監面前低語幾句,扶起景監出了大殿,登車直駛商君府。
  昔日車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蕭瑟,門前空曠無人,院中黃葉飄零,秋風吹過,倍顯淒
傷。走進第三進,景監車英二人頓時愣怔––庭院中跪滿了僕人侍女,人人飲泣,個個憔悴!
  「家老,緣何如此?」景監急問。
  「上大夫!國尉––」老總管一見二人,悲從中來,老淚縱橫,竟是泣不成聲。
  車英忙問瑩玉的貼身侍女。侍女哭訴說,公主將自己關在寢室已經兩夜三天了,不許任何
人進去––車英大急,疾步上前拍門,「公主,我乃車英!快開門!」
  屋中卻是悄無聲息。
  「車英,撞門!」景監話音落點,車英肩膀猛力一撞,門閂光當斷開!
  兩人衝進寢室,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個白髮如雪的紅衣女子石人一般跪坐著,面前牆
上掛著大大的一幅商君的木炭畫像!
  「公主––」車英哭喊一聲,跪到瑩玉面前。美麗的瑩玉公主已經枯瘦如柴,空洞乾枯的
眼睛卻大大的睜著,蒼白的面容覆蓋著雪白的散髮,氣息奄奄,行將自歿––車英猛然抱起公
主向外就走。景監急道:「車英,去我家!」
  到得景監家中,明朗善良的令狐一見瑩玉的慘烈之象,竟是悲聲大放。景監忙吩咐十六歲
的女兒給瑩玉燉了一鼎濃濃的羊羹。令狐強忍悲傷,親自給瑩玉一勺一勺餵下,又守在榻前看
著瑩玉昏昏睡去。景監和車英淚眼相對,商議如何安置瑩玉?車英說,送到終南山老太后那裡
去養息。景監說那不行,非但要送了老太后的命,連公主也保不住。最後,倆人商定相機探監
,徵詢商君主意。
  次日清晨,瑩玉終於醒來了,第一句話就是,「雲陽國獄––我,要見他––」
  景監二話沒說,讓車英和妻子令狐守著公主,自己匆匆到宮中去了。嬴駟沒有阻攔,而且
讓景監給商君帶去了兩罈他最喜歡的趙酒,同時命景監責令獄吏善待商君,否則殺無赦。景監
回到府中,和車英準備了一番,便要出發。令狐卻堅持要親自看護瑩玉,景監想了想,便讓妻
子和瑩玉同坐了那輛垂簾篷車。車英見景監病體衰弱,堅執讓景監乘坐軺車,他自己帶領二十
名騎士隊護衛。
  出得咸陽北門,上了高高的咸陽北阪,向西北官道行得一百餘里,進入了涇水中游的山地
,便見遙遙青山下一座奇特的城堡。這就是天下聞名的雲陽國獄。
  這裡有一條小河流,從東北深山流來,曲曲折折飄若柔雲,老百姓便叫她雲溪。雲溪在中
山流入涇水,與涇水形成一個夾角地帶,水草豐茂,林木蔥蘢。夾角雲溪的北岸有一個老秦人
的農牧部族,官府便命名此地為雲陽。秦獻公時,都城櫟陽太小,不宜建造牢獄,秦人的半個
關中又面臨魏國強大的軍事壓力,關押罪犯也有危險。建造在隴西後方倒是安全,卻又距離都
城太遠,給執法帶來很大不便。幾經查勘,堪輿家便選中了距離櫟陽二百多里的涇水山區。這
裡距離關中平原很近,雖非南山那樣的崇山峻嶺,卻也是黃土地帶罕見的一片岩石山區,地形
險要,易於看守關押。堪輿家們說,雲陽山勢威峻,水流凜冽,暗合法刑肅殺之秋德,宜於建
造牢獄。於是,三年之後這裡便有了一座遠離人煙的小城堡,又有了一座小軍營。那時候,犯
人大多罰為各種苦役(包括軍隊中的苦力和官署中的低等僕役),需要關押的很少,大都是官
員、世族、國人、士子等有身份地位的罪犯。牢獄本身不需要很大,卻要求堅固險峻,能夠有
效防止劫獄。所以,秦國只有這一座監獄––雲陽國獄。除了管理牢獄的一百多名獄吏獄卒,
牢獄外的峽谷出口,還有一個千夫長率領的五百名甲士經年駐守。這支「軍隊」很特殊,名義
隸屬廷尉府,但卻只聽國君號令。沒有國君令箭,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國獄,甚至包括了法政大
臣廷尉。
  車英前行,到得小軍營前向千夫長出示了嬴駟的令箭。一行車馬便穿過營地中間的車道,
駛到了城堡門前。這座城堡沒有任何標誌,箭樓極高而窄小異常,城牆全部用青色岩石砌成,
閃著青森森的石光。門前沒有任何崗哨守護,石門緊緊關閉,就像一座廢棄的古堡。
  軍營千夫長已經隨後趕到,向高高的小箭樓「嗖兒––!」的射上一支響箭。
  小箭樓的望孔中探出一個半身人頭,高喝:「出示令箭––!」
  車英舉起黑色令箭,一揚手「嗖!」的飛向瞭望孔。半身人準確的一把抄住。有頃,厚重
的城門軋軋啟動,只開了僅容一人側身通行的一道細縫。景監吩咐令狐背起公主,三名衛士拿
了酒罈,車英抱了一隻木箱,一行小心翼翼的通過了狹窄的門縫。
  剛剛進去,身後碩大的石門就軋軋關閉了。
  城堡中沒有陽光,幽暗一片。一個獄吏迎了上來,恭謹問了各人官職姓名與探視何人等。
聽說是探視商君,立即命兩名獄卒用軟架抬了公主,將三人曲曲折折的領到城堡最深處的一座
獨立石屋前。打開門進去,一股潮濕的霉味兒撲鼻衝來!景監嗆得連連咳嗽。又走過長長的幽
暗甬道,才依稀看見粗大的鐵柵欄。
  「景監?」鐵柵欄中傳來熟悉的聲音和一陣噹啷啷的鐵鏈聲。
  「商君––!」景監車英喊出一聲,頓時淚如泉湧。
  獄吏打開鐵柵欄,向眾人一躬,便悄悄的出去了。
  短短一個月,商鞅的鬍鬚已經連鬢而起,瘦削蒼白,除了那雙銳利明亮的眼睛,讓人簡直
不敢相認!商鞅看見被抬進來的白髮妻子,俯身端詳,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眼中淚水卻只是
撲簌簌的湧流––此情此景,無須解釋,屋中人盡皆抽泣哽咽。
  昏迷的瑩玉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臉龐,伸出顫抖的雙手輕輕撫著商鞅的面
頰,「夫君––苦,苦了你啊!瑩玉無能,生為公主,連自己的夫君,都救不了––」一口氣
嚥住,竟又昏了過去!
  商鞅大急,鐵鏈一揚,「鏘!」的一聲便將一隻酒罈的脖頸齊齊切斷,雙手抱起酒罈咕咚
咚猛喝一陣,頓時面色漲紅!他將瑩玉的身體平放在草蓆上,輕聲道:「你們在門外稍待,我
要救她,不能分神。」景監三人退到門外甬道,卻都緊張的望著牢房內不敢出聲。
  幽暗之中,依稀可見商鞅輕輕鬆開瑩玉的裙帶,盤坐在三尺開外,兩手平推而出,一片隱
隱白氣便覆蓋了瑩玉全身。白氣漸漸變濃,瑩玉臉上變紅泛出細汗。商鞅又將瑩玉兩腳擱在自
己腿上,兩掌貼住她的兩隻腳心。片刻之間,便見瑩玉頭上冒出一股隱隱可見的黑氣,漸漸的
越來越淡––商鞅頭上大汗淋漓,顧不得擦拭,又退出兩三尺外,長吁一聲,平靜的遙遙撫摩
瑩玉全身。彷彿有一種輕柔超然而又具有滲透性的物事進入瑩玉體內,她面色漸漸紅潤了,臉
上猶如嬰兒般恬淡,顯然是深深的睡去了。
  商鞅閉目喘息,臉上紅潮退盡,蒼白得虛脫了一般,片刻養神後,向門外輕聲道:「進來
吧。」三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關切的看著地上的瑩玉。商鞅疲憊的笑了,「沒事了。她是
急愁苦哀攻心,方纔已經快要瘋了––我用老師的昏眠秘術,總算將他救了過來。她大約一個
月後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現下將她抬到院中,找塊太陽地讓她暖睡。」
  令狐哽咽著答應一聲,叫來兩名獄卒用軟架抬出瑩玉。獄吏將她們領到唯一的一塊陽光角
落,還拿來一塊乾淨的棉被。令狐給瑩玉蓋上,守在旁邊竟哭得淚人兒一般。
  牢房內車英問:「商君,公主該當到何處養息?」
  商鞅:「瑩玉之根本是養息心神,淡出悲傷。唯有玄奇能幫助瑩玉養心。想辦法送到玄奇
那裡去吧。將來轉告瑩玉:不要自責,我很高興自己的生命徹底溶進了秦國;如果她是我,她
也會如此的。」
  車英、景監粗重的一聲嘆息,只有含淚點頭。
  「景監、車英,我們三人從變法開始就是一體,情逾同胞手足。你倆謹記,至少兩年內不
能辭官。維護新法,國君還要借重你們。」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景監面色更加蒼白了,「商君被拿之日,景監已經心灰意冷,提出退隱。既然商君如此叮
囑,景監自當為維護新法撐持下去。」
  車英忿忿然道:「為拿商君,國君煞費苦心。軟禁王軾,支開公主,困住上大夫,虛假軍
情調我離都。前日朝會,又裝聾作啞,縱容六國特使。凡此種種,令人寒心,車英實在無心做
官––商君此情此景,尚一力維護新法大局,車英亦當與上大夫共同撐持了。」
  見商鞅目詢,景監便將前日朝會的情景說了一番。商鞅思忖點頭,「國君有他的成算預謀
。他是有意讓六國特使施加壓力,便於對我處置。將來一旦騰出手來,他就會以『六國合謀,
逼殺商鞅』為由,對東方師出有名。莫得擔心,國君對山東六國絕不會手軟,對世族元老也絕
不會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豈有他哉?」
  景監:「倒也是––甘龍被惠施氣得吐血,他竟不聞不問。」
  車英:「雖則如此,也忒過陰險歹毒,難成大器。」
  商鞅笑了,「車英啊,權力功業如戰場,歷來不以德行操守論人。我也說過,大仁不仁。
只要他堅持新法、剷除世族、力爭統一,就有大德大操。錯殺功臣,小德之過也,無失大德。」
  景監慨然嘆息,「商君胸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難,天下何堪?」
  「啊,別如此說了。」商鞅自嘲的笑了,「商鞅也是為了名節大業。設若新法失敗,商鞅
還有幾多價值?老甘龍肯定要惡狠狠說,以身沽名,心逆而險!」商鞅不禁一陣大笑。
  景監車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商鞅恍然道:「車英啊,我們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劍,荊南不用了,還在我府中。
瑩玉醒來後你取將出來,還給嬴虔,那劍對他還是有大用場的。」
  「好吧。」車英答應了。
  景監肅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瞞了你十多年,今日景監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釋然笑道:「何須每件事都讓我知曉?」
  景監:「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長史,便與書吏們輯錄商君之治國言論,整理成篇,分
類抄寫。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謄清在羊皮紙上。今日帶來,請商君瀏覽斧正,以使
商君之學流傳後世。」說罷,打開帶來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紮整齊的羊皮大書。
  商鞅一陣驚愕,又深深感動了。要知道,自辭官不成大難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
是無法繼續完成只寫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聽景監一說,連忙打開景監遞過的目錄卷,一眼看
去,整整齊齊二十五章––
  更法第一 墾令第二 去強第三 說民第四
  算地第五 開塞第六 壹言第七 錯法第八
  戰法第九 立本第十 兵守十一 靳令十二
  修權十三 徠民十四 刑約十五 畫策十六
  境內十七 弱民十八 御盜十九 外內二十
  君臣二一 禁使二二 慎法二三 定份二四
  商鞅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卻鞅一大心志,鞅此生無憾矣!」
  景監連忙扶住商鞅,「份內之事,還請商君過目斧正。」
  商鞅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寫的那幾篇,農戰、賞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幾章
瑩玉收藏著,找她拿出來補上吧––我可能沒有時間逐一訂正了,景兄相機斟酌吧。」
  景監含淚道:「此書就叫《商君書》,商君以為如何?」
  商鞅點頭微笑,「來,我三人共乾一碗,以示慶賀!「
  車英提起酒罈斟滿三個大陶碗,三人舉碗相碰,一飲而盡。
  天色將晚,景監車英方才依依不捨的含淚離開。出得國獄,與令狐商量,公主不能再回咸
陽,否則觸景生情,她會再次發生危險。於是便議定由車英帶領十名衛士,直接護送公主去陳
倉河谷找玄奇。令狐堅持要護持公主同去,車英卻擔心景監病體,再三勸住令狐。兩隊人馬在
暮色中分道揚鑣,景監夫婦向了東南,車英一隊向了西南。
  這天,咸陽城發生了驚人的事件––國人聚眾數萬,在咸陽宮廣場為商君請命!關中百姓
也陸續湧來咸陽,請命人海不斷擴大,官府束手無策!
  入夜,嬴駟來到宮中最高的望樓上向廣場瞭望。但見朦朧月色中,萬千人頭湧動,哄哄嗡
嗡的人聲猶如隱隱海潮。請命的白色大布彷彿黑色人海中一片片白帆,招搖飛動!時而有人憤
激的高聲陳情,不斷引來陣陣高呼,「為商君請命!」「還我商君!」「變法無罪!」的呼聲
此起彼伏––如此聲勢的庶民請命,在戰國以來還從未有過。嬴駟倒沒有驚慌恐懼,但卻實實
在在的感到了棘手。原先的三道密令,為的就是穩住民心,誰想還是引來了如此聲勢浩浩的國
人請命,真有些不可思議!嬴駟相信,除了商君功業威望的感召,這裡一定還有一種力量在蓄
意煽動推波助瀾。這種力量不是別的,一定是世族元老和六國間諜,他們明裡堅請殺商鞅以謝
天下,暗裡卻傳播流言,鼓動庶民請命,希望秦國徹底大亂!六國期盼秦國垮掉進而瓜分之,
世族企圖借此證實新法易於威脅公室,進而一舉恢復舊制。民眾力量,只不過是他們的一枚棋
子而已。這就是國政戰場。嬴駟公室、世族元老、六國外力,三方角逐,就看誰能踏穩民眾這
塊基石?
  嬴駟公室將來要借助民眾壓力,徹底剷除世族根基,就絕不能直接開罪於老秦國人!然則
目前卻因要處置商鞅,卻與自己的長遠基石––民眾發生齷齪;同樣因要除掉商鞅,又不得不
與自己的兩大死敵––世族元老和六國外力結成暫時同盟。一個商鞅橫在中間,利害衝突就頓
時複雜起來。當此之時,動用鐵騎甲士對付庶民請命,是最愚蠢的,也是山東六國與秦國世族
最希望看到的。那樣一來,無疑會使秦國崩潰!老秦人樸實憨猛,極重恩義。儘管商鞅也刑殺
了許多庶民,但商鞅變法給了他們實實在在的豐厚好處,民眾就死心塌地的擁戴他,甚至不惜
跟著他造反!如此國人民心,要用流血威脅他們,無異於抱薪救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嬴駟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壓根兒就沒有下硬手的打算。可是,對這種聲勢的請命聽之任之
,則同樣不可收拾。
  投鼠忌器。事情的棘手正在這裡。
  觀望思忖良久,嬴駟猛然心頭一亮,匆匆下瞭望樓,乘坐密簾篷車從後門出宮,直駛學人
名士居住的東區。
  中夜時分,一輛軺車轔轔駛進宮前廣場!請命百姓以為來了國君特使,頓時從朦朧中醒來
,一片嘩然鼓噪,大片火把便圍了過來。卻見軺車上走下一個布衣竹冠三綹長鬚的士子,他隻
身登上大殿前高高的白玉台階,向下廣場民眾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聽我說幾句實在話
吧––」
  「你是何人––?」火把下有人高聲喊問。
  布衣長鬚者高聲回答,「我乃雲陽趙良,剛剛從齊國稷下學宮回來。」
  「你是奉命來得麼––?」又有火把搖晃。
  「父老兄弟姐妹們,盡人皆知,秦趙同宗,我趙良便是老秦人!我並非奉國君之命而來,
我是剛剛從臨淄歸來,驚聞國人舉動,特意來說一番自己的心裡話。父老們讓說則說,不讓說
我則不說。」趙良極為誠懇。
  「請先生說吧!」「對!趙氏兄弟是秦國名士,有見識!」兩個老人高聲答應。
  眾人晃動著火把呼應,「先生請說––」
  趙良向台下人海遙遙拱手,「父老們,兄弟們,姐妹們,商君蒙難,舉國痛心,此情此理
,朝野盡知。為商君請命,也是我老秦國人之良知。然則,父老兄弟姐妹們須得明白,商君之
難,天命所繫,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商君變法,使秦國富強而六國震恐。我在齊國就已經知道
,六國於先君新逝之際,以聯兵攻秦為脅迫,請殺商君。以秦國之力,目下尚不足以戰勝六國
聯軍。當此之時,商君主動請獄,國君不得已而為之!趙良聽得消息,惟恐國人鹵莽請命,國
中生亂,使六國有可乘之機,忙日夜兼程趕回,不想果然遭遇此等亂事。幸得秦公英明,知我
國人赤心,沒有派兵刑治。趙良勸父老們回去,成全商君苦心,全力耕戰,奉行新法。他日秦
國強大時發兵山東,為商君復仇!昭昭此心,人神共鑒––」趙良慷慨唏噓,說得痛心疾首。
  一番話入情入理,廣場上頓時默然沉寂。
  老秦人生性寬厚憨直,覺得此人不像誆騙,便相互觀望著,希望聽到有見識者評判的聲音
。一個人高聲道:「就說嘛,國君豈能忘恩負義?」「有點兒道理。不過還是不能殺商君。」
又有人高喊。「不對!」一個中年人高聲道:「趙良兄弟趙亢被商君處死,焉知他不是誆騙國
人?」「對!有理!趙良,你做何說?!」一片呼喊之聲。
  趙良雙手一拱慷慨激昂道:「父老兄弟姐妹們,問得好!趙良胞弟的確被商君處死。然則
那是趙亢身為縣令觸犯新法所致,趙良若記恨於商君,豈非枉為天下名士?此點商君亦曾問過
趙良,趙良之回答與今日一般無二!父老們謂予不信,請與我同赴國獄,請商君做證如何?」
  又是全場默然。一個白髮老人高聲道:「老夫之見,先生乃真心實言,國人當三思而行。
眾位以為如何?」
  「有道理。聚在這裡使國君難堪,我們回家吧。」有人呼應。
  「回家。誰要殺商君,回來與他們拼了!」
  ––
  漸漸的,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像小溪一樣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宮中望樓上的嬴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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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9: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國人請命的怒潮退去了,趙良被嬴駟拜為客卿。
  客卿,是戰國時任用名士的傳統序曲。客卿本身無執掌,爵位也是中等,但他的彈性很大
,實際上是一種試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過客卿。趙良明白這一點,心中很是滿意。秦國
正在微妙處,這時候若讓他執掌重任,他還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無實際職責,又
有展示斡旋才幹的天地。
  趙良自己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宮前遊說和驟然升為客卿,已經引起了各方的密切關注,尤
其是世族元老們大感興趣。甘龍本以「儒家大師」自詡,知道趙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為同
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對手,這一點沒有人不知道。國君在為難之時起用了儒家名士,這
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世族元老們竟是大為興奮。誰說儒家無用?這不是解決了最為棘手的難題
麼?秦國將來的事情,還得世族元老與儒家來解決!
  甘龍立即派杜摯出面,約請趙良到太廟官署「賜教點惑」。
  趙良聞言,心中說不出的受用,連甘龍杜摯這樣的世族望家都要請他「賜教點惑」,足以
說明他已經在秦國一舉成名了!舉目四望,秦國已經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們氣息奄奄,商鞅
法家們流水落花,理國棟樑,捨我其誰?當此之時,不能冷落了這些世族老臣,他們的支持也
是很要緊的呢。商鞅不正是因為開罪於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場麼?這是前車之鑒啊。心念及此
,趙良欣然答應。
  初更時分,趙良嶄新的青銅軺車駛到了太廟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摯已經在石坊前恭候了
。這太廟本不是尋常官吏能隨意來的,杜摯其所以將會面選在這裡,一則是甘龍指定。二則是
太廟前院是他處置公務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確實有小宴議事的地方。三則也藉以顯示這次
會面的神聖。
  趙良被杜摯熱情恭謹的領進石坊時,不由對莊嚴肅穆的太廟大殿深深一躬。
  兩人剛剛坐定,老太師甘龍便被兩個素衣侍女攙扶了進來,龍鍾喘息之象,竟使趙良大感
風燭殘年的淒涼,同時也深為驚訝––這個看起來一陣大風都能吹倒的老人,白髮皓首,步履
蹣跚,卻竟能屢經大難而不死,當真令人不可思議!那天當殿吐血昏迷,連太醫救護都沒有,
臣僚們都以為老太師要壽終正寢了,可他竟依然挺了過來,彷彿永遠死不了一般。
  「雲陽趙良,參見老太師。」趙良畢恭畢敬,
  甘龍喘息著,「請,客卿入座。閣下,英年有為,可喜可賀啊。」
  「趙良晚生後輩,何敢當老太師讚譽?」
  「非也,非也。」甘龍搖頭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國之大幸啊。太廟令,你我今日,可
是要請客卿賜教點惑了,啊。」
  杜摯已經趁此安排好酒菜,將大門關上,轉過身來剛剛入座,聞言拱手笑道:「老太師之
言甚是,我等當聆聽客卿高論。老太師,你我先敬客卿一爵吧。」
  「甚是。」甘龍舉爵小飲一口,「老夫,很想聆聽,客卿對當今國事,之高論哪。」
  杜摯卻是一飲而盡,「老太師之言甚是。杜摯亦想聆聽高論。」
  趙良受到兩位大老的恭維,意氣風發,大飲一爵,慨然拱手,「多蒙老太師、太廟令獎掖
,趙良愧不敢當。要說秦國大勢,趙良亦是管中窺豹,一斑之見也。趙良以為,如何處置商鞅
,乃目下國政之焦點。國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懼國人之心。良雖說退庶民請命,然卻
不能安國君之心。良竊以為,目下之要,在於安定君心,促使國君斷然除掉商鞅,而後方能言
他!惟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國人中參合,而應竭盡全力促使國君決意定策。不積跬步,無
以成千里。遠圖必得有章。不知兩位前輩以為然否?」
  「好!有見識,與老太師不謀而合!」杜摯拍案激賞。
  甘龍搖頭嘎嘎長笑,「老夫何有此等見識?太廟令休得掠人之美,啊。另則,世族元老本
來也無人參合國人請命,客卿,卻是過慮了。」
  趙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對,沒有參合,絕然沒有參合!」
  三人不約而同的放聲大笑––笑聲未落,三人的笑容卻戛然僵在臉上!
  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閃爍的長劍––一個陰冷的身影悄無聲息的站在
三人身後!
  「刺––」杜摯一個「刺客」尚未出口,劍光一閃,噗噗兩聲,兩隻耳朵便掉在面前!
  趙良霍然躍起,腰身尚未伸展,兩隻耳朵也掉在地上!
  甘龍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如同夢魘般出不了聲。長劍冰冷的貼上他的面頰一滑,高聳的鼻
頭已經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慘叫,兩隻耳朵又噗噗落下––
  三人頓時泥雕木塑般僵坐,任憑鮮血順著臉頰流進口中,流進脖頸。
  來人冷笑一聲,「三位皆大奸大惡,謀人有術,死有餘辜也。本使今日略使懲戒,若有不
滿,本使割下三顆白頭也就是了。」
  杜摯略有軍旅生涯,稍有些硬氣,粗重喘息著,「有事,便說,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啊哈哈哈哈!」白衣黑面具大笑,「爾等空有人面,竟有臉說出斯文二字?」
  甘龍嘶聲道:「劍士,有話但講,我等,絕無推諉。」
  「好。算你這老梟明白。」來人隔著面具,聲音聽來空洞怪異,「聽好了!一則,商君須
得服善刑。二則,不許干預國人收屍。三則,不許掘墓揚屍。如若不然,隨時有人取爾等狗命
!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點頭,趙良疼痛惶恐,咬牙皺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須––」
  話音未落,明晃晃劍身飛來,「啪!」的打了趙良一個鐵耳光,一道血紅的印痕頓時烙在
臉上!「枉為名士,何其虛偽!方才誰在說,要促使國君早除商鞅?說呀!」
  趙良嚇得渾身顫抖,雞啄米般只是叩頭。
  面具人從斗篷中拿出一隻黑絲袋,往案上一擲,木案竟「卡嚓!」折斷,黃燦燦的金餅滾
落在厚厚的地氈上騰騰騰一陣悶響。三人又一次驚訝得不知所措,卻聽面具後怪異的聲音道:
「記住,這是兩萬金,是讓你們收買別個的,不是給你們的。若敢私吞,十天後殺爾等全家!」
  話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見!
  杜摯尖叫一聲,「來人––!護衛死了麼?」半晌卻無人應聲––
  杜摯拉開門一看,院中甲士竟全都呼呼酣睡,一時間驚怔得說不出話來。
  甘龍咬牙切齒喘息著,「我等,自己收拾吧。記住,再不能,吃這種暗虧了。」
  三人相互包紮住傷處,掙扎起身,喚醒衛士,匆匆如驚弓之鳥,各自回府去了。
  時當中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咸陽南市邊上的那座庭院卻有一點燈光在閃爍。
  嬴虔正在昏暗的燭光下翻閱一卷竹簡,背後的書房門卻悄無聲息的開了––一個白衣面具
人站在了嬴虔身後,一支長劍冰冷的貼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頸!
  嬴虔猛然一抖,卻迅速平靜下來,「劍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認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叢劍樹過來之人,卻竟然覺察不到你進門出劍,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
––然則,嬴虔沒有想到,劍士竟是個女人。」
  面具人收回長劍,「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經淹沒,喪失了空靈的心田,已經遲鈍了。我
今日不殺你,只是想告訴你,為什麼不殺你。」
  嬴虔轉身,只見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佇立在昏暗的燭光下,神秘高貴而又令人恐怖
。連嬴虔這個在黑屋中自我封閉了近二十年的鐵石人,也感到了一絲寒意,「女公子絕非常人
。能否告訴我,你是何人?」
  來人卸下那張精巧的青銅面具,露出如雲的長髮與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臉龐。嬴虔也算公
室嫡系權臣,生平見過的美女不知幾多,但還是被眼前這個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沒有那個女
人有如此高貴的氣度,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富有冰冷的眼睛,更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濃郁的書
卷氣息。儘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劍利器,卻絲毫不能掩蓋她的高雅與滲透在高雅中的冷峻
。嬴虔知道,僅僅憑她能在復仇中保持節制這一點,這個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問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戀人,也是商鞅事實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點頭,輕輕一歎,「明白了,你為何不殺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卻擁戴新
法。商君對我期望甚高,託車英國尉將蚩尤劍還給了我。嬴虔豈能不知,商君寄希望於嬴虔維
護新法,剷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殺我,但最終還是成全了商君心願––一個女子,
不被仇恨淹沒,深明大義,不愧商君知音髮妻。當日若知,何使你們分開?」
  「我沒有後悔。你不必為此介懷。」
  嬴虔深重的嘆息,「嬴虔與世隔絕,商君在明處,嬴虔在暗處。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
無私。可是,他太無私,太正直,太嚴厲,太公平,像一尊神,人人恐懼––恕嬴虔直言,想
殺他的人絕然不比擁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嶢嶢者易折。至剛至公是不能長久的,人心本
來就是凶險的。」
  「你有才能,有意志,但卻沒有胸襟。最終流於凡品。」
  「嬴虔是個無法忘記仇恨的人––請看這張臉吧。」嬴虔猛然扯下面紗,赫然露出那張猙
獰變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卻意外的冷笑著,「你不過失去了一隻鼻子,竟如此耿耿於懷?秦公失去了多少?商
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記恨之心,商君該當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權貴層的冷酷。我愛至剛至公的蕩蕩襟懷,我鄙視你的狹隘殘忍。但
我還是要說,讓他光明正大的走吧,士可殺,不可辱。」
  嬴虔點頭,「我還得感謝他,殺了公孫賈。」
  「恩怨情仇,隨風去了。」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頃,猛然站起,登車前往宮中,與嬴駟仔細商議了一個時辰方才回府。次日,
宮中傳出詔書,命老太師甘龍與上大夫景監共同召集朝臣,對商鞅論罪定刑;因老太后驟然患
病朝夕難保,國君並公子虔前往終南山探視,不能主持朝會。這道詔書使世族元老們大為興奮
,認定這是大好機會,相互密議,打好腹稿,準備與「商君派」較量。
  第三天清晨,世族元老們陸續來到宮前。奇怪的是,每個人都乘坐著嘎吱光當的牛車,都
穿著簡樸的布衣,彷彿一群老農夫來趕大市。宮門右將大皺眉頭,趕緊命令軍士找來一車麥草
,鋪在一大片藍田玉地磚上,讓牛車停放。這牛憨厚邋遢,不像馬那麼矜持自尊,想拉就拉,
想尿就尿,誰也拿牠沒轍。秦國新法,村口道邊尚且嚴禁棄灰(倒垃圾),何況宮前廣場?要
在尋常之日,這破爛牛車是絕然不許駛進宮前車馬場的。因為秦國官員坐牛車的日子早已經過
去了,想在咸陽城內找一輛牛車,還真得費點兒工夫。可是這些世族大老們非但人人一輛牛車
,而且還都那麼破爛不堪,都由一頭有氣無力的老牛拉著,貨真價實的老牛破車!也真難為他
們一番搜尋老牛破車的工夫了。
  如此特異之舉,顯然是有備而來,宮門右將如何敢去攔擋?
  趕得卯時,世族元老們居然齊刷刷準點來到。怪異的是,老太師甘龍非但包裹得嚴嚴實實
,兩隻護耳,一方面紗,還有數十名重甲武士護衛在牛車四周!隨後的太廟令杜摯、客卿趙良
,也是兩隻大大的護耳,一隊簇擁的衛士!這一奇觀,非但令宮門守軍大為驚訝,連世族老臣
們也議論紛紛。宮門右將連忙上前,恭敬的申明,衛士不能停留在宮前廣場,必須開到廣場外
的大街上去。杜摯卻紅著臉吼叫,「咸陽刺客橫行!衛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無恙?!」右
將拱手道:「太廟令差矣。國有律法,宮有成規,守軍重重,何來刺客?」杜摯惱怒,「守軍
重重?頂鳥用!你看看!」一把扯下護耳,赫然露出沒有耳朵的圓柱頭,「還有老太師!還有
客卿!都沒了耳朵鼻子!商鞅的刺客橫行不法,你的守軍哪裡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們盡皆大驚失色,面面相覷,人人眼中閃出困惑驚懼。右將不再多說
,只好讓三人的衛隊停在大殿外十餘丈外,方才罷了。
  正在此時,恰逢國尉車英的軺車趕到,見狀高聲問:「宮前廣場,何來私家衛隊?」
  右將大步上前,將情形簡略稟報一遍,車英驟然變色,「朗朗乾坤,誰敢公然蔑視大秦國
法?全數趕出廣場!否則,立殺不赦!」右將本來就對此事惱火,現下有國尉命令,膽氣頓生
,一聲大喝:「繳下兵器!趕出廣場!」殿外三百甲士一聲雷鳴般呼應,包圍了三人的小衛隊
,不由分說便扯下了衛隊兵器––
  杜摯目瞪口呆,趙良面色蒼白,甘龍揮揮手,「走吧走吧。」衛隊便灰溜溜的出了廣場。
  景監是最後一個進殿的。他一進來,就引起哄嗡一片議論––原來他身後竟跟著咸陽令王
軾!世族元老們這一驚非同小可,王軾本來已經軟禁,雖未削職,卻已經被嬴虔舊人掌了城防
,咸陽民治則由客卿趙良兼同過問,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黨,鯁直激烈,國君放他
出來何意?
  眾人哄嗡中,甘龍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這肯定是景監死請,國君不得已放出王軾的,
貌似公允,落得「兩方共同論罪定刑」的名義罷了,沒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說明國君殺商
鞅之心已定,這只是最後一場掩人耳目的博戲罷了,無關大局。
  甘龍心思已定,站起來向景監一拱手,「上大夫,奉國君之命,你我共主朝會,當可開始
也。」只是臉上戴著面紗,耳朵裹著棉套,聲音嘶啞咕噥,沒人聽得清楚。
  景監淡然道:「可也。老太師開宗明義吧。」
  「諸位同僚,」甘龍的身子和聲音一起顫抖著,樣子頗為滑稽,有人便竊竊發笑。甘龍不
理不睬,逕自高聲訴說,「商鞅大罪下獄,我等奉國君之命,論罪定刑。有罪無刑,朝野不安
。請諸公放言,老夫與上大夫,當如實奏報。」
  不待景監開口,杜摯便搶出班外,憤然高聲道:「商鞅乃竊國殘民之大盜,欺祖改制之元
兇,專權謀逆之首惡,亂國亂俗之魔障!老太師日前當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惡,字字入骨,當為
論罪定刑之根本!此謂死有餘辜也。」
  一陣哈哈大笑,鬚髮散亂的王軾從座中霍然站起,戟指杜摯怒斥,「太廟令信口雌黃,不
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麼?所謂十大罪惡,分明是字字污穢,句句羅織,竟公然以神明天道
自詡,以為民請命招搖,諸公真不知厚顏無恥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鑒,商君乃變法強
秦之元勳,定國立制之柱石,移風易俗之導師,洗刷國恥之功臣!煌煌功績,罄竹難書。論罪
定刑,荒誕不經!」
  「大膽王軾!」甘龍嘶聲訓斥,「論罪定刑,乃國君詔命,爾竟指為荒誕不經,何其狂悖
!再有此等欺君謬論,下獄論罪!」
  王軾勃然大怒,怒吼一聲,「甘龍老賊梟,陰騭歹毒,談何綱常!此等亂國大奸,留在朝
堂何用?!」猛力衝去,要將甘龍頂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縉正在甘龍身後,見王軾兇猛衝來,急速將甘龍猛力一扯。甘龍向後跌倒,後顱卻
撞在通向國君大座的白玉台階上,一聲慘叫,竟昏了過去––王軾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憤欲
絕,今日已懷著必死之心,要與甘龍老梟同歸於盡,這一衝自是勇猛絕倫!不想變生偶然,猛
力撞在了白玉大柱上,一聲悶響,鮮血腦漿迸裂四濺!
  變起倉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驟然間亂成一團。
  車英出殿,向宮門右將大吼一聲,「進殿守護––!」
  右將雖來自新軍,是車英老部下,但宮門禁軍不屬國尉管轄,除了國君,不能聽從任何人
調遣號令。但自商君蒙難,人心惶惶,變異忒多。宮門將士們皆山鄉子弟,對世族元老們早就
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罷了。今見老國尉與世族元老憤然抗衡,豈有猶豫?右將一招手,親率
一個百人隊鏘鏘開到大殿平台,列隊守住殿口,矛戈齊舉,一片肅殺!
  杜摯變色道:「車,英?你,你,意欲何為?」
  車英高聲道:「諸公聽了,繼續朝會。誰敢再滋生事端,立殺不赦!」
  世族元老們頓時驚愕––滋生事端的王軾已經死了,被突然襲擊的甘龍生死未卜,不說救
人,卻要繼續朝會,車英居心何在?白縉正抱著甘龍,西弧在包紮甘龍傷口,一聞此言,異口
同聲道:「老太師須得急救!送太醫院!」世族大臣一片憤憤然呼應。
  車英厲聲道:「朝會乃國君之令,誰敢以私亂公,本國尉立即執法!」
  世族元老們駭然。這不是公然要甘龍的老命麼?風燭殘年的甘龍,已經被刺客割去了耳朵
鼻子,比嬴虔受劓刑還慘,如今又遭此重傷,再不許救治,必送命無疑。趙良已經是心驚肉跳
,不明白這些商鞅死黨何以個個都不怕死––正在亂紛紛之際,老甘龍卻醒了過來,費力的睜
開渾濁的老眼,顫聲道:「不,不能受人,脅迫––商鞅,車裂之刑,車,裂!」頭一甩,又
昏死過去。
  老甘龍生不畏死的老硬骨頭,大漲了世族元老們的志氣,一致憤怒高喊:「車裂商鞅!車
裂––!」
  景監冷笑,「爾等喪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謂車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們一時愕然,誰也不曉得老甘龍說的「車裂」為何典何刑?
  趙良突然覺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車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屍也。非萬惡之
人,不施此刑。此刑出於禹帝誅殺共工。共工罪大惡極,身長無以斬其首,故以五牛之車裂其
軀體,復斬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嘗見於人世,刑於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們驚歎紛紛,「禹帝古刑,安得無典?好!太師客卿大學問!」
  景監肅然指著趙良,「爾儒家名士,何來魯莽滅裂之怪論?越地昔年掘出長大骨架,無人
能識。求教孔子,孔子考訂為共工軀幹之骨。若車裂共工,何來完好軀幹?爾等欺聖滅智,玷
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趙良面色脹紅,「車裂共工,乃孟子大師所考,豈有荒誕之理?」
  杜摯高叫,「商鞅罪行,發九州四海之水,無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當受千古奇刑
!上大夫說沒有出典,難道禹帝之時也有你麼?啊哈哈哈哈!」
  車英怒喝:「杜摯!難道禹帝時有你麼?再膽敢蔑視大臣,本國尉殺了你!」
  杜摯嚇得頓時禁聲––甘龍卻又醒轉,嘶聲喘息道:「處商鞅,極刑,以戒後世欺聖滅祖
之,元兇巨惡––我等,縱然命喪商鞅,餘黨,亦在所不惜––」
  「車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們一片呼喊。
  ––
  次日嬴駟回宮後,案頭已經赫然擺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龍領銜的朝會報文––《請車裂
商鞅書》,六國各有一卷請極刑殺商鞅的國書。嬴駟瀏覽一遍,見六國國書頗多威懾之辭,微
微冷笑,吩咐長史將這六卷國書妥為密藏,以備日後大用。然後拿起朝會報文,一路看下去,
竟是脊骨發涼。車裂商鞅?簡直匪夷所思!所列舉的商鞅罪行與用辭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
忖良久,他將這卷報文親自收藏在了密室,
  時當午後,嬴駟命令準備密簾篷車出行。
  片刻之後,他登上篷車,在一隊鐵騎銳士護衛下出了咸陽北門,翻越北阪,直上雲陽官道
。傍晚時分,篷車馬隊抵達雲溪河谷的城堡國獄。當年,嬴駟只在「放逐流浪」中遠遠瞭望過
這座城堡,從來沒有走近過它。那時候,他多少有些憎恨這座差點兒將自己關進去的城堡,如
同多少有點兒憎恨新法與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時代的情感體味都變成了淡淡飄
忽的思緒。這次以國君之身親臨,真正走近了這座黑沉沉的城堡,卻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它是
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這堅固險峻的城堡牢獄,沒有能征慣戰的軍隊,國君將變得蒼白無力,
權力將變得索然無味。有了牢獄,有了軍隊,權力便可以翻雲覆雨,便可以顛倒黑白,便可以
將功臣說成罪人,便可以將所有威脅自己的敵人連根剷除,便可以將自己的功業慾望淋漓盡致
的展現出來。一個人做了國君很苦惱很孤獨很辛苦很壓抑,上天對他的補償,就是給了他權力
的神兵魔杖,讓他盡情的復仇報恩,讓他盡情的建功立業。身為國君者,那怕是最為齷齪的內
心慾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滿足––
  想到這裡,嬴駟猛然覺得有些臉紅,心中響起另一個聲音,「不,嬴駟不是滿足私慾。嬴
駟是掃除建功立業的阻力。未來的功業,定然可以彌補這種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
貴靈魂––」
  打開牢獄鐵門,嬴駟不禁被撲鼻而來的霉腐氣味兒嗆得咳嗽了幾聲。
  走進長長的甬道,這種氣息愈加濃厚,幾隻碩大的老鼠竟公然對著他吱吱尖叫!嬴駟原本
以為,既然是關押世族官員的國獄,想來也不會很差,況且自己又兩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應
該是窗明几淨的房間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驟然止步,沉聲問國獄令,「這是國獄最
好的牢房麼?」國獄令恭敬答道:「稟報大人,這是最好的牢房。」嬴駟再沒有說話,向隨身
兩名衛士目光示意,衛士便鏗鏘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國獄令一人帶嬴駟進去了。
  一燈如豆,商鞅正在燈下安然靜坐,凝神端詳著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圖,時而用木炭條在圖
上畫出各種記號。自上次瑩玉、景監、車英、令狐來過後,他心情大為好轉。瑩玉有了妥善安
置,《商君書》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遺憾。至於白雪,他倒並不擔心。白雪是個奇女子,她的天
賦智慧與對他深徹的瞭解,都不會使她像瑩玉那樣身心崩潰。無論她如何安排兒子和她自己,
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當時最有利的選擇。他只要讓她知道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她的安
排與選擇就用不著憂慮擔心。這是無數大事小事都證實了的。景監他們走後,商鞅剃掉了雜亂
的鬍鬚,又將寬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獄吏要了筆墨和幾張皮紙,日每飲兩碗趙酒,寫幾行
想到的事情,竟然又像慣常那樣利索講究起來。依稀之間,他常常覺得這裡就是少年時修習的
山洞––噢,那個山洞還沒有如此寬敞呢。
  從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畫這幅地圖,一直在對著地圖深思。
  猛然,商鞅聽見一陣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驀然抬頭,卻見一個戴著黑色面紗的黑衣人
站在鐵欄外,彷彿一柱黑色岩石!獄令打開鐵欄就走了。黑色岩石卻站在牢房門口,默默打量
著肅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將軍?別來無恙?」
  黑色岩石緩慢的跨進了牢房,「商君,嬴駟來了。」說著便扯下面紗,輕輕跪地,又深深
一叩,「商君,嬴駟是來請罪的。」
  商鞅的驚訝一閃而逝,扶住了嬴駟,「國公何出此言?世間事多有始料不及,談何罪責過
失?國公若以個人生死計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駟沉重的嘆息一聲,「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駟汗顏不已。事已至此,勢成騎虎。若嬴駟
問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對國公沒有信心,何須自請囹圄?國公對鞅沒有信心,何須涉險激
亂?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掛齒?」
  「嬴駟一問,商君之後,世族將借重何方力量作亂?」
  「國公慮及世族作亂,鞅大為快慰。歷來世族復古,內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國大勢穩定
,世族已無國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別處,就在此地。」將面前皮紙一推,「國
公請看,這是甘龍與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紙題頭大書四字––義渠衝要!嬴駟一驚,「義渠?何地何族?」
  「但將此圖交於嬴虔、車英可也。國公只須提醒他們,除惡務盡。」
  嬴駟收起地圖,「嬴駟二問,商君之後,將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慮此事。嬴虔、景監、車英他們,已經是昨日英華了。平定世族之亂後,彼
等精華亦當耗盡,不堪東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國公有兩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
,兵事乃函谷關守將司馬錯。樗里疾外圓內方,才氣過人。司馬錯乃兵家大師司馬穰苴後裔,
有將略之才。丞相人選,鞅尚無成才可薦,國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東名士入秦,亦望國公
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駟三問,商君之後,當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卻為嬴駟的周密深遠感到驚訝,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節明而胸襟
窄,以毋傷情義為要。實際論之,當使其身居高位,常參決策,而毋得執掌實權。另則,可輕
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無事。」
  嬴駟深深一躬,「商君教誨,嬴駟銘記心懷。不知商君可否有託嬴駟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後,了無一事,快哉快哉。」
  嬴駟默然良久,沉吟道:「若處商君極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處鞅以極刑,實則大彰世族與六國之惡,國公日後便可藉機發難。鞅死尚能與國有益,
何罪於國公?」商鞅竟是發自內心的豁達明朗。
  嬴駟輕輕一歎,親自斟滿兩碗趙酒,雙手捧給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極身
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誠如斯言,嬴駟感佩之至。商君,嬴駟為你送行了––」揚起頭來,咕
咚咚一氣飲盡。
  商鞅平靜安詳的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嬴駟深深一躬,出門去了。
  國獄院中,嬴駟對國獄令正色吩咐,「立即將商君遷到你的山頂官署,取掉腳鐐,餐餐酒
肉,要讓他看得見清山綠水。若有延誤,嚴懲無赦!」
  「謹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辦理。」國獄令答應得特別痛快。
  朦朧月色下,嬴駟的篷車馬隊轔轔南下了。
  深秋時節,山風寒涼,眼看就要進入了老秦人的窩冬期,嬴駟覺得不能再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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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9: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立冬那天,咸陽城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渭水草灘正在修大刑場,要對商君處刑!
  消息不脛而走,傳遍秦國山野,老百姓們被深深震撼了。
  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駟的元年。按照當時流行的曆法,這一年是甲申年。陰
陽家說,甲申年物性躁動,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國人以為應在了秦孝公病逝這件事上。不
想新君即位後,商君下獄,世族復出,朝野流言紛紛,說要恢復祖制廢除新法,當真是人心惶
惶躁動不安。然則只要商君在,人們還是相信不會變天。如今竟然要殺商君,國人庶民一下子
便驚慌起來!幾個月來,各縣百姓已經聽了官府吏員的許多宣慰,說六國要聯兵攻秦殺商君,
商君為了秦國安危而自請下獄,國公為了國家安危而不得不殺商君。說歸說,人們畢竟沒有完
全當真。老秦人幾時怕過打仗?幾時怕過聯兵攻秦?獻公時候打得只剩下了一半國土,不還在
死打?當今秦國如此強大,莫非國公還真的怕了六國不成?國人百姓們堅信,國公無論如何都
是不願殺商君的。上次國人請命,那個趙良說得在理,六國害怕商君,硬逼著國公殺商君的!
  而今聽到消息,人們從四郡八縣紛紛湧向咸陽。遠處的騎馬乘車,近處的大步匆匆。人們
都很恐慌,心亂如麻,說不清要來祭奠商君,還是要來為商君請命?還是要向六國示威?亦或
要打聽一個實在消息––新法究竟會不會廢除?只有一點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
公赴死,捨命也要來送恩公一程,見恩公一面!
  渭水北岸的廣闊灘頭,向著咸陽南門的方向成上坡狀展開,形成天然的堤壩。從咸陽南門
到碧波滾滾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寬。春日伊始,這裡便是草長鶯飛的踏青之地。盛夏到來
,這裡又是牧童牛羊撒歡與少男少女們幽會的樂土。秋霜始降,這裡的枯草蘆葦便成了四野農
夫與咸陽國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灘,飄出過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風歌謠?生出過多
少美麗動人的故事?老人們說,孔夫子編的《詩》裡的那首《秦風‧蒹葭》,就是這段渭水河
灘裡的老歌兒!長長的渭水,茫茫的草灘,她們是老秦人說不完的「古經」,做不完的噩夢。
  這裡也是官府的刑場,每年秋決,都要在渭水草灘殺人。商君變法的頭三年殺人最多,有
一年一次殺了七百人,渭水都被鮮血染紅了!可是,那都是在櫟陽的渭水草灘與郿縣的渭水草
灘上。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還沒有做過刑場,還是乾淨的。
  誰能想到,第一次在這裡開刑場,殺的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惟獨冬天的渭水草灘空曠遼遠,清冷孤寂。長長厚厚的草海早已經被打割淨盡
,枯黃的草根頑強的鋪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草毯,為蒼黃的土地做出淒涼的裝扮和最後的護持,
以免呼嘯的北風吹走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立冬開始,進入河灘的只有寥寥無幾的獵戶和破冰
打魚的官役。渭水草灘已經習慣了冬日的空曠寂涼。
  今年冬日,渭水草灘卻被湧動的人潮驚醒了!
  河灘四野,人群茫茫,卻沒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聲,彷彿是無數失魂落魄的夢遊人的匯聚
。人群只是木然的湧動著,沒有激情,沒有議論,連村野百姓好看熱鬧的新鮮感也絲毫沒有。
惟有刑場內獵獵翻飛的黑旗與呼嘯的北風有點兒響動,卻又使遼遠的河灘更顯空曠,彷彿是一
片人跡罕至的深深幽谷。
  將近巳時,一輛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在森嚴護衛下陸續駛進了刑場。
  這是世族元老們的軺車,他們無一遺漏的出動了。昨晚,國公嬴駟下了詔書,因老太后病
危,國公緊急趕往終南山,著太師甘龍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為監刑大臣,孟西白三將為護刑
將軍,即日對商鞅決刑。詔書一出,世族元老們大為振奮,連夜在太師府密議,做好了各種準
備。次日巳時,他們按照約定,一個個高車駟馬器宇軒昂的開進了刑場。數日前乘坐破爛牛車
身穿舊時布衣的裝扮被徹底拋開了。
  他們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髮人熬成了白髮人,一朝復仇,大是神采飛揚!可是,當他們
高車駟馬的進入刑場時,卻發現黑色的人海竟然鐵一樣的沉默著,雖然隔著兩層夾道護衛的鐵
甲騎士,依然能感到那無邊無際的幽幽眼睛裡閃爍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夢魘般的沉默中
透出的漠視。沒有期待的歡呼,甚至連一絲驚訝也沒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
自主的,世族元老們的燦爛笑容收斂了,相互競賽車技的呼喝興致沒有了,疾馳歡騰的馬蹄也
莫名其妙的變成了沓沓走馬。自己做作出的些須歡騰,竟被無邊無際的冰冷人海吸納得無蹤無
影。這一切彷彿在無聲宣告,任何人都沒有力量消解這凝固的肅穆的沉默。
  這是一個不見任何經傳的特異刑場!
  它很大。數千名鐵甲騎士圍出了一個方圓半里地的圈子,惟有面臨渭水河道的一面敞開著
。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將刑場圍成了一個盆地。盆地刑場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
台,台上擺開了一字十六張長案,全部坐著白髮蒼蒼的世族元老。中間突前的兩張大案,坐著
面垂黑紗的老甘龍和嬴虔。後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護衛著一座高高聳立的望樓,樓裡
正是「已經去了終南山」的嬴駟。
  刑場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邊長約丈、高約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著一
張又寬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個人伸開四肢恰恰能夠及邊。刑台下,紅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
、白、紅、黃、綠五對,每兩人一對,頭戴猙獰面具,牽一頭「刑牛」圍著刑台的五個方位站
定。牛很怪異,直直的長角上套著紅綾,頭上戴著碩大的青銅面具,身上披著色彩斑斕的獸皮
,牛脖上架著粗大的紅色繩套和跟頭鞍具。
  誰也沒有見過如此刑場,誰也不知曉將對商君何以處刑?很少見過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
熱鬧新鮮的本性,尋常時日早已經騷動吶喊起來。世族元老們預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場面
––商鞅處死,萬民歡呼!老人們說,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賢殉葬,國人心懷悲傷,但還是在三
賢走進墓門時驚訝的呼喝喊叫起來。然而今天卻沒有絲毫聲息,無邊無際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
座冰山,唯聞夾在呼嘯北風中的沉重喘息。
  「將到午時。」甘龍對旁邊的嬴虔說了一聲,嬴虔點點頭。
  甘龍舉起令箭,「押進人犯!」
  擔任掌刑官的是杜摯,他一揮手中黑色令旗,嘶聲高喊,「押進人犯––!」
  車聲轔轔,西弧率領一隊騎士押著一輛青銅軺車駛進了刑場。誰都知道,這是商君的專用
軺車,車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舊是白玉高冠,依舊是白色斗篷,依舊是整潔講究,依舊是自
信威嚴。當那輛軺車轔轔駛進的時候,老秦人竟覺得這是馬隊護衛著神聖的商君前來視察了!
四野人海突然歡呼起來,「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聲浪如同山呼海嘯,滾滾驚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盪著。
  甘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驚慌。四面高坡上的洶湧聲浪就像要凌空壓下來捲走他吞噬他
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著長案吼叫,「如此做法,禮法何存?誰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聲音,「老太師久經滄海,何其如此恐慌?」
  「將人犯押上刑台!」杜摯大聲吼叫,生怕西弧聽不見他的號令。
  將近刑台,商鞅從容下車,從容登台,在黑板前氣靜神閒的坐了下來。
  「宣國君詔書––!」甘龍聲嘶力竭,卻一點兒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杜摯捧起一卷竹簡,「逆臣商鞅,圖謀不軌,聚眾謀反,欺君罔上,擅殺大臣。凡此種種
,罪惡昭彰,為昭國法,為洩民憤,議將衛鞅處車裂大刑––!」
  甘龍顫巍巍起身,「商鞅,遭此極刑,乃天道恢恢,你,還有何話說?!」
  商鞅笑了,「甘龍,商鞅雖死猶生,爾等卻雖生猶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爾等卻
萬劫不復。老太師以為然否?」
  甘龍臉色發青,被咽得說不上話來,只是抖個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師,何其不知趣也?杜摯,許民活祭。」
  杜摯高聲宣佈,「傳令場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場––」
  一場曠古罕見的活祭開始了。
  四野民眾彷彿早有準備,一縣一撥,由各族老人抬著祭品走進刑場,不斷在刑台前擺上一
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綠枝,灑下一罈一罈的清酒。人潮湧動,默然無聲。片刻
之間,祭品如山,松柏成蔭,濃郁的酒氣竟瀰漫了刑場!
  輪到商於十三縣活祭時,萬千人眾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縣令帶領
下,抬著祭品,拿著樂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塤竹篪,激越悲傷的山歌頓時
傳遍刑場––
  商君商君 法聖天神
  忠魂不滅 佑我萬民
  商君商君 三生為神
  萬古不朽 豐碑我心
  令世族元老們目瞪口呆的,與其說是百姓們的山歌,毋寧說是商於十三縣的官員。他們竟
敢公然率領百姓活祭商鞅,當真不可思議!
  然而緊接著出場的更令他們震驚。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率領各自府邸與商君府原有吏員
三百餘人,麻衣白孝,抬著一幅白綾包裹的大匾額和祭品祭酒走進了刑場。擺好祭品,灑酒祭
奠,國尉車英拉開白綾,匾額銅字赫然在目––萬古法聖!
  鬚髮灰白的上大夫景監捧起了一卷竹簡,高聲宣讀祭文––
  嗚呼!哭我商君,萬古強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維新法制,強國富民。獎勵耕戰,怠
惰無存。郡縣統制,國權歸一。度量一統,工商無欺。刑上大夫,禮下庶人。唯法是從,極身
無慮。移風易俗,文明開塞。收復河西,雪我國恥。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煌煌法聖,青史永
垂。嗚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嗚呼哀哉,人神共憤,山河同悲
––
  隨著景監悲憤的祭文,四野民眾肅靜得死寂一般。淚水掛滿了每個人的臉龐,卻沒有一個
人號啕痛哭。然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卻比哭聲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倏忽之間,天空烏雲四合,鵝毛大雪密嚓嚓漫天飄落!
  一個火紅色斗篷的女子飄然走進了刑場,像一團火焰,飄舞的雪花遠遠的融化在她的四面
八方。她身後跟著兩名抬著長案的白衣壯士,一個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飄到刑台之下,女子露
出燦爛的笑容,「夫君,白雪來了。」
  商鞅笑了,沒有絲毫的驚訝,「小妹,我正在等你,來吧。」
  侯嬴兩人將長案送上刑台,向商鞅深深一躬,「商君兄,走好了––」
  「侯兄,來生聚飲,還是苦菜烈酒,如何?」
  「好––」侯嬴淚如雨下,哽咽答應一聲,縱身下台去了。
  白雪輕盈的飛身縱上刑台,大紅斗篷隨風飄曳,就像漫天大雪中一隻火紅的鳳凰。商鞅張
開雙臂抱住了白雪,「我們終於永遠在一起了。」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的笑了,「夫君,一切
都安排好了。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墳墓,還有瑩玉妹妹––我們可以了無牽掛的走了。」商鞅
輕撫著她的如雲秀髮,仰臉向天,一任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小妹,上天賜福我們,讓我們
雙雙歸去。人生若此,夫復何憾?」
  白雪明亮輕柔的笑了,「夫君,讓我們共飲一爵吧。」
  她從容的揭開長案酒罈的罈口紅布,利落的剝去泥封,向兩個銅爵斟滿了清亮的烈酒,將
一爵雙手舉到商鞅面前,「夫君,這是白雪自釀的女兒酒。二十四年前,當白雪第一次結識夫
君,就釀下了這罈酒,就等著這一天––」
  商鞅爽朗大笑,「好!就叫他三生雪酒,如何?」
  「好也。」白雪舉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兩爵相碰,一飲而盡。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來撫琴,夫君一歌,如何?」
  「大雪伴行,壯士長歌。大是快事!」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飄飄,曠谷般寂靜的刑場飄出悠揚的琴音。商鞅的歌聲瀰漫在天地之間––
  天地蒼茫 育我生命
  一抔黃土 擁我魂靈
  有情同去 遨遊蒼穹
  千秋功罪 但與人評
  歌聲止息了。白雪停琴,細細的撫摸著琴身,低頭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將那無比名貴的
古琴鏘然摔碎在刑台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為我們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飲。」說著
將酒爵捧到商鞅口邊,商鞅大飲一口,白雪將半爵一飲而盡。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著你。」她從長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劍,在火紅的斗篷上擦拭明
亮,猛然緊緊抱住商鞅,深深的向他吻去––轉過身來,白雪跪倒在地,雙手挺劍,猛然刺向
腹中––汩汩鮮血流在白玉般的積雪上,又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商鞅將白雪的身體輕輕放平,將火紅的斗篷蓋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驟然間掩蓋了她那美麗的身體,銀妝玉砌的身形頃刻間隆起在刑台。
  商鞅從白雪身旁緩緩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行刑––!」便四肢貼著大黑板站定
,微笑的看著光啷啷的鐵環套上了他的雙腳、雙手與脖頸。
  台下五頭怪牛被無聲的驅趕出來,鐵索慢慢繃緊––
  杜摯聲嘶力竭,「分––屍––行––刑!」
  驟然間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滾滾,暴雪白茫茫連天湧下!五頭怪牛吼叫連連,奮力狂奔
,厚厚的雪地撒下了猩紅的熱血。冬雷炸響,一道電光裂破長空,接著一聲巨響,怪誕的刑台
燃起了熊熊大火!
  刑場陷入茫茫雪霧之中––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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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6 22:5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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