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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初冬的太陽照到這座深山城堡時,已經是辰時了,在平原上說就已經是半早晨了。由於墨
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隱蔽,而且避風,但有陽光便是一片春意。此時正是萬
里無雲,冬日陽光灑滿山谷,整個城堡也就明亮起來了。
但墨家總院卻瀰漫著一片肅殺森嚴。平日裡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場,全然變了模樣。校場
最深處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帳幔。石台前橫栽五塊高大的木牌,大書「墨家
論政台」五個大字。石台下,正面一張長案,肅然端坐著大袖高冠的禽滑釐。再前六尺,並列
三張長案,旁立木牌上大書「主辯席」,坐著相里勤、鄧陵子和苦獲三人。側置一案,木牌大
書「論敵席」,案前坐著面無表情的秦孝公。遙遙相對的一座簡易木柵欄中,站著似平靜又似
木然的的玄奇。這是墨家對失職子弟的最輕懲罰。再前方丈許之遙,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
十八人組成的方陣,全體抱劍跪坐,腰身筆挺,神色冰冷。方陣兩側,各有一個少年方隊五六
十人,也是抱劍跪坐,目光炯炯的盯著側座的暴君。校場東側豎著四塊大字木牌,寫著「敬天
明鬼」。西側豎著同樣四塊大字木牌,卻是「暴政必殺」。校場方陣的外圍,有兩面黑白大旗
獵獵做響。
這就是震懾天下的墨家論政台!
戰國之世,論戰之風乃時代潮流。舉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張非經論戰錘煉而不能立於世
間,更不能得以流傳。一種行為一種觀念,要為天下所接受,非經反覆論戰而不能確立。墨子
本人如同無數名士一樣,是從論戰中搏殺而出魚躍而起的。作為天下一面正義的旗幟,墨家自
然不能在大事上對天下沒有一個坦蕩的回答。墨家縱橫天下的數十年中,舉凡誅殺苛虐的暴君
,無不築起論政檯歷數其劣跡罪惡,且許其反覆爭辯,直到對方理屈詞窮而心悅誠服的引頸就
戮。縱有理屈詞窮而仍不認罪者,墨家也允許其尋找雄辯之士代為論戰,以使其死而無怨。這
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認的坦蕩精神。如今秦國國君隻身上門,這番論戰便顯得尤其特
殊。
一陣木梆聲敲起,急促而響亮,猶如馬蹄擊於石板。隨即便是一聲大鑼轟鳴,悠長的蕩滿
山谷。禽滑釐座中威嚴宣佈,「秦國暴君嬴渠梁,來我墨家欲伸國政,持論與我墨家所判相左
。今日對天論政,明是非,定生殺。嬴渠梁,爾可任意爭辯,墨家自有公心。」
鄧陵子霍然站起,滿臉激奮,正欲開口––突然,一聲淒厲的長嚎從城堡深處傳出,竟是
山鳴谷應!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鄧陵子一擺手,「且慢。請問,墨家素來以兼愛非攻教天下,
卻為何對人如奴隸般殘忍?嬴渠梁願聞正義之辭。」
鄧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為何受墨家鎖鏈之刑麼?」
「士可殺不可辱。無論何人,墨家都是自貶尊嚴。」
方陣齊聲怒喝:「大膽妄言!當受懲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論政台了?只聽恭維之辭也。」
鄧陵子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衛鞅的貼身衛士、墨家之叛逆荊南!其人少年被人
割去舌頭,知武不知書,是為墨家門外弟子,下山之後,不行正道,卻做酷吏鷹犬。墨家誅殺
衛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給衛鞅告警,又來總院為衛鞅說情。按墨家律條,叛逆當斬!我師鉅
子念他苦寒出身,罰做苦役,有何不當?爾嬴渠梁借題做章,休得為叛逆張目,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離座起身,朗聲道:「鄧陵子差矣!既是衛鞅衛士,便是秦國之事。嬴
渠梁坎坷來此,正是為秦國澄清是非。若我秦國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願引頸就戮,絕不偷
生於天下,豈能連累荊壯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請墨家以兼愛為懷,開赦荊南壯士。秦國之事,
嬴渠梁以國君之身,一人承當。」
全場安靜得鴉雀無聲。墨家子弟原本個個是熱血男兒,聽得秦孝公一席極有擔當的肺腑之
言,內心竟是暗暗欣賞。禽滑釐大袖一揮,「放了荊南,請他入座。」
片刻之間,荊南被帶到方陣之前,卻是蓬頭垢面,長髮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
肅然的一拱到底,「荊南壯士忠心為國,請受嬴渠梁一拜。」
荊南愣怔半日,嘴唇顫抖,突然撲地拜倒,大嚎一聲,淚如雨下。秦孝公含淚俯身,扶起
荊南坐到安置好的草蓆之上。滿場墨家子弟,面上都顯出難堪之色。
鄧陵子已是滿面通紅,厲聲道:「嬴渠梁,秦國若非暴政,何故勾結遊俠襲擊墨家?放火
殺人,蠱惑民眾,嫁禍墨家,居心何其險惡?爾做何說?!」
全場轟然:「居心險惡,爾做何說?!」
秦孝公對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聲道:「鄧陵子此言,當有確鑿證據。秦國作為尚
武之戰國,即或貧弱,也還有鐵甲騎士五萬,要襲擊墨家,何須勾結遊俠?此點尚請三思。」
「強詞奪理!」方陣中前三排劍士唰的站起,他們都是隨鄧陵子赴櫟陽的「鐵工」,對火
攻襲擊恨得咬牙切齒,如今見暴君否認,自是氣憤難當。
鄧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為,伸張正義,坦蕩光明,永遠不會有那種
無中生有的肖小陰謀勾當!然爾秦國,暴君權臣隱身於後,疲民遊俠鼓噪於前,混淆視聽,攪
亂局勢,嫁禍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日,尚以五萬鐵騎反證脅迫,用心何其險惡?此事不大
白於天下,談何政道是非?」「陰謀不明,不能論政!」三十名子弟憤然齊聲。
秦孝公萬萬沒想到一場大事就要卡在這樣一個關節點上,墨家將火攻襲擊事件看成玷污墨
家的卑鄙手段,齷齪陰謀,必欲大白而後快。而他對此事確實不甚了了,方纔所講理由雖非脅
迫,倒也確實是「反證」。而此時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卻教他如何說出?然這種
內心的急迫並沒有使秦孝公慌亂,他坦然高聲道:「嬴渠梁離開櫟陽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襲擊
之事,豈能知道真相?此事容當後查,真相大白之日再論不遲,何須急切定論?」
「狡辯!」鄧陵子戟指斥責,「此等大事,國君焉有不知之理?離開櫟陽,恰是逃避惡名
,自來墨家,又是刻意迷惑。此等大偽大奸,豈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許迴避!講!」方陣竟是全體怒喝,聲若雷鳴。
秦孝公默然。一個死扣無解,誤會竟是越陷越深。墨家向來固執強橫,除非真相大白,否
則任何解釋都會被看作搪塞,而導致誤會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陣悲涼,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
事,就是防止這種誤會演變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頃,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站起––
突然,空中一聲長呼:「火攻之人在此––!」
聲音蒼老悠遠,在幽靜空曠的山谷中卻似鐘聲一般盪開。在雙方聚精會神之際,這悠悠呼
喚實在驚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陣唰的全體站起。鄧陵子三人霍然離座,長劍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闖墨家?」禽滑釐的聲音渾厚威嚴。
一陣笑聲,「墨家老友,休得驚恐。」
聲音竟來自箭樓!眾人一看,箭樓屋脊上站著四個人,一個身穿翻毛白羊皮大氅的老人遙
遙拱手,「禽滑子別來無恙乎?」
禽滑釐命令,「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隨即也遙遙拱手,「百里子,非常時刻,恕不
遠迎。」木柵欄中的玄奇見秦孝公身陷困境,正在心亂如麻,突然醒悟,大叫一聲:「爺爺–
–!」便泣不成聲。秦孝公心中一陣驚喜,卻依舊面無表情的肅然跪坐。
箭樓城門打開片刻,不速之客便來到小校場中。眾人目光齊齊聚在來人身上,驚訝得鴉雀
無聲––除了那個清瘦矍鑠的老人和一個鬚髮灰白的中年人,另外兩人竟是匪夷所思!一個一
身布衣頭束白巾的俊秀青年,另一個竟是眼珠子骨碌碌轉的頑皮少年。如此老少一幫,竟能襲
擊墨家劍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為明事而來,請禽滑子繼續。」
禽滑釐大袖一揮:「方陣就坐。百里子,請入坐。」
方陣落坐,小校場頓時回復肅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側六尺處,其餘三人肅然站立。
禽滑釐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
百里老人打斷道:「公事不論私情。禽滑子儘管行事便了。」卻連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釐一招手,鄧陵子便霍然起身,直指四人,「爾等聲言襲擊了墨家。請問列位乃何方
高人?如何與暴君勾結,陷我墨家於不義?從實供認!」
百里老人眉頭微皺,卻是安如泰山般坐著,彷彿沒有聽見鄧陵子尖銳的聲音。倒是鬚髮灰
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環視場中,「在下侯嬴,乃魏國白氏門下總管。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
子白雪,這位小哥是公子女僕梅姑。櫟陽火攻,襲擊墨家,乃我白門所為,與他人無關。」
話音落點,全場無不驚訝。魏國白門,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勢力遍及列國,就是在各國官
場也多有故舊,影響力極大,通曉天下的墨家子弟誰人不知?然則眾人驚訝處尚不在此,而在
這白門勢力與墨家學派風馬牛不相及,卻為何與墨家為敵?一時間,竟是全場驚愕默然。
來者正是百里老人與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從左庶長府匆匆離去,對白雪轉
述了衛鞅的一席話,白雪深為震撼,大悔自己慮事不周見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計議,白雪
決議彌補過失,三人便反覆商討,謀劃出了一個周密計劃。天亮後,三匹快馬直奔安邑,經打
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齊國,便又快馬馳騁,三日趕到臨淄。在稷下學宮找到百里老人後,一說秦
公與衛鞅面臨的危機,老人感慨萬端,立即與白雪三人上馬起程,趕赴神農大山。一路之上,
百里老人詳細講述了墨家的諸種規矩與應對辦法,又對白雪侯嬴的應對方略提出了許多補正。
幾經錘煉,進山時四人已經是胸有成算了。
場中靜默之際,老練穩健的禽滑釐冷冷開口,「請問白家公子,白氏經商,墨家治學,井
河無犯,白氏何以對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禮,微笑道:「利害衝突,豈能井河無犯?秦國與魏國相鄰,秦國商市乃我白
門商家之最佳區域。從魏文侯至今,我白門在秦國經商已有三代,然均無起色。其中根本,便
是秦國貧窮,庶民購買力太弱,以致白門無以伸展。及至秦國變法,隸農除籍,井田廢除,土
地私有,民得買賣,加之激賞軍功,懲治疲惰,舉國一片生機勃勃。秦國無論官署庶民,財貨
需求大長,手頭買力驟增。當此之時,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機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
潮流,竟視變法為暴政,視變法衛鞅為權臣酷吏,必欲殺之而後快。試想,衛鞅一死,秦國復
辟,商市必得萎縮,財貨必得大跌,我白門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機又將失去。當此之際,禽子若
我,又當如何?」一番話娓娓道來,竟大出墨家預料。墨家明於治學,精於工理,通於兵戎,
勇於救世,卻惟獨對商家蔑視有加,對商市不屑一顧,對商情一無所知。舉凡行止,皆以大道
為準繩,何曾想到過商人這一塊?如今竟有一個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橫空飛來,大談商機牟利
之道,而且以此為利害衝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氣凜然的墨家一頭霧水?公然否認這種利害麼
?大為不妥。戰國之世,大商家已經是縱橫天下的實力派人物,整個商人的地位已經不像春秋
時期那樣卑賤。天下著名學派即或心存蔑視,也已經不再刻薄的咒罵商人。墨家作為震懾天下
邪惡的顯學名門,豈能在公開論戰的場合,否認一個舉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釐縱
橫天下,十年前已經是公認的諸子人物,豈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與尷尬?所以一時間竟是不能
立即接話。
鄧陵子身為被襲擊的當事人,心念只在細節之間,見禽滑釐愣怔,厲聲喝道:「休得逞商
人機巧!一個商人,何來數十名一流劍士包圍墨家?從實供認,你是何門鷹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請問足下,墨家乃一個學派,何來數百名劍士?方今戰國之世,舉凡豪族名
家,門客劍士數百上千者不知幾多,鄧陵子身為墨家四大支柱,難道一葉障目到如此閉塞?據
實而論,我白門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遠,豈能沒有一流劍士數百名?」
「既有劍士,何不堂堂正正較量?何故縱火鐵坊,嫁禍墨家?」
「那是我白門不想與墨家殺人為仇,只想將墨家趕出櫟陽,故而不得已為之。至於縱火鐵
坊,給秦國帶來損失,白門自當謝罪賠償,與爾墨家卻無干係。」白雪氣靜神閒,說得鄧陵子
面紅氣喘,竟是無言以對。
禽滑釐心知不能在這件事上再糾纏下去,便岔開話題問:「請問百里子,何時與商家結緣
?到此何干呵?」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雲遊,深受你師兼愛牽累,逢人皆是友啊。
沒有老夫,他們如何進得這神農大山?另有一則,我師聞得墨家受阻,特捎書與我轉交你師,
共析疑義。」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個竹筒遞過。
禽滑釐見是鬼谷子書信,連忙拱手做禮接過,「如此謝過百里子,禽滑釐當親自交於老師
。」隨即肅然正容道:「諸位既來,都是我墨家貴客,請參與墨家論政。方才插題,揭過不論
,繼續正題之爭。」
主辯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發問,「嬴渠梁,苦獲問你,何謂暴政?」這個苦獲,
即是陳倉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將,又是在櫟陽秘密查詢秦國暴政的主持者,語氣顯得信心十
足。
秦孝公:「政之為暴,殘苛庶民,濫施刑殺,橫徵暴斂也。」
「好!渭水決刑,一次殺人七百餘,渭水為之血紅三日,可算濫施刑殺?」
秦孝公慨然道:「亂世求治,不動刑殺,雖聖賢不能做到。事之癥結,在於殺了何種人?
如何殺之?秦人起於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鬥成習,遊俠成風,疲民橫行鄉里,良民躬耕不
寧。輒逢夏灌,舉族械鬥,死傷遍野,渠路皆毀,大損耕作。當此之時,不殺械鬥之主謀、兇
犯及遊俠刁民,何能平息民憤安定秦國?墨家但知決刑七百,可知裹入仇殺械鬥者何止千萬?
其二,渭水決刑,乃依法刑殺。法令頒佈於前,疲民犯法於後,明知故犯,挑釁國法,豈能不
按律處決?墨家作為一個學派,尚有私刑加於弟子,秦國乃一國家,何能沒有法令刑殺?向聞
墨家行事周嚴,可否舉出不當殺之人?」
聽嬴渠梁竟對墨家門規稱之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獲更是嘴角抽搐,但他
畢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荊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糾纏此話題,只怕這位暴君求之不得。
便憤然反詰,「如何沒有?名士趙亢,殺之何罪?」
「說!趙亢何罪?」方陣一聲怒吼。白雪侯嬴大皺眉頭。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趙亢乃秦國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國第一縣令。誰想他懦弱瀆職,逃避治民
職責,致使郿縣大亂,波及全國。不殺趙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
也和儒家一樣,認為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麼?」
「嬴渠梁何其狡辯?趙亢反對者,乃衛鞅之害民田制!秦國自行變法,肆意毀田,逼民拆
遷,致使萬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可是實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衛鞅新法,廢除井田,開阡陌封疆,乃千古大變,雖李悝
吳起不能及也。墨家卻將開阡陌封疆說成肆意毀田,將取締散居說成逼民拆遷,將遷居新村說
成流離失所,將萬民擁戴的新田制竟然說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誕不經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
只在櫟陽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國山野,傾聽農夫如何說法?」
話音落點,未容苦獲開口,相里勤便站起來高聲接過話頭,「嬴渠梁,衛鞅新法,要焚燬
民間《詩》、《書》典籍,當作何說?」相里勤穩健細膩,他感到在大政主題上已經很難駁倒
嬴渠梁,便和禽滑釐低聲商議,突然改變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驚,墨家如何知曉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頒行之法令,
不當屬墨家論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頒行,墨家才須防患於未然。墨家論政,非但論既成事實,且
要論為政走勢。未頒法令,正是衛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論?莫非要等到衛鞅焚燒《詩》《書
》,毀滅典籍,坑殺文明做既成事實之日,墨家再來管麼?」禽滑釐接道:「治國原非一道,
姑且不論。然無論何道,皆應敬重累世文明。今衛鞅變法,竟要毀滅文明,此乃曠古未聞之舉
,雖桀紂而不敢為也。雖不殺人,為害更烈,實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開
口,嚴厲冷靜,立論堅實,墨家子弟為之一振,全場逼視秦孝公,看他如何做答。
秦孝公已經敏銳的感覺到墨家策略的轉變與即將面臨的挑戰。收繳焚燒民間藏書的法令,
衛鞅早已經和他議定,要到秦國大勢穩定時再頒發推行,此前要郡縣文吏與民間讀書士子們事
先滲透溝通,方可不生動盪。今日墨家卻要在這裡將這道法令當作曠古暴行公然爭辯,這等於
將一道需要醞釀疏導而後方能頒行的法令硬生生大白於天下!秦孝公對墨家這種強橫霸道感到
憤慨,他冷冷一笑,「墨家以文明衛道士自居,全然不通為政之道,嬴渠梁夫復何言?」
相里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過甚!爾為國君,若能誅滅衛鞅,廢除焚書法令,尚可
救藥。否則,墨家將呼籲天下,共討秦國!」
此言一出,全場氣氛驟然緊張。白雪熱血上湧,就要挺身理論。百里老人輕輕扯了一下她
的衣袖,白雪方才醒悟忍住。
秦孝公哈哈大笑,「足下要我殺掉衛鞅麼?
「此乃拯救文明、洗刷秦公之唯一途徑。」
秦孝公笑容收斂,慨然一歎,「列位,嬴渠梁進山,本為崇敬墨家論政求真之精神而來。
不意嬴渠梁今日看到的,竟是徒有其表、以勢壓人的天下學霸––」
「暴君大膽!」全場怒喝,直如雷鳴一般打斷了秦孝公。
禽滑釐面色一沉,「何謂徒有其表?何謂以勢壓人?」
秦孝公心知決戰時刻來臨,豪氣頓生,決意一吐為快,「昨日在城堡之外,嬴渠梁有幸聆
聽了墨家的《憂患歌》,令人為之下淚。多少年來,我秦國庶民正是寒者不得衣,饑者不得食
,亂者不得治,勞者不得息,鰥寡無所依,道邊人悲啼。惟其如此,秦國才需要變法改制,富
民強國。如今秦國力行變法,舉國振作,農人力耕,百工勤奮,商市通達,貧寒稍減,變法已
經初見成效。如此大功,捨衛鞅其誰?衛鞅一介書生,身懷救國救民之壯志,走遍秦國山野,
晝夜操勞不息,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方有今日秦國之氣象。此等才華,此等胸襟,此等
大善,此等大義,相比於墨家口頭高喊兼愛、胸中實無一策之迂闊,何異於天差地別?墨家自
命救世,卻只著力於斡旋上層,揚湯止沸;實則隱居深山,遠離庶民,於國於民,何曾有溫飽
之助?反之,卻對衛鞅這等真正救世之才橫加指責,肆意歪曲,必欲殺之而後快。如此偏執,
如此狹隘,如此名實相違,豈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激烈尖刻的直面抨擊,墨家子弟當真是聞所未聞。一時人人變色,個個激奮。鄧陵子
早已經怒火中燒,厲聲高喝:「墨家劍陣!誅殺暴君!」一個縱躍,彎月吳鉤已經閃亮出鞘,
逼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陣也平地拔起,將小校場圍成一個方框。
鄧陵子一動,白雪已經輕疾起身,擋在秦孝公身前。侯嬴荊南梅姑三人也已經長劍在手,
護住秦孝公。木柵欄裡的玄奇一聲哭喊,飛身衝出,卻被相里勤率數十名墨家弟子團團圍住。
玄奇憤激難當,頓時昏死。
秦孝公卻是鎮靜坦然,拱手微笑,「白公子,嬴渠梁謝過你等。此乃秦國之事,你等魏國
商家無須介入。」說著走出四人圈子,將長劍向地上一擲,正色對禽滑釐道:「嬴渠梁縱可一
戰,亦覺索然無味。今為秦國變法,雖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鄧陵子一聲厲喝,墨家方陣四面聚攏。
百里老人臉色驟變,長聲呼喊:「老墨子––,你真的死了麼––」
突然,高台上的白布帳幔之中爆發出一陣長聲大笑。笑聲中,一位老人從台上輕躍而下,
禿頭白眉,布衣赤腳,寬大的粗布白袍隨風舞動,不是老墨子卻是何人?他大袖背後,徑直來
到秦孝公面前,一陣端詳,一陣大笑。秦孝公從容鎮靜,任老墨子端詳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無愧王者氣度,人間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爽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氣道:「老墨子,你又搞何名堂?這是論政台麼?豈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發亮的禿頭,又一陣開心的大笑,「百里子呵,試玉要烈火,精鐵要千錘,你
鬼門豈曉得箇中奧秘?啊哈哈哈––」他顯然愉快之極。
「嬴渠梁見過墨子前輩。」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縱橫天下數十年,今日遇公,實堪欣慰。禽滑釐,撤掉論
政台,設論學宴席,與秦公並諸位貴客洗塵。」
墨家弟子本來已經對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紀律森嚴,自然是令行禁止。聽
得老師話語,已經明白其中奧秘,早已不再緊張,如今見老師下令設論學宴席,頓時歡聲四起
,不待禽滑釐吩咐,便雀躍散去準備。
玄奇醒來,高興的淚水在笑臉上湧流,她來到老墨子面前撲地拜倒,「老師,你老人家,
真好––」
老墨子大笑著扶起玄奇,寬厚慈愛的拂去她身上的塵土,「玄奇啊,是你據理力爭,寧可
受罰而無怨無悔,才逼老師親臨論政台試探真偽的啊。老師相信你,然也得有個章法,是麼?
」「老師––」玄奇感動,淚水又湧了出來。
冬日苦短,論學宴席在校場擺好,已經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辦事,素來莊重簡潔。這論學宴席是接待天下名士的最高禮節。東側大牌換成了「修
學修身」,西側大牌換成了「躬行致用」。院中全數草蓆,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圍成一個一個
的小圈子,每個圈中一盞風燈,兩個陶盆。無數個風燈圈子圍在四周,中間便是一張兩丈見方
的大草蓆,圍坐著老墨子、百里老人、秦孝公、白雪、侯嬴、梅姑並墨家四大弟子和玄奇。墨
家節用,最反對暴殄天物,所以這最高禮節的宴席上也沒有酒,只有各種奇異的葉子泡成的紅
茶綠茶。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帶著骨頭蒸煮的山豬肉。宴席結束後,所有的骨頭都要收回
大廚,重新蒸煮為骨頭菜湯,供值勤勞作弟子做晚湯用。雖是粗茶淡飯,庭院山風,但那種親
如一家的情誼與甘苦共嘗的精神,卻使墨家宴席的氣氛遠遠超出任何山珍海饈的豪門大宴。
禽滑釐手捧陶碗站起,環視四周,「諸位貴客高朋、同門學人,秦公以不速之客闖入我墨
家總院,通過了墨家的論政大戰,實堪可賀!鉅子明令教誨:自今日開始,墨家與秦國誤解澄
清,言歸於好,墨家子弟要勤訪秦國變法,以富學問。來,為秦公高風亮節,為衛鞅變法初勝
,為諸位高朋遠來,共乾粗茶一碗!」
「乾––!」全場轟然,大碗叮噹,笑聲一片。
老墨子喟然一歎,「百里子啊,若非秦公此來,只怕我老夫要親自出山,大動干戈了。秦
公進山,乃墨家警鐘啊。終究是老了,我沒想到,天下竟出了秦公衛鞅君臣英才,為政論理竟
如此透徹精闢,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百里老人大笑一陣,「大哉!老墨子也。該隱則隱,何其明睿?」
秦孝公謙恭拱手,「墨子前輩乃當世聖賢,我輩少時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前輩雖老,然
墨家精神則永遠年輕,墨家情操將永世垂範。人生若此,前輩何憾之有?」
老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聞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師,這可是孔夫子的話喲。」玄奇笑道。
老墨子詭秘的一笑,「孔夫子的許多話,可是不得不聽啊。」他晃動禿頭的滑稽神色,引
得眾人一場大笑。
百里老人道:「老墨子玄機深遠,能以秦國變法為大道之聞,巍巍乎高哉!」
老墨子微笑,「秦公,你可知衛鞅老師為何人?」
秦孝公搖搖頭,「沒有問過,也沒有想過。」
「百里子呢?曉得麼?也不曉得?」老墨子微笑搖頭。
白雪忍不住問,「墨子前輩,莫非知道衛鞅師門?」
「你問老夫?我呀,也不曉得!」老墨子縱聲大笑,充滿獨享天下秘密的快樂,笑罷很是
鄭重的問,「秦公信不信鬼神?」
秦孝公沉默有頃,「信得三分吧。墨子前輩有敬天明鬼之說,可是真的相信?抑或為了告
誡惡人惡政?」
墨子悠然道:「老夫與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們周圍。
」說得周圍人不禁肅然顧盼。老墨子卻是慨然長嘆,「天道悠遠,人世蒼茫。幽冥萬物,人卻
識得幾多?若天無心志,人無靈魂,何來世間善惡報應?人間萬事,非但個人善惡恩怨有鬼神
明察,大如國家興亡,法令代謝,亦有天道感應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國家興旺,行惡政者國家
滅亡。此所謂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也。」
秦孝公肅然拱手,「請教墨子前輩,對法家有何評判?」
老墨子雪白的長眉一挑,「老夫對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國
窮民之途啊。天將興秦,惟願戒之。世道滄桑,當從容求治也。」
時已月上東山,場中風燈熄滅,更顯月光皎潔。秦孝公默默沉思。老墨子對禽滑釐笑道:
「何不對秦公一舞《鬼歌》?」
「《鬼歌》?」秦孝公與百里老人等盡皆驚訝。
「此乃老夫新作,我當親自為諸位一歌。」
「啪啪啪」禽滑釐連拍三掌,中間弟子散開,頓時空出一片大場。鄧陵子奏起古琴,苦獲
吹起嗚咽的陶塤。八名少年女弟子扮成山鬼模樣,從場外飄進場中,白色長衫,黑髮披散,對
月起舞,幽怨陰柔。老墨子站了起來,白衣大袖,禿頂閃亮,在一聲女鬼長哭中引吭而歌,渾
厚蒼啞的歌聲迴盪在城堡峽谷: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飄忽形之外兮幽冥歎無極
懲惡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揚善須待時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電察天地兮有誰暗室虧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萬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聲,「明鬼明鬼兮,天地萬物良知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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