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寂靜破浪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蝙蝠][鬼怪公寓] 第一集 非人同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0-6-21 14:33:34 |只看該作者
美麗的作品 之五  上


  他沉沒在了一個很暗的地方,像水底一樣。

  光線微弱地從上方照下來,照出波光粼粼的剪影。

  水下有水草,長長的,纖細的,隨著水波的流動而婀娜搖擺,就像女人的頭髮……

  不!不是像!那就是女人的頭髮!

  水下烏黑烏黑地一片,無數女人長長的頭髮織成水底絨絨的地毯草。

  他在慢慢沉沒,沉入女人們中間。

  女人們向他伸出蒼白得透明的雙臂,仰起她們一模一樣的臉。

  老……師……我好想……好想……為什麼……那樣傷害我——

  ***

  「樂灃!」溫樂源一巴掌打在溫樂灃的臉上,「快醒過來!不准下去!」

  他的巴掌又重又響亮,圍觀的工作人員都忍不住掩住了自己的臉,就像溫樂源也打在了他們臉上一樣。

  昏迷的溫樂灃皺起眉頭,好像在掙扎什麼一樣緊緊咬著牙,好一會兒,方才緩緩睜開眼睛,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地獄……」

  「啊?」

  溫樂灃沒有再多說什麼。

  ***

  拍完一系列白天的照片之後,金紅色的夕陽已經沉至地平線上,很快就要消失了。

  溫樂灃赤著腳,站在距離槐樹很遠的地方,看著它在夕陽下被拖得很長的影子。

  溫樂源站在他身後,手搭著他的肩膀,嘴裡叼著煙。

  「你今天看見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

  「你騙鬼呀?」

  「是真的。」

  「那你幹嘛昏倒?」

  「……中暑。」

  「當我白癡啊!在樹蔭底下中暑昏倒?」

  溫樂灃歎了口氣:「別問了,我要告訴你的話你肯定馬上把我拉走,根本不管王先生他們的雜誌社會不會為此而倒閉。」

  「那當然。」溫樂源滿不在乎地說,「我只要你平安,別人是別人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所以才不告訴你麼……

  「你說不說?不說我揍你噢。」

  「你揍,反正我不說。」

  溫樂源咬著煙氣哼哼地盯了他後腦勺半天,一隻罪惡的爪子伸向了溫樂灃的腋下……

  「哇——哈哈哈哈哈!不要撓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哈哈哈哈哈哈……媽呀!來人呀——救命呀——打死我也不說……哈哈哈哈哈哈……」

  王先生放下了手中的相機,可惜地嘖了一聲。

  「本來還想多拍幾張的,這對兄弟還真會破壞氣氛。」

  ***

  夕陽終於沉入地平線下,天空中只剩下了半個有氣無力地掛在那裡的月亮,連不太明亮的星星都沒有。

  所幸也沒有什麼烏雲,半個月亮發出的無力光芒,讓連綿的山丘蒙上了一層紗霧似的外罩。

  工作人員從其他乘坐的大轎車上搬下一架柴油發電機,接上燈光分散放在槐樹附近,當發電機發動起來的時候,那彷彿拖拉機一樣突突突突的刺耳聲音,劃破了野外閒適的空氣,槐樹上大批的小鳥被驚得飛了起來。

  柴油的味道瀰漫四周,將人僅剩的好心情完全破壞殆盡了。

  溫樂源看看天,「沒星星,連月亮也不是一整只,這照什麼啊?」

  「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王先生擺弄著手裡的相機說道,「好了,讓你弟弟過來,該拍了。」

  溫樂灃聽見他們這邊的呼喚,雖然心裡很不想到那槐樹下面,但卻不得不邁開腳步,慢慢地走過去。

  剛走到槐樹範圍內,溫樂源對他喊了一句什麼,卻被發電機的聲音蓋過了。溫樂灃抬起頭來,正想讓他重新說一遍,腳上卻突然被什麼冰涼的東西一絆,他撲通一聲趴倒在地上。

  雙手和臉都伏在了柔軟的地毯草上,他白天昏過去一回之後就再沒有感覺到的強烈意念再次衝了上來。

  我只是……我想……只是想……如此而已……為什麼不要……為什麼那麼對我……

  溫樂源狂奔而來,將他從地上拎起,小心地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溫樂灃看一眼剛才絆倒自己的地方,那裡沒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只有柔軟的地毯草。

  他看著趕來的王先生,表情稍微有點怪異,「王先生……您是不是和誰外遇過啊?」

  「啊?」王先生一愣,「外遇?我?和誰?除了我老婆之外我哪個女人都不愛!」

  「那就是男人?」溫樂源大驚。

  「胡說八道!」王先生大怒。

  「哥你別在那裡胡說……」溫樂灃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有溫樂源在,他總覺得很累。

  「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服裝師在一邊插嘴問。

  如果現在告訴大家→發生恐慌→不能繼續拍攝→不能奪得大獎→雜誌社倒閉……

  「沒什麼。」溫樂灃決定還是保持沉默為好。

  他的腳踏上草地剛準備站起,一雙冰涼的手卻從地底下鑽出,牢牢地扣住了他的腳腕。

  又來了……溫樂灃有些疲勞地歎氣,卻在視線望向其他地方的時候大吃一驚。

  整個老槐樹下的範圍內,無數只蒼白的手從地底鑽了出來,隨著風輕輕搖擺,就好像修長的草葉一樣。

  那些手並沒有像一般恐怖片上出現的一樣充滿傷痕,它們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無瑕的,皮膚晶瑩透亮,連指甲也修剪得異常完美,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很會保養的年輕女人的手——但,只有左手。

  抓住溫樂灃腳腕的那兩隻手也全部都是左手。

  對了……溫樂灃忽然想起那張照片上殘破的手——那是一隻右手。而攔住小女孩脖子的那隻手臂上沒有手,還有那顆頭……

  「難道說——」他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難道說,那個女孩是被人殺了以後分屍,然後每一塊屍骨都藏在這些外景地和攝影棚?那就可以解釋了,為什麼每張照片上只執拗地出現屍體的一部分,其他的部分卻絕不會同時出現。

  周圍的工作人員全部看到了這種情景,亦同時發現那些左手抓住了另外一些人的腳踝,頓時大亂。

  男人們大叫出聲,女人們發瘋地尖叫,拚命跺腳想甩脫那些美麗的手,可是那些手執著地抓著,除了一發現便立即跳到槐樹範圍外的人之外,所有人的腳踝都被抓住了。

  對了,還有一個人,王先生。

  他既沒有看見那些手,更沒有跳出槐樹範圍,卻也沒有被抓住。他茫然地看著四周,他的下屬都在慘叫並且拚命地跳,可是他卻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跳。

  「小周!怎麼回事?小劉,別跳了!你在幹什麼!小吳,那裡是電線!不要踩——你們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溫樂源和溫樂灃沒有跳,他們好像已經認命一樣,既然那手抓著,那他們就站在原地,看著周圍像在拍恐怖片的人。

  「這位王先生是遲鈍嗎?」

  「不是吧?哪有這麼遲鈍的人?其他人都看見了,沒理由他看不見。」

  「哦。」溫樂灃似乎發現了什麼,稍微一愣,伸手指了一下王先生的身體,「看來是有理由的,你看。」

  王先生身上又出現了那種白色的氣,裊裊環繞在他的週身之外。然而這次和之前有些不同,白氣流轉了片刻之後,忽然變得非常濃烈,就好像他的身體內有產生白氣的物質一樣,白色的煙霧蒸騰著從他體內散發出來,幾乎遮掩了他的身體。

  但那些白氣並不像以前那樣始終圍繞在他的身邊,而是在他周圍翻滾,自動凝結成一條煙霧的細線之後向老槐樹飛去,鑽入槐樹樹幹之內。

  白氣如抽絲剝繭般逐漸離他而去,終於完全抽離,一絲不剩。

  在白氣完全消失的同時,那些手抓住了王先生的腳,王先生也看到了它們。

  他大叫了一聲——「誰在這裡惡作劇!」

  溫樂源和溫樂灃無言。這個人怎麼回事啊……這一看就知道絕對是鬼,他居然還不承認,非要自欺欺人。

  那些手在找的人似乎就是王先生,一發現他的所在,糾纏在別人身上的手便都順勢放開,斷腕從泥土裡露出來,用修長的手指俐落地向他爬去。

  被鬆解的人們連滾帶爬地逃出槐樹下,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幾百隻手爬向王先生,爬上他的身體,緊緊抓住他的衣服的情景,卻沒有一個人膽敢去救。

  「那些是什麼……」

  「鬼……」

  「好恐怖……」

  「要不要用照相機拍回去……」

  「不要!你想死嗎?據說這樣會把鬼帶回家的!」

  大家一邊腿肚子轉筋一邊顫抖地討論,有人已經打算爬著逃走了。

  溫樂源和溫樂灃依然站在原地,這種壯觀的情景不算什麼,反正又不威脅到他們。

  不過很奇怪,雖然溫樂灃一直覺得噁心,但是他們兩人卻沒有感覺到那些手的惡意,只是覺得那些手蒼白而美麗,充滿哀愁的意味。

  王先生已經被那些手完全固定住了雙腿,一動也不能動。但是他倒很鎮定,望著逃得遠遠的下屬們用領導性的語氣道:「這到底是誰幹的?要是讓我查出來究竟是誰的惡作劇,我絕對不會輕饒他!」

  溫樂灃無力地低頭。

  為什麼這個人認準了什麼就是什麼?這已經不是「證據」擺在面前了,而是活生生的「事實」就抓著他的褲子,他居然還能繼續自我欺騙下去。

  下屬們沒人敢回答,大家只在考慮逃走事宜,才不在乎他的懲罰條款。

  槐樹下,幾盞燈的照耀中,一個黑色的頭顱從土地中鑽了出來。

  那顆頭上有著長長的黑髮,就像溫樂灃在夢中見到的那些可怕水草,在頭顱下浮現出來的是一雙細白圓潤的肩,之後長而優美的手臂,飽滿秀美的胸,盈盈一握的細腰,完美得像藝術品一樣的雙腿。

  那是個只有二十來歲的女孩,美麗得光采照人。

  但她只有一隻手,只有一隻右手。

  左手齊腕的地方就斷了。

  「鬼呀——」有人鬼叫一聲,跳上車拚命打火,其他人也慘叫著紛紛跳上汽車,但不管他們怎麼打火,汽車就是沒辦法啟動。

  就像所有白爛的恐怖片一樣,重要的東西總是壞在最重要的時候。

  赤裸的女人——不,那是個女孩——站了起來,擋在臉前的長長黑髮向兩邊分開,露出下面小小的、精巧的臉。

  「老師……老師……」她透明的身影緩緩走向王先生,表情似乎有些茫然,「你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那麼傷害我……為什麼……我明明這麼漂亮……」

  「果然是外遇?」溫樂源低聲說。

  溫樂灃聳肩。總覺得似乎不對……但這種情況又怎麼解釋?

  擠在車裡想逃又逃不走的人中,有一個忽然指著那女孩叫了起來:「啊!薛文竹!她真的死了!真的變成鬼了,哇——我們死定了!救命啊——」

  聽到薛文竹的名字,所有人都齊聲慘號起來,汽車被他們的慘號扎得左右搖晃,好像快爆了。

  「薛文竹?那是誰?」溫樂源問。

  溫樂灃搖頭表示不知道。

  溫樂源嘖了一聲,轉身大步走到汽車跟前,一把拉開門,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男人拖了下來。那男人像殺雞一樣慘叫,卻敵不過他的力氣,只能掙扎幾下意思意思罷了。

  「薛文竹是誰?」溫樂源叼著煙,慘淡的月光和槐樹下的工作用燈光從後面照來,把他照得是一臉橫肉、滿臉凶殘,眼睛似乎還閃著綠光(這是幻覺)。

  本來就有一個鬼,現在又多一個,那男人真想就這麼昏過去算了,但閉了幾次眼睛也沒用,只有掩著自己顫抖的小心肝回答:「薛……薛文竹是王老師的一個模特兒……模特兒……」

  「模特兒?他們有外遇嗎?」

  「沒……沒有!不可能有,王老師甚至沒讓她做他上次攝影的主角啊!」

  「沒讓她做攝影主角?」

  「他說他絕不可能拍她那樣的人,那之後就……她就沒有再來過雜誌社,聽說她自殺了,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溫樂源和溫樂灃忽然想起了男化妝師,在白天說過的那個雪什麼竹的女孩,難道就是這個薛文竹?

  「為什麼……老師……我不夠漂亮嗎?」薛文竹慢慢地走向王先生,雙手前伸,像要掐死他,「我不夠有氣質嗎?為什麼不用我……為什麼要對我那麼說……為什麼……」

  王先生的鎮定讓其他人簡直無法相信,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他的聲音居然還是波瀾不驚。

  「我說過了,你不是我要的那種模特兒,我不可能用你。」

  「我才不信!」女孩尖叫,右手抓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抓,幾乎要抓出血來,「你用的那個女人甚至沒有我漂亮,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漂亮不是一切。」王先生冷靜回答。

  溫樂灃心動了一下,忽然將視線轉向那棵老槐樹,心中有點怪異的感覺。

  「她幹嘛一定要讓他拍?」溫樂源奇怪地問仍然在自己手裡掙扎的人,「她找個更好的攝影師,把她拍得漂漂亮亮的把這老頭氣死不就完了?幹嘛一定要他?」

  那人用彷彿看到他脖子上又長出一顆腦袋的表情看著他,連害怕也忘了。

  「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王老師是攝影界的大腕!只要他拍出來的人和景物沒有不打動人心的,只要是他參加的攝影大賽沒有不拿第一的!找別人?能拍出那種像妖精一樣完美的效果嗎?有他那麼深的內涵嗎?」

  妖精?溫樂源想一想,王先生拿的那些照片也就是普通漂亮嘛……這些人眼睛有問題嗎——他沒想過,只是自己的審美觀有問題而已。

  爬在王先生身上的其中一隻左手回到了女孩的手腕上,其他的左手變成了灰塵,啪啦啪啦落在地上。

  「漂亮不是一切!那我缺少什麼!」她緊抓著他的脖子尖叫,指甲扣進了他的皮膚裡,「美貌!知識!氣質!聰明才智!我哪裡不好!我哪裡不好?我哪裡不好——」

  王先生皺起了眉頭,不知是痛還是不贊同。

  「你說你漂亮,我看過那麼多美人,沒有覺得你特別漂亮。你說你有知識,只因為遇到了一點小挫折就去死,就算拿十個博士頭銜又怎麼樣?你說你有氣質,在這裡像瘋子一樣追問就是你的氣質?你說你有聰明才智——笑話!七竅玲瓏心的姑娘多了,我為什麼一定要用你?」

  女孩滿臉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大概沒有想到,自己那麼自信、那麼自得的優點在這位攝影大師的面前竟會一文不值。她透明的身軀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波動,像被風吹過一樣,異常不穩定。

  溫樂灃看看那棵槐樹,抬腳向它走去。

  「我有一個非常想拍的女人。」王先生淡淡地說,「她非常美麗,無論從外表還是內心都是。我想把她的影像留在世間,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絕無僅有的美麗,可是我拍不到她,我不能拍。她也曾一度要求我為她拍照,但我卻不敢,直到她去世,我也沒能留一張她的照片。你明白嗎?」

  「不明白!」女孩叫,「你想拍就去拍啊!和我有什麼關係!」

  王先生就好像沒有聽見一樣,看著那棵槐樹繼續說道:「我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拍到這世間最美麗的人,可是我錯過了。我也夢想和一個最美麗的女人相守到老,可是我失去了。於是我對自己說,我絕不能再放過可能得到美麗的機會,不會再錯過任何的美麗。」

  女孩呆呆地聽著,好像明白了什麼。

  「你明白嗎?」王先生憐憫地說,「如果只以外貌而論,你的確是少見的美人,但我要的不只是外表美麗而已,我要的是從內而外的完美。

  「我見過的人太多了,只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堅強的姑娘,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帆風順,沒有摔倒過,沒有受過挫折,性格的柔韌度很差,一點委屈就受不了。

  「這樣拍出來的你絕不是完美的作品。你不是最美麗的,也不是我的首選,所以我那時候不會用你,今後就算再有機會,我也不可能用你。你對我來說,不是錯過之後就不會再有的東西。」

  女孩的眼淚像河流一樣嘩啦啦地流下來,打濕了她的頭髮。

  「你……好……好過分!太過分了!」她哭著,忽然向前猛推,將王先生推倒在地,自己騎在他身上,掄圓了手臂左右開弓猛抽他的耳光,「你懂什麼!你懂什麼!居然這麼說我!你知道我為了外表的美麗經過了多少艱苦的努力嗎?你知道我為了內在的學習付出了多少汗水嗎?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0-6-21 14:34:07 |只看該作者
美麗的作品 之五  下

  「我的夢想就是成為模特兒!成為你這個能把一個普通女人拍成女神的攝影師的模特兒……可是你卻把我的自尊大庭廣眾下丟在腳下踩!現在又要這麼做,你覺得心安理得嗎?

  「我也有臉面……我不是無恥的人!你傷害了我的自尊明白嗎?我崇拜你,可是你回應了我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說?為什麼……」

  她說一句就抽他一巴掌,在清脆的巴掌聲中,大家可以透過她的身體看到王先生逐漸腫起來的臉。

  溫樂源放開了手中的人,攤手:「看來這個王先生還真是罪有應得。」

  「這話不對。」被他放開的那個人,已經忘記了正在打他們老師的是個女鬼,反而很認真地向溫樂源分辯,「其實他那天最滿意的就是她,只是他不能確定她性格怎麼樣。所以他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但他那樣做只是在試驗,如果她當時能進行堅強有效反擊的話,他肯定不擇手段也要把她留住,但她卻跑了……」

  「哦……」溫樂源好像明白了一點點,用手指摸著下巴,眼睛溜向了老槐樹那邊,「好像能理解一點了……」

  溫樂灃走到老槐樹旁,一隻手撫摸上了粗糙的樹皮。

  「我就說奇怪,一隻左手能幹什麼……」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奇怪的笑意,「原來是有東西在幫它啊?」

  老槐樹簌簌抖動起來,樹幹上浮現出一隻眼睛,一道精光閃過,眼睛又復消失,看不出半點痕跡。

  「不想說嗎?有難言之隱?」

  老槐樹沒有反應,那隻眼睛也沒有再出現。

  溫樂源走到了他的身後,伸著頭看那棵樹,「怎麼?罪魁禍首是這個啊?」

  「是啊。」

  「沒惡意嘛。」

  「沒惡意就不能做這種事嗎?」溫樂灃拍拍自己肩膀道,「推我一下,我要強佔地盤了。」

  「強佔?你別回不來吧。」雖然這麼說著,溫樂源還是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是還有你在嗎?」溫樂灃微微一笑,很快又收起了笑容,「來,我喊一、二、三就推。」

  「行。」

  溫樂灃雙手放在了老槐樹上,老槐樹這次驀然睜開了一對精芒外露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他。

  溫樂灃卻不害怕,只是繼續笑著,口中道:「注意,一——二——三——」

  溫樂源在他的背上猛力一拍,溫樂灃的影子從體內呼地跳了出來,鑽入老槐樹內部。幾乎在他鑽入的同時,老槐樹無風自晃,砰地一聲,從樹背面掉出一個穿著白色裙子的短髮女子來。

  溫樂灃的身體軟綿綿地倒下,溫樂源抱起了他。

  這個女人……溫樂源看著她,腦中閃過在三號攝影棚化妝鏡裡出現的那個短髮女子,樹心中的溫樂灃腦中卻閃過在夢中出現的那個女人。

  是她——車內的人看到樹幹中掉出的女子,又開始齊聲慘叫,拚命發動引擊。當然,汽車還是發動不著的。

  那個被溫樂源丟在一邊的人,看到那女人從樹心中掉出來的情景,又發出了一聲慘叫,跳回車裡,死命擠在人堆中瑟瑟發抖。

  女子從地上跳了起來,妄圖再鑽進樹裡,卻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堵住了一樣,她怎麼鑽也鑽不進去。

  薛文竹的手高高地舉著忘了放下來,王先生也暫時忘了自己腫得像豬頭一樣的臉,吃驚地看著那個女子。

  「老……婆……」

  柴油發電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壞了,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裡,只有四處瀰漫的柴油臭味誇示著它的存在。

  燈自然也全都滅了,只有月亮半死不活的光還在努力發揮著它的作用。但是誰也沒功夫去理它,大家只聽見了王先生的聲音。

  老婆?!他說老婆?!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明顯是從樹心裡掉出來的女人,怎麼看都最多只有三十歲的女人……王先生的老婆?他那個二十多歲的兒子的老婆?那個死掉的老婆!?

  大家又齊刷刷地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兩個鬼呀——今晚死定啦——」

  「吵死了。」溫樂源掏掏耳朵說。

  樹幹上伸出溫樂灃的一隻手,做出勝利的手勢向他一擺。溫樂源忍不住笑起來。

  女子砸了半天樹幹也沒能鑽進去,氣急敗壞地用力跺腳,「混蛋!誰讓你佔我地方的,給我滾出去!」

  她的個子不高,身材也只是普通,臉圓圓的,很可愛,但是和美麗二字完全沾不上邊。她砸樹身的動作也相當粗魯,根本談不上什麼氣質。

  薛文竹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揪住了王先生的領子,「你說她是你老婆!?就是你把她誇得世界無雙的那個美人?從外到內都美麗得神仙一樣的人?誰也比不上的美人?」

  王先生好像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了一邊。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樹心中掉出來的女人走去。

  「老婆……老婆……」

  見他過來,女子連連後退,背部貼到了樹上。

  他伸出手去,想碰碰她,她卻怒吼一聲:「我不認識你!別過來!」

  王先生失望地收回手,喃喃地說:「你不是嗎?對了……她已經死了……三年前就……」

  「我說你認錯了,白癡!」她叫道。

  王先生一愣,笑了起來:「對啊,我老婆已經死了,我現在該是給孩子找個後媽的時候了,再這麼下去我說不定真的會變成老年癡呆……」

  「你個老東西!你敢——」女子驀地一聲暴喝,吼過之後才想起什麼,大驚失色地用拳頭塞住自己嘴巴。

  王先生從她口中拉出她的拳頭,笑得更加開心。

  「我們結髮近二十年,你以為離開區區三年我就會不認識了嗎?」

  女子幾乎昏過去。

  「她就是……真正的美人?」薛文竹好像還是不敢相信,不斷地自問。

  「三年前你為什麼要裝死!」王先生忽然大聲問。

  女子咬牙,轉頭:「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問這個幹什麼!」王先生氣憤地把她的頭撥回來,「我老婆三年前沒病沒災的突然死了,三年之後又突然無緣無故地從一棵槐樹裡掉出來,你說我問這個幹什麼!」

  溫樂灃從樹心裡鑽出來,悄然回到自己的軀殼內。他的軀殼一動,睜開了眼睛。

  「真累……」他從溫樂源的手臂中坐起來,轉轉脖子說。

  溫樂源笑笑,低聲問:「你怎麼知道樹心裡藏著妖精?」

  「沒什麼,只不過在王先生說他心目中的美人的時候,我覺得這棵樹一直有種很怪異的情緒反應,我想就是……」溫樂灃停下動作,看向溫樂源的眼睛霎時睜大了三倍以上,「妖精!?」

  溫樂源慌忙手指壓唇:「噓——」

  然而再噓也沒用了,女子聽見了他們的說話,一把推開王先生,大步走到溫樂灃面前拎起他的領子。

  「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把我從裡面趕出來幹什麼?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那個老東西請來的?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居然敢幫他,找死啊!那個女孩就是被他拋棄自殺的!人家都死了還嫌她不夠美麗,這麼卑鄙的傢伙你們還幫他!」

  「等一下!」薛文竹遠遠地大叫,「我什麼時候說我是被他拋棄的!」

  一片靜寂。

  「你不是說他不要你嗎?」

  「他是不要我啊!他不要我當他的模特兒啊!」

  再靜。

  「你的意思是……我弄錯了?」女子呆呆地問。

  「那當然了!」薛文竹破口大罵,「我愛的是模特兒事業,才不是年過半百的老頭!更何況還是別人用過的老公,你以為你稀罕的男人別人就都稀罕嗎?醜女!」

  大概是自己這麼美麗,然而在崇拜的攝影師眼中,卻敵不過這個說不上美麗只能算可愛的、不知道多大年紀的老女人,讓她已經氣糊塗了吧。

  「你居然敢說我是醜女!」女子大怒,叉著腰和她對罵,「我哪裡不美……好吧,我長得不如你漂亮,可是我長得美不美和你有什麼關係,只要我老公覺得美就好!告訴你,雖然道行不高,但我可是妖精,你以為是誰幫你留在這裡完成心願的!惹我發怒我現在就讓你魂飛魄散,就算活著也回不了身體!」

  溫樂源和溫樂灃目瞪口呆。

  這女妖精是白癡嗎?這種事情也敢大聲說出來?現在這世上連妖怪都很少了,大自然生成的妖精更是難得,她說出來不怕別人來抓她啊?只怕真如她自己所說的——道行並不高明……當然,「做人」方面也是。

  「老婆,你說……這孩子沒有死?」

  「她白癡呀!」女子叉著腰繼續罵,「好端端地跑到我寄居的槐樹下面割腕自殺,身體被人搶救回去魂卻留下來怎麼也不肯走,一個勁地說被你拋棄了被你拋棄了……」

  「我只是說他不要我,他傷害我!」薛文竹再次大聲澄清。

  「有什麼不一樣!」女子強詞奪理地吼,「我真是豬油蒙了心!居然答應她幫她復仇,還幫她再造假殼,分屍後埋在你們所有常去的攝影棚和外景地裡,沒想到其他人都被她的怨氣影響到,只有你這個老東西——」她茶壺樣指向王先生,「身上居然還殘留著我的氣!我幾次去你那兒要收回都被你逃掉了,今天可好!我讓你再躲!」

  「我真的是無辜的……」王先生努力辯解。

  「你無辜?誰知道!」女子又叫道,「你給我老實交代!你一直想拍卻一直沒拍到的那個該死的女人是誰?為什麼我和你結婚十幾年,卻連半張照片也不給我拍!」

  王先生大張著嘴,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來:「你……你不知道!?」

  「廢話!所以我才要裝死看看你到底是想和誰外遇呀!想不到你這個老東西隱藏得這麼深,三年都沒有被我抓到辮子!」

  「這女人……」溫樂源在溫樂灃耳邊悄悄說,「真是笨到一定程度了。」

  溫樂灃微微點頭,手在槐樹下的泥土中摸索。

  「你在找什麼?」

  「呃……」

  「是你啊!」王先生絕望的聲音在山丘上激盪,振聾發聵,「我可是快五十的人!兒子都二十多了還外什麼遇,我是因為每張照片都拍不到你,所以才沒辦法給你拍啊!你怎麼會笨到這個地步,愚蠢的女人!」

  「啊……」女子傻眼了,「拍不到?」

  「你還以為誰不知道你是妖精?你夢話都說出來了!我給你拍的照片上看不到你,給你錄的像上也看不到你,甚至有時候在鏡子裡都看不到你!

  「你生咱們兒子的時候下的是蛋!等孵化出來又老抱著他在家裡飄過來飄過去,你當我是傻瓜嗎?我早知道了!我為什麼死也不承認鬼怪的存在,還不是怕你會離開我!」

  王先生氣急敗壞地用力晃她的肩膀,像要把她搖散,「我怎麼會喜歡上你這個傻裡吧唧的妖精!我怎麼會和你結婚、和你過一輩子!不管天下有多少美人,我心裡的美人只有你一個!我說這麼清楚你聽懂沒有?你這個人頭豬腦的蠢女人!」

  溫樂灃終於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小心地從泥土中挖出來,拍拍土,攥在手心裡,向還在發愣的薛文竹走去。

  「怎麼?還是不相信自己輸給了這麼普通的女人嗎?」他笑著說。

  薛文竹茫然搖頭,「怎麼會……」

  「那是因為啊,這老頭的審美觀一遇到他老婆就不管用了。」溫樂源跟在溫樂灃身後,對這個美麗的女孩微笑,「情人眼裡出西施,懂吧?你不是他愛的女人,所以他才能這麼一針見血地看出你的缺陷。

  「不過被提出點缺陷也沒什麼,是不是?只要你確定你自己真的很美,而且以後會越來越美,那就努力成為讓這老頭後悔得捶胸頓足的超級模特兒吧。」

  「可是……我已經沒有機會了……」薛文竹抱著自己的臂膀,渾身顫抖,「我已經……死……」

  「誰說你死了?」

  她一震。

  溫樂灃笑著伸出手,將手心中的東西遞給她,「感謝那個無能的妖精吧,是她為你做了假屍體。」

  落在薛文竹手心中的,是一個洋娃娃的塑料小手,小手上還捆著一小束長髮。不管因什麼理由做出來,這都是一種詛咒,所以溫樂灃才會一直噁心不適,而那個大家都以為她已經死去的女孩,其實並沒有死。

  薛文竹合上手掌,感受手心中那小小的手的觸感,眼淚掉了下來。

  「我真的沒有死……我真的沒有死……太好了,我還有機會!我還可以重來!」

  只要還活著,今後的一切都可以CONTINUE,可若一旦死了,那麼結果就都只能是THE END。很幸運,她還沒有到真正END的時候。

  「我們會讓王先生和他太太幫忙把你剩下的替身都挖出來還給你,你可以放心回去。」溫樂灃向她鼓勵地一笑,「你很美,還有無數的機會,請不要為一時的打擊就放棄自己。那樣世間就少了一個賞心悅目的美人,太可惜了。」

  薛文竹用力點頭,「我一定會的……一定會的!」半透明的身體在空氣中緩緩消融,最終化作白光的虹彩,消失在夜空之中。

  「你醒了以後,我們去約會吧!」溫樂源對天空叫道。

  「人家看不上你。」溫樂灃說。

  「你怎麼這麼打擊我!」

  「傷害了你的小心靈,那還真是不好意思。」

  「樂灃,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酷了……」溫樂源不太在意地一邊說著,一邊到車旁去查看車裡人們的情況。按照他的猜測應該是昏了幾個人了,不過結果卻令他大吃一驚。

  「喲……樂灃,你來看。」

  溫樂灃走過去,也是吃了一驚。

  「真是……太厲害了。」

  全車十幾個人,集體昏迷,無一倖免。

  「怎麼辦?」

  「不管,就放著,等他們自己醒過來再說。」

  槐樹下,那對號稱夫妻的一對老男女,在進行他們久別重逢的甜蜜之吻,幽靜的月光灑在巨大的槐樹上,在槐樹下方製造出黑色的天然屏障。

  溫樂源扔掉嘴裡的煙屁股,在腳下踩熄,又從口袋中抽出一根來點著,裊裊的煙霧循著細長的路線盤旋上升,形成如同藝術一般的曲線。

  現在是深夜,只屬於情人的時間,閒雜人等請自動迴避。

  ***

  不久之後,王先生的人物攝影作品《精》在全國大賽上獲得了特別獎。

  溫樂源和溫樂灃在大賽作品展覽上,看到了那幅作品,那是一個半截身體都長在一棵巨大槐樹中的女人,她柔軟的身體盤踞在樹上,雙手緊緊抱著樹身,雙唇做出輕吻的動作。

  據說評委們從這幅作品中看出了人與自然,看出了人與神,看出了親情,看出了母子之情,看出了連作者也沒想過是什麼情的情。

  但溫樂源和溫樂灃知道,那幅作品只是在表現他的愛情。

  他對那個他所鍾愛,卻無法用手中的相機拍攝到的、最美麗的女人的愛情。

  溫樂源和溫樂灃在夕陽中的剪影只得了個安慰獎,按王先生的話來說,只有拍女人的時候,他才能最大限度地引出她們的美麗,至於男人嘛……

  這一點就算了,不過有一件事溫樂灃始終耿耿於懷,終於在攝影大賽的展覽上碰到王先生時,忍不住問了出來。

  「王先生,您得了特別獎,這下雜誌社就不用倒閉了吧?」

  一手挽老婆一手勾兒子的王先生春風得意,不假思索地反問:「倒閉?倒什麼閉?」

  溫家兄弟一愣,霎時明白。

  王先生也在同一時刻發覺自己說溜了嘴,借口要見個老朋友,轉身拉著他的老婆兒子鑽入人群中逃走。

  「王先生你怎麼能這樣!」溫樂灃無力地喊,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一個女孩穿著時尚的裙裝站在王先生的作品前,出神地望著那上面的美人。

  溫樂源發現了她,慢慢地踱步到她身邊,向她露出一個微笑。

  「她真的很漂亮。」他說。

  她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點頭。

  「你也一樣。」他又說。

  她再次一笑,用手輕輕攏了一下長髮。

  「謝謝。」

  說完,她輕盈地走開,幾步之後,又忽然回頭。

  「非常——感謝你們,也替我向王老師和他的太太致謝!謝謝!」

  溫樂源點頭,微笑著目送她離開。

  「她怎麼不自己去?」溫樂灃站在他身後,問。

  「不好意思吧?」

  「我還以為她醒了就會忘了吶。」

  「畢竟……是妖精一直在保護她的關係吧?」

  「也對……」

  溫樂源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為了參加這高檔次的展覽,他還專門穿上了新買的西裝,不習慣的東西果然會讓人腰酸背痛。

  「這次拿到了一萬塊,一半寄回家給爸媽吧,希望下次還有這種好差事!」

  「可是你的差事一般都是一百塊一次的吧……」

  「……樂灃,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有時候說點小謊也是美德。」

  「沒。這裡很擠,我要回家去了。」

  「哎哎,我話還沒說完呢,今天到外面吃吧,下館子!我想吃小籠包子!」

  「窮命……」

  「你說什麼——」

  女孩輕快地走在大街上,享受著四面八方射來的驚艷目光。

  幸虧還活著,幸虧沒有死,否則就什麼都沒有了,是不是?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0-6-21 14:35:00 |只看該作者
以愛為名 之一


  T市的興慶路上,有一棟名為綠蔭公寓的老舊建築。

  那裡常常有些奇怪的東西出沒,很多人貪圖它租金便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住進去——然後在知道實情之後落荒而逃。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遵循這個程序,因為那裡的租金畢竟太讓人心動,所以現在那裡還住著不少客人。

  他們並不特殊,也大多沒有與他人不同的地方,只是一群普通的人,在一個不算普通的地方,做著普通的事,過著普通的生活。

  何玉提著兩個塞滿蔬菜肉品的大塑膠袋,在暴烈的陽光下困難地越過垃圾箱旁滿天蒼蠅的圍堵,好不容易回到了綠蔭公寓的門前。

  她站在公寓前面邊種的梧桐樹下面的蔭涼中,將塑膠袋放在地上,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活動了一下手臂,發現手指已經被塑膠袋的帶子勒出了深深的勒痕。

  這兩棵梧桐樹長得很好,但公寓裡其他的住客們並不喜歡它,因為它佔了太大的空間和陽光,讓本來就已經很灰暗陰冷的公寓,變得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是何玉喜歡它們,因為她以前的房子門口就種著一棵這樣的梧桐樹。那時候她的丈夫還在,加上她與兒子,小小的三口之家總在那下面乘涼,不時爆發出快樂的大笑,幸福地體會著溫馨的滋味……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又看了一眼梧桐樹鋪散得挺括的樹冠,又提起沉重的塑膠袋,用背頂開公寓沉重的門,費力地擠了進去。

  門外的梧桐樹樹上,輕輕地飄落了一片綠色的葉子。

  ***

  溫樂源和溫樂灃在陰老太太那裡吃過飯,幫忙收拾乾淨才出來。儘管溫樂源根本不想幹,不過在溫樂灃的強迫下,還是乖乖將所有的碗筷洗掉了。

  臨出門前,溫樂灃好像想起了什麼,回頭對屋裡道:「姨婆,我們等會兒要出去嘍,有啥要帶的沒?」

  陰老太太在屋裡道:「出去?噢,有哈!我等下寫個單子,你們照著買。」

  「知道了。」

  兩人答應著,正準備上樓回自己房間,前門卻開了,一個臉色有些憔悴的中年女性,提著大包的東西困難地推門進來。

  溫樂源無動於衷,溫樂灃卻想都沒想,就慌忙過去幫她把門開得大些,接過她其中一個塑膠袋。

  「何大姐,又給兒子買這麼多菜啊?」

  何玉感激地笑一笑:「是啊,孩子要考試了,不加強點營養不行。」

  塑膠袋非常重,溫樂灃接過來的時候都覺得臂膀猛地一沉,對她來說一定更不輕鬆吧?她腦後綁的馬尾鬆快鬆開了,幾縷頭髮從耳後滑落,她隨意地用空出來的手捋了一下。

  溫樂灃清楚地看見,她那隻手的指尖部分已經被勒成了青紫色,手心也通紅得像脫了一層皮。

  他有些不忍心,又伸手去接她手中另外一個塑膠袋,道:「這個我也幫你拿好了。」

  何玉忙躲開,「別別別!你幫我提一個就行了!兩個都讓你提多不好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

  在兩人的謙讓中,一直等待的溫樂源不耐煩了,大步走過來,從後面像強盜般搶走了何玉手中的塑膠袋,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又向溫樂灃伸出了一隻手,「把那個也給我。」

  「咦?我?這點沒關係的……」

  「快點給我!」溫樂源不耐煩地說。

  溫樂灃猶豫一下,還是把手中的東西也全部交給他。

  溫樂源接過,一句話也不說便轉身走開,跨上上樓的階梯。

  溫樂灃尷尬地撓頭,對何玉道:「真抱歉,我哥他就這個樣子,其實他人很好……」

  何玉溫柔地微笑起來,憔悴的臉稍微煥發了少許光采,「怎麼會?你們兄弟的感情這麼好,我還挺羨慕的。」

  「哪裡……」

  「有兄弟好啊!」何玉感歎道,「如果我那時候再生一個孩子的話,現在昕昕也有伴了……」

  知道她早已喪夫,獨自一人帶著孩子生活的溫樂灃,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意義不明地嗯了幾聲,道:「不過兄弟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小時候有什麼好東西兄弟就要搶……」

  「是嗎?哈哈哈……」

  兩人一邊談著話一邊空手往樓上走去。

  溫樂灃的背挺得很直,年輕的身體充滿了活力,而何玉的脊背一直微微地彎著,綁成馬尾的頭髮枯黃而乾燥,完全不像是一個還不到四十歲的女人。

  溫樂源拎著那兩隻沉重的塑膠袋爬上三樓,往305走去。

  305房間的門口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背靠門站著,發現有人上來的時候,他小小的身體明顯縮了一下,似乎很是害怕。

  但當他發現是溫樂源的時候,身體又放鬆了下來。

  他就是何玉的獨生子宋昕。

  還不到十二歲已經是三百度的小近視,一隻佔了他幾乎半張臉的厚重眼鏡架在他的鼻樑上,讓他本來就不大的小臉顯得更小了,簡直就像剛十歲左右的孩子一樣。

  不管何玉如何給他補充營養,他的身材一直都很瘦小,常常如驚弓之鳥般躬著腰,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即使完全站直了身體,個頭也比同齡人低了大半個頭不止。

  溫樂源每次見到他那張小小的臉,大大的眼鏡,以及背上沉重的書包,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帶著弟弟爬樹掏鳥窩闖禍挨打的童年,那時候他曾為大人們不許他們到水庫游泳而覺得自己的童年如此慘淡,但現在看到這孩子,他方才明白他那時其實擁有很多東西,而這孩子卻什麼也沒有。

  「怎麼不進去?你沒有鑰匙嗎?」溫樂源盡量放柔聲音問。

  當王先生的模特兒時被剃光的鬍子,又大把地長了出來,他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好像強盜一樣的粗野模樣,綠蔭公寓裡的小孩經常被他嚇哭,無奈之下,他只有遵從溫樂灃的指示,「溫柔溫柔再溫柔」,否則當公寓管理員的陰老太太——他們的姨婆又要開始囉嗦了。



  宋昕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在考慮什麼重要的事情,直到聽到他的聲音才抬起頭來,被鏡片映得有些扭曲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他。

  溫樂源和溫樂灃從來沒有面對面聽過這孩子說話,他只有在被何玉打的時候才會發出哭聲和求饒聲,溫樂源他們常常隔著樓板聽到那淒慘的聲音,讓人心疼。

  「怎麼了?」溫樂源按住自己想發脾氣的聲音,輕柔地問。

  宋昕有些不知所措地將手插入衣服口袋,像要確認似的在袋中緊緊握住了什麼東西,口袋鼓起了一個小小的拳頭包。

  雖然不知道他拿了什麼東西,但是溫樂源看得出他臉上明顯寫的三個大字——「別管我」。

  他不是溫樂灃,沒有那麼多愛心來對待除了自己家以外的人,便無所謂地搖了搖頭,把東西放在門口就打算離開。

  溫樂灃和何玉上來得比溫樂源想像得要快,他剛折回樓道門口,他們兩個就上來了。

  「東西呢?」溫樂源問。

  「門口,」溫樂源轉頭對何玉道,「還有,你兒子已經回來了。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不進去,是不是丟了鑰匙啊?」

  他剛才在陰老太太那裡就忍了很久的煙癮,這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從口袋裡抽出一支來叼在嘴裡點著,狠狠吸一口,舒心地呼了一口氣。

  真舒服……

  聽到兒子已經回來,何玉的眼中登時閃過喜悅的光采,讓她那張憔悴的臉顯得年輕了幾分。

  然而很快看到兒子畏畏縮縮地縮在門口的樣子,面色又立刻沉了下來。

  她轉向他們,臉上又換了一副笑容,「真謝謝你們幫我拿東西,要不是你們幫忙,我上來可麻煩了……要進來喝口水嗎?」

  嘴裡這麼說,她臉上卻不像是歡迎他們進去喝水,反而更似急於將他們趕走去辦自己的事的樣子。

  溫樂灃很理解她的心情,便也不再往前走,就停在樓梯口道:「東西已經送上去,那我們也就不進去了。今晚有足球賽,這會兒下去正好趕上。」

  「是嗎?真可惜,那就不打擾你們了。」

  她嘴上說著可惜,臉上可不是這麼說的,溫樂源最看不上她這樣子,要不是溫樂灃一定要他幫忙,他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現在她要趕他們走,他求之不得。

  「好了,樂灃,」他挽住溫樂灃的脖子就往樓下走,「快回去,不然就真的趕不上了。」

  溫樂灃還想和她說句什麼,卻被溫樂源強行拖走了。

  何玉看他們下去,臉上立刻溢滿了笑容,用急切的步伐走到宋昕面前,有些粗糙的手輕輕撫上他的小臉,問:「模擬考試的成績出來了嗎?今天應該出來了吧?啊?你考了多少分?第幾名?快告訴媽媽!」

  宋昕小小的身體微細地發著顫,厚重鏡片後的眼睛不敢與她熱切的目光相視而左右躲閃。

  看著他的神情,何玉似乎明白了什麼,眼中的笑容逐漸凝結,隱去,臉色沉了下來。

  她不聲不響地站起身,打開門,將宋昕小小的身體踉蹌推入,自己提起那兩包沉重的袋子,費力地進門,用腳把門重重踢上。

  當門完全關上之後,一個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從地板下鑽了出來,趴在門上,努力地聽裡面的聲音。

  裡面很安靜,什麼也聽不到,他不死心,將臉與門板貼得更近,並非實體的耳朵和雙手已經沒入門板之中也不自知。

  「你這是什麼成績!」

  門板內突然傳出的尖聲怒喝像一把刀一樣,扎進門外之「人」的耳朵,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門內的聲音可不管門外的人如何,繼續尖利地刺穿門板,一針一針地扎出來。

  「第十名!你這樣還能考上好學校嗎?這種成績我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丟人哪!你懂不懂什麼叫丟人!

  「說!你自己說,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嗎?你對得起媽媽嗎?考不上好學校你還有什麼希望?我要你有什麼用?沒出息的東西!你怎麼不去死、怎麼不去死啊、怎麼不去死啊、怎麼不去死……」

  罵著罵著,怒喝變成了哭泣,聲音也逐漸模糊起來,只聽到巴掌間斷地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響亮而淒涼。

  自始至終,沒有聽見宋昕的哭叫聲,只有在女人哽咽的哭聲中,孩子吸鼻涕的聲音,證明了他還存在的事實。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怔怔地看著那扇看不透的門板,露出異常淒苦的笑容,身體逐漸沉入了地板之中。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10-6-21 14:35:13 |只看該作者
以愛為名 之二


  「上面又開始罵了……」溫樂灃打開自己的二手筆記型電腦,看著頭頂隔音不算很好的樓板說。

  女人的哭罵聲隱隱傳來,刺得人神經不禁緊繃。

  溫樂源嘴裡吞雲吐霧,眼睛緊緊盯著電視裡緊張的賽事,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昕昕的學習成績那麼差嗎?上次我看他的卷子——哪一門來著?還考了九十八分,不錯了嘛。」

  溫樂源又哦了一聲,看也不看地將煙屁股往煙灰缸裡按,卻按偏了地方,在老舊的木板上留下了一個焦黑的痕跡。他卻完全沒發現自己幹了什麼。

  當看到輕煙一縷從地板上裊裊升起的時候,溫樂灃幾乎昏了過去。

  「哥!你看你把地板弄成什麼樣子了,這可不是咱們家!」

  溫樂源總算發現了自己的煙頭在地板上造成的焦痕,卻滿不在乎地伸出腳趾頭在上面搓了搓,「沒關係沒關係,不過是個小小的黑點嘛……」

  「小小的——」溫樂灃真的生氣了,他啪一聲放下電腦,叫道:「你怎麼什麼事情都沒關係沒關係!知不知道昨天媽打電話來說什麼?她問我們現在有沒有工作,更重要的是——你這種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哪個公司都不敢要你!」

  「只要溫樂灃牌驅鬼公司要我不就完了……」

  「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

  溫樂源總算移開了自己看電視的寶貴目光去看溫樂灃。

  本來他這個做哥哥的才應該是比較威嚴下命令的,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溫樂灃面前卻總是乖乖聽話的那一個,這讓熟悉他們的人都嘖嘖稱奇,紛紛向溫樂灃討教馴化野獸的秘訣……

  現在又看到溫樂灃那雙溫和卻固執的眼睛,他不禁又變得有些悻悻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樣不是也很好?反正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不求最好,但求舒服……」

  「你以前不還是雄心萬丈說什麼要當第一驅鬼師?」

  溫樂源訕笑:「你還記得這種誓言?我為什麼要當第一的驅鬼師?還不是因為……」

  他話說到一半便掐斷了話頭,溫樂灃以為他想組織組織自己的語言,沒想到他就像忘了自己還有半截話沒講一樣,下面的話再也沒有說出來,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吐煙圈。

  「哥?」

  「嗯?」

  「怎麼不說話了?」

  「說什麼?」

  「裝傻嗎?你的下半句!」

  溫樂源嘿嘿地笑了兩聲:「啊,嘿嘿,我忘了。」

  溫樂灃氣絕。

  氣歸氣,溫樂灃卻明白溫樂源絕對是因為有某種原因才不願意說出來的,既然他想裝傻,那就誰也逼不出答案來。

  可是到底是什麼原因呢?為什麼連對他也要隱瞞?是什麼不能說的重要事情嗎?

  ***

  窗外的顏色暗了,梧桐樹的枝葉在窗外緩慢而有節律地敲打著玻璃,發出「嗒——嗒——」的聲音,厲聲的哭罵逐漸沉入夜晚燥熱的微風之中,只剩下低低的啜泣穿透樓板鑽入耳中,充滿著讓人心煩的韻律。

  不需要和平常人一樣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溫樂源和溫樂灃原本就很少能遇見何玉母子,那天之後,他們更是有一段時間完全沒有見到他們的面。

  但每隔一段時間從樓上傳來的打罵和哭泣的聲音卻沒有減少,以前溫樂灃只能聽見何玉尖著嗓子時的聲音,現在連巴掌打在皮膚上的清脆聲音也清晰可聞,間或有桌椅翻倒的聲音,還有宋昕哭著喊「媽媽別打了,我再也不敢了」的乞求聲,讓溫樂灃心酸難忍,坐立不安,多次都忍不住想上去勸勸她。

  然而溫樂源並不同意他這麼做。

  「那是別人家的事,別管太多,會招人討厭的。」溫樂源這麼說。

  但溫樂灃覺得這不是招不招人討厭的問題,她這樣對待孩子已經不是普通的「教育」的事,而是家庭暴力!

  「暴力?」聽到他的觀點,溫樂源笑,「中國人的概念就是,『老子打兒子,打死了也應該』,更何況現在還沒打死,你操什麼心?」

  「可我討厭這種聲音。」溫樂灃繃著臉說。

  溫樂源移開視線,意義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愛管閒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就不能想一想,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有很多時候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你就不要管太多了好不好?就算只是為了你自己的安全著想。」

  溫樂灃明白他說得有道理——溫樂源總是有他的道理的,但卻無法認同。

  「其實有時候……」

  他正想反駁一句,樓上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媽媽別——」打斷了他的聲音。

  那聲音太淒厲、太可怕了,像有穿透力的箭矢一般直直刺入人心。溫樂灃驀地出了一身冷汗,連溫樂源也被驚得愣了一下。

  「那個女人——」

  她把那孩子怎麼了……溫樂灃和溫樂源同時站了起來,互相對視一眼。

  「我去看看,你別上去。」溫樂源說。

  「我也要去!」

  「你給我待在這裡!」溫樂源煩躁地說一聲,轉身便去穿鞋,「你一去就婆婆媽媽事情多得要命,我問問就完了。想來那女人也不會把自己兒子打死吧……」

  他穿好鞋,一邊說著一邊去開門,溫樂灃呆愣愣地哦了一聲,腦子裡卻沒有把他的話完全消化乾淨,直到溫樂源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才回過神來。

  「咦?啊——喂!等一下,什麼叫婆婆媽媽!我也要去,我要知道昕昕怎麼樣了——」

  他一邊叫一邊放下電腦追出去,由於沒有穿鞋,他只能扒著門框,盡力將身體伸出去,「哥!等我一下!」

  溫樂源一邊走一邊回頭道:「行了,我去看看回來就告訴你!」

  「但是——小心後面!」

  溫樂源只顧回頭和溫樂灃說話,卻沒有注意身後從樓上慌張跑下的女人,結果匡地一下,被她撞得向前猛衝幾步,脊背隱隱作痛。

  好大的力氣!溫樂源不禁心驚。

  撞到他的女人是何玉。

  她緊抱著宋昕軟綿綿的小身體,對於自己撞到了人這一點似乎毫無所覺,只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頭髮披散得像個索命的鬼,寬大的棉布家居裙外還罩著一件圍裙沒來得及脫下,腳上只穿了一隻拖鞋,另一隻腳光著,明顯是慌張跑出來的。

  溫樂源本來想大發脾氣罵幾句,然而在看到她的樣子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溫樂灃看見她,也驚了一下,連鞋也忘了穿就光著腳片子跑了出來。

  「何大姐!昕昕怎麼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昕昕?昕昕……」何玉的表情更加淒惶,當溫樂灃向她跑過來的時候,她好像忽然看到了希望一樣,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淒厲的聲音把溫樂源也嚇得退了一步,「昕昕被我打死了!昕昕他被我打死了!昕昕他……哇——」

  溫樂灃趕到她身邊查看。

  樓道裡沒有燈所以看不清楚,溫樂灃直到跑到她面前,才藉著自己房間漏出的燈光看清楚她懷中宋昕的樣子,不由更加吃驚。

  宋昕的小臉異常蒼白,眼鏡不知所蹤,臉上和身上、以及何玉的身上都濺滿了血污。何玉的一隻手緊緊捂在他的小腦袋上,卻仍有紅色的液體從她指縫裡漏出,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板上,應該已經滴落了一路了。

  「怎麼會這樣!」

  剛才聽到孩子那麼淒慘的叫聲,他就微微有不好的預感,卻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溫樂灃不由也有些發慌,伸手從她手中接過宋昕,用自己的手更用力地按住他頭上出血的部分。

  「快!打叫救護車——不,來不及了,我們坐出租車去!哥!你先去給我們攔車!」

  他抱著宋昕就往樓下衝,溫樂源截住了他。

  「不行!你回去穿鞋!我帶他們去醫院!」

  手下感覺著溫熱的液體從指縫中流淌,就像感覺著孩子的生命從指尖漏出一樣,溫樂灃心急火燎。

  「還在乎這個幹什麼!來不及了!」

  他撞開溫樂源就想下樓梯,面前卻忽然憑空出現了兩個人,張開雙臂擋在樓梯口那裡。

  也許不該說是兩個「人」,而是兩個鬼。

  一個是在這綠蔭公寓的樓梯上徘徊的,只有背面沒有正面模樣的馮小姐;一個是管理員陰老太太飼養的小鬼,一直不知道名字的西瓜皮頭小男孩。

  「你們幹什麼!」在這時候還要作怪嗎?這麼不知輕重緩急,即使是溫樂灃也會發怒的,「快讓開,我沒時間和你們玩!」

  「求求你們讓開!」何玉也大叫著,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讓人鼻酸,「求求你們!我兒子就要死了,請讓一下!拜託!」

  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撥開他們的身體,小男孩退了半步,表情有瞬間的猶豫,馮小姐卻毫不遲疑地輕輕一揮手,何玉的身體竟淩空飛了起來,伴隨著巨響撞到牆上,又重重跌落下來,臥在地上許久都不能動彈。

  「你們這是幹什麼!」溫樂灃又驚又怒。

  馮小姐和這小男孩平時明明是很溫順的,今天這是怎麼了?發瘋嗎?為什麼會忽然對何玉發起攻擊?為什麼不讓他們出去!

  溫樂源想也不想地擋在了溫樂灃身前,壯實的身體遮擋住了他們所有可能攻擊的位置。

  「你們怎麼回事,想幹什麼!想魂飛魄散嗎?」他吼道。

  「不能……讓他們出去。」馮小姐緩慢而低沉地開口道。

  「為什麼?說出理由!」

  沒有正面的馮小姐伸出一隻手,就像一個背對他們的人努力將手臂別向後方一樣,指著何玉和宋昕,繼續緩慢地道:「這孩子,那女人,不能出去。沒有理由,請諒解。」

  「諒解個屁——」

  「你們怎麼就說不聽呢?」溫樂灃忍不住從溫樂源身後露出半個身子,焦躁地說,「我們沒有在開玩笑,這孩子就要死了,你們明不明白!」

  「我們明白,」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同樣緩慢而堅定地說,「我們也不是在開玩笑,你明白嗎?」

  溫樂源看看馮小姐的背影,又看看西瓜皮頭小男孩那不符合他小孩外表的沉著堅毅的神情,好像恍然明白了什麼,臉上竟閃過一絲痛楚。

  溫樂灃想更進一步地和他們講道理,溫樂源卻忽然伸出一隻手攔住了他。

  「哥?怎麼你也……」

  「回去,」溫樂源不慍不火地說,「我有辦法可以救這孩子了,不必非得出去。」

  溫樂灃微訝,他從來不知道溫樂灃也會醫術……

  「快點,否則說不定就晚了。」

  溫樂灃立刻抱著宋昕一路小跑跑回房間去,剛從地上艱難爬起的何玉也哀怨地看了一眼堅定地擋在樓梯口的「人」,跟在溫樂灃身後進入他們的房間。

  當他們進去之後,溫樂源面對著馮小姐和小男孩,慢慢地放鬆了一直緊繃的身體。

  「原來是這個原因嗎……我居然都被蒙蔽了。」

  馮小姐緩緩點頭。

  「太殘忍了點吧?」

  馮小姐緩緩搖頭。

  溫樂源疑惑地瞇了一下眼睛:「那是什麼原因?你們到底——」

  「哥!」溫樂灃從房間中露出頭來叫道,「快點!他的血我止不住!」

  「馬上來!」溫樂源應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小男孩那與年紀並不相稱的表情,轉身跑向溫樂灃。

  進了門,何玉披頭散髮地抱著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她懷中宋昕的小臉蒼白如紙,呼吸幾不可聞。

  溫樂灃在她身邊,抓著大把的繃帶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何玉的身上、手上全都是血,她抱著宋昕所坐的地方更是蔓延出了一條血腥的小河。

  然而奇怪的是,溫樂灃剛才明明抱過宋昕,此時身上也應當與何玉一樣滿是血跡才對,但他身上卻一滴血跡也看不見,連手上也是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

  不過他和何玉都沒有發現這一點,只是焦急地看著宋昕,不知該如何是好。

  溫樂源脫下鞋子走到何玉身邊,接過宋昕逐漸有些冰冷的身體,將之輕柔地抱過來,摟在懷裡。

  「哥……」

  「樂灃,你過來。」

  溫樂灃疑惑地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臉,猜不出他究竟想做什麼,但他知道溫樂源總是有他的道理的,便只能將問題隱藏在心裡,移動到離溫樂源稍近的地方坐下。

  溫樂源將孩子交給他抱著,自己則單膝跪在他們的面前,手放在宋昕的頭上。

  何玉看見他們奇怪的舉動,又撕心裂肺地號叫起來:「你們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再不救他他就死了!他就死了!你們這是幹什麼——」

  她一邊哭著,一邊就要來搶宋昕,溫樂源煩躁地將她一把揮開。

  「別來礙事!」他冷冷地說。

  「你們究竟想怎麼樣……」已經完全絕望的何玉傷痛欲絕,卻在面對面前這個像強盜一樣的大漢時沒有任何辦法。

  溫樂灃有些不忍,正要說些什麼,溫樂源卻先止住他,在他的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

  聽完他的話,溫樂灃一時反應不過來,愣了。

  「這……樣……?」

  溫樂源點頭。

  「會有效嗎?這不是治療——」

  溫樂源舉手示意他噤聲。

  溫樂灃疑惑地看看孩子,又看了看傷痛欲絕的何玉,驀地明白了什麼。

  「難道說——」

  溫樂源摀住了他的嘴。

  溫樂灃露出了和剛才溫樂源相同的那種痛楚表情,他緩緩地點點頭,溫樂源才放開了手。

  「居然……如此……」他喃喃地說,「好……好……那不管怎麼樣……我們先為他們做吧……能做多少,是多少……」

  溫樂源點頭,伸出一隻手放在宋昕的頭頂上,溫樂灃也伸出一隻手放在同樣的地方,與溫樂源的相互交疊。

  兩人一左一右附在宋昕的耳邊,用高低不同的聲音開始輕輕念述什麼。

  那是一種非常有韻律的語言,雖然聽不清楚也不明白他們到底在念什麼,但何玉卻發現自己知道——自己知道,那是一首沒有旋律的曲調。

  這曲子很優美又很陌生,引導著她的心往一個陌生而溫暖的地方飄遊,讓她舒適得幾乎忘了兒子的傷情,而張開口隨之吟誦,和他們一起念述那不知名的音樂。

  那音樂從低吟到高亢,在最高處轉了幾個圈後又漸漸低沉下去,如絲般柔細,似乎就要失蹤,再也找不回來一樣。

  她忍不住伸出了手,想用手去捕捉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語言。

  然而那些從他們口中吐出的柔和念述卻如同狡猾的生物,巧妙地避開了她的手,漏出指縫,叮叮噹噹地凋落到地板上,消失了。

  就在她專心地去追逐那些言語的時候,宋昕頭上的出血逐漸停止了,小臉和小手上青紫的傷痕也漸漸如奇跡般褪去,幾乎看不到受過傷的痕跡。

  何玉在虛空中追逐言語,卻一個也追不到,還是不斷被「言語」逃開,不斷被抓在手中的「言語」漏下,消失。她的心逐漸煩躁起來。

  我在幹什麼?

  追逐這些看不到的東西嗎?

  不……有更重要的事……

  我在幹什麼……

  昕昕?

  昕……

  一道炸雷驀地從胸口滾過,讓她驀地清醒了過來。

  對了!昕昕!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他被我打成了重傷!他渾身都是血……然後……然後……我把他……

  我把他……

  宋昕頭部已經漸漸癒合的傷口,忽然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爆裂開來,鮮血如噴泉般轟地一聲蓬散噴出,溫樂源和溫樂灃也被噴了一身黏膩的血。

  「這個……愚蠢的女人!」

  溫樂源暴怒,起身一把拉過那個又開始發愣的女人,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何玉委頓在角落裡,昏了過去。

  「……出手太重了,哥。」溫樂灃擔心地說。

  「她自作自受!」溫樂源氣怒地暴吼,坐回原位置,「她昏過去了,現在是最好的機會,我們繼續。」

  溫樂灃遲疑一下,點一點頭。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10-6-21 14:35:24 |只看該作者
以愛為名 之三


  何玉慢慢地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坐在身邊的溫樂灃,對她溫柔的微笑。

  她腦中閃過溫樂源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心中一慌,猛地坐起了身來,發現自己和宋昕正並排躺在地板上,宋昕頭上的傷口和身上的青紫已經全部消失了。

  「你們到底——」她驚喜地看著沉睡的兒子,又喜又疑,「你們到底用了什麼辦法?怎麼治好我的昕昕的?我要怎麼謝謝你們……」

  她只顧看宋昕的傷情,沒有發現房間裡之前被宋昕的血噴到的地方已經全部乾淨了,溫樂源和溫樂灃身上依然穿著她昏倒之前的衣服,卻也同樣沒有半點血跡,只有她和宋昕身上依然血跡斑斑。

  溫樂灃看起來有些難以啟齒,他猶豫了一下,看一眼站在窗口吸煙的溫樂源,溫樂源向他微微搖了搖頭。

  溫樂灃收回目光,故作輕鬆地道:「嗯,那個,其實是我們……我們有特異功能,能進行心靈治療……」

  溫樂源被煙嗆到,大聲咳嗽了幾下。

  「心靈治療?」何玉用好像見到怪物站在自己面前的表情反問。

  溫樂灃尷尬地唔了一聲,道:「嗯……差不多……基本上……就是用心靈給對方治病的意思,你看過這一類的電視嗎?」

  除了西遊記之外,何玉基本上不看那些神神鬼鬼的片子,因為她覺得那對孩子不好。可是現在宋昕小小的身體完好無損地躺在她的身邊,小小的鼻翼忽扇著,呼吸均勻。現在就算有人告訴她,她面前的這兩個人是玉皇大帝下凡她也會相信——只要能救回她的兒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做出一副很瞭解的樣子,道,「就像西遊記那樣是吧?」

  溫樂灃不想提醒她西遊記中沒有這樣的情節,但他不想和她在這個問題上纏,便只是做出了一副「你瞭解就好」的表情。

  在將近半個小時的千恩萬謝之後,何玉欣喜萬分又小心翼翼地抱著依然昏睡中的兒子離開了,只剩下溫樂灃和溫樂源的房間中,逐漸有一股怪異的味道瀰散了開來。

  溫樂源的煙叼在嘴裡,從何玉出去開始就一直沒有吸,煙頭早已不再閃出原本就很微弱的紅光,也沒有再升起淡淡的霧氣,可是他和溫樂灃都沒有發現這一點,他們呆呆地或站或坐,好像已經忘了自己該幹什麼。

  很久以後,溫樂灃低頭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卻沒有喝,只是拿在手中,似乎在沉吟。

  「我們這樣做,是解決不了這事的。」他終於開口,說。

  「那就不要管。」溫樂源很快回應。

  「那怎麼行?」溫樂灃說。

  「大不了她過一段時間就來就來求救一次罷了,有什麼關係……」溫樂源想起了他的煙,吸一口覺得沒味道,這才發現它已經滅了很久,隨手把還剩了半截的煙屁股往裡屋一扔,也不管進了垃圾桶沒有。

  「你……受得了嗎?」溫樂灃的語尾有奇妙的上揚,溫樂源沒有發現這一點。

  「不過是多麻煩幾次,我們多做幾次,沒關係吧……」

  溫樂灃的手微微發起抖來,「你受得了?你受得了?你受得……」

  「樂灃?!」

  「我……」

  「樂灃!」

  「我受不了!」溫樂灃驀地向溫樂源一甩手,杯子在溫樂源腳邊爆裂,落了一地的玻璃碎屑和一汪滾燙的水。

  溫樂源吃了一驚,但他並非吃驚於溫樂灃竟敢砸他,而是溫樂灃的自制力應當很強——至少比他要強,他這麼控制不住自己,也就是說——溫樂源顧不得自己被熱水燙到的腳,大步跨過玻璃碎屑和水窪的包圍,一把捉住了溫樂灃的手腕。

  「樂灃!你給我控制一點,不要這麼輕易就被影響!」

  溫樂灃雙手握拳,雙目赤紅,「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似乎有某種他無法控制的東西在他體內流竄,讓他無法發洩積蓄的情感,他空置的那隻手忍不住扣在了溫樂源的手臂上,五指成爪,慢慢地摳入進去、下滑,留下五道深深的血痕。

  「可是為什麼……怎麼會這麼沉重……她的疼……一直滲進來……我擋也擋不住……太強烈……」

  溫樂源對自己臂膀上的傷痕只是皺了一下眉頭,反手抓住溫樂灃的雙腕擰到他身後,一矮身將他扛到了肩上。

  「我說過什麼來著!不讓你多管閒事你就不是不聽,看是把一切交給我好還是被別人的『情緒』抓住好!」

  嘴裡這麼說,腳下卻絲毫不慢,扛著溫樂灃邁著巨大的步子,就出了門。

  ***

  「姨婆、姨婆!」溫樂源一手拎著溫樂灃的後衣領,一隻手握拳咚咚咚咚地用力砸陰老太太的房門。

  門下有光線從房內漏出,但他敲了很久都沒有人回應,溫樂源及早起來。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婆!你到底在不在!不在也應一聲,該死的老太婆!」

  在他堅持不懈的狂砸中,陰老太太終於應了一聲:「敲敲敲!敲命哈,老太婆又不會飛!」

  有人應了當然好,可是——她並非是在房裡答應的,而是在二樓的樓梯口。

  樓道裡沒有燈光,溫樂源藉著從樓梯拐角處的窗戶外洩漏進來的光線,才勉強看到她佝僂著腰的輪廓,她身邊還有兩個小小的影子,似乎是兩個小孩的樣子,但光線實在是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那到底真是兩個小孩,還是外面投影進來的東西。

  「姨婆,」他改口叫道,「您幫忙看看樂灃,他又被別人的情緒影響到了。」

  雖然在暗處看不到,但是他至少知道自己的感覺。

  溫樂灃現在正用很大的力量死命摳他的手臂,只是以手臂疼痛的程度就可以大概猜出他現在痛苦到了何種程度。

  「噢,這會兒想起叫姨婆嘍?」陰老太太冷笑一聲,扶著樓梯慢慢地走下來,不知道她腳上穿了什麼,在與樓梯的敲擊中發出清脆的哢噠哢噠聲,「剛才你叫哪個是老太婆哈?用得著是姨婆,用不著就是該死的老太婆?」

  以溫樂源的經驗來說,他只要和陰老太太起爭執就不會有好下場——這是指陰老太太的報復手段而言——便陪笑道:「姨婆您的耳朵還是和以前一樣靈……啊哈哈哈……我怎麼可能叫您老太婆呢?我在叫別人吶!對了,姨婆,能不能幫忙看看樂灃……」

  陰老太太似乎也沒有要追究他的意思,摸黑走到門邊將堵在那裡的溫樂源、溫樂灃推開,掏出一串嘩啦作響的鑰匙開門。

  她開門從不用看,隨便拿出鑰匙塞進鑰匙洞就能打開,溫樂源和溫樂灃小時候曾努力嘗試過多次,但從來沒有一次模仿成功過,不知道是她對鑰匙做了什麼手腳,還是他們沒有摸到竅門。

  「你剛才說樂灃咋?」

  「啊,我們今晚……」

  沒有了門板的遮蔽,門內的燈光大方光明,溫樂源不適應地瞇起了眼睛。他身邊的溫樂灃臉色原本就不太好,這時忽然被燈光一照,更是顯得青白異常。

  溫樂源一邊向陰老太太解釋,一邊帶著溫樂灃進入陰老太太的斗室之中,陰老太太在他們後面進來,她身後是那個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只有他一個,沒有第二個小孩。

  剛才果然是看錯了嗎?溫樂源漫不經心地想。

  老太太聽完他的解釋,也不說多餘的話,就向溫樂灃勾了勾手指。

  溫樂灃只覺得一股強大的牽引力從她的指尖傳來,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被猛力牽引了過去。

  感覺溫樂灃被拉開,溫樂源本能地拉緊了手中溫樂灃的衣領,溫樂灃上身後仰,下身受牽引力而倏地飄起,竟就那麼躺在了老太太和溫樂源之間的半空中。

  「你幹嘛哈!」陰老太太不耐煩地右手虛空一推,溫樂源不由自主地鬆手,光光當當地向後打了幾個滾,龐大壯實的身軀像個巨大的鉛球一樣「匡」地撞到了門上。

  「姨婆知道你擔心小灃,可莫連我一起防備哈!三十歲的人嘍,咋一點沒腦子!」

  溫樂源頭暈目眩地躺在地上,眼前一片昏花。

  陰老太太揪著溫樂灃的衣領,半拉半拖地將他弄到了裡屋,絮絮叨叨的聲音仍然時斷時續地傳出來。

  「他不記教訓,你也不記教訓!都想死!305你們管得了哈?你們管得了要我幹啥……」

  等眩暈的感覺慢慢褪去,溫樂源才四肢並用地爬到了房間中央吃飯的桌椅旁,屁股艱難地挪上椅子,上身往桌子上一趴,就一動也不想動了。

  窗外梧桐樹的枝葉輕輕地敲打著窗戶,就像有人在呼喚什麼一樣的頻率。

  溫樂源點燃一支煙,卻像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窗戶。

  那確實是枝葉與玻璃之間碰撞的聲音沒錯。可是以梧桐樹的高度來說,構上二樓的窗戶算是勉強,構上一樓的窗戶那就太怪了。

  不該……那麼低的!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沒有存在感地站在角落裡,視線膠著在黑色的玻璃上,好像能穿透那顏色看到溫樂源所看不到的什麼東西。

  溫樂源微微冷笑一聲,手指輕勾,放在電視機上方的遙控器飄飄悠悠地落在了他的手中。他隨意按了一下,電視機發出了喧嘩的笑聲,窗外的敲擊被便輕易掩蓋過去了。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面色變得有些痛苦,就好像有人欺負他一樣,眼中盈滿了一泡淚水。

  「喂……」溫樂源一邊換台,一邊用牙齒叼著煙,嘴巴含含糊糊地道,「好大年紀的人了,這麼哭出來多難看。找個沒人的地方去掉眼淚怎麼樣?」

  男孩憤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擦去眼淚。

  「你幹嘛要裝聽不見!」他低吼。

  溫樂源聳肩:「又不關我的事。」

  「你怎麼能這麼冷酷!比起你弟弟來真是天差地別!」

  溫樂源狂笑,改趴姿為坐姿,雙手插在口袋裡,雙膝頂在桌子上,椅子大大地向後傾斜著,斜睨著他。

  「鋼筋水泥的世界,總是冷漠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樂灃需要我在他身後支持,他才有資本去幫助別人。

  「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只有自己『有』,才有資格說幫助二字。倒是你,明明什麼都沒有了,怎麼還有興致去管別人的閒事?你留在這世上幹什麼?是不是有什麼沒帶走,覺得不甘心?」

  小男孩大概的確是氣得急了,溫樂源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週身散發出淡淡的黑氣,那是冤魂的憤怒凝聚,有時可以侵佔那個靈魂——就像仇恨或嫉妒或憤怒吞噬人類的方式。

  但是小男孩週身的氣卻沒有真正凝集侵佔,只是波紋浪動,扭曲糾結到一定程度時忽然像被誰打了一掌似的,啪一聲就散了。

  黑氣完全消失後,他悻悻然地低聲道:「自私的人總有理由,在面對沒有理由的人的時候就覺得對方必有私心,這我很清楚。」

  「噢——」溫樂源帶笑地回應了一聲。

  裡屋的簾子一掀,溫樂灃從裡面走了出來。小男孩看見他的臉,微微吃了一驚。

  他還是那個溫樂灃,從外表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然而表情卻完全不同了。

  之前的溫樂灃不是很常笑,但眼睛很靈活,表情也相當溫柔,可這個溫樂灃卻沒有半點情緒的洩漏,從表情到心情似乎都是一張白紙,上面沒有半點墨跡。

  溫樂源看來卻已經習慣了這種情形,看到他便站了起來。

  「成了?」

  溫樂灃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陰老太太在溫樂灃後面掀簾而出,道:「好嘍,小源,帶小灃回去,以後沒事莫老到這房裡來哈。」

  「又不是我們想來……不歡迎我們就別讓我們到你這兒來住麼……」溫樂源低聲嘟囔,「死老太婆……」

  一向有輕微耳背的陰老太太,卻把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暴喝:「你說啥!」

  「沒。」溫樂源嬉皮笑臉地扶著隱隱作痛的腰去拉溫樂灃,「好了,我們走……」

  然而溫樂灃卻忽一閃身,躲開了他,自行往門口走去。

  「姨婆,我走了。」他用平板的聲音說。

  「噢。」陰老太太看一眼僵硬地伸著手還沒收回的溫樂源,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溫樂源僵硬了一會,終於放下了手,苦笑:「這麼長時間沒見『斷層』的威力,我都忘了。」

  這是陰老太太的特異能力之一——阻隔他人的情感,被溫家人稱為感情斷層的能力。

  它可以讓一個原本熱情滿滿的人變得異常冷漠,是她專為溫樂灃這種易受他人情緒感染的體質所摸索出來的。

  「活該!」陰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說。

  溫樂源向她瞪眼睛。

  陰老太太得意地笑笑,又道:「記住,這回是三天哈,你就受三天冷落吧。」

  「幹嘛要維持這麼久?」溫樂源撓撓脊背,不爽地道,「一個晚上不就好了?下次再說嘛……」

  陰老太太冷哼:「噢,那你們明晚還要來哈?我要不要休息咯?」

  溫樂源唔了一聲,然後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一驚:「明晚?!你的意思是明晚還有!」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到桌邊坐下,揮揮手,茶杯茶葉暖壺依次向她手裡飛去。

  「你們以為你們是救世主哈?一晚上就行了?這麼簡單要我幹啥!告訴你哈,本來是一個月一週期,不過從今晚起,她每晚重複一次今天的事情,直到真的殺了那小傢伙才算完。」

  溫樂源目瞪口呆。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今晚那麼辛苦所做的事情,全都白瞎了!?」

  「也不算白瞎。」暖壺的瓶塞砰地跳出,壺身自動傾斜,倒滿一杯香氣四溢的茶後又飛回原位,「你們讓她多嘗了幾回她想嘗的滋味,功德無量!」

  溫樂源聽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之意,一時氣怒攻心,挽起袖子就想和她理論。

  然而習慣性地一抬頭想看看溫樂灃的反應,才發現溫樂灃已經消失很久了,溫樂源立時慌了手腳,只甩下一句「姨婆你實在是」就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傻瓜……」陰老太太冷笑,在茶杯口吹了一口氣,讓香釅的氣息更加瀰漫四溢。

  她好像發現了什麼一樣,忽然抬頭看了一眼緊閉的窗戶。

  「這孩子,咋又來……」

  她手一動,窗戶自動打開,露出一張緊貼著紗窗往裡看的蒼白小臉。

  陰老太太看著那張小臉上急切的期待表情,歎了口氣:「你莫急,其實我也一樣,可是這事急也沒用。嗯?快回去,一切交給我辦,放心哈。」

  小臉上下移動,似乎在點頭。之後,一個小小的影子敏捷地消失在窗外的樹上。

  陰老太太歎了一口氣,揮手讓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到她身邊,輕輕撫摸他的頭。

  「一個比一個固執,咋說都不明白……你說這都是幹啥……」

  執著沒什麼錯,這世界需要執著,然而執著的路不能出錯,否則將會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

  「婆婆……我想告訴她真相……」

  「你又不是不知道,告訴她也沒用哈。」陰老太太橘皮一樣的臉,展開一個滄桑的苦笑,「你今天告訴她,她明天就會忘掉;你上午告訴她,她下午就會忘掉。她心裡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不記得,就算我也沒辦法……」

  「那……」

  「莫急,」老太太慈愛地摸著他的小臉道,「現在有希望嘍,說不定她會好,很快……」

  小男孩疑惑地問:「什麼?」

  老太太笑而不語,只是用一隻乾癟的手指,指向溫樂源兄弟消失的門口。

  「可是您不是告訴他們不讓他們管?」

  老太太張著沒牙的嘴大笑:「那倆!尤其小源,我不讓他管他才有興趣,我讓他管他反而才不管哈!」

  原來如此……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6
發表於 2010-6-21 14:35:34 |只看該作者
以愛為名 之四


  305房間。何玉坐在宋昕的小折疊床上,手指輕輕劃過他有些消瘦的小臉。

  她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她幾乎可以確定這一點。可是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到底那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現在看著兒子香甜的睡臉,那種感覺又像潮水似的一波波湧來,讓她想沉浸在與兒子之間難得的靜謐之中都做不到。

  強烈的不安、心慌、恐怖、懼怕,這些無來由的情緒在心中翻攪,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現在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沒有丈夫,沒有錢,沒有安定的生活,她現在什麼也沒剩下。她唯一還有的就是眼前酣睡的這個孩子,他是她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動力。

  難道是要失去他嗎?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上天不會這麼殘忍!

  對了……今晚……她打了他。可是那是因為他不明白她的心,他不夠努力呀!

  現在的社會,孩子們從一出生就有無數競爭擺在面前——不,也許從沒有出生就開始了。

  當他們還是胎兒的時候就在聽莫扎特、聽巴赫,一出生就開始中文和英語的雙重教學,幼兒園就急忙進行素質教育,小學就被安上十幾公斤的大書包,學習功課學習繪畫學習音樂學習舞蹈……學習家長老師所能想到的任何東西。

  當他們上了中學,又被要求傾盡所有犧牲一切學習學習再學習,參加奧數班英語班文學班升級班補習班家教班名師班……一切在小廣告上能見到的該死的班。

  而這一切只是為了上好大學,為了考托福考劍橋考牛津去外國去鍍金上那個見鬼的什麼MBA,為了讓他們成為菁英中的菁英,有一個好的歸宿。

  從他出生開始的戰鬥,就是為了那連站在珠穆朗瑪峰上也看不見的遙遠未來。

  誰想看著他們小小的臉上帶著大人的疲憊早起晚歸?誰不想自己的孩子有個幸福快樂的童年?可是不這麼做不行啊!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稍不注意就會被別人的孩子趕超過去。他以後怎麼辦?難道要一直在後面追趕別人嗎?

  所以懈怠是毒藥,每個聰明的父母都這麼想。

  也許她對昕昕的要求是稍微高了一點,但她已經是最不嚴格的母親了,她沒有讓他學繪畫學鋼琴學舞蹈學書法,沒有給他增加任何額外的負擔,她只要求他學習好,只要他每次考試都能維持在前三名,只要他這樣而已,為什麼他總是做不到?

  昕昕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從不要求看動畫片,不要求出去玩,不和那些沒前途的小孩出去瘋跑,那麼他的學習成績為什麼一直在下降呢?從三年級的第一名下滑到現在的第十名,他考怎麼能上好的高中?上不了好的高中又怎麼考得上好的大學,甚至是托福劍橋牛津……

  她想得不遠,一點都不遠。時間一晃就會過去,為了孩子的未來,他現在吃點苦是必須的。他為什麼不明白呢?

  她不想打他,一點都不想。

  真正的父母都不想。

  因為她也會心疼啊!

  當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的時候,就同時有一百倍的巴掌打在她的心上。

  但是她恨,恨他為什麼不爭氣,恨他為什麼不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於是恨就化作了棍棒,一棍一棍地發洩在孩子身上。

  「昕昕……昕昕……」她摸著孩子幼嫩的小手,眼淚撲簇簇地往下掉。

  每打他一次,就如同剜下她一塊肉一樣,孩子哭,她也哭。孩子求饒說媽媽別打了,疼,她說不打你你的學習成績就不會好,你沒希望了,知道嗎?你沒希望了!

  心疼啊!心疼啊!心好疼啊!

  疼得想把自己的頭髮一把一把揪下來,把皮膚抓爛,否則這疼痛就不能消失!

  於是她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孩子的慘叫一次比一次凶,一切逐漸變成了可怕的怪圈,她無法控制自己。就像今晚……

  今晚?今晚發生了什麼嗎?

  女人手中的木棍砸向孩子幼小頭顱的景像一略而過,再搜尋已沒有蹤跡。

  今晚……

  什麼也沒發生,是吧?



  請繼續期待鬼怪公寓續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5-25 03:38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