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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單戀到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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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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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2:4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單戀到期 作者:季可薔 

十七歲時的田野,對十一歲的她來說,只是個熱血的笨男孩,耿直傻氣,
喜歡擺出大哥的架子待她,把她當小妹妹、小貓咪似地照顧;
他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她才不想一直當妹妹、需要他關心的小女生,
她想要他的心,把她當成戀愛對象那樣的喜歡!
可是無論她如何追趕,他喜歡的總是別的女人,
只當她是鄰家小妹兼多年好友,
她很不甘心,也只能繼續扮演他愛情戲裡的配角,
因為再喜歡,也是一直錯過;因為她和他是兩條平行線,
而六年是他們之間永遠相等的距離,是永恆的魔咒,
緊緊箍住他和她的人生,不管時間前進多少年,
她總是在這距離間嚐盡愛情的酸與苦,
不知道還要徘徊多久,還要錯過多少次,
她才可能突破咒語,不再單戀,可以相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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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戰男兒 + 3 您發表的小說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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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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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3:0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瓦斯爐上,一隻奶油黃的金屬鍋冒著白色蒸氣,沸滾的水中,燙著逐漸柔軟的意大利麵條,一旁,草原綠的平底鍋也正待命,橄欖油流過,在爐火的烘烤下滋滋作響,熱得恰到好處。

  黎妙心繫著圍裙,在色彩豐富的廚房裡來回遊走,幸好她個頭嬌小,不佔空間,一般人或許會在這侷促的方寸之地裡進退不得,她卻是步履輕盈,游刃有餘。
  
  她將大蒜厚切,利落地丟進平底鍋裡,文火爆香,接著加入火退,共譜美味的協奏曲,此時客廳的廉價音響彷彿也算準時間,適時揚起一道滿蘊情感的女聲。

  完美!

  她輕輕地跟著哼歌,當她的意大利面即將美味上桌時,伴奏的正巧就是她最愛的曲子。

  「Someone Like You」。

  這首曲子出自音樂劇「變身怪醫」,男主角傑克是個優秀的醫生,為了挽救精神失常的父親,他研發一種新藥,試圖將善與惡的人格分開,他決定以自身當實驗品,注射藥物。之後,他身上果然出現另一個邪惡的人格「海德」,但他卻發現自己逐漸控制不住這個人格。

  女配角露西是個舞女,她活潑、可愛、善良,卻因現實淪落風塵,露西暗戀傑克醫生,明知他有個美麗高貴的未婚妻,仍無法抑制對他的傾慕。

  露西被迫與海德周旋,開始一場危險遊戲,最後,她死在海德刀下,但她無怨無悔,因為她愛著這個兼具善與惡的男人。

  黎妙心喜愛這個故事,更愛露西在幻想著傑克能愛上自己時,用那般溫柔又甜美的嗓音,唱著「Someone Like You」。

  好希望好希望有個像你這樣的人,找到像這樣的我,那麼世界一定會變得不一樣了,我的心將展開翅膀,飛翔……

  鈴聲驀地響起,震醒了沉溺在幻想中的黎妙心,她停下上菜的舞步,一時悵然若失地呆立原地,過了好片刻,才不情願地擱下意大利面,接起手機。

  「喂,心心嗎?」粗糙的男聲。
  
  「爸。」黎妙心無聲地歎息。「有什麼事?」說起她這個父親,無事不登三寶殿,通常打電話來不是厚著臉皮借錢,就是抱怨日子難過。

  「發生大事了!我剛回老家收拾東西,聽人家說那個田野啊……對了,你還記得他嗎?就是小時候很照顧你的大哥哥。」

  當然記得,怎麼可能忘?

  黎妙心握著手機,眸光不覺落向雙人沙發旁的茶几。造型別緻的茶几上,安坐著一隻圓弧形玻璃碗,碗裡托著一顆顆彩色玻璃彈珠。

  「他有個未婚妻,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黎妙心咬了咬唇,好想叫老爸直接說重點。

  「他們最近快結婚了……」

  「我知道,我收到喜帖了。」她耐心用罄。「下個月十六號吧?我會回去喝喜酒的。」

  而且,她會準備一份很美很津致的結婚禮物,祝福他與嬌妻百年好合。

  「你不用回來喝了,沒有喜酒了。」黎爸爸宣佈,幾乎有些得意洋洋的,好似狗仔挖到獨家新聞。

  黎妙心震住。「為什麼?」

  「聽說他未婚妻上禮拜出車禍,死了。」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砰」!再見,莎喲娜啦了,婚禮取消,改成喪禮,紅帖變白帖,喜事變喪事,大家沒有酒可以喝了……」

  「夠了!」黎妙心喝止父親,冷淡地斷線。她扶著牆,虛軟地在沙發上落坐,咀嚼父親帶來的勁爆消息。

  田野的未婚妻過世了。

  她見過那女人,是個很美、很清雅的女人,帶點陶瓷娃娃般的脆弱,正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型。

  他愛的女人離開這世界,離開他了。

  他一定很傷心吧……他是個對感情很執著的人,一旦愛了,就執迷不悔,近乎傻氣。

  這樣的他,能承受愛人過世的打擊嗎?

  「田野,你這個笨蛋,你不會一個人躲起來喝酒買醉吧?」黎妙心輕聲呢喃,心口微微揪著,有點痛。

  她轉過身,捧起茶几上的玻璃碗,撥弄著那一顆顆彩色彈珠,癡傻地出神。

  這些彈珠,是田野送給她的,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是個叛逆的小女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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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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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3: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那年,黎妙心十一歲。
  
  不太像兒童,卻也算不上是個少女,介在未熟與半熟間的年齡,初潮還沒來,胸部已稍稍隆起。

  頭髮削得薄又短,想當自己是男孩,偏偏清秀的眉目與纖細的身材,一眼便讓人認出是個女生。

  好討厭的年紀。想裝小,沒那份天真幼稚,想扮大人,又會被譏笑未成年,不上不下的,真麻煩。

  黎妙心不喜歡這時候的自己,除了不曉得該如何面對自己生理的隱微變化,更因為她被迫搬離熟悉的環境。

  她是在台北出生的,也在台北長大,無奈有個不成材又好賭的爸爸,媽媽受不了,跟情人跑了,爸爸養不起她,只好把她送回鄉下老家,托付給奶奶照顧。

  她從繁華的大都會搬來這偏僻的鄉間小鎮,小鎮上每個人都彼此認識,每個屋簷下的新鮮事都躲不過鄰居的耳目,人人都是天生的,以包打聽為樂。

  她才剛到第一天,就有一堆陌生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跑來探望,對她上下打量,挑剔一舉一動,每個人心中都拿著計分板,暗暗為她打分數。

  她快煩死了,偏偏還得裝出知書達禮的小淑女模樣,免得壞了奶奶在這裡慈藹和善的好名聲。

  奶奶開了一間小麵店,親手柔的麵條香Q有勁,湯頭費心熬煮,滋味濃郁,在小鎮上算是小有名氣,很多人都愛這一味。

  吃麵兼嚼八卦,小麵店裡鎮日人潮川流不息,她也成了動物園裡最受歡迎的寵物,免費供人玩賞。

  快瘋了!

  當她感覺自己將要撐不住臉上有禮貌的假面具時,奶奶得了重感冒,必須躺在床上休息,麵店暫時歇業,她也總算能放鬆,喘口氣。

  這天,細雨綿綿,飄不停,雨針刺在頰畔,不痛,只是濕答答地令人心煩。
  
  彆扭的十一歲,彆扭的四月天。

  黎妙心獨自到鎮上唯一一間小超市買菜,補充生活用品,提著大包小包走出店門口時,春雨仍綿密地織著。

  她懶得撐傘,走在一圈又一圈的水窪上,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纖細孤單的身影,她看著,忽然有些不忿,懊惱地踢路上小石子。

  邊走邊踢,不一會兒,她瞥見一隻啤酒易拉罐,想起那個好賭也好酒的父親,心頭更悶,小退用力一踢。

  啤酒罐飛越空中,劃了個美妙的弧度,咚一聲,無巧不巧地砸在前方一個少年背上。

  少年穿著連帽T,正專心地練習跑步,這天外飛來一擊,嚇他一跳,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望見一個瘦小的女孩。

  黎妙心知道自己做錯事,卻不想道歉,瞪大一雙圓圓的眼睛,挑釁他。

  少年皺眉。「剛那罐子是你踢的?」
  
  「是又怎樣?」

  「踢到人不會道歉嗎?」

  「為什麼要道歉?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過不小心踢到人就該道歉。」少年撿起罐子,規矩地丟進附近的垃圾箱,然後走向她。「快說對不起。」

  黎妙心撇過頭。

  「快說。」少年伸手將她臉蛋扳回來。

  「不說就是不說!」她怒視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這樣耍脾氣,誰教他偏偏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招惹她。

  少年瞇起眼。

  她也瞇起眼。

  兩人四目相對,無言地以眼神角力,終於,少年認輸了,無奈地柔柔她的頭。

  「算了,不跟你計較。」

  「你幹嘛啊?」她躲開他的手。「看我長得可愛,想佔我便宜嗎?」

  「你說什麼?」少年愕然瞠目,一副啞巴吃黃連的冤枉樣。「拜託!誰想佔你便宜啊?」

  「不然你幹嘛隨便摸我的頭?色狼!」
  
  說他色狼?少年嗆到,想起自己藏在床下的雜誌,臉頰不著痕跡地赧紅──他是健康的少年,當然有正常的慾望,不過再怎麼說也不可能對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女生……

  「你要說這種話,起碼等你長出胸部再說吧!」

  「誰說我沒有?」黎妙心備感受辱,不覺挺了挺胸口。

  少年嗤笑。

  「笑什麼?」她惱了,聽出那笑裡寒著濃濃的嘲弄。

  「快回家去吧,小鬼頭。」也不知是有意或無意,他又伸手拍拍她的頭。

  她咬牙,看他瀟灑地對她揮揮手,毫不留戀地繼續慢跑,胸臆驀地橫梗某種不甘。
 
  「你站住!」她尖聲喊。
  
  少年回頭。「還有什麼事?」

  「虧你年紀比我大,懂不懂什麼叫紳士風度?」她展示雙手的提袋。「看我東西這麼多,不會幫我提一下嗎?」

  少年聽聞她的抗議,先是訝異,繼而朗聲大笑。「你真是個古靈津怪的小丫頭耶。」

  他走過來,雖是才剛與她有過一番不愉快的針鋒相對,仍是很有風度地接過她手中沉重的購物袋。

  一個小女生提這麼多東西,是太勉強了。

  他神色自若地望向她。「你家住哪兒?」

  反倒是她,對他的坦然相助感到無比的驚訝。

  「原來你就是黎奶奶那個在台北的小孫女?」

  少年送黎妙心回家,這才驚覺她的身份,而且兩家住得很近,走路不過五分鐘的時間。

  「阿野,你來了啊。」黎奶奶勉力從榻榻米上撐起身,戴上老花眼鏡,看眼前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才幾個禮拜沒見,你好像又長高了啊?」

  「真不好意思,黎奶奶,最近忙著準備考試跟游泳比賽,都沒空來看你。」田野坐上榻榻米。「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老了,三天兩頭身子就鬧點小毛病,沒什麼,你別擔心。」黎奶奶微笑地拍拍他的手。「心心,倒茶給田野哥哥喝啊。」

  黎妙心聞言,不情不願地斟來一杯茶。「哪,給你。」很粗率的口氣。

  黎奶奶蹙眉。「怎麼這麼沒禮貌?阿野可是幫你提東西回來,你應該謝謝人家。」

  「沒關係,我無所謂。」田野接過茶,若有深意地瞥了黎妙心一眼。

  「跟阿野說謝謝。」黎奶奶命令。

  「好啦。」黎妙心不想違抗生病的奶奶,只好轉向田野。「謝謝。」小小聲地嘟噥。

  「什麼?」田野裝沒聽見。

  「我說謝謝啦!」她明知他有意惡整,氣惱地提高聲調。

  他嘻嘻笑。

  「對了,阿野,既然你來了,我有件事剛好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奶奶你說。」

  「就是心心這丫頭啊,早該去學校報到了,可我這兩天人不舒服,一直沒帶她去,你明天幫我送她去上學好嗎?」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去!」黎妙心搶著表明。

  黎奶奶置若罔聞。「阿野,怎樣?你明天有空嗎?」

  「沒問題。」田野一口答應。「反正我明天社團剛好不必練習,我就先送心心去學校,再去上學。」

  「那就麻煩你了。」

  田野又陪著黎奶奶聊幾句,接著起身告辭,黎妙心送他出門,到玄關時,他回過身,笑笑。

  「原來你叫心心啊,這名字挺可愛的。」

  「不准你這樣叫我!」她怒嗆。「我叫黎妙心。」

  「黎妙心?」他眨眨眼。「那我叫你「妙妙」好了,哈!」一聲嗤笑。

  「笑什麼?」

  「喵喵,你是不是很喜歡吃小魚啊?」他逗問。

  她愣了愣,兩秒後,才領悟他將自己的小名改成貓咪的叫聲了,可惡的傢伙!

  「你別亂叫我的名字!」她抗議。

  「喵喵。」他刻意又喚,擺明了氣她。「明天來接你上學,可別賴床喔。」
  
  語落,他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氣怔的她。

  妙妙,喵喵。

  他總是用她的名字來逗她,不時便揶揄她像只撒潑的小野貓,朝路人張牙舞爪。

  「你以為自己的名字就很好聽嗎?田野、田野,一聽就知道是個鄉巴佬。」她不屑地評論。

  「台北來的女生都這樣嗎?連你這種小鬼頭,都這麼虛榮勢利?」他不喜歡她話裡的輕蔑。

  「那你呢?還不是對台北的女生有偏見?」她犀利地反擊。

  他怔住,半晌,笑了。「才小學五年級的女生,說話這麼嗆?你才十一歲,天真一點好嗎?」

  她早過了那種天真爛漫的年紀了。

  她瞪他。「那你呢?你幾歲?」

  「十七。」

  「才十七歲而已,別把自己當老頭,動不動就教訓人。」
  
  「比起你,我夠大了。」他感歎。

  「才差六歲而已。」她不服氣。

  「六歲就夠多了。」他微笑。「想想我上小學那年,你才剛出生,還在喝奶、包尿布呢。」

  夠了!她不准他把她跟那種哇哇哭叫的嬰兒聯想在一起,她夠大了,會自己洗衣,自己做飯,以前在台北的時候,都是一個人搭公車上下學,帶著把鑰匙,孤伶伶地回到家裡,面對一室空寂。

  相較於同年齡的孩子,她夠成熟了,絕對不幼稚。

  可他,卻總把她當個無知孩童看,就算跟她鬥嘴,也從不認真,彷彿不想跟她計較,她恨透了他這種大人似的「風度」。

  她討厭他,不管他是不是只要有空,都會接她一起上學,不管他是不是曾經叮嚀與她同校的表弟,一定要照顧她,不管他對她其實很不錯,她就是討厭他。

  直到那一天。

  那天傍晚,她放學回到家,見一個中年男子在家門口鬼鬼祟祟地張望,怒上心頭,隨手抓起一根掃帚。

  「你在這裡幹嘛?你想做什麼?」

  中年男子回過頭,見到她,大喜。「心心,你回來了啊!」他靠近她。

  她嗅到濃烈的酒味,警覺地拿掃帚擋在身前。「別過來!」

  男子愕然。「怎麼了?幹嘛這麼凶啊?」

  「總之你走開!我不想再看到你,走開、走開!」黎妙心發狂似地揮舞掃帚。

  「心心,你做什麼?你瘋了啊?」男子頓時火大,粗暴地抓住掃帚柄。「給我!」

  「不要!」

  「我說給我!」

  「不要,你走開!」

  「你……欠揍啊?」男子不耐地搶過掃帚,一記重拳不由分說地揮過去。

  黎妙心一凜,直覺舉起雙臂,橫擋在臉前,但拳頭卻未落在她身上,另一隻手穩穩地接住。

  是田野。他不知何時出現,乍見這一幕,飛快地趕過來,擋在她身前。

  「你這傢伙!連小孩子都敢打?」他驚咆,一把推開男子,趁對方搖晃之際,又一把拉過來,狠狠地賞一記過肩摔。

  男子被他撂倒在地,疼痛地哀號。

  「喵喵,你沒事吧?」田野轉身,擔憂地檢視她全身上下。「他剛才有打到你嗎?」

  「沒有。」她傻傻地搖頭。

  「那你還好吧?有沒有哪裡受傷?」

  她沒被打到,又怎麼會受傷?

  她奇怪他怎會問這種蠢問題,但心窩卻暖暖地融化。

  「你……是誰啊?」男子掙扎地從地上爬起來。「我教訓她,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田野怒得補踢男子一腳。「我才要問你這傢伙是誰?」

  「我……」男子踉蹌地朝他撞過去。

  他警覺地側身躲開,掄起拳頭──

  「別打了。」黎妙心木然的嗓音揚起。「他是我爸。」

  「什麼?」田野震撼。

  仔細照過面,田野認清男子果然是黎奶奶那個不爭氣的獨生子,也是黎妙心的親生父親,不禁為自己魯莽的行舉感到歉疚。

  「不好意思,黎伯伯,我沒認出是你。」

  「你喔!」黎爸爸氣喘吁吁地倚在客廳牆邊,哀怨地柔自己身上的疼痛處。「下手還真狠耶,我骨頭都快散了。」

  「對不起。」田野道歉,無論如何,他是對長輩不敬。

  「你還敢說?」黎妙心捧出急救箱,在父親面前跪下。「誰教你自己先打人?」

  「我又沒打到。」黎爸爸好委屈。

  「我看看,有沒有哪裡受傷?」黎妙心捲起父親褲管,發現他膝蓋處有擦傷,拿棉花沾了酒津,替他擦拭。

  「哇!痛痛痛!」黎爸爸軟弱地呼號。

  「一個大男人叫什麼叫啊?」黎妙心不悅地白父親一眼,卻仍是放輕了動作,慢慢消毒傷口,抹上藥水。

  田野驚訝地望著這一幕,這對父女之間的關係,還真難理解。

  處理完傷口,黎妙心站挺小小的身軀,雙臂環抱胸前,瞪視父親。「你來幹嘛?是不是又想跟奶奶拿錢?」

  「呵呵,不愧是我的女兒,還是你最瞭解我。」黎爸爸厚顏地笑。

  「奶奶沒錢!」黎妙心一口打槍。「最近麵店生意不好,沒多的錢可以借你。」

  「別這樣嘛,兩萬塊錢就好。」黎爸爸死皮賴臉地打商量。

  黎妙心倒抽口氣。「兩萬塊?你作夢嗎?兩千塊都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我知道媽身上藏了不少私房錢,我看看,房間榻榻米下應該有。」說著,黎爸爸像毛毛蟲蠕動身子,爬向房間。

  黎妙心及時抄起掃帚,搶先一步擋在他身前。

  「心心,你別這樣。」黎爸爸皺眉。

  「那是奶奶的辛苦錢,不准你拿。」她警告。

  「那就一萬塊就好。」

  「不行!」

  「心心!」黎爸爸再度惱火。「我可是你爸,你跟我說話這什麼態度?」

  「如果你還認得自己是爸爸,就拿出爸爸的樣子來。」田野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
  
  「你說什麼?」黎爸爸憤慨地瞪他。

  田野接過黎妙心手上的掃帚,憐惜地摸摸她的頭。「心心才幾歲?一個小女生,拿掃帚對抗自己的父親,你以為她很樂意嗎?你受傷的時候,她比誰都擔心,她有多愛你,你看不出來嗎?」

  「我才……不是那樣。」黎妙心想反駁,言語卻失了聲,細微地消散在風裡。

  她才不愛這個不中用的父親呢!她恨透了他,如果不是他整天醉生夢死,他們的家庭也不會破碎。

  「你振作點吧,黎伯伯。」田野蹲在黎爸爸面前,認真地勸告。「別讓黎奶奶跟心心失望好嗎?」

  黎爸爸頗覺汗顏,拉不下面子,只好嗆聲。「我們……我們家的事外人少管!」
  
  「我是你們家的鄰居,而且黎奶奶也交代過,要我好好照顧心心,我不能讓你這麼對她。」

  「你!」黎爸爸嚴厲地瞪大眼。

  中年與少年沉默地對峙,田野雖然只有十七歲,但身材高大,體魄強壯,堅毅果敢的神態,比男人還像男人。

  黎爸爸輸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絕對過不了少年這關,只好悻悻然地走人。

  「我會再來的!」臨去前,他撂下狠話。

  室內,一片靜寂,少年與女孩各自沉思,過了好片刻,少年首先打破僵凝的空氣。

  「你爸總是這樣嗎?」

  「怎樣?」黎妙心豎起自我保護的尖刺。
  
  田野凝望她,彷彿看透了什麼,微微一笑。「沒事的話,我先走了。」他將掃帚還給她,無意之間擦到手掌,一陣抽疼。

  黎妙心看出他表情不對勁,湊近一瞧,才發現他掌心有一處擦傷,約莫是方才教訓爸爸時,意外劃過某種銳物。

  她心一扯,出聲責備。「你受傷了,怎麼不早說?」

  「這沒什麼。」他不以為意。

  「過來,我幫你搽藥。」她自然地下令,宛如女王。

  他又好氣又好笑,搖搖頭,乖乖在她面前坐下,享受她的服務。

  她在他面前總是粗野又男孩子氣,但替他上藥時,卻是難得的細心體貼,動作很輕,好似不捨他受一點疼。

  他訝異地挑眉。「沒想到你這女生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

  「你說什麼?」她領會他話中讚歎之意,倏地感到羞赧,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

  藥水刺激傷口,他痛得眼角抽凜。

  活該!誰教他胡言亂語?

  她嗔睨他,在他傷口貼上繃,動作粗率。

  他倒吸口氣。「我收回剛才的話,你這女生……還真是愛搞怪。」

  搞怪又怎樣?反正她在他眼中就是個沒胸部、沒身材的幼稚小鬼。

  她冷哼,拍拍手,站起身。「好了,你可以滾了!」

  「知道了,女王陛下。」他戲謔地稱呼,抄起書包甩上後背,走沒兩步,又回過頭。「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會有什麼問題?」她瞪他。「而且我待會兒會到麵攤幫忙。」

  「也對,你是該去幫黎奶奶的忙。」他點頭,瞧了眼窗外灰濛濛的天色。「很晚了。」

  「才六點多,哪裡晚了?」

  「對你這樣的小孩子,算晚了。」他若有所思,星眸忽地閃爍。「我送你去吧!」

  「什麼?」

  「我送你去麵攤。」他牽起她的手,不顧她意願,逕自將她拉到屋外,盯著她鎖上門,要她坐上單車後座。「走嘍!」

  夜色朦朧,她坐在他的單車上,徜徉在鄉間小路,田邊響起聲聲蛙鳴,春風拂面,捎來野花的清香。

  她想起同學偷偷傳給她看的幾本少女漫畫,漫畫裡,那些帥氣又聰明的男主角,總是愛上不怎麼起眼的平凡女主角。

  那好像童話,真的有可能嗎?

  黎妙心低下頭,悄悄拉開衣領,看了眼自己貧乏的胸部,不禁嗤之以鼻。

  她迷濛地尋思,忽地對面一輛貨車疾駛而來,他為了閃避,急轉彎,單車顛簸一下。

  「你還好吧?」他關懷地問。

  「你騎車技術很差耶!」她故意埋怨,正大光明抱住他的腰。「我警告你,不准把我摔下去喔,不然我讓你好看。」

  「知道了,小野貓。」他狀若無奈。

  她甜笑,小巧的臉蛋埋靠他寬厚的背,濃密的睫毛垂落,猶如寒羞草的葉片,安靜地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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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3: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他是個熱血笨蛋。

  這是十一歲的黎妙心對十七歲的田野的看法。

  他是笨蛋一枚,功課爛透了,游泳卻一把罩,對自己的事漫不經心,別人的閒事倒是管得很起勁,整天把夢想=抱負掛在嘴邊,白癡到不行。

  最令她莫名其妙的,就是這麼粗線條的一個大男孩,居然在藝術方面有敏銳的品味,他很有繪畫天分,隨手勾勒便是栩栩如生活圖案。

  當他信手塗鴉一隻叼著小魚的可愛貓咪,並將那張小卡送給她時,令她呆怔的不是他有意的戲謔,而是那隻小貓的活靈活現,簡直像要從卡片裡跳出來似的。

  「你……」言語在她嘴裡失聲。

  「我怎樣?」他挑眉。

  好強,好厲害,太有才……腦海瞬間浮掠無數讚美之詞,偏偏出口的卻是──

  「你是白癡嗎?」

  「嘎?」他愣住。

  「就跟你說了我不是「喵喵」,跟貓沒關係,你是要我強調幾次才聽得懂啊?我看你應該去看醫生,檢查一下耳朵有沒有出問題!」暢快淋漓的痛罵,一口氣都不換。

  他掙大眼,半響,懶洋洋地拍拍手。「了不起。」

  她翻白眼。

  「你這小鬼很有口才,我看你以後應該可以參加辯論社。」

  這是揶揄還是諷刺?她用力瞪他。

  他卻是滿不在乎地笑,伸手柔柔她的頭。

  又來了!她最討厭他這個動作了,擺明把她當小孩。

  「你離我遠一點啦!」她怒斥。
  
  「拜託,是誰自己一大早跑來人家家裡的啊?」田野頗冤枉。「好不容易禮拜天放假,想多睡一會兒,都被你吵醒。」

  因為……她很無聊嘛。

  黎妙心嘟嘴,絕不承認自己是想見他才自動行發到他家拜訪。「都九點多了,睡什麼睡啊?太陽都曬屁股了。」

  「不睡覺,要做什麼呢?」他坐在書桌前打呵欠,撕下一張便條紙,又開始亂塗鴉。

  她默默看他畫畫,難得安靜下來,像個洋娃娃乖巧地坐在一旁。

  他畫著畫著,忽然覺得氣氛太異樣,猛然回頭望她,星眸一閃。

  「怎樣啦?」秀巧的眉尖一蹙。
  
  他打量她片刻,淡淡微笑。

  她心韻亂了調。「笑什麼啊?」

  「你啊,都這麼乖就好了。」他煞有其事地感歎。

  她聽出他又在調侃她,懊惱地瞠眸。「對啦,我就是很不乖,怎樣?不然你扁我啊?」

  他笑了,捏捏她秀巧的小鼻子。「我可是男生,怎麼能打女生?」

  她冷嗤。「誰說男生就不能打女生?」

  「當然不行,這可是……」他驀地頓住,臉色一變。「你該不會被打過吧?是你爸嗎?」

  她一凜,倏地跳開,直覺躲避他太過熾烈的眼神。「大人教訓小孩又不是多稀奇的事。」

  「是這樣沒錯。」田野皺眉。但若是家暴,事情可就嚴重了。「喵喵,你老實跟我說……」

  「就說了我不是喵喵!」她打斷他。

  「好吧,心心。」他換個稱呼。「你……」

  「肚子餓了啦,我要吃早餐。」她故意喊,蹦蹦跳跳地離開他房間。「田媽媽今天做了日式煎蛋喔,你再不來吃,我就把你的份也掃光。」

  她來到餐廳,猜想田野一定馬上跟來。說到吃的,尤其是他愛吃的,他可是當仁不讓。

  果然,沒幾秒,田野便衝到餐桌前坐好。

  她偷笑,剛熱好牛奶的田媽媽也忍不住笑。

  「我就知道,別人去叫都沒用,只有心心才能把我這個愛賴床的兒子拉起來。」她將兩杯熱牛奶擱上桌,笑瞇瞇地望向黎妙心。「心心,以後來當田媽媽的兒媳婦好不好?」

  黎妙心一怔,還來不及說話,田野便搶著抗議。

  「媽!你胡說八道什麼啊?」
  
  「我說真的。」田媽媽超認真。「我昨天還跟你爸說呢,你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你帶哪個女孩子回家,只有心心……」

  「是她自己硬要跟我回來的耶。」田野澄清。「而且她才小學五年級,怎麼可能是我女朋友?」

  「哥是老牛吃嫩草。」田野的弟弟田莊慢悠悠地踱進餐廳。「我贊成心心當我大嫂,只是可能委屈她了。」
 
  「你這小子欠扁啊!」田野筷子一挾,飛快凌厲地朝弟弟揮去。
  
  「我擋!」田莊也反應敏捷地持起筷子,應付哥哥的攻勢。
 
  兩兄弟拿著筷子在空中交戰,彷彿武林高手相互過招。
 
  田爸爸在洗手間辦完大事,經過餐廳,興沖沖地跟進來看好戲。「田莊,這招妙!唉,慢了一點,真可惜……喔喔,田野,閃得好啊!」

  「老爸,你到底是站哪一邊的?」兩兄弟同時不耐地回頭。
  
  「我兩不相幫。」田爸爸悠哉地在餐桌的主位坐下,攤開報紙。「兩邊都是我的兒子,所以我決定幫我兒媳婦,對吧?心心。」

  「就說了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田野惱羞成怒。

  他幹嘛這麼火大啊?跟她扯上關係很糟嗎?

  黎妙心很不悅,雖然她對這個熱血笨蛋也沒啥好感,但他愈是想跟她撇清關係,她就偏要纏著他。

  「沒錯,我就是田野哥哥的女朋友。」她笑嘻嘻地來到田野身旁,勾住他臂膀。

  「喔喔喔!」全家怪叫。
  
  田野超尷尬。「黎妙心,你瘋了啊?」

  她沒答話,只是甜甜地笑,小臉蛋貼靠他手臂。

  田野窘得臉頰發熱,便宜歡聲雷動,田莊還很欠揍地吹起口哨。

  「哥,我跟你說,你不吃虧的啦!以你弟弟專業的眼光來看妙心絕對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以後一定很漂亮。」

  「是啊,我也這麼想。」田媽媽贊成。

  「加我一票。」田爸爸也舉手。

  「十年後,你一定會為我神魂顛倒。」黎妙心信心滿滿。

  四票通過,多數表決。

  田野屈居弱勢,辯無可辨,只得硬生生吞下一口悶氣,右手抓起煎蛋,藉著狼吞虎嚥發洩自己的不滿。

  吃過早餐,全家人作媒作上癮,強逼田野帶未來的田家長媳去約會,而且附註愈浪漫愈好。

  「哥你長到十七歲了,連個女朋友也沒交過,你弟弟我真的替你感到十分之羞愧,這難得的第一次,你可要好好把握啊。」今年才十五歲,已經換過四任女友的田莊苦口婆心地規勸。

  田野的回應是賞他一記迴旋踢。

  兩人來到屋外,離開家人的雷達監控區,田野便迫不及待地聲明。「黎妙心,我跟你說,剛剛那些都是玩笑,不能當真。」
  
  她當然知道那些只是玩笑話,當她跟他一樣笨嗎?  

  黎妙心鬱悶地瞇眼,雙手環抱胸前。

  「我雖然沒有女朋友,可是我心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田野還慎重地強調。

  她心弦一扯。「誰?」
  
  「這個你不必知道,總之有這麼一個人。」

  「到底是誰?」她要知道是哪個女生能讓這個傻蛋傾心戀慕。

  田野堅持不肯說,或許是有些青春少年的羞澀,難以道出心上人的芳名。

  但他不說,黎妙心自然有辦法調查,花了兩個禮拜跟蹤,就在第二個週末,發現女主角的真面目。

  她的容貌清秀,說不上多漂亮,但五官纖細,身材搦溺,頗有蒲柳之姿,胸部不算豐滿,但至少比平胸的小女生有料。

  這次回家,她特地約田野見面,就是有事請他幫忙。

  「阿野拜託,這件事只有你可以幫我了。」她嗓音清柔,如黃鶯出谷,聽得人全身酥麻。

  田野幾乎是立刻赧紅臉。「什麼事?你儘管說。」

  「就是啊,我們下禮拜要交一幅寫生水彩畫,我怎麼畫都畫不好,你教教我好不好?」

  「這有什麼問題?」田野一口答應。「你想畫哪裡?」

  「嗯,就畫我們鎮上那條小溪吧,那裡風景挺不的。」

  「OK!」
 
  田野準備好畫具,帶著少女來到小溪邊,說是教她畫畫,其實根本是他一手包辦,少女只是坐在草地上,自顧自地看書,準備下禮拜的期中考。

  有這種笨蛋嗎?根本被利用了嘛!

  黎妙心旁觀這一幕,看得好氣。她氣少女沒把田野放在心上,更氣他一頭熱,看不出人家完全無心。

  兩個小時後,田野大功告成,少女拿到風格鮮明的水彩畫,滿意地嫣然一笑,話不多說,馬上找借口告辭,留下田野傻傻站在原地,彷彿遺在回味她的一顰一笑。
 
  黎妙心從大樹後踱出來,愈想愈惱,用力推他一下。

  「喵喵?」他愕然。「怎麼是你?」

  「人都走遠了啦,你還發什麼呆?白癡!」

  「你……都看見了?」他有些窘。

  「對啦,笨蛋,我都看見了。」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人家根本對你沒意思,你看不出來嗎?」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

  她驚愕。「你知道?」

  「他已經有男朋友了。」他索性自己招認。

  她聽了,簡直不敢相信,對方都有男朋友了,他還獻什麼鬼慇勤?
  
  「你年紀小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的。」他彎腰拾起一顆小石子,朝溪面擲去,點漾三圈漣漪。「就算她只把我當普通朋友也行,只要她幸福快樂就好了。」

  「你是說,她不喜歡你也無所謂嗎?」

  他又拾起一顆石子,用力躑。「當然不是完全無所謂,不過事情就是這樣,也沒辦法。」

  她咬唇,默默看他丟石頭,一顆一顆,躍落水面,也躍進她心湖,不由自主地蕩漾。

  「她女生叫什麼名字?」她啞聲問。

  「蕭庭芳。」他的嗓音比她更沙啞,宛如讀詩,輕輕念出心上人的名。

  「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

  「一年前,他們全家搬來鎮上,有一次她騎單車不小心跌倒我把她扶起來,幫她修好車,她為了道謝,請我吃冰淇淋。」

  「就那樣喜歡上的?」

  「是啊,就那樣。」

  好無趣的邂逅,好無聊的一見鍾情。

  黎妙心悶悶地想,這個故事一點也不令人驚奇,也沒任何感動的點。

  但她的心卻怦怦跳著,胸口,糾結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一年前……如果她提早一年搬過來這裡就好了,如果能提早一年與他相識,或許……

  那又怎樣?一年前她十歲,他十六歲,他們之間一樣有六年的差距。

  黎妙心撫著心口,不明白那裡為何有些疼痛,她又沒有心臟病,一直很健康,不是嗎?

  後來,她才逐漸領悟,原來那就是哀愁的滋味。

  「你怎麼又來了?」

  田野站在自家門前,對前來造訪的黎妙心大攤雙手,一副好無奈的表情。

  「你以為我愛來嗎?」黎妙心不爽。「是我奶奶叫我送這個來給田媽媽。」她捧出一隻加蓋的湯鍋。「這是牛肉湯,奶奶昨天多燉的,給你們,奶奶說要感謝田媽媽常常照顧我。」

  「常照顧你的是我吧?」田野誇張地甩甩手。「你每次來我家,只會黏著我。」

  「誰、誰黏你啊?」她差點嗆到,妙目圓瞠。「你臭美!」

  「隨便你。」田野聳聳肩,懶得跟她爭辯。「我媽在裡面,你自己送進去給她,我要出門了。」

  「這很重耶,你是不會幫我拿一下喔?」她不由分說地把湯鍋塞給他,一面問:「你要去哪兒?」

  「台北。」他接過湯鍋,沒轍,只好幫忙端進屋裡。

  「去台北幹嘛?你知不知道今天有颱風要來?」

  「我也是這麼說的。」田媽媽在一旁聽了,比出大拇指贊黎妙心說得好。「可他就不聽,說有重要的事,一定要今天去辦。」
  
  「什麼重要的事?」黎妙心好奇。

  「不關你的事。」田野將湯鍋交給母親,伸指彈她額頭。「媽,我走嘍。」語落,他瀟灑邁步離開。
  
  黎妙心蹙眉凝望他背影,片刻,心念一動,奔跑地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什麼?」田野驚駭。

  「你這個鄉下人,八成沒去過台北幾次吧?台北我熟,我帶路。」她豪氣地拍胸脯,自願當導遊。

  「我不是去玩的。」他聲明。
 
  「我也不是啊。」她嗔睨他,主動拉起他的手。「走啦,別婆婆媽媽的,像個男子漢好不好?」

  田野拗不過她,只好跟她一起坐上火車,兩人在車廂內相對而坐。
  
  「你到底去台北幹嘛?」她追根究底。

  「就……去買禮物。」他眼神飄移,似乎不敢看她。

  「誰的禮物?」她繼續逼問,心不已約莫有底。

  「庭芳的,下禮拜三她生日,我想寄去她們學校給她。」

  笨蛋、白癡!沒救了!

  黎妙心在心底默默飆罵,一股悶氣橫梗胸臆。「要買禮物也不用專程到台北吧?這裡不能買嗎?」她的嗓音好乾澀。

  「這裡買不到。」他微笑。「我想她會喜歡一些時尚別緻的小東西,台北比較多。」

  「是喔。」還真有心,為了討佳人歡心,不惜來回奔波。

  「我看你別去了,我會一直逛街,很無聊的。」他似乎試圖甩開她。

  她賞他白眼。「我怕你迷路!到時你回不來,全家雞飛狗跳,我可不想看田媽媽他們擔心。」

  「你這女生說話怎麼總是這麼人小鬼大的?」他搖頭。「別忘了我可是比你大六歲。」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悶哼,眸光調向窗外,看風景飛逝。

  她十一歲,他十七歲,她很瞭解他們之間有六年的差距。
  
  但一個十一歲的小女生,還是懂得心動,尤其在颱風天,當她和他因為火車停駛,不得已必須在台北一家廉價小旅館中計劃一夜時,也會感到緊張羞怯,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一間和室房,老闆娘在榻楊米上鋪開兩床棉被,點亮牆角一盞棉紙燈。

  「你們兄妹倆就在這裡睡一夜吧!我想明天風雨就會小多了,放心,住宿費我會盡量算你們便宜的。」她笑著起身,叮嚀田野。「要好好照顧你妹妹喔!」

  「我才……不是他妹妹呢。」黎妙心小小聲地嘟嘖,目送老闆娘離開,清脆的落鎖聲,震動她心房。

  田野沒注意到她的尷尬,將背包打開,再細心地檢視一次他買來的津致項鏈,確定禮物盒好好地躺在背包深處,然後,他脫下長袖運動衫。
  
  「你幹嘛?」黎妙心激動地喊。

  他愣了愣。「準備睡覺了啊!」

  「你幹嘛……」她想問他為何脫衣服,忽地發現他身上還有一件T恤背心,頓時無言。

  「你怎麼一個人縮在角落?」他總算察覺她不對勁。

  「我……沒什麼。」她爬回屬於她的被窩,很快鑽進去,用溫暖的棉被保護自己。

  「是不是會怕?」他話語方落,屋外一陣強風掃過,房內燈光霎時熄滅。

  黎妙心尖叫。

  「別怕,只是停電而已。」他連忙摸黑靠近她,將她瘦小的身子擁進懷裡,抱住她的頭。「我在這裡,別怕喔。」

  她不怕,只是嚇一跳而已,但她喜歡聽他如此溫柔地哄她彷彿她是某種嬌弱可愛的小動物。

  窗外風強雨驟,窗內卻是一室寧馨,她賴在他胸前,傾聽他穩定的心跳。

  「還怕嗎?」他柔聲問。

  「不會。」

  「那睡覺了,乖,躺下來。」

  她搖頭,不想躺下,緊抱著他,猶如無尾熊,賴皮不放手。

  他低下頭,覺得好笑。「沒想到你這隻小野貓也會有這麼撒嬌的時候喔?」

  她不是撒嬌,只是想再靠近他一些而已,只想放縱自己,享受他體貼的呵護。

  她用細嫩的臉蛋磨蹭他胸膛,他彷彿也一時情動,擁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輕聲歎息。「你這個小鬼頭,如果一直這麼乖巧、可愛就好了。」

  他這意思是嫌她不乖巧、不可愛嘍?

  她嘟嘴,腦海浮現他心上人婀娜多姿的體態,一股倔氣驀地湧上來,沉默地推開他。

  「生氣啦?」他在黑暗中感覺到她鑽進被窩,無聲地微笑。

  「我要睡了。」她氣嘟嘟地宣佈。

  「好,睡吧。」他替她蓋好被子,將自己的床鋪拉到來,與她相鄰。

  「幹嘛靠我那麼近?」她心韻加速,方纔他擁抱她時的暖意,仍燙著她肌膚。

  「我怕你半夜醒來會害怕,我是好意。」

  她也明白,問題是一顆狂跳的芳心不聽指揮。

  「我可警告你喔,你要是敢侵犯我這個大美女,我就叫警察來抓你,把你關進監牢十八年!」

  「誰會想碰你這種黃毛丫頭啊?」他嗤笑。「要說這種話,十年後再說吧。」

  「十年後你一定會說。」她恨恨地磨牙。「十年後,你一定會看呆我這個大美女,然後稱讚我很漂亮。」

  「是喔。」他迷糊地打哈欠。「我倒期望那一天快來,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會那麼沒眼光。」
  
  「你……」她想罵他,卻聽見他氣息深沉,鼾聲微響,竟然已經進入昏睡狀態。

  他果然……是個粗線條的笨蛋。

  她甜蜜又無奈地歎息,聽著窗外的風雨聲以及他綿長的呼吸聲,感覺前所未有的安心,一夜酣眠。
 
  隔天清晨,她醒來,他還睡著,她側身端詳他眉宇,忽然發現他長得頗帥,濃眉大眼,鼻子挺直,下巴線條陽剛,嘴唇厚厚軟軟的,透著淡淡的粉色,很好親的樣子。
  
  她心跳錯拍,不覺往他湊近,再近一點,近一點,直到與他性感的唇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
  
  好想偷偷親他……
  
  他倏地睜開眼,星蒙的眼眸直視她。

  「你幹嘛?」
 
  她氣息凝住,粉頰飛快地漫染一片紅霞,全身不自在地烘熱。「沒、沒有啊!我……」念頭急轉。「我看你臉上有只蚊子。」

  「嗄?」他茫然。

  「打到了!」她用力拍他額頭。

  他痛得驚呼。「你搞什麼?」

  「沒事,睡覺,睡覺。」她縮回自己被窩裡,拉高棉被,密密蒙住自己羞紅的臉蛋。

  天啦!好丟臉。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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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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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4: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六年的差距有多遠?
  
  她不知道,但十一歲跟十七歲的差距,肯定是非常遙遠,就像分別位於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星,像數學平面上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為什麼平行線永遠不相交?」黎妙心問田野。

  「嗄?」田野愣住。「這不是基本常識嗎?你們小學數學應該也有學過吧?」

  「我知道,所以我問為什麼。」她任性地想求一個答案。

  「這個嘛……」田野搔搔頭,用鉛筆在紙上畫出兩條平行線。「,所謂的平行線呢,就是兩條線都跟平面上另一條線成垂直九十度,所以呢,嗯……」他停頓,思索著該如何解釋,偏偏他跟數學很不熟,也沒啥講解的天分。

  反倒是黎妙心解救了他。「所以這兩條線之間的距離是處處相等的。」

  「對啦,就是這樣。」他鬆一口氣。「所以你知道嘛。」

  也就是說,如果兩條平行線的距離是六歲,不管往前多少年,距離永遠相等,不可能縮小。

  黎妙心瞪田野。「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什麼事?」他不解。

  「為什麼平行線就永不相交?為什麼不可能有交會的一天?」

  「這是數學定理啊。」

  「我知道,可是不公平,不公平!」她憤然低嚷,拿鉛筆用力在計算紙上畫,薄薄的紙張被她戳破一道裂痕。

  「喵喵,你怎麼了?」田野關懷地蹙眉。「你心情不好?」

  「對!」

  「為什麼?」

  因為他送蕭庭芳生日禮物,因為她聽說蕭庭芳收到禮物很開心,因為某天晚上她偷窺到蕭庭芳趴在他懷裡,哭訴失戀的痛苦。

  因為他十七歲,而她,只有十一歲……

  「是不是段考快到了,壓力大?」田野猜測她憂鬱的理由。

  「才不是呢。」她不悅地輕哼。段考算什麼?她輕輕鬆鬆就能拿到第一名,哪像他這個笨蛋?她冷覷他。

  「幹嘛用這種不屑的眼神看我?」他似是看透她的思緒。

  「你說呢?」她哼哼哼,冷笑三聲。

  他翻白眼。「你該不會又覺得我是個笨蛋了?」
  
  「算你還有點智力。」她掀眉瞪眸,一副鄙夷的模樣,他看進眼裡,又氣又好笑。
  
  「你這可惡的小貓!」他輕聲罵她,兩隻大手巴住她小小的臉蛋,用力擠壓。

  「幹嘛啦?」她被他擠得差點透不過氣。

  「這是懲罰,誰教你不懂得敬老尊賢。」
  
  「你是有多老啦?放開我啦!」她拚命扭動螓首,惱得小臉泛紅。

  他忽地笑了,彷彿覺得她很可愛似的,掐掐她軟嫩的臉頰,這才心滿意足地鬆開她。「走吧!小貓。」

  「去哪裡?」  
  
  「你不是心情不好嗎?我們去逛夜市,換換心情。」語落,他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命她坐上單車後座,載著她來到鎮上的小夜市。

  這天是週末夜,比平常多了許多遊戲的攤位,人來人往,很熱鬧。
  
  田野買了她愛的爆米花,跟她邊走邊吃,兩人來到空氣槍的攤位,她說要試試,他付了錢,看她打靶,完全失准。

  「要這樣才對。」他靠近她,教她目光落定準星,與靶面紅心成一直線,她又試一次,勉強打中靶緣。
  
  「耶!」她又笑又跳。「我打中了、打中了!」

  「再來。」他又付錢,為她買快樂的入場券。
  
  打完靶,她蹦蹦跳跳地到另一個攤位,要求擲水球,他二話不說答應了,爽快買單。

  她擲中口香糖,而他自在寫意地贏了一隻小小熊寶寶,當然,熊寶寶當下被她賴皮地據為己有。
  
  最後,兩人來到撈金魚的箱池前,田野看她連續撈破好幾個紙網,忍不住好笑。

  「喵喵,你不是貓嗎?怎麼拿金魚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敢笑我?」她不服氣地瞪他。「你厲害,那你來撈啊!」
  
  「來就來。」他帥氣地蹲下,跟老闆買來一隻紙網。「喏,我示範給你看,撈魚的時候要注意水壓,紙面盡量側著,動作要輕,然後……」

  一尾活跳跳的金魚瞬間被他撈進勺子裡。

  她瞠目結舌。

  接著,又一尾入網。

  「厲害吧?」田野得意地瞥向她。

  是很強。她窒悶,目光遊走。「還可以啦。」

  「你這小女生就不能坦率一點嗎?」田野笑著彈她額頭,要老闆將他的戰利品包起來。

  這夜,黎妙心玩得很開心,不管她想吃什麼、玩什麼,田野都盡力滿足她每一個願望,回到家後,更送上一份別出心裁的禮物。

  那是一隻玻璃小魚缸,兩條他在夜市撈回來的金魚道遙悠遊,幾株翠綠的小草搖曳,底層棲息著一顆顆彩色彈珠。

  「我警告你,這些彈珠可是我小時候的寶貝。」他煞有其事地叮嚀。「你一定要好好愛護它們。還有啊,這兩條魚很可愛的,你要盡量忍住口腹之慾,別一口吃掉它們。」

  「你神經啊!我怎麼可能吃金魚?」她不滿地賞他一枚白眼,聲調表情超潑辣,雙手卻是小心翼翼地捧過他為她打造的彩色水世界。

  那個晚上,她幾乎一夜未眠,側身躺在榻榻米上,晶亮的眼眸直盯著魚缸,小巧的菱唇勾著傻笑。

  她數著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彈珠,每一顆,似乎都藏著田野一個童稚的秘密,她想像他童年時的模樣,頭髮肯定是亂糟糟的,衣服也整體玩得髒兮兮,一定比現在更拙更淘氣吧……

  說不定,也比現在更可愛?

  一念及此,她甜蜜地歎息。

  若是他們倆同年就好了,那她與他就可以一起長大,一起打彈珠,一起撈金魚,一起對討厭的老師惡作劇。

  若是,能當他的青梅竹馬──

  十一歲的小女生有煩惱,十七歲的大男孩也有煩惱。

  他的煩惱是,如何在學業與社團間取得平衡。

  「看看你這是什麼成績?」看到兒子模擬考的成績單,就連脾氣一向溫和的田爸爸也發飆。「你還要繼續游泳?」

  「這次的全國分齡泳賽我一定要參加。」田野昂首挺胸,堅決表達意願。「教練說我有機會拿前三名!」

  「前三名又怎樣?」田爸爸冷哼。「能當飯吃嗎?」

  「只要比賽成績達到標準,就可以代表國家去日本參加比賽。」

  「所以呢?就算讓你去日本拿心愛金牌又怎樣?你能從此游進亞運,參加奧運嗎?你能靠游泳一輩子混飯吃嗎?」田爸爸皺眉勸兒子。「田野,你都升高三了,明天就要參加大學聯考了,再不加把勁,我怕你考不上。」

  「我會努力……」

  「看你整天混社團練游泳,回家都累癱了,哪還有時間唸書?你醒醒吧!游泳不能過一輩子,總要拿到文憑才可以。」傳統老人家,總是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想法。

  田野不是不明白父親的顧慮,但他才十七歲,實在不甘就此屈服於社會傳統的價值觀,他還年輕,為何不能為了逐夢瘋狂?

  「難道你真以為自己有辦法參加奧運嗎?」田爸爸諷刺。

  「我並不想參加奧運,也沒想一輩子靠游泳吃飯,我只是……」田野捏握拳頭。他只是想游泳而已,只是想在水裡盡情揮灑自己的青春,只是享受與他人競速的塊感。

  至今他仍深深地記得,上回在錦標賽輸給一位勁敵的強烈懊惱,就差那麼零點零幾秒……

  「我一定要參加這次比賽。」他毅然宣稱。

  「你……真要氣死我了!」田爸爸面色鐵青,當場拿起棍子就要加法伺候,田媽媽忙過來阻止。
 
  「好了,老公,你冷靜一點,也聽聽兒子怎麼說啊!」

  「你剛沒聽見嗎?這小子就是堅持要游泳!你瞧瞧,這是他這次的模擬考成績,能看嗎?」

  「唉,田野一向不愛讀書,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知道才急啊!你說所,萬一他考不上大學怎麼辦?」

  「那你也別衝動啊!好好勸嘛,一定要這樣動手打人嗎?」

  「媽,你讓爸打我吧。」田野火上加油。「只要他答應我參加這次比賽,怎麼樣我都甘願。」

  「你這小子!你……」田爸爸高舉家法,眼看就要落在兒子身上,他仍倔強地不肯低下頭,站得直挺挺的,如一管竹子擎天。
  
  黎妙心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她駭然,清脆地揚嗓。
  
  「田爸爸,怎麼了?為什麼要打田野?」

  「心心,你來了。」田媽媽見到她,如見救星。「你來幫忙勸勸我們家田野,他死要參加這次游泳比賽,把你田爸爸給氣壞了。」

  「比賽游泳?」黎妙心望向田野。

  他觸及她澄澈的眼眸,頓時有些窘。「媽,這不關她的事。」

  「可你跟心心那麼要好,整天黏在一起,她一定能勸你……」

  「她只是個小孩子,不懂的。」田野對家人老是把他跟這小女生當成一對,感到尷尬。

  「再怎麼不懂也比你懂!」田爸爸怒斥。「人家心心在學校都考第一名,多認真唸書啊,你呢?連你弟弟也比不上,田莊這次又當選全年級模範生,獎狀貼滿整面牆……」
 
  田爸爸猛然頓住,見兒子神色陰鬱,知道自己說過火了,有些懊悔。

  黎妙心雖只是旁觀者,也瞬間領悟父子之間的心結。田野在課業上的表現一直不如弟弟,即便他平日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其實心裡隱隱仍覺得自卑吧?

  「田野,你爸爸不是那意思。」田媽媽察覺氣氛微妙,急著緩解。「他只是希望你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畢竟你都高三了,考上大學最重要。」

  「為什麼一定要考大學呢?」黎妙心驀地插嘴。

  「什麼?」田家二老愣住。

  「為什麼一定要念大學才有出息呢?」黎妙心認真地問,「為什麼你們大人總是這麼想?」

  「這個……」田媽媽猶豫。「心心,你不懂。」

  「田媽媽,你念過大學嗎?」她問。

  田媽媽搖頭。

  「田爸爸呢?」

  也搖頭。

  「田爸爸跟田媽媽都沒念大學,可是田爸爸有一份工作,養活一家人,田媽媽把這個家照顧得很好,煮的東西很好吃,我覺得你們都很了不起。反倒是我爸爸,奶奶讓他到台北念大學,他現在卻變成那樣。」說到後來,黎妙心嗓音變得細微,如魚刺梗喉,她勉力扯唇,朝眾人一笑。

  兩個大人見她笑得惆悵,不免有幾分心疼,田野盯著她蒼白的小臉,更是有股衝動將她擁進懷裡。

  「我覺得田野就算不念大學,也絕對不會變成我爸爸那種人。」她澀澀地低語,話裡流露的信任猶如一顆顆小石子,在田野心海投下圈圈漣漪。

  田爸爸歎息,煩躁地揪頭髮。他其實也不是希望兒子能多麼光宗耀祖賺大錢,只是為人父母,總是期盼孩子成材,比自己功成名就,生活過得比自己更好。

  「田野很厲害的,他會游泳,又會畫畫,他將來一定會很孝順田爸爸跟圈媽媽的。」黎妙心熱心地為田野說項。

  田爸爸無奈,擲開棍子。「好吧,我不管了,你愛怎麼就怎麼吧!」

  「爸,謝謝你!」田野喜出望外,感激父母成全。「媽,也謝謝你。」

  「你最該謝的不是我們。」田媽媽抿著唇笑,眼神若有所指地一瞟。

  田野聞言,深思地望向黎妙心。
  
  「你、你不用謝我啦!」黎妙心迴避他熾熱的眼神,小小臉蛋漫染霞色,說不出的可愛。「你啊,既然放話說自己要參加游泳比賽,最好就拿個什麼獎牌回來,不然可是很糗大的。」

  「你放心吧。」他微笑許諾。「我一定會得名。」

  從那之後,黎妙心成了田野的私人教練。

  每天早晨五點半,她準時到他家接人,他在前頭練跑,她在後頭騎單車喊加油,只要稍有偷懶的跡象,劈頭就拿皮帶教訓。

  「喂,你會不會太誇張了?」他邊閃邊怨。「你當自己在訓練動物表演啊?」

  「廢話少說,!」她不許他慢下節奏。「還有三圈。」

  「知道了。」他只能努力繼續跑。

  長長的跑步過後,來到溪旁的草地,他躺下來做仰臥起坐,她則站在一旁拿碼表計次。

  每天至少要做五十個,她才允許他稍做休息,施恩般地丟給他冰冰涼涼的毛巾,賞他麥茶喝。

  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刻,當他拿毛巾冰臉,舒緩疲倦的肌肉後,揚起眸,迎向她嫣然巧笑的小臉蛋。

  她總是笑得很甜,很調皮,明眸晶亮璀璨,像天上的星星,然後伸手拍拍他的頭,讚賞他的努力。
  
  「好乖啊,狗狗。」

  他只是她是有意報復他老是戲稱她是只小野貓,起初有些惱火,不滿她不把他當哥哥看,不懂得尊敬長上的道理,但後來漸漸習慣了,反而盼著看到她淘氣的笑容,聽她嬌軟的調侃。

  不知怎地,他覺得那是對他辛苦練習的酬賞,最令人快意的酬賞。

  每逢假日,她會陪他到小鎮活動中心,利用健身房的器具進行重量訓練,在泳池來回游賞幾十趟。

  她像班長,毫不留情地躁練她的新兵,而他不明白尊敬吃錯了什麼藥,竟任由一個小女生指揮。

  或許是她在他父母面前為他據理力爭的模樣,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根弦,讓他感覺到些微異樣的疼。

  「你又進步了零點零一秒!」

  這天,田野在活動中心的泳池游完最後一趟,從水中竄出,帥氣地甩甩濕發,聽黎妙心興高采烈地宣佈。

  他攀在池畔,勻定呼吸,對自己不斷創造新紀錄頗為得意,「怎樣?厲害吧?」

  「在這種鄉下地方,算是不錯吧!」她就是不肯輕易讚美他。「不過出去比賽,誰知道?」

  他瞇起眼,瞪她。「黎喵喵,你夠了喔。」

  她在他面前蹲落,嘻嘻笑,拍拍他的頭。「還不夠耶,怎麼辦?」

  利刀般的眼神砍向她,她滿不在乎,和他在空中一陣廝殺後,優雅從容地眨眨眼。

  「你有什麼願望?」她突如其來地問。
  
  「什麼?」他一愣。

  「就是啊,你這回比賽如果得到獎牌,有什麼心願嗎?」

  「幹嘛這樣問?你要替我滿足願望嗎?」他逗她。

  「說說看嘍。」她聳聳肩。「看在你這陣子這麼努力的分上,我說不定真的會幫你實現喔,你有想要什麼東西嗎?」

  他心弦一動,禁不住柔柔她的頭。「不用了,小貓,你這陣子陪我練習,已經夠有義氣了,不用買禮物送我。」

  「誰說我會送你禮物啊?」她驀地站起身,雙手插腰,很驕傲地睥睨他。「我啊,是看扁你了,我賭你游不進前三名。」

  「什麼?」怒火在他眼裡燃燒。

  「我說,你一定拿不到獎牌。」她激他。

  他皺眉,狠狠瞪她。「小野貓,你等著瞧!」

  他不只會游進前三名,而且一定要拿金牌,等那面閃亮亮的金牌到手,他就要強迫她將他的榮耀戴在脖子上,遊街示眾。

  然後,他會實現他藏在心底許久的願望……

  田野怔怔地出神,想著自己比賽成功的心願,沒注意到身旁古靈津怪的小女生,趁他不注意之際,快手快腳地在他運動背包裡塞進某樣東西──

  他的願望是什麼,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很看重這次游泳競賽,全力以赴。

  他日以繼夜地努力,在社團受訓,私下也進行自主訓練,為了這次比賽他付出多少,她一一看在眼裡。

  她想,她一定要為他加油,尤其在田家其他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她一定要跟他站同一邊。

  「心心啊,你在做什麼?」黎奶奶瞧她一早就在廚房裡忙碌,好奇地探頭進來問。

  「做便當。」她精神飽滿地回應。

  「便當?」天奶奶蹙眉,半晌,豁然領悟。「對了,今天是阿野比賽的日子,你要去看嗎?」

  「當然要去啦。」她回頭嫣然一笑。「我可是他的私人教練耶,怎麼可以不去看自己徒弟的比賽成果?」

  「你這丫頭!」黎奶奶好笑。「怎麼到現在還不肯乖乖叫人家一聲哥哥?」

  「奶奶你看他哪點像哥哥了?比我還單純,又笨。」

  「阿野是老實。」

  「是喔。」黎妙心不以為然地輕哼,一面切好最後一塊壽司。「好啦,大功告成!」

  「我瞧瞧。」黎奶奶湊進來看便當內容,有飽滿的日式煎蛋,以及夾了肉鬆、胡蘿蔔與小黃瓜的海苔壽司,顏色鮮艷漂亮,切工俐落,看了就令人食指大動。

  「不錯嘛,我們家小心心愈來愈有專業廚師的架勢嘍。」

  「還有味噌湯喔。」黎妙心捧出一隻保溫壺炫耀。

  黎奶奶笑了。「我說阿野真是有口福,能吃到你親手做的料理。」
  
  「他只是我的實驗品啦。」黎妙心微微赧紅臉,很怕奶奶點破她給田野的特別待遇。「反正東西做好了總要有人試吃,他那人笨歸笨,幸好身體還不錯,不容易吃壞肚子。」

  「今天是阿野最關鍵的比賽,你還拿人家當試吃的實驗品?」黎奶奶笑著眨眨眼。

  「唉喲,吃不死他的啦!」她嬌聲嘟噥。「我又不是第一次做日式煎蛋跟壽司了。」

  「既然不是第一次,哪裡還需要實驗品來試吃?」黎奶奶閒閒地戳破孫女先前的謊言。

  黎妙心怔住,小臉瞬間紅透,彷彿一顆香甜可口的蘋果。

  「而且這煎蛋口味肯定是甜的,對吧?阿野愛吃甜的……」

  「不說了,奶奶,我快來不及了!走嘍,掰掰!」

  黎妙心倉促地逃離奶奶揶揄的視線,整裝出門,才踏出玄關,忽地又踅回來,伸手取下壓在神桌上供拜的護身符。她將護身符仔細藏進口袋裡,然後一路奔跑到小鎮的火車站,跳上火車,又轉搭公車,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抵達比賽現場。

  田野跟社團幾個參加比賽的同學早就到了,正在做暖身運動,她怕打擾他,不跟他打招呼,一個人悄悄道觀眾席找位子坐下。

  坐定後,她取出口袋裡的護身符,來回翻弄,櫻唇抿著淺淺的笑。

  這護身符是她在廟裡求來的,祈求田野馬到成功,她還纏著廟公祝禱保佑,回家以後,又恭恭敬敬地供上神桌,拜託神明加持。

  她求了兩個護身符,其中一個已經偷偷塞進田野的背包裡了,這一個,緊緊捏在手裡。

  比賽開始,田野縱身一躍,入水的姿勢十分瀟灑帥氣。

  黎妙心雙手交握,圓亮的大眼睛緊盯著他在水裡翻騰的身影,暗暗為他加油。

  他參加的是自由式一百公尺及兩百公尺競賽,並且跟社團同學組成團隊,參加四百公尺混合接力。

  預賽順利過關,混合接力也得到第二名,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百公尺個人決賽了。

  當他和其他選手一起站在池畔,等待槍響時,她覺得她的心彷彿也如那即將劃破空氣的聲響,激烈地狂跳。

  「拜託拜託,一定要保佑他。」她閉上眸,向上天喃喃祈願。「因為他真的很努力,很認真,他應該拿金牌。」

  祝禱完畢,黎妙心揚起眸,緊捏著護身符的掌心竟微微滲出汗來,她忍不住笑,笑自己太緊張,比賽的人又不是她。

  她深吸口氣,命令自己冷靜,圓眸一轉,瞥見一道熟悉的倩影。

  蕭庭芳?她怎麼會來?
  
  她不敢置信地追隨那道倩影,直到比賽槍響,才恍然回神,跟著看臺上其他觀眾一起吶喊,為各自支持的選手打氣。

  最後五公尺,田野跟某位選手互有領先,黎妙心激動滴跳起身,小手一圈圈甩搖──

  「田野!」

  這聲加油清脆昂揚,從群眾嘈雜的聲響中脫穎而出,田野也不知是否聽見了,奮力伸展手臂,以半個頭之差率先抵達終點。

  黎妙心興奮地抽氣,接著爆出歡呼。「贏了!真的贏了!我就知道你行的,你果然厲害,強強強!」

  她在看臺上蹦蹦跳跳,純然天真的喜歡看得週遭人一陣目眩神迷,不禁微笑。

  她渾然未覺,奔向看臺階梯,來到最前方,靠著圍欄,她想對池畔的田野招手,卻赫然察覺他的目光已搶先被另一個女孩攫住。

  是蕭庭芳,她站在看臺上,與看臺下的田野對望。他看見她,又驚又喜,沾滿水珠的臉龐綻出陽關般明朗的笑容。

  「你來了。」他癡癡地望她。「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說過,會來替你加油。」蕭庭芳笑得溫柔婉約。「恭喜你,拿到金牌了,很了不起唷。」

  「謝謝。」得她讚許,田野有幾分赧然,又有幾分飄飄欲仙。「你來看比賽,我就得第一,你真是我的幸運女神!」

  蕭庭芳是他的幸運女神,那她呢?她算什麼?

  旁觀兩人情意綿綿的互動,黎妙心縱然只是個小女生,也懂得他們之間萌發了戀愛的初芽。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就在離蕭庭芳數步之遙的地方,但他卻完全沒將她納入視線裡,他眼裡,只有那個令他一見鍾情的少女。

  她胸口悶悶的,橫梗某種難以言喻的酸澀。
  
  她終於知道田野得到金牌後的心願是什麼了,他一定是希望自己能鼓起勇氣向蕭庭芳告白。

  他會成功的,她看得出蕭庭芳此刻的眼神,對他充滿敬佩與仰慕。畢竟他可是金牌游泳選手呢……

  黎妙心悵然旋身,不願再看兩人四目相凝,她咬緊唇,很用力、很忿惱地咬著,像要將那柔軟的唇瓣咬出鮮血來。

  「就算你得到金牌,田野,你在我眼裡一樣是個笨蛋……」她恨聲低語,眼眸寒著淚,幽幽閃爍。

  沒錯,他是個笨蛋,他不值得她不辭辛苦天天陪他練習,不值得他特地跑來為他加油打氣,更不值得她親手捏壽司。

  他就只是個……笨蛋而已。

  「你會後悔的,可惡的笨蛋。」熱燙的淚水滑落頰畔,烙下一條條傷痛的痕跡。

  那是情竇初開,卻得不到對方憐愛的傷痛,是全心付出,對方卻輕忽以待的傷痛。

  那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追趕,永遠與對方相隔六年距離的傷痛。

  黎妙心離開比賽現場,離開那對愛苗初生的戀人,來到垃圾桶前,打開保鮮盒,狠下心將自己親手做的料理倒進去──

  「十年以後,我會長高,會長出胸部,會變得比現在更漂亮更迷人,你等著瞧吧!」她看著散落的日式煎蛋,以手背掩唇,倔強地咬住哽咽。「十年後,你一定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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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4: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自從那時候到現在,過了幾年?

  黎妙心拉回迷濛的思緒,在心中默數,好像已經十二、三年了吧,結果田野也從來沒對她表示過後悔。

  他跟蕭庭芳交往,只維持了短短一年,上大學後,兩人各分東西,生活沒了交集,感情便逐漸淡了,當然,是女方主動提出分手。
  
  之後,田野埋首課業,他念的是工業設計,正符合興趣,經常代表學校組隊出賽,作品橫掃各大獎項。畢業後,他服完兵役,先是在一家很有名的外商集團擔任設計師,數年後又跟兩個好朋友合資開公司。

  這些年來,他雖然陸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情路都走不長,現在這位算是最認真的,談了兩年多戀愛,也論及婚嫁。

  沒想到就在婚禮前夕,一場奪命車禍,令相愛的兩人天人永隔。

  他一定很痛吧?

  當年跟蕭庭芳分手,她就聽說他曾放逐自己好一陣子,後來是因為學長看重他的設計才華,拉他組隊參賽,他的生活重心才重新找到平衡。

  那這次呢?

  這次不是因為愛情轉淡而分手,是在愛正濃的時候痛失戀人,想必更加難以承受吧……

  這回他打算如何熬過去?喝酒買醉,還是借由日以繼夜的工作麻痺自己?

  
  黎妙心來到田野在台北東區買下的公寓,站在門前,猶豫著該不該按門鈴。冰涼的門扉透出一股沉默拒絕的氣息,她有預感,這扇門的主人目前並不歡迎任何人闖入。

  尤其他們上回見面,是在那種不歡而散的狀態,說實在她很懷疑,見她不請自來,他說不定會不顧情分趕她出去。

  希望他別這麼狠……

  黎妙心胡亂地尋思,費了好些片刻凝定心神,才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不管他的反應是什麼,她都煩定他了──

  叮咚!

  鈴聲清脆,在深夜裡迴旋,門內卻毫無動靜。

  她敢打賭,他一定在家。

  黎妙心咬牙,繼續按門鈴,一聲一聲,催人神魂,不知過了多久,門內總算傳來一陣不情願的跫音。

  「是誰!」粗魯暴躁的嗓音。
  
  「我啦!」她故意也用一種粗率的口氣回應。「田野你還不開門?外面快冷死了好不好?」

  大門咿呀地開啟,視線豁然開朗,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張憔悴的臉龐,鬍渣佔據了整個下巴,延伸到鬢角,一雙陰鬱的黑眸在夜色裡閃爍。

  「心心?是你?」見到她,田野頗感意外。

  「對啦,是我。」她嫣然一笑。「拜託,幫忙一下好嗎?」指指腳邊某樣東西。

  「這什麼?」田野認清那是一隻中型行李箱,愕然挑眉。

  「我家漏水,看來你得收留我幾天了。」話語方落,她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逕自閃開他,踏進屬於他的地盤。

  自從他買了新房子後,這還是她初次造訪。

  她打量週遭,心弦止不住一陣陣地牽動,寬敞的空間裝潢得十分有格調口味,不愧是專業設計師的家。

  最令她心動的,是他家裡擺設不少他親手設計的生活用品與傢俱,比如客廳角落那張線條奇異又極符合人體工學的讀書椅,那張津致可愛的咖啡桌,以及廚房吧台上五彩繽紛的調味罐……這些,都跟她擺在家裡的一模一樣。

  看來她最喜歡的,也正是他自己滿意的。
  
  她端詳著一伯件設計津巧的工藝品,偶爾流連地撫過,田野默默注視舉動,長久,無聲地歎息,將她的行李提進屋,關上門。
  
  「你知道了?」他啞聲問,壓抑胸臆波動的情緒。

  她一震,半晌,緩緩回過眸,甜甜地笑。「知道什麼?」

  他明知她裝傻,冷哼一聲。

  她故作不悅地瞇起眼,雙手環抱胸前。「田野,這是你見到老朋友的態度嗎?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你至少也先問候一聲。」

  「你不是在高雄工作嗎?高雄沒朋友家可以借住嗎?」

  「你忘了,上回我不是來台北面試嗎?那家餐廳錄取我了,下個月開始正式上班,所以我兩個禮拜前已經搬來台北嘍。」

  「你搬來台北,怎麼沒跟我說?」

  他忘了他們上回見面大吵一架嗎?

  黎妙心不情願地努努嘴。「因為我想你很忙啊!要忙工作,又要忙著籌備婚……」她驀然頓住。
  
  「你果然知道了。」他冷笑,走向廚房吧台,舉起茶壺,斟一杯溫開水,遞給她。

  她接過,自眼簾下窺探他,看來他還沒忘了招待客人的禮數,但就因為他表面平靜,她更擔憂。

  「家裡漏水,是因為我嗎?」他開門見山地問。
 
  她心一顫。「什麼意思?」

  他若有所思地直視她。「黎妙心,我很好。」
  
  她沒說話,櫻唇銜在玻璃杯緣。
  
  「我能吃能睡,也能畫設計圖,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我死不了。」

  她啜口水,展顏強笑。「那很好啊。」左顧右盼。「你這裡裝潢得很不錯,很舒服的樣子。對了,應該有客房吧?我睡哪一間好?」說著,她舉步就要往裡走。

  他擋在她面前,偉岸的身軀猶如一座沉默的武士雕像,凝立不動。

  她悄然歎息,揚起玉手,將腕表送到他眼前,「都快十二點了,你忍心把一個柔弱無助的女生趕出去流落街頭嗎?」

  他扯唇,似笑非笑。「你一點都不柔弱。」

  是啊,她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那種纖弱的女孩。「可是我無助,我家漏水,在台北沒有其他朋友,又沒什麼錢住飯店……你不會這麼狠心吧?連收留我幾個晚上都不肯?」

  「心心!」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用那種戲謔又淘氣的口氣喊她「喵喵」了呢?

  黎妙心有一瞬間出神,手指不覺掐了掐掌心。

  這幾年,她跟他總是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彷彿親密,卻又遙遠。

  「心心……」
  
  「我好累了,好想睡喔。」她以手掩唇,刻意演出一個大大的呵欠。「你這個主人要不帶路,那我就自己找房間嘍。」

  她好像野貓,毫不客氣地在他屋內散步,巡過主臥室、工作室、浴室,最後來到一間榻榻米和式客房。

  她坐上榻榻米,聞著那熟悉的味道,不禁淺淺揚起微笑。
  
  好懷念啊!自從高中畢業離家之後,她已經很久沒睡在榻榻米上了,想起從前,她跟奶奶總是並肩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黎妙心倏地神智一凜,滅去腦海裡記憶的畫面。奶奶已經去世了,她最親愛的家人已經不在了,在這世上,她只剩那個游手好閒的沒用老爸了。

  失去最愛的人是什麼滋味,她懂得的,所以她理解田野,能猜到他現在處於多麼巨大的悲痛中。

  「幫我鋪棉被吧。」她強忍淚水,回頭笑望倚在門邊的男人。「別告訴我,你這裡連客人用的被墊都沒準備。」

  他無言地凝視她,湛眸不定地明滅著,似是地考慮著什麼,她幾乎害怕人下一刻便會趕她出門,但他沒有,踩上榻榻米,拉開衣櫃,捧下一疊床墊,一床蓬鬆的羽絨被,以及一隻柔軟的枕頭。

  「你就在這兒睡一個晚上吧。」他替她鋪好床被,將枕頭拍松。

  她近乎感動地望著他,即便在這種時候,他仍是不忘對她體貼。

  「謝謝你,田野。」她語聲沙啞。

  他嘲諷地扯唇。「真不像你,居然懂得道謝。」
  
  「什麼話?」她嘟嘴。「你意思是我平常很沒禮貌嗎?」

  「你有沒有禮貌,自己最清楚。」他看她一會兒,抬高右手,她以為他又要像從前那樣摸她的頭了,但他又不著痕跡地垂落手。「好好睡一覺,明天我開車送你回去。」

  他轉身退離客房,滅了客廳的燈,回主臥室,關上門。

  她恍惚地凝睇那扇緊閉的門扉,猜想著他一個人待在那陰暗的空間,都在做什麼?他能睡得著嗎?或是在窗邊寂寞佇立到天亮?文教她從他身上,嗅不到一絲酒味,他竟連酒都不喝……

  因為就連酒津,也麻痺不了他的痛嗎?

  隔天,黎妙心很早便醒了,雖是身處溫馨懷念的榻榻米香中,她在夢裡見到的,卻是田野憂鬱的神情。她睡不好,翻來覆去,朦朧地想著該怎麼讓他轉憂為笑。

  天光乍亮,她便醒了,悄無聲息地溜出客房,在屋內晃蕩。

  她以為自己會看到很多屬於他未婚妻的遺物,或許會有女性用品,或許會有照片,但他的公寓,只有滿滿的單身氣息,連一張合照也沒。

  是他特意收起來的嗎?為了怕睹物思人?

  梭巡過一圈後,黎妙心怔立在開放式廚房吧台邊,手指輕輕撫過檯面──昨夜她沒注意到,現在才驚覺上頭蒙了一層灰。

  這間房子就像他的人,表面整潔無異樣,其實處處染塵,只是灰塵太細,並非肉眼輕易可見。

  她咬了咬唇,找出一條乾淨的抹布,從她最在意的廚房開始清掃,除去灰塵後,她進浴室梳洗,換一套輕便的家居服,束起秀髮,繫上圍裙,洗手做羹湯。
  
  她知道他愛吃中式早餐,清粥小菜,粥要濃稠,青菜清炒,荷包蛋要半熟,最好能搭上甜味的日式煎蛋。

  打開冰箱,看著蛋架,她有片刻猶豫,要做日式煎蛋嗎?材料是有了,她也會做,但……

  她深吸口氣,還是決定煎半熟的荷包蛋就好,日式煎蛋太費工了,更重要的是,會勾起某個不愉快的回憶。

  在料理早餐的時候,她順便煮了一壺濃醇的咖啡,當咖啡香在屋內四溢,清粥小茶也端上餐桌。

  她來到田野的房門前,舉手敲了敲,他沒回應。

  又故意不理人吧?她抿抿唇,才不相信他還沒睡醒。

  她再次輕叩門扉,這回不管他有沒有回答,逕自推門闖入,房內空蕩蕩的,床鋪也不見有人睡過的痕跡,她頓時驚愕。

  人呢?到哪兒去了?

  她心跳加速,幾秒後,才赫然發現主臥房還連接著陽台,落地窗半敞,迎進清晨冷風。

  她盈盈走過去,果然見他倚在圍欄邊,攤開一本素描薄,專注地描繪著什麼,嘴上還叼著根煙。
 
  他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她顰眉。「你在幹什麼?」
  
  「畫設計圖。」他頭也不回。
 
  「是工作嗎?」
 
  「算是吧。我想開發一系列的文具用品。」
  
  她相信他設計的文具用品一定很有趣,獨具巧思,但……有必要一早起來便急著找靈感嗎?或者他一夜沒睡?是想藉著工作忘卻痛苦嗎?
  
  「我做好早餐了,來吃吧。」她邀請。

  「我不餓。」他一口回絕,繼續在素描簿上塗抹。

  「嘿,我可是為了報答你收留之恩,才一早爬起來做早餐的耶!專業廚師的料理,你居然不賞臉?」她輕哼,任性地搶過他的素描簿。「現在馬上過給我吃光!」

  「心心。」他想搶回素描本。

  她藏在身後,不讓他拿,他沒轍,不想跟她上演幼稚的爭奪戲碼,只得抓抓頭、聳聳肩,隨她走向餐廳。

  「煙還不熄掉?」她見他手指間還夾著煙,輕巧地劫過來,卻找不到煙灰缸。

  「這兒。」他主動指向茶几上一個跪姿的金屬小天使,雙手高舉過頂,捧著托盤。

  她在托盤上捻熄香煙,嗔罵。「你有沒有那麼低級啊?居然要一個純潔的小天使來接你的煙灰?」

  他一聲嗤笑,噙著某種濃厚的嘲諷意味,「這叫幽默,你不懂嗎?」

  「我是不懂你們設計師的幽默啦!」她推他在餐桌前坐下。「我只知道,你如果不把桌上這些掃光,就是侮辱我身為廚師的尊嚴。」
  
  他沒吭聲,接過她遞來的碗筷,扒了幾口清粥。

  「配菜啊!」她坐在他對面,虎視眈眈地叮嚀。

  他每一道都嘗一口。

  「怎麼樣?有沒有媽媽的味道?」她笑問。

  他漫不經心地點頭。

  「真的假的?你別唬弄我。」

  「好吃。」他機械式地補充。

  她才不信呢。黎妙心懊惱地咬咬唇,看出他根本食不知味。但無妨,只要他肯吃東西就好。

  吃罷早餐,他自動自發地洗碗,收拾完畢,便揚聲宣佈。

  「我送你回家。」

  「誰跟你說我要回家了?」她耍賴。「我不是說我家漏水嗎?要等工人來修補天花板……」

  「別對我說謊,心心。」他沉聲止住她。

  她心中乍停,不敢迎視他深邃陰鬱的眼眸,在客廳裡走動,翻檢各樣東西,拖延時間。

  「心心……」

  「哪有人一直趕客人走?至少也讓我喘口氣喝杯咖啡啊!喏,你倒杯咖啡給我。」女王般地下令。

  她以為他會出口責備,沒想到他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去為她倒咖啡了。

  她鬆口氣。看來他對她還是顧念情分的,畢竟以前一直拿她當妹妹看待,所以不忍心翻臉無情吧。
  
  她得好好利用這一點。

  黎妙心暗暗鼓勵自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厚著臉賴在他家。她走近音響,從架上隨手挑一乍,放上唱盤。

  水晶般剔透的鋼琴聲在屋內悠悠流洩。

  她才剛閉眼聆聽,一道凌厲怒吼倏地落下。

  「關掉!」

  她一怔,揚起眸。「什麼?」

  「我說關掉!」田野面色鐵青。

  從她昨晚自作主張地闖進屋後,這還是她初次見他反應如此激動,他終於藏不住沸騰的情緒了嗎?

  「為什麼要關掉?」她試探地問。「這鋼琴很好聽啊,誰彈的?」

  他不回答,走過來,按下停止鍵,琴聲戛然而止。

  「去換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她賴皮,又按下鍵,琴聲又悠揚。

  他怒瞪她,索性關掉音響電源,她不認輸,挑釁地又打開,兩人開開關關,琴聲斷斷續續,他失去耐性。

  「黎妙心!你是故意惹我生氣的嗎?」湛眸燃燒著熊熊怒火。

  她強迫自己勇敢面對。「為什麼不敢聽這張?因為讓你想起你的未婚妻嗎?這張是她愛聽的嗎?還是彈琴的就是她本人?」

  「我沒必要向你解釋!」

  「對,你必要跟我解釋,但你要面對自己的心,不要以為假裝看不到,心的傷口就不存在,你明明很難過,為什麼要故意裝平靜?」

  「我沒有裝平靜!」

  「你有!你以為我不曉得嗎?你已經好幾天沒去公司上班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誰的電話都不接,你知不知道田爸爸、田媽媽有多擔心你?他們說你連家人的電話都不接……」

  「那是因為我不想接!」他咆哮。

  「我知道,你以為我們都不懂嗎?我們都明白,你失去她,心裡一定很痛很痛……」

  「你說夠了沒?」

  「不夠!」

  「黎妙心!你……」他像只發狂的野獸,突如其來地飛竄向她,將她壓倒在沙發上,居高臨下俯視她。

  她迎視他泛著血絲的眼,在滔天怒焰下,她看到的,卻是如海一般深沉壓抑的悲傷。

  「那鋼琴是她彈的,對嗎?」她輕聲問。

  他陡然凜息,幾乎是恨恨地瞪她。「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

  「因為你連酒都不喝,因為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伸手撫摸他鬍渣粗刺的頰。「是你在逼自己,田野。」

  他不說話,遭她看透心事,狼狽地轉過頭,胸口劇烈起伏。

  她聽著她粗重的氣息。「我知道那種感覺,失去最愛的人不好受,我懂的,只要足夠的時候,那傷口會痊癒的,可是田野,你必須先把悲傷釋放出來,你不能一直強忍著。」

  「我說了我沒有忍!」一字一句從齒縫迸落。

  「那你就哭出來,那你就聽她彈的鋼琴,回憶你們共有過的點點滴滴,你不要想可以壓抑住永遠不去想,那些回憶是抹滅不掉的,不管你怎麼躲,總有一天會找上你……」

  「黎妙心!」他暴吼,猛然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到她發疼。

  她沒有要他放開自己,明知柔細的手腕已被掐出一道紅痕,仍是逞強地笑著。

  「田野,不用在我面前裝硬漢,那很好笑。」

  「好笑?」他啞著嗓,譏誚地笑了。「你這麼想嗎?我很好笑?」

  她聽他笑,愈聽心愈痛,胸口擰成一團。「哭也沒什麼,掉幾滴淚又怎麼樣?我們是人,不是冷血動物……」

  「你懂什麼?」他嘶聲打斷她。「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在她出車禍的前一天,我還跟她吵架,嫌她拿婚禮的瑣事打擾我工作,那是我跟她見的最後一面,我居然不是對她笑,你懂我……有多後悔嗎?」

  原來如此,原來啃噬他心頭的不只有悲傷,還有濃烈的悔恨,他恨自己在未婚妻死去前,沒能來得及給她最後的溫柔。

  原來他比她想像的,更痛……

  「你根本不懂,你什麼都不懂……」他趴下來,頭落在她頸側,大手依然緊緊圈鎖她手腕。

  她感覺到他的重量,感覺到他身上傳來那一波波的寒意與顫慄,感覺到他牙關緊咬,埋進沙發面裡的臉緩緩染上濕潤……

  他在哭,終天哭了。

  雖然他還是強悍地不肯放聲大哭,只願像負傷的野獸,低低哀鳴,但夠了,起碼是個開始。

  接下來,他還得走一條漫長的療傷之路,他或許會有種錯覺,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

  但她會陪著他的,陪他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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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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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4: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好丟臉。

  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痛哭崩潰,實在很沒面子,有失尊嚴。

  若是讓他那些麻吉知道了,肯定要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平常聚會也很少聊心事,遑論將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羞愧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後,懊惱得只想殺了自己。

  他以為,他會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尷尬地手足無措,也許會打哈哈,裝作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她沒有,很自然地遞給他紙巾,然後為他泡了杯加了些許白蘭地的紅茶,叮嚀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順便賞給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著溫熱的茶杯,將她的關懷一口口飲下,冰涼的胸膛暖了,迷濛的眼逐漸映入這世界。

  自從未婚妻去世後,他一直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實際上,猶如行屍走肉。

  他的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霧裡,他的耳朵聽到的是無聲的靜寂。

  他是個人,卻丟落了靈魂,直到她提著行李,毫不客氣地闖進他封鎖的心城──

  為什麼是她呢?為何,偏偏是她?
  
  田野陰鬱地尋思,獨自佇立在陽台,啜著咖啡,視線投向遠方的山巒,白茫茫的峰線繚繞著晨霧,天際堆疊著濃厚的雲朵,曙光將透未透。

  冷風捎來冰刀般的寒意,銳利地割他耳鬢,隱隱刺痛。

  他渾然未覺,擷下涼透的咖啡,思緒仍沉淪。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經起床了。」清脆的聲嗓如風鈴,在他身後搖蕩。

  他回過頭,迎向一張清秀容顏,眼眸瑩亮,櫻唇寒笑,墨黑的髮絲隨風輕揚。

  她頭髮……好像又長了,愈來愈像個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輕輕推他。

  「去哪兒?」

  「還問?去慢跑啊。」她搖擺雙手雙退,做出跑步的動作,他這才注意到她已換上一身運動服。「我們去慢跑,回來我再做早餐給你吃。」

  他深思地注視她。「心心,你今天還不回家嗎?」

  從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現,算算她已經在他這裡賴三天了。

  「我不是說過嗎?我家天花板漏水,還沒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廳的老闆講好,兩個禮拜後才開始上班。」她衝他眨眨眼,笑得像個調皮的小鬼。

  「所以你打算在我這兒繼續賴下去?」

  「別把我說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蟲好嗎?我也是有貢獻的,想想看你家裡誰替你打掃的?三餐誰煮給你吃的?」

  「我很感謝你,心心,但……」

  「別那麼多廢話了,快、快、快!」她打斷他,逕自小跑步離開。

  他凝望她背影,好無奈,為什麼他就是拿她沒轍呢?
  
  他可以趕她走的,可以對她發飆咆哮,不准她打擾他獨處,他可以拒絕接受她的關心,就像他拒絕家人電話那樣,他可以對她做許多事,但他,做不到。

  為什麼?因為他總是拿她當妹妹一樣愛護嗎?

  「你摸夠了沒啊?」她在門外嗆他。「男子漢丈夫,動作別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小姐。」

  接下來一個禮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樣。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過早餐後,她會強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運動。

  有一天,他們去爬山,一開始,她神采奕奕,一馬當先地往前衝,後來累了,把行囊都丟給他背,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後。
  
  另一天,她興高采烈租了兩輛單車,說要跟他比賽環繞台北一圈,結果才兩個小時就行了,躺在河堤公園的草地上耍賴,還硬要說自己是在欣賞風花雪月,欣賞這世界上的美好。

  「這才叫過生活,懂嗎?」她買了兩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遞給他,笑笑地宣稱。

  這天下午,她則是領他來到社區附設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嗎?」他嘲謔。

  「游泳我哪裡比得過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舌頭。「我看你游就行了,全國冠軍。」

  「那都是念高中時候的事了。」青春已遠,年少時期的榮光,不值一提。

  「你是說,你忘了怎麼游泳嗎?」她故意挑釁。

  他微一扯唇。「怎麼可能?」就算記憶淡滅,身體的本能仍在,何況他這幾年還是會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換上泳褲,自己卻穿著運動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還抓著一個計時器。

  他心弦一去動,驀地憶起從前。


  記得高三那年,他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參加游泳競賽,私下做體能訓練時,都是她盯著他,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生,當起教練卻是有模有樣,架勢十足。

  校隊的同伴某次撞見她騎著單車,跟在跑步的他身後吆喝加油,還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漢,怎麼會那麼聽一個小學女生的話?

  其實他也不懂,當時只覺得很自然,一點也不奇怪。

  只是現在回想,是有點怪……

  「我數到三你就跳水喔。」她嫣然笑道。「一、二、三!」

  一聲令下,他未及細想,本能地躍入水裡,如一尾矯捷的魚,在水裡劃開一道筆直的裂痕,激起陣陣水花。

  有一陣子沒游泳了,但一下水,熟悉的感覺便盤據全身,細胞一個個舒開了,耳裡聽見的只有嘩然水響,思緒澄清,腦海一片空白。

  游泳的時候,什麼也不必想,沒有喜怒哀樂,只需用盡全身的氣力,追求極速。

  在水的世界裡,沒有自我,也沒有他人,他只是一尾魚,自由地踢著水,前進、回族、舒展最奔放的姿態。

  在水的世界裡,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就連剛剛過世的未婚妻也不想,壓在心頭的愧悔與哀傷在這一刻消彌無痕。

  他什麼也不想……
  
  時間在不經意中,如流沙輕逝,他放鬆地游,自在地游,直到累了、盡興了,才猛然竄出水面。

  甩甩頭,甩去佔領整張臉的水珠,重新睜開眼,回到水外的世界。

  迎接他的,是一張如夢似幻的笑顏──

  「你連續游了二十幾趟耶。」黎妙心蹲在水池畔,朝他豎起大拇指。「寶刀未老喔!」

  他怔忡地望她。
  
  「不過成績退步了,游完第一趟一百公尺,比以前慢了將近三秒耶,嘖嘖嘖!」她雙手托著臉蛋,笑瞇瞇地瞧著他。「果然平常沒練習還是有差。」

  他出神。

  「你在想什麼?」她在他面前搖晃手掌。

  「沒,我是忽然想起……」他蹙眉,努力抓住漂浮的念頭。「高中時,有一陣子你很努力幫我做體能特訓。」

  「你也記得喔?」她點頭。「沒辦法啊,我都幫你在田爸爸、田媽媽面前嗆聲了,要是你沒得名,我這個「保證人」不是也跟著丟臉嗎?沒想到你運氣不錯,居然拿下全國冠軍。」

  「那不是運氣,是實力。」

  「是啦是啦,實力。」她故作不以為然。

  他微微一曬。「可惜你那天沒來現場看我比賽。」

  「……嗯,對啊。」她眼神忽地有些飄移。「本來想去的,後來遇到以前的同學,聊得太開心就忘了。」

  「居然忘了。」他瞇起眼,至今想起胸口仍堵著些許悶氣。「我還期待當場把金牌秀給你看呢!」

  「我後來不是也看到了嗎?」她站起身,橫睨他一眼,跟著別過半張臉。「你不是強迫我戴上你的金牌,遊街示眾?」
  
  那倒是。

  田野朦朧地憶當時,他得到全國分齡泳賽冠軍,接著到日本比賽,又摘下銀牌,小鎮上一時轟動,鎮民們為他放鞭炮慶祝,每個人都向他道恭喜。
  
  他還記得自己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從小被成績出色的模範生弟弟壓著打,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好幼稚。
  
  他自嘲地抿唇。如今在事業上闖出一番成就的他,已不再像從前,計較著自己凡事不如弟弟,他很明白個人有個人所長,田莊愛讀書,現在是優秀的外科住院醫師,他也不賴,在美術上一展長才,寓興趣於工作。

  而眼前這個小女生,高中畢業後便到高雄念餐飲學校,半工半讀,也即將成為一個專業廚師了。

  每個人都找到屬於自己的出路,她說的對,不一定要會唸書的人才能成就事業。

  「心心,你真的很聰明。」他有感而發。

  「怎麼忽然說這種話?」她訝異。

  因為她雖然比他小六歲,但許多時候,他覺自己的思考敏銳度不如她,尤其年少時期,他只知憑著一股蠻勁往前衝,很少預料後果。

  「你不會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比我笨很多嗎?」她也不知是否看透他思緒,或者只是習慣性的揶揄。「我早就說過了,你是個熱血笨蛋。」

  熱血笨蛋?

  他不悅地瞇眼。很明顯,她這是瞧不起他。

  她看出他的不快,笑著又蹲下來,像從前那樣伸手拍拍他的頭。「人笨也沒什麼不好啊,別想太多,生活就會過得開心一點,你說對不對?」

  他沒好氣地瞪她。

  她完全沒把他的憤慨放在眼裡。「還要再游嗎?還是已經退軟了?」

  他沒回答,回轉陽剛的軀體,以一個靈活的入水動作展示自己的決心。

  回到家,他累了,沉沉地睡了一覺,雖只是短短幾個小時,已是他近日最深眠的一次。

  醒來時,是晚上十點多,她煮了宵夜,一鍋廣東粥,幾碟小菜。

  沉寂了許久的胃口似乎甦醒了,他吃了兩大碗粥,掃當配菜,她笑望著他狼吞虎嚥。

  他感覺到她的視線,一時郝然,默默地起身收拾殘局,清洗碗盤。

  「今天喝紅酒好嗎?」她徵求他的同意,開了一瓶紅酒。

  這幾天晚上,她都會勸他喝點小酒。她不喜歡他抽煙,卻會與他一同淺酌,說適當的酒津能夠鬆弛神經,幫助睡眠。

  他知道她是怕他傷心事在胸口悶久了,有礙健康,便不抗拒,由得她安排,她要他運動他便動,要他喝酒他就喝。

  反正更丟臉的事,他都在她面前做過了,喝點酒講幾句醉話算什麼?

  只是今夜,除了喝酒,她還有更過分的提議。
  
  「聽這張CD好嗎?」

  他調轉眸光,凝定她遞到眼前的CD,眉宇一凜。

  是那張鋼琴CD,他死去的未婚妻送他的生日禮物。

  他緊緊握住酒杯,指節泛白。

  「難道你這輩子永遠也再聽鋼琴了嗎?你以為自己可以永遠不想起過去跟她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但願自己永遠不想──

  「這鋼琴是她彈的,對吧?」她輕聲探問。

  「是又怎樣?」他磨牙。

  「她彈得很好聽。」
  
  「她說過,她本來的夢想是想當鋼琴家。」

  「可惜不能實現。」她幽蒙地凝睇他,舉杯輕輕與他碰撞。「她會很難過嗎?」
  
  他仰杯一飲而盡。「還好吧。」
  
  她又為他斟滿半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她跟你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嗯。」
  
  「她是做什麼的?你們怎麼開始談戀愛的?」她問話逐漸深入,一步一步,進逼他的真心。

  他郁然不語,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再開一瓶紅酒,不顧他反對,將CD許進音響,琴聲霎進侵入寧靜的室內,震動他心房。
  
  為什麼要這樣逼他?

  他陰鬱地瞪她,眼眸乾澀。

  「因為有些事,是永遠躲不掉的。」她幽幽啟齒。「你今天不面對,遲早有一天也要面對。」
  
  那就等那天來臨再說!

  「田野,你想繼續當膽小鬼嗎?」她嘲弄。
  
  他神經線繃緊。

  「這樣很不像個男人喔!」她似笑非笑。

  他怒視她,搶過酒瓶,為自己斟酒,飲下滿滿的空虛。

  「你跟她是怎麼戀愛的?你一開始就喜歡她嗎?」她不放棄地追問。

  他投降了,放盡了對抗的氣力,失神地低語。「一開始沒有,是後來漸漸喜歡的。」

  「是嗎?我還以為你都是談那種一見鍾情的戀愛呢。」
  
  一見鍾情?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幾乎忘了。
  
  「人老了,沒那種激情了。」他自嘲。
  
  「是多老啊?你還不滿三十歲好嗎?」她不以為然地輕嗤。
  
  她不懂的,她還很年輕,還是恣意燃燒熱情的時候。田野漠然尋思。

  「為什麼會漸漸喜歡?總有個什麼契機吧?」

  「因為……」他試著回想,究意是哪個關鍵的瞬間,點燃了愛的導火線呢?

  「有一次為了趕某個我率領一個工作小組,每天都忙到很晚,她是我們公司的行政助理,很多瑣事都要她幫忙處理,所以也得跟著加班。她身子弱,體力不支,有天忽然就倒下了,是我送她去醫院……」
  
  「又來了。」還沒聽完,黎妙心便長長歎了口氣。

  「怎麼了?」他愣了愣。
  
  「因為覺得是你這個老闆的錯,所以你就特別照顧她,對嗎?結果覷著覷著,不知怎地就日久生情。」她搖搖酒杯,凝望他的妙眸明亮。

  他微微皺眉。
  
  「我猜對了,是吧?」
  
  他點頭。
  
  「唉,我就知道。」她誇張地揮揮手。「你啊,就是特別喜歡那種弱不禁風的女生,你的愛情真的都很無聊耶!」

  無聊?他挑眉。

  「你高中時不也是這樣嗎?因為人家單車壞了,你幫她修車輪,結果就愛上。呿!」
  
  最後那聲實在有點刺耳。
  
  他白她一眼。「你好像很不屑。」
  
  她聳聳肩,笑而不語。

  「那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值得說嘴的愛情故事?」他嘲諷地反問。
  
  換她瞪他了。「你的意思是我都沒人要、要人追嗎?」

  瞧她橫眉瞠目,臉頰又圓圓鼓起,一副不情願的嬌態,他差點失笑出聲。

  「我知道你有人追啦,田莊跟我說過,你念高中時,有個男生天天在你身後當跟屁蟲,這幾年在高雄,不也交了個男朋友嗎?」

  「誰告訴你我在高雄有男朋友的?」她愕然。「田莊嗎?」

  「幹嘛那麼緊張啊?這有什麼不好承認的?」田野調侃。「就算田莊沒告訴我,我看你上次那樣……」
  
  他驀地頓住,想起一個多月前那場不愉快的會面。
  
  那天,她來台北面試,晚上忽然他,說自己在台北某間酒吧。那間酒館聲名狼籍,他早有耳聞,一時震驚,匆匆放下工作便趕過去。
 
  到了現場,兩名醉漢正在糾纏她,她也喝得酩酊大醉,他怒極,不但痛扁那兩個不識相的醉漢,也在情緒沸騰下,甩了她一記耳光。
  
  因為她不聽他的話,不肯跟他離開。
  
  這輩子,他還是初次那麼狂怒,從前的他絕對想不到,一向奉行紳士主義的自己竟會動手打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他最疼愛的小妹妹。

  「如果不是因為失戀,你會讓自己喝成那樣嗎?」至今回想,他猶有餘怒。
  
  「你酒量本來就不好,沒喝幾杯就醉了,還有膽子去那種地方鬼混,都不怕萬一出什麼意外嗎?」若是他沒來得及把她帶開,她說不定已經淪入色狼的魔掌。
  
  「好了啦,都過去的事了,你還要念嗎?」黎妙心頭痛地柔太陽袕,事實上她早就後悔了,從隔天在賓館醒來,一眼看見他凜然不悅的神情,便後悔至今。

  她不敢面對他的質詢,莫名其妙發了一頓脾氣,便飛也似地逃回高雄。

  她的確失戀了,但真正的前因後果,或許是她一生都說不出口的秘密。
  
  「高中那時候,是那個人一直黏著我……」她斂眸啜飲紅酒,躲避他深湛的眼神。「我才不想理他呢,而且那時候奶奶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我哪有心情想那些?」
    
  他怎麼忘了?當時黎奶奶纏綿病榻,長期住院,她每天都得到醫院照顧奶奶,而他遠在離島當兵,愛莫能助,只能不時透過長途電話,向家人探聽她的消息。
  
  身為她親如兄長的好友,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竟不能陪在她身邊。

  他不禁懊惱。「對不起,我那時候都沒幫上忙。」

  「怎麼能怪你呢?」她搖頭。「那時候你在外島當兵啊!」

  「可你還是怨我,對吧?否則我難得放假回家,你怎麼都不理我?」

  她一顫,差點握不住酒杯。「不是那樣的。」

  「那是怎樣?」他下意識地追問。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喝酒,好半晌,才沙啞地揚嗓。「別說我了,說說你未婚妻吧。她除了喜歡彈琴,還喜歡做什麼?」

  在她溫言鼓勵下,再加上微醺的酒意,他慢慢吐露了一些關於自己與未婚妻之間的點點滴滴。
  
  有些是快樂的,有些是傷感的,有時他說著說著會忽然沉默,獨自啃噬著悲痛。這時,她就會貼心地再為他斟杯酒,綻開溫婉又俏皮的笑顏,安撫他波動的情緒。

  直到時針指向兩點,她不勝酒力,頹然地將上半身趴倒在沙發上,他才恍然警覺她喝太多了。

  他們倆都喝太多了。他斜眸掃視散落地毯幾隻空酒瓶,茫茫地想。
  
  「心心,醒醒。」他搖她肩膀。「別在這邊睡,回房間去。」
  
  「嗯……」她已睡迷糊了,不耐地撥開他的手,紅透的臉蛋貼著沙發,甜蜜地睡著。

  「會著涼的,心心。」

  「走開啦……」她像貓咪,發出咕嚕的抗議。
  
  怎麼搞的?要陪他借酒澆愁的人,自己反倒先喝醉了?
  
  他苦笑,擲開酒杯,扶起她軟綿綿的身子,鋼琴聲不知何時停了,室內一片靜幽,夜色無邊。

  他將她打橫抱起,慢慢走向客房,輕手輕腳地將她放上床。
  
  她身上還穿著外套,他撐著她背脊替她脫下,動作之間,她軟嫩的臉蛋幾次擦過他頰畔,細發撩撥他鼻尖,他差點打噴嚏,怕驚醒她,連忙忍住。

  除去外套的束縛,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畫著凱蒂貓的棉質睡衣,他看著衣襟可愛的花邊,忍不住勾唇。

  都幾歲了,還穿這種卡通睡衣。他用掌心托著她後腦勺,小心翼翼地讓她靠上枕。

  「嗯……」她又是一聲細微的咕嚕,胸前規律地起伏。
  
  他驀然怔住,這一刻,才真正注意到她胸部隆起,微敞的前襟裸露一截瑩白,與鎖骨之間連成一線性感的誘惑。
  
  這小丫頭……長大了。

  他醉眼朦朧地瞪著熟睡的她,思緒恍惚地飄回久遠以前,他念大一那年,與初戀女友分手後,某次回家度週末。
  
  她為了替他打氣,提議上山野餐,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健行,兩人爬上小鎮附近一座山,登高遠望。
  
  正準備下山時,天空卻飄來驟雨,他怕山中落石危險,帶她躲進山洞裡避雨。
  
  那時,她全身都濕透了,夜幕除下後,山上溫度更冷,他見她陣陣哆嗦,把僅剩的乾糧跟巧克力都給她吃,又將她抱進懷裡,利用彼此的體溫取暖。

  她疲倦地昏睡,他擔心她失溫,整夜撐著眼皮,每隔一個小時便搖醒她,強迫她跟自己說話。

  那年,他十九歲,她才十三歲。
  
  可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卻逐漸升起異樣的感覺,她好嬌小,身體好軟,肌膚細緻柔滑。
  
  他不是沒親近過女孩子,跟初戀女友在一起的時候,也擁抱接吻過,但那個漫漫長夜,他感覺自己領受的,像是某種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他的體內養著一頭獸,威脅要衝破慾望的柵欄。
  
  他感到羞愧,無地自容。他究竟是哪種畜生,竟會對一個未成年少女產生不潔的念頭?

  從那之後,他有好幾年的時間不敢與她私下獨處,怕自己控制不了野獸的劣根性。
  
  他很怕,真的很怕……

  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離她遠一點,愈遠愈好!

  淒厲的尖喊無預警地刮過田野腦海,刺痛他的心。
  
  他倏地彈跳起身,神智急速抽回,酒醒了,眼眸瞬間清明。

  他複雜地瞪著躺在床墊上的黎妙心,她依然甜甜地睡著,絲毫不曉他內心的掙扎。

  他深呼吸,寧定心神,顫著手,替她拉攏被子,然後悄無聲息地退離客房,回到客廳。

  他開了最後一瓶紅酒,重新按下音響的鍵。他喝著酒,聽著琴聲清亮悠揚,跳躍的音符串成一條長鞭,無情地鞭笞他──

  他黯然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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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6-25 02:44: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你回去吧!」

  他下逐客令了。

  黎妙心本還想賴皮,但見田野表情嚴肅,眼神堅定,她知道,事情已無轉圜餘地。

  經過多年與他的相處,她很清楚,雖然大部分時候是她佔上風、處優勢,能對他頤指氣使,任性耍脾氣,但那都只是他以一個大哥哥的態度與風度讓她,當他決心不讓的時候,她是莫可奈何的。

  就像現在。

  她悠悠歎息,胸臆纏結著一股莫名的哀愁。

  「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嗎?」她凝望他,故意抬高下巴,擺出高傲的姿態,不能讓他看出她其實想哀求他讓她留下。「把我趕走,就不要一個人躲在家裡偷哭,不吃不睡,像前陣子那樣搞頹廢喔!」
  
  「不會的。」他微微扯唇,她看不出那算不算是個笑。「你放心,我沒事了,送你回家後,我就會直接進公司上班。」
  
  「你要開始工作了?」她蹙眉,並不覺得這是個好消息。
  
  「也該是時候了。」他淡淡自嘲。「總不能把手上的案子都丟著不管。」

  「是嗎?」她若有所思地注視他。所以他現在是選擇以忙碌的工作來麻痺自己嗎?

  「我不是想逃。」他看透她的思緒,澀澀低語。「我是面對。你不覺得我該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了嗎?」

  的確應該。
  
  但距離他未婚妻去世才約莫三個禮拜的時間,他真有辦法振作自己嗎?真的不需要有個朋友在身旁幫忙排解愁緒嗎?
  
  「田野……」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微笑打斷她,揚起右手,柔柔她的頭。

  又把她當妹妹了!他的意思是她才是個孩子吧!

  黎妙心鬱悶,別過頭,躲開他「慈藹」的碰觸,輕哼。「好啦,回去就回去!」
  
  收拾完行李,他幫她將行李提上車。

  坐上車後,他先問她新工作的餐廳在哪裡,說要先繞過去看看。
  
  「幹嘛過去看?」她不解。「我跟老闆說好這個禮拜五才正式開始上班,還有好幾天。」
  
  「我想先看看你工作的環境,順便認識一下你新老闆。」
  
  「幹嘛?你以為自己是家長喔?還先去察看小孩的工作環境,跟老闆打招呼,要他多多關照你家小孩?」

  他聽她說得這麼酸,忍不住輕聲嗤笑。「總之你帶我去就是了。」
  
  「我不要。」她一口回絕。

  「心心……」

  「就跟你說了我不要嘛!」她懊惱。「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我家長,我才不要帶你去見我新老闆,那多丟臉啊。」

  「有什麼好丟臉的?」他失笑。「我等於是你哥啊。」

  「你才不是!」她瞪他,短暫一眼,包寒著無限幽怨。
  
  他不覺愣住。
 
  她見他表情有幾分呆,這才驚覺自己洩露了太多情緒,連忙一整容顏,綻開淘氣的笑。

  「反正不准你去啦!不知道的人看你拙拙呆呆的,還以為我跟你一樣呢。我可不想自己的形象一開始就被你破壞。」

  「我破壞你的形象?」他愕然,又好氣又好笑。「我說黎妙心小姐,就算是我那個嘴賤的老弟也不敢這樣嫌棄我耶!」

  她嫣然睨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田莊是怎樣的人,他啊,最會裝神弄鬼了。哪像我?只會實話實說。」

  「你實話實說?」他輕嗤,無奈地搖頭。「看來你真的很看輕我,黎小姐。」
  
  「是啊,我是很看輕你,怎樣?你要找我算賬嗎?」她挑釁。

  他沒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俐落地轉動方向盤。
  
  她看著他行雲流水地駕車,有些癡了。有人說從一個男人開車的模樣,便看得出他是什麼樣的人,而她敢肯定,他是很有格調的,一定很受女性歡迎。

  真可恨,那些女人難道看不出他其實很粗線條,只是個單純的笨蛋嗎?
  
  「……在想什麼?」他見她久久不語,突如其來地問。

  她一凜。「我才要問你在想什麼呢!」
  
  他深思地瞥她一眼。「我一直沒問你,上回你在酒吧喝醉的事……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嗎?你跟那人確定分手了嗎?」

  「什麼啊?」她霎時心慌意亂,臉蛋暈紅,狼狽得只想躲。「幹嘛忽然提起那件事?」

  「我是說,關於失戀,你已經想開了嗎?」
  
  「想開了想開了,早就想開了啦!」她嚷嚷,自己也覺得強辯得可笑,但她沒辦法,只希望他別再針對這話題深入盤問。
  
  「心心……」

  「前面左轉!」她忽然下指示,指揮他在台北街頭左彎右拐,借此逃避。「好了,我家到了。」
  
  他停下車,從後車廂取出她的行李。「我幫你提上去。」

  「不用了。」她趕忙拒絕。「我自己提上去就行了。」
  
  「我提吧。」他堅持。「順便看看你住的環境。」

  「看什麼看啊?我住的地方很啦,大小適中,采光好,空氣流通。」
  
  「你不是說會漏水嗎?」他似笑非笑。

  她一怔,半晌,歎氣。「你明知道我騙你的。」

  「為什麼不讓我上去呢?」
  
  因為她不想讓他看見她住的地方,不想讓他看見屋子裡滿滿的都是他設計的作品,那等於是將她一顆心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無處可逃。

  她不敢讓他看見她的真心……

  「總之你快走吧。」她推他。「你不是說還要回公司上班嗎?快走快走,回去以後可要認真工作喔。」

  他由她推著上車,臨開車前,降下車窗叮嚀她。
  
  「如果房子真的有漏水或其他什麼問題,可以打電話跟我說。」
  
  「好啦。」

  「到新餐廳工作,一開始一定不習慣,要堅強點。」
  
  「我知道啦。」
  
  「還有,你以後少喝點酒,你每次都沒喝幾杯就醉了,小心傷身體。」
  
  「夠了沒啊?」她心弦一揪,忽然覺得難受。
  
  不要在自己承受著那麼巨大的傷痛的時候,還那麼擔憂她好嗎?明明他才是那個痛苦的人,明明他比她痛上百倍……

  而他絲毫不懂她的柔腸百結,還對她瀟灑地擺擺手。「總之有事就我,走嘍,掰掰。」──

  「……所以我就說嘛,只有你才勸得動我們家田野!」

  線路那端,田媽媽元氣飽滿的聲音粒子活躍地跳過來,教黎妙心的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
  
  她喜歡田媽媽,總是那麼溫柔又活潑,比她記憶中那個總是哭泣吵鬧的母親,更能牽動她的心。

  「田媽媽,你是說田野主動打電話回家了嗎?」

  「嗯,他打回來了,而且還說過陣子工作比較不忙的時候,會回家一趟。」

  「那就好了。」黎妙心稍稍安心。「我還怕他一直躲著不見家人呢。他聲音聽起來怎樣?還好嗎?」

  「聽起來是精神不錯的樣子。」田媽媽笑。「我想他是真的開始振作了,田莊也說接到他的電話,說兩兄弟還像從前那樣開了一陣玩笑呢!」

  「那太好了。」黎妙心感到欣慰。
  
  「所以我跟你田爸爸說,都是你的功勞啊!想想看,之前田野誰的電話都不接,連田莊過去他那邊,他都不見,可你去找他,他就開門了,還收留你住了一個多禮拜。」

  「那是因為我比較會耍賴吧。」黎妙心自嘲,漫不經心地把玩手機吊飾。「他本來也不想收留我的,是我硬賴著不走。」

  「那也得他願意讓你賴啊!否則他一個大男人,力氣不曉得比你大多少,真要把你轟出門,你也無可奈何吧?」

  那倒是。黎妙心不得不承認田媽媽的推論,她自己也想過,他若真想趕她走,她是無從抵抗的。

  「那就是田野給你的特權。」田媽媽聲稱。
  
  她一怔。「特權?」

  「你還感覺不出來嗎?」田媽媽謂侃。「我這個兒子對你可是特別的啊,從小就最聽你的話。」

  芳心驀地狂跳。「他不是聽我話,他是……不忍心拒絕我而已,因為他……把我當妹妹吧!」
  
  「我可不想把你當乾女兒唷。」田媽媽嘻嘻笑。「我啊,常跟你田爸爸說,想收你當我們家兒媳婦。」

  兒媳?

  黎妙心氣息一凜,某種不可言說的羞赧瞬間在頰畔渲染。「田媽媽,你別老是開這種玩笑啦!」

  「誰說我開玩笑的?我認真的!」田媽媽慎重聲明。「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你跟我那傻兒子看能不能爆出什麼火花,你們明明很相配的,缺的就只是一點契機啊!」

  「我們……只是好朋友。」

  「朋友也可以變情人啊!田莊就說了,你們倆這種關係就叫做什麼什麼以上,戀人未滿的。」
  
  友人以上,戀人未滿。

  比好朋友更親近,卻又不是一對相知相守的戀人。
  
  黎妙心咀嚼田媽媽的話語,心神有片刻恍惚。難道週遭的人都是這樣看待她跟田野嗎?他們真覺得她跟田野有希望成為一對戀人?

  「但他喜歡的,不是我這樣的女生。」她喃喃細語,在不知不覺中洩漏了藏匿多年的情感。「他一向喜歡那種柔弱型的女生。」

  「可是我們大家都喜歡你啊!」田媽媽強調。「我跟你田爸爸,還有田莊,我們都覺得你跟田野才是最適合的。」

  他們是最適合的,只是需要一個發展的契機。

  是這樣嗎?

  她可以相信田媽媽說的,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嗎?

  她可以容許自己,繼續對他傾注滿腔愛戀,然後等待哪天他呆板的腦筋忽然靈光了,也能夠給她一點回應嗎?

  本以為,他就要步入結婚禮堂了,本以為自己只能就此斬斷無望的相思,承認自己永遠只能當他的好朋友。

  那天,她來台北面試,卻聽聞他的婚訊,她崩潰了,喝酒買醉,而他匆匆趕來,保護她不受兩名醉漢的糾纏。

  當時,她其實好心動,好想不顧一切地對他吐露單戀心情。

  但她忍不住了,不想造成他困擾。他要結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身為朋友,應當落落大方地祝福。

  她告訴自己,從此必須慧劍斬情絲。

  誰能料到命運捉弄,他的未婚妻竟然因車禍辭世,而她早該埋葬的情苗,又有了一線生機。

  可以嗎?她可以繼續愛他嗎?可以奢望他也能愛上自己嗎?

  可以吧!畢竟他對她,是有一些特別……

  「黎妙心,你勇敢一點。」掛斷電話後,她坐在沙發上,怔怔自語,一面伸手撥弄著玻璃碗裡的彩色彈珠。

  每一顆彈珠,都閃耀著一段記憶,屬於她與他,那些至今難以忘懷的年少輕狂──

  田野常常覺得自己老了。

  並非外表有什麼大變化,也不是年齡衝破某個關卡,單純就是心境變了,好像失去青春年代時那股熱情與衝勁,對什麼都興致勃勃,想嘗試,想冒險。

  當然,創作上還是靈思泉湧,新作品一個接一個誕生,只是那種純然的喜悅與成就感似乎逐漸淡了,生活也沒什麼新意。

  尤其在未婚妻剛過世的那幾天,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有體無魂,成了不折不扣的稻草人。

  這感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田野推開辦公室窗戶,點燃一根煙,默默抽著。

  好像就是從學會抽煙那時候開始的吧?那是……對了,就是聽說心心在高雄交了男朋友那年吧!

  小他六歲的鄰家妹妹終於開始談戀愛,她長大了,而他,老了。

  當時,他彷彿還頗有幾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心心說他老愛以她長輩自居,也不是沒道理。

  他是有點管太多了……

  一念及此,田野苦笑,抽完一根煙,再點一根,夜風涼涼地拂過他臉頰,翻動辦公桌上幾張設計圖稿。

  自從回到工作崗位後,他便馬不停蹄地工作,除了追上原有案子的進度外,又多接了好幾個;另外兩個合夥人都擔心他太賣力了,一直勸他慢下腳步。

  可他不肯慢,怕自己一停下來就亂了方向,他現在需要有個明確的目標,一路向前。

  否則他很可能會陷在某張綿密的網裡,掙脫不開……

  叩叩。

  門扉傳來兩聲清脆剝響。

  他回頭,訝異地迎向一張俏麗的笑顏。

  「心心?你怎麼來了?」

  「我剛下班,猜想你一定又留在公司加班,所以就繞過來看看嘍。」黎妙心笑得很甜,盈盈走進來。「你這個老闆很壞耶,你不走,外面好幾個員工都不能走,都留下來陪你。」

  「不是我硬要他們留下來的。」他直覺解釋。「他們要趕一個案子的進度,明天要比稿。」

  「那還是你的錯啊!誰教你這個老闆太沖,害他們也不能偷懶。」總之她就是要把罪怪在他身上就是了。「怎麼又抽煙?不是跟你說抽煙對身體不好嗎?」

  黎妙心伸手劫走香煙,瞥向辦公桌,找到一個中規中矩的水晶煙灰缸。「這次怎麼不見設計師的幽默了?」她揶揄。

  他笑笑。「原來那個前兩天摔壞了,只好隨便先拿一個來對付。」

  「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因為太分心。

  他沒回答,轉開話題。「怎麼會突然來找我?」

  「肚子好餓,想找你一起吃宵夜。」她笑瞇瞇地望他。「有空嗎?」

  「你不是在餐廳工作嗎?會鬧到沒東西吃?」

  「太忙了。」她聳聳肩。「我只有下午三點休息時吃了一碗麵。」

  「那怎麼行?」他驚愕,現在都晚上十點多了。「快走吧,這附近有個夜市,我帶你去。」

  當晚,他們一起吃宵夜。

  後來,她不時以同樣的理由來找他,他漸漸明白那只是借口,她只是想這他暫時放下工作,出去走走透口氣。

  但他沒法拒絕她,因為知道她的確是餓著肚子在等他,為了說服他,她不惜虐待自己的胃。

  他有點氣她,不管怎樣,她都不該這樣輕忽自己的身體,而且她深夜來訪,他會很憂慮她的安危,每次都要親自開車把她好好送回家才能放心。

  「不用送了啦,我自己坐計程車,很快的。」她總是婉拒。

  而他總是沒好氣地瞪她,堅持非送不可。

  有幾次與她爭論時,他懷疑自己瞥見她唇角偷偷揚起的微笑,她覺得好玩嗎?

  那小巧的腦袋瓜裡,似乎在算計著什麼?

  這天,她又來找他,興沖沖地拉著他逛夜市,像個孩子一樣。

  「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錯?」他注意到她笑得格外燦爛。

  「對啊,我們大廚今天稱讚我。」她點頭,明眸流轉得意的燦光。「他說我設計的幾道新菜都很有創意,老闆還說,可以放進下一季的菜單。」

  「難怪你會這麼開心了。」他羨慕她還能在工作上得到如此純粹的喜悅。

  「改天也做給你試吃看看。」她興致盎然。「對了,你最近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下次做給你吃。」

  「也沒特別想吃什麼。」他想了想。「就……日式煎蛋吧。」

  「日式煎蛋?」她一愣。

  「你該不會不會做吧?」他故意調侃,記得她在他家住的那幾天,從來沒做過這道他從小就愛吃的料理。「我媽說,日式煎蛋要做得好吃不容易,很講究技巧的。」

  「別瞧不起我!」她不悅地睨他。「這小小一道料理,怎麼難得倒我?」

  「那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做過?」

  「那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做過?」

  「那是因為……」她別過臉,輕輕咬下唇。「好吧,下次做給你吃。」

  「不做也沒關係,我無所謂。」

  「我說會做就會做!」她氣得捶他臂膀一記。「你給我等著。」

  「好,我等著。」他不與她爭辯,淡淡一笑。「今天想吃什麼?」

  「清蒸肉圓,還有魚丸湯、臭豆腐,對了,我還想吃糖炒栗子。」她一連串地點菜。

  「吃這麼多?你不怕自己變成一隻小肥豬喔?」他嘲弄。

  她作勢踢他一腳。

  兩人一邊玩鬧,一邊逛夜市,週末的夜市很熱鬧,她吃了許多,也玩了很多,夾娃娃、刺水球、打空氣槍。

  來到一家水族館外,兩人站在櫥窗前,看封在玻璃缸裡的水世界,數十條色彩鮮艷的金魚自在悠遊。

  她用手指敲敲玻璃,逗弄其中一條調皮的小魚。「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逛夜市的時候,你撈了兩條金魚送給我?」

  他搖頭。「忘了。」

  「我就知道!」她似是有些受傷,橫他一眼。「你那時候還笑我呢,叫我別太嘴饞,把那兩條魚吃了。」

  「我真那麼說?」他哈哈笑。

  「你想裝傻嗎?」她翻舊帳。「以前你常笑我像只小野貓,還老是「喵喵」、「喵喵」地叫我的名字。」

  「喵喵啊……」他想起來了,從前他的確常喊她「妙妙」,偶爾想作弄她時,便會喊成貓叫的諧音。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那樣喊她了呢?

  他恍惚地凝視水族箱,兩條金魚相偎相依地穿過一株搖擺的水草,繞著水車嬉戲。

  「你老是欺負我。」她嬌嗔。

  「我哪敢啊?」他喊冤。「一直都是你比較凶好嗎?」

  「我哪裡凶了?」她不服氣地嗆他。「你大男人,我小女生,我再怎麼樣凶得過你嗎?」

  「……」

  「你說啊你說啊!」

  「還說不凶?那現在是怎樣?」他笑望她。

  她一窒,驚覺自己說話的口氣是有些潑辣,窘迫地赧紅臉,羽睫密密地收斂。

  他看著她難得的嬌羞模樣,覺得她可愛,不禁伸手拍拍她的頭。「好了,你不凶,是比較凶,行了吧?」

  討厭!她閃開他的手。「別把我當小孩子啦!」

  「你本來就比我小啊。」

  「我已經長大了!」

  「再怎麼大,還是比我小六歲。」他本意是逗她,不料她臉色一變,神情霎時凝霜。

  「怎麼了?」他奇怪。

  她不理他,氣呼呼地往前走。

  「心心,怎麼了?」他追上去。「我又哪裡惹到你了嗎?」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

  他跟在她後頭,見她走路不看路,跟行人擦來擦去,一下被碰到頭,一下又被踩到腳,又氣又心疼,猛然拉長手臂拽住她,將她硬生生地旋進自己懷裡,利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她。

  「你笨蛋啊,走路不好好走,萬一跌倒怎麼辦?」

  「你才是笨蛋呢!」她仰頭瞪他,櫻唇高高噘起。

  看來她真的很惱,到底在氣什麼?

  他茫然,正欲說話,一個路人撞到她,她踉蹌地往後倒,他連忙攬住她後腰,將她撐起,而她呆在他懷裡,怔怔地凝睇他。

  或許是因為她的傻氣,或許是那兩辦水潤的軟唇離他太近,太容易攫取,他竟克制不住一時衝動,輕輕地以唇相親。

  那是個吻嗎?或者只是意外的接觸?

  兩人都無法定義,因為那親密的瞬間太短暫,及令人迷惑,不似真實。

  是夢嗎?他們震驚地相凝。

  世界頓時安靜無聲,只聽見兩顆心,急促地跳動。

  撲咚、撲咚、撲咚──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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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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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5: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是意外。

  他堅持如此聲稱,都怪當時人潮太擁擠,有某人不小心擦撞他,才會造成這次小小的「事故」。

  好吧,是意外。

  她默默地接受他的聲明,不與他爭論,因為不僅他覺得窘,她也感到害羞,唇瓣似乎還殘留著他親暱的餘溫。

  那天晚上,他匆匆送她回家,她也匆匆與他道別,回到自己的租的小套房,躺在床上,一夜難以成眠。

  就算只是意外,她還是看到一個新的可能,她與他的關係有了轉機。

  田媽媽說的是對的,朋友可以變戀人,只要她把握住機會……

  可是,好難啊!

  黎妙心揚揭發熱的臉頰,長長地吐了一口又一口氣。自從那個意外的吻之後,兩人便不像從前能夠自然相處了,她也不敢再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面前,邀他一起去吃宵夜。

  他們都有意無意地躲著對方,明明都在台北,卻避不見面,連電話問候也沒。

  她想,他是尷尬,其實她也是。

  若不是田媽媽突然打電話來,催促她盡早把田野「拎」回老家,讓兩位老人家見一見、安安心,她可能到現在都沒勇氣約他相見。

  如今,她在租屋樓下等他,以及宛如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騰,呼吸也像斷了弦的吉他,彈不出適切的韻律。

  她覺得緊張。

  好緊張、好緊張……

  一聲短促有禮的喇叭響,拉扯她緊繃的神經,她轉過頭,看田野降下車窗,探頭招呼。

  「上車吧!」

  「喔。」她悄悄捏了捏掌心,命令自己鎮定,然後才走上前,開門上車,她想系安全帶,卻怎麼也拉不動,他探身過來,替她調整長度,扣上鎖。

  她僵坐著,一動也不敢動,氣息屏凝。

  「你吃過早餐沒?」他問。

  「嗯,吃過了,你呢?」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個三明治。「這我幫你做的,要吃嗎?」

  「我已經吃過了。」他搖頭,踩下油門,瀟灑地迴旋方向盤。「走嘍。」

  「嗯。」她旁觀他開車,見他神態輕鬆,沒一絲不自在,不覺咬住下唇。

  什麼嘛,他看起來根本無所謂,跟平常沒什麼不一樣。

  難道只有她,還記掛著那個意外之吻嗎?

  好可惡啊!

  她坐立不安地扭動身子,他注意到了。

  「怎麼了?座椅不舒服嗎?你可以調一下。」

  才不是座椅的問題呢!她嘟了嘟嘴。「田媽媽說,你老是說要等田莊一起回家,可是田莊這段時間輪值,根本抽不出時間,所以才叫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

  「我知道,你之前說過了。」他瞥她一眼,彷彿奇怪她何必再解釋。

  對啊,她到底在幹嘛呢?黎妙心對自己超不滿。

  「要聽廣播嗎?」他問。

  「喔,好啊。」她鬆一口氣,車廂內空氣太僵凝,是需要一些調劑。

  他按下開關,挑選頻道,最後停在一個專播流行歌曲的節目。

  她跟著歌手輕輕哼歌,眸光調向窗外,看窗外飛逝的景色,心情平靜許多。

  約莫正午時分,他們回到成長的家鄉,田家二老早就在門口引頸翹盼了,見到久違的兒子,喜孜孜地綻開笑容。

  「你這死小子,總算知道滾回家了!」田爸爸樂呵呵地撾田野肩膀。

  田媽媽則熱情地挽住黎妙心。「心心,累了吧?快進來吃飯。」

  四人共進午餐,席間,田家二老神采飛揚,妙語如珠,黎妙心感染到他們的好心情,不覺也笑不停。

  「我早說過了,心心。」田媽媽忽地對她戲謔地眨眼。「我這兒子誰的話都不聽,跟頭蠻牛一樣,就只有你拉得動。」

  「媽,你在說什麼啊?」田野抗議。

  「我有說錯嗎?不然你問你爸,是不是跟我有同樣的想法?」

  「小子,你媽怎麼可能有錯?這個家就她說的話最對,她最大!懂嗎?」田爸爸當然是站在老婆這邊。

  「噥。」田野不以為然地扒飯。

  「怎麼光顧著自己吃?」田媽媽瞪兒子。「不會給心心挾個菜嗎?她最愛吃鳳梨蝦球,挾點給她。」

  「不用了。」黎妙心連忙搖頭。「我自己會挾。」筷子剛要伸出去,田野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挾了一顆鳳梨蝦球擱到她碗裡。她愣了愣。「謝謝。」

  田媽媽笑吟吟地看著這一幕。「不錯不錯,我這兒子有進步。你說對吧?老頭。」

  「進步很多!」田爸爸豎起大拇指。

  田野皺眉。「什麼進不進步的?你們在說什麼?」

  「說你現在還懂得體貼了啊!」田媽媽嘻嘻笑。「以前神經超級粗的,都不懂得怎麼哄女孩子,現在好多了,對吧?」說著,若有所指地朝黎妙心瞟去一眼。

  田野乍然領悟母親的暗示,跟著望向黎妙心,她也正瞧著他,兩人四目交接,都是一陣莫名的窘迫。

  「爸、媽,吃飯啦!」田野粗著嗓子,故作不耐地各挾一顆鳳梨蝦球給父母,要他們多吃東西少說話。

  兩老見年輕人之間流轉著一樣的氛圍,對望一眼,心領神會。

  吃過飯後,田家二老便借口年輕人很久沒回家鄉了,該多出去走走看看,推著田野跟黎妙心出門。

  田野莫名其妙。「爸、媽,你們把我從台北叫回來,不就是要我陪你們聊天嗎?怎麼現在又要趕我出去?」
  
  「剛剛吃飯的時候,還聊得不夠多嗎?要聊晚上有的是時間聊,你們年輕人趁天氣不錯,出去散散步,看是要去爬山,還是去河邊走走。」

  爬山?田野一凜,想起之前曾與黎妙心困在山中的回憶。

  「我看去河邊散步就好了吧!」黎妙心看出他的遲疑,主動提議。「田野,你先陪田爸爸、田媽媽聊聊天,我回我家看看,順便準備一些東西,等下再過來找你。」

  「好吧。」

  離開田家後,黎妙心先去附近的雜貨店購物,然後回到老家。這屋子已經很久沒人住了,門庭森森,頗有幾分蕭素,她打開室內每一扇窗戶,流通空氣,拿起雞毛撣子,拂去傢俱上的灰塵,又用抹布擦拭。

  簡單打掃過後,她來到廚房,挽起衣袖,繫上圍裙,燒熱方型煎蛋鍋,取出購物袋裡的雞蛋。

  她答應過田野,要做日式煎蛋給他吃,現在是實踐諾言的時候了。

  蛋用打蛋器快速打散,灑入調味料,經過濾網過濾,在均勻分佈油光的鍋子裡倒進三分之一的蛋液,半熟後,以長筷靈活地翻面,疊成三折,接著續倒蛋液,重複步驟。

  火候控制及卷蛋的時機很重要,初學者往往會錯手,煎出破碎的蛋形,要不就是蛋卷過熟或太生。

  想當初她也是練了好久,才勉強捲出好看的形狀,蛋卷的軟嫩也是試過許多方法,才找出最佳口感。

  為了再次做出好吃的日式煎蛋,她前陣子已經反覆練習多次,今日驗收成果,她頗感滿意。

  「好了,這樣應該可以了吧。」她取出煎好的厚蛋卷,擱在壽司竹簾上放涼。

  趁這時候,她又切了兩盒水果切片,做幾樣簡單小菜,煮了一壺日式煎茶,從櫥櫃深處取出一個小巧的竹編野餐籃,一一將點心、水果裝進去。

  好像太豐盛了點?

  她看著滿滿一籃水果,有些失笑,但無妨,吃不完頂多再帶回來。

  看看時間,已將近下午四點,差不多該出發了。她提著野餐籃,邁開輕盈的步履。

  來到田家,大門大方地開敞,院子裡種著花花草草,燦爛搖曳,黎妙心深深嗅了口空氣中的清香,櫻唇淺揚。

  她站在一株桂花樹下,伸手輕撫粗糙的樹皮,聽說這棵樹是田野很小的時候親手栽下的,那年他幾歲呢?四歲?五歲?

  可惜她那時候還未出生,也還不認識他,不然就可以陪著他一起挖土植苗了。

  她迷濛地尋思,在腦海裡勾織著美好的幻想,忽地,一道焦躁的聲嗓從落地窗後送出來。
  
  「拜託!爸、媽,你們不要再拿我跟心心開玩笑了!」

  是田野。

  黎妙心凜神,悄悄站上緣廊,聽室內親子爭執。

  「唉,兒子,你真以為媽在開玩笑嗎?我是認真的。」田媽媽無奈地歎息。

  「老實跟你說吧,你媽我自從心心搬來這裡,就希望哪天她能當我們家兒媳婦。」

  「我知道,可是……我們兩個不可能啊!」

  「為什麼不可能?」田爸爸逼問。「你不喜歡心心?」

  「我當然喜歡……」

  「喜歡的話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田野語氣懊惱。「我是喜歡心心,可是是那種哥哥對妹妹的喜歡。」

  「就算你以前當她是妹妹,以後還是可以當她是女朋友啊。」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田媽媽反駁,試著放柔嗓音。「田野,你聽媽說,我知道現在是因為清美才剛過世幾個月,你可能一時還不能接受新戀情,但你好好想想,你跟心心真的很合適,你千萬別再錯過機會。」

  「這跟……清美無關。」田野咬牙。「跟任何人都無關。」

  那跟什麼有關?

  黎妙心全身凍凝。究竟為了什麼,田野就是無法接受她?

  「心心對我來說……就只是妹妹而已,我對她不可能有別種感情。算我拜託你們,爸、媽,你們以後別亂講話了,這樣我們會很尷尬耶。」

  是很尷尬,因為她愛他,他卻不愛她。

  黎妙心怔怔地想,心房沉靜地飄雪,一股涼意在她體內無聲地漫開。

  「田野,你聽爸媽說……」屋內,田家二老還試著勸說兒子。

  「別說了,事情就這樣。」田野一口回絕,大踏步走向落地窗。「我先去看看心心弄得怎麼樣了?怎麼還沒……」他驀地頓住,驚愕地瞪著佇立在緣廊的黎妙心。「你已經來了?」

  「嗯。」她顫著嗓,顫著身子,凝聚僅餘的力氣,牽動僵冷的唇角,朝他綰開一朵清甜的微笑。「我們走吧!」

  「你都聽見了?」他啞聲問。
  
  「嗯。」她輕輕點頭。

  沉默放肆地蔓延。

  兩人一時都無語,沿著河邊漫步,來到一條廢棄的鐵道前,黎妙心站上鐵軌,雙手展開,像走平衡木。

  她從以前就喜歡這樣玩。田野凝望她,微微地笑,不知怎地,眼睛有點澀,胸臆橫梗某種難以理清的情緒。
  
  「心心。」他低喚。
  
  「怎樣?」她沒回頭,繼續在鐵軌上來回行走。

  「我考慮過了,下個月要去北歐進修。」

  「去北歐?」她震住,訝然回眸。「為什麼?」

  「因為……」他喉嚨很乾。「我覺得最近有點遇到瓶頸了,想出國充個電,看能不能學點新的設計概念。」

  「你要出國充電啊……」她恍惚,仰望天空,眼神迷離。

  「其實我早就想去了,之前是因為清美,所以才……」他頓了頓。「總之我現在可以成行了。」

  因為他現在心無掛念了。黎妙心悵然尋思。

  他們又要分離兩地了,好不容易她到台北工作,以為可以跟他拉近一些距離,原來,還是一樣遙遠。

  「聽說北歐那邊有很多知名的設計大師,是可以給你一些新靈感……要去多久呢?」

  「不一定,也許兩、三年吧!」

  「嗯。」她默然不語,喉間噎著一股酸意,好半晌,才朝他招手。「你也過來吧!我們來比賽。」
  
  「比什麼?」他放下野餐籃,站上另一條鐵軌。

  「比誰先走到另一頭,我數一二三就開始!」

  「好啊。」他從容地接下戰書。

  「一……二……三!」她搶先出發,足尖輕快地點著鐵軌,以小碎步前進。


  他速度也不慢,平衡感不輸她,步伐比她跨得大,很快便抵達鐵路另一端。

  她落後他幾步,見他抵達終點,停下腳步,不再追趕。

  「我贏了!」他轉身宣佈,本以為她會不服氣地嗆聲,她卻只是淡淡一笑。

  「田野,你知道為什麼這兩條鐵軌一定要是平行線嗎?」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為何忽然這樣問。

  「因為只有這兩條鐵軌,兩兩相距相等,才永遠不會相交,火車才能安全地行使在這條鐵道上。」她低聲解釋。

  他有些茫然,懂得這話表面的涵義,卻不懂言外之意。

  她到底想說什麼?

  她看出他的迷惑,臉蛋一歪,俏皮地眨眼。「所以平行線,不見得是不好的,沒有交集不見得是壞事,你說對不對?」

  什麼意思?他還是不懂。

  真是呆頭鵝!

  她暗暗歎息,索性挑明了說。「田野,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對吧?」就像這兩條鐵軌永遠不相交,很平衡,很安全。

  他胸口一震,總算恍然大悟。
  
  原來她是藉著鐵軌比喻兩人的友誼,也算是回應她方才聽見的爭論。

  他說,他只是把她當妹妹,而她也表明兩人只是好朋友。

  她迷濛地微笑,眨去眼裡隱隱的灼痛,揚起眸。「所以你肯答應我嗎?」

  「啊!」他笑著應允。「我答應你,有一天我會設計你專屬的作品。」

  「有一天?那要多久?」她追問。

  「不知道耶。」他聳聳肩,刻意逗她。「靈感這事很難說,也許十年?」

  「還要十年啊……」她微惱地抿抿唇,片刻出神。她有多少個十年可以等待?十年後,他與她,是否依然是兩條無法交錯的平行線?

  十年後,她還能像從前、像現在一樣偷偷愛著他嗎?單戀一個人,最長的期限可以是多久?

  「好吧,我就等你十年。」她對他粲然地笑。「十年以後,我會開一家自己的小餐廳,你就來幫我的餐廳做設計,如何?從裝潢到用品,全部都要一系列的。」

  他無聲地吹了個口哨。「你的要求愈來愈多了,看來我這個人情欠得很大啊!」

  「你知道你欠我就好了。」他欠她的,可不只是人情,還有相思之情。「啦,我們來吃點心吧,我做了你愛吃的日式煎蛋喔。」

  「你真的會做?」

  「你嘗過不就知道了?」

  「你要知道,這道我可是從小吃到大,標準很高的喔。」

  「你就試試啊。」

  「好,我就來吃吃看味道如何……」
 
  很好吃。

  比他吃過的任何日式煎蛋都好吃,甚至比他家娘親做的都還好吃。
 
  怎麼會這樣呢?他知道她手藝很好,這幾年在餐飲學校跟餐廳打工學到很多,之前賴在他家做飯給他吃時,他也深有體會,但這個厚煎蛋的滋味……比他想像的美妙多了,一層一層,疊上豐富細膩的口感。

  吃的時候,他竟有些慌張,萬一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要他連續幾年戒斷這樣的好滋味,他做得到嗎?

  才吃一次就上癮,怎麼可能?

  「田野,你還是小孩子嗎?多可笑!」他低聲自嘲,搖搖頭,試著甩去腦中的妄想,甩去胸臆那莫名的不捨。

  但就是甩不掉,在打包行李的時候,他一直感覺舌尖彷彿還迴旋著那甜蜜有層次的滋味。

  鏗鏘!

  一疊意外落地,田野震了震,急忙拾起其中一片,那是死去的未婚妻送給他的鋼琴。
  
  「最近你太忙了,我們難得能約會,你工作的時候就聽這張,就當是我陪在你身邊吧。」當時,她送禮的時候,粉頰微赧,笑顏羞澀。「先說好,不准笑我彈得不好聽喔。」

  他怎麼會笑她呢?就算要笑,也沒機會。

  因為他從沒認真聽過這張,在她生前,他只漫不經心地聽過一、兩次,反倒是她去世以後,在心心的強逼下,他認真聽了。

  第一次專心聽這張,竟是在她香消玉殞後,他這個未婚夫,做得很愧對她。

  「我對不起你,清美。」他喃喃低語,胸口微微刺痛,黯然捏緊冰涼的外殼,然後將它仔細封進行李箱裡。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檢查行李內容,確是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將護照跟旅行支票收好,瞥望牆上時鐘。

  九點半了,他該去餐廳接心心了,他們說好在他出發前一夜,一起吃最後一頓宵夜。

  正欲出門,手機鈴聲忽地唱響,他接電話。

  「田野,你不用來接我了,晚一點我再過去找你。」是黎妙心的嗓音。

  「怎麼了?」他聽出她語氣急促。「發生什麼事了嗎?」

  「是我老爸。」她歎氣。「他又闖禍了,我得先處理一下。」

  他皺眉。「處理什麼?你現在人在哪裡?」

  「警察局。」

  當田野趕到警局時,黎妙心正疾言厲色地斥責父親,而黎爸爸垂著頭,雙手搓握,如同一個犯錯的小學生,乖乖聽訓。

  「這是第幾次了?你告訴我,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要戒掉賭博的壞習慣?」

  「唉,心心,老爸知道錯了嘛,你就不要碎碎念了好不好?」

  黎爸爸被女兒當眾叨念,頗感面上無光,嘻皮笑臉地懇求。「而且我這也不算賭博啊!只不過跟朋友小小打個牌,消遣而已。」

  「消遣?」黎妙心冷哼。「消遣到兩個人打起架來,還鬧到派出所?」

  「是他想賴帳,我一時不爽才會……」黎爸爸想辯解,見女兒神色不善,識相地閉嘴。「好吧,我不說了。心心,你就當行行好,快點把我保出去吧!剛剛警察只給我吃了一碗麵,我肚子還餓著呢,我們父女倆很久沒見面了,去吃點宵夜、喝點小酒怎樣?」

  「你還想喝酒?」黎爸爸不多說話還好,一說黎妙心更火大。「上回你就是喝得爛醉在路邊蚤擾行人,才會被送來警察局,你忘了嗎?你還敢喝酒?」

  「就喝一點嘛!」黎爸爸厚臉皮地耍賴。「有你盯著我,我不會喝醉的。」

  「不行!」黎妙心容顏一凝。「我不會跟你去喝酒,你今晚也別想走出派出所。」

  「什麼意思?」黎爸爸面色一變。

  「意思是,我不會保你出來,你就在這裡待一個晚上吧,好好反省!」黎妙心冷淡地撂話,轉向一個老警察,深深一鞠躬。「對不起,方叔叔,我老爸又惹麻煩了,能請你們拘留他一個晚上嗎?」

  「要我們拘留他當然是可以啦,但是心心,你真的不帶他走嗎?」老警察看來與她是舊識了,很自在地喚她小名,拿她當自家晚輩看待。

  黎妙心搖頭。「如果不讓他受點教訓,他永遠不會悔改的。」

  「那好吧。」老警察命令其他年輕警員。「把他帶進去!」

  「心心,心心!」黎爸爸大呼小叫。「你不會這麼狠吧?真要你爸在拘留所待一夜?哪有你這麼不肖的女兒啊?你不怕說出去被人笑嗎?心心,不要啦!你老爸真的很可憐,好冷好餓喔!心心……」

  黎妙心咬緊牙關,不管父親怎麼呼號裝可憐,就是狠下心不理,淚光隱隱在眼裡閃爍。

  田野在一旁看了,胸口擰緊,隱隱疼痛著,他走向她,嗓音暗啞。「你真的不保你爸出來嗎?」
 
  她倔強地別過眸。「明天再說。」
  
  他凝望她蒼白的容顏,眉宇收攏。「這種事常常發生嗎?我看你跟那個警察好像很熟的樣子。」

  「我從小就認識方叔叔了。」她無奈地解釋。「你也知道,我爸從以前就是這樣,進出派出所像吃家常便飯。」

  「那這幾年你在高雄,都是誰保他的?」
  
  「有時候是他那些酒肉朋友,有時候是我來台北。」

  「你來台北?為什麼我都不知道?」田野驚訝。
  
  「這種事……沒必要跟你說。」
  
  所以她一直是獨自一個人承受這些嗎?為什麼不告訴他?他可以幫忙啊!如果今夜不是他主動追問,她也打算瞞著他嗎?
  
  「你應該告訴我的。」他又心疼又懊惱,忍不住責備。「你有當我是朋友嗎?」

  她無言,揚起微微泛紅的眸,他胸口如遭重擊,心痛不已。
  
  「別這樣看著我了,喝酒吧!」黎妙心豪邁地勸酒,端起酒杯跟他的相碰,然後一仰而盡。

  田野怔忡地望她。
  
  「喝啊!」她伸手推他酒杯,抵向他的唇。

  他勉強喝了一口。
  
  「喏,吃點菜。這蝦子看起來很好吃耶,我替你剝。」
  
  「不用了。」他擋住她的手,搖搖頭。「我剝給你吃。」
  
  田野默默地剝蝦,一尾一尾,褪去蝦殼,裸露軟嫩的蝦肉。

  離開警局後,兩人來到附近的海產店吃菜、喝酒,黎妙心一杯接一杯,放肆豪飲,他看得心生不忍。

  「吃點東西。」他將剝好的一盤蝦肉推向她。「不然容易醉。」

  「嗯。」黎妙心吃肉喝酒,好不快意。「田野,你明天早上幾點的飛機?」
  
  「七點多。」

  「那不是五點就要到機場了,半夜就要出門了?」她瞥了眼腕表,秀美微顰。
  
  「那要早點讓你回去休息了。」話語裡藏不住惋惜的意味。

  他深思地注視她,她臉蛋嫣紅,水眸瑩瑩,櫻唇明明噙著笑,他卻感覺到那笑裡潛藏的無限心傷。

  「我想,我改機票好了,晚幾天再出發。」他忽然覺得好捨不得離開她,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

  她聽見他的話,斟酒的動作一凝。「晚幾天?要多久?」
  
  「再看看吧。」他也不確定。
 
  再看看?要看什麼?黎妙心瞪視眼前的男人。他是不是同情她?是不是覺得她好可憐,有那樣一個不中用的老爸,所以為她擔心,走不開?

  他以為她會感激他為她留下的好意嗎?他留下又能怎樣?能替她勸服那個死不悔改的老爸?

  他以為他留下來,能做什麼?她不需要他的同情──
  
  「你給我聽著!田野。」她驀地傾身上前,揪住他衣領。「男子漢大丈夫,要走就乾脆一點!」

  「心心……」
  
  「你不是說,創作上遇到瓶頸嗎?不是說想到北歐學點新東西,尋找新靈感嗎?那就去啊!去學點像樣的東西回來!你以為自己是天才嗎?憑你的才華可以燃燒一輩子都不求進步嗎?局限在台灣這小地方,你能夠大鵬展翅嗎?你給我飛出去!要是沒成為國際知名的設計師,不准你回來!」她醉意盎然地嗆聲。
  
  而他聽著她嚴苛的言語,感受到的,卻是最熱情的善意。

  她是為他著想的,所以才如此毫不客氣地驅離他。

  「你聽見了沒?田野,在你沒大放異彩以前,不准你回來!」她再次警告。他胸口一融,不自覺地點頭。「是,我聽見了。」
  
  「很好!」她滿意了。「啦,我們乾杯!」

  兩人又在海產店坐了半個多小時,午夜時分,田野招來計程車,親自送她回家,到樓下時,她揮手要他先走。
  
  「已經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上樓。」他很堅持,她醉成這副模樣,沒見她安全進家門,他不放心。
  
  「不用了……」

  「走!」他不容她拒絕,扶她走上樓,她醉得沒法拿鑰匙對準門孔,還是他替她開的門。
  
  「好了,你可以走了,別進來……」她想阻止,他卻已踏進屋內了,她整潔小巧的套房,在他清睿的眸光下一覽無遺。
  
  「怎麼這屋子裡……都是我的作品?」他驚愕地變了聲調。
  
  「你都……看見了?」她自嘲地勾唇,忽地感覺全身無力,靠著牆,滑坐在地。「對啊,都是你的作品……沒錯。」

  客廳的懶人椅、造型茶几、創意收納櫃,以及廚房一系列的用品,都是他的作品,都是她寶貴的收藏。

  她的心,都讓他看見了,赤裸裸地,攤在他眼前。
  
  「心心,你……」他在她身前蹲下,震驚地瞪著她,他的眼神好複雜,閃耀著令她無從逼視的光芒。「連我以前送你的彈珠,你都還留著?」

  是啊,她是留著,寶寶貝貝地供在碗裡,如果那兩條金魚能夠有長一點的壽命,她現在也一定仍用心地養著它們。

  「是你說要我好好收著的啊……」她呢喃。「難道你希望我把你小時候的珍藏丟掉嗎?」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他說不出話來。

  他嚇到了嗎?因為感受到她對他藏不住的愛戀,震驚得遺忘言語?或者其實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點破?

  她單戀他這麼多年,他真的遲鈍到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她好怨,好怨……

  「為什麼我不行呢?」她朦朧地凝睇他,嗓音極輕極細,彷彿風一吹便會散了。
  
  「你說什麼?」他聽不清。
  
  他是在裝傻嗎?她苦澀地牽唇。「為什麼……就是我不可以呢?我不想當你……妹妹,我可以不只是你妹妹嗎?」

  禁忌的封印被揭開了,她知道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跨過那道危險的邊界。

  瞧他臉色發白,一副大受打擊的表情,她忽地笑了,笑裡夾雜著哭音,透露著一個女人最深沉的悲傷與無奈。

  她將臉蛋埋進雙膝之間,笑著流淚。

  「心心!」他焦急地握住她顫抖的肩。「你還好吧?心心?」
  
  她很好,好得不得了,她只是覺得自己蠢,不該妄想跨過禁忌的界線。
  
  「對不起,田野。」她揚起頭,顫著雙手捧下他的臉,深深獻上一吻。這是道別的吻,是跟他說再見的吻,她會勇敢地送他離開,等他再回來的時候,這個錯亂的夜晚將成為一段無足輕重的回憶──

  隨風而逝。

SOGO超級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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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2:45:3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十四個月後。

  芬蘭,赫爾辛基。
  
  天色是淡淡的藍,軟白的雲朵猶如棉花,佔據了半面天空,揚起,映入眼裡的是一副逆光的景致,路面電車在交錯的鐵軌上悠然行駛,順著電纜線延展至街道盡頭,一座古典的教堂巍巍矗立。
  
  走在石板道上,微風拂面,遠遠地,捎來海洋的氣息,嗅著那隱隱約約的味道,彎彎曲曲地穿過大街小巷,慢慢接近港灣,是田野獨自開發的散步路線。

  在北歐待了一年多,流浪過城鎮與鄉野,最後能挽留住他腳步的,就是這個人稱「波羅的海的女兒」的美麗城市。
  
  在這裡,就連一盞狀若不起眼的路燈,都能令他饒富興致地玩賞許久,從窗邊蔓爬出來的綠色枝籐,以及大朵大朵的鮮花,也格外有趣味。
  
  一棟建築,一座雕像,即便是一扇百貨公司的商業櫥窗擺設,都是別具創意,美不勝收。
  
  這城市擁有北歐最大的藝術設計學院,是培育眾多設計人才的搖籃,也難怪處處有驚喜。
  
  迎面走來一群年輕學生,簇擁著一個老教授,正巧是田野在學院進修時認識的,他笑著打招呼。
  
  他們說最近有個當代藝術展覽,熱情地邀他一起去看,他婉拒了,那個展覽他已經看過了,而且今日他有別的計劃。

  「難不成是約會嗎?」一個漂亮的女學生眨眼問他,她有一頭燦爛的金髮,藍眸閃耀著對他的興趣。
  
  「是約會沒錯。」他笑著握拳敲頂自己左胸口。「跟我的繆斯女神。」

  女學生揚眉,指指頭部。「我還以為一般人的靈感應該是從這裡跳出來的、」

  「大部分時候我也是。但這次不一樣。」他回答得玄妙。

  為什麼?大夥兒都想問,但他不解釋,只是笑笑,揮揮手,與眾人瀟灑道別。

  來到港灣,田野隨意揀了一處地方坐下,攤開素描本,握著炭筆,卻是遲遲下不了手。

  他的繆斯女神,怎麼就是不肯大駕光臨呢?
  
  他有些無奈地想,炭筆在紙上亂七八糟地塗畫著,心神悠悠地走了千里遠。

  他想起自己慎重許下的承諾,想起自己答應對方,要特別為她設計專屬於她的作品。

  這一年多來,他時時牽掛著這承諾,背負著諾言,在北國流浪。

  他從來沒想到要實踐一個諾言竟會這般困難,他想了很久,嘗試過各種可能,但對成品總是不滿意。
  
  「喵喵,對不起。」他呢喃自語。
  
  難道真要讓她等上十年,他才能完成自己的承諾?
  
  她一定會很失望吧
  
  田野驀地捏緊炭筆,憶起兩人最後一次見面,黎妙心堅強的淚顏──
  
  「你走吧,不用擔心我。」獻上深深一吻後,她笑著趕他離開。

  「心心!」他恍惚地看她,雙退震驚地凍凝原地,根本走不了。

  「快走吧。」她笑得溫柔,眉目彎彎,勾勒著一股淡淡的女人味。

  他怔望她,心跳狂亂。「你長大了。」

  她一愣,半響,又笑了。「別發出這種感歎好嗎?真不像你,而且我本來就很成熟好嗎?」

  比你這個笨蛋成熟多了。

  她戲謔的眼神,似是透露著這言下之意。
  
  他胸口擰得發痛。「不對,你以前很小的,明明就是個小孩子。」小到當他抱著纖細的她,會覺得自己像兇惡的猛獸。

  她一直那麼小,那麼年幼可愛,是什麼時候長大的?究竟從什麼時候,她從少女轉化成女人,他錯過了那關鍵時刻嗎?

  「你變漂亮了。」他癡癡地低語。

  她聽著,嗤聲一笑,好不容易乾涸的眸又氳開濛濛水霧。「你知道嗎?我等你這句話,等得超過十年了。」

  他蹙眉,聽出她話裡蘊著濃濃的自嘲之意。

  「我從很久以前,就在等你說這句話。」她低眉斂眸,翹密的羽睫安靜地彎伏,也不知是否為了掩飾羞澀。

  他痛楚地望她,胸臆堵著什麼,幾乎撐破。

  「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彷彿過了百年之後,她忽地打破沉寂,歡樂地宣佈。
  
  而他看著她笑吟吟的表情,心更痛。

  他大概是個無情的人吧!

  田野神智一凜,收回迷濛的思緒,抬眸看天,夕色已染開,轉眼又到黃昏。

  結果靈感還是不來啊
  
  他澀澀地苦笑,起身收拾行囊,在夕暮時刻,走過涼意颯颯的街頭,回到暫居的公寓。

  公寓是兩房一廳的格局,他將其中一間房作為工作室,擺滿了各式作品,近來他受到影響,除了採用金屬及玻璃材質外,也大量使用天然木材做為創作原料。
  
  他走進廚房,亮了燈,為自己烹調簡單的晚餐,芬蘭鄰近北極圈,農產稀少,他厭倦了風味一成不變的料理,寧願自己做菜。
  
  可惜他在製作工藝方面手很巧,在料理方面就完全不行了,大多是下面下水餃吃,曾經有次嘗試做日式煎蛋,下場是廚房凌亂得像戰場,還燒壞了兩隻鍋子。

  這事告訴心心,肯定會被她嘲笑一頓吧?

  但他並沒告訴她,事實上,從他離開台灣後,兩人便斷了音信。他寫過給她,她卻不回,他想她是刻意躲著他。

  也該這樣的,畢竟兩人分別那一夜,是有幾分尷尬。

  煮好泡麵後,田野懶得裝碗,連鍋端進客廳,拿起一雙筷子,就這麼吃了。泡麵裡加了蛋,豬肉片跟冷凍蔬菜,勉強算顧及營養。
  
  隨便打發晚餐,他為自己斟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一面啜飲,一面站在架前挑選。
  
  架子最上方一格,嵌的就是他前未婚妻留下的鋼琴。他猶豫地流連片刻,還是略過了,取下另一片新買的芬蘭當地樂團的專輯,放進音響。
  
  其實他並不怎麼喜歡聽鋼琴,比起那如水晶般清澈的琴音,他寧願聽更激情一些的重金屬音樂,尤其在特別靜謐的異鄉夜晚,他更需要強烈的聲響驅走寂寞。

  前未婚妻彈的鋼琴,只會令他更寂寞。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她,尤其來到北歐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很少想起她,她的形影,在他回憶裡逐漸褪色。
  
  工作跟我,到底哪個比較重要?

  她曾經如是問過他,而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他忘了,只記得無奈。
  
  他無奈,不是因為覺得她無理取鬧,而是如今方恍然驚覺自己無法愛她比創作多,在專注工作的時候,他可以完全忘卻她的存在。

  他不是一個好情人,絕對不是
  
  音響唱完一首曲子,暫停數秒,此時,一串清脆的鈴聲適巧落下,穿破靜夜。
  
  田野左顧右盼,在沙發上找到手機,接起電話。

  「喂,是田野嗎?」聲音很不清楚,像是穿過太遙遠的國際線路,遺落了某些重要的粒子。
  
  「我是,請問是哪位?」他按下音響暫停鍵。

  「我是心心她爸啦!」
  
  「是黎叔叔?」他訝然。離開台灣前,他趕往派出所探望黎爸爸,擔心黎妙心為父親奔波太勞累,他特意留下公司電話,要對方有事隨時跟他的合夥人聯絡,請他們幫忙。「怎麼忽然打電話來?是我朋友不肯幫你嗎?」

  「不是啦,他們都有照顧我,我很感激。」黎爸爸尷尬地解釋。「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這件事他們幫不上。」
  
  「什麼事?」他蹙眉。「很嚴重嗎?」

  「很嚴重,真的很嚴重,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說著,黎爸爸嗓音已略微哽咽。

  田野一凜。「到底怎麼回事?」


  「是心心啦!她出車禍撞到頭,醫生說裡面有出血,不開刀很危險,可是開刀也很危險,心心答應要開刀,可是……」

  線路一陣沙沙作響,田野聽不清黎爸爸說什麼,愈發心急如焚。

  「黎爸爸,你說心心開刀,結果怎麼樣了?」他焦躁地追問。
  
  「她很不好,情況很不好」
  
  他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有多不好?手術失敗了嗎?」
  
  「我也我不知道啊!總之心心一直在昏迷,她醒不過來!哇……」黎爸爸終於挺不住,嚎啕大哭。「田野你說怎麼辦?我們家心心不會有事吧?她開刀前有交代過我,不准跟你提這件事,可是我真的不曉得怎麼辦我怕她就這麼去了,丟下我一個孤單老人不會吧?嗄?你說不會吧?」
 
  田野無言,腦袋瞬間當機,一片可怕的空白,良久,他才嘶啞地撂下一句──

  「我馬上回去!」

  ***
  
  「你回來了喔。」

  冷淡的音調,揪緊他心弦。

  他怔慌地站在原地,頓時手足無措,為什麼心心不看他,為何對他如此生疏?

  兩人久別重逢,她一點都不感動嗎?

  「心心。」

  「我要走了。」她漠然宣佈,纖瘦的身子,在他面前挺成高傲的骨幹。
  
  他心跳乍停。「去哪兒?心心,你走去哪兒?」
  
  「你幹嘛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她斜眼睨他,似是嘲弄。「我去哪兒,干你什麼事?」

  當然干他的事!怎麼不干?
  
  因為她是他妹妹啊!他一直拿她當自家妹妹看待,比誰都疼她關心她,她怎能這樣說走就走?
  
  「心心,別走,別離開我你不能離開,不可以!」
  
  一陣激烈的晃動猛然震醒田野,他恍惚地眨眼,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坐在飛機上。
  
  原來是夢。

  他悵然尋思,坐正身子,髮鬢冷汗涔涔,空姐正好在送餐,他接過她遞過來的濕紙巾,抹去臉上汗水。

  坐上飛機,已將近十個小時了,而他離台灣,仍有半個地球之遠。

  聽說黎妙心昏迷不醒,他立即啟程改往赫爾辛基機場,最晚班飛機已起飛,最早班飛機又未降落,他只能在機場枯等。
  
  從北歐回台灣,沒有直飛的班機,他只能先飛到輪敦,接著又訂不到合適的航班,又得在曼谷轉機一次。
 
  算算等他趕回台北,至少超過三十個小時,這段時間心心情況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他不敢想像。
  
  我怕她就這麼去了,丟下我一個孤單老人不會吧?嗄?你說不會吧?
  
  老人家的哀號不停在他耳畔迴響,折磨他所剩無幾的理智。
  
  不會的,心心不會有事的,她一定會平安

  他在心裡千百遍地祈禱。
  
  空姐發了餐盒,他呆愣地看著,毫無食慾,勉強逼自己吃,握著叉子的手卻又不爭氣地發顫,抖得厲害。
  
  他試著用另一隻手握住,結果整個身軀都跟著顫慄。

  他惶然。

  這極端的恐懼是怎麼回事?自從接到黎爸爸的電話後,他便心神不寧,不能吃不能睡,短暫打盹,也立刻遭夢魘纏身。
  
  他夢見過往的回憶,夢見當他結束兵役趕回老家時,他一心掛念的女孩對他有多麼無情,她急著收拾行李前往高雄。

  他以為她看見他會很高興,因為她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奶奶,他以為她會飛奔到他懷裡,哭著傾訴那段日子所有的委屈。

  但她沒有,她冷漠地推開他。
  
  後來他才從田莊口中聽說,也許是因為她有了男朋友,有了戀情的寄托,自然不需要他這個大哥哥的關照了。

  是那樣嗎?因為她戀愛了,所有不再在乎他?
  
  至今,他仍記得當時的迷惑,以及一股難以捉摸的慌亂

  一念及此,田野撐持不住,終於開口向空姐要了一杯酒,試著以酒津鎮定忐忑不安的心緒。
  
  就連握著酒杯的時候,他的手也是顫抖的。
  
  好慘……

  他怔怔望著自己的手。一年半前,他才遭受未婚妻猝然去世的打擊,但他不記得自己經歷過如此痛徹心肺的惶恐。
  
  只有黎妙心,能令你不顧一切,對嗎?只有為了她的事,你才會變成那個我不認識的田野!

  他的未婚妻曾經這般指責他,就在他為了心心醉倒酒吧而抓狂的隔天。

  在那之前,他們幾次為了她而口角,在那之後,更是爭吵不斷,到最後,清美禁不住崩潰了,撂下狠話──
  
  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離她遠一點,愈遠愈好!

  然後,清美出了意外,而他因此不能原諒自己。

  他覺得自己辜負了未婚妻的愛,每當多與心心相處片刻,每當縱容自己貪戀她的笑顏,他的心,其實都隱隱在疼痛,腦海深處不時聽聞尖銳的抗議。
  
  他知道自己不該,很不應該,接近心心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一種罪,他卻無法克制自己不犯罪。
  
  到後來,他只能選擇逃避,遠遠地,逃到鄰近極地的北國。
  
  他在最冰冷的天涯,思念在溫暖海角的她。

  他以為自己能做到無情,以為自己能斬斷相思,但是

  田野轉過頭,望向窗外起伏的雲海,以及雲上,一輪淒清的明月。

  為何回家的路,會如此遙遠?為何去到她身邊,會這麼難?

  ***

  剛下飛機,田野一秒也不敢耽擱,馬上打電話給黎爸爸,可是鈴聲一聲響過一聲,對方就是不接。
  
  為什麼不接?他緊張得心臟狂跳。該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他飛奔衝出機場大廳,跳上計程車,過程撞倒好幾個人,連自己也狼狽地跌跤,又一骨碌爬起來。

  一個大男人慌成這樣實在很糗,但他絲毫顧不得顏面,只想早一刻趕到醫院,趕到黎妙心身邊。
  
  他又撥電話給弟弟。

  「哥!是你?」田莊很意外。
  
  「心心出事了,你知道嗎?」田野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題。
  
  「我知道啊。」
  
  「知道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他抓狂。若不是黎爸爸打電話來哭訴,難道要繼續瞞他到最後一刻嗎?
  
  「因為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啊!」田莊辯解。「我陪科主任去參加醫學年會,昨天回台灣,才發現原來心心出了車禍,現在住在我們醫院。」

  「她怎樣了?醒了嗎?現在情況怎樣?還好吧?」田野焦急地追問。

  「哥,你冷靜點,聽我說。」

  「那你快說啊!」
  
  「她醒是醒了,可是……」田莊懸疑地頓住。

  田野霎時忘了呼吸。「可是怎樣?」

  田莊歎息。「唉,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說,總之她情況還好,看來一切正常,只是你是為了她回來的吧?哥。」
  
  「廢話!」田野不耐地吼,不明白弟弟為何忽然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對心心格外不同,只有她會讓你緊張到失去理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還記得你當完兵回來,她卻說要去高雄唸書那時候嗎?」田莊若有所指地問。

  田野愣住,憶起在飛機上糾纏他的夢魘。「我記得那又怎樣?」
  
  田莊沉默,短短數秒,對田野而言,卻是漫長磨人的幾個世紀。「我怕你回來見到她,會覺得不如不見比較好。」

  相見不如不見,這是田莊給他的暗示。

  田野不懂,他怎麼可能寧願不要見到心心呢?他千里迢迢從北歐趕回來,為的就是見她一面,確定她平安無事啊!

  他怎麼可能不想見她?他思念她到幾欲發狂,若是從此以後不能再見到她,他不敢想像自己的未來會是如何暗淡無光。
  
  他的世界將猶如極地的冬天,進入漆黑的永夜。

  他當然想見她!怎能不見?

  田野自嘲,不再嘗試理清弟弟話中的線索。田莊或許只是故意惡整他而已,一向如此。
  
  等他見過心心以後,看他怎麼教訓這個自以為聰明的弟弟。
  
  他暗自決定,聽說自己最牽掛的女孩一切安好,高懸的心稍稍安落,倉惶的情緒也鎮定些許。
  
  到醫院時,他還記得先到樓下商店街買一束她最鍾愛的紫色鬱金香。

  「哥,你來了。」
  
  在醫院走廊,他第一個碰到的熟人就是自己弟弟。

  田莊身穿白袍,臉上掛著副眼鏡,斯文俊朗,氣宇軒昂,每個經過他的女人都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田野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久不見,看來你還是一樣受歡迎嘛。」
  
  「還好啦。」田莊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早習慣成為異性住,注目的焦點。
  
  「心心住哪間病房?」田野迫不及待地問。

  「我帶你去吧。」田莊領路,兩人搭上電梯。「昨天我發現心心住在這裡,今天就請高層幫忙,把她轉到頭等病房。」
  
  「那太好了。」田野感激弟弟的體貼,他也正想心心剛動過腦部手術,需要一個安靜舒適的環境調養身體。「到時病房的費用再跟我算。」
  
  「這個你就不用跟我搶了。心心也算是我妹妹,我也想照顧她啊。」
  
  電梯抵達指定的樓層,門扇滑開,田莊踏上鋪著地毯的走廊,田野跟在他後頭,兩兄弟穿過轉角,來到一間位置幽靜的病房前。
  
  門扉半掩,房內傳來黎妙心略帶鼻音的聲嗓。

  「哎呦,我沒事了啦好悶喔,我想出去走走。」

  她在對誰撒嬌?

  田野詫異地聆聽,嘴角不禁勾起,雖然沒與她直接面對面,但他能想像到她櫻唇微噘的可愛模樣。

  「可是你才剛開完刀,應該多休息。」一道模糊的男聲。

  是黎叔叔嗎?田野猜測。

  「不管啦,我要出去透透氣,你抱我。」
  
  「真的要進去嗎?」田莊忽地回頭望他。

  田野蹙眉。「當然要啊。」他不管弟弟奇異的眼神,逕自推開門。
  
  首先映入眼裡的,正是黎妙心纖瘦的倩影,她剛動過大手術,體力尚未恢復,容色蒼白,穿著病人服的身子看來格外羸弱。

  田野看著,胸口一擰。

  「抱我。」她展開雙臂,綻開嬌媚的笑容。

  那笑,令田野的心跳異樣地加速,他目光鎖定在她身上,隨她流轉,接著,落進一個年輕男子的胸懷。
  
  他震住,呆看著那年輕男子笑著抱她,低頭親親她額頭,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上病床旁的輪椅。

  「毛毯。」黎妙心指向一方攤在沙發上的薄毯。
  
  「知道了,我幫你蓋。」男子順從她指示,取來毛毯,覆落她退上。
  
  「謝謝,至康,你好乖。」她揚起臉,賞給他嫣然一笑。

  「說我乖?你當我是你養的寵物啊?」名喚至康的年輕人故作不愉地挑眉,伸手柔柔她的頭。

  田野震撼無語,失神地瞪著這一幕,全身血流凍凝,陣陣顫抖。
  
  這男的是她的戀人嗎?瞧她對他自在地撒嬌,明麗的雙眸像是只容得下他的形影。

  而自己,就站在病房門口,距離她只有幾步之遙,她卻一直沒發現。

  他錯了。

  鬱金香花束頹然垂落,一股難以形容的落寞盤踞田野胸臆,他恍惚地咀嚼著喉間放肆漫開的苦澀。

  原來回家的路途並不遙遠,從芬蘭到台灣,一點也不遠。
  
  遠的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她的眼裡,卻沒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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