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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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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納蘭真]莫讓蝴蝶飛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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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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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8 02:33:3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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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這個時候才來管我的反應,不太遲了一點麼?苑明有些可笑地想著,兩手緊緊地交疊,無言地看著他,用眼神催促他說下去。學耕艱難地吐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她。

  「明明,」他低沉著聲音道:「你記得我和你談過一次我的婚姻,談過我——一直覺得對愛珠有責任,記得嗎?還有她——墮胎,以及流產的事?」

  她無言地點頭,看著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懼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預感將成為真實——

  ,不管接踵而來的是什麼,她知道,已經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等著她了。

  「她已經二十八了。」學耕接了下去:「對一個化妝品模特兒而言,二十八歲已經太老了。新人不斷地出現,而觀眾需要新面孔。早在兩年以前,她的事業便已經開始走了下坡。模特兒擁有的只是美貌,而愛珠的美貌正在凋謝。」這段話他說的很平靜,幾乎是一點感情都不帶。那是一個專家的職業性判斷,沒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說:「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間她遇到了一個印尼來的大木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熱戀之中,並且論及婚嫁。愛珠覺得十分幸福。她終於找到了可以終生廝守的伴侶,並且後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後那一句大概才是重點,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許是受了姑姑的影響,她對鄭愛珠也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偏見了?但她真的懷疑那個女人會先考慮愛情,再去考慮財富。

  但,當然,這話她是不會在學耕的面前說出來的。

  「我——恨高興她終於找到了良好的歸宿。」她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學耕的反應。

  「事情不是那樣的。」學耕陰鬱地說。一直到了現在,他整個人才算是正常起來,聲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點:「本來一切都進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飛到印尼去準備婚禮,籌備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們去作婚前的身體檢查,才發現——」他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才發現那一次的流產完全破壞了她的生育機能。醫生宣佈說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真誠地感覺到對鄭愛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為學耕所感覺到的難過。她一直知道學耕對鄭愛珠所感到的罪惡感,而現在發生的事無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畢竟,如果沒有第一次的墮胎,就不會有那一次的流產;而兩次她所懷的,都是學耕的孩子!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學耕沈沈地道:「那隻豬一發現她不能為他生養小孩,大發脾氣,把她痛打了一頓,說她存心欺騙他,存心害他絕子絕孫……」他的聲音哽住了:「在爭執中他們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閃避他的痛毆時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這可怕的故事給嚇著了。難怪鄭愛珠臉上會有那些個可怕的傷疤,敢情是這麼來的!

  「你也看見了,」學耕啞著聲音接了下去:「她的臉破傷成什麼樣了!而那個王八蛋——」他的臉上掠過了深沉的怒氣:「那個王八蛋一發現她不但不能給他孩子,甚至連臉孔都毀了的時候,就——一腳把她給踢了出來!」他一拳重重地擊在桌面上:「那個混帳!要是讓我給碰見了——她那麼脆弱,那麼心碎,那麼——」他說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來按住了他的,試圖給他撫慰,可是學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來,再一次踱到窗邊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覺到指尖變得像冰一樣地涼。這誠然是一個可悲的故事,值得哀傷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事情還不止此而已!那還沒有被說出來的,才是關係最緊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學耕身後。她的雙手絞得死緊,但她的視線卻是穩定而清晰的。

  「所以呢,學科?」她平平地問:「你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明白你的感覺,也知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沒有人會願意看到別人受這樣的苦,不管她……」它的聲音凝住了,頓了一頓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說了大半天,就只是為了要告訴我這個故事!」

  學耕握在酒杯上的五指收緊了。他回過頭來看著苑明,眼睛裡充滿了痛苦,祈求,不安……以及各種複雜到無法形容的感情。「請你試著瞭解,明明,」他啞著聲音道,重重地將酒杯放了下來:「她——已經一無所有了!沒有事業,沒有容貌,沒有愛,沒有未來!所有過往的種種,已經把她追求幸福的任何可能全都毀滅了!而我是必須為此負最大的責任的!畢竟,如果不是我——」他咬緊了牙關,臉頰上有一束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跳動:「而我是她人生世上僅有的了!你明白嗎?我——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棄她!我做不到!」

  苑明平平地凝視著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空茫自心靈深處泛起。「所以呢?」她毫無表情地問:「你打算怎麼照顧她?」

  沉默。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心靈的掙扎。他的痛苦是顯而易見的,然而他的決心也是不可動搖的。

  「我——必須和她結婚。」

  這話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出來的,然而聽在苑明耳中,便彷彿晴天裡響起了一串霹靂,震得她所有的神智都飛散了。她已經預期到他要說的話絕對不會悅耳,她甚置已經猜測到學耕會要她搬來和他同住,但是結婚?這主意未免太離譜、太荒謬、太——

  匪夷所思!

  「你——你剛剛說了什麼?」她瞠目結舌地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學耕眼中的痛苦之色加深了,但是他並沒有動搖;他從喉嚨深處逼出的聲音雖然低沉而沙啞,但是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我說,我——必須和愛珠結婚。」

  「不!」苑明本能地叫了出來,本能地拒絕她所聽到的一切:「你不是當真的!」

  「明明——」他祈求地喊,但她急切地打斷了他。

  「不,這個念頭太荒謬、太可笑了!」她激動地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對這整件事的感覺,我全都知道!但是結婚?這個主意太荒唐了!上一次的婚姻還不夠你受的嗎?一定有其它方法可以幫助她的!而且,她的家人——」

  「明明,你不瞭解!你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她——」他試著解釋,但她再一次打斷了他。

  「算了,省省吧,不用告訴我!別再轉述她那悲慘的過去了!我已經聽夠了!」她咬牙切齒地道,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拒絕她今晚聽到的一切,每一個細胞都在反對那個如此輕易就粉碎了她幸福的女人:「告訴你,那個女人所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在你們上一次的婚姻生活中她曾經怎麼地背棄過你,欺騙過你,而今你還要相信她一次麼?你還沒有受夠教訓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並沒有為鄭愛珠作任何的辯護,只是沉重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他疲倦地說:「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會變成那個樣子,我必須負最大的責任。

  更何況她的墮胎,她的流產,還有她的不孕——」他的嘴唇痛苦地抿緊了:「而今我毀去了她尋求幸福的最後可能,毀去了她本來可以擁有的未來,至少我——我還可以還她一個安安穩穩的日子!」

  苑明張口結舌地看著他,開始不可抑遏地發起抖來。一直到了現在,這整樁事情對她而言才有了真實感;一直到了現在,她才開始接受學耕主意已定的事實。受傷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柔軟的唇瓣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我不相信,」她低語,透過被淚水濕透了的長睫毛看著他:「我無法相信你真會如此對待我——對待我們!如果你娶了她,那我們——我們之間算什麼呢?」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一對充滿了痛苦的眼睛看著她,無言地祈求她的原諒。那眼神撕裂了她的心臟,她的淚水開始像小河一樣地流下了她的面頰。

  「我明白了,」她低低地說,帶著苦澀的自嘲:「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是不是?

  你一直愛的人只有她,是不是?我不過是你一個暫時的玩伴,一個用來解悶的對象,是不是?只要她一出現,我就必須拱手讓賢,把所有的一切都交還給她,是不是?」

  「不!」他激動地叫了出來:「不要這樣說,明明,你明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我——」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又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她哭得全身都在抽搐:「我無法相信——我無法相信你會這樣傷害我!我無法相信——」

  「明明!」他的聲音哽住了,淚光浮上了他的眼睛;他的嘴角在不可抑遏地抽搐,而他似乎用盡了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不去將她抱進懷裡:「請你試著諒解,好不好?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傷害你,可是她——」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絕再聽他任何進一步的說明:

  「一定有其它方法的!我無法相信你的腦筋會死到這種地步!我不相信——」

  「明明!」他抓住了她的雙手,逼使她面對著他:「請你試著諒解!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你明白嗎?一無所有了!除了我之外!」

  她定定地盯著他看,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荒寒自心底一直漫了出來。「一無所有,嗯?」她淚眼迷濛地道:「她一無所有,那麼我呢?我要怎麼辦?」

  他握在她腕上的雙手收緊了。「你——會撐過去的,明明。你年輕美麗,有才華、有未來,而且遠比我所認得的許多人都要堅強得多。你會撐過去的。」他啞著聲音道,那眼神是深遂而痛苦的:「可是她不同。如果我不負起照顧她的責任來的話,她就完了!」

  她定定地凝視著他,終於瞭解到自己被擊敗了。也許是,碰到鄭愛珠那樣的一個對手,以及學耕這樣的個性,她本來就連一點機會也不曾有過?無可言喻的寒意和疲倦席捲了她,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燒乾了她的眼淚。苑明慢慢地收回了自己雙手,自嘲地微笑起來。

  「這不是很可笑嗎,范學耕?一個人的價值反而成為被拋棄的借口?」她苦澀地道,鼓起她僅存的驕傲仰起頭來,站直了身子:「你是個白癡,范學耕!為了你那發展過度的責任感,竟然如此輕易地拋棄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就算那個女人說的全都是真的,你也沒有必要犧牲兩個人的幸福去遷就她一個!好得很,你去和她結婚吧!盡你所能去照顧她,呵護她,給她一個安穩的未來。可是記住我的話,范學耕,」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強壓下再一次浮泛上來的淚水,好將她要說的話順利說完:「記住我的話:當她的欺騙再一次出現,當你的自尊再一次被損毀,當你開始瞭解你並不是上帝,無法為別人的墮落和脆弱負責的時候,不要企圖回頭來找我!因為幸福就像蝴蝶一樣,若你不能及時掌握,它就飛了!而我——」她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在你還沒有清醒過來以前,已經飛到另一個懂得掌握幸福的人的手中了!」

  決絕地甩了一下頭,她直直地朝外走去。學耕立時叫住了她:「明明,你要去哪裡?」

  「收拾我自己的東西。」她頭也不回地說:「你的生活裡已經沒有我立足的餘地了。」

  「明明——」

  她的背脊僵了一下,但腳步連停都不曾停。「別再說了,范學耕,」她冷冷地說,每一絲平靜都在考驗著她的自制力:「至少把我的自尊留給我!」

  直直地走進了學耕為她整理出來的臥房裡,她從床底下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開始收拾房間裡頭各種零零碎碎的什物。自從學耕為她整理出了這個房間,她在這個地方休息、練戲、偶爾過值夜,甚至還有情人之間的歡愛……這個房間裡不知不覺地累積了許許多多的記憶,當然,也不知不覺地放置了許許多多的個人用品。衣服鞋子,首飾化妝品,毛巾牙刷,書本文具……學耕來到了臥房門口,五指死命抓著門框,眼神絕望地吞噬著她的每一個動作,看著她在房間裡來來去去,從衣櫃移到床邊,又從床邊走進了浴室。她的臉色白得像大理石一樣,臉上的表情也僵得什麼感情都不帶。那一頭黑亮的長髮時時垂了下來,簾幕般遮住了她小小的臉。

  學耕連一個字也沒有說,甚至連動都不曾動。他眼中的痛苦強烈得無法掩飾,而他臉頰上的肌肉在無法控制地抽搐,然而苑明連瞧也不去瞧他一眼。在死一般的沈寂中她收完了自己的東西,滿滿地裝了一個中型的皮箱,而後「啪」一聲蓋上了蓋子。

  學耕震動了一下,本能地走了過來,伸手要去替她提那個皮箱。苑明唬一下抬起頭來,用一對冰一般憤怒的眼睛瞪著他,瞪得他伸了一半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來。

  「別碰我的東西!」她咬牙切齒地說:「離我遠一點!我已經和你一點干係也沒有了,范學耕,你最好牢牢地記住這一點!」

  再不看他一眼,她吃力地提起皮廂,開始朝門口走去。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無血的直線,她的臉孔是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來到門邊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了他最後一眼。學耕抵在牆壁上頭,頭顱深埋在手臂之中,全身都在不可抑遏地發著抖,然而苑明已經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過強的痛苦麻痺了她所有的知覺,使得她整個的心靈都沈入了一種冷漠空茫的麻木中去。

  來到房門口的時候,她發現學耕的姑姑正站在走道上向著這邊張望著,慈祥的老臉上佈滿了關切之情。很顯然的,老太太久等他們不下來,決定親自上來看看了。看見學耕和苑明的神情,再看看苑明手上拖著的那只皮箱子,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

  「出了什麼事,你們兩個?」她焦慮地問:「有話好說嘛,為什麼鬧成這個樣子?」

  苑明放下了手上的皮箱,朝老太太走了過去,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雙手。老人那關切的神情使她喉頭哽塞,那一絲僅存的自制力幾乎因此而崩潰。苑明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不要難過,姑姑,」她溫柔地說,極不願意傷了這個好老太太的心:「學耕既然已經作了決定,我再留下也是多餘,」她的聲音苦澀得再難接續下去,兩老太太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學耕作的決定?他作了什麼決定?不可能,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他不會希望你離開的!學耕!」她急急地轉向了學耕,但苑明急切地叫了出來。

  「姑姑!」她喊。那聲音中的破碎和淒厲並不是針對老太太而發,而毋寧是朝學耕刺去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再一次穩住自己,用較為平靜的聲口說:「不要說了,姑姑,事情已經到了這步地——」她淒涼地微笑起來,衝動地緊緊地摟了老太太一下:「好好保重,姑姑,我——我走了。」

  淚水湧進了老太太的眼睛。她無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究竟應該要怎麼辦。然而苑明已經再一次提起了她的皮箱,吃力地拖拽著向外走去,將老太太掩不住的啜泣聲拋在腦後。她沒有回頭,連一次也沒有。

  一直到她將門關上,才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痛苦的、黯啞的、絕望的呼喚:「不要走,明明!」他喊:「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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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8 02:34: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苑明在子夜過後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神不守舍地塞了兩張百元大鈔給司機,連人家找錢給她都不曉得要接。等出租車離去之後,她兀自呆呆地站在街口,看著自己的皮箱發怔。

  牆邊有人動了一下,而後直直地朝她走來。她呆著眼睛瞧了半晌,才發現那人竟是文安。

  「表哥?」苑明困惑地看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完全失去了作用:「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范學耕的姑姑打了個電話給我。」文安簡單地道,拎起了她的皮箱:「鑰匙呢?」

  學耕的姑姑!當然了,除了那個好老太太之外還會有誰呢?一股輕微的暖意流過了苑明的心底。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苦澀。老太太那麼關心她,會為了這事急急地打電話給文安,叫他前來照顧她,范學耕反而什麼都沒想到,什麼都沒去做——苑明重重地甩了甩頭,拒絕再往下想,只是無言地將公寓的鑰匙交給了文安,隨著他一路上了樓。一進入自己窩中,她就軟綿綿地癱倒在客廳的沙發椅上了。綵排時的疲累,等學耕不來的憤怒,本來早已蝕盡了她所有的體力。這樣的疲倦和耗竭,與她今晚最後的遭遇相較之下,原是小兒科得不值一提的;然而現在,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這些兩個鐘頭前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的疲倦,便開始毫不留情地回過頭來向她討債,和她今天所經歷的感情風暴合力壓搾她,支解她。苑明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完全空了——完完全全的空了。

  「我幫你把行李放到臥室裡去。」文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卻連眼睛都賴得睜開,只是無力地點了一下頭。

  腳步聲來了又去。她感覺到文安在她身旁坐下,溫柔的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頰。

  「你還好嗎,明明?」他關切地問:「想不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我幫你弄去?」

  「不用了,表哥,」她無力地道,仍然閉著眼睛:「我很累。」

  文安沉默了半晌,站起身來。「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聲音溫柔得教她想哭:「你既然安全回到了家,我就放心了。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給我撥個電話,嗯?」

  她無言地點頭。文安走了幾步,想想又回過身來:「振作一點,嗯?再過兩天就公演了呢。」

  公演!這兩個字閃電般提醒了她什麼,苑明霍然間睜開眼來。「表哥,」她問:「你明晚可不可以來看我們綵排,後天來幫我們拍錄像帶?」

  文安的眼珠子轉了兩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後說,深思地看著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緊緊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來。「我是個演員,不是麼?」她反問:「放心吧,表哥,我不會讓我學姊以及所有的工作夥伴失望的!」

  文安搔著頭笑了起來,把所有的焦慮都藏到了他吊兒郎當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麼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著肩膀離開的。

  只是啊,苑明已經沒有心情去管文安的關心和焦慮了。在她的一生之中,從不曾感覺到如此強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淒涼的寂寞,以及——如此絕望的空洞。

  她瑟縮地在沙發上蜷緊了自己身子,將頭顱深深的埋入臂彎裡去。

  感謝「崔鶯鶯」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將心思盡量放在工作上頭,盡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處境,自身的傷痛。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入戲,讓劇中人的喜怒哀樂成為她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後將所有的傷痛全掩在那些情緒底下——鶯鶯雖然也有她的悲傷,也有她的掙扎,但比起苑明那種活生生被撕裂開來的心情,畢竟是好得太多了。

  公演的結果非常成功。這雖然是石月倫回國以來所導的第一部舞台劇,首演那天來看的人頗為有限,門票收入不是特別理想,但是來看的觀眾反應都很良好。而石月倫前後期的學長學姊、學弟學妹,已經有不少人在報章雜誌社擔任編輯或採訪的工作,幾則風評甚佳的新聞發佈出去,這個劇團的成績便已經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過後的另外兩天公演,每天的觀眾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學耕跑了來看她的演出,還送了老大一束花作為賀禮。按理來說,舞台上燈照明亮,觀眾席則光線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見他的;何況在演戲的情緒之中,也實在不容她分神到觀眾席中去搜尋別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知道他來了——彷彿是,某種因他而發展出來的、特別敏銳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現時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鶴立雞群的特異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幾個螺絲。若非演員的自我訓練和自我控制支撐著她,她那場戲早演不下去了。

  為了排除他給她帶來的影響,她那天演戲演得特別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內心的一個角落裡,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那幾乎要將她刺穿的眸光。這使得她下了戲後份外來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來的花時,只能苦笑著將它們全轉送給石月倫。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運著三天前來看戲,每天都出現在同一個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間,從頭到尾用一對要灼穿她的眼睛盯著她看,使得她那個戲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戲總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約要不顧演員的驕傲,寫個便條要求他不要再出現了。

  然而,雖然連續來看了她三天的戲,他卻並不曾試圖和她作進一步的接觸,這使得她不知道是應該安心,還是應該失望。也許,終究還是失望的情緒多些吧——因為他顯然沒有回心轉意的意圖,顯然仍然決定守著他那個「脆弱而需要人保護」的前妻。否則的話——每回想到這裡,苑明便會咬緊牙關,強行壓下她那猶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絕去盼望,拒絕去等待,也拒絕讓那種蝕心的鉅痛將她吞沒。為了不讓自己浸淫在自傷自憐的情緒裡頭,她接了幾乎是所有送上門來的工作,盡可能地讓自己忙到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

  然而,不管她試得有多麼努力,傷痛是關不住的,思緒是關不住的。總在她最疲倦的時候冷不防地冒出頭來暗算她。而,在感情破裂的哀傷和痛苦裡頭,在被拋棄、被背離的憤怒裡頭,還有一種罪惡感時時冒出來責問著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樣地指責鄭愛珠,那樣地將她所說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只是一種本能的排斥?畢竟,她所說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沒有一個女人會為了回到前夫的身邊,在自己臉上弄上那麼幾塊疤的,尤其是鄭愛珠那樣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說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豈不是太決絕、太不體諒、太心胸狹窄了麼?

  每天每天,她用過重的工作將自己忙得半死,而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那些複雜而混淆的心緒底下竟夕無眠——即使她睡著了,睡夢中也有著無數的傷情故事糾纏著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說,眼神中的光彩不復可見,連豐厚的黑髮都黯淡了。

  「崔鶯鶯」演完後的第二個星拜六,苑明沒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裡休息。石月倫早一天打過電話來與她相約,說要和她談第二個劇本,午飯過後來按她的門鈴,一見到她便嚇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敢置信地問:「工作太忙嗎?工作忙也不致於變成這個樣子呀。」見苑明臉色微微一暗,她敏銳地直逼本題:「你和范學耕之間出了什麼事了?」

  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為她學姊那過人的洞察力而感到吃驚。「我們——吹了,」她有氣無力地道,在沙發上慢慢地坐了下來。這種事不可能瞞過石月倫的,她知道;因為這其中還來著個性命攸關的問題——排練場的問題。她和學耕之間出了狀況,幸好是在整齣戲已經排練完成、不再需要排練場的當兒,否則那齣戲的排練當時就要出問題了。

  現在,她和學耕之間變成這個樣子,勢不可能再用學耕的工作室去排戲——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這個劇團裡就不可能。如果石月倫還想找她一起工作,這種情況是一定要讓她知道的。

  「怎麼回事?」石月倫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輕碰苑明的手:「綵排時是你表哥來拍錄像帶,我就知道不對勁了!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究竟什麼地方出錯了?本來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她的關心是真心誠意的,苑明知道;因為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她和自己學姊之間已然建立起了相當深厚的友誼來了:「我——」

  才剛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她的聲音便自啞了;兩個禮拜以來一直強壓著不讓流出的淚水,在這一剎那間再也關之不住,猛然間翻江倒海地崩流出來。月倫立時趕到她身邊去,溫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裡。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淚水給浸濕了,連手帕也給哭得濕淋淋的。苑明的話便如她的淚水一樣,一旦開頭便再也無法遏止;她鉅細靡遺地將整個故事說了一遍,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連一個小節都不曾漏掉。

  隨著她的敘述,石月倫的眉頭愈皺愈深。

  「原來——是這樣。」她慢慢地說,一手輕撫著苑明的頭髮:「對范學耕而言,這的確是一個兩難的局面。強烈的責任感雖然是一個人很大的優點,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反而變成一個很大的缺點了。」她的眉頭因專心而皺起,竭盡全力想讓苑明寬心一些:「我想范學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麼愛你——」

  「我已經不敢以為他是愛我的了!」苑明愁慘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就不會——」

  「他當然是愛你的!只要是見過你們兩個在一起的人,任誰都不會去懷疑這一點!」

  石月倫冷靜地道:「只不過對某些人而言,原則是重於一切的。你的范學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恭喜你,還是應該同情你。」

  看見苑明悲傷的面孔,她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真希望那個鄭愛珠身上不要發生這許多事情就好了!雖然說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往往比小說所能捏造的還要離奇,但是——」她深思地閉了閉眼睛,將聲音拉得老長:「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剛聽時就覺得奇怪,愈想愈是覺得不對。你說鄭愛珠在范學耕到高雄去的三天裡流產了,因為怕影響他的工作,所以沒通知他?」

  苑明無言地點了點頭。月倫慢慢地搖起頭來,愈搖弧度愈大。「這不對,」她深思地道:「像她那樣依賴成性的女人,怎麼會突然間就變得如此勇敢了?」

  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就是這個!她當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腦海中掠過的異感就是這個!那個獨自撐過流產的痛苦,獨自撐過失去孩子的傷痛的女人,和她所知道的鄭愛珠幾乎是兩個人!

  「你的意思是——」她結結巴巴地道,因她學姊話中的暗示之意而震驚了:「你的意思是說——」

  「我什麼意思都不是!」月倫很快地說:「亂下評斷不是我的習慣。我只是覺得這種情況很不尋常,如是而已。而不尋常的行為,通常就意味著暗藏的玄機。是什麼樣的玄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認為——」她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我是你,為了自己的幸福,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將那個答案找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不是樓下的鐵門,而是她這間公寓的門。苑明沒有時間再去思索月倫剛剛說過的話,只是本能地站起身來走去開門,一面困惑地想:是不是誰進公寓來沒將大門關好?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希望來的不是什麼推銷員才好——門一打開,她又驚又喜地呆掉了。

  「嗨!」熟悉的、男性的、親愛的聲音笑著招呼她:「美麗的小姐,願意招待我進去喝杯咖啡嗎?飛機上的咖啡真是可怕極了!」

  「姊夫!」她驚喜地叫了出來,快樂地拉住了康爾祥的手臂;來的人既是爾祥,能夠登堂入室也就不奇怪了,因為他是有著這公寓的鑰匙的。之所以還要按門鈴,只是尊重住在裡面的苑明罷了:「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呢?姊姊沒和你一起回來?快進來坐,你愛喝多少咖啡我都供應!」

  「我今天中午才到的。回家去和我爸媽打個招呼就過來了。」爾祥微笑道:「我這次只回來兩個禮拜而已。生意上的事,所以玲玲就不跟回來了。寶寶還太小,跟著我們飛來飛去的挺不方便,所以——」他的話聲在瞄到石月倫的時候斷了,換上一臉禮貌的笑容:「對不起,我不知道明明有客人。我叫康爾祥,明明的姊夫。」

  「石月倫。」月倫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與爾祥相握:「我是苑明的學姊,和她一起做劇場工作的。」

  「我知道你,石小姐。」爾祥熱情地道:「明明一天到晚在我們面前誇你呢!」

  月倫笑著瞄了苑明一眼,說她老是誇大其辭。三個人在友善的氣氛中閒聊了幾句,月倫便自起身告辭,說是改天再來和她談劇本的事情。既然是姊夫來了,苑明自然也不留她。等月倫離去之後,她走到廚房去泡咖啡,爾祥跟著她進了廚房,用一種深思而憂慮的表情打量著她。

  「你瘦多了,明明,」他評道:「而且氣色也不好。難怪玲玲會擔心你。你媽和她通電話,和她說到你的情況——」他頓了一頓,在看到苑明陡然間暗淡下來的眸子時,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以告訴我嗎?你——和范學耕吵架了?」

  她無言地搖了搖頭,盯著瓦斯爐上的水壺發呆。由於剛剛才在自己學姊面前哭過一回,現在的她,實在沒有精力再重複一遍那樣的情緒了。然而爾祥是鍥而不捨的。再說,他對苑明的關心也不容許他不將事情問個清楚明白:「你一定要告訴我,明明!」他堅持道:「自己一個人把這種事悶在心裡頭不是辦法!說出來以後,說不定我還可以幫得上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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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8 02:34:2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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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苑明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她對自己姊夫的個性是十分瞭解的,很知道再和他爭也不會有多大的用處——爾祥在商場上縱橫牌闔,無往不利,可不是只憑著家傳的雄厚資金而已。何況他一直就和她很親,幾乎像是另一個文安一樣。

  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開始了這一天裡的第二次敘述。由於那激動的情緒已經發洩過一次了,她這一回的敘述遠較前一次來得平靜無波。那陳述幾乎是不帶感情的,只是很客觀地訴說事情的經過。敘述的過程中水開了,她還很安靜地熄了火,泡好咖啡,將杯子交到爾祥手上。只有那些她偶然停歇下來的時刻,以及嘴角輕微的顫抖,洩露出了她心靈深處所受的折磨。

  隨著她的陳述,爾祥的眉頭愈皺愈緊,眼底的怒火也愈來愈盛。幾乎是她的敘述才剛剛停止,他的咆哮就已經迸了出來:「我要宰了那個混蛋!」

  她瞄了他一眼,笑得很沒有力氣。「你才不會。」

  「我是不會——不會自己動手。」爾祥同意道,嘴角勾成一個很怒的笑容:「不過我如果想整他的話,辦法多得是,本來也沒有必要自己動手。有錢能使鬼推磨,你知道。」

  「姊夫!」苑明嚇到了。

  「放心,我不會真叫人去宰他的。」爾祥妥協道:「也許只打斷他兩條肋骨?」

  「姊夫!」苑明的聲音裡多了警告。她也許受了傷,也許覺得憤怒,但報復並不是她的本性。更何況,在心靈深處,她無法真的責怪學耕——她真正憤怒的對象,毋寧是那個鄭愛珠!

  爾祥歎了口氣,將杯子放到桌上;苑明為他泡了起來的那杯咖啡,他根本連一口都沒有喝:「唉,我懂,我懂,你還愛著他,是不是?」他一手重重地揉著自己的前額:

  「其實我也可以瞭解他的難處。一個男人的責任感往往是一種極其沉重的負擔。尤其是,當他的責任感和他的感情正好背道而馳的時候,就更加的教人擰不過來了。」他抬起眼來,給了她一個撫慰的笑容:「給他點時間吧,明明,我想他遲早會想通的。而且除了等他自己想通之外,大概也沒有什麼其它的法子了。你知道一個人能把馬拉到河邊,十個人不能教它喝水。不管怎麼說,」他沈吟著加了一句:「他到了現在還是單身漢一個,沒和那個鄭什麼愛珠的舉行婚禮,甚至連一點籌備婚禮的行動都沒有,就是一個好兆頭!」

  「他還沒有——」苑明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你怎麼知道的?」

  爾祥橫了她一眼。「我小姨子的事就是我老婆的事,我老婆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搞搞清楚行嗎?」他老氣橫秋地道:「至於范學耕那小子都在做些什麼事,要想知道還不簡單?隨便查查不就結了?」

  她的心臟開始急速地跳動起來。三個星期以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生活並不是那麼愁慘,第一次感覺到她的感情還有一點希望。只是呵,決裂當晚的傷痛太深,而鄭愛珠對學耕的影響太強,使得她沒有辦法期望他真能擺脫鄭愛珠加諸於他身上的要求,真的回頭轉向自己。期待與恐懼在她心中剎那間同時鼓動,使她焦躁地站起身來,開始在客廳裡踱著圈子。

  「他也許正和自己掙扎得厲害,可是掙扎的結果也未必就會對我有利啊!」她不怎麼樂觀地說:「我真搞不懂,學耕那麼聰明的人,為什麼看不透他的前妻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眼淚和謊言,怎麼那麼容易就把他給騙倒了?一次失敗的婚姻還不夠,現在又——」

  「人都是有盲點的,尤其事情和自己相關太密切的時候。」爾祥實事求是地說。初初聽到苑明的故事時所爆發的憤怒過去之後,他那善於分析的冷靜和理智就全都回來了:「就像你,你現在不也犯了同樣的毛病麼?鄭愛珠的傳言我雖然也聽過一些,可是我記得你不是那種用謠言來判斷別人是非的人呀?可是你現在就一口咬定了她是在說謊,在欺騙!」

  苑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我會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她辯道,將爾祥進門之前,石月倫說給她的那一席話轉述了給爾祥聽:「你瞧,如果單單我一個人這樣去想,還可以說是我感情用事,可是我學姊那麼客觀、那麼敏銳的人都這樣說了,我就覺得——」

  爾祥沈沈地點了點頭,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咖啡已經冷掉了,可是他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只是抿著嘴唇沉思。苑明一時間亦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只好坐在沙發上玩自己的手指。此所以電話鈴響的時候,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苑明拎起了話筒,文安那熟悉的聲音立時傳了過來。「星期六沒出去啊,明明?」

  他輕快地問:「有沒有興趣和我一道吃晚餐?聽說東區新開了一家法國餐廳,菜做得蠻好的!」

  暖意自她心頭流過。自她和學耕決裂以來,文安總是這樣有事沒事地打電話給她,帶她出去玩,逗她開心。雖然她通常總是拒絕在先,但兩次裡頭總有一次,文安會哄到她改變主意。「今天不行呢,表哥,」她笑著應他,發出了幾個星期以來最真誠的笑聲:「我今天已經和一位美男子有約了!」

  「什麼?你說的是誰呀?」文安好奇心大起:「什麼美男子?有你表哥一半帥嗎?」

  「德性!」她好笑地道:「當然比你帥得多了!人家他又高大,又英俊,又體貼,而且還很有錢,」「只不過已經五十大幾了對不對?」文安刮她:「你說的該不是你爸爸吧?」

  「我爸還在法國,一個星期以後才會回來呢!」苑明好笑地說,決定放他一馬:「是爾祥啦!」

  文安在電話那頭嘰哩咕嚕地說了些什麼,苑明全沒聽見。因為爾祥已經走了過來,笑著接過了她手上的話筒。「文安?」他招呼道,停了一停才接了下去:「今天才到的。

  嗯,嗯,對,沒錯……怎麼樣,晚上一起吃個飯?就我們三個……好,東區新開的法國餐廳?好啊,叫什麼名字?地點呢?時間嘛,」他看了苑明一眼,苑明笑嘻嘻地朝他比了個手勢,他便又回過頭去和文安說話:「七點好了。我們七點在餐廳裡碰頭。好,呆會兒見。」他掛了話筒,轉過身來瞄著苑明。

  「七點,嗯?」他指了指自己的手錶:「你是打算去赴皇家的宴會是不是?小姐,現在才下午五點耶!」

  「要和我英俊的姐夫出去吃法國料理,我當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囉!」她開心地說,感覺到一種異常輕快的歡喜:「你知道,我好久沒好好地打扮自己了呢!你坐喔,要看書就自己找,要看電視就自己開。我要去洗澡洗頭了!」

  奔進了浴室裡頭,她開始快手快腳地準備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爾祥帶來的消息使她放心,還是石月倫所作的分析使她感覺到事情猶未絕望,總之是,她此刻的愉悅心情是幾個星期以前未曾有過的。她洗了個香噴噴的澡,將頭髮吹乾後梳得發亮,穿上一件白色的開斯米龍毛衣,再套上一條深紫色的碎花絲質長裙。腰身在她不知不覺間鬆了半吋,穿在身上有一點垮垮的。她對著自己皺了皺眉,找出一條紫色的寬皮腰帶紮在腰間,再在毛衣上加了條淡紫色的水晶項鏈。步出房門的時候,爾祥對著她吹了聲色狼式的口哨。

  「今天晚上在那間餐廳裡吃飯的人,都會嫉妒我嫉妒得眼睛發綠!」他開心地說著,彎腰行了個西方式的紳士禮:「我們可以走了吧,公主?」

  她笑著挽住自己姊夫的手臂,肩並肩地出了公寓的門,假裝自己是個中古時代的貴族小姐,正被騎士護送著去參加舞會。這是當年爾祥在追苑玲的時候,常常用來哄這個小妹妹的遊戲,不想為了逗她開心,今日裡又搬了出來。

  爾祥的朋馳轎車就停在巷子口。他彬彬有禮地打開右側的車門,讓苑明坐了進去,才繞到駕駛座那邊去上了車。為了怕遇到交通阻塞,他們一等苑明準備好就出發了,因此到那餐廳的時間比預計的早,文安還沒有到。苑明東張西望,看這餐廳高棚滿座,連個空位都沒有,心裡正在發愁,不想爾祥報了自己的名字,服務人員立時領著他們朝前走去,將他們直直地領到一間套房裡。

  「你以為你洗澡的時候我都在做什麼?發呆嗎?」爾祥看出了她的疑惑,好笑地解釋道:「不先訂個房間下來,這頓飯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吃得到嘴?」

  苑明笑了起來,對爾祥的廣大神通佩服得不得了。既然是高級餐廳裡的套房,這房間的佈置自然是不會差的了。於是她坐定之後,便開始打量起房中的佈置,以及牆上的油畫來。才看了沒兩分鐘,爾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一抹奇異的神情掠過了他英俊的臉。

  「明明,」他說,再一次在椅子上鬆弛下來,但雙眼卻不曾離開過門口——為了方便文安來的時候找到他們,套房的門是開著的:「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而你知道,我是很少料錯事情的。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那邊那個眼露凶光、在餐廳裡四處張望的彪形大漢,絕對是衝著某人來的!」

  苑明的脊背僵直了。「你是說——」她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卻沒敢別過頭去找人:「他——他說不定只是在找位子吧?」她細細地說,爾祥皺著眉頭笑了。

  「你那個范學耕,喜歡到這種地方來吃飯嗎?」

  「——不。」她低語:「他不是那麼奢侈的人。」

  「那麼這就不會是巧合了。」爾群說著,掩不住眼睛裡露出愉悅之意:「一發現你跟個「美男子」出來吃飯,他閣下就十萬火急地追殺過來了,嗯?我真懷疑他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個地方吃飯的呢?那小子似乎比我還要神通廣大得多!」

  會不會是文安搞的鬼?苑明懷疑。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多想,便感覺到了那熟悉的目光,從她左側的門口箭一般地投射過來。爾祥握著她的手緊了一些。幾乎就在同時,學耕已然來到了桌邊。他那高大的身材真是很具威脅性的。

  「好久不見了,明明。」他啞著聲音開了口,使得她本能地將手從姊夫手中抽了出來,勉強自己抬起頭來看他。

  那一眼使她震驚。他也瘦了。瘦了好多。他的頭髮很明顯地該剪了,眼中則有著幽暗的陰影。有那麼一剎那間,苑明好想衝進他的懷裡,撫平他嘴角那憂傷的線條,但是矜持和驕傲同時阻止著她,使她只是石像一樣地僵坐在椅子上。全虧了她演員所受的訓練,才使她還能用平靜的聲口回答他。

  「好久不見。」她說,聲音淡漠得什麼感情都不帶。那是一種本能的保護色,但她話中的冷淡之意確實使他產生了一剎那的退縮。學耕艱難地吸了口氣,放在身邊的拳頭握得死緊。

  「我——必須和你談一談。」他艱難地說,連看也不曾看爾祥一眼。

  苑明的眉頭情不自禁地皺了起來。雖然她一向知道學耕情緒激動的時候可以變得多麼莽撞,可是這樣的行徑仍然是太無禮了。「對不起,現在不行,」她委婉地道:「你也看見了,我有伴。」

  他終於偏過臉去,瞄了爾祥一眼。「我知道你有伴。」他重重地說,眼眸中那強烈的敵意幾乎掩藏不住:「但是我只耽擱你幾分鐘而已,這位先生應該不會介意吧?拜託,明明,我真的必須和你談一談!」

  他話中那強烈的懇求之意打動了她。在她記憶之中,從來不曾見學耕這樣軟語商量地和她說話,從來不曾見過他如此急迫的要求。她緊緊地咬住了下唇,本已柔軟的心一點一滴地軟化……「明明?」他催促著。而她遲疑地抬起頭來,用一對充滿了戒備——

  同時也充滿了期待的眸子望著他。然而,不管她原來打算給他的是什麼答案,在瞄到那個從套房門口閃身進來的女人時,全都化成了一聲驚訝的喘息,便死在她的喉嚨裡。

  「原來——是這樣!」那個女性的、嬌柔的、顫抖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帶著那樣強烈的傷痛、不甘、和絕望:「原來是這樣!你一直在騙我,是不是,學耕,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在她的第一個句子傳出來時,學耕已然車輪般旋過身子。他的眼睛因驚訝而睜大,背脊因緊張而繃緊:「愛珠!」他驚愕地喊:「你到這個地方來做什麼?你怎麼會知道——」

  「我……我跟了你好幾天了!」鄭愛殊的嘴唇不住地顫抖,眼睛裡充滿了隨時可能滴落的淚光:「這些日子裡,你一直拖延我,一直哄著我,我就知道有什麼事不對了。

  你……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女人,是不是?有好幾個晚上,我都跟你跟到一間公寓外面去,看到你在車子裡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一直到了今天,我才知道那是她——」她給了苑明一個極度憤恨的眼神:「她住的公寓,你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你也跟他一樣,把我當成垃圾,恨不得早點擺脫了我!」她的顫抖開始成為激烈的抽泣,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學耕,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怎麼可以!難道你忘了,我是因為你,才失去了我的孩子?才不可能再擁有自己的孩子?現在我不能生了,變醜了,什麼都沒有了,你就存心把我一腳踢開了!」她的聲音愈提愈高,使得學耕趕緊將套房的門掩上。

  「不是那樣的,愛珠,你聽我說,」他急促地想要解釋,但她激動地打斷了他。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事實都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了!」她哭道:「是我自己太傻,還在那兒癡心妄想,以為你會照顧我,保護我,我算什麼嘛,怎麼能跟那樣年輕漂亮的小姐比呢?我反正又老又醜,一錢也不值了!」

  「愛珠——」學耕無措地喊,試著想安撫她,但鄭愛珠一把將他摔開了。她的淚水奇跡般說停就停,一對又大又黑的眸子裡充滿了奇特的空洞。

  「我是個老女人了,又醜又老,一錢也不值。」她自言自語地說,猛然間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你當然不會要我!沒有人會要我的!好好,你放心,我不會來煩你——

  我再也不會來煩你了!你去和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李小姐結婚吧!我永遠也不會來煩你了!」

  只見刀光一閃,在所有的人都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之前,她已經從上衣口袋裡亮出了一把鋒利的小刀,狠命地朝著自己左腕刺了下去。苑明驚喘一聲,情不自禁地抓緊了爾祥的袖子。只見鄭愛珠在腕上鮮血飛濺,不知割出了多大一條傷口;但她好像全沒感覺一樣,刀子交到左手,又往自己右腕割去。然而學耕已然牢牢鉗住了她,狠命將刀子從她手中奪了過來。

  「放開我,放開我!」鄭愛珠掙扎著道,眼淚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滾了下來:「不要阻止我,我這不就稱了你的心了麼?我再世不會去煩任何人了!反正我本來就是個沒人要的!放開我!」

  文安推門進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這個場面。他驚駭地張大了嘴巴,趕緊將門牢牢關上,眼見著學耕一手緊緊地握著鄭愛珠那只受了傷的左腕上端,好讓血不至於再流出來,另一手死命地環著那個扭動不已的女人,急促地在她耳旁說些安慰她的話:「不是那樣的,愛珠,我說過我會照顧你,就一定會做到!真的!你不要想不開……」

  血色完全從苑明的臉上褪去。她的小臉變得像紙一樣白了。然而她沒有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自始至終,像握著生命線一般地緊握著爾祥的袖口。

  鄭愛珠在學耕的勸慰下漸漸地停止了扭動和掙扎,只是兀自低泣不休。學耕忙碌地掏出手帕來為她止血,突然間抬起頭來看向了苑明。他的臉色不比死人好上多少,然而他眼底的絕望幾乎是伸手可觸的。

  有那麼好半晌,他們兩人就那樣一言不發地木立在當地,絕望地凝視著彼此,彷彿想將對方的形貌盡可能地刻在心版之上一般。只是對苑明而言,學耕的影子在這幾分鐘內已經愈來愈模糊了。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睛,使得整個世界對她而言全成了混沌一片。

  學耕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用盡氣力別過臉去,扶起了還在因輕泣而顫抖的鄭愛珠,開始朝外頭走去。走到門口前他停了一下,重又同過頭來。

  「明明,再見了。」他的聲音只是一聲黯啞的低語:「祝你幸福。」

  門在他身後輕輕地闔上,遮斷了他們兩人的身影。苑明筋疲力竭地坐了下來,死一般趴在桌面上。她沒有哭,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這樣的絕望不是淚水沖得走的,也不是哭泣洗得清的。

  爾祥走到她的身後,溫柔地將一隻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可絕不溫柔。他的下顎緊繃,嘴角的線條極其嚴厲。他的視線越過空間,與文安的眼睛相遇——

  後者臉上的表情和他半斤八兩,同樣地帶著那種憤怒和決心。爾祥於是森森地笑了,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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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0-6-28 02:34:4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已經是早上十一點了,苑明兀自賴在床上。她並不是困,也並不真是懶,單只是沒有氣力。自從一個星期以前,在餐廳裡遇到學耕以來,她整個的靈魂彷彿都被抽空了。

  前些日子,她還可以藉著忙碌的工作來排遣心頭的痛苦,可是現在的她,卻連這一點意志力都已失去。

  苑明當然不傻。雖然學耕並沒告訴她說,他到餐廳裡來找她是為了什麼,但是從學耕那天的舉止,以及後來鄭愛珠所說的話裡頭,她已經猜出了一個大概:他是想告訴她,他決定不和鄭愛珠結婚了,想知道她是否還願意回到他的身邊。卻也正因如此,他後來的離去就變得更難承受。然而她沒有法子怪他。鄭愛珠當場抽出小刀來割腕自殺,連她都給嚇著了,更不要說學耕有多麼內疚。她知道他那決定作得有多不得已,她知道他要離開時有多麼傷痛,多麼絕望,可是她根本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出她的生命,看著他將自己投入另一場悲劇之中——她緊緊地咬了咬下唇,試著將這惱人的思緒推出腦海。有很多事情是誰也不能責怪的。如果一定要怪的話,也許只有委諸於命運吧。她只是無法明白,如果誰也不能責怪,為什麼她的心仍然痛到這般田地,為什麼她整個人仍然像是被掏空了一樣?而窗外綿綿不絕的冬雨只有使得她的心情更為灰暗。那灰雲密怖的天空裡沒有半點陽光,而那冰涼的雨水不知何時又已掛上了她的眼角。

  苑明愁慘地歎了口氣,拉起袖子來擦了擦眼睛。電話在床頭的茶几上清脆地響了起來,她百無聊賴地瞄了它一眼。大約又是文安表哥或是爾祥要邀她出去吃飯了吧?這兩個大男生這些日子以來對她呵護備至,簡直像是母鴨在帶小鴨似的。如果不是他們兩個采輪班制的緊迫盯人法,每天至少強迫她吃下一點東西,她現在的樣子,大約已經和骷髏相差不了多少了。

  帶著絲自嘲的笑意,范明拎起了話筒。

  「明明?」話筒裡響起的是爾祥的聲音:「你起床了沒有?快點把自己梳洗一下,好好地打扮整齊,我半個小時以內過來接你!」

  「我今天不想出去吃飯呀,姊夫,」她懶懶地說:「家裡還有一些滷味,也還有水果,我把飯熱一熱就可以吃了。」

  「我們不是要出去吃飯!」爾祥急急地說:「聽我話,明明,快點起來梳洗打扮,這件事很重要,但是我沒有時間在電話裡解釋了!我這就過來!聽話喔!」他「卡察」一聲掛了電話。

  苑明對著嗡嗡作響的話筒皺了皺眉頭,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緊急大事。只是她也明白,爾祥一向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小題大作的把戲是從來不做的。雖然並不明白原因何在,她還是乖乖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幾乎就在她剛剛換好衣服的當兒,爾祥便已衝了進來——他甚至不等她前來開門,自己動用了苑玲給他的那副鑰匙!「準備好了嗎,明明?」他問:「好了我們就走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彎腰拿起了她的皮包:「好了,姊夫,我們要去哪裡啊?」

  「先上車,上車以後我再告訴你!」他的話聲是從樓梯上傳來的,一路往樓下衝去。

  苑明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人命關天的大事,不由得也緊張起來,急急地跟著他衝下了樓。

  坐進車子裡以後,爾祥一面發動引擎,一面塞給她一個三明治,外帶一盒果汁牛奶。

  「你一定還沒吃飯對不對?」他簡單地說:「先塞點東西再說。」一面說,一面「呼」地發動了車子。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卻也只有先乖乖地吃三明治。由於好奇,她那三明治吃得狼吞虎嚥,沒幾下就解決得乾乾淨淨。

  「我吃飽了,姊夫,」她催促道:「我們究竟要去做什麼,你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爾祥專心地盯著路面,下顎繃得很緊。「去范學科攝影工作室。」他簡單地說:「去阻止他結婚。」

  「什麼?」她震驚得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你那個范學耕預計今天下午要和鄭愛珠到台北地方法院去公證結婚。」爾祥冷硬地道:「我們非在他鑄成這件大錯前阻止他不行!」

  苑明呆楞楞地坐在位子上頭,一時間腦袋裡混亂得什麼都不能思考。「他——他今天下午要和鄭愛珠結婚?」她不可置信地問,仍然在費力地吸收她剛剛聽到的消息:「你怎麼會知道的?」

  爾祥瞄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苑明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很呆。對爾祥而言,真有心想打探點什麼消息,那還不是像吃大白菜一樣容易?

  「他既然要結婚,我們有什麼辦法去阻止?」她囁嚅道,覺得冷汗浸透了手心。知道學耕「必須」和鄭愛珠結婚是一回事,知道他「要」和鄭愛珠結婚是另一回事。他今天下午就要結婚的計晝,轟得她神智都澳散了。

  爾祥左邊嘴角往上掀起,露出了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所有他商場上的敵人見了,都必須打點起全副精神來應付的笑容:「等著瞧好了。」他堅定地說,閃過了一輛從右方超過的車。「台北的交通愈來愈糟了。」他在鼻子底下咒了兩聲:「我開車的時候不要跟我說話,哦?你姊夫的技術還沒有好到那種地步!」

  苑明絞緊了雙手,一路沉默地任由爾祥將她載到范學耕攝影工作室去。她的心跳急如擂鼓,她的頭腦一片昏糊。事實上,如果不是出於對爾祥的絕對信任,她早就跳車逃走了。自己所愛的男子要和別的女人結婚,已經夠教人難受了,誰還受得了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爾祥的開車技術其實遠比他自己所描寫的要高明得多。他們一路平安無事地來到了那棟辦公大樓。下車時候。爾祥從車子裡拎出了他的公文包,而文安則是一看到他們便小跑著迎了過來。

  「怎麼樣?」爾祥急促地問。文安則對著他笑開了臉,作了個OK的手勢。爾祥明顯地鬆了口氣。「好,我們上去吧。」他回過身來挽住了苑明:「準備好了嗎,公主?」

  他溫柔地問。

  「準備什麼啊!」苑明困惑地道:「你們到底要做什麼都不和我說!」

  文安不怎麼同意地插了進來:「你覺得我們有必要把她扯進來嗎?」他問爾祥:「今天的事和她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呀!而且,萬一——」

  「我認為有關係。」爾祥堅定地道:「畢竟,明明是這整件事的中心,不是嗎?而且,不管結果如何,我認為她有權利知道這整樁事情的經過!」

  文安不說話了。苑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深深地被他們的關愛感動了。長長地吸了口氣,她挺直了背脊:「我準備好了。」她勇敢地說:「不管你們要做些什麼,不管會發生什麼事,我都可以應付過去的!」

  他們越過了八樓的攝影工作室,直接上了九樓,在學耕的公寓門外停了下來。爾祥舉起手來按了按門鈴,苑明的心跳幾乎蹦出了胸腔。

  來開門的是學耕——但是,這還是她所認得的學耕麼?他那隨時都在往外迸發的活力幾乎已經全部消失了,原本清澄的眼睛裡一片冷漠和空茫。苑明心疼得連心臟都在抽搐,卻不知通就學耕的眼裡看來,她的模樣也好不了多少。四目相接,兩人都同時呆在了當地,直到一個嬌柔的聲音從屋子裡喊了出來:「是誰來了呀,學耕?」

  學耕震了一震,沒有回答鄭愛珠的話,只是遲疑地看看爾祥,再看看文安:「請問……」

  「我們聽說你今天下午就要結婚了。」文安禮貌地說:「所以我們帶了點小禮物來給你。」

  這種說辭顯然大出學耕意料之外。「這——這太不敢當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們實在不必這麼費心的,這實在——」

  「啊,范先生,禮物都已經準備好了,您要再這麼說,那就太不給面子了。」爾祥懶懶地插了進來:「客人都已經來了,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

  學耕狐疑地看看爾祥,實在弄不明白這些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但又實在沒有拒絕的道理,只得將門拉開了些:「請進來。」

  爾祥大剌剌地走了進去,文安護著一頭霧水的苑明也跟了進去。還沒來得及坐下,便聽到鄭愛珠的聲音伴著腳步從裡間傳了過來:「學耕?來的到底是……」

  當她的人出現在會客室門口的時候,話聲也猛可裡停住了。她驚疑不定的眼神掃過文安,掃過爾祥,最後停歇在苑明身上。她的嘴唇抿緊了,眼中露出不可忽視的敵意來。

  但是爾祥不等她開口,已經好整以暇地向她彎了彎腰,十足的紳士派頭。

  「不要緊張,鄭小姐,我們今天是送結婚禮物來的」他笑瞇瞇地說:「我們都是范先生的老朋友了,這個禮數可是不能缺的。你說是不是,文安?」

  文安在一旁莊重萬分地點了點頭。鄭愛珠狐疑地看著他們。但是爾祥不等她再有反應,已經「啪」一聲打開了他帶來的公文包,取出了一個紅信封來,順手遞給呆站在一旁的學耕。

  學耕不明所以地將信封接了過來,爾祥笑瞇瞇地開了口:「打開來看看吧,范先生?這是西洋規矩。」

  學耕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低下頭去打開了信封,從裡頭抽出兩張紙來。才打開來掃了兩眼,他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你這東西那裡來的?」他直直地看著爾祥,眼角的肌肉卻不受控制地不住跳動。爾祥攤了攤手,臉上的神情在這一剎那間已經嚴肅了下來:「天下沒有永久的秘密。」他簡單地說:「何況當事人並不是什麼無名之輩。你要是不相信這上面所說的,我還可以找幾個證人來給你。包括那間小診所的醫生和護士在內。」他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揚起,又露出了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來:「難道你從來不曾懷疑過,她小姐流產的時間未免太巧合了些?而依她平日裡那種依賴的程度來看,她處理這件事的態度又未免太獨立了?」

  「什麼?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鄭愛珠尖聲道,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麼對她極端不利的事情正在進行了。誰知她不問還好,這一開口,學耕立時唬一下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啪一下將他手上的紙張摔到她身上去:「這上頭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吼,眼睛裡憤怒得要冒出火來:「你那時並不是流產,而是去墮胎?墮了胎還不算,你還順便做了結紮手術,是不是?」

  鄭愛珠張大了口,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她還沒來及作任何的答覆,學耕另一聲怒喝已經直直地逼到了她的臉上:「是不是?」

  「我——我——」她的眼珠子轉了兩轉,嘴唇開始哆嗦起來,淚花湧進了她美麗的眼睛:「學耕,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你寧願相信不相干的外人也不相信我?你不要被他們騙了!他們根本足串通好了來唬你的!你還真相信他們拿來的什麼證據啊?這東西根本不可能是真的!這上頭的名字根本就不是我的——」

  最後這一句話出口,她整個人突然呆掉了。爾祥放聲大笑起來。「露出馬腳了吧,鄭小姐?」他笑嘻嘻地說,眼神卻一刻也不曾離開過鄭愛珠的臉:「這上面的名字不是你的?你怎麼知道?你連看都還沒看呢?」他懶洋洋地接了下去:「那上面的名字當然不是你的,這點你比誰都清楚,不是嗎?因為你本來就是用假名去墮胎的。不幸的是鄭愛珠這個人太有名了,使得你做過的事都留下了十分容易追尋的線索。」他彎下腰去,在公文包裡又拿出了一個紅袋子來:「還需不需要我告訴范先生說,你和那個大木材商決裂的真正理由?你——」

  「住口,住口,住口!」鄭愛珠尖叫起來,急促地轉向了學耕:「學耕,你不能相信他們!你一定不能相信他們!他們根本是串通好了來騙你的!他們——」

  「這樣騙我,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學耕冷冷地道,注視著她的眼神裡壓抑著憎恨,以及鄙視:「真正說謊的人是你,不是麼?是你用謊言束縛我,責備我,使我一直生活在罪惡感的重壓之下,使我因此失去了我本來可以得到的幸福,不是麼?」他愈說愈怒,雙拳緊緊地握了起來:「你這個冷血的、謀殺的兇手!你殺害了我的兩個孩子,自己結紮了自己,現在又要帶著這樣的謊言回到我的身邊,使得我此生再也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你——你這個賤人!」

  「不,不,不!」鄭愛珠尖叫道,大滴大滴的眼淚不斷滑落,終於成為不可抑遏的啜泣。她猛然間抬起眼來,歇斯底里地大笑出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瘋了似地笑著說:「打從他們一進來起,你就沒打算相信我,是不是?你迫不及待地吞進他們的謊言,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擺脫我,好回到你那心愛的李苑明身邊去,是不是?我早該知道——」她笑得喘不過氣:「是我自己在癡心妄想!好,好,我成全你,我死了乾淨!我——」她瘋狂地衝向會客室的櫥櫃猛力打開了櫥門;在眾人都還沒弄清楚她要做什麼之前,她已經取出了一個酒瓶來「匡琅」一聲打碎在地上,抄起一塊玻璃碎片就要往自己手上割下去。

  學耕大吃一驚,衝上前去就要阻止她,卻被爾祥死命拉住了。

  「割啊,割啊,」他冷冷地說,嘴角甚至還含著一絲冷笑,「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三種法寶倒真是被你發揮得淋漓盡致,嗯?只不過,鄭小姐,你要想假裝自殺也該有點誠意,諸如拿罐氰酸鉀假裝要喝之類。當眾割腕,嘎?誰聽過當眾割腕能割死人的?」

  苑明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她聽姊姊說過:爾祥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變得極端無情,只是她從來感受到的,只是爾祥對自己至親至愛的人的保護和疼愛;一直到了現在,她才算是見識到了爾祥的無情和厲害。

  鄭愛珠整個兒呆住了,拿著玻璃碎片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轉頭去面對爾祥。一直到了現在她才認清: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她絕不可能擊敗的敵手。那個人銳利而無情,對他的敵人絕對沒有絲毫的同情可說。她所有的苦心經營,是完全架構在別人的忠厚和責任心之上的。一旦遇到了不為這些伎倆所動的人物,這一切籌劃就都只有化為泡影了。

  血色從她的臉上全然褪去,襯得她右頰上那兩道傷疤更為鮮明。淚水再一次充斥了她的眼眶,然而她好似對它們全無感覺一樣。「好,很好,」她低低地說,聲音裡帶著強烈的絕望和痛苦:「我是壞女人,是個騙子,是個娼妓!我說的都是謊話,都是在騙人的!可是你們呢?你們敢說你們都是聖人,都很完美,都很誠實,從來連一句謊話都沒有說過,連一個錯誤都沒有犯過嗎?」她的嗓門越提越高,聲音裡充滿了激烈的痛苦:「我是從小苦過來的,才不像你們大少爺,大小姐,從來不必煩惱下一頓飯要從那裡來,從來不必煩惱——」她的聲音哽住了,她的身子顫抖得站立不住,倒在地板上哭成了一團:「我也只是想把日子好好過下去而已!你們說,我到底做錯什麼了?你們說呀!」

  突如其來的同情淹過了苑明心底。她無措地看著那個趴在地上痛哭失聲的女人,看看爾祥,再看看學耕。爾祥不為所動地看著鄭愛珠,眼神依然一片冰冷,學耕的神情則複雜多了:那是憤怒、憎恨、不滿……以及憐憫和不忍。

  有那麼一段時間,會客室中誰都沒有說話。而後學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走過去將鄭愛珠扶了起來。

  這個舉動使苑明緊張。她一瞬不瞬地看著學耕,生怕他又說出「我會照顧你」之類的話來。而,彷彿是意識到了她的思緒,學耕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充滿了肯定,充滿了許諾,充滿了懇求。苑明只覺得心中一鬆,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

  學耕微微點了點頭,扶著鄭愛珠往裡走去。那個模特兒的啜泣聲還時斷時續地傳來,但他們究竟在裡頭說了些什麼,卻是誰也聽不清了。

  「范學耕這小子還在和她說些什麼?」文安忍不住開了口:「我要是他,先一腳將那個女人踢出去算完!」

  「他不會那樣做的。」苑明輕輕地說:「他那個人心太軟了。而且——」她遲疑地加了一句:「我覺得——鄭愛珠其實蠻可憐的。」

  爾祥笑了起來,寵暱地揉了揉她的頭髮。「你的心也太軟了,我的小公主!」他莫可奈何地說:「就是你們這種老實人,才會被那個女人吃的死死的!」

  苑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你怎麼會想到要去調查她的啊,姊夫?」她好奇地問:「你調查多久了?」

  「是你學姊告訴你的話給了我靈感。」爾祥簡單地說:「那天鄭愛珠在餐廳裡那麼一鬧,我立刻就派人著手去調查了。她演得是很像,只不過還騙不倒我。」他有些好笑地說:「你知道嗎,明明,我想她這方面的演技遠比你高明。她做模特兒真有點可惜呢!」

  談笑間學耕出來了。三對眼睛立時不約而同地朝著他看了過去,但他的眼睛只看向苑明一個人。他的消瘦一時間是回復不過來的,但是活力已經重行回到了他的臉上,使得他乍然間年輕了好幾歲。

  「她已經走了——從樓下走的。」他回答著他們還未出口的問題:「我——答應送她到日本去做美容手術,好把她臉上那些疤除掉;另外還給了她一點錢,讓她生活有個著落。你不反對吧?」他看著苑明說,而她微微地笑了起來。

  「好辦法。」爾祥干干地說:「只要得回了她的美貌,她還有的是本錢給自己釣個有錢的老公。這叫做一勞永逸。」

  學耕別過臉來瞧著他,對著他伸出了手。「我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他誠摯地說:「而我甚至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爾祥笑了起來,伸出手來與他相握。「康爾祥,明明的姊夫。」他簡單地說:「你也不必謝我。這樁事要是擺不平,我岳父岳母還有我老婆全都不會放過我的。」

  「還有我啊!」文安委屈地叫了起來:「我也幫著做了很多的調查呢,怎麼都沒有人感謝我?」

  學耕笑了起來,伸出一條手臂來將苑明摟進了自己懷裡。「請你做我們婚禮上的男儐相好嗎,文安?」他開心地說,眼晴又溜到苑明身上:「我知道我還沒有向明明求婚,不過……」

  「不過我當然是說「好」囉!」苑明開心地道。學耕突然彈了一下手指。「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他認真地道:「我們不如下午就去公證結婚吧!時間反正已安排好了,證人也是現成的。」

  「不可以!」爾祥吼道:「你想害我被我岳父岳母剝皮啊?一定要有一個盛大的婚禮,要給明明做漂亮的禮服,要照一大堆相片還有錄像帶,還有——」

  「還有,一定要在婚宴上喝很多很多的酒!」文安笑嘻嘻地插了進來:「不過現在,先讓我們乾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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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8 02:35:04 |只看該作者
尾聲

  那天稍後,一群人慶祝夠了,玩夠了,瘋夠了,連婚禮的細節都討論得差不多了,爾祥和文安才心滿意足地告辭離開,把空間留給那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

  那兩個大男生前腳才剛出門,學耕就迫不及待地將她抱進懷中亂親一氣,親得她天旋地轉。

  「天,我好想你!」他在她耳際咕噥:「到現在我還無法相信事情真的已經圓滿結束了!我還無法相信愛珠已經離開我們世界了!天呀!明明,只差那麼一點點,我就永遠失去你了!」他每說一句,就在她臉上印一個吻,彷彿永遠也親她不夠似的「你說的對,明明,我是一個白癡,竟打算犧牲兩個人的幸福去遷就她一個!我真不敢相信你會肯原諒我——」說到這裡,他的肩膀繃緊了:彷彿只一想到這件往事,仍然使他痛苦難當一般:「你知道嗎,那天看著你收拾行李離開這個地方,是我這輩子最痛苦的一次經歷!看著你在我面前無聲地流血,看著你在我面前裂成碎片,我——」他說不下去了,而苑明反過來緊緊地摟住了他。

  「不要去想了,這些都過去了。」她溫柔地說,試著給他一個微笑:「所以呢?你後來就後悔了,想要把我給找回來?」

  「沒有那麼快。」他悲傷地承認:「我是一個白癡,記得嗎?我當時仍然認為自己的決定沒有錯,仍然認為我必須盡我對愛珠的責任。可是我那麼想你,那麼想你!我發覺自己根本沒法子想像自己和愛珠一起生活的情況,反而整個腦子裡都是你。所以我就想盡辦法去看你。除了看你演戲之外,還一次又一次地跑到你的公寓外頭去……」他自嘲地笑了起來:「而後我終於對自己承認:這行不通的,我絕對沒有法子再和愛珠一起生活。我開始思索其它的辦法,好讓愛珠在離開我以後也能活得好好的。」

  「什麼辦法?」

  「就是我今天提出來的那個辦法了:送她去動美容手術。」他慢慢地說:「可是在向她提出這個辦法之前,我想先徵得你的同意。雖然,我實在沒有把握你肯原諒我。你離開的時候那麼傷心,那麼憤怒,還跟我說什麼在我還沒有清醒過來以前,你已經飛到別人的手中去了之類的話,」「那是氣話呀!」苑明嗔道,實在拿這個老實頭無可奈何:「氣話也能當真麼?」

  看著她又氣又笑的模樣,他忍不住又低下頭去親了她一記,才繼續接著說:「所以啦,我那天鼓足了勇氣到你那兒去,正在車子裡打腹稿,就看見你和一個男人手挽著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我——」

  苑明嗤一聲笑了出來——當悲傷過去之後,這些當時看來極度擾人的細節,就都變得滑稽可笑了:「所以你就以為我——飛到另一個人的手上去了?」

  「我還能怎麼想?」學耕悻悻然道:「我要是早知道「那傢伙」是你姊夫,就不會吃那麼大的醋了!還被他在肚子裡取笑了半天!」

  苑明輕輕地笑了起來,將臉頰往他胸膛上靠了一靠。「姊夫才不敢笑你呢。」她安慰他:「他自己的醋勁兒比誰都大,而這一本帳全在我的肚子裡。關於他和姊姊的故事啊,改天我說給你聽——」說到這裡,她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來:「怎麼都沒有看到姑姑?」她問:「她不在家嗎?」

  學耕眼睛裡出現了笑意。「姑姑到台中看朋友去了。但這只是借口,事實是她在生我的氣,所以離家出走幾天,來個「眼不見為淨」。」

  「姑姑氣你什麼?」她細細地問,心裡頭甜絲絲的。她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偏偏要他親口說出來。

  他垂下眼睛來看她,看看自己懷中這個美麗、聰明、善良而淘氣的女郎,一陣深沉的暖意流過了他的心坎,使他臉上蕩出了無法收束的微笑:「她氣我啊,是個比白癡還要白癡的白癡,居然將已經到手的幸福又扔了開去。但是明明,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學乖了!這一次我會把我的蝴蝶抓得牢牢地,」彷彿是在保證他的言詞似的,他的雙臂緊緊地將她收在自己的懷抱裡:「並且,再也不教她飛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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