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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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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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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5:2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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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阿卡蒂奧幾乎不跟家裏的人來往,他白天睡覺,夜晚都在妓館區度過,在少有的情況下,母親讓他坐在家中的桌子旁邊時,他才引起了大家的 注意,尤其是他談起自己在遙遠地區的那些冒險經歷。他遇到過船舶失事,乘著舢板在日本海上漂泊了兩個星期,拿中暑死去的同伴的屍體充饑--人肉好好地用鹽 醃透、曬乾,比較粗硬,有點兒甜味。在一個晴朗的晌午,輪船在孟加拉灣航行時,船員們殺死了一條海龍,在它的肚子裏,他們發現了十字軍騎士的鋼盔、鈕扣和 武器。在加勒比海,他瞧見了維克多。雨果(注:維克多。雨果,法國議會的瓜德羅普島代表,曾同英國人進行過海盜式的戰爭。古巴作家阿列科。卡爾賓蒂耶的長 篇小說《啟蒙時代》就是描寫他的。)海盜船的怪影:船帆被致命的颶風撕成了碎片,橫桁和桅杆都被海蟑螂咬壞了,輪船仍然駛往瓜德羅普,但卻永遠迷失了航 向。烏蘇娜在桌邊馬上哭了起來,仿佛讀了望眼欲穿的信似的,在這些信裏,霍。阿卡蒂奧談到了自己浪跡天涯的冒險遭遇。“咱們這兒有這麼大的房子嘛,兒 子,”她歎息地說。“而且咱們還把那麼多的東西扔給豬吃!”但她怎麼也不明白,吉卜賽人帶走的這個孩子,已經成了一個野人,一次能吃半隻豬崽,猛然呼出一 口氣就能使花兒枯萎。家裏其他的人是有這種感覺的。對於他吃東西時打響嗝的習慣,阿瑪蘭塔無法掩飾自己的厭惡。阿卡蒂奧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秘密,對 霍。阿卡蒂奧所提的問題只是勉強張張嘴巴,霍。阿卡蒂奧顯然力圖取得這青年的好感。奧雷連諾打算讓哥哥憶起他倆同住一室的那些時光,恢復童年時代的親密關 系,可是霍。阿卡蒂奧把一切都忘到了九霄雲外,--海洋生活中的許多事情已經佔據了他的腦海。只有雷貝卡一人第一個眼就被擊中了。那天晚上,霍。阿卡蒂奧 經過她的臥室門前時,她覺得,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跟這個壯漢相比,不過是穿著漂亮的文弱書生;這個壯漢火山爆發似的聲音,整座宅子都能聽到。她打算利用各 種藉口跟他相見。有一次,霍。阿卡蒂奧不知羞恥地注意打量她的身姿,說道:“你完全成了個娘兒啦,小妹妹。”雷貝卡失去了自製,又象往日一樣,開始貪饞地 大吃泥土和牆上的石灰,而且拼命咂吮指頭,以致指頭上出現了繭子。有一回,她嘔吐出了綠色的液體和死了的水蛭。夜裏,她不睡覺,哆哆嗦嗦,仿佛患了熱病, 狂烈掙扎,一直等到天亮時房子震動,霍。阿卡蒂奧來到。有一次午睡的時候,雷貝卡再也按捺不住,就走進了霍。阿卡蒂奧的臥室。她發現他只穿著褲衩躺在一個 吊床上,這吊床是用粗大的船索懸在梁上的。他那粗壯、裸露的軀體把她嚇了一跳,她想後退。“對不起,”她抱歉地說。“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可她說得聲音很 低,不想吵醒別人。“到這兒來吧,”他說。她聽從地站在吊床跟前,渾身直冒冷汗,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縮緊了,而霍。阿卡蒂奧卻用指尖撫摸她的腳踝,然後又 撫摸她的小腿,最後又撫摸她的大腿,低聲說:“唉,小妹妹,唉,小妹妹。”接著,一種異常準確的、颶風似的強大力量把她攔腰抱起,三兩下脫掉了她的衣服, 就將她象小鳥兒一樣壓扁了;這時她作了非凡的努力,才沒有一命嗚呼。她剛剛感謝上帝讓她生在人世,就由於難以忍受的疼痛加上不可思議的快感而失去知覺,同 則在吊床上熱氣騰騰的泥淖裏掙扎,這片泥淖猶如吸墨紙吸去了她體內排出的精髓。

    三天之後,他們在晚禱時結婚了。前一天,霍。阿卡蒂奧前往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商店。這義大利人正在教齊特拉琴,霍。阿卡蒂奧甚至沒有把 他叫到一邊去,就向他說:“我要跟雷貝卡結婚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黯然失色,把齊特拉琴交給一個學生,就宣佈下課。屋子裏滿是樂器和自動玩具,他倆單 獨留下以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說:“她是你的妹妹呀!”

    “這不要緊,”霍。阿卡蒂奧說。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拿灑了薰衣草香水的手絹擦了擦腦門。

    “這是違反自然的,”他解釋說。“此外,也是法律禁止的。”

    讓霍。阿卡蒂奧生氣的,與其說是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所講的理由,不如說是他的蒼白臉色。

    “我不在乎自然,”他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是讓你別為自己操心,也別向雷貝卡問些什麼。”

    但是,發現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眼裏的淚水之後,他緩和了下來。

    “現在,”他用另一種口吻向他說,“如果你真喜歡這個家庭,那麼阿瑪蘭塔就留給你。”

    儘管尼康諾神父在禮拜日佈道時當眾宣佈,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並不是兄妹,但是烏蘇娜根本就不原諒他倆的婚姻。她認為這種對她不尊重的婚 姻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就在那一天,在新婚夫婦從教堂回來的時候,她就禁止他倆跨進她家的門檻。在她看來,他倆等於死了。於是,新婚夫婦在墓地對面租了間小 房子,住在那兒,除了霍。阿卡蒂奧的吊床,沒有其他任何傢俱。在新婚之夜,藏在新娘鞋子裏的蠍子把她的一隻腳給螫了,雷貝卡說不出話來,但這並沒有妨礙夫 婦倆醜惡地度蜜月。鄰居們對他倆的叫聲十分驚愕,這種叫聲一夜吵醒整個街區八次,午睡時吵醒鄰居三次,大家都祈求這種放蕩的情欲不要破壞死人的安寧。

    只有奧雷連諾關心年輕的夫婦。他給他倆買了一點傢俱,給了他們一點兒錢,直到霍。阿卡蒂奧恢復了現實感,開始耕耘同他的房子毗連的一塊荒 地。至於阿瑪蘭塔,她始終克制不了對雷貝卡的仇恨,雖然生活給了她夢想不到的快樂。烏蘇娜不知如何洗刷家裏的恥辱,可是按照她的願望,皮埃特羅。克列斯比 每星期二繼續在他們家裏吃午飯,寬宏大量地忍受了自已的不幸。為了表示對這個家庭的尊重,他仍在帽子上戴著黑帶子,高興地贈送烏蘇娜一些外國禮品,如葡萄 牙沙丁魚或者土耳其玫瑰果醬,藉以表示自己對她的忠誠;有一次,他甚至贈給她一張漂亮的馬尼拉披巾。阿瑪蘭塔對他既殷勤又溫存。她猜到了他的意思,搶先剪 掉了他的襯衫袖口上綻開的縫線;為了慶祝他的生日,她在一打手帕上繡了他的簡寫姓名。每逢星期二,午飯之後,當她正在長廊上刺繡的時候,他都陪著她,儘量 使她快活。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一貫把這姑娘看做一個小娃兒,但他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新的特點。她不夠雅致,然而卻有不尋常的見識和潛在的溫情。誰也不會懷 疑,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會向阿瑪蘭塔求婚的。的確,在一個星期二,他就要求她嫁給他了。她沒中止自己的活兒,等耳朵發燒過了之後,才象成年人那樣,給自己的 嗓音加上一種平靜和穩定的調子。

    “當然羅,克列斯比,”她說。“但要等咱們彼此更加瞭解以後,過急不好嘛。”

    烏蘇娜給弄得糊裏糊塗。她雖尊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但是怎麼也鬧不明白,從道德觀點來說,他的決定不知是好是壞,因為他跟雷貝卡早就訂 過婚,而他倆的婚事是可恥地告終的。最後,她把他的求婚當成了既成事實--未作任何評價,因為誰也不贊同她的疑慮。家中唯一的男人--奧雷連諾表示神秘、 斷然的意見,只是加重了她的混亂。

    “現在不是考慮結婚的時候。”

    這句話的含義是烏蘇娜幾個月以後才理解的,不僅就結婚來說,而且就其他任何事情來說(只有戰爭除外),它都是奧雷連諾那時能夠表達的唯一 真實的見解。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一連串不可捉摸的、難以避免的偶然事件如何使他到了這個地步。雷麥黛絲之死使他受到的震動,比他擔 心的事情還小一些。她的死在他心中引起的狂亂感覺,逐漸溶化成了孤獨的、消極的失望感,就象他決定不再跟女人來往時的那種感覺,他一頭紮進工作,但是保持 了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的習慣。在這座充滿哀悼氣氛的房子裏,夜間的交談增強了兩個男人的感情。“再結婚吧,奧雷連諾!”岳父向他說。“我還有六個女兒,任 你挑選一個。”有一次,在選舉之前不久,馬孔多鎮長公務旅行回來,對國內的政治局勢非常憂慮。自由黨人準備發動戰爭。由於當時奧雷連諾時保守黨人和自由黨 人的觀念十分模糊,岳父就向他簡單地說明了兩黨之間的區別。他說,自由黨人是共濟會會員,是壞人,他們主張絞死教土,實行自由的結婚和離婚,承認婚生子和 非婚生子的平等權利,並且打算推翻最高政權,把國家分割開來,實行聯邦制。相反地,保守黨人直接從上帝那兒接受權力,維護穩定的社會秩序和家庭道德,保護 基督--政權的基礎,不容許國家分崩離析。奧雷連諾出於人道主義精神,同情自由黨人有關非婚生子權利的主張,但他不明白的是,由於雙手都摸不到的東西,為 什麼需要走上極端、發動戰爭。他覺得岳父過於熱心了,因為選舉期間,在這毫無政治熱情的市鎮上,他的岳父竟調來了一個軍士率領的六名帶槍的士兵。士兵們到 了這兒,就挨家挨戶沒收獵槍、砍刀、甚至菜刀,然後向二十一歲以上的男人分發選票:寫有保守黨候選人姓名的藍票和寫有自由党候選人姓名的紅票。選舉前一天 --星期六,阿。摩斯柯特先生親自宣讀了一項命令:從午夜起,在四十八小時內,禁止出售酒類,如果不是一家人,還禁止三人以上聚在一起。選舉之前沒有發生 事故。星期天上午八時,廣場上安了個木制的投票箱,由六名士兵守衛。投票是絕對自由的,奧雷連諾自己就相信這一點,因為他幾乎整天站在岳父身邊,沒有看見 任何人多投一次票。午後四時,咚咚的鼓聲宣佈投票結束,阿。摩斯柯特先生給投票箱貼上了他署名的封條。晚上,跟奧雷連諾玩多米諾骨牌時,他命令軍士撕去封 條,統計選票。紅票跟藍票幾乎相等,可是軍士只留下十張紅票,加多了藍票。然後,他們給選票箱貼上新的封條,第二天拂曉,就把它送到省城去了。

    “自由黨人就要發動戰爭啦,”奧雷連諾說。阿。摩斯柯特先生甚至沒從自己的籌碼上拍起眼來。“如果你以為原因是偷換選票,那就不會發生戰 爭,”他說。“因為選票箱裏留下了一些紅票,他們就無從抱怨了。”奧雷連諾明白反對黨的處境是不利的。“如果我是自由黨人,”他說,“我就會由於這種選票 的把戲發動戰爭”岳父從眼鏡上方瞥了他一眼。

    “哎,奧雷連諾,”他說,“如果你是自由黨人,你就看不到掉換選票的事了,即使你是我的女婿。”

    引起全鎮憤怒的不是選舉結果,而是士兵們拒絕歸還收走的刀子和獵槍。婦女們請求奧雷連諾向岳父說說情,哪怕把菜刀還給她們也成。阿。摩斯 柯特先生十分機密地向他說,士兵們已經運走了沒收的武器,拿去當作自由黨人準備打仗的物證。這種說法的可恥使奧雷連諾吃了一驚。他沒吭聲,可是有一天晚 上,格林列爾多。馬克斯和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跟其他幾個朋友談論菜刀的事情時,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他一分鐘也沒猶豫。

    “如果非要是個什麼人不可,那我寧願做一個自由黨人,因為保守黨人是騙子。”

    第二天,根據朋友們的囑咐,他去見阿裏呂奧。諾格拉醫生,藉口是治肝病。奧雷連諾根本就不明白為什麼需要這樣撒謊。阿裏呂奧。諾格拉醫生是幾年前來到馬孔多的,隨身帶著一箱無味的藥丸;他有一句誰也不懂的醫學名言:“以毒攻毒。”

    其實,諾格拉只是個冒牌的醫生。從平庸的外表看來,他是個不走運的醫生,實際上是個恐怖分子。他那高高的護腿套遮住了五年苦役中腳鐐留在 腳踝上的傷疤。他在聯邦主義者的第一次暴動之後被捕,但他穿上自己最討厭的衣服--教士的長袍--逃到了庫拉索島(注:在西印度群島)。在他長時間的流亡 之後,加勒比海群島的政治流亡者把一些愉快消息帶到了庫拉索島,使他受到很大的鼓舞,他就坐上一條走私縱帆船,帶著一些藥瓶到了列奧阿察,瓶子裏裝的不過 是用純糖做成的藥丸,而且他身上還有他親手偽造的萊比錫大學畢業證書。在列奧阿察,由於絕望,他甚至痛哭了。流亡者們曾把聯邦主義者描繪成就要爆炸的火藥 桶,但在選舉之前模糊的幻想中,聯邦主義者的熱情冷卻了。這個偽裝的醫生由於失敗而感到沮喪,現在只想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寧靜地度過餘年,所以就隱居馬孔 多了。在市鎮廣場旁邊的一座房子裏,他租了一個狹小的房間,房間裏擺滿了小藥瓶;他已在這兒住了幾年,靠絕望的病人為生一-這些病人用盡了一切辦法,只好 在糖球裏尋求安慰了。阿。摩斯柯特是個有名無實的鎮長時,醫生的煽動本領還沒表現出來。他把一切時間用於回憶往事,並且跟氣喘病進行鬥爭。對他來說,臨近 的選舉是引路的線索,可以幫助他重新找到顛覆活動的紐結。他跟鎮上缺乏政治經驗的年輕人聯繫,並且展開了秘密的、不懈的挑唆活動。阿。摩斯柯特先生認為, 選票箱裏出現許多紅色選票是出於年輕人特有的輕率,但這些選票卻是諾格拉按照計畫讓自己的學生們去投的,想讓他們自己看看選舉不過是無恥的把戲。“有效的 是暴力,”他向他們說。奧雷連諾的大多數朋友熱衷於消滅保守制度,但他們不敢把自己的計畫告訴奧雷連諾,擔心的不僅是他跟鎮長的親戚關係,還有他那難以捉 摸的孤僻性格。何況大家知道,奧雷連諾根據岳父的囑咐投了藍票。所以,只是在一種偶然情況下,他表露了他的政治觀點,而且純粹由於好奇,他才跨出了這瘋狂 的一步--去找醫生治療他沒有的疾病。在豬圈一樣骯髒的小房間裏,蛛網密佈,洋溢著樟腦氣味,他看見了一個骸蜥似的衰朽老頭兒,他的肺部呼吸時發出噝噝的 聲音。老醫生什麼也沒問,就把奧雷連諾領到視窗,檢查他的下眼皮內部。“不是這兒,”奧雷連諾依照別人給他的囑咐說,然後用指尖按住肝臟,補充道:“我感 到這兒痛,痛得睡不著覺。”於是,諾格拉醫生藉口室內陽光太強,關上了窗子,言簡意賅地向他說明,愛國者的義務就是殺死保守黨人。在幾天之中,奧雷連諾都 在襯衣口袋裏帶著一隻小藥瓶。每兩小時,他都拿出藥瓶來,把三枚藥丸傾入手心,一下子將它們投到嘴裏,然後在舌頭上慢慢地溶化。阿。摩斯柯特先生笑他相信 “順勢療法”,而參加密謀的人卻承認他是自己人。馬孔多所有老居民的兒子幾乎都捲入了陰謀,雖然其中沒有一個人清楚地知道,他們面臨的究竟是什麼行動。然 而,醫生剛向奧雷連諾吐露了這個秘密,他立即退出了陰謀。儘管奧雷連諾當時相信消滅保守制度是必要的,但是醫生的陰謀卻使他不寒而慄。阿裏呂奧。諾格拉是 個人恐怖的信徒。他的計畫就是在全國範圍內協同一致地同時大肆謀殺,一下子消滅所有的政府官吏和他們的家庭,尤其是他們的男孩子,從而徹底剷除保守主義的 根苗。阿。摩斯柯特先生、他的夫人和六個女兒當然都在名單之內。

    “你不是什麼自由黨人,”奧雷連諾甚至面不改色,向他說道,“你只是一個屠夫。”

    “那麼,”醫生同樣平靜地回答他,“把藥瓶還我。你再也不需要它了。”

    奧雷連諾半年以後才知道,醫生認為他是一個很不適於幹事的人,溫情脈脈,性格消沉,喜歡孤獨。朋友們擔心他把陰謀洩露出去,試圖嚇他一 下。奧雷連諾叫他們放心,說他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一句;可是那天夜裏,朋友們前去暗殺摩斯柯特一家人時,他卻在門口把守。陰謀分子見他下了決心,就不敢動 手,只好不定期地推遲了計畫的執行。正是那時,烏蘇娜跟兒子商量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和阿瑪蘭塔的婚事,兒子回答他說現在不是考慮這種事情的時候。已經整整 一個星期,奧雷連諾懷裏藏著舊式手槍,監視著自己的一夥朋友。現在,午飯以後,他都去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那兒喝咖啡,他倆已把自己的家稍微整頓好了一 些;下午六時以後,奧雷連諾都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每天早上,早餐的時候,他都跟已經成了高大青年的阿卡蒂奧聊天,發現這小夥子對於戰爭顯然不可避免而日 益高興。他在自己的學校裏也染上了自由主義的熱病;在他的學校裏,除了剛會說話的小孩兒,還有年歲比老師還大的高個子。他高談闊論地說:應當槍斃尼康諾神 父,把教堂變成學校;應當宣佈戀愛自由。奧雷連諾竭力抑制他的激烈情緒,勸他謹慎小心。可是阿卡蒂奧卻對他冷靜的規勸和健全的想法充耳不聞,當眾指責他性 格脆弱。奧雷連諾只好等待。十二月上旬,烏蘇娜終於驚惶不安地沖進作坊。

    “戰爭爆發啦!”

    其實,戰爭已經進行了三個月。全國都處於戰時狀態。馬孔多只有阿。摩斯柯特先生一個人及時知道了這個消息,但他甚至避免把它告訴自己的妻 子,直到奉命進入這個市鎮的軍隊突然來臨。士兵們是在拂曉之前悄悄地進來的,帶著騾子拉的兩門輕炮,把指揮所設在學校裏,宣佈下午六時以後為戒嚴時間。他 們在每座房子裏都進行了比前次更嚴厲的搜查--這一次連農具都給拿走了。他們從房子裏拖出諾格拉醫生,把他綁在市鎮廣場的一棵樹上,未經審訊就將他槍決 了。尼康諾神父試圖用“升空”的奇跡影響這幫軍人,可是一個士兵卻拿槍托敲他的腦袋。自由黨人的激烈情緒消失了,變成了無聲的恐怖。奧雷連諾臉色蒼白,神 秘莫測。繼續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他明白,阿。摩斯柯特先生雖然擁有市鎮軍政長官的頭銜,但又成了有名無實的鎮長。一切都是指揮警備隊的一個上尉決定的, 他每天早上都想出一種新鮮的特別稅,以滿足公共秩序保衛者的需要。他的四個士兵從一戶人家拖出瘋狗咬傷的一個女人,就在街道中間用槍托把她打死了。市鎮被 占之後過了兩周的一個星期天,奧雷連諾走進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的住所,象往常一樣溫和地要了一杯無糖的咖啡。他倆單獨呆在廚房裏的時候,奧雷連諾用他從來 沒有過的威嚴口吻說,“叫朋友們準備吧,咱們要去打仗啦。”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不相信他的話。

    “用什麼武器?”他問。

    “用他們的武器,”奧雷連諾回答。

    星期二夜晚,在不顧一切的大膽行動中,二十一個三十歲以下的人,在奧雷連諾的指揮下,拿著菜刀和利器,出其不意地襲擊了警備隊,奪取了槍支,在廣場上槍決了上尉和打死女人的那四個士兵。

    就在那天夜裏,廣場上還傳來行刑隊槍聲的時候,阿卡蒂奧被任命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那些已有家室的暴動者幾乎沒有時間跟妻子告別,就讓她 們聽天由命了。黎明時分,在擺脫了恐怖的居民們歡呼之下,奧雷連諾的隊伍離開馬孔多,去同革命將軍維克多裏奧。麥丁納的部隊會合,據最近的消息,他的部隊 正向馬諾爾移動。在離開之前,奧雷連諾從一個衣櫥裏把阿。摩斯柯特先生拉了出來。“別怕,岳父,”他說,“新政府說話算數,保證您和全家的人身安全。” 阿。摩斯柯特先生好不容易才鬧明白,這個腳穿高統皮靴、肩挎步槍的暴動分子,就是經常跟他玩多米諾骨牌玩到晚上九點的女婿。

    “奧雷連諾,這是發瘋,”他說。

    “這不是發瘋,”奧雷連諾說。“這是戰爭。別再叫我奧雷連諾;從現在起,我是奧雷連諾上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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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5: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奧雷連諾上校發動了三十二次武裝起義,三十二次都遭到了失敗。他跟十六個女人生了十七個兒子,這些兒子都在一個晚上接二連三被殺死了,其中最大的還不滿三 十五歲。他自己遭到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二次埋伏和一次槍決,但都倖免於難。他喝了一杯摻有士的寧(注:一種毒藥)的咖啡,劑量足以毒死一匹馬,可他也活過 來了。他拒絕了共和國總統授予他的榮譽勳章。他曾升為革命軍總司令,在全國廣大地區擁有生殺予奪之權,成了政府最畏懼的人物,但他從來沒有讓人給他拍過 照。戰爭結束以後,他拒絕了政府給他的終身養老金,直到年老都在馬孔多作坊裏製作小金魚為生。儘管他作戰時經常身先士卒,但他唯一的傷卻是他親手造成的, 那是結束二十年內戰的尼蘭德投降書簽訂之後的事。他用手槍朝自己的胸膛開了一槍,子彈穿過脊背,可是沒有擊中要害。這一切的結果不過是馬紮多的一條街道拿 他命了名。

    然而,據他自己壽終之前不久承認,那天早晨,他率領二十一人的隊伍離開馬孔多,去投奔維克多裏奧。麥丁納將軍的部隊時,他是沒有想到這些的。

    “我們把這個鎮子交給你了,”他離開時向阿卡蒂奧說。“你瞧,我們是把它好好兒交給你的,到我們回來的時候,它該更好了。”

    阿卡蒂奧對這個指示作了十分獨特的解釋。他看了梅爾加德斯書裏的彩色插圖,受到啟發,就給自己設計了一套制服,制服上面配了元帥的飾帶和 肩章,並且在腰邊掛了一把帶有金色穗子的軍刀;這把軍刀本來是屬於那個已經被槍決的上尉的。然後,他在市鎮人口處安了兩門大炮,鼓動他以往的學生,叫他們 穿上軍服,把他們武裝起來,讓他們耀武揚威地走過街頭,使人從旁看出這個鎮子是堅不可摧的。其實,這個鬼把戲未必有用:的確,幾乎整整一年,政府不敢發出 進攻馬孔多的命令,可是最終決定大舉猛攻這個鎮子時,半小時之內就把抵抗鎮壓下去了。阿卡蒂奧在執掌政權之初,對發號施令表現了很大的愛好。有時,他一天 發佈四項命令,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規定年滿十八歲的人都須服兵役,宣佈晚上六時以後出現在街上的牲畜為公共財產,強迫中年男人戴上紅臂章。他把尼康諾神 父關在家裏,禁止外出,否則槍斃:只有在慶祝自由党勝利時,才准做彌撒、敲鐘。為了讓大家知道他並不想說著玩玩,他命令一隊士兵在廣場上向稻草人練習射 擊。起初,誰也沒有認真看待這些。歸根到底,這些士兵不過是假裝大人的小學生。有一天晚上,阿卡蒂奧走進卡塔林諾遊藝場的時候,樂隊小號手故意用軍號聲歡 迎他,引起了哄堂大笑。阿卡蒂奧認為這個號手不尊重新的當局,下令把他槍斃了。那些敢於反對的人,他下令給他們戴上腳鐐,把他們關在學校教室裏,只讓他們 喝水、吃麵包。“你是殺人犯!”烏蘇娜每次聽到他的橫行霸道,都向他叫嚷。“奧雷連諾知道的時候,他會槍斃你,我第一個高興。”然而一切都是枉然。阿卡蒂 奧繼續加強這種毫無必要的酷烈手段,終於成了馬孔多不曾有過的暴君。“現在,鎮上的人感到不同啦,”阿。摩斯柯特有一次說。“這就是自由党的天堂。”這些 話傳到了阿卡蒂奧耳裏。他領著一隊巡邏兵,闖進阿。摩斯柯特的住所,砸毀傢俱,抽打他的幾個女兒,而把過去的鎮長沿著街道朝兵營拖去。烏蘇娜知道了這伴事 情,非常慚愧,狂喊亂叫,憤怒地揮著樹脂浸透的鞭子,撒腿奔過市鎮;當她沖進兵營院子的時候,士兵們已經站好了槍斃阿。摩斯柯特先生的佇列,阿卡蒂奧準備 親自發出“開槍”的命令。

    “你敢,雜種!”烏蘇娜叫道。

    阿卡蒂奧還沒清醒過來,她已拿粗大的牛筋鞭給了他一下子。“你敢,殺人犯,”她喝道。“你也殺死我吧,你這婊子養的。那樣,我起碼用不著 因為喂大了你這個怪物而慚愧得流淚了。”她無情地追著阿卡蒂奧抽打,直到他躲在院中最遠的一個角落裏,象蝸牛似的蜷縮在那兒。綁在柱子上的阿。摩斯柯特先 生已經失去知覺,在這之前,柱子上掛著一個被子彈打穿了許多窟窿的稻草人。行刑的小夥子們四散奔逃,生怕烏蘇娜也拿他們出氣。可她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阿卡 蒂奧的制服已經扯破,他又痛又惱,大聲狂叫;烏蘇娜把他撇在一邊,就去鬆開阿。摩斯柯特先生,領他回家。但在離開兵營之前,她把戴著腳鐐的犯人都給放了。

    從這時起,烏蘇娜開始掌管這個市鎮。她恢復了星期日的彌撒,取消了紅色臂章,宣佈阿卡蒂奧輕率的命令無效。烏蘇娜雖然表現勇敢,心中卻悲 歎自己的命運。她感到自己那麼孤獨,就去找被忘在栗樹下的丈夫,向他無用地訴苦。“你瞧,咱們到了什麼地步啦,”她向他說;周圍是六月裏的雨聲,雨水很有 沖毀棕櫚棚的危險。“咱們的房子空啦,兒女們四分五散啦,象最初那樣,又是咱們兩人了。”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精神錯亂,對她的抱怨聽而不聞。最初喪失 理智的時候,他還用半通不通的拉丁語說說日常生活的需要。在短暫的神志清醒當中,阿瑪蘭塔給他送飲食來的時候,他還向她訴說自己最大的痛苦,順從地讓她給 他撥火罐、抹芥末膏。可是,烏蘇娜開始到栗樹下來訴苦時,他已失去了跟現實生活的一切聯繫。他坐在板凳上,烏蘇娜一點一點地給他擦身,同時就談家裏的事。 “奧雷連諾出去打仗,已經四個多月啦,我們一點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她一面說,一面用抹了肥皂的刷子給丈夫擦背。“霍。阿卡蒂奧回來了,長得比你還高,全 身刺滿了花紋,可他只給我們家丟臉。”她覺得壞消息會使丈夫傷心,於是決定向他撒謊。“你別相信我剛才告訴你的話吧,”說著,她拿灰撒在他的糞便上,然後 用鏟子把它鏟了起來。“感謝上帝,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結婚啦,現在他們挺幸福。”她學會了把假話說得十分逼真,自己也終於在捏造中尋得安慰。“阿卡蒂奧 已經是個正經的人,很勇敢,穿上制服挺神氣,還配帶了一把軍刀。”這等於跟死人說話,因為已經沒有什麼能使霍。阿。布恩蒂亞愉快和悲哀了。可是,烏蘇娜繼 續跟丈夫嘮叨。他是那麼馴順,對一切都很冷淡,她就決定給他鬆綁。松了繩子的霍。阿。布恩蒂亞,在板凳上動都不動一下。他就那麼日曬雨淋,仿佛繩子沒有任 何意義,因為有一種比眼睛能夠看見的繩索更強大的力量把他拴在粟樹上。八月間,大家已經開始覺得戰爭將要永遠拖延下去的時候,烏蘇娜終於把她認為真實的消 息告訴了大夫。

    “好運氣總是跟著咱們的,”她說。“阿瑪蘭塔和擺弄自動鋼琴的義大利人快要結婚啦!”

    在烏蘇娜的信任下,阿瑪蘭塔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友好關係確實發展很快;現在,義大利人來訪時,烏蘇娜認為沒有心要在場監視了。這是一 種黃昏的幽會。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總是傍晚才來,鈕扣孔眼裏插一朵梔子花,把佩特拉克的十四行詩翻譯給阿瑪蘭塔聽。他倆坐在充滿了玫瑰花和牛至花馨香的長 廊上:他念詩,她就繡制花邊袖口,兩人都把戰爭的驚擾和變化拋到腦後;她的敏感、審慎和掩藏的溫情,仿佛蛛網一樣把未婚夫纏繞起來,每當晚上八時他起身離 開的時候,他都不得不用沒戴戒指的蒼白手指撥開這些看不見的蛛網,他跟阿瑪蘭塔。起做了一個精美的明信畫片冊,這些明信畫片都是他從義大利帶來的。在每張 明信片上,都有一對情人呆在公園綠樹叢中的僻靜角落裏,還有一些小花飾--箭穿的紅心或者兩隻鴿子用嘴銜著的一條金色絲帶。“我去過佛羅倫斯的這個公 園,”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翻閱著畫片說。“只要伸出下去,鳥兒就會飛來啄食。”有時,看到一幅威尼斯水彩畫,他的懷鄉之情會把水溝裏的淤泥氣味和海中貝殼 的腐臭昧兒變成鮮花的香氣。阿瑪蘭塔一面歎息一面笑,並且憧憬著那個國家,那裏的男男女女都挺漂亮,說起話來象孩子,那裏有古老的城市,它們往日的宏偉建 築只剩下了在瓦礫堆裏亂刨的幾隻小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漂洋過海追求愛情,並且把雷貝卡的感情衝動跟愛情混為一談,但他總算得到了愛情,慌忙熱情地吻 她。幸福的愛情帶來了生意的興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店鋪已經占了幾乎整整一條街道,變成了幻想的溫室--這裏可以看到精確複製的佛羅倫斯鐘樓上的自鳴 鍾,它用樂曲報告時刻;索倫托的音樂盒和中國的撲粉盒,此種撲粉盒一開蓋子,就會奏出五個音符的曲子;此外還有各種難以想像的樂器和自動玩具。他把商店交 給弟弟布獸諾。克列斯比經管,因為他需要有充分的時間照顧音樂學校。由於他的經營,各種玩物令人目眩的上耳其人街變成了一個仙境,人們一到這裏就忘掉了阿 卡蒂奧的專橫暴戾,忘掉了戰爭的噩夢。根據烏蘇娜的囑咐,星期日的彌撒恢復以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送給教堂一架德國風琴,組織了一個兒童合唱隊,並且教 他們練會格裏戈裏的聖歌--這給尼康諾神父簡單的禮拜儀式增添了一些光彩。大家相信,阿瑪蘭塔跟這義大利人結婚是會幸福的。他倆並不催促自己的感情,而讓 感情平穩、自然地發展,終於到了只待確定婚期的地步。他倆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烏蘇娜心中譴責自己的是,一再拖延婚期曾把雷貝卡的生活搞得很不象樣,所以她 就不想再增加良心的不安了。由於戰爭的災難、奧雷連諾的出走、阿卡蒂奧的暴虐、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的被逐,雷麥黛絲的喪事就給放到了次要地位。皮埃特 羅。克列斯比相信婚禮非舉行不可,甚至暗示要把奧雷連諾。霍塞認做自己的大兒子,因為他對這個孩子充滿了父愛。一切都使人想到,阿瑪蘭塔已經游近了寧靜的 海灣,就要過美滿幸福的生活了。但她跟雷貝卡相反,沒有表現一點急躁。猶如繡制桌布的圖案、縫製精美的金銀花邊、刺繡孔雀那樣,她平靜地等待皮埃特羅。克 列斯比再也無法忍受的內心煎熬。這種時刻跟十月的暴雨一塊兒來臨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從阿瑪蘭塔膝上拿開刺繡籃於,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我不能再等 了,”他說。“咱們下個月結婚吧。”接觸他那冰涼的手,她甚至沒有顫慄一下。她象一隻不馴服的小野獸,縮回手來,重新幹活。

    “別天真了,克列斯比,”阿瑪蘭塔微笑著說。“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失去了自製。他毫不害臊地哭了起來,在絕望中差點兒扭斷了手指,可是無法動搖她的決心。“別白費時間了,”阿瑪蘭塔回 答他。“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你就不要再跨過這座房子的門檻。”烏蘇娜羞愧得無地自容。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說盡了哀求的話。他卑屈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整 個下午,他都在烏蘇娜懷裏痛哭流涕,烏蘇娜寧願掏出心來安慰他。雨天的晚上,他總撐著一把綢傘在房子周圍徘徊,觀望阿瑪蘭塔窗子裏有沒有燈光。皮埃特羅。 克列斯比從來不象這幾天穿得那麼講究。他雖象個落難的皇帝,但頭飾還是挺有氣派的。見到阿瑪蘭塔的女友--常在長廊上繡花的那些女人,他就懇求她們設法讓 她回心轉意。他拋棄了自己的一切事情,整天整天地呆在商店後面的房間裏,寫出一封封發狂的信,夾進一些花瓣和蝴蝶標本,寄給阿瑪蘭塔;她根本沒有拆閱就把 一封封信原壁退回。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彈齊特拉琴,一彈就是幾個小時。有一天夜裏,他唱起歌來,馬孔多的人聞聲驚醒,被齊特拉琴神奇的樂曲聲迷住了,因為 這種樂曲聲不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的;他們也給充滿愛情的歌聲迷住了,因為比這更強烈的愛情在人世間是不可能想像的。然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看見了全鎮各個 窗戶的燈光,只是沒有看兄阿瑪蘭塔窗子裏的燈光。十一月二日,萬靈節那一夭,他的弟弟打開店門,發現所有的燈都是亮著的,所有的音樂盒都奏著樂曲,所有的 鍾都在沒完沒了地報告時刻;在這亂七八槽的交響樂中,他發現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伏在爪屋的寫字臺上--他手腕上的靜脈已給刀子割斷,兩隻手都放在盛滿安息 香樹膠的盟洗盆中。

    烏蘇娜吩咐把靈樞放在她的家裏,尼康諾神父既反對為自殺者舉行宗教儀式,也反對把人埋在聖地。烏蘇娜跟神父爭論起來。“這個人成了聖 徒,”她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我都不瞭解。不管你想咋辦,我都要把他埋在梅爾加德斯旁邊。”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之後,在全鎮的人一致同意下,她就那樣做 了。阿瑪蘭塔沒有走出臥室。她從自己的床鋪上,聽到了烏蘇娜的號啕聲、人們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談話聲,以及哭靈女人的數落聲,然後是一片深沉的寂靜,寂靜中 充滿了踩爛的花朵的氣味。在頗長一段時間裏。阿瑪蘭塔每到晚上都還感到薰衣草的味兒,但她竭力不讓自己精神錯亂。烏蘇娜不理睬她了。那天傍晚,阿瑪蘭塔走 進廚房,把一隻手放在爐灶的炭火上,過了一會兒,她感到的已經不只是疼痛,而是燒焦的肉發出的臭味了,這時,烏蘇娜連眼睛都不揚一揚,一點也不憐憫女兒。 這是對付良心不安的人最激烈的辦法。一連幾天,阿瑪蘭塔都在家中把手放在一隻盛著蛋清的盆子裏,的傷就逐漸痊癒了,而且在蛋清的良好作用下,她心靈的創傷 也好了。這場悲劇留下的唯一痕跡,是纏在她那的傷的手上的黑色繃帶,她至死都是把它纏在手上的。

    阿卡蒂奧表現了意外的寬厚態度,發佈了正式哀悼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命令。烏蘇娜認為這是浪子回頭的舉動,但她想錯了。她失去了他,根本 不是從他穿上軍服時開始的,而是老早開始的,她認為,她把他當做自己的孫子撫養成人,就象養育雷貝卡一樣,既沒優待他,也沒虧待他。然而,阿卡蒂奧卻長成 了個乖僻、膽怯的孩子,因為在他童年的時候,正好失眠症廣泛流行,烏蘇娜大興土木,霍。阿。布恩蒂亞精神錯亂,奧雷連諾遁居家門,阿瑪蘭塔和雷貝卡彼此仇 視。奧雷連諾教他讀書寫字時,仿佛對待一個陌生人似的,他心中所想的完全是另一碼事。他拿自己的衣服給阿卡蒂奧(讓維希塔香加以修改),因為這些衣服準備 扔掉了。阿卡蒂奧感到苦惱的是一雙不合腳的大鞋、褲子上的補丁以及女人的屁股。他跟維希塔香和卡塔烏爾談話時,多半是用他們的語言。唯一真正關心他的人是 梅爾加德斯:這老頭兒把令人不解的筆紀念給他聽,教他照相術。誰也沒有猜到,他在大家面前如何掩飾自己的痛苦,如何哀悼老頭兒的去世;他翻閱老頭兒的筆 記,拼命尋找使這吉卜賽人復活的辦法,但是毫無結果。在學校裏,他受到大家的尊敬;掌握市鎮大權以後,他穿上神氣的軍服,發佈嚴厲的命令,他那經常落落寡 歡的感覺才消失了。有天晚上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裏,有人大膽地向他說:“你配不上你現在的這個姓。”出乎大家的預料,阿卡蒂奧沒有槍斃這個魯莽的人。

    “我不是布恩蒂亞家的人,”他說,“那倒榮幸得很。”

    瞭解他那出身秘密的人聽了這個回答,以為他一切都明白了,其實他永遠都不知道誰是他的父母。象霍。阿卡蒂奧和奧雷連諾一樣,他對自己的母 親皮拉。苔列娜感到一種不可遏止的欲望:當她走進他正在修飾照相底版的暗室時,他那血管裏的熱血竟然沸騰起來。儘管皮拉。苔列娜已經失去魅力,已經沒有朗 朗的笑聲,他還是尋煙的苦味找到她。戰前不久,有一天中午,比往常稍遲一些,她到學校裏去找自己的小兒子。阿卡蒂奧在房間裏等候她--平常他都在這兒睡午 覺,後來他命令把這兒變成把拘留室。孩子在院子裏玩耍,他卻躺在吊床上急躁得發顫,因他知道皮拉。苔列娜准會經過這個房間。她來了。阿卡蒂奧一把抓住她的 手,試圖把她拉上吊床。“我不能,我不能,”皮拉。苔列娜驚恐地說。“你不知道,我多想讓你快活,可是上帝作證,我不能。”阿卡蒂奧用他祖傳的膂力攔腰把 她抱住,一接觸她的身體,他的兩眼都開始模糊了,“別裝聖女啦,”他說。“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婊子。”皮拉。苔列娜竭力忍受悲慘的命運在她身上引起的厭惡。

    “孩子們會看見的,”她低聲說。“今兒晚上你最好不要閂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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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6:0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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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他在吊床上等她,火燒火燎地急得直顫。他沒合眼,仔細傾聽蟋蟀不住地鳴叫,而且麻鷸象時刻表那樣準時地叫了起來,他越來越相信自己 受騙了。他的渴望剛要變成憤怒的當兒,房門忽然打開。幾個月以後,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阿卡蒂奧將會憶起這些時刻:他首先聽到的是鄰室黑暗中摸摸索索的 腳步聲,有人撞到凳子的磕絆聲,然後漆黑裏出現了一個人影,此人怦怦直跳的心臟把空氣都給震動了。他伸出一隻手去,碰到了另一隻手,這只手的一個指頭上戴 著兩隻戒指。他伸手抓住那一隻手正是時候,要不然,那一隻手又會給黑暗吞沒了。他感到了對方手上的筋脈和脈搏的猛烈跳動,覺得這個手掌是濕漉漉的,在大拇 指的根部,生命線被一條歪斜的死亡線切斷了。他這才明白,這並不是他等待的女人,因為她身上發出的不是煙的苦昧,而是花兒的芳香,她有豐滿的胸脯和男人一 樣扁扁的乳頭。她的溫存有點兒手忙腳亂,她的興奮顯得缺乏經驗。她是個處女,有一個完全不可思議的名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皮拉。苔列娜拿自己的一半 積蓄--五十比索給了她,讓她來幹現在所幹的事兒。阿卡蒂奧不止一次看見這個姑娘在食品店裏幫助自己的父母,但是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因為她有一種罕見的本 領:除非碰上機會,否則你是找不到她的。可是從這一夜起,她就象只小貓似的蜷縮在他那暖和的腋下了。她得到父母的同意,經常在午睡時到學校裏來,因為皮 拉。苔列娜把自己的另一半積蓄給了她的父母。後來,政府軍把阿卡蒂奧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攆出學校,他倆就在店鋪後屋的黃油罐頭和玉米袋子之間幽會了。到 阿卡蒂奧擔任市鎮軍政長官的時候,他倆有了一個女兒。

    知道這件事情的親戚只有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這時,阿卡蒂奧是跟他倆保持著密切關係的,這種關係的基礎與其說是親人的感情,不如說是共 同的利益。霍。阿卡蒂奧被家庭的重擔壓得彎著脖子。雷貝卡的堅強性格,她那不知滿足的情欲,她那頑固的虛榮心,遏制了丈大桀驁不馴的脾氣--他從一個懶漢 和色鬼變成了一頭力氣挺大的、幹活的牲口。他倆家裏一片整潔。每天早晨,雷貝卡都把窗子完全敞開,風兒從墓地吹進房間,通過房門刮到院裏,在牆上和傢俱上 都留下薄薄一層灰塵。吃土的欲望,父母骸骨的聲響,她的急不可耐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消極等待,--所有這些都給拋到腦後了。雷貝卡整天都在窗前繡花, 毫不憂慮戰爭,直到食廚裏的瓶瓶罐罐開始震動的時候,她才站起身來做午飯;然後出現了滿身污泥的幾條獵狗,它們後面是一個拿著雙筒槍、穿著馬靴的大漢;有 時,他肩上是一隻鹿,但他經常拎回來的是一串野兔或野鴨。阿卡蒂奧開始掌權的時候,有一天下午突然前來看望雷貝卡和她丈夫。自從他倆離家之後,阿卡蒂奧就 沒有跟他倆見過面,但他顯得那麼友好、親密,他們就請他嘗嘗烤肉。

    開始喝咖啡時,阿卡蒂奧才說出自己來訪的真正目的:他接到了別人對霍。阿卡蒂奧的控告。有人抱怨說,霍。阿卡蒂奧除了耕種自己的地段,還 向鄰接的土地擴張;他用自己的牛撞倒了別人的籬笆,毀壞了別人的棚子,強佔了周圍最好的耕地。那些沒有遭到他掠奪的農民--他不需要他們的土地--他就向 他們收稅。每逢星期六,他都肩挎雙筒槍,帶著一群狗去強徵稅款。霍。阿卡蒂奧一點也不否認。他強詞奪理地說,他侵佔的土地是霍。阿。布恩蒂亞在馬孔多建村 時分配的,他能證明:他的父親當時已經瘋了,把事實上屬於布恩蒂亞家的地段給了別人。這是沒有必要的辯解,因為阿卡蒂奧根本不是來裁決的。他主張成立一個 登記處,讓霍。阿卡蒂奧侵佔的土地合法化,條件是霍。阿卡蒂奧必須讓地方當局代替他收稅。事情就這樣商定。過了幾年,奧雷連諾上校重新審查土地所有權時發 現,從他哥哥家所在的山丘直到目力所及之處,包括墓地在內的全部土地都是記在他哥哥名下的,而且阿卡蒂奧在掌權的十一個月中,在自己的衣兜裏不僅塞滿了稅 款,還有他允許人家在霍。阿卡蒂奧土地上埋葬死人所收的費用。

    過了幾個月,烏蘇娜才發現了大家都已知道的情況,因為人家不願增加她的痛苦,是把這種情況瞞著她的。起初,她產生了懷疑。“阿卡蒂奧在給 自己蓋房子啦,”她試圖拿一匙南瓜粥喂到丈夫嘴裏,假裝驕傲地告訴他。但她忍不住歎氣:“我不知道為啥,這些都不合我的意。”隨後,她知道阿卡蒂奧不僅蓋 成了房子。甚至給自己訂購了維也納傢俱,她就懷疑他動用了公款。有個星期天做完彌撒回來,她看見他在新房子裏跟自己的軍官們玩紙牌。“你是咱們家的恥 辱,”她向他叫嚷。阿卡蒂奧沒有理睬她。烏蘇娜這時才知道,他有一個剛滿半歲的女兒,跟他非法同居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又懷了孕。烏蘇娜決定寫信給奧雷連 諾上校,不管他在哪兒,把這些情況告訴他,然而隨後幾天事態的發展,不但阻止了她實現自己的計畫,甚至使她感到後悔。對馬孔多的居民來說,“戰爭”至今不 過是一個詞兒,表示一種模糊的、遙遠的事情,現在成了具體的、明顯的現實了。二月底,一個老婦騎著一頭毛驢,驢背。上載著一些笤帚,來到馬孔多鎮口。她的 模樣是完全沒有惡意的,哨兵沒問什麼就讓她通行了,他們以為她不過是從沼澤地來的一個女商販,老婦逕直走向兵營。阿卡蒂奧在以前的教室裏接見她,這教室現 在變成了後方營地:到處都可看見卷著的或者懸在鐵環上的吊鋪,各個角落都堆著草席,地上亂七八糟地扔著步槍、卡賓槍、甚至獵槍。老婦採取“立正”姿勢,行 了個軍禮,然後自我介紹:“我是格列戈裏奧。史蒂文生上校。”

    他帶來了不好的消息。據他說,自由黨人進行抵抗的最後幾個據點已給消滅了。奧雷連諾上校正在一面戰鬥,一面撤離列奧阿察,派他帶著使命來 見阿卡蒂奧,說明馬孔多無需抵抗就得放棄,條件是自由黨人的生命財產必須得到保障。阿卡蒂奧輕蔑地打量古怪的信使,這人是不難被看成一個可憐老婦的。

    “你當然帶有書面指示羅,”他說。

    “不,”使者回答,“我沒帶任何這類東西。每個人都明白,在目前情況下,身邊是不能有任何招惹麻煩的東西的。”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條小金魚來放在桌上。“我認為這就夠了,”他說。阿卡蒂奧看出,這確實是奧雷連諾上校所做的小金魚。不過,這個東西 也可能是誰在戰前就買去或偷去的,因此不能作為證件。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使者甚至不惜洩露軍事秘密。他說,他帶著重要使命潛往庫拉索島,希望在那兒招募 加勒比海島上的流亡者,弄到足夠的武器和裝備,打算年底登陸。奧雷連諾上校對這個計畫很有信心,所以認為目前不該作無益的犧牲。可是阿卡蒂奧十分固執,命 令把使者拘押起來,弄清了此人的身份再說:而且,他誓死要保衛馬孔多鎮。

    沒等多久。自由黨人失敗的消息就越來越可信了。三月底的一天晚上,不合節令的雨水提前潑到馬孔多街上的時候,前幾個星期緊張的寧靜突然被 撕心裂肺的號聲衝破了,接著,隆隆的炮擊摧毀了教堂的鐘樓。其實決定抵抗純粹是瘋狂的打算。阿卡蒂奧指揮的總共是五十個人,裝備很差,每人頂多只有二十發 子彈。誠然,在這些人當中有他學校裏的學生,在他漂亮的號召激勵之下,他們準備為了毫無希望的事情犧牲自己的性命。炮聲隆隆,震天動地,只能聽到零亂的射 擊聲、靴子的踐踏聲、矛盾的命令聲、毫無意義的號聲;這時,自稱史蒂文生上校的人,終於跟阿卡蒂奧談了一次話。“別讓我戴著鐐銬、穿著女人的衣服可恥地 死,”他說,“如果我非死不可,那就讓我在戰鬥中死吧,”他的話說服了阿卡蒂奧。阿卡蒂奧命令自己的人給了他一支槍和二十發子彈,讓他和五個人留下來保衛 兵營,自己就帶著參謀人員去指揮戰鬥。阿卡蒂奧還沒走到通往沼地的路上,馬孔多鎮口的防柵就被摧毀了,保衛市鎮的人已在街上作戰,從一座房子跑到另一座房 子;起初,子彈沒有打完時,他們拿步槍射擊,然後就用手槍對付敵人的步槍了,最後發生了白刃戰。失敗的危急情況迫使許多婦女都拿著棍捧和菜刀奔到街上。在 一片混亂中,阿卡蒂奧看見了阿瑪蘭塔,她正在找他:她穿著一個睡衣,手裏握著霍。阿。布恩蒂亞的兩支舊式手槍,活象一個瘋子。阿卡蒂奧把步槍交給一個在戰 鬥中失掉武器的軍官,帶著阿瑪蘭塔穿過近旁的一條小街,想把她送回家去。烏蘇娜不顧炮彈的呼嘯,在門口等候,其中一發炮彈把鄰舍的正面打穿了一個窟窿。雨 停了街道滑溜溜的,好似融化的肥皂,在夜的黑暗裏只能摸索前進。阿卡蒂奧把阿瑪蘭塔交給烏蘇娜,轉身就向兩個敵兵射擊,因為那兩個敵兵正從旁邊的角落裏向 他開火。在櫥裏放了多年的手槍沒有打響。烏蘇娜用身體擋住阿卡蒂奧,打算把他推到房子裏去。“去吧,看在上帝份上,”她向他叫道。“胡鬧夠啦!”

    敵兵向他倆瞄準。

    “放開這個人,老大娘,”一個士兵吆喝,“要不,我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阿卡蒂奧推開烏蘇娜,投降了。過了一陣,槍聲停息,鐘聲響了起來。總共半小時,抵抗就被鎮壓下去了。阿卡蒂奧的人沒有一個倖存。但在犧牲 之前,他們勇敢地抗擊了三百名敵兵。兵營成了他們的最後一個據點。政府軍已經準備猛攻。自稱格列戈裏奧。史蒂文生的人,釋放了囚犯,命令自己的人離開兵 營,到街上去戰鬥。他從幾個視窗射擊,異常靈活,準確無誤,打完了自己的二十發子彈使人覺得這個兵營是有防禦力量的,於是進攻者就用大炮摧毀了它。指揮作 戰的上尉驚訝地發現,瓦礫堆裏只有一個穿著襯褲的死人。炮彈打斷的一隻手還握著一支步槍,彈夾已經空了;死人的頭髮又密又長,好象女人的頭髮,用梳子別在 腦後;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根鏈條,鏈條上有條小金魚。上尉用靴尖翻過屍體,一看死者的面孔,就驚得發呆了。“我的上帝!”他叫了一聲。其他的軍官走攏過來。

    “你們瞧,他鑽到哪兒來啦,”上尉說,“這是格列戈裏奧。史蒂文生呀。”

    黎明時分,根據戰地軍事法庭的判決,阿卡蒂奧在墓地的牆壁前面被槍決了。在一生的最後兩小時裏,他還沒弄明白,他從童年時代起滿懷的恐懼 為什麼消失了。他傾聽他的各項罪行時是十分平靜的,完全不是因為打算表現不久之前產生的勇氣。他想起了烏蘇娜--這時,她大概跟霍。阿。布恩蒂亞一起,正 在栗樹下面喝咖啡。他想起了還沒取名的八個月的女兒,想起了八月間就要出生的孩子。他想起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出來打仗時,她為了第二 天的午餐而把鹿肉醃起來的情景,他記起了她那披到兩肩的頭髮和又濃又長的睫毛,那樣的睫毛仿佛是人造的。他懷念親人時並沒有感傷情緒,只是嚴峻地總結了自 己的一生,開始明白自己實際上多麼喜愛自己最憎恨的人。法庭庭長作出最後判決時,阿卡蒂奧還沒發現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即使列舉的罪行沒有充分的罪 證,”庭長說,“但是根據被告不負責任地把自己的部下推向毫無意義的死亡的魯莽行為,已經足以判決被告的死刑。”在炮火毀掉的學校裏,他曾第一次有過掌權 以後的安全感,而在離這兒幾米遠的一個房間裏,他也曾模糊地嘗到過愛情的滋味,所以他覺得這一套死亡的程式太可笑了。其實,對他來說,死亡是沒有意義的, 生命才是重要的。因此,聽到判決之後,他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留戀。他一句話沒說,直到庭長問他還有什麼最後的要求。

    “請告訴我老婆,”他用響亮的聲音回答。“讓她把女兒取名叫烏蘇娜,”停了停又說:“象祖母一樣叫做烏蘇娜。也請告訴她,如果將要出生的是個男孩,就管他叫霍。阿卡蒂奧,但這不是為了尊敬我的大伯,而是為了尊敬我的祖父。”

    在阿卡蒂奧給帶到牆邊之前,尼康諾神父打算讓他懺悔。“我沒有什麼懺悔的,”阿卡蒂奧說,然後喝了一杯黑咖啡,就聽憑行刑隊處置了。行刑 隊長是個“立即執行”的專家,他的名字並不偶然,叫做羅克。卡尼瑟洛上尉,意思就是“屠夫”。毛毛麗不停地下了起來,阿卡蒂奧走向墓地的時候,望見天際出 現了星期二燦爛的晨光。他的留戀也隨著夜霧消散了,留下的是無限的好奇。行刑隊命令他背向牆壁站立時,他才發現了雷貝卡--她滿頭濕發,穿一件帶有粉紅色 小花朵的衣服,正把窗子打開。他竭力引起她的注意。的確,雷貝卡突然朝牆壁這邊瞥了一眼,就驚恐得愣住了,然後勉強向他招手告別。阿卡蒂奧也向她揮了揮 手。在這片刻間,幾支步槍黑乎乎的槍口瞄準了他,接著,他聽到了梅爾加德斯一字一句朗誦的教皇通諭,聽到了小姑娘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在教室裏摸索的腳步 聲,感到自己的鼻子冰冷、發硬,就象他曾覺得驚異的雷麥黛絲屍體的鼻子。“嗨,他媽的,”他還來得及想了一下,“我忘了說,如果生下的是個女孩,就管她叫 雷麥黛絲吧。”接著,他平生的恐懼感又突然向他襲來,象一次毀滅性的打擊,上尉發出了開槍的命令。阿卡蒂奧幾乎來不及挺起胸膛和抬起腦袋,就不知從哪兒湧 出一股熱乎乎的液體,順著大腿往下直流。

    “雜種!”他叫喊起來。“自由黨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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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五月裏,戰爭結束了。政府在言過其實的公告中正式宣佈了這個消息,說要嚴懲叛亂的禍首;在這之前兩個星期,奧雷連諾上校穿上印第安巫醫的衣服,幾乎已經到 達西部邊境,但是遭到了逮捕。他出去作戰的時候,帶了二十一個人,其中十四人陣亡,六人負傷,在最後一次戰鬥中跟他一起的只有一個人——格林列爾多。馬克 斯上校。奧雷連諾上校被捕的消息是特別在馬孔多宣佈的。“他還活著,”烏蘇娜向丈夫說。“但願敵人對他發發慈悲。”她為兒子痛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下午, 她在廚房裏製作奶油蜜餞時,清楚地聽到了兒子的聲音。“這是奧雷連諾,”她一面叫,一面跑去把消息告訴丈夫。“我不知道這個奇跡是咋個出現的,可他還活 著,咱們很快就會見到他啦。”烏蘇娜相信這是肯定的。她吩咐擦洗了家裏的地板,重新佈置了傢俱。過了一個星期,不知從哪兒來的消息(這一次沒有發表公 告),可悲地證實了她的預言。奧雷連諾已經判處死刑,將在馬孔多執行,藉以恐嚇該鎮居民。星期一早上,約莫十點半鍾,阿瑪蘭塔正在給奧雷連諾。霍塞穿衣 服,亂七八糟的喧嘩聲和號聲忽然從遠處傳到她耳裏,過了片刻,烏蘇娜沖進屋來叫道:“他們把他押來啦!”在蜂擁的人群中,士兵們用槍托開闢道路,烏蘇娜和 阿瑪蘭塔擠過密集的人群,到了鄰近的一條街上,便看見了奧雷連諾。奧雷連諾象個叫花子,光著腳丫,衣服襤樓,滿臉鬍子,蓬頭垢面。他行進的時候,並沒感到 灼熱的塵土燙腳。他的雙手是用繩子捆綁在背後的,繩端攥在一個騎馬的軍官手裏。跟他一起押著前進的是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也是衣衫破爛、肮裏骯髒的樣 子。他們並不垂頭喪氣,甚至對群眾的行為感到激動,因為人們都在臭駡押解的士兵。

    “我的兒子!”在一片嘈雜中發出了烏蘇娜的號陶聲。她推開一個打算阻擋她的士兵。軍官騎的馬直立起來。奧雷連諾上校戰慄一下,就停住腳步,避開母親的手,堅定地盯著她的眼睛。

    “回家去吧,媽媽,,他說。“請求當局允許,到牢裏去看我吧。”

    他把視線轉向躊躇地站在烏蘇娜背後的阿瑪蘭塔身上,向她微微一笑,問道:“你的手怎麼啦?”阿瑪蘭塔舉起纏著黑色繃帶的手。“燒傷,”她說,然後把烏蘇娜拖到一邊,離馬遠些。士兵們朝天開了槍。騎兵隊圍著俘虜,朝兵營小跑而去。

    傍晚,烏蘇娜前來探望奧雷連諾上校。她本想在阿。摩斯柯特先生幫助下預先得到允許,可是現在全部僅力都集中在軍人手裏,他的話沒有任何分 量。尼康諾神父肝病發作,已經躺在床上了。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沒有判處死刑,他的雙親算看望兒子,但是衛兵卻用槍托把他倆趕走了。烏蘇娜看出無法找中 間人幫忙,而且相信天一亮奧雷連諾就會處決,於是就把她想給他的東西包上,獨個兒前往兵營。

    衛兵攔住了她。“我非進去不可,”烏蘇娜說。“所以,你們要是奉命開槍,那就馬上開槍吧,”她使勁推開其中一個士兵,跨進往日的教室,那 兒有幾個半裸的士兵正在擦槍。一個身穿行軍服的軍官,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臉色紅潤,彬彬有禮,向跟隨她奔進來的衛兵們打了個手勢,他們就退出去了。

    “我是奧雷連諾上校的母親,”烏蘇娜重說一遍。

    “您想說的是,大娘,”軍官和藹地一笑,糾正她的說法。“您是奧雷連諾先生的母親吧。”

    在他文雅的話裏,烏蘇娜聽出了山地人——卡恰柯人慢吞吞的調子。

    “就算是‘先生’吧,”她說,“只要我能見到他。”

    根據上面的命令,探望死刑犯人是禁止的,但是軍官自願承擔責任,允許烏蘇娜十五分鐘的會見。烏蘇娜給他看了看她帶來的一包東西:一套乾淨 衣服,兒子結婚時穿過的一雙皮鞋,她感到他要回來的那一天為他準備的奶油蜜餞。她在經常當作囚室的房間裏發現了奧雷連諾上校。他伸開雙手躺在那兒,因為他 的腋下長了膿瘡。他們已經讓他刮了臉。濃密、燃卷的鬍子使得顴骨更加突出。烏蘇娜覺得,他比以前蒼白,個子稍高了一些,但是顯得更孤僻了。他知道家中發生 的一切事情:知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自殺;知道阿卡蒂奧專橫暴戾,遭到處決;知道霍。阿。布恩蒂亞在粟樹下的怪狀,他也知道阿瑪蘭塔把她寡婦似的青春年華 用來撫養奧雷連諾。霍塞;知道奧雷連諾。霍塞表現了非凡的智慧,剛開始說話就學會了讀書寫字。從跨進房間的片刻起,烏蘇娜就感到拘束——兒子已經長大成人 了,他那整個魁梧的身軀都顯出極大的威力。她覺得奇怪的是,他對一切都很熟悉。“您知道:您的兒子是個有預見的人嘛,”他打趣地說。接著嚴肅地補充一句: “今天早上他們把我押來的時候,我仿佛早就知道這一切了。”

    實際上,人群正在周圍怒吼的時候,他是思緒萬千的,看見這個市鎮總共一年就已衰老,他就覺得驚異。杏樹上的葉子凋落了。刷成藍色的房屋,時而改成紅色,時而又改成藍色,最後變成了混沌不清的顏色。

    “你有啥希望嗎?”她歎了口氣。“時間就要到了。”

    “當然,”奧雷連諾回答。“不過……”

    這次會見是兩人都等了很久的;兩人都準備了問題,甚至思量過可能得到的回答,但談來談去還是談些家常。衛兵宣佈十五分鐘已過的時候,奧雷 連諾從行軍床的墊子下麵取出一卷汗漬的紙頁。這是他寫的詩。其中一些詩是他獻給雷麥黛絲的,離家時帶走了;另一些詩是他後來在短暫的戰鬥間隙中寫成的。 “答應我吧,別讓任何人看見它們,”他說。“今兒晚上就拿它們生爐子。”烏蘇娜答應之後就站起身來,吻別兒子。

    “我給你帶來了一支手槍,”她低聲說。

    奧雷連諾上校相信衛兵沒有看見,於是同樣低聲地回答:“我拿它幹什麼呢?不過,給我吧,要不然,你出去的時候,他們還會發現。”烏蘇娜從 懷裏掏出手槍,奧雷連諾上校把它塞在床墊下麵。“現在,不必向我告別了,”他用特別平靜的聲調說。“不要懇求任何人,不要在別人面前卑躬屈節。你就當別人 早就把我槍斃了。”烏蘇娜咬緊嘴唇,忍住淚水。

    “拿熱石頭貼著膿瘡(注:這是治療膿瘡的土法子),”說著,她一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奧雷連諾上校繼續站著深思,直到房門關上。接著他又躺下,伸開兩隻胳膊。從他進入青年時代起,他就覺得自己有預見的才能,經常相信:死神 如果臨近,是會以某種準確無誤的、無可辯駁的朕兆預示他的,現在距離處決的時間只剩幾小時了,而這種朕兆根本沒有出現。從前有一次,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走 進他在土庫林卡的營地,要求衛兵允許她跟他見面。衛兵讓她通過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有些狂熱的母親歡喜叫自己的女兒跟最著名的指揮官睡覺,據她們自己解 釋,這可改良“品種”。那天晚上,奧雷連諾上校正在寫一首詩,描述一個雨下迷路的人,這個女人忽然闖進屋來。上校打算把寫好的紙頁鎖在他存放詩作的書桌抽 屜裏,就朝客人轉過背去。他馬上有所感覺。他頭都沒回,就突然拿起抽屜裏的手槍,說道:“請別開槍吧。”

    他握著手槍猝然轉過身去時,女人已經放下了自己的手槍,茫然失措地站著。在十一次謀殺中,他避免了四次這樣的謀殺。不過,也有另一種情 況:一個陌生人(此人後來沒有逮住)悄悄溜進起義者在馬諾爾的營地。用匕首刺死了他的密友——烏格尼菲柯。維斯巴爾上校。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上校患了瘧 疾,奧雷連諾上校暫時把自己的吊鋪讓給了他。奧雷連諾上校自己就睡在旁邊的吊鋪上,什麼也不知道。他想一切都憑預感,那是無用的。預感常常突然出現,仿佛 是上帝的啟示,也像是瞬刻間不可理解的某種信心。預感有時是完全不易察覺的,只是在應驗以後,奧雷連諾上校才忽然醒悟自己曾有這種預感。有時,預感十分明 確,卻沒應驗。他經常把預感和一般的迷信混淆起來。然而,當法庭庭長向他宣讀死刑判決,問他的最後希望時,他馬上覺得有一種預感在暗示他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要求在馬孔多執行判決。”

    庭長生氣了,說道:“你別耍滑頭騙人,奧雷連諾。這不過是贏得時間的軍事計謀。”

    “你不願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這是我的最後希望。”

    從那以後,他的預感就不太靈了。那一天,烏蘇娜在獄裏探望他的時候,他經過長久思考得出結論,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會馬上來臨,因為死神 的來臨取決於劊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膿瘡弄得很苦,整夜都沒睡著。黎明前不久,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他們來啦,”奧雷連諾自言自語地說,他不知為什麼 突然想起了霍。阿。布恩蒂亞;就在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裏,霍。阿。布恩蒂亞蜷縮在粟樹下面的板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奧雷連諾上校心裏既沒有留戀, 也沒有恐懼,只有深沉的惱怒,因他想到,由於這種過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來不及完成的一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門打開,一個士兵拿著一杯咖啡走了進來。 第二天,也在這個時刻,奧雷連諾上校腋下照舊痛得難受的時候,同樣的情況又重複了一遍。星期四,他把烏蘇娜帶來的蜜餞分給了衛兵們,穿上了他覺得太緊的幹 淨衣服和漆皮鞋。到了星期五,他們仍然沒有槍斃他。

    問題在於,軍事當局不敢執行判決。全鎮的憤怒情緒使他們想到,處決奧雷連諾上校,不僅在馬孔多,而且在整個沼澤地帶,都會引起嚴重的政治 後果。因此,他們就向省城請示。星期六晚上,還沒接到回答的時候,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其他幾名軍官一起前往卡塔林諾遊藝場。在所有的娘兒們中,只有一個 被他嚇怕了的同意把他領進她的房間。“她們都不願意跟就要死的人睡覺,”她解釋說。“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周圍的人都說,槍決奧雷連諾上校的軍官 和行刑隊所有的士兵,或早或遲准會接二連三地遭到暗殺,即使他們躲到天涯海角。”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向其他的軍官提到了這一點,他們又報告了上級。星期 日,軍事當局一點沒有破壞馬孔多緊張的寧靜空氣,雖然誰也沒有向誰公開談到什麼,但是全鎮的人已經知道,軍官們不想承擔責任,準備利用一切藉口避免參加行 刑。星期一,郵局送來了書面命令:判決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晚上,軍官們把七張寫上自己名字的紙片扔在一頂軍帽裏抽彩,羅克。卡尼瑟洛倒楣的運氣使 他中了彩。“命運是無法逃避的,”上尉深感苦惱說。“我生為婊子的兒子,死也為婊子的兒子。”早晨五時,也用抓鬮兒的辦法,他挑選了一隊士兵,讓他們排列 在院子裏,用例行的話叫醒了判處死刑的人。

    “走吧,奧雷連諾,”他說。“時刻到啦。”

    “哦!原來如此,”上校回答。“我夢見我的膿瘡潰爛啦。”

    自從知道奧雷連諾要遭槍決,雷貝卡每天都是清晨三點起床。臥室裏一片漆黑,霍。阿卡蒂奧的鼾聲把床鋪震得直顫,她卻坐在床上,透過微開的 窗子觀察墓地的牆壁。她堅持不懈地暗暗等了一個星期,就象過去等待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信函一樣。“他們不會在這兒槍斃他的,”霍。阿卡蒂奧向她說。為了 不讓別人知道誰開的槍,他們會利用深夜在兵營裏處決他,並且埋在那兒。”雷貝卡繼續等待。“那幫無恥的壞蛋准會在這兒槍斃他,”她回答。她很相信這一點, 甚至想把房門稍微打開一些,以便向死刑犯揮手告別。“他們不會只讓六名膽怯的士兵押著他走過街道的,”霍。阿卡蒂奧堅持說道。“因為他們知道老百姓什麼都 幹得出來。”雷貝卡對丈夫所說的道理聽而不聞,繼續守在視窗。

    “你會看見這幫壞蛋多麼可恥,”她說。

    星期二早晨五點鐘,霍。阿卡蒂奧喝完咖啡,放出狗去的時候,雷貝卡突然關上窗子,抓住床頭,免得跌倒。“他們帶他來啦,”她歎息一聲。 “他多神氣啊。”霍。阿卡蒂奧看了看窗外,突然戰慄一下;在慘白的晨光中,他瞧見了弟弟,弟弟穿著他霍。阿卡蒂奧年輕時穿過的褲子。奧雷連諾已經雙手叉腰 站在牆邊,腋下火燒火燎的膿瘡妨礙他把手放下。“挨苦受累,受盡折磨,”奧雷連諾上校自言自語地說,“都是為了讓這六個雜種把你打死,而你毫無辦法。”他 一再重複這句話,而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卻把他的憤怒當成宗教熱情,以為他在祈禱,因而深受感動。士兵們舉槍瞄準的時候,奧雷連諾上校的怒火止息了,嘴裏出 現了一種粘滯、苦澀的東西,使得他的舌頭麻木了,兩眼也閉上了。鋁色的晨光忽然消失,他又看見自己是個穿著褲衩、紮著領結的孩子,看見父親在一個晴朗的下 午帶他去吉卜賽人的帳篷,於是他瞧見了冰塊。當他聽到一聲喊叫時,他以為這是上尉給行刑隊的最後命令。他驚奇地睜開眼來,料想他的視線會遇見下降的彈道, 但他只發現羅克。卡尼瑟洛上尉與霍。阿卡蒂奧,前者舉著雙手呆立不動,後者拿著準備射擊的可怕的獵槍跑過街道。

    “別開槍,”上尉向霍。阿卡蒂奧說,“你是上帝派來的嘛。”

    從這時起,又開始了一場戰爭。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六名士兵,跟奧雷連諾上校一起前去營救在列奧阿察判處死刑的革命將軍維克多裏奧。麥丁 納。為了贏得時間,他們決定沿著霍。阿。布恩蒂亞建立馬孔多村之前經過的道路,翻過山嶺。可是沒過一個星期,他們就已明白這是作不到的事。最後,他們不得 不從山上危險的地方悄悄地過去,雖然他們的子彈寥寥無幾,——只有士兵們領來行刑的那一些。他們將在城鎮附近紮營,派一個人喬裝打扮,手裏拿著一條小金 魚,天一亮就到路上去溜達,跟潛伏的自由党人建立聯繫:這些自由黨人清晨出來“打獵”,是從來都不回去的。可是,當他從山梁上終於望見列奧阿察的時候,維 克多裏奧。麥丁納將軍已被槍決了。奧雷連諾上校的追隨者宣佈他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軍總司令,頭銜是將軍。他同意接受這個職位,可是拒絕了將軍頭銜,並且說 定在推翻保守黨政府之前不接受這個頭銜。在三個月當中,他武裝了一千多人,可是幾乎都犧牲了。倖存的人越過了東部邊境。隨後知道,他們離開了安的列斯群島 (注:在西印度群島),在維拉角登陸,重新回到國內;在這之後不久,政府的報喜電報就發到全國各地,宣佈奧雷連諾上校死亡。又過了兩天,一份挺長的電報幾 乎趕上了前一份電報,報告了南部平原上新的起義。因此產生了奧雷連諾上校無處不在的傳說。同一時間傳來了互相矛盾的消息:上校在比利亞努埃瓦取得了勝利; 在古阿卡馬耶爾遭到了失敗;被摩蒂龍部落的印第安人吃掉;死於沼澤地帶的一個村莊;重新在烏魯米特發動了起義。這時,自由党領袖正在跟政府舉行關於容許自 由黨人進入國會的談判,宣佈他為冒險分子,不能代表他們的党。政府把他算做強盜,懸賞五千比索取他的首級。在十六次失敗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率領兩千裝備很 好的印第安人,離開瓜希拉,進攻列奧阿察,驚惶失措的警備隊逃出了這個城市。奧雷連諾把司令部設在列奧阿察,宣佈了反對保守黨人的全民戰爭。政府給他的第 一個正式回電向他威脅說,如果起義部隊不撤到東部邊境,四十八小時之後就要槍決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羅克。卡尼瑟洛上校這時已經成了參謀長,他把這份 電報交給總司令的時候,神色十分沮喪,可是奧雷連諾看了電報卻意外地高興。

    “好極了!”他驚叫一聲。“咱們馬孔多有了電報局啦!”

    奧雷連諾上校的答復是堅決的:過三個月,他打算把自己的司令部遷到馬孔多。那時,如果他沒有看見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活著,他將不經審 訊槍斃所有被俘的軍官,首先拿被俘的將軍開刀,而且他將命令部下直到戰爭結束都這樣幹。三個月以後,奧雷連諾的軍隊勝利地進入馬孔多時,在通往沼澤地帶的 道路上,擁抱他的第一個人就是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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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7:07 |只看該作者
.   布恩蒂亞家裏擠滿了孩子。烏蘇娜收留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以及她的一個大女兒和一對孿生子,這對孿生子是阿卡蒂奧槍斃之後過了五個月出世 的。烏蘇娜不顧他的最後願望,把小姑娘取名叫雷麥黛絲。“我相信這是阿卡蒂奧的意思,”她辯解地說。“咱們沒有叫她烏蘇娜,因為她取了這個名字就會苦一輩 子。”孿生子叫做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連諾第二。阿瑪蘭塔自願照顧這幾個孩子。她在客廳裏擺了一些小木椅,再把左鄰右舍的孩子聚集起來,成立了一個托兒 所。在僻啪的爆竹聲和當當的鐘聲中,奧雷連諾上校進城的時候,一個兒童合唱隊在家宅門口歡迎他。奧雷連諾。霍塞象他祖父一樣高大,穿著革命軍的軍官制服, 按照規矩向奧雷連諾行了軍禮。

    並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奧雷連諾上校逃脫槍斃之後過了一年,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就遷進了阿卡蒂奧建成的房子。誰也不知道霍。阿卡蒂奧救 了上校的命,新房子座落在市鎮廣場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樹的濃蔭下麵;知更鳥在樹上築了三個巢:房子有一道正門和四扇窗子。夫婦倆把這兒搞成了一個好客之 家。雷貝卡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們至今還沒結婚)。又到這兒來一起繡花了,她們的聚會是幾年前在秋海棠長廊上中斷的。霍。阿卡蒂奧繼 續使用侵佔的土地,保守黨政府承認了他的土地所有權,每天傍晚都可看見他騎著馬回來,後面是一群獵犬:他帶著一支雙筒槍,鞍上系著一串野兔。九月裏的一 天,快要臨頭的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點回家。他在飯廳裏跟雷貝卡打了個招呼,把狗拴在院裏,將兔子拿進廚房去等著醃起來,就到臥室去換衣服。後來,據 雷貝卡說,丈夫走進臥室的時候,她在浴室裏洗澡,什麼也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值得懷疑的,可是誰也想不出其他更近情理的原因,藉以說明雷貝卡為什麼要打死一 個使她幸福的人。這大概是馬孔多始終沒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奧剛剛帶上臥室的門,室內就響起了手槍聲。門下溢出一股血,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 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進,流下石階,爬上街沿,順著土耳其人街賓士,往右一彎,然後朝左一拐,徑直踅向布恩蒂亞的房子,在關著的房門下面擠了進去,繞過客 廳,貼著牆壁(免得弄髒地毯),穿過起居室,在飯廳的食桌旁邊畫了條曲線,沿著秋海棠長廊婉蜒行進,悄悄地溜過阿瑪蘭塔的椅子下面(她正在教奧雷連諾。霍 塞學習算術),穿過庫房,進了廚房(烏蘇娜正在那兒準備打碎三十六隻雞蛋來做麵包)。

    “我的聖母!”烏蘇娜一聲驚叫。

    於是,她朝著血液流來的方嚮往回走,想弄清楚血是從哪兒來的:她穿過庫房,經過秋海棠長廊(奧雷連諾。霍塞正在那兒大聲念:3十3=6, 6十3=9),過了飯廳和客廳,沿著街道一直前進,然後往右拐,再向左拐,到了土耳其人街;她一直沒有發覺,她是系著圍裙、穿著拖鞋走過市鎮的;然後,她 到了市鎮廣場,走進她從來沒有來過的房子,推開臥室的門,一股火藥味嗆得她喘不過氣來;接著,她瞧見了趴在地板上的兒子,身體壓著他已脫掉的長統皮靴;而 且她還看見,已經停止流動的一股血,是從他的右耳開始的。在霍。阿卡蒂奧的屍體上,沒有發現一點傷痕,無法確定他是被什麼武器打死的。讓屍體擺脫強烈的火 藥味,也沒辦到,雖然先用刷子和肥皂擦了三次,然後又用鹽和醋擦,隨後又用灰和檸檬汁擦,最後拿一桶堿水把它泡了六個小時。這樣反復擦來擦去,皮膚上所刺 的奇異花紋就明顯地褪色了。他們採取極端的辦法——給屍體加上胡椒、茴香和月桂樹葉,放在微火上燜了整整一天,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他們才不得不把它慌忙埋 掉。死人是密封在特製棺材裏的,棺材長二米三十公分,寬一米十公分,內部用鐵皮加固,並且拿鋼質螺釘擰緊。但是儘管如此,送葬隊伍在街上行進的時候,還能 聞到火藥味。尼康諾神父肝臟腫得象個鼓似的,在床上給死者作了祈禱。隨後,他們又給墳圍了幾層磚,在所有的間隙裏填滿灰渣、鋸屑和生石灰,但是許多年裏墳 墓依然發出火藥味,直到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給墳堆澆上一層鋼筋混凝土,棺材剛剛抬出,雷貝卡就閂上房門,與世隔絕了,她穿上了藐視整個世界的“甲胄”,這 身“甲胄”是世上的任何誘惑力都穿不透的。她只有一次走上街頭,那時她已經是個老婦,穿著一雙舊的銀色鞋子,戴著一頂小花帽。當時,一個流浪的猶太人經過 馬孔多,帶來了那麼酷烈的熱浪,以致鳥兒都從窗上的鐵絲網鑽到屋裏,掉到地上死了。雷貝卡活著的時候,人家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那天夜裏,當時她用準確的射 擊打死了一個企圖撬她房門的小偷。後來,除了她的女傭人和心腹朋友阿金尼達,誰也沒有遇見過她。有個時候,有人說她曾寫信給一個主教(她認為他是她的表 兄),可是沒有聽說她收到過回信。鎮上的人都把她給忘了。

    儘管奧雷連諾上校是凱旋歸來的,但是表面的順利並沒有迷惑住他。政府軍未經抵抗就放棄了他們的陣地,這就給同情自由党的居民造成勝利的幻 覺,這種幻覺雖然是不該消除的,但是起義的人知道真情,奧雷連諾上校則比他們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統率了五千多名士兵,控制了沿海兩州,但他明白自己被截斷 了與其他地區的聯繫,給擠到了海濱,處於十分含糊的政治地位,所以,當他下令修復政府軍大炮毀壞的教堂鐘樓時,難怪患病的尼康諾神父在床上說:“真是怪事 ——基督教徒毀掉教堂,共濟會員卻下令重建。”為了尋求出路,奧雷連諾上校一連幾個小時呆在電報室裏,跟其他起義部隊的指揮官商量,而每次離開電報室,他 都越來越相信戰爭陷入了絕境。每當得到起義者勝利的消息,他們都興高采烈地告訴人民,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在地圖上測度了這些勝利的真實價值之後,卻相信他的 部隊正在深入叢林,而且為了防禦瘧疾和蚊子,正在朝著與現實相反的方向前進。“咱們正在失去時間,”他向自己的軍官們抱怨說。“黨內的那些蠢貨為自己祈求 國會裏的席位,咱們還要失去時間。”在他不久以前等待槍決的房間裏懸著一個吊鋪,每當不眠之夜仰臥鋪上時,奧雷連諾上校都往想像那些身穿黑色衣服的法學家 ——他們如何在冰冷的清晨走出總統的府邸,把大衣領子翻到耳邊,搓著雙手,竊竊私語,並且躲到昏暗的通宵咖啡館去,反復推測:總統說“是”的時候,真正想 說什麼;總統說“不”的時候,又真正想說什麼,他們甚至猜測:總統所說的跟他所想的完全相反時,他所想的究竟是什麼;然而與此同時,他奧雷連諾上校卻在三 十五度的酷熱裏驅趕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一股腦兒地逼近:隨著黎明的到來,他不得不向自己的部隊發出跳海的命令。

    在這樣一個充滿疑慮的夜晚,聽到皮拉。苔列娜跟士兵們在院子裏唱歌,他就請她占卜。“當心你的嘴巴,”皮拉。苔列娜攤開紙牌,然後又把紙 牌收攏起來,擺弄了三次才說,“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徵兆是很明顯的。當心你的嘴巴。”過了兩天,有人把一杯無糖的咖啡給一個勤務兵,這個勤務兵把它 傳給另一個勤務兵,第二個勤務兵又拿它傳給第三個勤務兵,傳來傳去,最後出現在奧雷連諾上校的辦公室裏。上校並沒有要咖啡,可是既然有人把它送來了,他拿 起來就喝。咖啡裏放了若干足以毒死一匹牲口計程車的寧。奧雷連諾上校給抬回家去的時候,身體都變得僵直了,舌頭也從嘴裏吐了出來。烏蘇娜從死神手裏搶救兒 子。她用催吐劑清除他胃裏的東西,拿暖和的長毛絨被子把他裹了起來,喂了他兩天蛋白,直到他的身體恢復正常的溫度。第四天,上校脫離了危險。由於烏蘇娜和 軍官們的堅持,他不顧自己的願望繼續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在這些日子裏,他才知道他寫的詩沒有燒掉。“我不想慌裏慌張,”烏蘇娜解釋說。“那天晚上我 生爐子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最好等到人家把他的屍體抬回來的時候吧。”在療養中,周圍是雷麥黛絲的落滿塵土的玩具,奧雷連諾上校重讀自己的詩稿,想起了自 己一生中那些決定性的時刻。他又開始寫詩。躺臥病榻使他脫離了陷入絕境的、變化無常的戰爭,他就用押韻的詩歌分析了他同死亡鬥爭的經驗。他的頭腦逐漸清 楚,能夠思前想後了。有天晚上,他問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請你告訴我,朋友,你是為什麼戰鬥呀?”

    “能有什麼其他原因呢?”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回答。“為了偉大的自由黨唄。”

    “你很幸福,因為你知道為什麼戰鬥,”他回答,“而我現在才明白,我是由於驕傲才參加戰鬥的。”

    “這不好,”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說。

    奧雷連諾上校對格林列爾多的驚訝感到開心。

    “當然不好,”奧雷連諾說,“但無論如何,最好是不知道為什麼戰鬥,”他盯著戰友的眼睛,微微一笑,補充說道:“或者象你一樣為了某些事情進行戰鬥,而那些事情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意義。”

    以前,他的驕傲是不讓他跟內部地區的起義部隊取得聯繫的,除非自由党領袖公開糾正把他稱做強盜的聲明。然而奧雷連諾上校知道:只要他放棄 了自尊心,他就能中止戰爭的惡性循環。臥床療養使他有了時間反復思量。他勸烏蘇娜把她可觀的積蓄和密藏的盒子中剩餘的金子都交給了他,任命格林列爾多。馬 克斯上校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就離開市鎮去跟內部地區的起義部隊建立聯繫了。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不僅是奧雷連諾上校最信任的人,烏蘇娜還把他當做家裏的成員。他溫和、靦腆,生來文雅,但他更適於打仗,而不適於 坐辦公室。他的那些政治顧問講起理論來,輕而易舉就能把他弄得糊裏糊塗。然而,他卻在馬孔多創造了田園般的寧靜氣氛,奧雷連諾曾希望在這樣的環境裏製作小 金魚,度過晚年,死在這裏。儘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住在自己的父母家裏,他卻每星期在烏蘇娜家中吃兩三頓午飯。他過早地教奧雷連諾。霍塞使用武器,叫 他接受軍事訓練,並且在得到烏蘇娜的允許之後,讓他在兵營裏住了幾個月,使他能夠成為一個男子漢。多年以前,格林列爾多。馬克斯幾乎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向 阿瑪蘭塔表過愛。那時,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懷著單相思,所以光是譏笑他。格林列爾多。馬克斯決定等待。有一次,他還在獄中時,捎了一封信給阿瑪蘭塔, 要求她給一打麻紗手絹繡上他父親的簡寫姓名。他還寄了錢給她。過了一個星期,阿瑪蘭塔把繡好的手絹和錢帶到獄裏去給他,兩人回憶往事,談了很久。“從這兒 出去以後,我要跟你結婚,”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跟她分手時說。阿瑪蘭塔笑了起來,可是教孩子們讀書的時候,她一直惦念著他,打算恢復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 比的那種青春的熱情。每逢星期六,探監的日子,她都到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父母家中,跟他們一塊兒到牢裏去。有個星期六,烏蘇娜在廚房裏遇見了女兒——她正 在等候餅乾出爐,挑選最好的,用一塊手絹包上;這塊手絹是她專門繡來派這個用場的。

    “你就嫁給他吧,”烏蘇娜勸她。“你未必能夠再遇見這樣的人啦。”

    阿瑪蘭塔露出輕蔑的神態。

    “我不需要追求男人,”她回答。“我送餅乾給格林列爾多,是我憐憫他,因為他遲早會槍斃的。”

    她說到槍斃,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真會發生這樣的事,可是政府恰在這時公開聲稱,如果叛軍下交出列奧阿察,他們就要處決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 校。不准探監了。阿瑪蘭塔躲在臥室裏流淚,感到內疚,就象雷麥黛絲死的時候那樣,仿佛她那不吉祥的話再一次招來了死神,母親安慰她,肯定地說,奧雷連諾上 校一定會想法阻止行刑;她還答應:戰爭一旦結束,她自己會把格林列爾多招來。烏蘇娜早於所說的期限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格林列爾多。馬克斯擔任軍政長官以 後,重新來到她們家中時,烏蘇娜歡迎他就象歡迎親生兒子似的,不住地奉承他,竭力把他留在家裏,衷心地祈求上帝,希望格林列爾多想起自己跟阿瑪蘭塔結婚的 打算。烏蘇娜的祈求似乎得到了回答。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到布恩蒂亞家裏吃飯的日子裏,他總留在秋海棠長廊上跟阿瑪蘭塔下跳棋。烏蘇娜給他倆送上咖啡和 餅乾,親自注意不讓孩子打擾他倆的幽會。阿瑪蘭塔真的竭力讓自己青春的熱情死灰復燃。現在,她懷著越來越難受的焦急心情,等待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在食 桌邊出現,等待傍晚跟他下棋。跟這個軍人在一塊兒,時間是過得飛快的;這人有一個富於詩意的名字*,他的指頭移動棋子稍微有點兒顫抖。但是,格林列爾多。 馬克斯重新向阿瑪蘭塔求婚的那一天,她又拒絕了他。

    *格林列爾多,西班牙民間詩歌中的人物,國王的女兒愛上的一個少年侍衛。

    “我不嫁給任何人,”阿瑪蘭塔說,“尤其是你。你那樣愛奧雷連諾,你想跟我結婚,只是因為你不能跟他結婚。”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是個有耐心的人。“我可以等,”他說。“我遲早能夠說服你。”於是,他繼續到這個家裏來作客。阿瑪蘭塔把自己關在臥室 裏,忍住暗中的呻吟,拿手指塞住耳朵,免得聽到求婚者告訴烏蘇娜最新戰況的聲音,儘管她想見他想得要死,但她還是竭力忍住不出去見他。

    這時,奧雷連諾上校還有足夠的空閒時間,每兩周都向馬孔多發來詳細情報,但他只有一次寫信給烏蘇娜,大約在他離開馬孔多八個月之後。一位 專派的信差送來一封蓋了火漆大印的信,裏面有一小張紙,紙上是上校規整的筆跡:“當心爸爸——他快要死啦,”烏蘇娜驚慌起來:“既然奧雷連諾那麼說,可見 他知道。”於是,她請人幫她把霍。阿。布恩蒂亞搬進臥室。他不僅象從前那樣重,而且長年累月朱在栗樹下面,練成了隨意增加體重的本領,以致七個男人都無法 把他從板凳上抬起,只好將他拖到床上去。這個身軀高大、日曬雨淋的老頭兒一住進臥室,室內的空氣就充滿了開花的栗樹和菌類植物的濃烈氣味和年深月久的潮 氣。第二天早晨,他的床鋪就空了。烏蘇娜找遍了所有的房間,發現丈夫又在栗樹下面了。於是,他們把他捆在床上。儘管霍。阿。布恩蒂亞力氣未衰,但他沒有反 抗,他對一切都是無所謂的。他回到栗樹下去,並不是他有意這麼千,而是因為他的身體習慣於那個地方。烏蘇娜照顧他,給他吃的,把奧雷連諾的消息告訴他。但 是,實際上,他長期接觸的只有一個人——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死後已經衰朽不堪,每天都來兩次跟他聊天。他倆談到公雞,打算一塊兒 建立一個繁殖場,飼養一些出色的鳥禽——不是為了拿它們的勝利來取樂,因為他倆已經不需要這種勝利了,只是為了在死人國裏漫長、沉悶的星期天有點兒消遣。 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給霍。阿。布恩蒂亞擦擦洗洗,給他吃東西,把一個陌生人的好消息告訴他,那人叫做奧雷連諾,是戰爭中的一名上校。霍。阿。布恩蒂亞獨 個兒留下的時候,他就在夢中尋求安慰,夢見無窮無盡的房間。他夢見自己從床上站立起來,打開房門,走進另一個同樣的房間,這裏有同樣的床(床頭是包上鐵皮 的),有同樣的籐椅,後牆上也有“救命女神”的小畫像。從這個房間,他又走進另一個同樣的房間,這個房間的門又通向另一個同樣的房間,然後又是一個同樣的 房間,——就這樣無窮無盡。他很喜歡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很象走過兩排並列鏡子之間的一道長廊……隨後,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摸了摸他的肩膀。於 是,他逐漸醒來,從一個房間倒退到另一個房間,走完漫長的回頭路,直到在真正的房間裏見到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可是霍。阿。布恩蒂亞遷到床上之後過了兩 個星期,有一天夜裏,他在最遠的一個房間裏時,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摸了摸他的肩膀,他卻沒有往回走,永遠留在那兒了,以為那個房間是真正的房間。第二天 早上,烏蘇娜送早飯給丈夫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男人沿著走廊朝她走來。這人矮壯墩實,穿一身黑呢衣服,戴一頂挺大的黑帽子,帽子拉得遮住了悲戚的眼睛。 “我的天啦,”烏蘇娜想道。“我能發誓,這是梅爾加德斯。”然而這是卡塔烏爾,維希塔香的弟弟,他為了躲避失限症,從這裏逃走之後,一直音訊杏無。維希塔 香問他為什麼回來,他用本族語占莊嚴而響亮地說:“我是來參加國王葬禮的。”

    接著,他們走進霍。阿。布恩蒂亞的房間,開始使勁搖晃他,對著他的耳朵叫喊,把一面鏡子拿到他的鼻孔前面,可是始終未能喚醒他。稍遲一 些,木匠給死者量棺材尺寸時,看見窗外下起了細微的黃花雨。整整一夜,黃色的花朵象無聲的暴雨,在市鎮上空紛紛飄落,鋪滿了所有的房頂,堵塞了房門,遮沒 了睡在戶外的牲畜。天上落下了那麼多的黃色花朵,翌日早晨,整個馬孔多仿佛鋪了一層密實的地毯,所以不得不用鏟子和耙子為送葬隊伍清除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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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7: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阿瑪蘭塔坐在柳條搖椅裏,把刺繡活兒放在膝上,望著奧雷連諾。霍塞;他給臉頰和下巴都塗滿了肥皂沫,就在皮帶上磨剃刀,有生以來第一次剖臉了。他為了把淺 色的茸毛修成一撮胡於,竟將一個小疹皰弄出了血,而且割破了上唇,然而一切完畢之後,他還是原來的樣兒;複雜的刮臉手續使阿瑪蘭塔覺得,正是從這時起,奧 雷連諾。霍塞長大成人了。

    “奧雷連諾(注:指奧雷連諾上校長)象你現在這個歲數的時候,跟你一模一樣,”她說。“你已經是個男子漢啦。”

    其實,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成為男子漢了,那時阿瑪蘭塔還把他當做一個孩子,在浴室裏照常當著他的面脫衣服。從皮拉。苔列娜把孩子交給她撫養 以來,她是慣於這麼做的。第一次,他感到興趣的只是她那兩個乳房之間的深凹之處,他甚至那麼天真地問阿瑪蘭塔,她為什麼是那種樣兒,她回答說:“刨呀,刨 呀,就刨出坑凹啦。”——接著用手表示如何刨法。過了許久,她在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死後恢復了常態,又跟奧雷連諾。霍塞一塊兒洗澡,他已經不去注意那個深 凹之處,可是她那酥軟的乳房和褐色的乳頭卻使他奇怪地發頗。他繼續觀察她,逐漸發現了她那最最隱秘的奇跡,而且由於這種宜觀,他覺得自己的皮膚起了一層雞 皮疙瘩,就象她的皮膚接觸冷水時出現的那種疙瘩。奧雷連諾。霍塞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就養成了天剛微明就從自己的吊鋪鑽進阿瑪蘭塔臥榻的習慣,因為趴她接 觸可以驅除他對黑暗的恐懼。然而,自從那一大他注意到了她的裸體之後,促使他從蚊帳下面鑽進阿瑪蘭塔臥榻的,已經不是對黑暗的恐懼,而是渴望黎明時聞到她 那溫暖的氣息了。有一天拂曉時——這件事正好發生在阿瑪蘭塔拒絕了格休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的時候——奧雷連諾。霍塞醒了過來,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他感到阿 瑪蘭塔的手指,活象急切、貪婪的小蟲子,悄悄地摸他的肚子。奧雷連諾。霍塞假裝睡著了,翻身仰臥,讓她的手指摸起來更方便一些。這一夜,他和阿瑪蘭塔建立 了狼狽為奸的牢固關係,儘管兩人都裝作不知道兩人已經知道的事,正象其中一個知道另一個已經明白一切那樣。現在,奧雷連諾。霍塞不聽到音樂鍾響起十二點的 華爾滋舞曲就不能人睡,而這個容顏已衰的女人呢,除非她養大的夢遊者鑽進她的蚊帳,並且成為她治療孤獨病的臨時藥劑,她就沒有片刻的安寧。隨後,他倆不僅 赤身露體地一塊兒睡覺,弄得疲憊不堪,而且白天也在房中各處互相追逐,或者關在臥寶裏,經常處於無法止息的興奮狀態。有一天下午,烏蘇娜差點兒發現了他們 的秘密——她突然走進庫房,他倆剛剛開始接吻。“你很愛自己的姑姑吧?”她天真地問了孫子一句。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幹得好呀!”烏蘇娜說著,量出了做 麵包的麵粉,就回廚房去了。這下子使得阿瑪蘭塔清醒了過來。她明白自己作得過頭了,已經不光是跟小孩子玩玩接吻的遊戲,還陷進了戀愛的泥潭,這種戀愛是危 險的、沒有好結果的,於是她馬上堅決地結束了這種勾當。這時完成了軍事訓練的奧雷連諾。霍塞,不得不忍受這件事情的痛苦,開始住在兵營裏。每逢星期六,他 都和士兵們一塊兒去卡塔林諾遊藝場。他過早成熟,而且陷入了孤獨,就向那些發出萎謝的花味兒的女人尋求安慰:在黑暗中,他把她們理想化,而且憑熱烈的想像 把她們當做阿瑪蘭塔。

    過了不久,傳到馬孔多的戰爭消息就變得互相矛盾了。儘管政府本身公開承認起義者取得了接二連三的勝利,可是馬孔多的起義軍官們仍然擁有難 免投降的機密情報。四月初,有個特使來找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他證實,自由党領袖們的確跟內部地區起義部隊的頭頭們進行了談判,很快就要和政府簽署下 述條件的停戰協定:自由党人取得三個部長職位,在議會裏成為少數派;赦免放下武器的起義者。特使帶來了奧雷連諾上校十分機密的指示:他不同意停戰條件。他 命令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挑選五個最可靠的人,準備跟他們一起離開國內。命令是極端秘密地執行的。在正式宣佈停戰之前一個星期,各種互相矛盾的謠言湧到 馬孔多的時候,奧雷連諾上校和十個忠於他的軍官,其中包括羅克。卡尼瑟洛上校,在夜色的掩護下,秘密地來到了馬孔多,造散了警備隊,埋藏了武器,銷毀了檔 案。黎明時分,他們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和他的五個人一起離開了馬孔多。這次行動是迅捷無聲的,烏蘇娜直到最後一分鐘才知道情況,當時不知是誰輕輕地 敲了敲她的臥室窗子,低聲說:“如果你想見見奧雪連諾上校,就趕快出來。”烏蘇娜從床上一躍而起,穿著睡衣奔到街上,可是已經看不見什麼人,只聽到黑暗裏 傳來疾馳的馬蹄聲--支馬隊在塵土飛揚中離開了馬孔多。烏蘇娜第二天才發現,奧雷連諾。霍塞跟他父親一塊兒走了。

    政府和反對派發表了結束戰爭的聯合公報之後十天,傳來了奧雷連諾上校在西部邊境發動第一次起義的消息。起義部隊人數不多,裝備很差,不到 一個星期就潰敗了。但在一,年之中,正當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儘量讓全國相信他們的和解時,奧雷連諾上校又組織了七次武裝起義。有一天夜嘔,他隊一條縱帆船 上向列奧阿察開炮,列奧阿察警備隊的回答是:把城內最著名的十四個自由黨人從床上拖出,就地槍決。奧雷連諾上校佔領了邊境的海關哨所兩個多星期,從那幾向 全國發出了開始全民戰爭的號召。另一次,他在叢林裏遊蕩了三個月,柯算實現一個最荒唐的計畫——在原始叢林墾走過將近一千五百公里,到首都郊區去展開軍事 行動。有一次,他出現在距離馬孔多下到二十公里的地方,可是政府軍把他逼進了山裏——到了距離一個魔區很近的地方,許多年前他的父親曾在那兒發現過西班牙 大帆船的骨架。

    就在這時,維希塔香死了。她是象她希望的那樣自然死亡的,由於害怕失眠症使她過早死去,她曾離開了自己的家鄉。這個印第安女人的遺願,是 要烏蘇娜從她床下的小箱子裏掏出她二十多年的積蓄,送給奧雷連諾上校去支援戰爭。可是,烏蘇娜並沒去碰這些錢,因為聽說奧雷連諾上校似乎在省城附近登陸時 犧牲了。大家認為,關於他已死亡的正式報導——最近兩年中的第四次——是可靠的,因為幾乎六個月來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儘管以前的大事還沒過期,烏蘇娜 和阿瑪蘭塔又宣佈了新的喪事,然而今人震驚的消息卻突然傳到了馬孔多。奧雷連諾上校還話著,可是顯然停止了跟本國政府的戰鬥,而同加勒比海其他國這節節勝 利的聯邦主義者聯合了起來。他已改名換姓,離噶自己的國家越來越遠。後來知道,他當時的理想是把中美洲所有聯邦主義者的力量聯合起來,推翻整個大陸——從 阿拉斯加到巴塔戈尼亞(注:阿根廷地名)——的保守派政府。烏蘇娜直接從兒子那裏接到了第一個資訊,是他離開馬孔多幾年之後捎來的——那是一封揉皺了的。 字跡模糊的信,一直從古巴的聖地牙哥經過不同的手傳遞來的。

    “我們永遠失去奧雷連諾啦,”烏蘇娜讀了信,悅道。“如果他這樣走下去,再過一年就到天邊啦。”

    這些活是烏蘇娜向一個人說的,而且她首先拿信給他看——這個人就是保守黨的霍塞。拉凱爾。蒙卡達將軍,他在戰爭結束之後當上了馬孔多鎮 長,“唉,這個奧雷連諾,可惜他不是保守黨人,”蒙卡達將軍說。他確實欽佩奧雷連諾上校。象保守黨的許多丈職人員一樣,霍塞。拉凱爾。蒙卡達為了捍衛黨的 利益,參加了戰爭,在戰場上獲得了將軍頭銜,儘管他不是職業軍人。相反地,象他的許多黨內同事一樣,他是堅決反對軍閥的。他認為軍閥是不講道義的二流于、 陰謀家和投機分子;為了混水摸魚,他們騷擾百姓。霍塞。拉凱爾。蒙卡達將軍聰明、樂觀,喜歡吃喝和觀看鬥雞,有一段時間是奧雷連諾上校最危險的敵人。他在 沿海廣大地區初出茅廬的軍人中間很有威望。有一次從戰略考慮,他不得不把一個要塞讓給奧雷連諾上校的部隊,離開時給奧雷連諾上校冒下了兩封信。在一封較長 的信裏,他建議共同組織一次用人道辦法進行戰爭的運動。另一封信是給住在起義者佔領區的將軍夫人的,在所附的一張字條上,將軍要求把信轉給收信人。從那時 起,即使在最血腥的戰爭時期,兩位指揮官也簽訂了交換俘虜的休戰協議。蒙卡達將軍利用這些充滿了節口氣氛的戰個間隙,還教奧雷連諾上校下象棋。他倆成了好 朋友,甚至考慮能否讓兩党的普通成員一致行動,消除軍閥和職業政客的影響,建立人道主義制度,採用兩黨綱領中一切最好的東西。戰爭結束之後,奧雷連諾上校 暗中進行曲折、持久的破壞活動,而蒙卡達將軍卻當上馬孔多鎮長。蒙卡達將軍又穿上了便服,用沒有武器的員警代替了士兵,執行特赦法令,幫助一些戰死的自由 黨人的家庭。他宣佈馬孔多為自治區的中心,從鎮長升為區長以後,在鎮上創造了平靜生活的氣氛,使得人們想起戰爭就象想起遙遠的、毫無意義的噩夢。被肝病徹 底摧垮的尼康諾神父,己由科隆涅爾神父代替,這是第一次聯邦戰爭中的老兵,馬孔多的人管他叫“嘮叨鬼”。布魯諾。克列斯比跟安芭蘿。摩斯柯特結了婚,他的 玩具店象以往一樣生意興隆,而且他在鎮上建了一座劇場,西班牙劇團也把馬孔多包括在巡迴演出的路線之內。劇場是一座寬敞的無頂建築物,場內擺著木板凳,掛 著絲絨幕,幕上有希臘人的頭像;門票是在三個獅頭大的售票處——通過張得很大的嘴巴——出售的。那時,學校也重新建成,由沼澤地帶另一個市鎮來的老教師梅 爾喬爾。艾斯卡隆納先生管理;他讓懶學生在鋪了鵝卵石的院子裏爬,而給在課堂上說話的學牛吃辛辣的印度胡椒——這一切都得到父母們的贊成。奧雷連諾第二和 霍。阿卡蒂奧第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的任性的孿生子,是最先帶著石板、粉筆以及標上本人名字的鋁杯進教室的;繼承了母親姿色的雷麥黛絲,已經開始成為 聞名的“俏姑娘雷麥黛絲”。儘管年歲已高、憂慮重重,而且不斷辦理喪事,烏蘇哪仍不服老。在聖索菲怔。德拉佩德協助下,她使糖果點心的生產有了新的規模 ——幾年之中,她不僅恢復了兒子花在戰爭上的財產,而且裝滿了幾葫蘆純金,把它們藏在臥室裏。“只要上帝讓我活下去,”她常說,“這個瘋人院裏總有充足的 錢。”正當家庭處在這種情況下的時候,奧雷連諾。霍塞從尼加拉瓜的聯邦軍隊裏開了小差,在德國船上當了一名水手,回到了家中的廚房裏——他象牲口一樣粗 壯,象印第安人一樣黝黑、長髮,而且懷著跟阿瑪蘭塔結婚的打算。

    阿瑪蘭塔一看見他,就立即明白他是為什麼回來的,儘管他還沒說什麼。在桌邊吃飯時,他倆不敢對視。可是回家之後兩個星期,在烏蘇娜面前, 奧雷連諾。霍塞竟盯著阿瑪蘭塔的眼睛,說:”我經常都想著你。”阿瑪蘭塔竭力回避他,不跟他見面,總跟俏姑娘雷麥黛絲呆在一起。有一次,奧雷連諾。霍塞問 阿瑪蘭塔,她打算把手上的黑色繃帶纏到什麼時候,阿瑪蘭塔認為侄子的話是在暗示她的處女生活,竟紅了臉,但也怪自己不該紅臉。從奧雷連諾。霍塞口來以後, 她就開始閂上自己的臥窒門,可是連夜都聽到他在隔壁房間裏平靜地打鼾,後來她就把這種預防措施忘記了。在他回來之後約莫兩個月,有一夭清晨,阿瑪蘭塔聽到 他走進她的臥室,這時,她既沒逃跑,也沒叫嚷,而是發呆,感到鬆快,她覺得他鑽進了蚊帳,就象他還是小孩幾時那樣,就象他往常那樣,於是她的身體滲出了冷 汗;當她發現他赤身露體的時候,她的牙齒止不住地磕碰起來。“走開,”她驚得喘不上氣,低聲說。“走開,要不我就叫啦。”可是現在奧雷連諾。霍塞知道該怎 麼辦,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孩子,而是兵營裏的野獸了。從這一夜起,他倆之間毫無給果的搏鬥重新開始,直到天亮。“我是你的姑姑,”阿瑪蘭塔氣喘吁吁地低聲 說,“差不多是你的母親,不僅因為我的年齡,也許只是沒有給你喂過奶。”黎明,奧雷連諾走了,準備夜裏再來,而且每次看見沒有閂上的房門。他就越來越起 勁。因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欲念。在佔領的城鎮裏,在漆黑的臥室裏,——特別是在最下賤的臥室裏——他遇見過她:在傷者繃帶上的凝血氣味中,在面臨致命 危險的片刻恐怖中,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她的形象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從家中出走、本來是想不僅借助於遙遠的距離,而且借助於令人發麻的殘忍(他的戰友 們把這種殘忍叫做“無畏”),永遠忘掉她:但在戰爭的糞堆裏,他越汙損她的形象,戰爭就越使他想起她。他就這樣在流亡中飽經痛苦,尋求死亡,希望在死亡中 擺脫阿瑪蘭塔,可是有一次卻聽到了有個老頭兒講的曠古奇聞,說是有個人跟自己的姑姑結了婚,那個姑姑又算是他的表姐,而他的兒子原來是他自己的祖父(注: 一種亂婚)。

    “難道可以跟親姑姑結婚嗎?”驚異的奧雷連諾。霍塞問道。

    “不僅可以跟姑姑結婚,”有個士兵胡說八道地回答他。“要不,咱們為啥反對教士?每個人甚至可以跟自己的母親結婚嘛。”

    這場談話之後過了兩個星期,奧雷連諾。霍塞就開了小差。他覺得,阿瑪蘭塔比以前更蒼白了,也更抑鬱和拘謹了,已經成熟到了頭,但在臥室的 黑暗裏,她卻比以前更加熱情。雖然勇敢地抗拒,但又在激勵他。“你是野獸,”被他追逼的阿瑪蘭塔說。“難道你不知道,只有得到羅馬教皇的許可才能跟姑姑結 婚?”奧雷連諾。霍塞答應前往羅馬,爬過整個歐洲,去吻教皇的靴子,只要阿瑪蘭塔放下自己的吊橋。

    “問題不光是許可,”阿瑪蘭塔反駁。“這樣生下的孩子都有豬尾巴。”

    對她所說的道理,奧雷連諾。霍塞根本聽不進去。

    “哪怕生下鱷龜也行,”他說。

    有一天清晨,他因欲望沒有得到滿足而覺得難受,就到卡塔林諾遊藝場去。他在那兒找了一個廉價、溫柔、乳房下垂的女人,這女人暫時緩和了他 的苦惱。現在,他想用假裝的輕蔑未制服阿瑪蘭塔了,他走過長廊時,看見她在縫紉機上異常靈巧地幹活,他連一句話也沒跟她說。阿瑪蘭塔覺得如釋重負,她自己 也不明白怎麼回事,突然下新想到了格休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懷念起了晚間下棋的情景,她甚至希望在自己的臥宗裏看見上校了。奧雷連諾。霍塞沒有料到,由於 自己錯誤的策略,他失去了許多機會。有一大夜裏,他再也不能扮演無所謂的角色了,就來到了阿瑪蘭塔的房間。她懷著不可動搖的決心拒絕了他,永遠門上了門。

    奧雷連諾。霍寒回來之後過了幾個月,一個身姿優美、發出茉莉花香的女人來到馬孔多烏蘇娜家裏,還帶來了一個約莫五歲購孩子,女人說這孩子 是奧雷連諾上校的兒子,希望烏蘇娜給他命名。這無名孩子的出身沒有引起仟何人的懷疑:他正象當年第一次去參觀冰塊的上校。女人說,孩子是張開眼睛出世的, 而且帶者成年人的神情觀察周圍的人,他一眨不眨地凝視東西的習慣,叫她感到驚異。“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烏蘇娜說。“只差一點:他的父親只要用眼睛一瞧, 椅了就會自己移動。”孩子給命名為奧雷連諾,隨母親的姓,——根據法律,他不能隨父親的姓。除非父親承認他。教父是蒙卡達將軍。阿瑪蘭塔要術把孩子留給她 撫養,可是孩子的母親不同意。

    就象拿母雞跟良種公雞交配一樣,讓姑娘去跟著名的軍人睡覺,這種風習是烏蘇娜從沒聽說過的,們在這一年中,她堅決相信確有這種風習,因為 奧雷連諾上校的其他九個兒子也送來請她命名。其中母大的已經超過十歲,是個黑髮、綠眼的古怪孩子,一點也不象父親。送來的孩子有各種年齡的,各種膚色的, 然而總是男孩,全部顯得那麼孤僻,那就無可懷疑他們和布恩蒂亞家的血統關係了。在一連中該子中,烏蘇娜記住的只有兩個。一個高大得跟年歲不相稱的小孩兒, 把她的一些花瓶和若下碟子變成了一堆碎片。因為他的手似乎具有碰到什麼就粉碎什麼的特性。另一個是金髮孩子,氏著母親那樣的灰藍色眼睛,姑娘一般的長鬃 發。他毫不靦腆地走進房來,仿佛熟悉這裏的一切,好象他是在這裏長大的,徑直走到烏蘇哪臥室裏的一個櫃子跟前,說:“我要自動芭蕾舞女演員,”烏蘇娜甚至 嚇了一跳。她打開櫃子,在梅爾加德斯時期留下的、亂七八糟的、沾滿塵土的東西中間翻尋了一陣,找到了一雙舊長襪裹著的芭蕾褲女演員——這是皮埃特羅。克列 斯比有一次拿來的,大家早就把它給忘了,不過十二年工夫,奧雷連諾在南征北戰中跟一些女人個在各地的兒子——十七個兒子——都取了奧雷連諾這個名字,都隨 自己母親的姓。最初,烏蘇娜給他們的衣兜都塞滿了錢,而阿瑪蘭塔總想把孩了留給自己,可是後來,烏蘇娜和阿瑪蘭塔都只送點禮品,充當教母了。“咱們給他們 命了名,就盡了責啦,”烏蘇娜一面說,一面把每個母親的姓名和住址、怯子出小的日期和地點記在一本專用冊千里。“奧雷連諾應當有一本完整的賬,因為他回來 以後就得決定孩子們的命運。”在一次午餐中間,烏蘇娜跟蒙卡達將軍談論這種引起擔憂的繁殖力時,希望奧雷遷諾上校有朝一日能夠回來,把他所有的兒子都聚到 一座房了裏。

    “您不必操心,大娘,”蒙卡達將軍神秘地回答。“他會比您預料的回來得早。”

    蒙卡達將軍知道一個秘密,不願在午餐時透露,那就是奧雷連諾上校已在回國的路上,準備領導最長久的、最堅決的、最血腥的起義,一切都超過他迄今發動過的那些起義。

    局勢又變得緊張起來,就象第一次戰爭之前的幾個月一樣。鎮長本人鼓勵的鬥雞停止了。警備隊長阿基列斯。裏十多上尉實際上掌握了民政大權。 自由黨人說他是個挑撥者。“可怕的事就要發生啦,”烏蘇娜向奧雷連諾。霍塞說。“晚上六點以後不要上街。”她的哀求沒有用處。奧雷連諾。霍塞象往日的阿卡 蒂奧一樣,不再屬於她了。看來,他回到家裏,能夠無憂無慮地生活,又有了他的怕怕霍。阿卡蒂奧那種好色和懶惰的傾向。奧雷連諾。霍塞對阿瑪蘭塔的熱情已經 媳滅,在他心中沒有留下任何創痕。他仿佛是在隨波逐流:玩檯球,隨便找些女人解悶,去摸烏蘇娜密藏積蓄的地方;有時回家看看:也只是為了換換衣服。“他們 都是一個樣,”烏蘇娜抱怨說。“起初,他們規矩、聽話、正經,好象連蒼蠅都不欺負,可只要一長鬍子,馬上就去作孽啦。”阿卡蒂奧始終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出 身,奧雷連諾。霍塞卻跟他不同,知道他的母親是皮拉。苔列娜。她甚至在自個兒屋裏懸了個吊鋪給他睡午覺。他倆不僅是母親和兒子,而且是孤獨中的夥伴。在皮 拉。苔列娜心中,最後一點希望的火星也熄滅了。她的笑聲已經低得象風琴的音響;她的乳房已經由於別人胡亂的撫弄而耷拉下去;她的肚子和大腿也象妓女一樣, 遭到了百般的蹂躪;不過,她的心雖已衰老,卻無痛苦。她身體發胖,喜歡叨咕,成了不討人喜歡的女人,已經不再用紙牌頂蔔毫無結果的希望,而在別人的愛情裏 尋求安寧和慰藉了。奧雷連諾。霍塞午休的房子,是鄰居姑娘們和臨時的情人幽會之所。“借用一下你的房間吧,皮拉,”她們走進房間,不客氣他說。“請吧,” 皮拉回答。如果是成雙結對而來的,她就補上一句:“看見別人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嘛。”

    替人效勞,她向來不收報酬。她從不拒絕別人的要求,就象她從不拒絕男人一樣;即使她到了青春已過的時候,這些男人也追求她,儘管他們既不 給她錢,也不給她愛情,只是偶爾給她一點快樂。皮拉。苔列娜的五個女兒象母親一樣熱情,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走上了曲折的人生道路。從她養大的兩個兒子中, 一個在奧雷連諾上校的旗幟下戰死了,另一個滿十四歲時,因為企圖在沼澤地帶購另一個市鎮上偷一籃雞,受了傷,被捉走了。在一定程度上,奧雷連諾。霍塞就是 半個世鄉己中“紅桃老K”向她預示的那個高大、黝黑的男人,但他象紙牌許諾給她的其他一切男人一樣,鑽到她的心裏人遲了,因為死神已在他的身上打上了標 記。皮拉。苔列娜在紙牌上是看出了這一點的。

    “今晚別出去,”她向他說。“就睡在這兒,卡梅麗達,蒙蒂埃爾早就要我讓她到你的房間裏去了。”

    奧雷連諾。霍塞沒有理解母親話裏的深刻涵義。

    “告訴她半夜等我吧,”他回答。

    接著他就前往劇場,西班牙劇團在那兒演出戲劇《狐狸的短劍》,實際上這是索利拉的一出悲劇,可是阿基列斯。裏卡多上尉下令把劇名改了,因 為自由黨人把保守黨人叫做“哥特人”。奧雷連諾。霍塞在劇場門口拿出戲票時發現,阿基列斯。裏卡多帶若兩名持槍的士兵正在搜查入場的人。“當心點吧,上 尉,”奧孟連諾。霍塞提出警告,“能夠向我舉手的人還沒出世咧。”上尉試圖強迫搜查他,沒帶武器的奧雷連諾。霍塞拔腿就跑。士兵們沒有服從開槍的命令。 “他是布恩蒂亞家的人嘛,”其中一個士兵解釋。於是,狂怒的上尉拿起一支步槍,沖到街道中間,立即瞄準。

    “全是膽小鬼!”他怒吼起來。“哪怕這是奧雷連諾上校,我也不伯!”

    卡梅麗達。蒙蒂埃爾是個二十歲的姑娘,剛在自己身上灑了花露水,把迷迭香花瓣撒在皮拉。苔列娜床上,就聽到了槍聲。從紙牌的占卜看來,奧 雷連諾。霍塞註定要跟她一塊兒得到幸福(阿瑪蘭塔曾經拒絕給他這種幸福),有七個孩子,他年老以後將會死在她的懷裏,可是貫穿他的脊背到胸膛的上一顆子 彈,顯然不太理解紙牌的頂示。然而,註定要在這天夜裏死亡的阿基列斯。裏卡多上尉真的死了,而且比奧雷連諾。霍塞早死四個小時,槍聲一響,上尉也倒下了, 不知是誰向他射出了兩顆子彈,而且許多人的叫喊聲震動了夜間的空氣。

    “自由黨萬歲!奧雷連諾上校萬歲!”

    夜裏十二點,當奧雷連諾。霍塞流血致死,卡梅麗達。蒙蒂埃爾發現紙牌向她預示的未來十分渺茫的時候,有四百多人在劇場前面經過,又用手槍 朝阿基列斯。裏卡多的屍體叭叭地射出一些子彈。把滿身鉛彈的沉重屍體搬上車子,需要好幾個士兵,這個屍體象浸濕的麵包一樣瓦解了。

    對政府軍的卑劣行怪感到惱怒的霍塞。拉凱爾。蒙卡達將軍,運用自己的政治影響,重新穿上制服,掌握了馬孔多的軍政權力。但他並不指望自己 調和的態度能夠防止不可避免的事情。九月裏的消息是互相矛盾的。政府聲稱控制了全國,而自由黨人卻接到了內部地區武裝起義的秘密情報。只有在宣佈軍事法庭 缺席判決奧雷連諾上校死刑時,政府當局才承認故爭狀態。哪一個警備隊首先逮住上校,就由哪一個警備隊執行判決。“可見,他回來啦,”烏蘇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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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第一個感到戰爭的空虛。作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他跟奧雷連諾上校在電話上每週聯繫兩次。起初,他們在交談中還能斷定戰爭的進展情 況,根據戰爭的輪廓,能夠明瞭戰爭處在什麼階段,預先見到戰爭會往什麼方向發展。儘管奧雷連諾上校在最親密的朋友面前也不吐露胸懷,然而當時他的口吻還是 親切隨和的,在線路另一頭馬上就能聽出是他。他經常毫無必要地延長談話,扯一些家庭瑣享。但是,由於戰爭日益激烈和擴大,他的形象就越來越暗淡和虛幻了。 每一次,他說起話來總是越來越含糊,他那斷斷續續的字眼兒連接在一起幾乎沒有任何意義。面對這樣的情況,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只能難受地傾聽,覺得自己 是在電話上跟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說話。

    “全明白啦,奧雷連諾,”他按了按電鍵,結束談話。“自由黨萬歲!”

    最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完全脫離了戰爭。從前,戰爭是他青年時代理想的行動和難以遏制的嗜好,現在卻變成了一種遙遠的、陌生的東西 ——空虛。他逃避現實的唯一處所是阿瑪蘭塔的縫紉室。他每天下午都去那兒。悄姑娘雷麥黛絲轉動縫紉機把手的時候,他喜歡欣賞阿瑪蘭塔如何給雪白的襯裙布打 褶子。女主人和客人滿足于彼此作伴,默不吭聲地度過許多個小時,阿瑪蘭塔心裏高興的是他那忠貞的火焰沒有熄滅。但他卻仍不明白她那難以理解的心究竟有什麼 秘密打算。知道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回到馬孔多之後,阿瑪蘭塔幾乎激動死了。然而,當他左手吊著挎帶走進來的時候(他只是奧雷連諾上校許多鬧嘈嘈的隨從 人員中間的一個),阿瑪蘭塔看見離鄉背井的艱苦生活把他折磨得多麼厲害,荏苒的光陰使他變得多麼蒼老,看見他肮裏骯髒、滿臉是汗、渾身塵土、發出馬廄氣 味,看見他樣子醜陋,她失望得差點兒昏厥過去。“我的上帝,”她想。“這可不是我等候的那個人呀!”然而,他第二天來的時候,刮了臉,渾身整潔,沒有血跡 斑斑的繃帶,鬍子裏還發出花露水的味兒。他送給阿瑪蘭塔一本用珠母釘裝釘起來的祈禱書。

    “你真是個怪人,”她說,因為她想不出別的話來。“一輩子反對教士,卻拿祈禱書送人。”

    從這時起,即使在戰爭的危急關頭,他每天下午都來看她。有許多次,俏姑娘雷麥黛絲不在的時候,轉動縫紉機把手的就是他。他的堅貞不渝和恭 順態度使她受到感動,因為這個擁有大權的人竟在她的面前俯首貼耳,甚至還把自己的軍刀和手槍留在客廳裏,空手走進她的房間。然而,在這四年中,每當格林列 爾多。馬克斯上校向她表白愛情時,她總是想法拒絕他,儘管她也沒有傷他的面子,因為,她雖還沒愛上他,但她沒有他已經過不了日子。俏姑娘雷麥黛絲對格林列 爾多。馬克斯的堅貞頗為感動,突然為他辯護,而以前她對周圍的一切完全是無動丁衷的——許多人甚至認為她腦了遲鈍。阿瑪蘭塔忽然發現,她養大的姑娘剛剛進 入青春期,卻已成了馬孔多從未見過的美女。阿瑪蘭塔覺得自己心裏產生了從前對雷貝卡的那種怨恨。她希望這種怨恨不要讓她走向極端,而把俏姑娘,雷麥黛絲弄 死。接著,她就把這姑娘趕出了自己的房間。正好這個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開始厭惡戰爭。他準備為阿瑪蘭塔犧牲自己的榮譽(這種榮譽使他耗去了一生 中最好的年華),說盡了好話,表露了長期壓抑的無限溫情。但他未能說服阿瑪蘭塔。八月裏的一天下午,阿瑪蘭塔由於自己的頑固而感到十分痛苦,把自己關在臥 室裏,打算至死都孤身過活了,因為她剛才給堅定的術婚者作了最後的回答。

    “咱們彼此永遠忘記吧,”她說,“現在幹這種事兒,咱們都太老啦。”

    就在這天下午,奧雷連諾上校叫他去聽電話。這是一次通常的交談,對於停滯不前的戰爭毫無一點作用。一切都已說完以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朝荒涼的街道掃了一眼,看見杏樹枝上懸著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獨得要死。

    “奧雷連諾,”他在電話上悲切地說,“馬孔多正在下雨呵。”

    線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後,電話機裏突然發出奧雷連諾上校生硬的話語。

    “別大驚小怪,格林列爾多,”對方說,“八月間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沒有看見朋友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對異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可是過了兩個月,奧雷連諾上校回到馬孔多的時候,這種模糊的不安 變成了驚異,幾乎變成了恐懼。對於兒子的變化,烏蘇娜也覺得吃驚。他是不聲不響回來的,沒有侍從,儘管天氣很熱,還用斗篷裹著身子;隨同他來的是三個情 婦,他讓她們一塊兒住在一間屋子裏,大部分時間他都躺在一個吊床上。他難得抽出時間來看戰情電報和報告。有一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前來向他請示一個 邊境城鎮的撤退問題,因為起義部隊繼續留在那裏可能引起國際糾紛。

    “別拿雞毛蒜皮的事來打擾我啦,”奧雷連諾上校回答他。“你去請教上帝吧。”

    這大概是戰爭的緊要關頭。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為了阻撓土地所有權的重新審查,跟保守派地主簽訂了秘密協議。在國外為戰爭提供經費 的那些政客,公開譴責奧雷連諾上校採取的激烈措施,然而這種作法似乎也沒有使他擔心。他再也不讀自己的詩了,這些詩約有五卷,現在放在箱子底兒給忘記了。 夜晚或者午休時,他都把一個情婦叫到他的吊床上來,從她身上得到一點兒快樂,然後就睡得象石頭一樣,沒有一點憂慮的跡象。那時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心煩意 亂,永遠失去了信心。最初,他陶醉於凱旋回國和輝煌的勝利,俯臨“偉大”的深淵。他喜歡坐在馬博羅①公爵的肖像右方——這是他在戰爭藝術上的偉大導師,此 人的虎皮衣服曾引起成年人的讚賞和孩子們的驚訝。正是那時,他決定不讓任何人(甚至烏蘇娜)接近他三米遠。不管他到了哪兒,他的副官都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 圓圈,他站在圓圈中心(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站進圓圈),用簡短而果斷的命令決定世界的命運。槍決蒙卡達將軍之後,他剛一到達馬諾爾,就趕忙去滿足受害者的最 後願望。寡婦收下了眼鏡、手錶、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許他跨進門檻。

    “你不能進來,上校,”她說。“你可以指揮你的戰爭,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揮的。”

    ①馬博羅(1650一1722),英國將軍,1704年在德國西南多瑙河畔的布倫亨村擊潰法國軍隊。

    奧雷連諾上校絲毫沒有表示自己的惱怒,但在他的隨身衛隊搶劫和燒毀了寡婦的房子之後,他的心才平靜下來。“提防你的心吧,奧雷連諾,”格 林列爾多。馬克斯當時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爛掉。”大約這個時候,奧雷連諾上校召開了第二次起義部隊指揮官會議。到場的有各式各樣的人:空想家、野心家、 冒險家、社會渣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個保守黨官員是由於逃避盜用公款的懲罰才參加革命的。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戰鬥,在這群形形色色的人中 間,不同的信念將會引起內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卻是一個陰沈沈的權勢人物——泰菲羅。瓦加斯將軍。這是一個純血統的印第安人,粗野、無知,具有詭譎伎倆 和預見才能,善於把他的部下變成極端的宗教狂。奧雷連諾上校打算在會議上把起義部隊的指揮統一起來,反對政客們的鬼把戲。可是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破壞了他 的計畫:在幾小時內,就瓦解了優秀指揮官的聯合,攫取了總指揮權。。這是一頭值得注意的野獸,”奧雷連諾上校向自己的軍官們說。“對咱們來說,這樣的人比 政府的陸軍部長還危險。”於是,平常以膽怯著稱的一個上尉小心地舉起了食指。

    “這很簡單,上校,”他說。”應當把他殺死。”

    刹那間,這個建議超過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這個建議多麼殘忍,而是實現這個建議的方式。

    “別指望我會發出這樣的命令,”他回答。

    他確實沒有發出這樣的命令。然而兩個星期之後,泰菲羅將軍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內醬,於是奧雷連諾上校擔任了總指揮。就在那天夜裏,他 的權力得到起義部隊所有的指揮官承認以後,他突然驚恐地醒來,大叫大嚷地要人給他一條毛毯。身體內部徹骨的寒冷,在灼熱的太陽下也折磨著他,在許多肩裏都 使他睡不著覺,終於變成一種病症,他原來醉心於權力,現在一陣一陣地對自己感到很不滿意了。為了治好寒熱病,他下令槍斃勸他殺死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的年輕 軍官。但他還沒發出命令,甚至還沒想到這種命令,他的部下就那麼幹了,他們經常超過他自己敢於達到的界線。他雖有無限的權力,可是陷入孤獨,開始迷失方 向。現在,在他佔領的城鎮裏,群眾的歡呼也惹他生氣,他覺得這些人也是這樣歡迎他的敵人的。在每一個地方,他都遇見一些年輕人,他們用他那樣的眼睛看他。 用他那樣的腔調跟他說話,對他採取他對他們的那種懷疑態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兒子。他覺得奇怪——他仿佛變成了許多人,但是更加孤獨了。他懷疑自己的軍 官都在騙他,他對馬博羅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經死了的,”當時他喜歡這麼說。由於經常多疑,由於連年戰爭的惡性循環,他已困乏不堪;他繞來繞 去,實際上是原地踏步,但卻越來越衰老,越來越精疲力盡,越來越不明白:為什麼?怎麼辦?到何時為止?在粉筆劃的圓圈外面,經常都站著什麼人:有的缺錢; 有的兒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長眠,因為對骯髒的戰爭已經感到厭惡;但是有的卻鼓起餘力,採取“立正,,姿勢,報告說:“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綿延 不斷的戰爭中,“正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無進展。奧雷連諾上校陷入孤獨,不再產生什麼預感,為了擺脫寒熱病(這種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馬孔多 找到最後的棲身之所,在住事的回憶中得到溫暖。他的消極情緒是那麼嚴重,有人報告他自由黨代表團前來跟他討論最重要的政治問題時。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個 身,甚至沒讓自己睜開眼睛。

    “帶他們去找妓女吧,”他嘟噥著說。

    代表團成員是六個穿著禮服,戴著高筒帽的律師,以罕見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裏灼熱的太陽。烏蘇娜讓他們住在她家裏。白天的大部分時 間,他們都呆在臥室內秘密商量,晚上則要求給他們一個衛隊和一個手風琴合奏隊,並且包下了整個卡塔林諾遊藝場。“別打攪他們,”奧雷連諾上校命令說。“我 清楚地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十二月初舉行的期待已久的談判用了不到一個小時,雖然許多人都以為這次談判會變成沒完沒了的爭論。

    在悶熱的客廳裏,幽靈似的自動鋼琴是用裹屍布一樣的白罩單遮住的,奧雷連諾上校的副官們在鋼琴旁邊用粉筆劃了個圈子;可是上校這一次沒有 走進圈子。他坐在他那些政治顧問之間的椅子上,用毛毯裹著身子,默不作聲地傾聽代表團簡短的建議。他們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審核土地所有權,以便恢復自 由派地主對自由党的支持;第二,不再反對教會勢力,以便取得信徒們的支持,第三,不再要求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權利,以便維護家庭的聖潔和牢固關 系。

    “這就是說,”在建議念完之後,奧雷連諾上校微笑著說,“咱們戰鬥只是為了權力羅。”

    “從策略上考慮,我們對自己的綱領作了這些修改,”其中一個代表回答。“目前最主要的是擴大我們的群眾基礎,其他的到時候再說。”

    奧雷連諾上校的一位政治顧問連忙插活。

    “這是跟健全的理性相矛盾的,”他說。“如果你們的修改是好的,那就應當承認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們憑藉你們的修改能夠擴大你們所謂的群眾基礎,那就應當承認保守制度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結果我們就得承認,將近二十年來我們是在反對民族利益。”

    他打算繼續說下去,可是奧雷連諾上校用字勢阻止了他。“別浪費時間了,教授,”他說。“最主要的是,從現在起,我們戰鬥就只是為了權力啦。”他仍然面帶微笑,拿起代表團給他的文件,準備簽字。

    “既然如此,”他最後說,“我們就無異議了。”

    他的軍官們極度驚愕,面面相覷。

    “原諒我,上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柔和地說。”這是背叛。”

    奧雷連諾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筆拿在空中,在這個大膽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風。

    “把你的武器交給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站起身來,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營去吧,”奧雷連諾上校命令他。“讓軍事法庭來處置你。”

    然後,他在聲明上簽了字,把它交還代表團,說:“先生們,這是你們的紙兒。我希望你們能夠從中撈到一些好處。”

    過了兩天,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被控叛國,判處死刑。重新躺上吊床的奧雷連諾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讓任何人打擾他。 行刑的前一天,烏蘇娜不顧他的命令,跨進他的臥室。她穿著黑衣服,顯得異常莊嚴,在三分鐘的會見中始終沒有坐下。“我知道你要槍斃格林列爾多,”她平靜地 說,”我沒有法子阻止你。可我要給你一個警告:只要我看見他的屍體,我就要憑我父母的骸骨發誓,憑霍。阿。布恩蒂亞死後的名聲發誓,對天發誓:不管你藏在 哪兒,我都要拖你出來,親手把你打死。”在離開房間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斷語:“你那麼幹,就像是長了一條豬尾巴出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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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漫長的黑夜裏,正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瑪蘭塔房間裏度過的那些黃昏時,奧雷連諾上校卻掙扎了許多個小時,企圖鑿穿孤獨 的硬殼。自從那個遙遠的下午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以後,命運給他的唯一愉快的時刻是在製作小全魚的首飾作坊裏度過的。他發動過三十二次戰爭,破壞過自己跟死 神的一切協議,象豬一樣在“光榮”的糞堆裏打滾,然而幾乎遲了四十年寸發現普通人的生活是可貴的。

    他就這樣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盡;黎明,距離行刑只有一個小時,他走進了回室。“滑稽戲收場啦,老朋友,”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說。“趁咱們那些酒鬼還沒槍斃你,咱們離開這兒吧。”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無法掩飾這種行為使他產生的蔑視。

    “不,奧雷連諾,”他回答。“我寧肯死,也不願看見你變成一個殘忍的暴君。”

    “你不會看見的,”奧雷連諾上校說。“穿上你的鞋子,幫助我結束這種討厭的戰爭吧。”

    他這麼說的時候,還不知道結束戰爭比發動戰爭困難得多。為了迫使政府提出有利於起義者的和平條件,他需要進行一年血腥、殘酷的戰鬥;而讓 自己的人相信接受這些條件的必要性,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軍官們不願出賣勝利,發動了起義;他鎮壓這些起義,殘酷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敵人 的力量堅決粉碎這些抵抗。

    他決不是當時一個比較出色的軍人。他相信他終歸是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為抽象的理想和口號進行戰鬥(政客們善於根據情況不斷變換這些口 號),所以充滿了熱情。就象以前為了勝利而堅定不移地作戰一樣,為失敗作戰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指責了奧雷連諾上校不必要的蠻勇。“不用擔心,”奧雷 連諾上校微笑著說。“死亡比想像的困難得多。”對他來說,確實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預先註定了的,這種信心給了他一種神秘的免疫力——在預定的期限之 前不死;這種免疫力使他在戰爭的危險中不受傷害,使他最終能夠贏得失敗——贏得失敗比贏得勝利困難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犧牲。

    奧雷連諾上校在將近二十年的戰爭中,曾經多次回到他的家裏,可是,他那經常的匆忙狀態,衛隊簇擁的神氣樣兒,幾乎具有傳奇色彩的榮譽光環 (甚至烏蘇娜對這種光壞也不能漠然視之),終於使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上一次來到馬孔多的時候,他為三個情婦租了一間房子,只抽空應邀回家吃過兩三次飯) 跟家裏的人相見。俏姑娘雷麥黛絲和戰爭中期出生的孿生子幾乎不認得他。阿瑪蘭塔怎麼也無怯使哥哥的形象和傳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來;前者是在製作小金魚的工 作中度過青年時代的,後者卻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間設置了三米的距離。然而,停戰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家以為奧雷連諾上校很快就會回到家裏,重新變成一個得 到親人喜愛的普通人,長久蟄伏的親“人感情也就復蘇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強烈。

    “咱們家裏終於又有一個男人啦,”烏蘇娜說。

    阿瑪蘭塔第一個認為她們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停戰之前一個星期,他回到了家裏:沒有侍從,只有兩個赤足的勤務兵走在前頭,把騾子的鞍俸和翰 具以及一小箱詩篇放在廊上——這是奧雷連諾上校往日那種堂皇的行裝中唯一剩下的東西;他走過阿瑪蘭塔房間旁邊的時候,她叫了他一聲。奧雷連諾上校仿佛想不 起在他面前的是誰。

    “我是阿瑪蘭塔,”她看見哥哥歸來感到高興,親熱地說,並且讓他看看纏著黑繃帶的手。“瞧吧。”

    奧雷連諾上校就象那個遙遠的早晨一樣微微一笑,當時他被判處死刑以後回到了馬孔多,第一次看見了這個繃帶。

    “可怕,”他說,“時間過得多快啊!”

    政府軍不得不在宅子前面設置警衛。奧雷連諾上校是在譏笑和唾駡聲中口到馬孔多的,有人指責他為了較高的售價故意拖延戰爭。寒熱病使他不住 地發抖,腋下的膿瘡又發作了,六個月以前,烏蘇娜聽到停戰消息的時候,就打開和收拾了兒子的臥室,在各個角落裏燒起了沒藥,以為兒子回來之後就會在雷麥黛 絲破舊的玩具中間安度晚年了。其實,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已經算清了一生的賬,甚至談不上什麼晚年了。他經過烏蘇娜拾掇得特別仔細的首飾作坊時,沒有發現鑰 匙是留在鎖孔裏的。而且在這房子裏,時光造成的細微而令人難過的破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個記性很好的人,在長久離開之後,看見這些破壞都是會震驚 的,可是任何東西都沒引起他心中的痛苦:牆上剝落的灰泥,角落裏淩亂的蛛網,棄置不顧的秋海棠,白蟻蛀壞的木梁,長了青苔的門框,一懷舊之情給他設置的這 些詭譎的陷階都沒使他掉進去。他坐在長廊上,用毛毯裹著身子,也沒脫掉靴子,仿佛是順便到房子裏來躲雨的,整個兒下午都瞧著雨水落到秋海棠上。烏蘇娜終於 明白。她無法長久把他留在家裏。“也許還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這種想法是那麼明確、可信,烏蘇娜認為它是一種預兆。

    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右芋拿麵包,左手握湯匙。他的孿生兄弟霍。阿卡蒂奧第二呢,左手拿麵包,右手握湯匙。兩人動作起來是那 麼協調,仿佛不是面對面坐著的兩兄弟,而是一種巧妙的鏡子裝置。孿生兄弟知道他們兩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這種表演來歡迎奧雷連諾上校。可是奧雷連諾上 校什麼也沒看見。他對周圍的一切是那麼疏遠,甚至沒有注意到赤身露體經過飯廳的俏姑娘雷麥黛絲。只有烏蘇娜一人敢於把他從沉思狀態中喚醒過來。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時說。“你起碼應當記住今兒晚上我們是什麼樣子。”

    奧雷連諾上校這時明白,烏蘇娜是唯一識破他精神空虛的人,但他並不覺得奇怪。他多年來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膚佈滿了皺紋, 牙齒已經磨損,頭髮枯萎、稀疏,眼神顯得驚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烏蘇娜比較了一下,當時他曾預言熱湯鍋將要掉到地上,結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 刻間,他發現了半個多世紀日常的操勞在她身上留下的擦傷、繭子、瘡瘓和傷疤,這些可悲的痕跡甚至沒有引起他一般的憐憫。於是他作了最後的努力,在自己心中 尋找善良的感情已經發黴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從前,他在自己的皮膚上聞到烏蘇娜的氣味時,起碼還有一點羞澀之類的感覺,而且經常覺得他的思想和母親的思 想息息相通,但這一切都被戰爭消滅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麥黛絲,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個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這姑娘在年齡上是相當於他的女兒的。他在愛情的沙 漠上邂逅過許多女人,他和她們在沿海地帶撒下了不少種子,但是他的心裏卻沒留下她們的任何痕跡。通常,她們都在黑夜裏來找他,黎明前就離去,第二天已經沒 有什麼東西使他想起她們,剩下的只是整個身體上某種困乏的感覺。能夠勝過時間和戰爭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時代對哥哥霍。阿卡蒂奧的感情,但它的基礎不是 愛,而是串通。

    “對不起,”他抱歉地回答烏蘇娜的要求。“戰爭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日,他就忙於消滅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跡。在首飾作坊裏,他沒碰的只是沒有他個人烙印的東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贈給了勤務兵,而將武器埋 在院子裏,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親把殺死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的標槍埋藏起來那樣。他留給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發子彈的手槍。他想取下客廳裏長明燈照著的雷 麥黛絲的相片時,烏蘇娜才阻止他。“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烏蘇娜說。“這是家中的聖物。”停戰協定簽字前夕,家裏幾乎沒有留下一件東西能夠使人想起奧 雷連諾上校時,他才把一小箱詩篇拎進麵包房,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

    “拿這個生火吧,”說著,他把一捲髮黃的紙兒遞給她。“這種舊東西容易引火。”

    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個寡言、隨和的人,從不違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覺得奧雷連諾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違禁的事。

    “這是重要的紙兒嘛,”她說。

    “不,”上校回答。“這都是為自個兒寫的。”

    “那麼,”她說,“你自個兒燒吧,上校。”

    他不僅這麼做了,甚至用斧頭辟開箱子,把木片扔到火裏。幾小時前,皮拉。苔列娜來看過他。奧雷連諾上校多年沒有跟她見過面,一見她就覺得 詫異,她變得又老又胖,笑聲也不如從前響亮了:但他同時也感到驚訝,她在紙牌占卜上達到了多深的程度啊!“當心嘴巴,”——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過他的, 於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時候,她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對他未來命運的驚人預見嗎?在跟皮拉。苔列娜見面之後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興趣,問了問剛 給他的膿瘡排了膿的私人醫生,心臟的準確位置究竟在哪兒。醫生用聽診器聽了一聽,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畫了個圈子。

    星期二——停戰協定簽訂的日子,天氣寒冷,下著雨。奧雷連諾上校五點以前來到廚房,照常喝了一杯無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出 生的,”烏蘇娜向他說。“你張開的眼睛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他沒理會她,因為他正在傾聽士兵們的腳步聲、號聲、斷續的命令聲,這些聲音震動了清晨岑寂的空 氣。經過多年的戰爭,奧雷連諾上校雖然應當習慣於這樣的聲音了,可是此刻他卻象青年時代第一次看見裸體女人那樣感到膝頭發軟、身體打顫,他終於掉進了懷舊 的圈套,心裏朦朧地想,如果當時他跟這個女人結了婚,他就會是個既不知道戰爭、又不知道光榮的人,而是一個無名的手藝人,一個幸運的人了。這種為時已晚 的、突然的痛悔敗壞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著一群起義軍官來到他這兒的時候,他顯得比平常更沈默、更恨鬱、更孤獨。烏蘇娜試 圖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政府會咋個想呢,”她說。“他們會以為你連買件斗篷的錢都沒有,所以投降嘛。”他沒接受斗篷,已經到了門口的時候,看見從天 而降的雨水,他才讓她把霍。阿卡蒂奧的舊氈戴在他的頭上。

    “奧雷連諾,”烏蘇娜向他說。“如果你在那兒發現情形不妙,你就想著自己的母親吧,答應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發誓似的舉起手來,一句話沒說就跨出了門檻,去迎接他經過全鎮時將要遭到的恐嚇、譴責和辱駡。烏蘇娜閂上房門,決定至死 也不再打開它了。”我們就關在這女修道院裏爛掉吧,”她想,“我們寧肯變成灰,也不讓那些卑鄙的傢伙看見我們的眼淚高興。”整個早上,她都在房子裏——甚 至在最秘密的角落裏——尋找什麼東西,使她能夠想到兒子,可是什麼也沒找到。

    簽字儀式是在距離馬孔多十五公里的一棵碩大的絲棉樹下舉行的(後來在這棵大樹周圍建立了尼蘭德鎮)。政府和兩黨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義軍 官代表團,是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們很象一群雨水驚起的鴿子。奧雷連諾上校是騎著一匹骯髒、脫毛的騾子來的。他沒刮臉。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 下的膿瘡,而不是幻想的徹底破滅,因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棄了榮譽以及對榮譽的懷念。根據他的願望,沒有朗朗的音樂,沒有僻啪的鞭炮,沒有隆隆的鍾 聲,沒有勝利的歡呼,沒有任何能夠改變停戰的悲涼性質的高興表現。一位巡口攝影師為奧雷連諾上校拍了一張可能留給後代的照片,底版還沒顯影就被打碎了。

    儀式延續的時間,正好是簽署檔所需的時間。在一個破舊的馬戲團帳篷裏,當中擺了一張普通的木桌,代表們坐在桌子旁邊,周圍站著忠於奧雷 連諾上校的最後幾名軍官。在讓大家簽字之前,共和國總統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讀投降書,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反對這樣做。“咱們別把時間浪費在形式上了,”說著, 他看都不看就準備在檔上簽字。這時,他的一名軍官打破了帳篷中令人發困的沉寂。

    “上校,”他說,“請你不要第一個簽字。”

    奧雷連諾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繞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從鋼筆在紙上劃動的聲音,甚至可以猜出每個人簽的字兒;在這之後,第一行還是空著的。奧雷連諾上校準備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個軍官說,“你還有免除恥辱的可能嘛。”

    奧雷連諾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簽了字。他還沒簽完最後一份副本,帳篷門口就出現了一個起義軍官,牽著一匹載著兩隻箱子的騾子。這 人雖然十分年輕,卻顯得沈著和嚴謹。他是馬孔多地區起義部隊的財務官。為了及時趕到,他拖著一匹餓得要死的騾子,經歷了六天困難的行程。他從騾背上異常小 心地取下箱子,把它們打開,接二連三地將七十二塊金磚放在桌上。這是大家忘記了的一大筆財產。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揮部上崩瓦解,革命變成了爭當頭目的血 腥的內訌。在一片混亂中,誰也不負什麼責任了。起義者的金子鑄成了金磚,抹上泥土,就無人監管了。奧雷連諾上校把七十二塊金磚也列入了投降書,不容任何商 量就簽了字。疲憊不堪的青年軍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漿色的寧靜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

    “還有什麼事嗎?”奧雷連諾上校問他。

    青年軍官咬緊牙齒。

    “收條,”他說。

    奧雷連諾上校親筆寫了一張收條給他。然後,上校喝了一杯檸檬水,吃了一塊餅乾(二者都是修女給他的),就到準備給他休息的行軍帳篷去。他 在那兒脫掉了襯衫,坐在床邊,下午三點十五分拿起手槍,對準他的私人醫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畫的圈子砰地開了一槍。就在這個時刻,在馬孔多,烏蘇娜揭開爐灶上 牛奶鍋的蓋子,驚異地發現牛奶半天都沒煮沸,而且牛奶裏有許多蟲子。

    “他們把奧雷連諾給打死啦!”她叫了一聲。

    然後,她服從孤獨中養成的習慣,朝院子裏瞥了一眼,便看見了霍。阿。布恩蒂亞;他在雨下淋得透濕,顯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時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殺的,”她更準確地說。“誰也沒有發發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裏,她透過眼淚看見一個橙黃色的圓盤,仿佛流星一樣迅捷地掠過天空,她認為這是死亡的徵兆。她仍在粟樹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這時他們就把毛毯裹著的奧雷連諾上校抬來了,毛毯已給凝血弄得僵硬。他睜開的眼裏燃著怒火。

    他已脫離危險。穿傷是那麼清晰、筆直,醫生毫不費勁就把一根浸過碘酒的細繩伸進他的胸脯,然後從脊背拉出。“這是我的傑作,”醫生滿意地 說。“這是子彈能夠穿過而不會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奧雷連諾上校發現自己周圍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們為了安撫他的靈魂,正在唱絕望的聖歌,因此他 感到遺憾,竟然沒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開槍,藉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預言。

    “如果我還有一點權力,”他向醫生說,“我會不經審判槍斃了你。這倒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把我變成了一個恥笑的物件。”

    自殺未遂在幾小時內就恢復了奧雷連諾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經胡說他為了金磚房子而出賣勝利的人,把他自殺的舉動看成是崇高的行為,宣佈 他為殉道者。後來,他拒絕共和國總統頒發給他的榮譽勳章時,甚至自由黨內激烈反對他的人也來要求他否決停戰條件,重新發動戰爭。房子裏堆滿了作為賠罪的禮 品,昔日的戰友給他的支持雖然遲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動,沒有排除滿足他們的要求的可能性。相反地,有一段時間,他似乎熱中于重新發動戰爭。格林列爾多。 馬克斯上校甚至以為:他只是在等待宣戰的藉口。藉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國總統拒絕把養老金髮給過去的參戰人員——自由党人和保守黨人,除非他們每人的 事情已由專門委員會審查清楚,而且撥款法案獲得了國會批准。“這是蠻不講理,”奧雷連諾上校暴跳如雷地說。“他們還沒領到養老金就會老死啦。”他第一次離 開烏蘇娜買給他養息用的搖椅,在臥室裏踱來踱去,口述了一份強硬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在這份從來沒有公佈的電報裏,他譴責總統破壞尼蘭德停戰協定的條款, 並且揚言說,如果養老金的撥款問題在兩周內得不到解決,他就要誓死宣戰。他的態度是那麼公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黨作戰人員的支援。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 是,藉口保護奧雷連諾上校,在他的住所門前加強了軍事警戒,並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為了預防萬一。政府在全國範圍內對其他的起義指揮官也採取了類似的措 施。這個行動是那樣及時、有力、成功,停戰之後過了兩個月,當奧雷連諾上校終於康復的時候,他所有最忠實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為政府效勞 了。

    十二月裏,奧雷連諾上校走出臥室,一看長廊就已明白,再要發動戰爭就是枉費心機了。烏蘇娜以她充沛的精力(這種精力就她的年歲來說似乎已 經不大可能),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現在他們將會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她看見兒子已經康復的那一天,說道。“全世界不會有一座比這瘋人院更漂亮、 更好客的房子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換了傢俱,收拾了花園,栽種了新的花卉,敞開了所有的門窗,讓夏天耀眼的陽光也射進臥室。然後,她向大家宣 布連續不斷的喪事已經結束,自己首先脫掉了舊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輕人的服裝。家裏重新響起了自動鋼琴愉快的樂曲聲。阿瑪蘭塔聽到樂曲聲之後,又想起了皮埃 特羅。克列斯比,似乎聞到了晚間的梔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喪的心裏又出現了長久以來的哀怨。有一天下午,烏蘇娜收拾客廳的時候,請守衛宅子的士兵們 幫她的忙。年輕的警衛隊長表示了同意。烏蘇娜一天一天地給士兵們增添了任務,就開始邀請他們吃飯,給他們衣服和鞋子,教他們讀書和寫字。後來,政府撤走警 衛隊時,一個士兵繼續住在烏蘇娜家裏,為她服務了多年。而年輕的軍官呢,因為遭到俏姑娘雷麥黛絲的藐視,變得瘋瘋癲癲,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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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8: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多年以後,在臨終的床上,奧雷連諾第二將會想起六月間一個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臥室裏去看自己的頭生子。兒子雖然孱弱、愛哭,一點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但他毫不猶豫就給兒子取了名字。

    “咱們就叫他霍。阿卡蒂奧吧,”他說。

    菲蘭達。德卡皮奧這個標致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奧雷選諾第二結婚的。她同意丈大的意見。相反地,烏蘇娜卻掩飾不住模糊的不安之感。在漫長的 家史中,同樣的名字不斷重複,使得烏蘇娜作出了她覺得確切的結論:所有的奧雷連諾都很孤僻,但有敏銳的頭腦,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奧都好衝動、有膽量,但都 打上了必遭滅亡的烙印。不屬於這種分類的只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連諾第二。在兒童時代,他倆那麼相似,那麼好動,甚至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 清他們兩人。在洗禮日,阿瑪蘭塔給他們的手腕戴上刻著各人名字的手鐲,給他們穿上繡著各人名字的不同顏色的衣服,但他們開始上學的時候,卻故意交換了衣服 和手鐲,甚至彼此用自己的名字稱呼對方。教師梅爾喬爾。艾斯卡隆納慣於憑綠色襯衫認出霍。阿卡蒂奧第二,但他覺得生氣的是,竟發現身穿綠色襯衫的孩子戴著 刻有“奧雷連諾第二”名字的手鐲,而另一個身穿白色襯衫的孩子卻說“奧雷連諾第二”是他,儘管他的手鐲上刻著“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名字。從那時起,誰也 搞不清他們誰是誰了。即使他長大以後,日常生活已使他們變得各不相同,烏蘇娜仍舊經常問自己,他們在玩複雜的換裝把戲時自個兒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永遠亂 了套。在孿生子進入青年時期之前,這是兩個同步的機器。他們常常同時醒來,同時想進浴室;他們患同樣的病,甚至做同樣的夢。家裏的人認為,兩個孩子協調地 行動只是想鬧著玩兒,誰也沒有精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聖索菲婭給他們每人一杯檸檬水,一個孩子剛剛用嘴沾了沾飲料,另一個孩子就說檸檬水不甜。聖索 菲婭。德拉佩德真的忘了在杯子裏放糖,就把這個情況告訴烏蘇娜。“他們全是一路貨,”烏蘇娜毫不奇怪地回答。“天生的瘋子。”隨後,混亂更大了。在換裝把 戲玩過之後,名叫奧雷連諾第二的孩子,長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亞一樣魁梧,而名叫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孩子,卻長得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瘦削;孿生子唯 一共同之點,是全家固有的孤獨樣兒。也許,正是由於身材、名字和性格上的不一致,烏蘇娜以為孿生子在童年時代就搞混了。

    他倆之間的主要區別是在戰爭最激烈時表現出來的;當時,霍。阿卡蒂奧第二要求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允許他去看看行刑。儘管烏蘇娜反對, 他的願望還是得到了滿足。恰恰相反,奧雷連諾第二想到去看行刑就渾身哆嗦。他寧肯呆在家裏。十二歲時,他向烏蘇娜打聽一間鎖著的房間裏有什麼東西。“紙兒 嘛,”她回答,“梅爾加德斯的書,還有他最後幾年記的古怪筆記。”這個解釋不僅未使奧雷連諾第二平靜下來,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纏著不放,堅決答應不弄 壞任何東西,烏蘇娜終於把鑰匙給了他。自從梅爾加德斯的屍體抬出房間,門上掛了鎖,誰也沒有再進去過;門鎖生銹的部分已經凝在一起。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打 開窗子的時候,陽光隨著就照進了房間,仿佛每天都是這樣,哪兒也看不到一小點塵土或蛛網,一切都顯得整齊、乾淨,甚至比安葬那一天還整齊乾淨;墨水瓶裏裝 滿了墨水,沒有生銹的金屬閃著光彩,霍。阿。布恩蒂亞熬水銀的熔鐵爐仍然有火。書架上立著一些書,精裝布面由於時間過久已經翹起,象曬過的皮膚那樣黝黑, 若干手稿還完整無損地放在那兒。這個房間儘管鎖了多年,但這裏的空氣似乎比其他的房間還新鮮。一切都是那麼井然有序。過了幾個星期,烏蘇娜拿著水桶和刷子 來擦洗地板的時候,她發現這兒沒有什麼可幹的。奧雷連諾第二埋頭閱讀一本書。他不知道書名,因為封面已經沒有了,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書中的故事:有個故事 講的是一個女人,她坐在桌邊只顧吃飯,每一粒飯她都用大頭針挑起來吃;另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漁夫,他向鄰人借了做魚網用的鉛錘,然後拿一條魚酬謝他,而這 條魚的肚子裏卻有一枚大鑽石;還有一個故事講的是能夠滿足任何願望的幻燈和飛毯。他覺得驚異就問烏蘇娜,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說,這些都是真的,許多 年前吉卜賽人曾把幻燈和飛毯帶到馬孔多。

    “問題是,”她歎了口氣,“世界正在逐漸走向末日,那些個東西再也不會到馬孔多來啦。”

    書中的許多故事都沒有結尾,因為書頁殘缺不全。奧雷連諾第二看完了書,決心識破梅爾加德斯的手稿,但這是不可能的。一頁頁手稿猶如掛在繩 於上晾乾的衣服,上面的字兒更象樂譜,而不象普通的文字。一個炎熱的響午,奧雷連諾第二正在努力研究手稿的時候,覺得房間裏不止他一個人。梅爾加德斯雙手 放在膝上,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他看上去不到四十歲,仍然穿著那件舊式背心,戴著那頂帽餡宛似烏鴉翅膀的帽子,蒼白的鬢角流著汗水,好象暑熱熔化的脂 肪,——這吉卜賽人正象奧雷連諾上校和霍。阿卡蒂奧兒童時代看見的那個樣子。奧雷連諾第二立刻認出了老頭兒,因為老頭兒的形象是布恩蒂亞家一代一代傳下來 的,從祖輩一直傳給了他。

    “您好,”奧雷連諾第二說。

    “您好,年輕人,”梅爾加德斯說。

    從那時起,在幾年中,他們幾乎每天下午見面。梅爾加德斯告訴他天下大事,打算把自己過時的才智傳給他,可是不願向他解釋自己的手稿。“在 手稿滿一百年以前,誰也不該知道這兒寫些什麼,”他說。奧雷連諾第二永遠保守這些會見的秘密。有一次,烏蘇娜走進房間,湊巧梅爾加德斯也在,驚駭的奧雷連 諾第二就以為他那孤獨的世界馬上就要毀滅了。然而烏蘇娜沒有看見吉卜賽人。

    “你在跟誰說話呀?”她問。

    “沒跟誰,”奧雷連諾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這樣,”烏蘇娜說。“他也老是自言自語。”

    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實現了參觀行刑的願望。他至死記得同時射出的六發子彈的淡藍色閃光,記得槍聲在山野裏的迴響,記得犯人慘澹的微笑 和茫然的目光,雖然鮮血已經浸透了他的襯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兒;雖然人家已經把他解下柱子、放進一口裝滿石灰的大箱子,但他還在繼續微笑。“他沒死,” 霍。阿卡蒂奧第二想道,“他們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樣的印象,從那時起他就厭惡軍事操練和戰爭了——不是因為行刑,而是由於劊子手經常活埋犯人。後 來,誰也沒有發覺,霍。阿卡蒂奧第二開始在鐘樓上敲鐘,幫助“嘮叨鬼”的繼任者——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舉行彌撒,在教堂院子裏照料斗雞。格林川爾多。 馬克斯。上校發現這種情形以後,把霍。阿卡蒂奧第二狠狠地罵了一頓,因為他幹的是自由黨人厭惡的事情。“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說,“我覺得我會成為保 守黨人。”他相信這是命中註定的。惱怒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把這樁事情告訴了烏蘇娜。

    “那更好,”她贊成曾孫子的行為。“但願他成為牧師,上帝終歸就會保佑咱們家了。”

    她很快知道,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準備讓霍。阿卡蒂奧第二參加第一次聖餐禮。神父一面修剪鬥雞脖子上的毛,一面給他講教義要則。當他兩 人一起把抱蛋的母雞放進窩裏的時候,神父就用簡單的例子向他解釋,在創世的第二天,上帝是如何決定在卵裏孵出小雞的。那時,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已經開 始顯出老年癡呆病的初步症狀;幾年以後,他竟胡言亂語地說,仿佛魔鬼向上帝造反時取得了勝利,登上了天國的王位,而且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誘入圈套,沒向任 何人暴露他那真正的身份。在這個良師堅持不懈的教導下,經過幾個月工夫,霍。阿卡蒂奧第二不僅成了一個利用神學奧秘挫敗魔鬼的行家,而且成了一個鬥雞專 家,阿瑪蘭塔給他縫了一件有硬領和領結的亞麻布衣服,給他買了一雙白色鞋子,並且在他的領結上用金線繡了他的名字。在聖餐禮之前的兩個夜晚,安東尼奧。伊 薩貝爾神父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第二關在聖器室裏,按照一份罪孽錄聽取他的懺悔。罪孽錄那麼長,慣于六時上床就寢的老神父,還沒查問完畢就在椅子上睡著 了。對霍。阿卡蒂奧第二來說,這樣的查問也是一種啟示,神父問他是否跟女人幹過壞事時,他並不覺得奇怪,他老實地回答說“沒有”;但是問他是否跟牲畜幹過 壞事,他就感到大惑不解了。這孩子在五月裏的第一個星期五接受了聖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就跑去找患病的教堂工友佩特羅裏奧解釋;這人是住在鐘樓裏的,聽 說他以蝙蝠充饑,佩特羅裏奧回答他說:“有些浪蕩的基督徒是跟母驢幹這類事兒的。”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他就繼續提出許多問題,使得佩 特羅裏奧終於失去了耐心。

    “我自己是每個星期二晚上都要去的,”他坦白說,“如果你答應不告訴任何人,下星期二我就帶你去。”

    果然,下星期二,佩特羅裏奧拿著一隻小木凳,從鐘樓上下來了(在這以前,誰也不知道小木凳有這種用處),並且把霍。阿卡蒂奧第二領到最近 的一個畜欄,小夥子那樣喜歡這種夜襲,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沒去卡塔林諾遊藝場。他成了一個飼養鬥雞的專家,“把這些雞拿到別處去吧,”他第一次把良種鬥雞帶 到家裏的時候,烏蘇娜向他下了命令。“這些雞給咱們家的痛苦已經夠多了,不准你再把它們帶回來。”霍。阿卡蒂奧第二沒有爭辯就帶走了自己的鬥雞,但他繼續 在祖母皮拉。苔列娜家裏飼養,祖母為了把孫子留在自己身邊,給了他一切方便。很快,他在鬥雞場上成功地運用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救他的伎倆,撈到了不 少錢,不僅夠他補充雞舍,而且可以滿足他享樂的需要。烏蘇娜拿霍。阿卡蒂奧第二跟他的兄弟相比,怎麼也弄不明白,兒童時代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子竟會變成這 樣不同的人。她的困惑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奧雷連諾第二很快地表現了懶惰和放蕩的傾向。當他關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裏的時候,他是個閉門深思的人,象奧雷連諾上 校年輕時一樣。但在尼蘭德協定簽訂之前不久,一件偶然的事使他離開了僻靜的斗室,面對現實生活了。有一次,一個出售手風琴彩票的女人,突然十分親熱地招呼 他。他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人家經常把他錯看成他的兄弟,但是,她想用哭泣來使他心軟的時候,或者把他領進她的臥室的時候,他都沒有挑明她的錯誤。在這次邂 逅之後,她拼命纏著他不放,甚至在彩票上弄了鬼,讓他在開彩時得到手風琴。過了兩個星期,奧雷連諾第二發現,這個女人輪流跟他和他的兄弟睡覺,把他們當成 了一個人,但他並沒有講明關係,反而竭力隱瞞真情,讓這種情況延續下去。現在,他再也不回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整天待在院子裏,學拉手風琴,把烏蘇娜的嘮叨 當成耳邊風;當時由於喪事,烏蘇娜是禁止家中出現樂曲聲的,而且根本討厭手風琴,認為它是弗蘭西斯科人的後代——流浪樂師的樂器。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終於 成了個手風琴能手,即使有了妻子和孩子之後,他仍然愛拉手風琴,他是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在兩個月中,奧雷連諾第二都跟他兄弟共同佔有這個女人。他注意兄弟的行蹤,攪亂兄弟的計畫,相信當天夜裏兄弟不會去找共同的情人,他才到 她那兒去。一天早晨,他發現自己得了病。過了兩天,他遇見兄弟站在浴室裏,腦袋靠在牆上,渾身出汗,熱淚盈眶;於是,奧雷連諾第二什麼都明白了。他的兄弟 坦白說,他使那個女人染上了她所謂的花柳病,被她攆出來了。他還說皮拉。苔列娜打算給他醫治。奧雷連諾第二開始悄悄地用高錳酸鉀熱水洗澡,而且服用各種利 尿劑。經過三個月隱秘的痛苦,兄弟倆都痊癒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再也沒跟那個女人見面。奧雷連諾第二卻得到她的諒解,一直到死都跟她在一起。

    她的名字叫佩特娜。柯特。她是戰爭時期跟一個萍水相逢的丈夫來到馬孔多的;丈夫靠賣彩票過活,丈夫死後,她繼續經營他的生意。這是個整 潔、年輕的混血兒,有一對淡黃色的杏仁眼,這兩隻眼睛在她臉上增添了豹子似的兇猛神情,但她卻有寬厚的心腸和真正的情場本領。烏蘇娜知道霍。阿卡蒂奧第二 正在飼養鬥雞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卻在情婦囂鬧的酒宴上拉手風琴,她羞愧得差點兒瘋了。這對孿生子似乎在自己身上集中了家旅的一切缺點,而沒繼承家族的一 點美德。烏蘇娜拿定主意,在她的家族中,誰也不准再叫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了。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的頭生子出世時,她卻沒敢反對這個父親的意願。

    “我同意。”烏蘇娜說,“但是有個條件:得由我來撫養他。”

    儘管烏蘇娜已滿一百歲,她的眼睛由於白內障快要失明了,但她仍有充沛的精力、嚴謹的性格和清醒的頭腦。她相信,撫養孩子是誰也比不上她 的,她能使孩子成為一個有美德的人——這個人將恢復家族的威望,根本就不知道戰爭、鬥雞、壞女人和胡思亂想;照烏蘇娜看來,這是使她家族衰敗的四大禍害。 “這會是個神父,”她莊嚴地說。“如果上帝延長我的壽命,我會看見他當上教皇。”她的話不僅在臥室裏引起笑聲,而且在整座宅子裏引起哄堂大笑,因為這一天 宅子裏擠滿了奧雷連諾第二的一幫鬧喳喳的朋友。戰爭已經成為悲慘的回憶,早已忘諸腦後,現在只有香檳酒瓶塞的噗噗聲使人偶然想到了它。

    “為教皇的健康乾杯!”奧雷連諾第二叫道。

    客人們一齊乾杯。然後,家主拉手風琴,焰火飛上天空,慶祝的鼓聲響徹了全鎮。黎明,喝夠了酒的客人們宰了六頭牛犢,送到街上去給人群享 用,這並沒有使家裏的人見怪。因為,自從奧雷連諾第二當家以來,即使沒有“教皇誕生”的正當理由,這樣的酒宴也是尋常的事。在幾年中,奧雷連諾第二沒費吹 灰之力,光憑好運——家畜和家禽神奇的繁殖力,就成了沼澤地帶最富裕的居民之一。他的母馬一胎生三匹小駒,母雞一日下兩個蛋,豬玀長起膘來那麼神速,除了 魔法的作用,誰也無法說明這是什麼原因。“把錢存起來吧,”烏蘇娜向輕浮的曾孫子反復說。“這樣的好運氣是不會跟隨你一輩子的。”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沒有 理睬她的話。他越用香檳酒款待自己的朋友,他的牲畜越無限制地繁殖,他就越相信自己的鴻運並不取決於他的行為,而全靠他的情婦佩特娜。柯特,因為她的愛情 具有激發生物繁殖的功能。他深信這是他發財致富的根源,就竭力讓佩特娜。柯特跟他的畜群離得近些;奧雷連諾第二結了婚,有了孩子,但他征得妻子的同意,仍 然繼續跟情婦相會,他象祖輩一樣長得魁梧、高大,但他具有祖輩沒有的樂觀精神和討人喜歡的魅力,所以幾乎沒有時間照料自己的家畜。他要幹的事兒就是把佩特 娜。柯特帶到畜欄去,或者跟她一塊兒在牧場上騎著馬踢,讓每一隻打上他的標記的牲畜都染上醫治不好的“繁殖病”。

    象他在漫長的一生中碰到的各種好事一樣,這一大筆財富來得也是突然的。戰爭還沒結束的時候,佩特娜。柯特靠賣彩票過活,而奧雷連諾第二卻 不時去偷烏蘇娜的積蓄。這是一對輕浮的情人,兩人只操心一件事兒:每夜睡在一起,即使在禁忌的日子裏,也在床上玩樂到天亮。“這個女人會把你毀掉的,”烏 蘇娜看見他象夢遊者似的拖著腿子回到家裏,就向他叫嚷。“她攪昏了你的腦袋,總有一天我會看見你病得打滾,就象肚子裏有一隻箍蛤蟆,”霍。阿卡蒂奧第二過 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有了個替身,但他無法理解兄弟為什麼那樣火熱。據他記得,佩特娜。柯特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在床上相當疏懶,毫無魅力。可是奧雷連諾第二 根本不聽烏蘇娜的嚷叫和兄弟的嘲笑,只想找個職業來跟佩特娜。柯特維持一個家,在一個發狂的夜裏跟她一塊兒死掉,並且死在她的懷裏。當奧雷連諾上校終於迷 上了晚年的寧靜生活,重新打開作坊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以為製作小金魚也許是有利可圖的事。他在悶熱的房間裏一呆就是幾個小時,觀察幻想破滅的上校以難以 理解的耐心給堅硬的金屬板加工,使金屬板逐漸變成了閃閃爍爍的鱗片。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這個活兒挺苦,而又不斷地渴念佩特娜。柯特,過了三個星期他就從作坊 裏消失了。正好這時,他帶了幾隻兔子給情婦,讓她用兔子抽彩。兔子開始以異常的速度繁殖、長大,佩特娜,柯特幾乎來不及賣掉彩票,開頭,奧雷連諾第二沒有 發現令人驚訝的繁殖數量。可是鎮上的人不再過問兔子彩票的時候,有一天夜裏,他卻被牆外院子裏的鬧聲驚醒了。

    “別怕,”佩特娜。柯特說,“這是兔子。”可是兩人都被牆外不停的鬧聲搞得十分苦惱,再也合不了眼。次日早晨,奧雷連諾第二打開房門,看見整個院子都擠滿了兔子——在旭日照耀下,兔毛顯得藍幽幽的。佩特娜。柯特瘋子似的哈哈大笑,忍不住跟他開玩笑。

    “這些都是昨兒夜裏生的,”她說。

    “我的天!”奧雷連諾第二叫道:“你為什麼不拿母牛來試一試呢?”

    幾天以後,佩特娜。柯特清除了院子,拿兔子換成一頭母牛;過了兩個月,這頭母牛一胎生了三頭牛犢。一切就從這兒開了頭。眨眼間,奧雷連諾 第二就成了牧場和畜群的主人,幾乎來不及擴充馬廄和擠得滿滿的豬圈,這極度的繁榮像是一場夢,甚至使他放聲大笑起來,他不得不用古怪的舉動來表露自己的愉 快。“多生一些吧,母牛,生命短促呀!”他喊叫起來。烏蘇娜懷疑她的曾孫子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也許當了小偷,或者盜竊了別人的牲畜:每一次,她 看見他打開香濱酒瓶,光是為了拿泡沫澆在自己頭上取樂,她就向他叫嚷,斥責他浪費。烏蘇娜的責難使他不能忍受,有一天黎明,他神氣活現地回到家裏,拿著一 箱鈔票、一罐漿糊和一把刷子,高聲地唱著弗蘭西斯科人的古老歌曲,把整座房子——裏裏外外和上上下下——都糊上每張一比索的鈔票。自從搬進自動鋼琴之後, 這座舊房子一直是刷成白色的,現在卻古裏古怪的象座清真寺了,烏蘇娜和家中的人氣得直嚷,擠滿街道的人大聲地歡呼這種極度的浪費,這時奧雷連諾第二已把所 有的地方——從房屋正面到廚房,包括浴室和臥室——裱糊完畢,把剩下的鈔票扔到院裏。

    “現在,”他最後說,“我希望這座房子裏的人再也不會向我提到錢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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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9:08 |只看該作者
.    事情就是這樣。烏蘇娜叫人從牆上揭下粘著一塊塊灰泥的鈔票,重新把房子刷成白色。“我的上帝,”烏蘇娜禱告起來,“讓我們變得象從前建村 時那麼窮吧,免得我們因為浪費在陰間受到懲罰。”她的禱告得到相反的回答。在戰爭結束之前,不知是誰把聖約瑟的一尊大石膏像拿到了這兒,這塑像被一個工人 魯莽地一撞,就摔在地上粉碎了。石膏像內裝滿了金幣。誰也記不起這尊與真人一般大的聖像是誰拿到這兒的。“三個男人把它帶來的,”阿瑪蘭塔說明。“他們要 求我們讓它留在這兒,等候雨季過去;我告訴他們把它放在角落裏誰也不會碰著的地方;他們小心地把它放在那兒,就一直留在那兒了,因為誰也沒有回來取走。”

    後來,烏蘇娜曾在聖像面前點起蠟燭,頂禮膜拜:無疑地,她崇拜的不是聖人,而是將近兩百公斤黃金。隨後發現自己下意識地褻讀了聖人,她就 更加難過了。隨即,她從地上收集了一大堆金幣,把它們放進三條口袋,埋在秘密的地方,以為那三個陌生人遲早會來取走。多年以後,在她衰老不堪的困難時期, 許多外地人來到她的家裏,她總要向他們打聽,他們曾否在戰爭年代把聖約瑟的石膏像放在這兒,說是雨季過了就來取走。

    在那些日子裏,這一類使馬蘇娜操心的事是很平常的。馬孔多象神話一樣繁榮起來。建村者的土房已經換成了磚房,有遮擋太陽的百葉窗,還有洋 灰地,這些都有助於忍受下午兩點的煥熱。能夠使人想起從前霍。阿。布恩蒂亞建立的村子的,只有那些落淌塵土的杏樹(這些杏樹註定要經受最嚴峻的考驗),還 有那清澈的河流。霍。阿卡蒂奧第二打算清理河床,在這條河上開闢航道的時候,石匠們瘋狂的鰓子已把河裏史前巨蛋似的石頭砸得粉碎。霍。阿卡蒂奧第二的打算 本來是狂妄的夢想,只能跟霍。阿。布恩蒂亞的幻想相比。可是霍。阿卡蒂奧第二突然心血來潮,輕率地堅持自己的計畫。在那以前,他是從來沒有想入非非的,除 了跟佩特娜。柯特短時間的豔遇,他甚至沒有邂逅過其他女人。烏蘇娜經常認為,在布恩蒂亞家族的整個歷史上,這個曾孫子是它所有後代中最沒出總的一個,就連 在鬥雞場上也出不了風頭,可是有一次,奧雷連諾上校向霍。阿卡蒂奧第二談到了在離海十二公里的地方擱淺的西班牙大帆船,他在戰爭年代曾經親眼見過它那燒成 木炭的船骨。這個早就認為是虛構的故事,對霍。阿卡蒂奧第二卻是個啟示,他拍賣了自己的公雞,臨時雇了一些工人,購置了工具,就開始空前未有的工程:砸碎 石頭,挖掘河道,清除暗礁,甚至平整險灘。“這些我都背熟啦,”烏蘇娜叫嚷。“時光好象在打圈子,我們又回到了開始的時候。”霍。阿卡蒂奧第二認為河流可 以通航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計畫詳細地告訴了兄弟,奧雷連諾第二給了他實現計畫所需的錢。在這以後,霍。阿卡蒂奧第二長久消失了蹤影。馬孔多的人已經在 說,買船計畫不過是花招,目的是從兄弟身上騙些錢去揮霍,但是突然傳說一艘古怪的輪船正在駛近馬孔多。馬孔多的居民早已忘了霍。阿。布恩蒂亞的偉大創舉, 這時卻奔到河邊,難以置信地望著一艘正在靠岸的輪船——這是停泊在馬孔多鎮的第一艘也是最後一艘輪船。但這不過是巴里薩木紮成的木筏,由二十個男人在岸上 用粗繩拖著前進,霍。阿卡蒂奧第二笑盈盈地站在木筏前頭,指揮這種複雜的機械動作。跟他一塊兒來的還有一大群漂亮的法國藝妓:她們拿花花綠綠的陽傘遮住灼 熱的陽光,肩上是華麗的絲綢披巾,臉上搽著胭脂和香粉,發上插著鮮花,手上戴著金手鐲,牙齒嵌著鑽石。巴里薩木筏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能夠逆流而上帶到馬孔 多來的唯一的航行工具,並且僅有這麼一次;然而,他決不承認他的計畫遭到了失敗,相反地,甚至宣稱自己的行動是人類意志對自然力的偉大勝利。他跟兄弟算清 了賬,每天又去操心他的鬥雞了。這次失敗的創舉唯一留下來的,是法國藝妓帶到馬孔多的新的生活氣息,她們那種出色的技藝改變了傳統的愛情方式。她們宣傳的 “社會福利”思想正在排除卡塔林諾遊藝場,並且把僻靜的小街變成了熱鬧的市場,市場上吊著中國燈籠,手風琴手奏著悒鬱的樂曲。正是這些法國女郎發起了血腥 的狂歡節,一連三天使整個馬孔多陷入了瘋狂的狀態,也給奧雷連諾第二提供了認識菲蘭達。德卡皮奧的機會。

    俏姑娘雷麥黛絲被選為聯歡節女王。曾孫女的動人之美是使烏蘇娜不寒而慄的,可她無法阻止大家的推選。在這以前,需要去做彌撒的時候,她才 讓俏姑娘雷麥黛絲跟阿瑪蘭塔一塊兒上街,而且有個條件:姑娘必須用黑色面紗遮住面孔。那些邪惡之徒經常假裝神父,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裏做褻瀆神靈的彌撒,他 們上教堂去就是為了看看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面孔,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因為她那神話般的姿色是整個沼澤地帶的人有口皆碑的,大家談起她的美貌來都異常興奮。但 是,好奇的人要看見這張面孔就得長久等待機會,而他們最好不要等待這樣的機會,因為大多數人見了這張面孔就無法安心地睡覺了。有個外來的紳士是達到了這一 願望的,但他卻陷入了淒涼和痛苦的絕望境地,永遠失去了安寧,而且幾年以後在軌道上睡著了,競被夜行的列車碾得粉碎。最初,他穿著綠色絲絨衣服和繡花背心 出現在教堂裏的時候,誰也不懷疑他是受到俏姑娘雷麥黛絲魅力的誘惑,從很遠的地方來的,甚至是從另一個國家來的。他是那麼漂亮、端莊,一舉一動都是那麼文 雅、尊嚴,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跟他相比簡直是個不足月的嬰兒。許多女人一面嫉妒地微笑,一面嘰哩咕嚕地說,他倒應當用黑面紗把臉遮上。他沒跟馬孔多的任何 人說話。星期天早晨,他象童話裏的王子似的,騎著一匹銀蹬絨鞍的駿馬來到馬孔多,彌撒一完就離開了市鎮。

    他第一次走進教堂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人們認為,他和俏姑娘雷麥黛絲之間開始了無聲的、緊張的決鬥,簽訂了秘密條約,出現了致命的競賽, 結局不僅是愛情,而且是死亡。在第六個星期天,這青年紳士拿著一朵黃玫瑰來到教堂裏。他照舊站著聽彌撒,彌撒結束之後,就去攔住俏姑娘雷麥黛絲,向她獻上 玫瑰。姑娘仿佛正在等候這個禮品似的,十分自然地接過花兒,片刻間微微撩起面紗,向陌生人嫣然一笑表示感謝。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然而,不僅對他,而且對 所有不幸在場的男人,這一瞬間都是永遠難忘的。

    自此以後,青年紳士就帶了一個樂隊來到她的窗下,有時一直演奏到天亮。奧雷連諾第二是布恩蒂亞家中唯一衷心同情他的人,試圖讓他放棄癡心 妄想。”不要白白浪費時間了,”有一天夜裏他向年輕的紳士說。“這個家庭的女人比母驢還強。”他向陌生人表示友好,請他痛飲香檳酒,想要讓他明白布恩蒂亞 家的女人都是鐵石心腸,可是始終未能說服他。奧雷連諾上校被這種沒完沒了的夜間音樂會攪得十分惱火,就恐嚇年輕的紳士,說要用手槍治療他的痛苦。可是,什 麼也不能促使他放棄自己的打算,除非到了完全絕望的地步。於是,他從一個衣冠楚楚、溫文爾雅的青年變成了一個衣衫破爛、肮裏骯髒的人。聽說,在他那遙遠的 國度裏,他放棄了權勢和財富,雖然實際上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現在,他喜歡惹事生非、尋釁鬥毆、狂喝濫飲,天亮時總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裏。他的悲劇中最慘痛 的是,即使當他打扮得象個王子出現在教堂裏的時候,俏姑娘雷麥黛絲實際上也沒瞧上他。她接受他的黃玫瑰時毫無一點嬌態,只是對他異常的舉動感到有趣,而她 撩起面紗只是為了看清他的面孔,根本不是為了拿自己的臉蛋兒讓他欣賞。

    其實,俏姑娘雷麥黛絲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在她脫離兒童時代之後很久,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還得給她洗澡、穿衣服;即使在她自己能夠料理這 些事兒的時候,仍要盯住她,免得她用塗抹了自己的糞便的棍兒在牆上畫小動物。到二十歲時,她還沒學會讀書寫字,還不會使用餐具,而且赤身露體在屋子裏走來 走去——她的天性是反對一切規矩的。年輕的軍官——衛隊長向她求愛時,她拒絕了他,只是因為她對他的輕率感到奇怪。“瞧這個傻瓜,”她向阿瑪蘭塔說。“他 說他要為我死,難道我患了絞腸痧不成?”發現這軍官真的死在她的窗下時,俏姑娘雷麥黛絲證實了自己的第一個印象。

    “你瞧,”她說,“一個十足的傻瓜。”

    仿佛有一種超自然的洞察力使她能夠撇開一切表面現象,看見事物的本質。這起碼是奧雷連諾上校的認識。在他看來,俏姑娘雷麥黛絲決不是別人 所謂的呆子,而是相反的人。“她好象經歷過二十年戰爭,”他喜歡這麼說。烏蘇娜也感謝上帝賜給她家裏一個特別純潔的人,但曾孫女的姿色卻使她焦心,她覺得 這種姿色不是優點,而是缺點——是她那天真純樸中坑人的鬼圈套。因此,烏蘇娜希望俏姑娘雷麥黛絲遠離人群,不受塵世的誘惑,其實她不知道,俏姑娘雷麥黛絲 甚至還在娘肚子裏時就有了防禦任何“傳染病”的能力。烏蘇娜不能容忍別人把她的曾孫女選為魔鬼集會——所謂“狂歡節”——美的女王、可是,奧雷連諾第二熱 望扮一隻老虎,就把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邀到家裏,請他向烏蘇娜解釋,狂歡節並不象她認為的是異教徒的節日,而是天主教尊崇的民間習俗。神父終於說服了 她,她才勉強同意了這樣的加冕。

    俏姑娘雷麥黛絲將要成為節日女工的消息,幾小時就傳遍了沼澤地帶,傳到了還不知道這個姑娘超凡之美的遙遠地區,使得那些認為布恩蒂亞家族 仍然是叛亂象徵的人惴惴不安。他們的不安是沒有根據的。如果這時誰可以叫做良民,那就是這個衰老、絕望的奧雷連諾上校,他逐漸失去了跟現實生活的聯繫。他 把自己關在作坊裏,跟外界唯一的接觸就是出售小金魚。在停戰的最初幾天派來監視他家的士兵中,有一個人曾經留在他家中,這個人經常拿著小金魚到沼澤地帶的 村鎮去賣,然後帶著金幣和消息回來。他說,保守黨政府在自由黨支援下,準備修訂曆書,以便每屆總統都能掌權一百年。他還說,政府終於跟教廷簽訂了條約,羅 馬派來了一位紅衣主教,他的教冠嵌滿了鑽石,他的寶座是純金作成的;自由党部長們跪在主教面前,吻著他的寶石戒指拍照;在首都巡迴演出的西班牙劇團一名女 主角,在化粧室裏被一夥戴著面罩的強盜搶走了,第二天——星期日——早晨竟在共和國總統的夏宮裏跳裸體別跟我談政治,”上校回答他。“咱們的事就是賣金 魚。”上校一點也不想知道國內的局勢,光是呆在自己的作坊裏,靠小金魚發財。這個消息傳到烏蘇娜耳裏,她卻笑了起來。她那很講實際的頭腦,簡直無法理解上 校的生意有什麼意義,因為他把金魚換成金幣,然後又把金幣變成金魚,就這樣沒完沒了,賣得越多,活兒就幹得越多,繼續保持這種惡性循環。其實,奧雷連諾上 校感到興趣的不是生意,而是工作。把鱗片連接起來,將小紅寶石嵌入眼眶,精琢魚鰓,安裝魚尾,這些事情需要他全神貫注,他就沒有一點空閒時間去回想戰爭以 及戰爭的空虛了。首飾技術的精細程度要求他集中注意力,以致在短時期內,奧雷連諾上校比整個戰爭年代還衰老得快;由於長時間坐著幹活,他的背駝了,由於精 雕細琢的工作,他的視力弱了,但他卻得到了心靈的寧靜。奧雷連諾上校最後一次涉及與戰爭有關的問題,是自由黨和保守黨的一群老兵來找他的時候,他們要求他 幫助弄到政府許諾的終身養老金,因為此種養老金的批准事宜始終沒有進展,”忘掉它吧,”奧雷連諾上校說。“你們看:我就放棄了養老金,免得為了盼它而苦惱 到死。”起初,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每天黃昏都來看他,兩人坐在當街的門口,閒聊往事。可是,阿瑪蘭塔卻忍受不了這個困倦的人在她心裏激起的回憶,他那 不斷擴大的禿頂已經把他推到早衰的深淵,她毫無道理地蔑視他;後來,除了特殊情況,格林列爾多就不來了,終於完全消失了——癱瘓了。奧雷連諾上校沈默、孤 僻,對於家中新的生活氣息無動於衷;他逐漸明白,安度晚年的秘訣不是別的,而是跟孤獨簽訂體面的協議。每天,他總是昏迷似的睡了一陣之後,早晨五點起床, 照例在廚房裏喝一杯黑咖啡,就整天關在作坊裏,到了下午四點才拖著一條小凳子走過長廊,既沒看看火紅的玫瑰花叢,也沒注意落日的霞光,更沒理睬阿瑪蘭塔傲 慢的樣幾;她那由於苦悶發出的歎息,在黃昏將臨的沉寂中,仿佛鍋裏的沸水十分清晰的聲響,然後,奧雷連諾上校就坐在臨街的門口,直到蚊子向他撲來的時候, 有一次,一個過路的人大膽地打破了他的孤寂。

    “你在作何貴幹呀,上校?”

    “在這兒坐坐,”他回答。“等候我的送葬隊伍過去。”

    可見,由於俏姑娘雷麥黛絲的加冕,奧雷連諾的名字雖然重新出現在大家嘴裏,但這種情況引起的不安卻是沒有現實根據的,然而許多人卻持另外 的看法。馬孔多的居民們不知道臨頭的悲劇,都興高采烈地糜集在市鎮廣場上。狂歡節的熱勁兒已經達到了高潮,奧雷連諾第二終於如願地扮成了一隻老虎,在亂嘈 嘈的人群中行進,吼叫得聲音都啞了;這時,從沼澤地伸來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大群化裝的人:他們用金光閃閃的轎子抬著一個無比美麗的女人。馬孔多的居民們 一下子摘掉了自己的面具,竭力想看清這個光耀奪目的女人。她戴著綠寶石王冠,披著貂皮斗篷,仿佛真正擁有合法的權力,而不止是一個用金屬片和皺紙假扮的女 王,不少的人相當敏銳,懷疑這是一個詭計。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立即克服了自己的慌亂:他宣佈新來的人為貴賓,並且以所羅門王的智慧把俏姑娘雷麥黛絲和冒充 的女王放在同一個台座上。到了半夜,扮成貝都英人(注:阿拉伯遊牧民族)的外來者參回了狂歡,甚至用壯觀的焰火和雜技表演豐富了遊藝節目,他們的表演使得 大家想起了早已忘卻的吉卜賽人的高超技藝。忽然,在狂歡的高潮中有人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自由黨萬歲,”這人叫道。“奧雷連諾上校萬歲!”

    槍彈的閃光遮沒了焰火的光彩,恐怖的叫聲壓倒了音樂,狂歡變成了混亂,多年以後人們還說,那個冒牌女王的衛隊其實是一小隊正規軍,在貝都 英人華麗的斗篷裏面藏著政府發給的卡賓槍。政府在一道特別通告中否定了這一指責,並且答應對這一流血事件進行徹底的調查。可是真相始終未弄清楚。普遍的說 法是,女王的衛隊沒有受到任何挑釁,就在隊長的暗示下展開戰鬥隊形,向人群無情地開火。恢復平靜以後,鎮上已經沒有一個假扮的貝都英人,廣場上卻躺著死者 和傷者:九個小丑、四個哥倫比亞人、十六個紙牌老K、一個魔鬼、三個樂師、兩個法國紳士和三個日本皇后(注:這些都是化裝的人物)。在一片混亂中,霍。阿 卡蒂奧第二設法救出了俏姑娘雷麥黛絲,而奧雷連諾第二卻把冒牌女王抱回家中,她的衣服已經撕破,貂皮斗篷沾滿了血。她叫菲蘭達。德卡皮奧,是從全國五千名 最美的女人中選出的頭號美女,他們答應宣佈她為馬達加斯加女王,就送她到馬孔多來了。烏蘇娜照顧她就象照顧親生女兒一樣。鎮上的人不僅沒有懷疑她的清白無 辜,反而同情她的天真。大屠殺之後過了六個月,當傷者已經康復、公墓上最後的花朵已經枯萎時,奧雷連諾第二就到一個遙遠的城市去找菲蘭達。德卡皮奧,因為 她是跟她父親住在那兒的。隨後,他把她帶到了馬孔多,舉行了整整二十天的熱鬧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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