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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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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司馬遼太郎]豐臣家的人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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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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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47: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秀吉死後,時局發生了動亂。慶長五年(1600)夏天,石田三成舉兵,說要討伐奸賊家康。從三成來看,這一切全都是為了秀賴和澱姬。他認真地考慮了這件事,認為必須維護豐臣政權,責無旁貸。因此,毋寧說他是懷著悲壯的心情這樣想,這樣做的。
  天下的諸侯分成了東西兩派。
  這期間,北政所住在京城裡,為了舉行佛事,超度秀吉,她落發為尼,佛號高台院。她堅決作家康的後盾,想通過家康來保存豐臣家。她極力勸說受她影響的武將們,參加家康的陣營,並大致上取得了成功。她所唯一擔心的是愚昧無知的秀秋。她怕他會聽了西軍的甜言蜜語而上當受騙。軍旗指向何方,唯獨這個青年人,難以預料。高台院差人把秀秋叫到京城,細心地開導他說:“江戶閣下是你的恩人。你可千萬不能以怨報德,搞錯了方向啊!”秀秋聽罷,默默地點了點頭。
  但是,由於秀秋已經身在大阪,大勢所趨,不得不加入西軍。再加上石田三成以秀賴的名義,答應在打了勝仗之後賜給他一百萬石封地,秀秋有些動搖,心想:“還是參加西軍吧。”
  不過,他也給關東派去了使者。
  與此同時,他加入了西軍,參加了攻打由東軍一支小部隊防守的伏見城的戰鬥,並攻下了這座城池。秀秋究竟屬於哪一方呢?何況在這之後,他對西軍的指示,顯得行動十分遲緩。例如,他把部隊長期地駐留在近江的高宮這個與戰局無關的地方,按兵不動。
  石田三成對秀秋的舉動產生懷疑,心裡暗自想道:“此人將會成為友軍的大害,不如趁早除掉他。”
  他曾幾次制造機會,企圖把秀秋叫到跟前,但是秀秋沒有上鉤。
  不只是石田三成如此,就連關東的家康也不敢相信他。
  家康心裡思忖道:“這小子反正是個傻瓜,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變卦!”因而對秀秋派來的密使,也沒有給以像樣的答復。
  家康離開江戶前往戰場,途中在東海道的小田原宿營。這時秀秋的密使又一次來到家康的駐營地。家康手下的永井直勝接待了他,隨後把情況稟報給了家康。密使帶來了秀秋的口信,說是准備背叛西軍。
  家康當即就拒絕道:“沒有必要接見。”
  在這前後,家康曾竭盡全力暗地裡對加入西軍的各將領進行策反工作,由於這樣的緣故,幕僚們對家康的這種出乎意料的態度,感到十分驚訝。小早川秀秋所率領的部隊,在西軍中是一支屈指可數的大軍,將士的人數眾多,不可等閑視之。況且,這並不是我方去請他這麼做的,而是對方主動提出願意從內部策應,對於來人,竟然連見都不見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小人之言不足信,別去理他。”
  關於拒而不見使者的理由,家康作了這樣的說明。倘使疏忽大意,上了秀秋的當,那麼臨到緊急關頭,不知會吃他多大的虧。家康大概認為,這事比起勝負來更為重要,因為關系到自己的名聲。五天之後,當家康抵達白須賀的時候,秀秋派出的密使第三次進入他的營地。然而,家康卻只是派了個手下人去應付了一下。
  關原之戰,開始於慶長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的早晨。當時秀秋雖然仍屬於西軍,然而他卻按兵不動,在位於關原盆地西南部、海拔二百九十三米的松尾山山頂布了陣,居高臨下地觀望著山下的戰況。
  “金吾到底拿的是什麼主意?”
  東西兩軍的將士們仰望著山頂上秀秋的軍隊,都這麼疑惑不解地說。秀秋的陣地高得就如布在天上一般,不用說,這樣子是不容易進行野戰的,甚至連到底想不想打也叫人懷疑。
  然而,已故的秀吉當初派給金吾的平岡石見和稻葉丹後兩人,早已在開戰前夜,通過東軍的黑田長政,保證從西軍內部策應東軍。家康也以讓黑田長政負責的形式,答應了秀秋的請求。而且不單單是口頭上的保證,還從德川家派了奧平貞治,從黑田家派了大久保豬之助,來到秀秋的軍中,分別擔任聯絡和監視的工作。另一方面,西軍方面也極力籠絡秀秋。
  開戰之前不久,三成用“為秀賴閣下而戰!”的口號來勸說秀秋,試圖鞏固他參戰的決心。三成知道,光對他講忠節的道理是蒼白無力的,便向秀秋作了許諾,答應給他巨大的利益。所謂利益,是指:“在秀賴長到十五歲之前這段時間裡,完全由金吾閣下執掌天下事務。”這大概是說要推戴他擔任關白吧。在這樣巨大的利誘面前,秀秋相當動心了。
  在這狹隘的關原盆地裡,約七萬名東軍和約八萬名西軍互相對峙著。清晨,當昨夜以來一直下著的雨停止了的時候,兩軍開始交戰了。越接近晌午時分,戰況變得越激烈。由於石田、宇喜多和大谷等西軍的主力部隊殊死作戰,使東軍受壓,旗色明顯地變壞。這樣,終於過了上午十一點鐘。這時候,東軍的一部分已開始顯露出敗色來。
  然而,此刻,秀秋率領的八千人馬仍然按兵不動,甚至一點也沒有要從山頂下來,加入東西軍中任何一方的意思。
  秀秋自己以目前的戰況感到十分意外。正因為他預料自己所屬的西軍將吃敗仗,這才向敵方的東軍保證從內部策應的,想不到目下的戰況卻對西軍不利。站在山頭上的秀秋,按他自己的方式思索著。他想,還是再看一看再說,到時候看哪一方勝,就加入哪一方,沒有比這樣做更合算的了。
  另一方面,對於家康來說,石田三成所率部隊的奮戰情況,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開戰以後,他不知有多少次抬頭仰望松尾山。
  家康自言自語地說道:“金吾還沒有動嗎?還不反戈一擊啊?”
  然而,插滿了小早川家軍旗的山頭上,沒有動靜,弄不清他的去從。秀秋這種舉動,果然不出家康的所料。
  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家康終於用牙齒咬起自己的手指甲來,這是他處境狼狽時的一種習慣。
  家康情不自禁地反復說著:“上了這小人的當,真叫人窩心哪!”
  隨後,他采取了非常手段——恐嚇。立即命令一支洋槍隊向前進,到達秀秋部隊所駐扎的松尾山陣地的山腳下後,便向山上連續射擊,激烈的槍聲就像是家康衝天的怒火似的。
  對於秀秋這個人,這是最有效的一著了。山頭上的秀秋聽到從山下射來的槍聲,又驚又懼,差不多是在周章狼狽的情況下發布了軍令。
  這時正是正午。小早川的八千人的大軍,衝下山來,殺到了自己人的陣地上。戰局在這一瞬間,開始了逆轉。
  打了勝仗之後,將領們都絡繹不絕地到盆地西邊家康的軍帳中來祝賀,而唯獨在取得這次勝利中功勛最大的秀秋,卻還一直留在自己的陣地上挨著雨淋。
  “要挨家康罵了。”
  秀秋害怕家康斥責他,也似乎不大明白自己所起的作用到底有多大。
  過了一會兒,家康在自己的軍帳中說道:“金吾閣下好像還沒有來嘛。”
  他命令負責聯絡的村越茂助去把秀秋接來。家康心想,這個蠢貨真費手腳。
  不一會兒,秀秋來了。黑田長政把秀秋攙進了家康的軍帳之中。
  家康唯獨對秀秋以賓客之禮相待。他先是從坐著的案桌前站起身來,接著又解去了穿在身上的甲胄。
  家康一邊向秀秋點頭致禮,一邊說道:“中納言閣下,此次足下戰功卓著,想必足下今生無憾了吧。”
  秀秋跪伏在地上向家康頂禮膜拜。這一舉動完全像一個鄉下人見到了皇帝一般。就如他一下子返回到了從前卑賤的身份似的。而這就是豐臣家的後代啊。這種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樣子,使在座的原豐臣家的各位將領們都感到害臊,大家都掉轉了目光,不願意看他。黑田長政忍不住對身邊的福島正則低聲說了一句。
  正則回答說:“那還用說嗎?這是小雀朝見大鷹嘛!”
  意思是說,因為有天壤之別,故出現此種情景,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似乎連正則自己也沒有充分理解事情的真相。他所說的小雀卻曾在幾小時之內,一直掌握著歷史的關鍵,最後由於過分的恐懼,而跳出來參戰,從而幫助家康取得了天下。唯獨家康知道其中的奧妙。連在九泉之下的秀吉,恐怕也未能料到,這位養子竟能成此大業——為摧毀豐臣家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家康嘉獎了秀秋的戰功,戰後,給了他備前、美作五十萬石的封地,作為對他的戰功的犒賞。但是,在這之後,秀秋日夜瘋瘋癲癲、淫佚無度,稍一飲酒,便醉了。
  每次酒醉之後,他都說:“關原之戰的頭功是我的。”
  他還把侍女們叫到一起,拔劍亂舞,做著打仗的動作。輔佐他的老臣們也都害怕他這種狂暴的舉動,幾個主要的老臣差不多都在他生前四散了。不久,他便患腦疾,於慶長七年(1602)九月在岡山城病歿。這時,離開關原之戰剛好兩年。
  住在京城裡的高台院得知這個侄子的訃報時,自言自語道:“已經過世了嗎?”
  她連秀秋死後的戒名都沒有過問,僅僅說了這麼一句。她一手造就的這個養子,只是在歷史上擔當了一名摧毀豐臣家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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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48:22 |只看該作者
結城秀康

第一節

  結城秀康這個年輕人,原本不是豐臣家的。天正二年(1574),他出生在德川家,父親是德川家康。出生在像他那樣黯淡境遇中的人,恐怕是世間罕見的吧。
  當時,織田信長以歧阜為根據地,活動於近畿一帶。而德川家康不過是織田家屬下的一個大名而已。家康剛剛三十出頭。
  遠州地方的濱松城,是家康親自新選的居城。然而,家康的正室築山夫人還常住在家康從前的居城三河地方的岡崎城裡,沒有遷到這新城來。家康不時地回岡崎城去,就如回故鄉似的。
  家康讓大兒子信康坐在岡崎城城主的這把交椅上,盡管他當時還只是個少年。可以說,信康是和父親分居,和母親同居。信康的母親是一個生活鋪張的女人,她身邊有成群的侍女伺候著。這些侍女之中,有一個姑娘叫作“阿滿”。
  且說這岡崎城外池鯉附近的鄉村,有一座神社,阿滿原本是神社的神官的女兒,出身並不高貴。她在內宅當侍女已有多年,韶華流逝,風韻大減,從年歲來說,已經稱不上是妙齡少女了。事情大概是在阿滿二十二三歲時發生的。要是像以往那樣不發生任何事情,侍女阿滿准會以一個貽誤了婚期的老處女,度過她那默默無聞的一生。
  家康回岡崎城來的時候,每晚都上內宅去過夜。
  這是理所當然的。內宅是家康的家庭。而這內宅的主宰者則是他的正室夫人,在那裡伺候的所有侍女都歸築山夫人管轄。
  有一天,家康在到內宅去的長廊上,看到了阿滿,並把她摟到懷裡。阿滿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被家康摟住的,歷史沒有留下記載,阿滿對此也保持緘默。估計不會是築山夫人居住的內宅的樓館。築山夫人忌妒心強,就連家康也常常怕她幾分。看來不會是內宅,而是岡崎城內別的場所。不過,看來家康對這位阿滿也並沒有深情厚意。比方說,家康讓侍女搓腰。僅僅因為偶然的原因,這侍女湊巧是阿滿。而且家康又無意中起了情欲,和阿滿發生了肉體關系,猶如炎炎烈日之下,隨便從路邊的瓜田裡摘了個瓜吃一般。情況大概就是這樣。事情過後,家康早把阿滿給忘了,猶如把吃過的瓜的顏色和形狀給忘了一般,隨隨便便,漫不經心。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只是這種隨隨便便的舉動之所以並沒有就此結束,是因為僅僅這一次的機會,阿滿卻有了身孕。她又無法把這一事實對家康去說。
  阿滿要找到一個向家康稟報的機會是不可能的。阿滿直接的主人是築山夫人,她在築山夫人的閨房作事,平常不能離開那裡,即便有時碰巧在夫人臥室或廊下看到家康的身影,她也不能當著其他侍女的面,“喂”的一聲跟他打招呼。
  最主要的是,家康常住在東邊遠州地方的濱松城裡,那兒離這岡崎城有二十五裡的路程,他難得回到岡崎城來。
  “該怎麼辦呢?”
  阿滿想必為此而苦思焦慮,弄得形容憔悴。但是,她四周的機構和習慣,卻硬使她一直保持沉默。幾個月過去了。
  結果,這件事在最壞的情況下給發現了。因為女人們開始注意到她懷孕的體態,有人把這件事報告了築山夫人。築山夫人把阿滿給叫來了,並叫她靠到跟前,以透人心肺的目光盯視著阿滿,開始審問道:“我問你,你這身子,非同一般吧?”
  她想要弄清楚的問題是:父親是誰?如果是男女私通,那麼即便殺了也沒關系。
  築山夫人有一個兒子,這便是德川家的嫡子信康,今年已經十五歲。德川家此外並無子息。假如小妾生了第二個男孩,雖說德川家的人丁也許會更加興旺,然而築山夫人現有的權勢自然會相應減弱。使築山夫人如此驚慌失措的,與其說是因為確實會發生這樣的情況,莫如說,首先是由於她那超群出眾的忌妒心理。
  “你若不老實招來,就讓你嘗嘗刑罰的厲害。”
  築山夫人鐵青著臉,大聲吆喝著威脅她面前的被告。對於阿滿來說,擺脫這一困境的唯一辦法,只有公開說明她懷的是家康的孩子。
  阿滿突然大聲喊了出來。
  當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殿下時,坐在上首裡的築山夫人更加凶相畢露了。只見她半晌沉默不語,像是在心中盤算的樣子。
  築山夫人想道:“干脆斬草除根,大人、小孩一起殺了算。”
  她覺得,這種場合,殺是上策。
  築山夫人以更高的聲音吆喝道:“胡說八道,你准是神經錯亂了。”
  她接著說:“老爺怎麼會愛上你這樣土裡土氣的女人呢?你一定是發瘋了。要不就是你在扯謊。究竟是哪一個,還是讓你的身體來回答吧。現在給你點刑罰嘗嘗,你知道了厲害,自然會說真話的。”
  她想通過動刑,最後把她殺了。這可以說是這種精神狀態的人的智慧。
  築山夫人命令侍女們捉住阿滿的手腳,剝去她的衣裳,毫不留情地讓她赤裸著身子,隨後用繩子把她的四肢捆綁起來,就如綁一只野獸似的。於是將她抬到城堡內的一處樹林子裡,把她吊在樹枝上。
  “你給我死了吧。”
  築山夫人命令每個侍女都朝阿滿這樣喊,並讓她們用斷弓的弓背當鞭子,抽打阿滿的腹部。這時阿滿已經是個懷孕六個月的孕婦了,也不知什麼緣故,肚子比普通的要大。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懷著雙胞胎。每當夫子抽打在阿滿的腹部上時,她便發出一聲奇怪的嘶啞的聲音。此時的阿滿,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美麗和威嚴,只是挺著個大肚子被吊在空中,任憑同性們連續抽打著。照這樣子下去,恐怕非流產不可了。
  陣陣夜風吹來,周身冰涼。
  女人們離開樹林走了,唯有昏死過去的阿滿還吊在空中。幸虧季節是夏天,這才免於凍死。夜半,蚊蟲聚到她身上來叮她。這使她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
  阿滿不由得為自己這悲慘的遭遇而失聲痛哭起來。她總算還留有哭泣的體力,這也是老天保佑。這哭聲傳到了另外一幢房子裡。有個名叫本多作左衛門重次的,正在那裡值夜班。
  這是德川家的一位名人,大家都稱他作猛虎作左。此人在本書的前一篇故事中也已經出場過,那時,他擔任監視秀吉的母親大政所的角色,曾在她住宿的公館四周堆滿了干柴,以便到時候,一把火將她燒死。如狗一般忠實於主家,而且辦事刻板,不肯通融,剛強無比,活像是三河人的一個標本。且說這作左聽到樹林裡傳來的哭聲,覺得奇怪,便一手曳根短矛,從屋裡走出來,四下裡尋找。不一會兒,便發現有一團肉塊吊在樹枝上。聲音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作左問道:“你不是阿滿嗎?”
  他也依稀記得這個侍女的臉。阿滿的伯母過去曾在德川家的公館裡當過女僕,如今住在濱松城下,丈夫是作左的同族人,由於這個緣故,作左自然地認識了這位遠房侄女。作左詢問事情的原委,阿滿回答說自己懷了孕,孩子的父親是家康。
  作左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問阿滿道:“總不會是你扯謊吧?”
  三河人雖然篤實,然而多疑。聽了阿滿的說明,他才相信了,於是把阿滿從樹枝上放下來,讓她躺在草地上。接著又為她松了綁,並脫下一件男人的衣服,讓她湊合著裹住身子。但是,下一步如何是好,他也是一時想不出什麼妙計。
  作左一人作主,乘著夜色,當晚把她送出了岡崎城。出城之後又派了三個自己手下的僕從,將阿滿護送到她的伯母家。
  家康那天在岡崎。第二天,作左登城之後,立即扯了扯家康的衣服下擺,探問道:“主上,你還記得有個叫阿滿的女子嗎?”家康臉上露出一種不置可否的神色,這是他常有的習慣。
  “也不能說不記得。你說的這個阿滿怎麼著?”
  “阿滿懷孕了。”
  “唉!這怎麼會呢?”
  家康難免有一種意外的感覺。他既不記得自己真心愛過這麼一個女人,也不記得有幾個夜晚曾和她同床共枕。只是一時的興致所至,才碰了她而已。連她的長相如何,都已經記不真切。僅僅勉強能記起她的名字。不過如此而已。即便現在有人出其不意地對他說,這位萍水相逢、關系疏淡的女人,竟要生孩子了,而父親正是主上你的時候,家康也不僅沒有引起什麼激動和興奮,相反,對於這種有點強加於人的作法,甚至感到很不愉快。
  “如何處置,聽主上吩咐。”
  “我考慮一下。”
  家康只回答了這麼一句話。嚴刑拷打了阿滿的築山夫人,對於這件事,在家康面前只字未提。她暗暗思忖,只要不張揚出去,那麼這事兒就不會公開,只要事情不公開,那麼這孩子也就不會被認作是德川家康的私生子了。
  冬去春來,到第二年的二月八日,阿滿生了雙胞胎。其中一個由於窒息而死,另一個落地之後,在產褥上蘇醒了過來,是個男孩。
  作左把事情的大致經過稟報了濱松城裡的家康。家康差人送去了印有家徽的嬰兒用的衣服,雖然過於簡單了些,但總算由此而承認了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卻不肯和孩子見面,更沒有去看望孩子的母親。這也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只因為家康對這件事,總不免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引不起他的興奮和激動。
  作左要求道:“這是主上的公子,請您為他取個名吧。”
  親生父親給孩子取個小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家康卻似乎有點懶得去考慮。
  家康問作左道:“臉形怎麼樣?”
  作左拿起筆,把這嬰兒的臉形畫在紙上。畫得很拙劣,有點兒像鯰魚。
  家康接過畫,自言自語地說:“這不是像條義伊魚嗎!”
  所謂義伊魚,是生長在三河地方山澗溪流裡的淡水魚,寫作黃顙魚,各地有不同的讀法。它是鯰魚的一種,只是比起鯰魚來,身子略微瘦長些,嘴上長著八根胡須,鰭上長了刺,被它扎著,疼痛異常。當你去捉它時,它會從水裡竄到空中,發出“義伊”的聲音。在三河地方的人家,常把它切成大塊,放在醬湯裡煮了吃。味道並不怎麼鮮美。
  家康說:“就叫於義伊吧。”
  家康並不是出於幽默感而給孩子取這麼個名字的,對他來說,這孩子的出生,並沒有引起他的興致,說實在的,他只覺得此事叫人心煩。作左帶著這個名字來到住在岡崎城下一家民房裡的產婦阿滿的床鋪前,告訴了她。
  阿滿輕聲重復著說:“是叫於義伊少爺嗎?”
  她覺得這名字有點稀奇古怪,但從此,這小子便用了這個名字。既叫於義伊,也叫於義丸。說來也怪,果真臉形奇特,長得像魚。
  於義丸滿三歲了。
  但還不算是德川家的孩子。作左自己當了這孩子的養父。明明是家康的次子,卻不能算德川家的人,連和父親都見不了面,對於這個不幸的孩子,作左倍覺憐憫,他左思右想,考慮著辦法。
  他總算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取得家康的親生兒子信康的同情。
  幸虧信康深受家康的寵愛。而且,信康如一般的年輕人那樣,正義感很強。作左為此特地到岡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信康。果然不出所料,信康深表同情。
  信康說:“我以前一點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弟弟。”
  要是他早知道有個弟弟,他是不會置之不顧的。這事兒他連母親也沒告訴。這位年紀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明白,如果此事被母親築山夫人知道了,那麼於義丸的性命就難保。信康還說道:“一切由我來調處吧。”這件事激起了信康的正義感,他變得熱血沸騰了。
  信康設計了一場戲。他對作左說,不日之內家康應織田信長之召,從濱松出發去岐阜,途中將在這岡崎城裡住一宿。到那時,我將設法讓弟弟與父親見面。
  這一天來到了,家康進入了他下榻的岡崎城,和他的大兒子岡崎城城主信康,在一室之內見面了。
  “你身體也很健康,這是再好沒有的了。其他方面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吧。”
  家康說了這麼一些話,算是和兒子見面時的寒暄。信康兩眼平視,一個勁兒地盯著家康,不言語。眉宇之間透露著怒氣。家康面對兒子這樣的目光,不由得感到困惑,只見他微微一笑,就像要討好對方似的。
  “怎麼啦,有什麼變故了嗎?”
  信康點了點頭說:“有著哪!”
  就在這當兒,發生了一件怪事。靠走廊一邊的紙門,咯嗒咯嗒地響了起來,好像有人要開它。接著就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連聲地喊著:“爸爸,爸爸。”
  叫家康爸爸的,只有信康一人。但是家康又想起了另一個人,這便是作左所撫養的於義丸。家康立刻省悟到了這一點,注視了一下信康的臉。信康仍然直盯盯地望著父親,眼中帶有責備的神情。
  家康恍然大悟地說:“啊,我明白了。”
  他主動站了起來,走過去打開了紙門。只見走廊裡站著一個小孩,膽戰心驚地仰起小臉,望著家康。家康把他抱了起來,回到屋裡。
  家康對坐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說:“我就是你的爸爸。”
  小孩沒有哭,只是一個勁兒地仰視著家康。
  這時候,信康躬身行禮道:“可喜,可賀!”
  信康用這句祝賀的話,肯定了這次父子會見的意義。這樣,於義丸和父親家康才正式見了面。從這一瞬間起,於義丸,亦即日後豐臣家的養子結城秀康,取得了家康的次子的地位,成了德川家的一名正式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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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48: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從那以後,幾年過去了,德川家的家庭內部發生了不少變故。而最大的變故則莫過於如下的災禍了:嫡子信康跟母親築山夫人一起,在岐阜的織田信長的命令下,被迫自盡。那是天正七年(1579)的事。
  這樁災禍起因於織田信長在政治上對信康的猜疑。說是信康私下裡串通甲斐地方的武田氏。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當時,德川家的人誰都不相信,但是信長卻相信這是事實。他命令家康殺他的妻子和兒子。也有人說,這是因為織田信長聽說德川家接班人的才干非同尋常,感到他對織田家的將來造成了威脅。他通過殺害他來謀求自己子孫的安全。
  信長的真意如何,雖然無人知道,然而他的命令卻很明快。家康作為信長屬下的大名,是照辦還是謀反,只有這兩種選擇。要謀反,則家康實力太弱小。東邊有武田氏,其軍事力量對德川家,一直是個壓力。為防止來自東邊的武田氏的軍事威脅,家康只得像以往那樣依靠織田家。為了保全德川這個家,他不得不殺信康和築山夫人。
  家康果真把他們殺了。這並不是作為父親和丈夫的他,對自己的兒子和妻子缺少愛情,而是為了保全他含辛茹苦地培育起來的德川家族的權力。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服從這個已經建立的權力。信康死於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他的死刑是在遠州的二[左“亻”右“吳”]執行的。信康的母親死於前一個月的二十九日,是在遠州的富塚行刑的。當時信康剛二十一歲。三河地方的民眾得知這一不幸的事件之後,無不失聲痛哭。
  茫茫人世,何有這般辛酸事?
  如此俊才,從今以後再難有1
  (見《三河評話》)
  婦孺老幼人人私下這樣議論紛紛,為屈死的少將軍痛惜。
  這次事件,在家康心靈上所造成的創傷是極深極深的,以至於直到他得了天下之後的晚年,這心靈上的創傷也未能愈合。但是,家康是一個天生具有非凡的忍耐精神的人,因而使他能完全忍受住了這一慘事。他並沒有因為過分的悲痛而精神失常,無論處理日常的軍務還是政務,都沒有顯出絲毫的呆滯。也許可以說,比起下了處死命令的信長來說,這位接受命令,付諸實行,並能忍耐住了的家康其人,更是一個異乎非常的人物。
  如果按照順序來說,德川家的接班人這個位子,應該由於義丸來坐了。然而,家康對這件事卻顯得毫不關心的樣子。於義丸究竟是聰明還是愚鈍,有沒有能力肩負執掌將來的德川家的重任,對於這樣的問題,家康似乎連加以考察一下的興致都沒有。有一回,作左拜謁家康時,以試探的口吻說道:“在下觀察於義丸少爺日常的舉止言談,覺得少爺才華出眾,不同凡響,將來有希望成為一員作戰勇猛的名將。”可是家康卻並不應和。
  家康說:“從一個剛剛六七歲的小兒的舉動,哪能占蔔他將來的才干如何如何啊。”
  事實也許如他所說的。但是,養護人作左聽見這麼一句話,是很不滿足的。按作左看來,好像問題歸根到底是在於義丸的親生母親阿滿身上。家康在那回和於義丸見面之後,便把阿滿叫到了濱松城,給了她一個側室的位置,還在內宅裡給了她一所房子。但是,他並不想叫阿滿陪他過夜。由於阿滿無力引起家康對她的情愛,因而自然而然的,阿滿所生的孩子也不能不受到冷遇。
  說真的,家康近來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寡婦。這寡婦名叫愛姬。而這愛姬在信康死的那年八月,生下一個淡眉的男孩。母親阿愛當時還僅僅是個十八歲的少婦,就是在家姬坐月子的時候,家康也依然到她房中過夜。不用說,家康對阿愛的這種深情,也轉移到了嬰兒身上。這嬰兒原來取的小名是長丸,可是過了不久,家康說道:“給他改個名字,叫竹千代吧。”
  這麼一句話,就把大事給決定了。原來按德川家世代相傳的慣例,這竹千代乃是給嗣子取的幼名。家康小時候也叫竹千代,不久前死去的信康,小時候也用過竹千代這個名字。這麼說來,這個嬰兒就是德川家的繼承人嘍。
  比嬰兒長五歲的哥哥於義丸卻被置之不顧。
  有人私下裡議論道:“立弟弟而撇開哥哥,這樣做,將來會不會造成家庭不和啊?”
  對此,家康卻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從一貫的脾性來說,對於這類事情,家康是最為操心的。他一直在暗自籌謀畫策,考慮於義丸的安排問題。第二年,阿愛又生了一個男孩。雖說是家康的三子,卻被命名為於次丸。大概是僅次於嗣子之意吧。應該是長男的於義丸,再次被置之不顧。
  時序更迭,歲月流逝。
  天正十年(1582)六月,織田信長在京都本能寺為其部下將領明智光秀所殺,自此以後,家康的命運發生了變化。壓在他頭上的勢力消失了。家康理所當然地認為,繼承織田信長遺留下來的政權的人,應該是他。但是,織田家的直系將領羽柴秀吉,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擊敗了光秀。秀吉企圖乘勢奪取政權。理所當然的,他和織田政權內部反對他這樣做的人之間,發生了爭奪權力的內訌,秀吉轉戰各地,最後打敗了織田家在北陸的總督柴田勝家,從而成了這場鬥爭的勝利者。
  在這場戰爭中,家康是個局外人。莫如說,他把自己置身於局外。家康毋寧是采用了乘這場戰亂來增加自己的領地的方針,他專心致志地在東海地方開拓疆域。信長在世時,家康除了根據地三河國之外,僅僅擁有遠州一國,他只是個擁有兩國共計六十萬石左右領地的大名。但在信長死後,短短的時間內,他就割據了駿河、甲斐、信濃三國,一躍而成為共有一百三十萬石領地的實力雄厚的大名了。能動員的兵力號稱有三萬四千多人。可以說名副其實地成了東海的霸王。
  然而,這期間,秀吉在京都建立了政權。其統治的領土除京城之外,還有近畿、北陸、山陰以及山陽的一部分,共計將近六百三十萬石。
  不用說,兩人不可避免地要發生衝突。
  家康應信長之子信雄的要求,和他結成了同盟,兩人一致站在譴責秀吉的立場上,對他進行了挑戰。譴責秀吉篡奪了織田政權,這在名分上是對家康有利的。不久,家康和秀吉的軍隊在濃尾平原上相對峙,天正十二年(1584)晚春,家康得到了有關秀吉軍隊移動的情報,從而在小牧、長久手大破了秀吉軍。不過,因為這是一場局部戰鬥的勝利,對戰爭的全局沒有影響。
  秀吉正處在著手統一天下的征途中,他覺得與其在這種時候與家康一決雌雄,不如以外交方式籠絡、軟化家康,將他納入自己的麾下為好。為此,他先拉籠了織田信雄。家康孤立了。接著,秀吉又籠絡家康。家康被迫響應了秀吉的號召。如果再堅持打下去,那麼,最終將被在數量上占壓倒優勢的秀吉的軍隊所擊破。
  同年九月,秀吉和家康講和了。秀吉提出的條件中,有一條是:要家康給他一個人質。家康聽了,開始很不高興,說道:“稱之為人質,恐怕不妥。”戰鬥的勝利者提供人質向敵方求和, 古往今來, 從未有過這般先例。秀吉立即改口說道:“那就叫養子吧。”
  不管是叫人質,還是叫養子,要交出自己的親生兒子,這一實質性內容並沒有不同。但是,稱之為養子,則在世人面前,可以保全面子。家康答應了。
  於是,家康決定把於義丸交給豐臣家。他不叫竹千代去,因為竹千代雖是於義丸的弟弟,卻是德川家的嗣子。
  “這一下,於義丸總算派上了用場。”
  家康的心裡也許曾掠過這樣一個念頭吧。阿滿所生的於義丸,仿佛是專門為了用作這樣一種外交上的工具,而在德川家養大了似的。日子過得飛快,於義丸今年已經十一歲了。
  得知家康要拿於義丸給他作人質,秀吉不由得大為欣喜。不管怎麼說,這是德川家裡最年長的男孩。對於家康來說,准是個寶貝。正因為如此,作為人質的價值也就大了。
  秀吉對此事的斡旋人說:“是嗎?三河侯爺要把於義丸給我啊。從今以後,我要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他,把培養成一員出色的武將。將來,要是他才干出眾,說不定讓他繼承我羽柴家的家業哩。”
  沒過多久,這位於義丸就帶著德川家的家老石川數正的兒子勝千代、太傅本多作左的兒子仙千代,於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從濱松城出發,取道來到大阪。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向他那坎坷的命運出發了。
  在大阪城裡,舉行了養父和養子見面儀式。養父秀吉坐在客廳的高座上,這是於義丸從未見過的一個陌生人。
  “喂,我是你的爹啊,來來來,快上我這兒來吧!”
  秀吉用大嗓門說著話,同時揮手招呼著。當於義丸不肯前去時,秀吉親自從高座上下來,用手撫摸著於義丸的肩膀。秀吉喜歡把手掌搭在別人的肩膀或頭頂上,用這樣的動作使別人對自己產生親近感。現在就是如此。
  秀吉說道:“從今天起,公子就是我家的人啦,可得好好學習啊!”
  於義丸聽了,禁不住要掉下眼淚來。從少年的直覺來說,倒是這位養父遠比親生的父親更具有父親的溫情哩。秀吉立即命手下人在別的房間裡做好准備,讓於義丸以羽柴家的孩子的身份,於當天就舉行了戴冠儀式。
  由秀吉給取了個名字,叫“秀康”,全名羽柴秀康。從養父秀吉的名字中取了個“秀”字,從生父家康的名字中取了個“康”字。普天之下,恐怕沒有比這更加顯赫的名字了吧。
  秀吉說:“如能名副其實,那麼你可以成為全日本首屈一指的武將嘍。”
  秀吉奏請朝廷,為秀康要了個官位。秀康成了從五位下侍從,被任命為三河太守。並且有了封地,在河內,共一萬石。對於一個尚未繼承家業的少年來說,這已經很不小了。秀康比起以前在德川家裡的時候,各方面的境遇都大大改善了。
  天正十五年(1587),秀吉率兵征討九州的時候,秀康隨軍行動,雖然他那時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第二年,即天正十六年四月,養父秀吉邀請後陽成天皇到豐臣家的邸宅訪問,舉行有名的“天皇行幸聚樂第”的盛大儀式時,僅僅十五歲的秀康任兵衛少將之要職,與其他顯臣們一起跟在皇上的鳳輦之後,擔任後衛。那時,和他一起並肩行進的有:加賀少將前田利家,已故的織田信長的嫡孫、官居侍從的織田秀信,此外尚有與秀康一起,同是秀吉養子的少將羽柴秀勝和羽柴秀秋等豐臣家的公子哥兒們。對於秀康來說,這一天的豪華的穿著,是他終身都難以忘懷的。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折。秀康並不完全受到豐臣家的親兵們的器重。不錯,在形式上,他是秀吉的養子,論官位也已在一般的大名之上。但是,人們對待秀康的態度的深處,潛藏著“那位少爺是個人質”這樣一種觀念。就連府邸中的小差役,在和秀康的應對方面,也有一些輕慢無禮之處。
  秀康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任何人長到十五六歲的時候,恐怕誰都會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與周圍人處於怎樣的關系。周圍人對他的輕慢,使秀康感到難以忍受。他這個人,自尊心生來就比別人強一倍。有一天,在公館裡,一個小差役怠慢了秀康。確切地說,是臉上顯露出了一絲不敬的神色。
  正在長廊裡走著的秀康猛地回過頭來,對剛才迎面而過的小差役怒斥道:“等一下!你剛才那張臉,再給我看看!”
  直到這時,這個小差役還站在那裡,並未下跪。秀康大喝一聲,舉手一把抓住對方腦後的頭發,就勢兒把他按倒在長廊的地板上。
  “告訴你,盡管我沒出息,但我是家康的兒子,這一家的養子,那麼就請你順便轉告你的伙伴們,從今以後,倘使再有人膽敢無禮,我當場就要他的命。”
  小差役聽了,嚇得渾身打顫。沒過幾天,這話傳到了秀吉的耳朵裡。想不到這個少年竟有如此豪邁的氣質,對於這一點,秀吉感到驚訝。
  “噢,秀康這麼說啦,三河守(指秀康)說的,不錯呀!”
  秀吉用這話告誡全家的人,並且把過去還沒有給的印有豐臣家家徽的衣裳賜給了秀康。但是,秀吉的內心深處也對秀康產生了警惕心。他希望別人家的孩子盡可能愚鈍一點才好。
  後來,秀吉注意觀察,果然發現這個剛脫離少年時期的秀康,正在逐漸發生變化,不光是氣質,就連臉上也漸漸有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舉止頗有威嚴,跟豐臣家的其他養子,例如秀次、秀秋以及秀家相比,顯然將成為另外一種人。秀次過於浮躁,妻子的親屬秀秋則很蠢笨,雖說宇喜家出身的秀家多少顯眼一點,然而也不過是平庸之輩而已。而在自己的為數眾多的養子當中,看來只有家康的兒子秀康一個人,具備著在戰場上號令三軍的才能。當將軍的得有不可侵犯的威嚴和為人敬重的德行,才能在戰場上發號施令,威震全軍,包括最下層的士卒。而秀康倒似乎是一個生來就具有這種威嚴和德行的人。
  或者秀康本人正在有意識地培養這樣一種才德也未可知。如果是有意識地這樣做的話,那麼這就更加非同一般了。
  沒過多久,又發生了秀康在伏見城內的軍馬場上懲處馬夫的事件。這馬場乃是豐臣家的御馬場,這裡的馬匹只有秀吉或豐臣家的公子們才能騎用,當然,秀康是有使用權的。
  正在秀康騎馬的當兒,軍馬場中負責秀吉坐騎的某個馬夫,為了讓馬溜一溜,把馬從馬廄裡拉了出來,並開始騎著它在附近馳騁起來。不一會兒,這馬夫騎著的馬與正在行進當中的秀康的坐騎,並頭齊進起來。對豐臣家的公子來說,沒有比這更無禮的了。居然連一個馬夫都如此小看秀康。秀康把臉轉向馬夫。
  只見他一邊騎在馬背上奔馳,一邊拔出寶劍,大喝一聲:“無禮之徒!”
  手起劍落,一下子干淨利落地把那馬夫從馬鞍上砍落在地。這動作之神速真是非同尋常。況且那凜然的氣概更使人驚倒。馬場裡當即轟動起來。要知道,被害者所乘坐的是秀吉的一匹坐騎。只因是秀吉的坐騎,別人對它都恭而敬之,而秀康卻毫不留情地用血玷污了這坐騎的馬鞍。倘使被人妄加猜測,認為是有意污辱秀吉的寶座,到時也就無法辯解了。
  可是,就連這一次,秀吉也沒有生氣。相反地,倒對這個養子的剛毅性格,贊揚了幾句,也稱贊了他的武藝。在騎馬馳騁中砍殺敵人,這種事情似乎是誰都能做到的,可實際上卻並不那麼容易。而秀康這次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當時家康已經是豐臣家麾下的大名了,他聽到有關這件事的傳聞,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對他身邊的家臣說道:“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啊!”
  從此,家康對秀康的看法,明顯地有了改變,他漸漸有了這樣的想法,認為秀康比起嗣子秀忠來,或許還強一些哩。但是事到如今,要讓秀吉把秀康還給他,就有點難以開口了。
  他心裡尋思道:“真可惜啊!”
  然而,這也不過是一時的念頭而已。從家康來說,別的事都好辦,而唯獨秀康這個人是他無法為之盤算的。
  總而言之,秀康這個年輕人,將來即便有出類拔萃的才干,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豐臣家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家康的兒子繼承天下的,而生父德川的家裡,既然已經有了秀忠這個繼承人,那也就用不著秀康了。秀康這個人必將成為一個奇特的存在,他的才能越大,便越要浮在空中。
  就連秀吉也似乎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就在軍馬場事件發生的那一年,秀吉的親生兒子鶴松已經出生,從豐臣家來說,已經沒有必要擁有那麼多養子了。更何況,作為人質的秀康也早已失去他的政治效用。
  秀吉心裡想:“要是有哪一家名門高第,能讓他過繼的話,那就……”
  他已經開始在考慮,把養子秀康送給人家的事了。幾年之後,秀吉把同樣是養子的金吾中納言秀秋,送給了小早川家。現在,秀吉思考著的正是這樣的事情。
  想不到就在軍馬場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年,關東的名門結城氏主動向秀吉提親。說起這結城氏,那可是早從鐮倉時代起就是名門大戶,不同於那種在戰國時代興起的暴發戶式的大名。結城氏的當代家主名叫晴朝,這一年,即天正十八年(1590),正當秀吉攻打小田原城的北條氏時,晴朝前來朝見,從此成了豐臣家的下屬。那時,晴朝為了加強與秀吉的聯系,主動請求說:“敝人沒有子息,敝人一死,結城家就將斷絕煙火。懇請殿下為結城家指定一個繼承人。”
  秀吉聽了晴朝這種奇志,欣喜萬分。他立刻想到了秀康,便回答晴朝說:“事情正巧,剛好有一位熟人。”
  這結城家,從鐮倉時代以來,一直是有名的武將之家,今天仍是眾所周知的名門大族。
  這次的小田原之戰,家康也參加了。只要差人去叫一聲,家康會立刻到來的。可是,秀吉從來不把家康當作家臣,而是待之以上賓之禮。這一次,也用了最高的禮節,為此,特地派了一名使者。這使者選的是一位在這種場合經常出面的人物,名叫黑田孝高,又名官兵衛和勘解由,委托他去從中斡旋。孝高來到家康的營盤之中,如此這般地傳達了這門親事。
  孝高說:“這對將軍閣下是件非常值得慶賀的事啊!”
  此話一點不假。家康早已從秀吉處接受密令,要他在這次征討小田原的戰役結束之後,調任關東八州的總督,封地共有二百五十萬石。秀吉甚至還勸他務必把關東八州的首府設在江戶。現在卻說自己的親生兒子秀康要繼承結城家的家業,來當結城城的城主了。這結城的城堡位於關東的東北地方,是防止來自奧州的威脅的最重要的城寨。把秀康安置在這裡,對於德川家的防衛,是沒有比這更難能可貴的了。
  家康很興奮地說:“啊喲喲,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啦!”
  他回答來使說,敝人絲毫沒有異議。
  這門親事就此談成了。
  秀康即刻以豐臣家的兒子的身份,從京城出發下關東而來,路過江戶時與親父家康會了一面,又繼續沿奧州官道北上,最後進入了結城城。秀康在那裡娶了親。妻子是結城家當代家主晴朝的孫女,名叫[左“口”右“關”]子。
  從這以後,秀康便改了姓,稱為結城秀康。俸祿五萬石。原先的結城家的家主晴朝解甲歸隱,為此秀吉另外又賞賜給他一筆錢財。
  家康慶幸自己這次占了便宜。秀吉這樣做,實質上等於把人質秀康還給了自己。而且自己已不必另外分領地給秀康,因為他繼承到了別人家的一筆遺產。家康大概覺得,秀康是個給他帶來福運的兒子吧。
  秀康放棄原來的羽柴姓,改姓結城之後,他作為一個大名,地位發生了變化。他已經不再是豐臣家的直屬大名,而是德川家的大名了。
  秀康深切地感覺到:“降級了。”
  另外還有一件不中意的事是,他處在自己的弟弟德川秀忠的下風,得聽他的指揮。不過,在這一個問題上,秀康從不讓自己的感情有一點點外露。
  家康心裡暗暗思忖道:“秀康平日在想什麼呀?”
  他難以猜度秀康的心思。秀康從小就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為此,對於當今這種誰都一目了然的不佳的際遇,他是不會滿意的。而秀康卻在忍耐著。這麼看來,這個阿滿所生的兒子,倒不能不說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哪。正因為如此,將來也就更加可畏。
  繼承了結城家的家業之後,秀康特意上江戶向家康請安。家康命家臣們以厚禮款待他。並擇日會見了這位自己的親生兒子。家康對秀康十分恭敬,以至於使得他左右的人們都有點迷惑不解。
  家康稱呼自己的兒子作“結城少將閣下”。每有所問,也總是笑容可掬。舉止言談之間顯得十分客氣。
  更確切地說,他是有一種負疚之感。秀康出生的時候,甚至沒有肯公開認作兒子,而且長期不願和他見面,到頭來又干脆送給豐臣家作了養子。再說,盡管秀康是德川家最年長的兒子,卻不讓他繼承德川家的家業。
  家康心裡想道:“秀康怕是在恨我吧!”
  他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一邊對秀康察言觀色。然而,只見這個臉色紅潤、長著一雙大眼睛的年輕人,無論對家康還是對秀忠,態度都很恭敬,臉上並未露出絲毫怨恨的神色。
  “這個年輕人,可千萬不能惹他生氣啊!”
  家康不僅心裡這樣尋思,而且在行動上也確確實實地以小心謹慎的態度來對待他,猶如怕碰了身上一處傷口似的。
  “千萬別怠慢了少將閣下!”
  家康也向家臣們作了交代,特別針對嗣子秀忠,則更是苦口婆心地給他講這個話。家康看透了秀康的性格。只要能照顧他的自尊心就行。倘若德川家的家臣中,有人以輕慢的態度對待秀康,傷了他的自尊心,那麼恐怕這個年輕人准會在家康死後,滅了秀忠,把德川家奪到自己手裡。
  “不過,看情形,倒也並不像是一個很容易受人挑唆的人嘛!”
  家康觀察的結果,同時他也得到了這麼個印像。這一點,對於家康來說,多少是個安慰。
  出人意料之外,秀康在江戶謁見家康之後,並沒有回封地結城,而是直接到了上方,一直沒有離開伏見。這是身在伏見的秀吉的主意。秀吉一如既往地疼愛著秀康,始終要他留在伏見城的府邸之中陪著自己。秀康也一樣,仿佛在秀吉身邊呆著,比在關東更加輕松愉快,心情舒暢似的。
  從這以後,直到秀吉去世,秀康一直沒有離開過這位養父。文祿元年(1592),出兵朝鮮時,秀康曾跟隨秀吉到過肥前名護屋——征朝軍的大本營所在地。而當秀吉回上方時,秀康又如影子一般,緊跟著回了上方。在始終不離開秀吉身邊這一點上,在豐臣家的幾個養子中間,秀康也許可說是最忠實的一個了。不過,這也是因為秀吉不放他。
  秀吉常常說:“少將閣下,你可別離開我啊!”
  不知是不是因為年紀老了,變得懦弱了,還是由於對少將秀康這個年輕人格外寵愛,抑或是由於有政治方面的考慮。恐怕原因與上述三者都有點關系吧。所謂政治方面的考慮,那是在豐臣家的嫡子秀賴出生以後的事。自秀賴出生以來,在秀吉的眼裡,秀康的存在帶有了復雜的色彩。秀康擔負著連接豐臣家和德川家的橋梁作用。有朝一日秀吉撇下秀賴死去,天下的權柄有可能會落入家康之手。秀賴的前途也將和從前織田家的公子們的命運一樣,或者被殺,或者被逐,或者降到一個小大名的地位,三者必居其一。到那時,結城秀康將會挺身而出,擔當秀賴的有力的保護人的吧。秀吉是這樣期待著的。
  總而言之,秀康沒有回關東去。結城城委托給了家臣掌管,他自己在大阪和伏見都建造了公館,長年在那裡住著。每天他都登上伏見城去。在伏見城的辦公室裡,始終可以看到秀康的身影。對此,秀吉老人高興得如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秀康也喜歡看到秀吉的笑臉。凡是秀吉喜歡而又不違反家康的利益的事情,秀康大概是什麼都做的。
  晚年,秀吉睡在床上的時間多。這種時候,他常常叫秀康給他搓腰。
  例如有一次,秀吉躺著對秀康說:“這也是老來的一種享受啊!”
  他還說,少壯的時候,死命干活,老了叫兒子搓搓身子骨,這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嘍。秀康用手掌搓摩著秀吉的身體,這身體已經瘦削得像干柴棒似的,幾乎不能稱作人的肉體了。秀康對此感到很難過。
  秀吉說:“拾兒(秀賴)是你的弟弟,將來你得多愛護他點哪!”
  他那淺黑色的皮膚沒有一點光澤,活像一張紙似的。從他那干癟的嘴唇裡吐出來的這句話,秀康已經聽過不知多少次了。
  盡管秀吉對他說“是你的弟弟”,然而說實在的,秀康聽了這句話卻感到很空洞。秀賴現在還是個幼童,卻早已為天下人崇敬,已官居正四位左近衛中將,而理應是哥哥的秀康,卻只能在遠離弟弟的下座向他拜謁。
  說起弟弟,另外還有一個呢。德川家的嫡子秀忠便是。這倒是個貨真價實的嫡親弟弟。然而就連這位弟弟,也早已是從三位權中納言了,身為哥哥的秀康卻只是他的家臣。
  秀康禁不住想到:“我到底算什麼啊!”
  兩個弟弟的權勢,是如此的過於顯赫,而作哥哥的秀康的地位,卻又如此的過於過於低微。到如今,秀康也還只有結城城五萬石的封地,僅僅統率著二百來個武士。這能說是豐臣秀賴和德川秀忠的兄長嗎?就連秀康自己,每當想到這些,也總不由得為自己這不幸的身世而難過,有時甚至覺得很滑稽可笑。
  不過,秀康對秀吉這位養父,卻從少年時起就懷有一種與骨肉之情相類似的愛憐之情。少年時期,養父秀吉常常帶他一起入浴。不光是入浴,秀吉還曾用點著了的線香,親手在秀康的皮膚上熏灸。關於生父家康,這樣的記憶卻一次也不曾有過。秀康雖然認得父親家康的臉形,卻從未接觸過他的身體。如今,秀康把手伸進秀吉的被窩裡,正在搓揉他的筋骨。對秀康來說,他現在用手撫摸著的這位老人,看來遠比他的生父近得多。
  幾年之後,當秀康二十八歲那年,秀吉死了。那是慶長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從秀吉去世的那天夜裡起,政局一直動蕩不定,每到夜晚,伏見城下就發生騷擾,流言四起,不到三天,市民們都用車馬裝著家財,沿著大道逃走了。秀吉在世期間,被他的權威壓住了的豐臣家的各種派閥,在秀吉死後,開始公開活動起來。他們都准備用武力來壓倒對方。不時地傳來這樣的消息,說是大名與大名互相在伏見城下兵刃相向。這也並不是毫無根據的流言蜚語。從秀吉死去的那一瞬間起,豐臣政權的秩序就完全徹底地崩潰了。人們自然而然地逐漸把希望寄托到家康身上,認為重建這秩序的不是幼童秀賴,而應該是家康。下面這樣一種看法和願望,開始在社會上暗暗蔓延開來:認為家康是豐臣政權下實力最強的大名,而且,是從織田信長那時起就名揚四海、功勛卓著的一個歷史性的元老人物,他的巨大威望足以平定世亂,恢復秩序。只要家康不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那麼,元龜天正年間的亂世會卷土重來。家康巧妙地利用了世人的這種看法和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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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家康暗暗地操縱著這一局勢。此時叫他不放心的是秀康。
  家康把秀康的家老們叫來,吩咐他們說:“這個人頭腦過於愚鈍,你們要好好輔佐他,別讓他走錯了道。”
  如果秀康天真無邪地陷入豐臣家的內部事務,為一派的力量所利用的話,那麼,家康的不可告人的意圖,就不得不落空了。
  豐臣家的派系共有兩個。彈劾家康是野心家、有篡權企圖的,是秀吉的政務輔佐官石田三成及其黨徒,他們以秀賴的生母澱姬作為本派的後台。和石田相對抗的,是加藤清正和他的朋輩們,這一派或可稱之為野戰派,他們的核心人物是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兩派都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大名,但是在豐臣政權建立以後,石田派作為文官,居於政權的中樞。而加藤派則作為職業軍人,被迫遠離了核心。加藤派認為,每每把他們這些人驅入困境的,是秀吉身邊的石田派,因而等秀吉一死,就揚言道:“現在用不著顧忌殿下了。事到如今,要殺了石田這幫人的頭,吃他們的肉!”
  同時把各自在大阪的府邸武裝起來,公開與石他們為敵,甚至有爆發一場短兵相接的巷戰之勢。家康企圖利用豐臣家的這一場內部糾紛。他時而以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出面調停,時而在暗中挑唆煽動。家康私下支持的是北政所和加藤清正等人的這一派。家康的盤算是:利用加藤他們這一派,煽起這一派對石田派的深仇大恨,讓他們把矛頭指向石田派,驅使一方去整另一方,通過這辦法來最終實現改朝換代的目的。家康覺得,他不必動用自己的關東兵團來摧毀豐臣家,而是以始終保持豐臣家所屬的親信大名之間內部爭鬥這樣一種形式,在這種爭鬥激化的最後階段,由自己來指揮一場大決戰,到那時才開始發動政變。這就是家康設計的藍圖。按照這一藍圖,家康切實地作了布置,而布置的每個步驟都成功了。真是怪有意思的。
  家康想道:由於上面所說的原因,“對秀康不能放任不管,漫不經心,可不知道這個人會干出什麼來啊!”
  如果撂開秀康不管,那麼他會上大阪去護衛秀賴也未可知。而這樣做,自然而然地就進了石田的陣營。
  家康對兒子秀康也采取了措施。慶長四年(1599)三月,家康把結城秀康叫到跟前,對他說道:“想請你給我當警衛。”
  家康說明了情況:局勢將日益惡化,石田派妄圖謀害家康,正在不斷地出謀劃策,施展陰謀詭計。自然,家康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在這之前,秀康也已有所聞。家康進一步說:“然而德川家在上方只有少數兵力。要進行防衛是很困難的。”他的嫡子秀忠已奉命回關東,在江戶作好了隨時能出兵的准備。“在京都、大阪這一帶,我德川家勢力單薄,請替代中納言(指秀忠)助我一臂之力。”家康說道。
  家康想用這種懇托的辦法來激發起秀康的俠義心腸。果然不出所料,秀康聽了,激動不已。作為兒子的他受生父的重托,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僅僅這一點,秀康也早已熱淚盈眶了。秀康幾乎是喊著說道:“不肖之子願為大人赴湯蹈火。”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家康的兒子。
  然而,自那以後的日子裡,卻並沒有出現什麼特別的情況。總之,他總是要麼在家康的公館,要麼在自己的宿舍呆著而已。他既不去別處,也不能去別處。
  家康心想:“這下放心了。”
  只要這樣,把他圈在欄裡,他就不會成為其他野心家的餌食了。
  慶長四年(1599)閏三月三日,秀吉死後在豐臣家內部起到調解作用的次席大老前田利家,在前田駐大阪的公館裡病故了。加藤清正等人從此有了暴動的自由。利家死後的第三天夜裡,他們在大阪城裡發動政變,企圖誅伏石田三成。三成事先覺察了他們的計劃,便只身逃到伏見。加藤他們跟蹤追擊。這批人是加藤清正、福島正則、黑田長政、細川忠興、加藤嘉明、淺野幸長以及池田輝政等。
  三成被追得無處可逃,便索性闖入家康在伏見的公館裡請求保護。對於三成來說,家康不僅是主要的敵人,而且他正在暗中支持著敵方的七位將領,是個躲在幕後的罪魁禍首。這一切,不用說三成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正因為知道這些內情,便故意將他一軍。他估計家康不敢殺他。事情果真如此,家康把他保持起來,沒有殺他。
  家康的臣僕之中有不少人建議道:“乘此機會誅了三成吧!”
  他們的意見是,應該誅了一直在彈劾家康的三成,以取得七位將領的好感。家康沒有聽他們的。他的部下中有一位軍師叫本多正信的,與家康持同樣的意見。這意見是:保護三成,讓他活著,放他回他的老窠——近江佐和山城。日後,他必將起來謀反,籠絡大名們,舉兵討伐家康。只有到那時,發動政變的時機才成熟。在這之前,不能不讓三成活著。
  家康對追趕到伏見來的上面七位將領進行了說服工作。
  他一半吆喝一半恐嚇地說:“殿下去世,為時不長,況秀賴公接位日子也尚淺。要是你們如此在伏見肇事,那是對故主極大的不忠之舉。倘使你們這還不聽勸告,堅持要殺治部少輔,那麼我家康決計奉陪。如何?”
  七位將領聽家康這麼一說,也就不能不服從了。家康當夜讓三成住在自己的府邸裡,第二天一早打算把他送出去。然而他仍然不放心。說不定清正他們在路上埋伏。家康作了周密的安排。
  “少將,請你一直把他送到勢田大橋!”
  家康把秀康叫來,命令他擔任三成的警衛。秀康點頭答應了,隨後又叮問一句:“要是半路上遇到清正他們伏擊,該怎麼辦?”
  家康回答說:“戰鬥!”
  這“戰鬥”一詞,使秀康昂奮起來。秀康如此英氣勃勃,然而至今不不曾打過仗。他曾跟秀吉隨軍參加過討伐小田原之戰,也曾在出兵朝鮮時跟養父到過肥前名護屋。但是沒有參加野戰。秀康的氣質究竟如何,至今還未在實戰中受過檢驗。
  然而,家康卻放心地說了聲“戰鬥”。他估計,戰鬥是不會發生的。擔任警衛的不是別人,而是家康的兒子。清正他們襲擊秀康率領的警備隊,那等於向家康挑戰。他們是不會那樣做的。
  對於秀康來說,不幸的是,路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秀康和三成並轡走在醍醐官道上,心裡希望能發生點什麼。
  “即使犧牲生命,我也要保衛閣下。”
  秀康這麼說著,臉頰上泛起青春的紅暈。三成誤解了他的意思。
  石田三成心裡暗自思忖道:“這一位到底不一樣。看來對秀賴殿下,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啊。與家康等人不同,他對豐臣家感情深厚。也許會支持我們吧。”
  他把秀康的那句話作了合乎自己需要的解釋。不久,兩人來到橫跨在瀨田川上的瀨田大橋的西首。走過這座大橋向東去,便是遼闊的近江平原。北近江的山林原野是三成的領地。
  秀康彬彬有禮地說:“那麼,到此我就失陪了。”
  三成也客氣地致謝,並把剛好隨身攜帶著的一柄正宗(正宗即岡崎正宗,鐮倉時代一位制作日本刀的名匠。)的短刀饋贈給了秀康。早在那個時期,三成所藏的短刀已是天下聞名的無價之寶了,不惜以寶刀相贈,也許可以說這反映了三成對秀康懷著極其感激和友好的心情。這把短刀後世稱之為石田正宗,一直被傳了下來。
  第二年七月,三成在大阪舉兵。他列數了家康的種種罪狀。其大義名分是:討伐家康,保衛秀賴政權。
  這時候,家康在小山地方,離秀康的居城結城很近,估計只有十幾裡路。家康為了打會津的上杉氏,正在征旅途中。家康是以豐臣家的大老這個正式身份攻打上杉氏的。這次出征乃是為天下而戰。為此,他率領了一支由隸屬於豐臣家的眾多大名組成的部隊。家康心裡盤算著用這支部隊去打大阪那批大名。
  不過,將領們也各有自己的打算。為了統一他們的意向,家康把上面所說的隸屬於豐臣家的將領們聚集到殘留著小山城遺址的山丘上,要他們決定去留。在這決定命運的時刻,起初有的人舉棋不定,有的人對加入家康一方持消極態度。然而沒過多少工夫,全體與會者都被這會場的氣氛所感染,異口同聲地說: “沒有異議,事至今日,我們願與內府共命運。”
  一切都如願以償。家康滿意了。可以說,家康以後的全部命運,是以這七月二十五日的小山軍事會議的成功為基礎的。
  會議立即轉變成作戰會議,具體商議如何討伐三成的問題。其結果,由福島正則、池田輝政等豐臣家的大名組成了一支先鋒部隊,立即動身向西進軍。家康則決定先回一次江戶,然後率領德川軍沿東海道向西,並讓嫡子中納言秀忠帶領德川第二軍,取道中仙道而去。
  問題是秀康。
  家康采取了不讓他參加會戰的方針。在家康看來,秀康在戰場上多半是個勇猛的人,倘若建立了大功,那就得給他重賞。這麼一來,秀康的影響會增大,和嫡子秀忠之間的關系將變得難處。那些在野戰攻城中和秀康一起同甘共苦的德川麾下的將士,最後將敬慕秀康,他的威望准會超過秀忠。秀忠的長處只不過是舉止穩重,為人謙和而已。這樣,德川家的秩序因此會發生混亂,因為家康已決定讓秀忠繼承德川家的家業。秀康自己也說不定會自命不凡,忌妒弟弟的權勢,因而起謀反之心。
  由於上述緣故,家康決定派秀康擔任留守。讓他守衛宇都宮城,以鉗制上杉氏,在關東的東北角,遠遠地保衛江戶城。為此,家康派了一名使者到秀康的軍營中去。使者是家康的同族人,官居玄蕃頭的松平家清。
  秀康還沒有聽完來使的述說就從座位上跳起來怒吼道:“混帳!”
  他說,自己生在將軍之家,面臨這麼大規模的決戰,卻叫我擔任留守,這怎麼成呢?這個命令我不能服從。我准備今晚立即離開這裡,以先鋒的身份率兵沿東海道西進。請將我的上述意見,轉告父君。
  擔任使者的家清嚇得臉色發青,趕緊奔回小山城,向家康作了稟報。
  家康沉吟半晌之後,對他說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訴秀康,叫他立刻上我這裡來一次。”
  對於這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說話得講究方式方法。家清不懂這一點。
  秀康奉命來了,他正在從山腳下一步步向小山山頂攀登呢。
  家康特意從座位上站起身,走到軍帳的門口迎接秀康,然後把他讓到了另一個房間裡。那種恭而敬之的樣子,完全像對待一位貴客似的。坐定之後,開始講述這次會戰的戰略,家康說道:“現在我們要撇開東邊的敵人上杉氏,去打西邊的敵人。這是關系到德川家生死存亡的時刻。倘若在與石田三成交戰中,背後的上杉氏起兵出會津盆地,闖入關東平原,並乘勢從背後襲擊江戶,那麼事情會怎麼樣呢?我們德川家就非得滅亡不可。”
  這是一項嚴重的戰略任務。但是,實際上,家康早已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一方面他已經布置了伊達氏和佐竹氏等來牽制上杉氏,另一方面上杉氏也不可能襲擊關東。
  照家康看來,上杉氏僅僅是個百萬石的大名,以他那點兵力,要守住會津盆地,已經十分吃力了。他沒有能力到外線作戰。只要上杉景勝不發瘋,他們上杉兵是不會打到關東平原來的。但是,對這位結城秀康,他可不能把事情講得那麼輕松。必須充分說明事態的嚴重性。家康誇大了危機,以便年輕的秀康產生一種重任在肩的感覺。
  家康說道:“上杉家自上杉謙信以來,就是天下聞名的豪強。上杉景勝嚴守父親謙信傳下的法規,他的家老山城守直江精於用兵,其謀略之高明,當代堪稱首位,無人能與之相比。除非有一位武藝高強、才智過人的非凡人物,否則無法與他抗衡。敝人苦慮再三,決定請少將任此要職。不知能否受命?”
  秀康聽了不禁喜形於色,與前判若兩人,欣然接受了這一任務。家康又向他交代了一番作戰上應注意的事項。
  家康說道:“可用如此這般計謀。”
  他對此作了極為詳細的說明。上杉部隊出擊關東,到時你不要死守宇都宮城,而應放棄城池。
  “要放棄宇都宮城嗎?”
  “是的,要放棄。”
  家康指點他說,宇都宮城是一座建造在平原上的城堡,難於據城死守,倒不如與敵人在野外決戰為好。在野外構築陣地,看准敵人已經全部渡過了利根川,來它一個長驅迂回,作出企圖切斷敵人的退路的姿態。敵人看到你這一著,定會膽戰心驚,慌忙地龜縮回會津去的。從戰術來說,沒有比這更漂亮的了。上杉氏出兵關東,由於戰線過長,必定會始終感到後方有危險,只要刺激一下他的這一弱點,定能取勝。
  秀康越發高興了。他在心裡說道,悔不該當初拒絕了這一任務,那完全是自己的膚淺之見。在這次大戰之中,不是有如此一條光榮的戰線在等待著自己嗎?
  說幾句題外話,這個時期,在德川的軍團中,有人對家康的三位公子秀忠、秀康以及忠吉,作過一語破的的評論。
  家康手下的親信武士永井直清,作了如下的記載,說是當石田三成在上方舉兵的重大消息傳到小山城的軍營之中時, “秀忠殿下緊鎖雙眉,憂心忡忡;三河守(指秀康)眉宇舒展,面露笑容;薩摩守(忠吉)怒發衝冠,激憤異常。”秀康之所以面帶笑容是因為覺得,通過這一仗,如果弄得好,有可能乘大亂之機取得天下。而嫡子秀忠則擔心原定該由他繼承的德川家的天下會因此喪失。這一評論並不符合當時的事實,然而卻可以看作是對秀康和秀忠兩人性格的描述。這故事一針見血地說出了他們的心思。而家康不放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關原之戰以家康的勝利而告終。
  然而秀康卻一無戰功。上杉氏終於未出會津盆地一步,秀康一直在宇都宮城擔任留守,連放一槍的機會都不曾得到。可以說是被束之高閣了。就像命裡早已注定這個年輕人生來就始終只配抽這麼一根簽似的。
  順便交代一下,家康的嗣子秀忠率領第二軍沿中仙道西進,原來約好在美濃與家康的東海道軍相會合的,然而不料在信州為西軍的真田昌幸部隊所阻,終於沒有趕上關原之戰。秀忠為人忠篤信謹,但缺少能力。但是,對於這件事,家康僅僅略表不快而已,戰爭結束之後,也沒有從秀忠手裡要回繼承人的寶座。每當聽到這種消息,秀康都不免為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惆悵。他多次想道:要是當初讓自己領兵過中仙道的話,將會如何呢?
  經過關原這一仗,豐臣家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了一個普通的大名,家康得了天下。在重新分封諸侯的時候,家康把北國給了秀康。秀康把領地的首府放在越前的北莊城(如今的福井市)。除了越前一國之外,另有若狹和信濃的一部分,封地達十五萬石之多。然而,這些地方冬天雪大,去不了中原。
  秀康小聲地對從江戶來他身邊擔任家老的長谷川采女發泄不平道:“我倒像被投進了雪牢似的。”
  不久,家康在江戶當了將軍,建立了德川幕府。兩年之後,他把將軍的職務讓給了秀忠,自己隱居在駿府城裡。
  秀康雖是將軍的兄長,卻只是一個大名,並且改姓松平,這是早先德川家的別姓。不過,世人都還仍舊稱他結城少將,並對他懷有敬意。而這種敬意之中,是包含著某些為他惋惜的心情的。
  從少年時起就具有的那種天生威嚴的氣質,雖說有些過於鋒芒畢露,但隨著年歲的增長,竟變得越來越濃厚了。慶長九年(1604)七月,家康在伏見的時候,秀康在自己的府邸舉行大相撲的比賽,並請父親家康前來觀看。自然,其他大名和秀康手下的親信武士也來相隨作陪。沒過多久,十四對相撲力士的預賽結束了,最後輪到東西兩組的大關(原是相撲比賽中最高一級選手。現在的最高一級是橫綱,其次是大關)級選手追風和順禮上場了。此時,滿場轟動起來。追風是越後人,京城的力士,原是某個公卿家所養,在天下眾多的力士之中,要算他名氣最大。順禮是加賀地方人,是前田利家的力士,在這之前不久曾參加京都北野天神的籌款義捐相撲比賽,七天之中,上場三十三次,連戰連勝,保持不敗的記錄。由於這番緣故,因而改稱順禮。滿場人對這一組比賽十分昂奮,大名們全體站了起來,親兵們也大聲喧嘩,吵吵嚷嚷,比賽場中鬧得個天翻地覆,不可收拾。這時候,秀康正坐在比賽正面的廊沿下。只見他倏地站立起來。
  他就這麼一站,一言不發,以嚴峻的目光環視全場。這麼一來,滿場滿院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宛如荒山野林一般。
  家康驚嘆不已。事後他對身邊的人說:“今天的比賽,精彩萬分。秀康的威嚴,四座為之震驚。”
  這天生的威嚴,本應該用到戰場上去的,然而這樣的機會終於一次也沒有光顧過他。
  家康懼怕秀康。在封他為越前五十萬石的大名之後,立即重建了琵琶湖東岸的長濱城,並把它交給了德川家屬下的直系大名內藤氏,讓他守衛。這是擔心萬一大阪的豐臣秀賴發動叛亂,他的義兄越前的秀康可能會與之相呼應。近江長濱位於越前和上方之間。讓內藤氏駐守長濱,是為了一旦秀康要與大阪彙合而南下時,可在長濱阻止他。倘若大阪城的秀賴與越前的秀康聯合,那麼江戶的德川秀忠是否能抵擋得住,對此,家康是有疑問的。
  實際上,當時甚至有過流言,說是有一次福島正則上秀康的邸宅,喝醉了酒,這時,正則拉開嗓門說:“要是天下發生大事,敝人一定站到你這邊。”
  這意思是說,豐臣秀賴在大阪起事,如果你秀康以兄弟的情分加入秀賴一方,那麼我正則二話沒說,一定協助你們。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福島正則酒後的這番話,對於江戶政權,具有極大的威脅性。
  然而,這種預料中的危險也消失了。在大阪的豐臣家發動所謂冬季和夏季戰役之前,秀康早於慶長十二年(1607)年,因病在他所在的領地死去。時年三十四歲。死因似乎是惡性梅毒和極度虛弱。
  人們原以為在秀康活著的時候他准會有所發難的。例如他每次來江戶的時候,德川家對他的接待之隆重,可以說是過分了。將軍秀忠直迎到品川,從品川到江戶的路上,秀忠甚至要把自己的坐轎放在秀康的下方。由於秀康堅決推辭,結果改成了兩頂轎子並肩行進。秀忠如此用心良苦恐怕是來自家康的指使。他以這種厚禮相讓的行動,來消除秀康的銳意。看來正是這麼一些周到的安排,使秀康從生至死,整整一輩子都無所作為。秀康是個具有戲劇性性格的人,然而縱觀他一生走過的道路,卻沒有什麼戲劇性的因素,他自己既沒有發動過什麼大事,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
  自己究竟何以來到世上?當秀康在越前的北莊城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當兒,他的腦海裡興許曾掠過這樣一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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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河夫人

第一節

  當最小的妹妹阿旭成親的時候,長兄秀吉不在她的近旁。
  母親阿仲對阿旭咕噥道:“你有個哥哥,比你大七歲。要是他如今在家裡幫你干些地裡的力氣活,倒也能代替我們作父母的,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他……”
  秀吉是阿仲與亡夫彌右衛門所生之子。彌右衛門死後,阿仲改嫁,與竹阿彌結為夫妻。但她一直留意著竹阿彌對秀吉的態度,並為此操碎了心。幸好(也許不該這麼說),這位秀吉不喜歡竹阿彌,早從少年時代起就離開家庭,遠走他鄉。出走之後,先是聽說在別處靠販賣針線度日;後來又聽說給三河地方某個相聲藝人當捧哏的,到處游蕩;也曾賣身給一位經營陶瓷器的商人為奴,又曾加入過尾張地方江湖人一種結社的蜂須賀小六的幫會。總之,在下流社會輾轉飄泊。
  妹妹阿旭是在秀吉回到尾張當上織田家的僕人之後不久結婚的。
  “聽說他近來住在清洲織田老爺家的長工屋裡哩。”
  雖說中村寨裡傳來這樣的消息,可是僕人這樣的位置,對於妹妹阿旭來說,卻並不能有所依仗。
  “聽人說秀吉近來改了名字,叫藤吉郎啦。”
  這消息剛傳來不久,又聽說被提升為下士,改姓木下了。這期間,秀吉本人當然也來過中村。
  他還到阿旭的婆家來了。“是這兒嗎?這就是阿旭家啊!”藤吉郎自言自語地嘮叨著走進門來。他先是禮貌周到地和阿旭的公公寒喧了一番,接著又幾乎摟住了妹夫的肩膀,大聲地說:“你好啊,你好!”顯出十分親熱的樣子。
  “真是個咋咋呼呼的人!”
  阿旭對這位與自己並不親近的長兄,只能這樣看待他的為人。她是一個極其靦腆的人,即便是哥哥秀吉和她說話,她也會一下子羞得面紅耳赤,要麼默默地頷首點頭,要麼立刻搖頭,二者必居其一,從來也不曾講過一句完整的話。
  “俺還從來沒有聽見阿旭講過話呢。”藤吉郎說。“你到底像誰啊!”
  她同能說會道的哥哥未免不同得太過分了,在長相上也是如此。阿旭幸而同藤吉郎那副奇相無緣,在兄弟姐妹中間,阿旭的眉目長得最為端正,膚色雖然因為干莊稼活曬黑了些,但底子是白淨的。
  “從眼神看,不是和她的生父竹阿彌一個模樣嗎?”
  藤吉郎似乎很厭煩前幾年去世的這位後爹, 雖然他有此感覺, 但從未說過:“你像竹阿彌啊。”然而,不管阿旭長相像誰,大概因為阿旭是他最小的妹妹的緣故吧,藤吉郎好像十分疼愛她。
  “早點生個兒子啊!”
  說著,藤吉郎用一種與其說是兄長,不如說一般男子漢那種帶著下流、貪婪的眼光打量著這位小個子妹妹的腰肢。阿旭雖然長得矮小,但全身體態勻稱、豐滿。腰部尤為嫵媚,宛若飽含著果汁似的水靈嬌嫩。
  “把這麼豐滿、嬌艷的肉體給了她丈夫,卻不生孩子,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藤吉郎不禁暗暗這樣想。
  藤吉郎作為織田信長麾下的一員中級將領擔任墨股城寨首領的時候,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這時他才把住在中村的母親阿仲和其他親屬接到城裡,款待了幾天。墨股是一座野戰用的城寨,建築都極簡陋,房屋淨是用那些帶皮的全根圓木構築的,即使如此,在一個中村的小老百姓家的媳婦阿旭眼裡,卻仿佛金樓玉殿一般。
  中村來的這批客人走後,妻子寧寧笑著對藤吉郎說:“瞧那旭姑的老實勁兒!”
  這位比嫂子年長幾歲的小姑,在墨股小住的幾天裡,萬事都只是微微一笑,從沒有講過一言半語。
  “說不定是個傻瓜吧!”
  寧寧這麼想著,便對丈夫說了。藤吉郎卻說:“哪裡,她是因為靦腆啊!”由於她是自己的同胞骨肉,所以他這樣地辯護。
  不過藤吉郎卻對阿旭的男人比對她本人更為關注。大概叫源助或嘉助吧。
  “提拔他當個武士吧。”
  藤吉郎早就有這個想法了。他想,既然自己好歹也算個槍炮隊的小頭目,那麼,也該把自己的家屬和親戚叫到跟前,讓他們充當自己的家臣團的骨干。倘使他原本出身在武士或者這一帶的地方武士家庭,那自然有一批祖祖輩輩為自己家效力的僕人,也有一批宗親。那麼,按照這個譜系,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組成一支堅強有力的家臣隊伍。然而對於流浪者出身的藤吉郎來說,就不得不心急火燎地環顧自己的周圍,從中挑選武士了。因此,他從妻子寧寧的娘家那邊,起用了她的表弟淺野長政(藝州地方的豪門淺野家的家祖),和寧寧的叔父杉原七郎左衛門家次(後來的福知山城主),把他倆分別安插在墨股城寨的重要崗位上。另外,藤吉郎又從自己親屬中叫來了他的弟弟小一郎,正准備加以教育和培養。然而這還不夠,“阿旭的男人怎麼樣,要能用,也想用啊。”藤吉郎滿心期待著。
  “可此人真是個廢物。”
  藤吉郎借這次在墨股接待他們的機會,仔細地觀察了他,看來這個人是一點也派不上了用場。他雖然也長著人的五官,可腦袋卻與牛馬無異,然而又沒有牛馬那樣大的力氣。他的眼神老是呆呆的,沒有一點神氣。武士最要緊的是才干。可這個人什麼事也辦不了。
  “到底是個種地人哪!”藤吉郎心裡這樣想。
  他對這位妹夫越失望就越憐憫阿旭。要是她男人哪怕能記個帳呢,也好讓他當個庫房總管,管管出納,或者當個貨物馱運隊的領班,如果連這些活都干不了,那阿旭也就只好一輩子跟著她男人在地裡爬啦。
  藤吉郎對阿旭的男人深感失望,但他天生就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於是他還是用了試探的口氣對妹夫說:“怎麼樣?改姓木下吧!”
  這話的意思是:我想把你算作我的同族哩。同時也想問問他想不想當個武士。不料阿旭的男人卻面帶冷笑,不,也許生就了這麼一副長相,搖了搖頭,冷冰冰地說:“我這就很好。”
  藤吉郎又問他:“是不是不喜歡當武士啊?”這回他回答道:“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我家裡還有祖父母和父母親在,也有祖宗牌位。”這意思大概是說,他雖是窮苦的莊稼漢,可也有自己獨立的家庭,不能輕易地隨老婆的娘家改姓。如果真是這意思的話,那麼這位看來一無可取之處的漢子,倒也有他自己的自尊心呢!
  “隨你的便吧。”藤吉郎心裡這樣想。
  他很生氣,便把這件事扔下不管了,從那以後的十多年裡,秀吉一直馳騁沙場。這期間,織田家的勢力有了很大的發展,秀吉的地位也與從前大不相同了。織田信長滅了近江的淺井氏、越前的朝倉氏之後,他第一次分封給自己軍一級部隊司令官們以領地。他把越前賜給了柴田勝家,南近江給了明智光秀,北近江給了秀吉。秀吉在琵琶湖畔的長濱建造了作為自己根據地的居城,從此他開始有了擁有一座城池的身份。他的封地為二十萬石,應該說,他已經是一個新興貴族了。
  “總不能老讓阿旭過那樣的日子而不管她呀!”藤吉郎心裡想。
  這也是出自對阿旭的憐憫。目下不僅弟弟小一郎,就連母親和姐姐也都接來與自己一起生活了。再說還有一個面子的問題。一個擁有二十萬石領地的大名,難道能讓他的妹妹一輩子在尾張國中村寨當貧苦農家的媳婦嗎?
  “伯耆公,你給想個辦法!”秀吉命令道。
  這位被秀吉誇張地稱作伯耆公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寧寧的叔父杉原七郎左衛門家次。由於此人缺少當武士的才干,秀吉就讓他當了個羽柴家(秀吉自從就封長濱以來已改姓羽柴)的家宰。於是,這位伯耆公便立即從長濱起程,奔赴尾張國,見到了阿旭的男人,對他說道:“感恩戴德吧,我家老爺要提拔你當武士啦。”
  可是出乎意外,阿旭的男人聽了這話,竟然臉色陰沉的一聲也不吭。當伯耆提高了嗓門又問他“怎麼樣?”時,他搖了搖頭回答說:“我不想當。”
  “為什麼?”伯耆公差不多是半吼著說。
  可這位莊稼人講不出什麼理由。反正他不願意搬家。變換環境對他來說是非常可怕的事。
  伯耆公連勸帶哄,好說歹說,最後總算使他同意遷到長濱去住。伯耆公早就在長濱城裡為阿旭夫婦准備了一幢公館,讓他們到長濱後盡可過悠閑的生活。不過,既然當了武士,就少不得要用一個像樣的姓。這姓,伯耆公也早為他們准備好了,叫作佐治。
  早先這佐治家,原也是鐮倉時代以來這尾張國盛極一時的名門望族,至今在尾張國的[上“艸”下左“劉”]地村裡,還殘留有這佐治氏的城址。如今,佐治氏雖早已沒有了勢力,然而在織田信長的家臣裡,至今仍有不少人取用這個姓。這些人人裡面有當神官的,杉原伯耆特別懇請頒賜給這個姓,然後才到中村來的。
  家徽是一把軍扇。伯耆也早為他准備了一身有這軍扇家徽的武士服裝。總之,阿旭的男人終於當了武士。
  他就叫佐治日向。
  然而,在長濱城裡的這種悠閑舒適的公館生活,對他大概是很不適應吧。佐治日向在遷來之後,雖也曾一度發胖,但是不久就消瘦下去,而且瘦得比來時不厲害,最後竟像在烈日烤曬變黃了的一片青菜葉子那樣,終於枯萎而死了。從中村一起遷居來的他的父母,也在他的前後相繼去世。於是好容易上升為武士的佐治家,終於斷了香火。阿旭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娘家——羽柴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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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羽柴家的家臣和長濱城裡的百姓們都把孀居的阿旭稱作旭小姐。
  雖然人稱小姐,長年累月風吹日曬的皺紋已經無法用脂粉掩蓋,年紀也三十出頭,早已失去了與小姐這一稱呼相應的風采了。況且丈夫的死大概對她是一個頗大的打擊,她的臉色總是陰沉沉的,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更老些。
  “她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就連秀吉這樣一眼就能看透別人心底的人,竟也摸不透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現在想什麼。最後決定還是幫她找一個新的丈夫。他從家臣中物色了一下,知道有一個名叫副田甚兵衛的死了妻子,現在是個鰥夫。
  伯耆公體察秀吉的意思,這回又是他出面談這門親事。
  副田甚兵衛原本不是羽柴家的臣僕,從前他是織田信長手下的一名親兵,被派在秀吉手下工作。自從秀吉就封長濱以來,他成了羽柴家的親信。
  “此人並無多大能耐。”
  秀吉對他這一點並不滿意。作為武士來說他是極其平庸之輩,他畢竟沒有將來能當一城之主的才干。唯一吸引人的一點是,說起尾張國的副田家,那是愛知郡的一家名門望族。秀吉要求於他的就在於血統的高貴。要說副田氏這樣的品級就算高貴那也未免可笑。不過從秀吉此時的地位來說,有這樣的品級可以說滿夠高貴的了。
  只是這位副田甚兵衛本人對這樁婚事反應冷淡。
  “這件事叫我為難。”副田甚兵衛斷然地對伯耆公說。
  他的理由是,自己沒有能耐,別人也都知道這一點,倘使自己將來多少得以建功立業,別人會認為這不是我副田甚兵衛立了功勞所致,而是靠了老婆才得以榮升。這是一個男子漢所無法忍受的恥辱。為此,這樁婚事,就當我沒有聽說過吧。
  “出乎意外,這倒是一個頗有骨氣的人嘛。”
  聽了伯耆公的報告,秀吉思想上改變了對甚兵衛的看法。他想,真不愧愛知郡的名門之後,很有堂堂男子漢應有的那股子倔強勁兒,不過就此放棄這門親事不免有點可惜,便對伯耆公說道:“怎麼樣,你再去勸他一下吧!”
  這麼一來就成了上峰的意思了。伯耆公原原本本對副田甚兵衛傳達了秀吉的話。到這個地步,甚兵衛也就不好不答應了。
  娶過來之後,甚兵衛發現再沒有像她這樣奇妙的女人。由於她不是武士家庭出身,不懂那套煩瑣的規矩。舉例來說,武士家庭,一年四季要舉行許多儀式,例如每逢八朔日和嘉祥日,家裡應舉行什麼儀式,自己該怎麼打扮,使丈夫有一副什麼儀容,這些她都不懂。她不單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甚至沒有能力監管副田家的一大群僕人。不過,這些武家主婦的分內事,已由她出嫁時帶來的一位老年女僕代管。具體事務則由這位女僕差使下面的那些侍女去做。為此,羽柴家特地給了阿旭一筆叫作梳妝費的俸祿。
  阿旭整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內客廳裡,就如木頭人一般。大概是秀吉的指令吧,她身邊跟隨著兩位師傅,一位負責教她和歌,一位指導書法。但是阿旭對於這些,看來也都沒有興趣。這個女人,似乎不單單在肉體上,而且連精神上也失去了活潑勁兒。
  “她簡直一點也不懂按哪裡,怎麼按,就出什麼聲音!”
  開頭,副田甚兵衛覺得這個女人仿佛像一個妖怪似的。但是既然從今以後要一起生活到老,那麼一些該對她說的話也就不能不說。結婚之後大約過了一個月光景,甚兵衛打定主意對她說道:“能不能再活潑一點啊!”
  甚兵衛告訴她:心裡難過就哭,高興了就笑,舉止動作盡可以更活躍一點嘛。可是阿旭卻一聲不吭地低著頭。當晚,在臥室裡,甚兵衛又講了一遍,並且和顏悅色地再次問道:“怎麼樣啊?”
  在那個時代的武士裡,像甚兵衛這樣能對女人的心情體貼入微的男人,真可謂鳳毛麟角,為數極少。看來他的這種親切的態度頓時解開了阿旭心靈深處的疙瘩。她突然像喊叫似地說道:“我覺得很難受!”
  她的聲音之大,幾乎讓甚兵衛嚇了一跳。她像在抽搐著身子。仔細一瞧,甚兵衛發現她正緊張地咬著牙關,似乎在哭泣。甚兵衛低聲細氣地問她道:“難受什麼呀?”
  誰知這麼一問,竟像決堤的河水似的,阿旭開始號啕大哭起來。
  “原來這個女人竟是這樣子哭的啊!”
  這是一種無所顧忌的哭聲,她像重回到孩童時代一般。甚兵衛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聲仿佛使他聽得入了迷似的。他想,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個活生生女人的聲音啊。他對妻子說:“到天亮還有足夠的時間,你想哭就哭吧,想說什麼就說吧,可不要把我當外人哪!”
  於是,阿旭以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開始說話了。令人吃驚的是,她竟說來到夫家以後,精神過於緊張,這使她感到難受。
  “噢,是這樣!”
  甚兵衛覺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從五位下築前守,一個有二十萬石領地的大名。副田家當初充織田將軍部下時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從二十萬石的大名家來到二百石的臣僕家裡,竟然會神經緊張,弄得幾乎要精神失常,這可真是件新鮮事兒啊。
  不過,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來出生在尾張的一家最低層的貧苦農民家裡。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讓她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阿旭也會過得舒舒服服的。
  誰知,她的異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個與阿旭毫無關系的天地裡,奇跡般地飛黃騰達,出人頭地,如今已是織田將軍麾下的一名諸侯,一個天底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的人物。於是,阿旭的命運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變了。自從她搬到長濱來住以後,她已是諸侯寶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後,阿旭與親生母親一起,在長濱城裡住了一年,身邊有一大群侍女服侍著。這一切,對她來說,猶如做夢一般。侍女們都出生在尾張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們從小所受的教養也好,經歷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會像她們使用的室町習尚的武家用話,她本來不愛說話,因此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衛的婚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來的,說是她必須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願意不願意,哥哥秀吉一手包辦了這門婚事。他對阿旭說:“副田家大小也是個名門望族,得趕緊學一點禮儀和武家的規矩。”
  他派了一位從前曾經在近江的一家大戶人家——京極家當過侍女的老女僕去教她。然而,這些禮節、規矩是何等煩瑣啊!比方說,當妻子與丈夫同在一個房間裡時,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須跪著倒退到隔壁的房裡去擤,而且規定得分三個階段:從懷裡掏出白紙按著鼻子之後,始而輕輕一擤,繼則稍用力氣,再則如第一次那樣輕輕一擤。每件事都有種種規矩。當初她在尾張鄉下各地的時候,農民家裡哪來什麼白紙,擤鼻涕都是用手捏著一甩完事。想想過去,看看現在,阿旭的境遇該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啊!
  她說,自從來到副田家以後,這種精神上的緊張變得更加厲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周身血液的運行停止了還是怎麼的,舌根也不聽使喚,舉止動作也不能按老女僕教她的那一套規矩做到。為此,她只好從早到晚默默地枯坐著捱日子。
  “這是一個好女人!”
  聽了阿旭的訴說,甚兵衛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著身子略微有點胖的妻子。她這一個多月來一直如此拘謹,就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從五位下築前守之妹似的。
  “我全明白了。不過也沒有辦法。”
  甚兵衛沒有笑,他用更加輕柔而又盡可能嚴肅的語調對妻子這樣說。並且告訴她,所謂禮貌和規矩,如果總是擔心著怕出醜,那就沒有比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醜,不怕差錯,行動自然,舉止大方,有什麼不合適的就改正,這才是關鍵所在。我以後也給你指點指點。你可以跟我當一個蹩腳弟子,不必想當一名高足。
  “我來培養你。”甚兵衛對妻子這麼說。
  他的這番話,並不是為了寬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熱情,真心想把她培養成一個在禮儀和教養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
  從那以後,每當甚兵衛留在家裡的時候,總是留意這件事,指點阿旭。然而阿旭畢竟不年輕了,加上過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個寒暑是作為一個農家婦女而度過的,事到如今,還想把她改造成別樣的女人,這是比將野生動物馴育成家畜更為困難的事。然而甚兵衛卻對此懷有一股熱情。
  另一方面,奉職公門的甚兵衛也沒有立下什麼功勛,除了婚後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別的就無可談論了。
  既然羽柴家還只是指揮著一個軍團,那麼也就只能如此了。舉例來說,擁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夠率領一批家臣和軍團撥給他的一批步兵,擔任一個作戰單位的隊長,不單打仗勇敢,而且會用計謀。倘若沒有這樣的才干,把甚兵衛的封地擴大到一千石,那就不僅關系到家臣的士氣,而且會影響整個軍團在戰場上的活動。在這個問題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給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
  “等戰亂平定之後,也給他一座城池。”
  秀吉曾對阿旭作過如此的允諾。這大概是因為,等時世太平以後,即使給無能的人以高官厚祿,那也是無關大局的。
  在這以後,又過了五年,秀吉奉織田信長之命,任征討中國地方的司令。當他從近江發兵到達播州(現在的兵庫縣)的時候,秀吉把甚兵衛從戰鬥隊伍中抽了出來,讓他留守長濱,負責自己領地的民政工作。也許對於甚兵衛這倒是比較合適的任命。那時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
  雖說俸額只有這麼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卻遠遠超過俸祿收入的水平。因為阿旭自己還有一份國庫領得的祿米。靠了這份祿米,阿旭足以過小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說,甚兵衛也沾了她的光。
  近來,甚兵衛多病,已經不能再上戰場與敵人廝殺了。他常常發燒。一發燒就得臥床十天半月。可這種時候,阿旭就如回到了水中的魚兒一樣非常活潑,盡心竭力地服侍丈夫。
  甚兵衛暗暗地想:“生了病叫她看護起來,恐怕沒有比她更周到的女人啦。”
  阿旭至今沒有脫掉土氣,作為一個武士的妻室,很不夠格。然而在護理病人時,由於可以不受室町習尚那套繁文縟禮的束縛,所以她反倒覺得自己獲得了解放,可以盡情地貢獻自己的力量了。
  可是,沒有孩子。
  這件事也叫甚兵衛很為難。既然大體上可以確定阿旭不能生育,那麼,照通常的規矩,他必須找個合適的女人來侍候,用這辦法產生嗣子,使副田家不至於斷了香火。這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這甚至是一件比實際的必要更美的事。可是甚兵衛娶的不是別人,而是秀吉的妹妹。為此,他不得不謹慎行事。
  “你覺得怎麼辦好?”
  甚兵衛利用教阿旭武家規矩的機會,曾經委婉地問過她的看法。甚兵衛說,一個真正的武門之家,首先要考慮的是保持家名和祭祀不絕。如果沒有嗣息,按照慣例,正室應該挑選一名自己中意的侍女,叫她去侍候丈夫。大概阿旭早就擔心著這件事的緣故吧,當甚兵衛講到這裡時,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哭倒在地了。和過去一樣,她盡管沒有明白地講出自己的想法,但她的這種童女般的失聲痛哭,表明她是堅決反對這樣做的。
  “還是不行嗎?”
  在這件事上,似乎連甚兵衛都沒法開導她。甚兵衛想,看她總不肯答應,不是因為女人固有的嫉妒心理,仍然是由於她不是武家出身之故。倘使她是武士人家出身的女人,那麼她從小就受到了要克制嫉妒心的家庭教育,自然懂得傳宗接代的重要性。
  “到底是個農家姑娘啊!”
  到這種時候,甚兵衛是不能不這樣想的,還有一點,她比普通的農家姑娘難辦的是她的哥哥是甚兵衛的主人,身居築前守的高位,因此他不能隨心所欲地蠻干。
  阿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只說了這麼一句:“俺哥哥也沒有孩子。”
  甚兵衛心裡想:你說什麼呀,情況可不同啊。所謂羽柴家,不過是從織田信長家的世襲重臣丹羽長秀的姓名中取了一個“羽” 字,又從柴田勝家的姓名取了個“柴”字,把它們綴合而成的姓。你們是既非世家又無門第的貧寒人家嘛。可是我副田家雖小畢竟是個名門,遠在鐮倉時代就已經有了,家譜要比信長將軍的織田家還顯赫得多呢。按你娘家羽柴家的那一套來考慮,那怎麼行呢?
  然而,這一番話即使對她講了也沒用。甚兵衛因此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天正十年(1582)六月一日,織田信長因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襲擊在京都的本能寺自殺。
  事跡之後,光秀企圖占領織田家的根據地近江,於同月五日派其部將明智光春率一支人馬攻打安土城。安土城裡擔任留守的將領是織田信長的部下蒲生賢秀,由於兵力不足,在明智的軍隊攻城之前就丟下城池,護送著信長的側室二十人,侍女數百人,退到自己的根據地——同屬近江國的蒲生郡日野地方。安土城的北鄰是織田家的重臣丹羽長秀的居住城池佐和山,但這裡也只有少數人馬留守,因而也棄城而逃。再向北是秀吉的長濱城。羽柴家的兵馬當時全在山陽道,不在長濱。
  城裡只留有少數守城的士兵和秀吉的家族。但是,這裡有早已擔任文官職務的副田甚兵衛。
  一開始甚兵衛就嚷嚷起來:“打一場長濱城保衛戰吧!”
  秀吉的妻子寧寧對於這個人如此驚慌挫措,十分不滿。就說打一場保衛戰吧,可是城裡勉強算得上武士的還不到十人。就連這麼幾個人也早已對織田家的前途不抱希望,更無心思在甚兵衛的指揮下作戰,都偷偷地攜帶著妻子兒女逃往美濃、尾張地方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又用什麼和怎樣打這場保衛戰呢?
  第二天,甚兵衛又改變了先前的主張,提出要逃到尾張去,可他又講不出一個具體的目的地,只是吵吵嚷嚷地罵人,毫無作為。
  “在打仗上到底是個無用之人!”
  寧寧早對甚兵衛感到不滿,便對他說:“由我來下命令,你不要多嘴。”
  長濱城的東方,遺留著一座野戰用的城堡,是從前秀吉攻打小谷時構築的。這是一座山城,用來防御敵人的進攻,遠比長濱城叫人放心。寧寧決定退守該城,便守護著婆婆和小姑轉移。撤退的時候,甚兵衛也是一點不起作用。他既沒有去主持押運財物的工作,更沒有將此事對城內和近鄉的百姓布告周知。這件事,日後顯著地損害了秀吉對他的感情。如果甚兵衛是個聰明人,哪怕是派一飛騎向山陽道的秀吉帳中稟報一聲:“合家平安無事。”只要如此一報,那末秀吉就會大為放心,可以無所掛牽地專心致志於對明智光秀的討伐戰爭。
  “甚兵衛這個人憑什麼吃俸祿呢?”
  這個問題,當秀吉從備中掉轉兵馬,從姬路向尼崎前進,馬不停蹄地翻過重重大山的時候,他在馬上不知曾經想過多少次。秀吉雖不是信長那種對於部下的無能毫不寬容的人,但是,這是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心裡十分焦急。他甚至想,甚兵衛的這種失措是不可寬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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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50: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南山城郊的一仗剿滅了明智光秀的秀吉繼續向北進兵。在北陸地方又打敗了柴田勝家,從而奠定了織田政權繼承人的地位。
  但信長的次子織田信雄卻認為這不是繼承而是篡奪。從這一立場出發,他在尾張國舉兵抗戰,同時呼吁東海國的德川家康支援,並與他取得了聯系。
  天正十二年,雙方在小牧、長久手進行會戰。
  當時秀吉已拿下京城,以大阪為根據地,其勢力範圍已達二十四國,領地的面積已超過六百二十萬石,版圖比原來的織田政權還大。
  與此相比較,織田信雄只有一百零七萬石,德川家康是一百三十八萬石,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但是秀吉對於家康的才干以及他部下將領的勇猛善戰,評價很高。他認為在這場大會戰中必須謹慎行事。
  甚至可以說秀吉是過於謹慎了。他從能夠動員的十五萬人中,把可以抽調的兵力全都抽出來投入了美濃、尾張平原的大會戰中。但是秀吉告誡全軍,不讓他們首先出擊,而是要他們到處構築野戰會的城堡,建立了一條占地廣大的要塞線,采用以陣地對峙的作戰方式。家康也一樣。由於雙方都憑借精心構築的陣地據守不出,在這種情況下,誰先動手誰就要吃虧。兩軍於三月開戰。四月,秀吉的一支部隊輕率地采取了行動。他們想長驅直入,一舉奔襲家康的根據地三河。在秘密行軍途中被家康發覺,受到他的主力部隊的攻擊而潰逃。
  家康在這一局部戰爭中取得了勝利。自那以後,他據守在陣地裡按兵不動。不管秀吉如何挑戰,他都不出來應戰。他想盡力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在一場局部戰爭中打敗了秀吉。秀吉著急起來了。他希望和家康決一死戰,通過決戰而一舉殲滅家康。然而家康卻如蠑螺閉上了蓋子似的不應戰。他只想保持這一次勝利的記錄,在繼續保持這記錄的過程中等待事態的好轉。
  秀吉看到家康不肯應戰,便決定以他最拿手的本領——外交手腕來打破這一僵局。他先是引誘了家康的盟友織田信雄,對他進行籠絡。信雄為利益所誘,瞞著盟友家康單獨與秀吉講和。於是,家康也為了保全實力而撤離了戰場,回到了自己的國土。
  秀吉接著派使者到家康那裡,提議講和。家康也看到天下歸秀吉所有已是大勢所趨,便接受提議。盡管他是局部戰爭的勝利者,然而在形式上卻不得不居於失敗者的立場,給秀吉送去人質。
  當然,秀吉照顧家康的處境,表面上不說是人質:“鄙人願收足下一位公子為養子。”
  不管實質如何,把這說成收為養子,就給了家康很大的面子。
  家康答應了秀吉的要求,決定將次子於義丸給他,便派家臣石川數正護送到大阪。秀吉在大阪城接見於義丸之後,舉行了收認他為養子的儀式,並立即為他舉行了戴冠禮。秀吉賜了他一個“秀”字,取名羽柴秀康,從此成了羽柴家的一個成員。此人便是日後的結城秀康。
  然而家康卻始終不肯從勝利者的寶座上下來,他足不出他的根據地東海一步。按照常理,家康應該走出城去,上京都、大阪會見秀吉。可是這麼一來,他就儼然是一個臣服的人了,然而家康沒有這樣做。這是他的政治策略。只要他據守東海,那他與秀吉就是對等的,雖然把次子於義丸送給秀吉,只不過是德川家與羽柴家結成了親戚而已。
  對於家康的這種態度,秀吉感到十分棘手。
  這是理所當然。因為只要家康據守東海五國(三河、遠江、駿河、甲斐、信濃),那麼四國、九州、關東、東北各路的豪強就會與家康聯系,繼續抵抗秀吉的政權,況且從眼前來說,秀吉即或想派兵征討四國,只要背後有家康在,就無法動用大軍。
  誠然,如果秀吉動用手下的十五萬人馬的大軍團對東海地方發動一場討伐戰爭,那遲早會消滅家康,但那要花費很長的歲月。這期間,要是天下大亂,剛建立不久的秀吉政權就會垮台。他必須在短期內實現統一天下的偉業。因此,他認為與其發動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莫如選擇能夠迅速取得進展的外交途徑。他要用外交手腕設法把家康弄到手中。也就是說,要讓家康成為自己的僕從。具體地說就是讓家康上京一次。只要家康上京謁見秀吉,只要以這種形式兩人見上一面,那麼兩人之間就成了主從關系了。
  “不能想個法子叫他上京來一次嗎?”
  秀吉早就認為,當今天下英雄中,除了信長之外,唯有家康是可畏的。這次與他打了交道才明白,這是一個比預料更加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上當受騙,也不怕威脅恐嚇。誠然,秀吉已經得到了人質,可是從家康政治上一貫果斷來說,他早已把於義丸棄之不顧了。如果他對為質的次子有所眷戀,他可能會來京朝見的,然而至今卻不見動靜。人質之計,未能奏效。
  形勢的需要迫使秀吉作出決斷。在形勢的需要面前不惜采取任何飛躍性的行動,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覺得,要家康答應當他的僕從,就是自己跪在他面前吻一下他的腳,也是未嘗不可的。
  出自這種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小姐的問題。
  在這個關頭,秀吉對他的弟弟秀長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小一郎,請你幫一下忙!”現在,他不得不讓他的家人作出犧牲了。
  “要是你說個不字,那麼統一的大業就無望了,剛建立起來的羽柴家的天下就會土崩瓦解,羽柴家的勢力會灰飛煙滅,咱們全家人都要死去。這麼關系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應啦。你說你能答應嗎?”
  他要托弟弟辦的事是:讓旭小姐與丈夫離婚,再把她嫁給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為妻兄與妹夫的關系,借此把家康納入秀吉政權的屬下。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法。可是母親阿仲——現在的大政所會答應嗎?恐怕她不會允許讓女兒遭此不幸吧。那就說服她。要說服母親,與其秀吉親自出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長充當說客為好,因為比起秀吉來母親更喜歡秀長。再說,阿旭是秀吉的異父同母妹妹。他這個哥哥一半是情理上的,與其由他出面,不如讓與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長去講,事情會順利些。於是,秀吉對弟弟說道:“對阿旭的說服工作,也順便托你啦。”
  秀長聽完哥哥的話,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自古到今,哪有這等怪事呢?阿旭明明有她的丈夫,夫妻關系也說得過去,他們正平平穩穩、無風無浪地過日子,現在卻突入其來地要去拆散他們的夫婦關系,拆散之後還要讓阿旭馬上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在這個國家的夫妻關系史上,恐怕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事吧。秀長幾乎是驚叫著說:“這件事我難於從命。”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回答我的。”
  說完,秀吉突然號啕大哭起來。秀吉是一個經常笑的人,可是當他感情激動時,卻隨時都會哭。這時他一邊大聲哭著,一邊連珠炮似地數說著不得不如此做的必要性和原因;一邊數說一邊大聲地哭著。看到哥哥哭成這個樣子,秀長不作聲了。最後他只好答應了哥哥的要求。
  “可是,你打算對副田甚兵衛怎麼安排呢?”
  “我將盡我的可能幫助他。我打算提升他為諸侯,賜給他五萬石封地。”
  讓人家出賣老婆去當諸侯嗎?當時秀長還沒有意識到這點。在這方面,秀長是過於老實了。此刻,他只是想,既然上邊如此安排,甚兵衛這一頭總可以解決的。所以,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衛來,更難辦的是他的母親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說服她們呢?”
  秀長先找到母親講了。果然不出所料,阿仲氣得差點發瘋,他對秀長說:“小一郎,你給我好好聽著!那猴崽子從小時候起就淨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願意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哩。那猴崽子當上了武士,才叫我不能不住在這公館裡啊。要現在還住在尾張中村那月光都能從屋頂漏進來的家裡,就不會有這等倒楣事兒。”
  秀長連勸帶哄,最後好歹總算讓母親答應了。下一步是要說服妹妹。
  秀長把阿旭叫到了大阪城,和阿旭的大姐一起勸說她,並對阿旭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甚兵衛也早已答應啦。”
  這一句話,使阿旭的手腳都涼了。她當場倒了下去,有好一陣子斷了氣的一般。醫生使她蘇醒了過來。被甚兵衛遺棄了這件事,看來遠比要她重新結婚的打擊大。醒來以後,阿旭仍是一句話也不說。當秀長最後反復問她去不去濱松時,她才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副田甚兵衛當時擔任著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轄領地的地方長官。當秀長找阿旭談話的時候,甚兵衛也被大阪的杉原伯耆叫到他的公館裡。兩人相對坐定之後,伯耆開門見山地講了要他和阿旭離婚的事情,最後說:“這是上峰的旨意。”
  甚兵衛聽了火冒三丈,伸手握住了短劍。
  “甚兵衛,你要干什麼?”
  大概伯耆早就料到的吧,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伯耆用腳一蹬鋪座,就勢迅速地抽身躲到了一邊。於是,他和甚兵衛之間就有一段間隔。剛才佇立在兩旁的杉原家的十來名家丁立即插到兩人中間,一下子把他們兩人隔開了。
  “你、你們想殺我?”
  甚兵衛好像異常驚慌。這時,他並沒有覺察到是自己把手放在劍上的無意識動作,引起了這場軒然大波,這時他只是害怕別人要殺害他。
  “哈哈,誤會,這是誤會!”
  杉原家的一名老僕,故意用一種十分輕松愉快的聲音,滿臉堆笑地出來打圓場。接著他又說道:“您的手做了個危險動作,因此我們這才插了進來。先請你把手……”說著他敏捷地舉手,指了指甚兵衛的右手,直到這時,甚兵衛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握在短劍的劍柄上呢。
  “……我,不做什麼……”
  甚兵衛無力地垂下了右手。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手握劍柄,是想抽劍切腹自盡呢,還是想一刀斬了伯耆?
  然而,恐怕兩者都不是的。看來僅僅是由於感到奇恥大辱以及命運對自己的無情捉弄,使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心,一霎時,他失去了理智,無意識地把右手放到了短劍上。他並沒有殺死伯耆的勇氣。縱然殺了伯耆,恐怕也於事無補。
  “我,不做什麼。”
  甚兵衛又重復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殺,也得殺秀吉,可是一個統率二百幾十個大名,擁有六十余州的人,如何殺得了呢?
  “我拒絕!”
  過了一陣子,甚兵衛喊叫著說。除了拒絕之外,他無法保全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
  話雖如此,他並不是說拒絕自己的妻子阿旭被人搶去。這件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洪水和地震不可抗拒一樣。他是說:他可以拒絕答應的代價,即當一個有五萬石封地的諸侯,這是他甚兵衛的自由,他拒絕這樣做。
  “我拒絕。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混蛋,靠出賣自己的老婆,去當五萬石的諸侯呢?”甚兵衛叫喊著說。
  “不用代價。請你們無償地拿去好了。請如實稟報老爺,就說這是我甚兵衛說的。千萬別忘了!”甚兵衛說著便站起身來向門口奔去,在門口又轉過身來,向著昏暗的屋裡重復地喊著:“不用代價。我給他就是。伯耆公,請如實轉告老爺。這句話,務請轉告,否則,我甚兵衛無臉見人,無地自容,連彌陀佛和彌勒佛也難以救我。請務必將這句話轉告老爺。”說完,他跳下台階。當他要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再一次回過頭來,張口又要喊什麼。人們不由得覺得此人大概有點神經錯亂了吧。
  “他說不定會羞得切腹自殺吧。”門裡邊的人都這樣想。
  連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衛也曾想到過自殺。但回到住處之後,他才明白自殺是愚蠢的。再沒有比這種時候切腹更無聊的事了。這只會使世人議論紛紛,我是因為受屈辱之後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來誇耀自己的最高手段,應該激昂慷慨,但是如果在這種場合偷偷地自殺了,可能只博得旁人微末的同情而已。他想,與其切腹自殺,倒不如活下來辭官回鄉的好。對,應該不辭而別。采用拋棄主人一走了事的形式,這樣,世人或許會認為,這是對主家的無聲抗議和批判。按慣例,不辭而別乃是對主家的一種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問罪的,但是對手既然是朝廷,那就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到那時候,可就憑著一垛住宅的高牆堅決抵抗,直到戰死為止。除此之外,無法洗刷這樣的奇恥大辱。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衛就離開了住所,逃出了大阪城。路上,順便去近江的公館收拾了一下,便徑直返回故鄉尾張,在愛知郡烏森他的領地內的一所寺院裡,落發為僧,取號隱齋,就此隱居下來。
  當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討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這件事辦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當他確實弄清甚兵衛已經出走之後,便進入大阪的宮城內拜謁秀吉,稟報了結果,並且說,甚兵衛回尾張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隱退,他曾向我表白過這一心願。如此這般地一番掩飾之後,才神秘地請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不用說,秀吉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杉原所說這番話背後隱藏的事實。但是,這種時候,如果興師動眾,派人前去問罪,那只會對朝廷不利。
  “好吧!”
  秀吉照准了杉原的請求。他還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謀劃:必須立即遣使去濱松,說服家康,讓他答應娶阿旭。
  “此事該如何辦好?”
  盡管秀吉一向多謀善斷,可這次卻連他也並非胸有成竹。誠然,家康雖現有側室多人,但自從正室築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於非命之後,他至今沒有續弦。這一方面也是因為,昔日與築山夫人之間的糾紛使家康吃夠了苦頭,他大概覺得目前這種沒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為理想吧。不過,總之一句話,他如今算是獨身。
  論年齡,家康今年四十四歲。預定嫁過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經四十三歲了,不僅根本就說不上是什麼天姿玉色的美人兒,而且年輕時因常在田間勞作,皮膚很粗糙,臉上風吹日曬的皺紋很深,靠塗脂抹粉已經難於掩蓋。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還是一個沒有官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妻呢?秀吉最後想著:“不管成功還是失敗,現在的問題是要派人去搭搭橋看。”
  結果決定讓織田信雄當介紹人,派土方勘兵衛和富田左近等人為使者,前往濱松。他們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親信的幕僚。土方勘兵衛是個善長辭令的人。他對家康說道,為了天下和兩家的安寧,沒有比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點點頭,一直不作聲。最後他開口道:“請讓我考慮一個晚上,不過我不會讓各位失面子的。”他僅僅講了這麼一句話。
  此後當他退到內廳,召集重臣們計議這件事的時候,家康已經拿定了主意。
  不過,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對,他們氣得臉色發青,滿臉鄙夷的神情。他們說,主君如此高貴的血統,不應該同農民這樣出身卑賤的人結成姻眷。他們根本不想承認秀吉是從三位大納言這樣的高官。
  “別說了。”家康不高興地說。
  這種感情用事的誇誇其談,即使聽一百個晚上,又有什麼用呢?現在要和這位農民出身的四十三歲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說什麼喜歡不喜歡,應該首先由他來說。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這件事完全作為政治問題來處理。他不能不這樣做。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這位未來的新郎是一個非常富於忍耐精神的人。年輕的時候,為了不失去鄰國今川氏的歡心,他不得不從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長的女子為妻。過了二十幾年之後,在織田信長的強迫下,他殺死了這位妻子築山夫人、連同他的親生兒子信康。因為如果不服從織田信長的命令,作為他屬下的德川家,一天也無法生存。如上所述,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現在要娶秀吉的妹妹這個年過四十、死了丈夫之後回到娘家的寡婦作妻子,也不能不用人之常情來考慮,這一點,家康簡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權勢早已大大超過昔日的今川氏和織田氏了。局勢既然如此,這樁婚事也就不能不答應下來。
  “請想一想看。”
  家康必須從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們保持作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說:旭小姐是一個很好的人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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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50:58 |只看該作者
  家康對他的家臣們說,秀吉已經囊括大半個天下,可是卻主動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給東海的我當人質,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給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討回來再給我。秀吉的難言之隱不是洞若觀火嗎?家康接著說,觀今日大勢,天下遲早將歸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現這種局面,那麼總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臣服於他。既然已經看清了將來的結局,那就盡可能以體面的方式臣服於他才對我們有利。他說,在這類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爭論。他所說的“這類事情”,是指他與旭小姐結婚的事。
  定康答應了。他把這一意思告訴了秀吉派來的使者,同時讓家臣本多忠勝帶著彩禮,趕快前往京城去了。
  “大喜呀,事情總算順利解決了。”
  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個表示極為欣喜的動作,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對這麼輕易地答應了這樁婚事的家康這個人,產生了一種比以往更大的畏懼。他心裡想,這樣的感覺敏銳、處事利落,會不會又是這個胖大漢的戰略啊!
  事情進展順利,婚事舉辦得極為隆重。旭小姐只是聽任事態的發展,任人擺布。她除了任人擺布之外,別無他法。她的身子被人從大阪城內的公館裡裝上了花轎。不久又在天滿改乘船只。不用說,她後來被載送到了京都,安置在聚樂第裡。這座歷史上最富麗堂皇的殿堂被用作旭小姐出嫁前打扮整容的場所。她除了要自己張口吃飯,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余下的一切事情都有別人侍候。訂婚之後過了三個月,正值初夏時節,她坐在花轎裡,從京城出發上路了。這支送親的隊伍是由秀吉的親戚官居彈正少弼的淺野長政和織田家同族的官居隼人正的津田信勝、以及儀大夫瀧川等人帶領的。他們率領了千余騎兵,在隊伍前後擔任侍衛。光旭小姐身邊的親信侍女和隨從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婦女用的轎子十一台,釣轎(日本古代的轎子有兩種,一是轎箱擱在杠棒上的,一是轎箱釣在杠棒下的。在日語裡,前者稱為輿,後者稱為釣輿。前者華貴些,後者稍次。)十五台。一支如畫卷般華麗多采的送親隊伍朝東海道而去。
  五月十四日,送親的行列進入了濱松城,當天就在城內舉行了婚禮。事後,德川家的老臣榊原康政從濱松動身,為的是上京向秀吉報告婚禮在喜氣洋溢中順利完成的經過。不用說,當天夜裡家康與旭小姐同床共衾。順便提一下,家康有愛妾多人:西郡局、阿萬、阿愛、都摩、茶阿、阿龜、阿梶等等。他的後宮真是花團錦簇、絢麗多采。在這種情況下,他哪會有這般好奇心,想與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小題大做地去嘗嘗男女之間的那種情趣呢?
  然而這個人物的令人驚訝之處在於,盡管是表面上的,但去能那麼認真,那麼一絲不苟地與新娘子度過了初夜。對待新娘子的態度也十分溫柔。為了安撫她的看來已經疲憊不堪的神經,他恰如其分地對新娘子講了一些必要的體己話。
  阿旭聽了,只是不時地微微點頭,依然顯得反應遲鈍,然而內心卻充滿了一種清新而又驚奇的感覺。說起德川家康,那早就聽說是東海地方首屈一指的武將。就連織田老爺也要讓三分的,可誰知卻有如此的脈脈柔情。就連自己的第一個丈夫──一個貧苦的莊稼漢,和後來的丈夫——尾張的地方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衛,也都不曾以這樣的柔情對待過她。
  當阿旭的眼神裡流露出她內心的感動之情時,家康一眼就看到了。這時候,他知道這一多少有點困難的工作已經取得了成功,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氣。就家康來說,他必須溫柔地對待阿旭。他知道這洞房花燭之夜切不可漫不經心、敷衍了事,不如說必須拿出比對待愛妾們更為認真的態度來才行。他想,跟隨阿旭來的那位老年女僕明天准向阿旭打聽家康對她的態度,而且可能立即寫一封長信,寄給秀吉身邊的老年女僕。秀吉也一定想了解家康對待阿旭姑娘的態度,或許現在正在焦急地等待這樣一封報告消息的來信呢。對於家康來說,這洞房花燭之夜就是政治,而撫摸阿旭的失去了光澤的身體——盡管多少要有一些忍耐精神——就是一項重要的任務了。
  然而後來,秀吉卻不能不大失所望。
  秀吉原來抱著莫大的希望,以為結成這門親事,家康大概就會來京。誰知家康娶了阿旭之後,仍然動也不動,熱中於經營東海,對於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說,他一直裝出一副對秀吉不感興趣的樣子。
  秀吉變得越發焦躁不安了。這麼一來,如果他不付出比這件婚事更大的犧牲,那恐怕家康是不會動身來京的啦。秀吉的這種想法,促使他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他打算把阿旭的母親作為人質送到濱松去,以此要求家康作出母親到後他也來京的保證。這就是說,你家康盡管上京來好了,我決不殺害你,現在把我的母親送到你處。你家康來京期間有個萬一,可以殺我的母親。
  “小一郎,你去跟母親大人說說。”秀吉命令他的弟弟說。
  小一郎秀長吃了一驚。要說關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過是經營東海數國的地方諸侯,為了要他上京來一次,不僅把自己的妹妹白白送給他,還要賠上母親,讓她去當抵押品,這成何體統?秀長反對這樣做,他認為這是武門的恥辱。
  “依我看,對那位濱松老爺,可不必退讓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聽從勸告來京謁見,唯有派兵討伐,一舉把他消滅。”秀長這樣說。
  這話可能是對的。如果是已故的織田信長大概早就這樣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關白,版圖已在原有的基礎上增添了紀州和四國,要征服家康,以實力而論,早已是綽綽有余了。
  “是那麼回事。”秀吉說道。
  他對弟弟說,在他看來,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樣做不算武門的恥辱。中央的強大勢力向偏僻的弱小勢力屈膝,這叫作謙讓而不是恥辱,世人自然也會這麼看的。毋寧說人們會把這樣的行動看作美舉的吧。我們統一的方針,以徹底消化為重點,要盡可能愛惜時間,避免動用武力,爭取不留下後患。目的在這裡。為此,不惜采用任何手段。當時秀吉已給軍團下了征討九州的命令,並准備親自率領大軍遠征。他希望這個時期消除東方的威脅,保持天下的穩定。秀吉接著對弟弟說,濱松的那位是已故的織田老爺的盟友,其威望舉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濱松城,成了我們的屬下,那麼天下人心頃刻之間就會安定。世人會認為我豐臣秀吉的天下已經堅不可摧了。目的就在這裡。所得到的好處遠比派兵討伐家康來得大。
  去年秀吉就任關白。與此同時,宮廷內和社會上一般人都把他的母親阿仲稱作大政所。
  “行啊!”
  這一次出人意外,大政所滿口答應了。因為秀長心想,即便給老母親講述政治形勢,也只會給她帶來思想上的混亂。因此,他只對母親說:“怎麼樣,阿旭出嫁已有好些日子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對於這樣的提議阿仲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把這件事公之於世的時候,也用了這樣的理由:“大政所為慰藉旭小姐之寂寞,將下訪東海。”
  家康也屈服於秀吉的要求,差人送來書信,說他打算上京謁見,並為此而作了准備。
  不久,大政所從大阪起程東下。家康原計劃從濱松遠道去岡崎迎接,並親自迎進濱松城。這時有一個幕僚,宛如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似的,向家康進了一言。他說道:“說不定是個假的。”
  理由完全是臆測的。據他說,這麼大年紀的老婦人,在京城內廷的女官之中有的是。秀吉為了騙主上,有可能把不知從什麼地方物色來的一個老太婆打扮成大政所呢。
  “這話有道理!”
  家康聽了也連連點頭。那時候他已經來到岡崎。聽幕僚這麼一說,立即心生一計,改變了原定的計劃,連忙派人去濱松把旭小姐接來,目的是觀察一下旭小姐與大政所見面時的情景,以判斷真假。家康和幕僚們全都把這一企圖秘而不宣。
  “不過,這位夫人向來不大敏感,究竟會怎麼樣?”
  也有人這樣擔心。因為旭小姐向來反應遲鈍,表情麻木,難於猜透她的心事。
  由於原定計劃的變更,旭小姐匆匆從濱松動身的那天是十月十七日。從濱松到岡崎是為期兩天的行程。第二天是十八日。黃昏時分,旭小姐的一行人馬進入岡崎城內。
  這時候,簡直就像事前安排妥帖的一般,大政所的儀仗從西面進入岡崎城來。兩人的儀仗在通往城的正門的十字路口相遇了。
  “那不是大政所的儀仗嗎?”旭小姐掀開轎簾,對她的侍女們說道。
  對於一向感覺遲鈍的她來說,這真可以說是罕見的敏感了。
  大政所也感覺到了。雙方都靠人的本能的感覺發現了對方,並且立即作出了反應。大政所也命令轎夫停下轎。她拉開了轎簾,只見從轎簾裡面伸出一個灰白頭發的腦袋來。
  “啊喲!”旭小姐首先發出一聲近似悲鳴的尖叫。
  她趕緊跌跌撞撞地從轎裡滾爬著出來,這是因為踩著了衣服的下擺而摔了一跤。當她從地上爬起來時,正好大政所也急匆匆從轎子裡跌跌撞撞地下來了。母女兩人就勢在路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旭小姐不顧衣服沾滿塵埃,竟然像一個小女孩似地痛哭。
  “沒有錯!”家康的幕僚本多重次站在一旁看到這般情景,以實驗者的冷徹目光頷首點頭這麼說。
  這是一次高明的實驗。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無情的態度。而這大概可以說是日後一直保持下去的德川家特有的家風吧。
  看到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動身上京去了。家康在京城逗留的二十五天裡,大政所和旭小姐一起住在岡崎城的公館裡。這期間,德川家屬下的將領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面提到的本多重次,率領手下親兵對公館嚴加監視。本多重次還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樓殿四周堆滿了干柴,並派兵日夜看守,准備一旦聽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就立即點火將母女兩人活活燒死。
  “啊喲,你原來是嫁到了這樣的人家當正室夫人哪!”大政所對女兒說。
  她也很驚訝,她覺得,這個小女兒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斕的地獄圖所描繪的那樣。在這二十五天裡,母女兩人的臉頰上從早到晚沒有斷過淚水。離這岡崎城向西行八裡,就是她們曾經長期生活過的家鄉——尾張中村。作為貧農在那裡度過的日日夜夜是何等快樂啊,這一切如今成了她們母女倆不厭其煩地交談的話題。
  家康平安地從京城回來以後,大政所離開岡崎回去了。家康緊接著就把他的首府從濱松遷到了駿府(現在的靜岡市),阿旭也跟著遷居,自那以後一直住在駿府城裡。因此,被人稱為駿河夫人。
  不過,她在這裡所住的時間並不長久。
  三年後的天正十七年(1589)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趕往京城看護母親,幸好大政所的病痊愈了,但旭小姐卻從此病倒,於是便留在京城裡休養。不願意回駿府,心情郁郁不歡,恐怕是導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那以後,她的身體日見衰弱,終於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四日,在聚樂第死去。時年四十八歲。
  秀吉沒有把旭小姐的遺骨送還給德川家,因為她生前始終不願意回去,甚至為此而憂郁得病倒了。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鳥羽街道旁邊的東福寺內,贈給她一個南明院殿光室總旭姊的謚號,隨後立即率大軍討伐關東的北條去了。在這次東征途中,當他路過駿府的時候,聽到了關於旭姑娘生前經常到安倍郡瑞龍寺降香參拜的逸事。秀吉可憐她那薄命的一生,為了超度來世,特地在寺內為她建造了一座佛供塔。
  奇怪的是,關於她的事跡,在她死後連一首和歌都未留下來。當然,不光是沒有留下和歌。
  在這一時代,在豐臣家和德川家的內外,有過不少記事的人。他們為後世留下了各種記載。可是任何一份記載裡都沒有留下她的片言只語。也不知是因為她實在寡言少語,還是由於她不喜歡和人交往。
  不管出於哪個原因,在歷史中她是保持著永恆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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澱姬和她的兒子

第一節

  豐臣秀吉有不少與眾不同的地方,情欲過於熾烈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壯年的時候,他自己克制著。到了晚年就放松了。澱姬是秀吉晚年所寵愛的女人,她為他生下了兒子秀賴。
  這個女人出生在近江(今滋賀縣)。童年時代——一直到七歲,是在近江度過的。
  娘家淺井氏,原是近江北部的霸主,主城在小谷。
  小谷城是一座建造在山頂上的城池。城的背後,起伏的山峰連綿不斷,一直遠遠地伸向北陸。城的東南方緊靠著伊吹山。站在這伊吹山的山頂向遠處眺望,只見眼下琵琶湖裡的點點白帆,猶如小蟲的翅膀那樣,閃耀著微微的亮光。這座山頂的城寨正是澱姬的娘家。對她來說,這城池和山頂的景色,怕是永生難忘的了。
  澱姬的童年,境遇十分悲涼。當她懂事的時候,城池和山頭都已陷入敵兵的包圍之中。山腳下的平地上,到處是敵人的旗幟和人馬。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度過童年時期的。耳邊每天槍聲不斷。這在槍聲驚擾下的日子,使人覺得沒完沒了的長。這樣的情況,從元龜元年(1570)六月,到天正元年(1573)八月,整整持續了三年又兩個月。
  “敵人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這是乳母(日後的大藏卿女官)這幾年裡一直以充滿憎惡的口吻,在小女孩耳邊念叨的名字。確切地說,敵人應該是“織田信長”。然而乳母卻故意避而不說。因為織田家是這個女孩的母親阿市的娘家,信長是阿市的哥哥,小女孩的舅舅。木下藤吉郎不過是信長手下的一員將領。但是,藤吉郎這個人是織田家派來攻打淺井氏小谷城的這支部隊的直接負責人。讓小女孩憎恨這個名字,是沒有關系的。
  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當時的情景。從城南邊的天險關隘往下望去,只見遙遠的山腳下,平川對面的丘陵上,敵將藤吉郎在那裡築了個大本營。當地人把這一片丘陵,稱為橫山。而實際上那是一片婀娜多姿、蜿蜒起伏的古墳。就在古墳上築了一座堅固的城堡。白天,無數面旌旗飄舞;入夜,萬千堆篝火明滅。這是三年零兩個月的期間裡,晝夜不變的景色。就在那座大本營地,織田家的那位步卒出身的將領藤吉郎,正擔任著迫害者總指揮的角色。
  女孩問母親阿市:“媽媽,你認識他嗎?”
  阿市按理是知道的。因為當她嫁到這淺井家來的時候,藤吉郎的地位已經相當高了。事實上,阿市從岐阜來到近江的時候,藤吉郎是她的婚嫁行列的護送人之一。此人有一副機智的笑臉,目光銳利的眼睛,說話的聲音宏大而開朗。但是身材十分矮小,相貌也很醜陋,那張臉簡直跟剛出生的早產的嬰兒一般。
  “……”
  阿市聽了女兒的問話,默默地搖了搖頭。一種連提都不願意提起的強烈的厭惡之情,猶如一把出鞘的鋼刀似的,毫無掩飾。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此時此刻母親那怒氣衝衝的表情。
  城池陷落的日子來到了。關於戰爭的進展情況,小女孩沒有從大人那裡得到過任何消息,她只記得那一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被叫醒,被人領著去見父親淺井長政。見過之後,就和母親阿市、乳母們以及兩個妹妹一起,分別坐進了轎子,被人抬著出了城門。
  小女孩曾不止一次地從裡面拍打著轎廂的小窗,問道:“上哪兒去啊?”
  但是連奶娘都不回答她。結果,她們被抬到了織田家的軍營之中,第一次和自稱是她舅舅的織田信長見了面。那天,信長沒有披甲戴胄,卻穿了一件看來很涼快的麻布短袖衫。他的身邊跪坐著一位兩眼哭得紅腫的武將,此人的身材矮小得令人吃驚。
  “所說的藤吉郎,會不會就是他呀?”
  許多年之後,好憑借著一點淡淡的記憶,勉強想起了當時的木下藤吉郎是什麼樣子。就這樣,她們被送到了尾張的清洲城,並在那裡住了下來。
  順便說一下,估計她一生中至少在八個以上的城堡居住過,不斷地從一座城池轉到另一座。近江的小谷城,尾張的清洲城,越前的北莊城,山城國的澱城,相模小田原的附城,築前的名護屋城,山城國的伏見城,大阪城……
  在尾張清洲城生活的時期也不長。沒地多久,她們又遷到了越前北莊城。因為女孩的母親阿市改嫁給了北莊城城主柴田勝家。勝家兼任織田家在北陸地方的總督,而這北莊城也陷落了。
  和她的出生地、淺井氏的小谷城陷落時的情形一樣,攻城的敵人又是那位藤吉郎。從攻落小谷城之後到今天,已過去了十年光陰。這期間,他的身份發生了變化,稱呼也從木下藤吉郎,改成了築前守羽柴秀吉。和從前攻打小谷城時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並不是由於信長的命令闖入越前的,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組織了一支大軍,憑著一根馬鞭,催著人馬越過了木芽嶺,闖入了越前平原,包圍了北莊城。
  這時候,信長早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被手下的將領明智光秀所害,而這位光秀遇到秀吉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戰,也已一命嗚呼。不用說,秀吉的勢力看來已發展到足以掌握織田政權繼承權的地步,然而織田家的首席老臣柴田勝家對此不悅,兩人鬧翻了臉,斷了交。雙方終於在北近江的賤之岳——靠近小谷古城的地方,進行了決戰。秀吉靠著他那堪稱神妙的用兵方略,擊潰了勝家的軍隊。勝家向北逃跑,躲進了北莊城,關了城門。秀吉馬不停蹄,跟蹤追擊。當羽柴秀吉的大軍兵臨北莊城城下的時候,她心裡想道:“為什麼那個男的老是這樣子呢?”
  在自己的生涯中,這個男人兩次帶兵殺上門來,破壞了她的生活,弄得她與家人生離死別。對於這個男人,與其說懷著憎惡之情,不如說充滿了恐懼。四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突然槍聲大作,這震耳欲聾的槍聲,簡直就像會把北莊城震裂成兩半兒似的。她在自己的臥室裡被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但是接著又摔倒下去。奶媽一把抱住了她的長得豐滿的肩膀,那時她已經十七歲了。天還很黑。屋子裡黑洞洞的。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了一句:“還是夜裡嗎?”
  奶媽在她的耳邊緩慢而小聲地說:“不,天馬上就要亮了,不過現在還沒有亮。”
  這一句低聲細語,喚起了她遙遠的記憶。小谷城陷落的時候,這位奶媽也曾這麼說過的。無論是黎明之前這時間,還是如瘋狂的槍聲,都和近江小谷城那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就在她被震倒了的時候,秀吉的軍隊已經衝進了北莊城的一角。城裡立時成了戰場。勝家和他的家族們轉移到了天守閣。這時候,守衛城池及其家族的士兵,死得只剩下二百人了。
  她的後父柴田勝家與她的亡父淺井長政有一個十分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壯烈。事實上,勝家也正是這樣做的。
  勝家通知敵人自己准備自刎而死。之後,他在天守閣擺開了酒宴。他讓殘留下來的士兵們唱歌,自己則穿著茜草根染的暗紅色的晚禮服,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就這樣按照歷來的慣例,舉行了落城之宴。
  然後派了一名使節到敵人那裡提出勸告:“馬上就要在天守閣放火自刎。為此,請你們退得遠一點。”
  天守閣上堆滿了二十年來貯存起來的火藥,如果在這裡放火,就會燃著火藥,引起大爆炸,恐怕連天守閣的柱子和屋頂都會炸得飛到半空裡的。勝家勸告敵人躲得遠一點,以防炸傷。
  事實如此。只聽見轟隆一聲,地動山搖,天守閣飛向了半空。後父勝家,母親阿市,和三十多位隨身臣僕,全都在自己點燃的火裡炸得粉身碎骨。就連這一次,也是命運使她活了下來。按照勝家的命令,她和她的兩個妹妹一起,被送到了敵軍那兒。勝家在自殺之前,請求秀吉說道:“請你救救這三個姑娘!”
  其理由是:“如足下所知,這三個姑娘,不是我勝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谷城淺井長政的遺兒。因之,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對足下來說,她們是主家的人,是理當給以保護的。”
  不用說,秀吉接受了下來。這情形也和小谷城陷落時毫無二致,更確切地說是相同得有點過分了。這個幼名茶茶的姑娘,幼時曾經到充滿刀山火海的陰曹地府周游過一次,大概是牛頭馬面們的一時疏忽吧,竟放她活著回到了人間,而如今,已是妙齡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重下了同樣的地獄。在第一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爹死了,第二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娘也死了。而這前後兩次地獄,都是同一個男人逼著下的。傳說此人是當今世上最有活動能力的人。
  她們被送到了這個男人——秀吉的軍中。但不是大本營,而是一處位於戰場東南方的名叫一乘谷的山村裡,那地方離戰場很遠。這裡是從前越前國的國主朝倉氏的城堡和府邸的所在地。雖說朝倉氏的舊址現在只不過在山林深處留下幾塊基石了,然而那扎煞著許多古杉的山谷裡濕潤的空氣和那清靜異常的古城的城址,想必會讓三位姑娘緊張的神經稍許松馳下來一些。而這准是秀吉對她們的關懷無疑。後來才知道,秀吉這個人,看來倒是很會體貼人的,有時甚至過分了。
  也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考慮,秀吉沒有馬上會見她們。打下北莊城之後,他又進兵加賀,轉戰各地,攻克了許多城池。繼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的時候才回到越前。在回越前的途中,他主動地順道來到一乘谷。
  秀吉說:“讓我見見茶茶姑娘。”
  他們是在一所寺院裡見的面。秀吉事先讓人把寺院的書院打掃得干干淨淨,然後差人把她們叫了來。秀吉沒有把她們放在下座,而是給了她們與自己同等的席位。
  秀吉謙恭地開口道:“敝人是築前守。”
  此人平日說話爽直,性格開朗,可現在這句話卻說得有氣無力,活像寺院裡即將消失的那鐘聲的余韻一般。語氣裡還極其自然地帶著憂傷的情調。
  “雖說是由於戰爭,但也是出自無奈才和修理(指勝家)兵刃相見,而修理又武運不濟,終於陣亡,連你們的母親大人也同歸於盡。對此,正不知如何吊慰才好。”秀吉口齒清晰的這麼說,語調裡充滿了真情實意。
  “在座三位,都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不用說,是敝人的主家的人,從今以後,”說到這裡秀吉停頓下來,稍稍閉了一下眼睛,“請允許築前守代替右大臣守護你們。”
  這話說得多妙啊。通過提出信長的名字,秀吉的行為和立場完全成為正義的了。昔日攻打近江的小谷城也是信長的命令;這次打越前的北莊城,盡管信長早已成了故人,然而那也是在關於由哪一位公子繼承織田家這個問題上,勝家和秀吉發生意見分歧,由於這一原因(盡管這是表面上的),才發展到兩軍交戰。這就是說,雙方都“不是出自私心而始終是為了織田家的事業著想”,只要提到信長的大名,那麼無論是消滅了淺井長政,還是逼得柴田勝家自盡,那就全非他秀吉為之,乃是正義使然。
  不過,秀吉此時此刻的正義的感情,倒也不一定完全是裝出來的。他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家臣,對他們說:“這幾位小姐,是我主上的寶眷,而且現在的處境又十分令人同情,務請你們悉心奉侍,倍加愛護。”
  秀吉由衷地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要求家臣們照拂她們。這是秀吉發自內心的話語。秀吉是個愛把自己的真情表達出來的人,就像他脖子上的青筋總是露著那樣。這是個罕見的人物,做事總是那麼認真,即便說假話的時候,也能說得十分誠懇。他可沒那麼愚鈍,只知道一味地誠實,無論是誠實還是真情,他都准備著好幾套,就像他身體內部有著好多根血管那樣。舉例來說,當思念故主的時候,他對故主的忠誠之心,甚至使他不禁常常流淚,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把故主的政權交給其子,而始終為了把政權抓在自己手中而全力以赴地展開活動。事實上,他正是懷著這樣一種異乎尋常的野心,才率領兵馬,縱橫馳騁,轉戰各地的。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是秀吉的真情。
  同時,秀吉又思忖著:“要是能把這位小姐……”
  秀吉如飢似渴的目光,久久凝視著茶茶那雪白粉嫩的玉頸,恨不得把她摟在懷裡。這也是他的強烈的真情。在秀吉看來,這與對故主信長的忠誠一點也不矛盾。更確切地說,正是對故主的思念,才勾起了他這種情欲。秀吉喜歡女人,已到了不幸的地步。他所喜歡的對像,不是那種出身低賤的女人,而是貴族。正是貴族的女子,才燃起了這位出身低微的男子的欲念。至於貴族女子,也並非是任何貴族家的女子。
  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雖是貴族之中的貴族,但在秀吉以往的生活中,與他們沒有多少實際的接觸,因而了解不深。他得要武家貴族。為了這個緣故,秀吉已把京極家出身的姑娘弄到了手,又和宇喜多家的遺孀勾搭上了,也和本願寺主持人的夫人幾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貴族,不管怎麼說還得數織田家。如果冷靜地思考一下的話,那麼這事兒也未免有點兒奇特。因為這織田家,不過是從信長的父親那代起才突然成為半個尾張國的主人的新興大名而已,連他的祖父是干什麼的,也還不清楚。然而當秀吉還在當奴僕,被人叫作“猴子”的時候,這織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那時候,對他來說,織田家的家族,就是天宮裡的人。在他看來,織田家的小姐們猶如神仙一般高貴。她們那仙女般美麗的容貌,即便從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會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如果能把織田家的女子摟在懷裡,哪怕是一個也好,那麼即使放棄一千個女人,他也心滿意足。這想法盡管有點卑下,然而在打心裡向往這一點上,它和對故主的忠誠,就如生在一根藤上的兩個瓜。
  秀吉心裡忽然想起那位與柴田勝家一起在北莊城的大火中燒死的阿市來了。阿市長得天姿國色,可謂絕代佳人。秀吉從前曾經偷偷思念過她,雖說那只是無法實現的一枕黃梁美夢而已。而眼前的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兒,盡管姿色可能比她母親略遜一籌。
  秀吉緬懷織田家的心情越是加深,他在腦海裡就越描繪著有一天與眼前的這位姑娘結合時的種種情景:“將來總有一天……”
  但是,這位茶茶卻低著頭,眼睛一直朝著下面,其間只有一次仰視了一眼秀吉。
  “原來是這個人啊!”
  當抬起頭看見秀吉時,茶茶有點感到意外。一個曾經給自己帶來那麼大的災難的人,想不到竟像一個這一帶的路口玩耍的村童一樣,天真無邪。只見他一會兒興高采烈地說話,一會兒又孩子般地高聲笑了起來。猶如盛夏時節晴朗的天空那樣,萬裡無雲,一碧如洗。他對什麼事情都感到好奇,表示驚訝,看來倒是個心胸寬廣豁達大度的人物。對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
  茶茶甚至想:“不是那個男的。”
  “那個男的”是指她童年時曾經攻克她居住的小谷城的那個藤吉郎,那時他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處造了座作戰用的橫山城,他是橫山城的城主。茶茶心裡思忖的是:眼前這個人可不是那個藤吉郎啊。在以往的歲月裡,茶茶一直在自己的腦海裡刻畫著藤吉郎的形像,然而這形像卻與眼前這個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正是這位從前給茶茶灌輸了有關藤吉郎的種種形像的奶媽,後來卻開始對茶茶說:“那可是個好人哪!”
  雖說是漸漸的,但奶媽看來卻在不斷發生變化。最近,她的舉止言談,令人奇怪地變得很開朗了,她給茶茶講述了許多有關秀吉的故事。話語的細微末節之間,常常帶著贊賞的語氣,顯然是為了讓茶茶喜歡起秀吉來。
  “為什麼會這樣?”
  茶茶卻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在這方面,茶茶是很遲鈍的,而這種遲鈍,是她這樣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性。茶茶只發現,奶媽的衣著不知不覺地變得闊綽起來了。
  而且,這位奶媽不知什麼時候,竟從自己的家鄉丹後(現屬京都府)大野村,把她的幾個兒子給叫來了。這位奶媽是丹後大野村的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從小谷城那時起,她和丈夫就都是淺井家的僕人。小谷城陷落之後,他們回到丹後。其後,丈夫因病去世,兩個兒子平安地長大成人,長子今年已經快二十歲了,名叫大野治長。
  “丹後的大野村,是從宮津往西,一個靠山的村子,對吧?唔,我想起來了,有一條竹野川在村邊流過,形成了一條小小的溪谷。”
  單獨召見這位奶媽的時候,秀吉這樣談到了她的老家。秀吉並不知道什麼丹後的大野村,而剛好他的幕營裡有個丹後的大名細川幽齋,這些是秀吉事先從他那裡批發來的知識。聽了秀吉這番話,奶媽驚呆了。居然連那樣偏僻的山村都了如指掌,這一點使她很快對秀吉有了親近感。
  秀吉問她:“有兒子沒有?”
  當奶媽回答“有”的時候,秀吉便接著說道:“你的兒子一定像你,很機靈能干吧,去領來給我看看嘛,我提拔他當個衛兵,要是挺有才干的話,將來還可能提拔他當大將呢!”
  奶媽暗自思忖:“嗨,這可是件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美事兒麼。”
  打這天起,她完全變了樣,就如五髒六腑都給人換過了似的。她立即派人趕回老家送信。後來,她的兩個兒子就從丹後宮津港坐上船,進了越後的三國港,沒過幾天就到了母親這裡。秀吉履行諾言,把他們兄弟倆都聘作了武士。
  茶茶有她敏銳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她總是警惕地眨巴著眼睛,眼珠裡老是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彩。然而當她聽說奶媽的兒子被秀吉聘作武士的時候,卻沒有能聯想到這件事的近來奶媽的神情的變化之間有什麼關系。也不知是何緣故,她竟缺乏這方面的智慧,也可能生來就是這樣的。
  茶茶她們按照吩咐遷到了大阪城。
  當她們一行人從越前進入大阪的時候,秀吉已經叫人為她們准備好了一幢專用的邸宅。這是新建的,看來早就動工興建了。
  奶媽說道:“可能早在越前的軍旅之中,就派人飛馬趕回大阪,命令人興建的吧。”
  她又一次稱贊起秀吉來了。茶茶有生以來,還從未沒有住過這麼富麗堂皇的公館,從這一點來說,她是滿意了。奶媽說:“秀吉老爺可是個對人體貼入微的人啊!這從下面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來,他曾主動地對我說,他打算在您的父親淺井長政老爺和您母親阿市夫人的忌日,請一班和尚,為他們做佛事呢。這樣的感情,可說是非同一般嘍。”而且更加重要的是,“秀吉老爺還說,到時要把淺井家同族的女眷,給叫來也沒關系呢。”
  信長在世的時候,淺井家是天底下的頭號罪人。信長經過多年苦戰,消滅了淺井家,之後便把他妹夫淺井長政的頭蓋骨塗了漆,加了金邊,做成了一只杯子,拿它喝酒,並讓他的手下人也傳著喝。信長對淺井家就是這麼恨之入骨的。對淺井家同族人也一樣。他們之中,有的人在城堡陷落之後,藏進了深山老林,再也不敢在世上露面了。這話是說,秀吉要取消信長的禁令,不只是婦女,連男子也一樣。
  秀吉說道:“我將按他們的才干的大小,來委派他們。”
  奶媽說道:“這是真的嗎?”便啪的一聲合起掌來,臉朝平日信奉的愛宕的勝軍地藏的方向,叩頭致謝起來。
  她把秀吉的這番話也轉告了茶茶,說道:“小姐,請您高興吧。這麼一來,您家祖先的全體在天之靈,也准會得到超度而上極樂世界啦。真叫人高興啊!”
  可是茶茶卻並沒有感動,她只淡淡地應了一聲:“是嗎?”
  她這樣無動於衷,並非由於對奶媽剛才的話抱有異議或反感,而是不能像奶媽那樣,一聽說與自己並沒有直接關系的什麼同族人發跡和祖先在天之靈的超度,就樂得手舞足蹈起來。茶茶總是寡言少語。這種沉默寡言的性格給大人們這樣一種印像:茶茶是個心眼很多、頗難侍候的姑娘。就連奶媽也常常為此而焦慮。
  在秀吉的許可下,潛藏在各處的淺井家的同族人,都陸續露面了。小谷城陷落之後改名田尾茂右衛門的淺井政高,還有淺井大炊助,甚至連已故的城主淺井長政的小妾所生的兒子淺井井賴也都出來了。這淺井井賴乃是茶茶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而茶茶連他的臉都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見到。
  秀吉為他們作了這樣的安排:“啊,淺井家的人都來了嗎?見到你們真親切啊!請大家在美濃守(秀吉的弟弟秀長)手下工作。”
  茶茶她們對大阪城內的生活漸漸習慣了。
  秀吉說:“她們是主家的人。”
  他對茶茶她們很是敬重。這裡面雖然也很包含著秀吉式的誇張成分在內。他的此種意向,在城內數萬男女居民之中,已經家喻戶曉。因而顛沛流離的三姐妹在大阪城日子過得並不賴。
  另外,茶茶和她的妹妹以及侍女們,來到大阪城之後才知道,原來大阪城的居民當中,淺井家昔日的臣僕以及他們的下屬,或者過去和淺井家有過關系的近江人多得驚人。
  奶媽還說:“在秀吉殿下的親信幕僚裡,十個人中倒有三個恐怕是近江人哩。”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秀吉消滅了淺井家之後,第一次登上了織田家的大名的寶座。那時,他從信長那裡得到了原淺井家的領地北近江三個郡中的二十萬石封地。他本應以小谷城為居城,考慮到山城交通不便,同時也想給他封地內的居民一個嶄新的印像,便在琵琶湖畔建造了一座新城,這便是長濱城。這期間,暴發戶式的大名秀吉,為了建立一支與二十萬石封地的身份相適應的軍隊,招募了大量新兵。前來應募的,絕大部分是他領地內的人,因而很自然的,其中有許多是淺井家的家臣和淺井氏領地內的居民。秀吉身邊的親信幕僚石田三成,算得上是其中的姣姣者。秀吉手下的大名級的人物還有宮部善祥房繼潤等人;能征善戰的將領則有田中吉政;具有行政管理才能的官員就數長束正家了。此外,還有藤堂高虎。此人身份雖然低微,但如果讓他操持點什麼事務,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才。近江出身的大名和小名還有小川佑忠、朽木元綱、大谷吉繼、垣見一直、赤座直保、木村常陸介重茲等等。人數很多,甚至要一一舉出他們的大名,都是件很麻煩的事兒。至於中級以下的武士,更是數不勝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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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2 01:53:00 |只看該作者
  雖說都叫近江人,而與淺井氏關系較深的,是近江北部的三個郡。近江的中部,原本是六角氏的領地,後來為信長所滅,如今早已連六角氏的一點遺跡都沒有了;近江南部的甲賀地方,自古以來就有自成一統、獨立自主、不與外界來往的傳統;而在琵琶湖西岸山岳地帶的朽木氏等,也與淺井氏交往甚少。在大阪城內的近江人中,人數最多的是北近江人。
  這些人心裡都默默地想道:“小谷的千金小姐在這裡。”
  因之他們對茶茶等姑娘所居住的府邸懷著一種親切的感情和特別的敬意。他們以對待故主的禮節來對待茶茶她們。
  尤其是石田三成,曾好幾次對奶媽說:“不管什麼事情,要有什麼不稱心的,請只管對在下說。”
  看來他們的鄉黨意識,以茶茶所住的府邸為中心,正在漸漸加強之中。
  奶媽告訴茶茶:“還是尾張人多啊!”
  由於信長和秀吉都是尾張出身,因而可以說,在這大阪城裡,有錢有勢的,大多講一口抑揚頓挫的尾張方言。為了與之抗衡,在秀吉當長濱城主時投到秀吉手下的近江出身的人們,早就有了得抱成一團的想法。他們大概把此種想法寄托在茶茶她們身上了。
  茶茶的外婆家——織田家,有好幾個人在秀吉手下工作。織田信長的父親織田信秀的第十一個兒子織田有樂是其中之一。他在大阪府邸之中負責接待賓客和指導茶道,過著悠閑的日子。織田有樂也是茶茶的舅舅,因而,每逢有機會的時候,他總要來看看茶茶,說句“怎麼樣,有什麼問題沒有?”這樣的話。
  有樂為人精明,況且又是個交際家,因而對宅邸的內幕十分清楚。他並不像一部分近江人那樣,對這幾位外甥女,抱著懷舊的感情。
  他曾私下對朋友細川幽齋表示過:“還是趁早讓茶茶姑娘嫁人好啊!”
  有樂出於對秀吉這一新興政權的忠誠之心,不免感到憂慮。
  有樂對幽齋說:“秀吉這方面的情況,你也知道,他會不會對茶茶姑娘別有用心啊。”
  如果秀吉進了茶茶的繡房,那麼有可能在這一政權內部,立即形成一個近江派。說不定近江人會以側室(盡管現在還不是)茶茶為中心,組織他們的朋黨。因為這一政權之內,近江人的數目非常之多,而且都各自掌握著實權,很有勢力。倘使這些有權有勢的近江人和側室茶茶相勾結而抱成一團的話,事情將會如何呢?豐臣家的大權恐怕會給近江人獨占去吧。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有的。”
  幽齋對此一笑置之。幽齋原是個對內幕情況感覺敏銳的人,可這次卻連他都認為有樂的擔心有點杞人憂天了。
  三年過去了。
  茶茶二十歲了。
  “淺井侯爺的那位小姐,你打算把她怎麼辦哪?”一天夜裡,秀吉的妻子北政所出其不意地問秀吉道,“出閣的人家已經決定了吧。”
  秀吉回答道:“還沒有。”
  他臉上顯出掃興的樣子。
  “還沒有嗎?”
  “可不。”
  “你注意到沒有?她已經二十啦。”
  北政所重復地說: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十五六歲就出嫁了。二十歲年紀,那就過了婚期了。除了找一個前妻已經去世的人家去當填房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啦。
  “這可是位代人扶養的千金小姐啊,你打算怎麼辦哪。”
  她之所以死氣白賴地講這件事,是因為流傳在朝中的閑話,她全聽到了。人們私下議論說,這麼一位名門大戶出身的千金小姐,人又長得像天仙似的標致,可一直沒聽說許配給誰家的公子啊,這麼說,會不會太閤殿下自有打算,想占為己有呢?嗨,怕是這麼回事吧。
  秀吉的好色本來就是天下有名的。即便是無風無浪,由於這時代正是人心卑下的時代,因而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常愛議論這樣的話題。
  例如朝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聽人說,秀吉殿下從前就對茶茶小姐的母親阿市有過愛慕之情。淺井氏滅亡之後,阿市回到織田家。甚至在這時候,殿下還曾向故主信長,懇求再三,希望娶好作妻子。可是阿市本人不喜歡他,剛好這時候柴田勝家侯爺的正妻死了,成了鰥夫,於是阿市便改嫁到柴田侯爺家。如果這傳說是真的,那麼咱們殿下攻打北國的柴田,就是因為失戀而進行的報復嘍。這裡有一個證據:以往打仗,咱們秀吉殿下從來不殺打敗了的敵人,可這一回對柴田侯爺,卻毫不留情,竟放了一把大火,把柴田家和天守閣都燒成了灰燼。”
  不用說,這一切都不過是臆測而已。當阿市還是織田家的閨閣千金的時候,秀吉即使對她有愛慕之情,也沒有接觸的機會。另外,要說阿市當了寡婦,秀吉還懇求娶她,這也不符事實。因為從當下級武士時起,他就有了發妻寧寧,即如今的北政所。秀吉是個貪求女色的人,可是對自己的糟糠之妻寧寧,卻一直十分看重,有事總和她商量,而且萬事都對她謙讓幾分。他對妻子寧寧的敬重情形,可說是極少見的。拋開妻子寧寧,娶阿市作正室夫人,這樣的事情在秀吉身上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另外,在北陸攻打柴田勝家的時候,他在軍帳中曾多次說過:“我可真不願意殺勝家啊,……”
  他還說,他不想殺他,但是不殺勝家,天下無法安定,這是不得已啊。秀吉當時所處的客觀形勢,迫使他不得不殺勝家。因為如果讓織田政權的首席家老活在世上,那麼,秀吉就不可能建立自己的政權。這決不是由於什麼愛情糾葛。況且,秀吉不是那種能把怨仇在肚子裡藏得住的人,從他的性格來說,恐怕不可能是由於失戀帶來的怨恨而大動干戈的。
  傳說完全是沒有根據的。
  不過,另一方面,卻又不好這麼把話說死。當秀吉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到已經發育成熟的茶茶的時候,心想,這小妞簡直和阿市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因此而確實興奮了好一陣子。雖然並沒有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對阿市害單相思,然而當時曾把阿市看作天下的絕世美人,對她十分仰慕,這是事實。不光是秀吉如此。抱有同樣想法的,在織田家的僕從之中,恐怕是大有人在的吧。阿市就是這麼一位人物。她生活在天宮之中。秀吉並不曾想染指阿市,他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當時的秀吉是充滿了現實主義精神的,他決不是個一味想入非非、勉為其難的人。但是,在越前一乘谷這階段,情形就不同了。
  “這姑娘如今是在我的羽翼之下。”
  秀吉的此種想法是符合現實情況的。眼前的這位姑娘,雖不是阿市本人,但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如今這姑娘從雲端裡跌落下來,成了受自己保護的身份。“到時候讓我來摟著你,”秀吉心裡曾暗暗地打過算盤,看來也是明擺著的事實。如果有人把秀吉當時的這種心思,加油加醬,繪聲繪色地歪曲、渲染一番,那自然就會產生出上述傳說中的那些故事來了。
  近三年來,秀吉悄悄地作了布置,讓茶茶生活在他的影響之下。
  秀吉對待茶茶的方針是“不動聲色地辦”,他相信這也是不久的將來把茶茶弄到手的辦法。這與攻打城堡很相似。無論是播州的三木城,因幡的鳥取城,備中的高松城,秀吉都沒有強攻,而是采用長期圍困的作戰方式,切斷敵人的糧道和水源,有時則用水攻。總而言之,戰術的核心,全部集中在使守城的敵軍失去戰鬥意志這一點上。秀吉是以這樣的辦法來對待茶茶這個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顧情況,硬要闖入茶茶的繡房,是不聰明的。在秀吉看來,征服茶茶需要時間。時間長了,茶茶心靈上的舊創自然會愈合。而這期間的頻繁的、既不動聲色又充滿溫情的接觸,將會漸漸改變茶茶對秀吉的心情。為此,雖然這三年裡,秀吉常常為了禮儀應酬而離開大阪去京城,為了討伐敵人而多次越過鈴鹿山脈的山嶺東征,然而每到一地,他總要給茶茶寄去種種稀罕的物品,以及問候近況的書信。茶茶方面出自禮貌,不用說也不能不給秀吉寄去回信。從茶茶來說,這三年,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秀吉的脈脈溫情之中。
  事情就是這樣。
  但是,秀吉的這些舉動,在寧寧眼裡,自然是令人不愉快的。她從身邊的侍女那裡聽到了許多風言風語,就連秀吉和茶茶常有書信來往這樣的事情,由於茶茶的侍女向別人透露了,結果也傳到了寧寧的耳朵裡。
  從那以來,寧寧一直覺得非常沒趣。而數日之前,織田有樂在茶會上突然向寧寧透露了這麼一件事:“看樣子近江人在蠢蠢欲動啊!”
  有樂沒有多說。但是聰明的寧寧已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大概是:近江人為了對抗豐臣家主力的尾張人而正在蠢蠢欲動。世間一般認為,尾張幫是受到這位寧寧庇護的。尾張出身的大小諸侯,每當得罪了秀吉的時候,就准來懇求寧寧,托她向秀吉說情。每逢遇到這樣的事情,寧寧總是愉快地答應下來,並為他們效力。然而寧寧自己卻並沒有別的什麼野心。
  但是朝中的謠傳又作別論。人們認為,尾張幫是大阪城中政界和軍界的最大勢力,而這勢力的首領是寧寧。寧寧這個人,很明顯地已經具有一種政治吸引力。盡管她自己並沒有這樣的企圖。
  寧寧也從侍女的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謠傳。說是近江人很羨慕尾張人,他們說:“我們也出生在尾張就好啦。”寧寧聽了感到十分意外。近江出身的大部分人都既不和寧寧接近,也不來托她辦什麼事。只有極少數幾個近江人與寧寧有些來往。像西近江出身的田中吉政(任兵部大輔)和琵琶湖東邊的中近江出身的藤堂高虎等人就是的。他們與近江的同鄉反而疏遠,與尾張人卻交往自如。順便說一下,前田利家可以說是尾張幫的代表性人物。另外,年輕的有加藤清正、福島正則、池田輝政、加藤嘉明;較年長的有淺野長政、中村一氏、崛尾吉晴等人。這些人全都是從創業期起就跟著秀吉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身經百戰、武功卓著的將領們。尾張人的特點是善於打仗。
  另一方面,近江人具有當行政長官的才能。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幾乎可說是算術方面的稀世奇才。例如石田三成,為了管理好豐臣家的規模巨大、項目繁多的事務,創造了用途不同的種種帳冊。從國家財政的帳冊到廚房的小筆支出的帳冊都有,他通過這些帳冊指揮下屬,料理豐臣家的事務。如果沒有他們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從旁協助,無論出兵打仗還是管理自己的直轄領地,都會發生困難。那樣的話,秀吉恐怕連一天都不得安生了。
  由於上述原因,他們近江人正在成長為這個新政權的核心力量。
  織田有樂所擔心的是:萬一他們近江人結成一幫,怎麼辦?有樂沒有明確地對寧寧說出口來,他想說的是:您要當心啊,要是他們依仗舊主家的淺井小姐的話,這事兒怎麼好啊!如果把話說得更直截了當一些,那就是:“他們近江人一心希望淺井小姐成為秀吉殿下的側室呢!”
  這一年,即天正十四年(1586)的十二月,關白秀吉任太政大臣,蒙天皇陛下賜豐臣姓。這麼一來,和平氏、源氏、藤原氏等貴族人家相並列,秀吉確立了作為當代新貴族的地位和體面。
  為此,秀吉在宮廷社會中的社交活動繁忙起來了。他常常要去宮中致謝,並參加種種慶祝的宴飲等等。在京城的時候,他住在聚樂第裡。聚樂第是這一年的二月完工的。同年秋天,秀吉讓北政所和大政所也遷來了,她們從此留住在京城裡。
  茶茶則留在大阪。她與豐臣家屬在宮廷社會中的社交活動,是無緣的。她只是從別人嘴裡,聽說了聚樂第建造得多麼富麗堂皇。
  茶茶心中想道:“真想去看一次。”
  她也把這話對奶媽說了。可是,唯有這件事連奶媽也無法滿足她的希望。聚樂第是親王、公卿、皇親國戚以及封了位的武將們的社交場所,怎麼可以讓一個沒有任何官位的沒落大名家的遺孤進去呢?
  茶茶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定非常漂亮吧!”她臉上流露了一種憧憬的神情。
  “北政所有官位嗎?”茶茶問奶媽道。
  奶媽回答說:“她是關白殿下的正妻嘛!”
  北政所雖然是個女流之輩,卻官居從二位,比大納言的官位還高呢。這是何等華貴啊!
  此刻,茶茶的心飛向了那熱鬧而繁華的帝都了。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萬紫千紅、百花爭妍的大花園。她想,在聚樂第裡,該常是弦歌之聲不斷,詩會、香會(點燃各種香,互相品嘗的會。日本人把燃香的技藝稱之為香道,與茶道、花道等傳統技藝並稱)、茶會頻繁的吧,而這一切社交活動的核心人物則是秀吉和北政所啊。
  一天,這位秀吉突然間回到大阪城來。府邸中的全體人員都慌了手腳。秀吉一進府邸,便吩咐把茶茶的奶媽叫來。奶媽慌忙沿著回廊奔了過去。出人意料的是,屋裡只有秀吉一個人。
  秀吉一見奶媽,便一邊用手摸了一把臉,一邊說道:“嘿,你聽我說!”
  他那膚色黝黑的臉,猶如吃了酸茱萸似的,一副尷尬相,同時羞答答地笑著。
  “從我臉上看得出來嗎?”
  秀吉好像不看鏡子也能知道自己的表情似的。他對奶媽說:“你瞧我這張臉,從我的臉上你就看得出來了吧。我害臊說不出口啊。”
  奶媽跪伏在鋪席上。她已經懂了。這說的是茶茶的事。
  秀吉說:“我心裡悶悶不樂,克制不住,這才回大阪來的。行嗎?明天我就回京去。”
  奶媽心中思忖道:“明天回京?”
  要是這樣,只有今天夜裡是個機會。這事兒好倉促啊。
  秀吉說:“請多多包涵哪。你把這信匣打開!”
  聽他這麼一說,奶媽才發現眼前有一只信匣。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從裡面取出一張詩箋。想不到上面寫的是一首情詩。秀吉這陣子對作詩十分熱心,出於現實的需要,他正在努力學習貴族們的風習。這一點,茶茶的奶媽也是知道的。但是,難道連談情說愛也要模仿貴族嗎?或者這位勾引女人的天才,是否唯獨在對待茶茶時,想通過這樣的時髦花招,以顯示其對茶茶的尊重呢?要不,這位幽默大師是否在故意采用開玩笑的方式,以避免赤裸裸地提出問題呢?
  睡夢裡,魂兒飛向大阪城。
  今宵喜逢君。
  但願人如意,共床枕。
  這首詩很符合短歌的韻律。聽說秀吉作的詩,是由細川幽齋幫助修改的。這首短歌想必也是的吧。
  秀吉特意說:“這是我作的詩。”奶媽誠惶誠恐,把詩箋收入信匣裡,蓋上蓋子,用紫色的綢帶扎好,然後雙手把信匣舉過了頭。
  秀吉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吩咐道:“今晚戌時(晚上八點)前去,叫她在臥室呆著,躺下來等我。”
  這顯然已經不是貴族風度,而儼然是一個以武力取得了天下的武將的口氣了。
  當奶媽正要退出的時候,秀吉又把她喊住,並招來了小書童。書童頭頂一方白木做的台盤,放在奶媽面前,這是秀吉的贈品。台上放著黃金。奶媽當然不能不收下。
  奶媽退了出來,一邊在長長的回廊裡爭急步走著,一邊思索著:“殿下整整等了三年才來。”
  對於這一點,她的感受是十分深切的。她早就是秀吉的得力的幫手了。其他近江人,例如官居治部少鋪的石田三成等人,都曾閃爍其辭地對她說過,盼望這樣的事態早日到來。總而言之,為了改善茶茶對秀吉的印像,她在這三年裡,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想了多少辦法啊!而現在總算眼看要成功了。茶茶的母親阿市,是個深明大義、意志堅強的人,而茶茶卻是個感情用事的姑娘,什麼事情都容易按感情來判斷。這對奶媽的工作來說,總算是個有利條件。在這方面,奶媽自己覺得,這些年來她費盡心機地對茶茶進行了誘導。不過,這姑娘生就一副任性和高傲的脾氣,臨到這緊要關頭,還不知她會怎麼樣呢。
  奶媽自言自語地說:“無論如何得設法成全他啊。”
  她用這話來鼓舞自己。這件事如能辦成,歸根結蒂是對茶茶忠誠的表現,而決不是為了黃金而出賣茶茶。
  當天晚上戌時,秀吉進了茶茶的繡房。按理說,他早已吩咐奶媽,叫茶茶躺下來等他的,可是卻只見茶茶依然衣著整齊地緊靠著矮腳燭台,跪坐在搖曳的燭光之下。
  秀吉順口說道:“啊呀,這香好香啊!”
  他想借這臨時揀來的話題,使自己擺脫尷尬的處境。繡房裡點著香。滿屋子香煙裊裊,香氣撲鼻。由此看來,茶茶似乎是有意在等他到來。從香的味道看,點的大概是由各種香混合而成的組香。倘使是這方面的行家,那麼,只要用鼻子一嗅,就會猜得出是什麼香。
  秀吉仰起臉,翕動著鼻孔說:“告訴我,這香叫什麼名字啊!”
  他開始學習宮廷文化還沒幾天,靠用鼻子嗅是分辨不出來的。
  茶茶用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回答說:“這香名叫嫩菜。”
  不過,和微弱的聲音相反,眼睛卻灼灼發光,顯得有點傲慢的樣子。本來茶茶對秀吉就不大恭敬,有時甚至有點妄自尊大。秀吉對她卻很寬容。自從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面以來,唯獨對這位茶茶,秀吉一直容忍她采取這樣的態度。換了別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秀吉是不允許他們這樣的,而且也沒有人敢對他這樣。秀吉有不少側室,例如舊織田家的分支出身的姬路姬,足利氏屬下的大名中的名門京極氏出身的松之丸姬,蒲生氏鄉的妹妹三條姬等等,她們大多是名門望族出身,可是在秀吉面前卻連大氣兒也不敢出,而是盡力討秀吉的歡心,個個楚楚動人。秀吉待她們也不薄,確切地說是過於溫柔了。她們對秀吉的這種厚愛,很是感動,常常滿懷感激之情,為他服務。然而,唯有茶茶卻完全不同。她好像生來就任性,而連秀吉這樣通曉世故的人物,有時竟也不免發生錯覺,以為這位小姐准是忘不了對自己的怨念,耿耿於懷,至今還在恨著自己呢。秀吉迷戀上她了。而正是這種迷戀,使他變得軟弱了。
  秀吉討好地問道:“這香是小姐自己點的嗎?”
  茶茶沒有開口,而是默默地搖頭表示“不是”。茶茶姑娘沒有這種搭配並點燃組香的才藝。這是奶媽給點的。奶媽不僅給她搭配和點燃了香,而且還囑咐她道:“小姐,你可千萬別忘了,這組香名叫嫩菜,別弄錯了,是嫩菜啊,這幾首古詩是詠唱這嫩菜的。”奶媽把一首首古詩寫在紙片上,並事先一一教會了她。這都是奶媽布置好了的。
  但是秀吉卻誤解了。他看到茶茶搖頭,還以為是她謙遜呢。茶茶姑娘對於香道竟有如此深的素養,不禁使他十分感佩。這情景和正在熱戀的年輕人簡直沒有什麼兩樣。
  “我對這香道是一無所知啊,請問與這嫩菜有關的,有哪些古詩呢?”
  茶茶用低沉的聲調回答道:“有幾首。”
  她照著奶媽剛才的囑咐,從吟詠嫩菜的幾首古詩中,選了下面這一首,出聲念了起來:
  圃中嫩菜鮮,本欲去采之;
  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裡邊。
  聽完這詩,秀吉側著頭尋思:“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裡邊”,這大概是拒絕的暗示吧。從茶茶的口氣來看,至少因為某種緣故,今天是不能摘嫩菜了。
  秀吉抱著一絲希望再一次叮問道:“噢,今天不能摘啊?”
  如果是王公貴族家的貴公子,或者是奈良朝、平安朝時的公子哥兒,得了這樣的暗示,他們至少會從女子的繡房中退出,然後寫一首唱和的詩,差人送去,這才算得上是風雅之舉。
  不過,同樣是貴族,秀吉卻是在戰場上成長起來的,他那關白的烏紗帽,是靠騎在馬上,揮劍廝殺得來的。他沒有退出去。
  “小姐,我好不容易來了。”
  秀吉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伸出了右手,開始了行動。只見他用伸出的那只手抓住了青瓷香爐,一下子打開蓋子,隨即把水瓶裡的水倒進香火裡。一霎時,滿屋子香灰撲飛,繚繞的香煙熄滅了。與此同時,什麼嫩菜也好,古詩也好,暗示也好,都一古腦兒地消失了。
  秀吉看到這情景,不禁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想不到秀吉的笑臉竟有一種沁人心肺的魅力,甚至令茶茶都不由得暗暗為之吃驚:“咦!”但是秀吉立即收起了笑臉。
  過了一會兒,他凝視著茶茶,說道:“公子哥兒那一套,就到此為止吧。”
  這是宣言。看來武人自有武人談情說愛的方式。
  秀吉威嚴地命令道:“把你的右手給我!”
  可以說,用實力迫使對方投降和服從,乃是武將的辦法。這辦法果然對秀吉有利。茶茶變得順從了。她把那只白皙的手伸給了秀吉,心裡變得慌亂起來了。
  茶茶還沒來得及納悶“這是干什麼呀?”秀吉早已抓住了她的手,只一拽,便讓她倒在自己的膝蓋上了。
  “茶茶呀!”
  當秀吉直呼她的名字的時候,茶茶的身體已經被舉在空中。出乎意料之外,這個小個兒男人,不知哪兒來這麼大的臂力。就這樣,她被抱到被子上。但是至此秀吉已經精疲力盡了。只見他一屁股坐在鋪席上,氣喘吁吁的。
  他真想自我解嘲地說:“我也老了。”
  然而,為了在年輕的茶茶面前保全面子,他沒有說出口來,而只是一味大聲地狂笑著。現在,獵物就躺在他面前。但是秀吉沒有馬上行動,在呼吸平靜下來之前,他要說些什麼。他說,自己雖然生得個子矮小,可是托老天的福,卻精力過人,不知疲勞。但是為了完成統一天下的偉業,現在已經有點疲乏了。要是從前,像你茶茶這樣的苗條身材,只要用一個手指頭就舉起來了。可現在卻……
  茶茶躺在被褥上,一邊聽秀吉這麼說,一邊心裡想道:“瞎說八道!”對於這位早已年過四十的男人說的這些大話,她覺得非常可笑。
  秀吉說道:“茶茶啊,給我生個兒子吧!”
  他依然坐在鋪席上,重復地說:“快給我生個兒子,好讓他繼承我豐臣關白家的家業啊。”
  這是他常說的一句私房話。他對與他有過關系的哪一個女人都這麼說了。然而她們一個個地都違反了他這道命令。也不知是因為秀吉沒有生育後代的能力,還是他所碰到的女人都是不會生育的。這事兒弄不清楚。且說現在茶茶被放在被褥上,正等候秀吉的擺布。
  就在這一瞬間,一樁巨大的事件發生了。這樣大的事件,在豐臣家的家譜上,恐怕是空前絕後的了。秀吉和茶茶同枕共衾。可以說,僅僅是這樣一件普普通通的行為,卻從它發生的一剎那起,就開始改變了豐臣家的性質。近江幫在茶茶的閨房之中誕生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秀吉對茶茶是愛之若深的。事完之後,他還沒有放開茶茶,而是和她說著話。他很想贈送點什麼給這個楚楚可憐的女子。
  秀吉一邊用手撫摸著茶茶,一邊問道:“你想不想要座城池啊?”
  秀吉說,女子嘛,總得買點中國來的綾羅綢緞啊什麼的打扮打扮,另外,身邊的侍女也得增添幾個,然而,茶茶更應該有的是一座城池,她該有一座城池。
  茶茶聽了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地說:“一座城池?”
  這時,她再一次地認識到,自己的情夫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執掌天下的人物。執掌天下的人的贈品,自然應該是一座城池嘍。
  “可是,我是個女流之輩,我可不要城池。”
  秀吉勸說道:“你不用客氣。”
  他硬要給她一座城池。原因是,秀吉常常來往於京都和大阪之間,他希望在位於京都和大阪之間的澱這一帶有座城池,作為休息之用。要是讓茶茶住在那裡,那麼,不僅茶茶高興,他自己也很方便。
  秀吉心裡想道:“只是得好好說服別的女人們啊。”
  如果其他的側室們都住在大阪,而唯獨茶茶擁有一座城池,那麼,她們大概是會嫉妒的吧。首先得胡亂編造一點理由,向正室北政所進行說明,使她不至於鬧別扭。
  要干的事兒,迅速行動。這是秀吉的脾氣。幾天之後,他把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叫了來。
  他下命令說:“請給我在澱這個地方造一座城池。”
  他告訴弟弟,城址最好選在桂川和宇治川彙合而成澱川的地方。那裡從前有過一座足利將軍屬下的城堡,如今只留下幾個土墩兒了。把那座廢棄了的城堡恢復起來,重新建一座小而堅固的城池,造幾幢華麗的樓館給女人用。每幢樓館的庭院裡別忘了栽種花木,廁所怎麼造,也要多動動腦筋。
  花了五個月左右的時間,一座城造好了。茶茶從大阪遷居到那裡。同去的還有淺井氏同族的一批人和茶茶身邊的侍女,住進新城的男女居民估計超過二百人。從此,茶茶被世人稱為澱姬,秀吉由有時叫她澱的人,有時叫她澱夫人。
  沒過多久,世人開始稱呼她作“公子的母親”了。因為她為秀吉生了個兒子,取名鶴松。
  誰知這位公子鶴松,兩年之後就夭折了。秀吉大失所望。然而,他對澱姬的寵愛則與日俱增。不久,攻打朝鮮的戰爭開始了。秀吉前往設在築前名護屋城的大本營時,還把茶茶帶了去。在這名護屋的行營裡,澱姬再一次懷孕。秀吉高興得手舞足蹈。
  秀吉面對著澱姬的腹部,低頭合掌,十分虔誠地祈禱著:“老天有靈,讓她生個男的啊!”
  生個兒子,這對於豐臣家來說,不啻是個奇跡。然而看來澱姬能輕而易舉地叫它實現。那一年,即文祿二年(1593)八月三日,她按照秀吉的希望生下了一個男孩。那時,她早已從名護屋回到澱城了。
  這男孩便是秀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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