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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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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謎幻婚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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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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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4 16:23: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什麼意思?何謂柯采庭風格?

  柯采庭,[不就是個膽小鬼嗎?一個睡覺時必須開燈的膽小鬼,一個總是說謊,不敢吐露真心的膽小鬼。

  「一點也不酷……」

  柯采庭沙啞地呢喃,睜著酸澀的眸,盯著天花板看光與影嬉戲。

  她睡不著,身心都很疲倦,卻無法入眠,都怪她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前夫,忽然出現在繆思藝廊,攪亂她一池春水。

  他究竟來做什麼的?她不相信他只是隨意逛逛,肯定別有目的,她懷疑他是專程來看她。

  他擔心她嗎?關心她過得好不好,所以特意來探望她?

  你總是不相信有人會真心對你好。

  不是她不願相信,而是……真的很難相信,畢竟她是如此令人厭惡的女人。

  不善良,不體貼,不懂得適時展現溫柔,從來不肯低頭認錯。

  這樣的她,誰會真心喜歡她?

  「海棠……」她幽幽念著這名字,思緒墜入時光的洪流,恍惚地隨波逐流。

  在芳華最盛的少女時代,她曾有個競爭對手。

  殷海棠,出身政治世家的千金,智慧才貌都過人,在校園引領風騷,與她各霸一方。

  最重要的是,兩人的父親恰巧是一對未出櫃的同志戀人。

  她恨殷海棠的父親,因為他的存在,讓她的父母形同陌路,而她的家庭瀕臨四分五裂。

  沒有人愛這個家,父親事業忙碌,母親也常在世界各地奔波,就連她自己也常常不想回家。

  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餐桌,只是更顯孤寂落寞。

  所以她將大部分的時間都投入於經營人際關係,立志成為校園女王,她要自己身邊隨時跟著一群忠心耿耿的隨從,簇擁著她,對她愛戴歡呼。

  她用盡各種手段收買同學,剷除異己,在校園內掀起狂風暴雨,唯有殷海棠,冷眼旁觀她幼稚的行舉,明白表現出不屑。

  她惱了,開始處處針對殷海棠,兩個女孩的戰爭,震動校園。

  漸漸地,她竟發現,自己最憎恨的敵人也正是她最在乎的,唯有對方的一言一行,能牽動她的喜怒哀樂。

  然後,便是那次初中畢業的北海道之旅,兩人落單,被困在暴風雪裡,不得不同心協力,共度難關。

  從此,她有了第一個不是用錢買來的朋友。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野心勃勃接近她的男孩,她們不會鬧到友情決裂,或許今日,她們仍會是最親密的好姊妹。

  都是荊睿,她的初戀,是他令她初嘗戀愛的美好,也是他教她認清愛情的荒誕可笑。

  因為他,她不再對任何人傻傻地掏出真心,所有的男人接近她都是為了錢,包括李默凡。

  當初用一張支票買他三年,他竟然答應了,讓她好失望,早已殘破不堪的心再度劃下一道深深的傷口,無聲地流血。

  果然,還是金錢萬能,果然不會有人真心愛上她。

  但她不恨他。

  她曾經那般強烈地恨過荊睿,也對滿腦子只想與她策略聯姻卻又不肯付出忠實的未婚夫深惡痛絕,她可以鄙夷唾棄這世上所有的男人,唯有對他,不恨也不嗔。

  她只覺得後悔。

  後悔初見他時,她便問他是不是為了錢才拯救自己,後悔她明明是牽掛著他,才刻意安排那一次又一次的巧遇,卻驕傲地不肯承認,後悔她想不到該怎麼將他留在自己身邊,最後只能選擇那般勢利又侮辱人的手段。

  她後悔與他成婚那段期間,沒能對他溫柔一些,和婉一些,後悔自己不可理喻地翻倒他為她親手煮的粥,後悔自己總是對他出言諷刺。

  最後悔的,是她從來不敢對他說愛。

  蔥指顫抖地撫弄冰涼的唇。

  她曾經說過,自己全身上下,最喜歡的就是這張嘴,其實這也是謊言,她最恨的,就是這張嘴。

  這是一張膽怯的唇,不堅強,不勇敢,不討人喜歡。

  柯采庭自嘲地微笑,唇角牽起的時候,有點說不出的痛。

  她坐起身,盯著窗台上靜靜吐綻清芬的晚香玉,然後,伸手熄了夜燈。

  窗簾翻飛,在昏蒙的月光掩映下,白色的花朵顯得格外高潔,近乎透明的花瓣珍重地捧著纖細的花蕊。

  她癡癡地望著。

  花開了。

  那心呢?何時才會真正打開?

  

  他一定是瘋了。

  明明決定要離她遠一點的,明明知道彼此的衝撞,就像彗星撞地球,最終只會招致毀滅,偏偏就是無法毅然轉身離開。

  對她,他做不到灑脫,自由在愛情面前,成了最癡最傻的裙下臣,即便不甘心,也只能愴然一笑。

  最慘的是,他看得出來,她怕極了他三番兩次的出現,她慌亂地躲著他,像躲著世紀大瘟疫,只要他在她視線可及的地方,她便六神無主,手忙腳亂,下意識地犯錯。

  「你根本是她的剋星。」陸可蘭意在言外地感歎。「我看你乾脆別來了,饒了她吧。」

  他也想饒了她,更饒過自己,但一腔難以割捨的情感,不由他自主。

  「我只是想看看她……有沒有認真工作而已。」他說著連自己也不信的謊言。「畢竟我花錢請員工,可不希望她來偷懶。」

  「既然這樣,你幹麼不乾脆向她承認你就是這家藝廊的幕後老闆?警告她以後認分工作,不要白領薪水。」陸可蘭似笑非笑地嘲謔。

  他別過頭。「沒必要告訴她這些,反正她做得好,我會加薪。」

  「還加薪?她別因為搞砸那些珍貴的藝術品,逼得我不得不開除她就很萬幸了。」

  「你不能任意開除她。」他蹙眉。「至少必須經過我的允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老闆大人。」

  他苦笑,很清楚陸可蘭是在譏諷他身為老闆,卻不公正地給予某個員工特別待遇,其他員工闖禍,他可以毫不留情地秉公處理,唯有她不同。

  他心下瞭然,就算她犯下不可饒恕的大錯,他也一定會給她將功贖罪的機會。

  「我不懂,你這麼愛她,為什麼不讓她知道?」陸可蘭難得如此犀利。

  「你也愛海奇,為什麼不坦白告訴他?」他同樣犀利地反擊。

  陸可蘭默然不語,粉唇牽開謎樣的淡笑,他知道自己話說得重了,頗感懊惱,愛情本來就有許多為難之處。

  「因為她是柯采庭。」為了表示歉意,他決定對這位交情不淺的工作夥伴坦然相告。

  陸可蘭不解地顰眉。

  「必要的時候,她可以變身為一隻殘忍的貓,用她那銳利的爪子,玩弄一個男人的心。」

  「這麼嚴重?」陸可蘭不敢置信。

  「這就是她。」他淡淡一哂。

  陸可蘭凝視他片刻。「如果她真是那樣的女人,為什麼你會愛上她?」

  因為愛情是不容抵抗的,因為當它執意入侵一個人的心時,就算落上千萬道鎖,也擋不住它的強勢。

  李默凡澀澀地尋思。

  他愛她,就因為她是那樣的女人,嬌縱任性,又愛使壞,有她在的地方,就是風暴的核心。

  她燦爛張揚,對誰都不肯低頭,但在夜最深的時候,她會膽怯地開燈,徒勞地期盼明亮的燈光能為她驅逐黑夜的寂寞。

  她怕寂寞,偏又不承認。

  他就是愛這樣明目張膽說謊的她。

  一念及此,李默凡笑了,笑意浸染惆悵,卻也包容無限深情。

  「她人呢?」他轉開話題。「下班了嗎?」

  陸可蘭搖頭。「她最近幾乎天天加班,沒事也要找事做,我想她現在應該在倉庫整理東西吧!」

  「我知道了。」探得前妻的去向,李默凡離開經理辦公室,心念一動,取出手機,按下速撥鍵。

  鈴音響了好久,她才猶豫地接起。

  「是我。」他忍笑宣佈。

  「我知道。」她聽來很無奈。

  「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家。」

  說謊。「吃過了嗎?」

  「嗯,現在正要吃。」

  「別吃了,出來吧,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她拒絕。

  「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

  「我們離婚三個月紀念日。」他故意逗她。

  她無言。

  「你不覺得值得慶祝一下嗎?」

  她沉默數秒,然後細聲細氣地揚嗓。「默凡,你是不是很氣我?」

  他心跳乍停。「為什麼這麼說?」

  「不然你怎麼會一直出現在我面前?明知道……我不想見到你。」

  她不想見他?

  李默凡胸口一擰,悶痛。「可是怎麼辦呢?我偏偏很想見到你。」他刻意用玩世不恭的口氣說話。

  她默然,他聽出她氣息變得急促。

  「你很困擾?」

  「……嗯。」

  「那就多困擾一點吧。」他微笑。「我希望你愈困擾愈好。」希望她跟他一樣,受盡折磨。

  她不說話,他也不吭聲,雙方執著話筒,誰也不斷線,隔空交戰。

  忽地,她一聲驚呼,跟著是一串沉悶聲響,如落雷,重擊他耳膜,他繃緊神經。

  「怎麼了?采庭,發生什麼事了?」

  她沒回答,也許是無法回答,線路傳來沙沙的雜音,她似是把手機摔落了。

  到底怎麼回事?

  他頓時大感驚慌,飛也似地朝地下室奔去,匆匆趕到倉庫入口,只見柯采庭趴倒在地,一寸一寸困難地匍匐前進。

  她從工作梯上摔下來了!

  他悚然瞪視眼前這一幕,有片刻時間,只是凍立原地,如一座冰封的雕像。

  他看著她掙扎地撿回手機,鎮定呼吸,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喂,默凡,你還在嗎?」

  「我還在。」他啞聲回應。

  「剛剛……我不小心弄翻東西了,我現在要去收拾,沒辦法跟你多聊。」

  都到這時候了,她還在說謊。

  他眼睜睜地瞪她,看她掛電話,費盡千辛萬苦扶著腿,坐起身,冷汗淋漓,嬌喘細細。

  她很痛,也許還受傷了,但她就是那麼倔,那麼倨傲,不肯開口呼救,寧願獨自受苦。

  他真受不了她……

  「你一定要這樣嗎?」他大踏步逼近她,落定她身前,居高臨下俯視。

  她嚇一跳,粉唇驚顫。「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陰鬱地抿唇,怒火在眼底焚燒,狠狠地灼痛她,更灼傷自己,心跳猶如回不了頭的野馬,狂亂地奔騰。

  「腳受傷了嗎?哪裡痛?」他不回答她的問題,逕自蹲下身,不由分說地察看她傷勢。

  「我、我沒事,只是有點、有點痛而已。」她慌得口吃。

  「只是有點痛?」他冷笑,大手粗魯地捏過她腿部每一處肌膚。

  她痛得悶哼。

  「算你運氣好,沒骨折,只是有點擦傷瘀血。」詳細檢查過後,他冷淡地撂話。

  柯采庭咬緊牙關,強忍軟弱的淚水。他明知她會痛,還這般毫不憐香惜玉地捏她揉她,他就這麼討厭她嗎?

  「站得起來嗎?」他殘酷地問。

  她倔強地揚起下頷,就算站不起來,她也會站給他看。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大腿尖銳地刺痛,腳踝似也有些微扭傷,撐不住沉重的身軀,她不由得往前一倒。

  大手展開,穩穩地將她接住,她恨自己癱軟在他懷裡,更恨他不徵求她允許,便一把橫抱起她。

  「李默凡……」她試圖抗議。

  「閉嘴,不准亂動。」

  他野蠻地命令她,輕鬆自如地將她抱上樓,不顧週遭奇異的注目,一路將她抱進他那輛深藍色的愛車裡。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忍不住驚慌。

  「去醫院。」他面無表情。

  「我不需要去醫院,我……只要回家休息一下就好。」她猶做困獸之鬥,只想快點逃離這個令她心慌意亂的男人。

  他的回應是投給她一記令人膽寒的眼神。

  

  因為她堅持不去醫院,反而更令他有理由送她回家,找來急救箱,親自為她治療傷口。

  「坐好。」

  他扶她在沙發上落坐,單膝跪在她身前,將她受傷的腿擱在自己腿上,捲起褲管,裸露出她烏青紅腫的膝蓋。

  他瞥見泛血的傷口,眉峰一擰,聚攏明顯的怒意。

  她慌得心韻加速,好想收回自己的腿。

  可他雖然神情嚴厲,動作卻無比地輕柔,沾濕酒精棉,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淨傷口。

  她微微地抽痛,直覺閃躲。

  「忍著點!」他粗聲命令,她委屈地癟嘴。

  消毒過傷口,他替她敷藥,涼涼的藥膏經由他指尖的按摩,透進她疼痛的肌膚。

  最後,貼上OK繃。

  「好了吧?」她困窘地想抽回腿。

  他冷冽地橫她一眼,不許她亂動,起身用毛巾做了個簡易的冰袋,冰敷她輕微扭傷的腳踝。

  「就這樣坐著,不要動。」他低聲叮嚀,環顧四周。

  察覺他正在審視她的居家環境,她不禁赧紅了臉,她原本就不擅長家務,最近工作又忙,家裡一團亂,昨天換下的衣衫隨意丟在沙發椅背,和客廳只隔著一扇屏風的臥房,床鋪凌亂,棉被未疊,胸衣勾在床角。

  他大方地四處察看,彷彿國王巡視自己的領地,她難堪得直想撞牆。

  「你……不要看了。」惱羞成怒。「這是我家,不許你亂看!」

  他聞言,凝住身子,站在她面前,玉樹臨風,墨眸認出她頰畔的霞色,閃耀異樣的光芒。

  是嘲笑嗎?他……竟敢笑她!

  「你可以回去了。」她刻意板起臉,下逐客令。「謝謝你……送我回來。」

  「我還不想走。」他擺明了欺負她,神態自若地走向開放式的迷你廚房,打開冰箱,掃視內部。「不出我所料,只有微波食品。」

  又怎樣?難道他還期望她會自己下廚?她郁惱地瞪他,他明明就高大得像棵樹,在狹窄的廚房裡卻如魚得水,悠遊自如。

  他取出兩盒冷凍炒飯,微波加熱,又翻出番茄和雞蛋,俐落地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番茄蛋花湯。

  一切就緒後,他看她行動不便,索性彎腰將她抱上吧台邊的高腳椅。

  「吃吧。」他將湯匙塞進她手裡,像對待一個孩子。

  她悶悶地進食,說來氣人,同樣只是把食物放進微波爐,他做的炒飯就是比她的好吃,簡直莫名其妙!

  難道微波食品也有秘訣?

  他在另一張椅子坐下,不吃飯,只是靜靜凝望她線條優美的側面,她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心韻亂了調。

  「幹麼?」她撇過臉蛋,故作凶狠地瞪他。

  他但笑不語,墨眸水波粼粼,深不見底。

  她頓時無法呼吸,胸口噎著一股莫名的酸楚。

  「你……」她嗓音輕顫,就連握著湯匙的手也不爭氣地顫著。

  「怎樣?」他柔聲鼓勵。

  她思緒紛亂,萬千念頭閃過,只來得及抓住其中一個。「你的眉角,為什麼會凹一塊?」

  「我的眉角?」他一愣,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你說這裡嗎?」他撫弄眉角的凹處。

  「嗯。」她點頭,忽然覺得自己這問題好無聊,但她就是好奇,早就想解開這個謎。

  「這個嘛……」他想了想。「好像是我小時候撞到桌角留下的。」

  「你撞到桌角?」她眨眼。「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他飄忽地微笑。「小時候我爸經常把我關在房間裡,有一天我受不了,跟他起衝突,我想撞他,卻撞到桌角。」

  「你爸……把你關在房間裡?」她不敢相信,為何會有這種父親?

  「因為他想逼我專心畫畫。」他意味深長地直視她。「也許你不相信,我從小就滿有繪畫天分的,我爸希望激發我所有的潛能。」

  「那算是激發嗎?」她茫然,想像年少的他獨自被囚禁在陰暗的房裡,那該有多麼淒清寂寞。「那是壓搾吧?」

  「說得好。」他嘲諷地接口。「所以有一天,我忽然什麼像樣的東西都畫不出來了,我爸不得不放棄我,我也終於得到自由。」

  他的自由竟是來自父親的冷落。

  她悵然凝睇他。「那你媽呢?」

  「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頓了頓,接收到她同情的眼神,劍眉一挑。「你今天怎麼突然對我的過去有興趣?以前你從來不問的。」

  那是因為從前的她,害怕自己瞭解愈多,就更加對他放不了手,她很清楚,總有一天他會離開她。

  一念及此,她心口驀地一陣刺痛。「你如果不想說,可以不說。」

  「你總是這麼冷淡。」他似笑非笑地歪唇,她呼吸一凝,警覺自己似乎又傷了他。

  他為自己斟一杯冷開水,一飲而盡。

  「後來我決定休學,到世界各地流浪,直到我接到我爸的死訊,才又趕回台灣。」他若有所思地把玩水杯。「我葬了他,卻一時不曉得該往哪兒去,就在那時候,我在海邊遇見了你。」

  「原來就是那時候。」她怔望他,憶起兩人戲劇化的邂逅,芳心怦然狂跳。

  「你記得你第一次看到我的畫的時候,說了什麼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她愣了愣,閉目回想,她記得那是在一方熱鬧的廣場,她探聽到他的下落,假裝偶然路過,發現他在畫一個街頭賣藝的老人。

  他用看似漫不經心的筆觸,素描老人的滄桑,用鮮亮的水彩,描摹對方的強顏歡笑。

  那麼鮮艷明亮的色彩,畫的卻是灰濛濛的哀傷。

  她當下感到胸口揪緊,一顆心像被切開了,尖銳地痛著,她彷徨驚慌,好似整個人都被看穿了,狼狽不堪。

  她倏地展眸,這感覺跟她看到繆思藝廊那位神秘畫家的作品時,竟相彷彿。

  「你說,在我的畫裡看到才氣,你記得嗎?」他啞聲問。

  她點頭。「我記得。」

  她看到的不僅僅是才氣而已,還有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但她當時矜持地不願說出口。

  「其實那時候我還挺高興你欣賞我的畫的,因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畫出一幅自己滿意的作品了。」他若有深意地低語。

  她悵然凝望他。

  他微微一笑,大掌捧住她半邊臉頰。「為什麼跳海自殺?」

  她震住,急急撇過臉,像只意外遭受攻擊的刺蝟,直覺豎立自我保護的尖刺。「就跟你說了,我不是自殺,是不小心跌落海的。」

  「是因為你最敬愛的爸爸去世了,又遭到未婚夫背叛,所以你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對吧?」他凌厲地解剖她心思。「你懷疑這世上還有哪個人會真心對你?與其寂寞一輩子,你寧願就此解脫——」

  「不是那樣!」她忿惱地反駁。「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

  「為什麼要我跟你結婚?」他毫不放鬆地追問。「為什麼要花錢買我三年?」

  「因為你……需要錢不是嗎?」她心跳如擂鼓,血液在體內狂亂地沸騰,熱氣蒸紅了臉。「我就當是做善事,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花錢買朋友。」

  「只是這樣嗎?不是因為你想要人陪伴?不是因為你其實很喜歡我?」他轉過她的臉,強迫她直視自己。

  他憑什麼這樣質問她?憑什麼像頭猛獸似的,對她的真心虎視眈眈?

  她幾乎是憤恨地瞪他。「我怎麼可能……喜歡你?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不要再說謊了。」他溫柔地打斷她。「一直說謊,不覺得累嗎?不痛苦嗎?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你難道想這樣終老一生?」

  墨幽的眼潭,映出她驚慌失色的容顏。

  她深呼吸。「我說的……是真心話。」

  他凝定她,大掌扣住她後腦勺,逼她與自己前額相抵。「我最後一次問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嗎?」

  魅惑的氣息,吐在她唇前。

  她心弦揪緊。「……嗯。」

  「想到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你的心,不會有一點點痛嗎?」

  她已經在痛了,已經痛到流血了,淚水在眼裡孕育,即將氾濫成災。

  但她不會開口喊痛,不會承認自己需要他,她預料得到,如果將他留在身邊,她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

  因為她是個不懂得愛的女人,她不知道如何去愛,愛對她而言,是一生無解的習題。

  「告訴我,你不會心痛嗎?」他執著地逼問。

  「不……會。」她又說謊了,真希望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個謊。

  他一凜,僵硬地維持原來的姿勢,然後,他輕聲笑了,沙啞的、諷味濃厚的笑。

  「既然這樣,我成全你。」他低喃,輕輕地啄吻她愛說謊的唇瓣,一口又一口,將她所有的謊言,吻進心裡。

  「我愛你。」他在吻與吻之間表白,宛如魔法,定住她。

  她驚慄不已。

  他停下吻,捧住她如芙蓉初綻的容顏,挑釁地勾唇。「你是不是也認為我是說謊?就像你不相信我跟海棠只是單純的朋友,你也不相信我會真心愛你。」

  她震顫無語。

  他低下唇,吻她最後一次,深刻纏綿,令人心痛——

  「以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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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4 16:24: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真的不見了嗎?

  永遠不見嗎?

  想到我們永遠不會再相見,你的心,不會有一點點痛嗎?

  「不會的,我的心一點也不痛……」她喃喃自語。

  有人說,謊言若是要成真,就是騙自己也相信,連自己都信了,又有誰能分辨得出是真是假?

  所以,她不想見他,所以,她不會心痛。

  她只是呼吸有點困難而已,只是,胸口悶而已,只是有點慌,心有點亂,六神無主。

  只是這樣而已。

  柯采庭仰起容顏,怔怔地看掛在牆上的畫,熟悉的痛感再度切割她,但這絕對不是因為她心碎,而是感動。

  是感動……

  「又一個人在這裡發呆?」陸可蘭澄澈的嗓音悠然揚起。

  柯采庭回過眸,凝望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女人,她總是那麼沉靜,那麼安之若素,彷彿就算下一秒即將天崩地毀,也不能動搖她一分。

  「可蘭姊。」柯采庭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陸可蘭的手,涼涼的、修長的手,包容她所有的驚懼。

  「怎麼了?」陸可蘭察覺她的異樣,秀眉微挑。

  她搖搖頭,說不出自己的心慌,只是握著那纖纖素手,彷彿在海中搖晃的小船,死命攀住能令自己安定的錨。

  陸可蘭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這些畫,有這麼令你激動嗎?」

  她靜默地咬唇,不全是畫的緣故。

  「還是因為你前夫?」陸可蘭悠悠猜測。

  她震驚,凍立原地。

  「他有一陣子沒來了,你想念他嗎?」

  「不是那樣。」柯采庭顫聲否認,不覺鬆開陸可蘭的手。「我去忙了。」

  她狼狽地轉身離開,迴避陸可蘭宛如試探的眼神,也迴避自己的心,匆匆來到藝廊大廳,迎接她的卻是另一個她已經逃避多年的風暴。

  那是個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靜靜地等待著,午後的陽光慵懶地潛入,在她墨黑的發瀑上灑下點點金粉。

  「采庭。」她盈盈上前。

  柯采庭卻往後退,近乎驚慌,喉腔揪緊,掙扎好片刻,才疼痛地吐出許久不敢呼喚的人名——

  「海棠。」

  

  兩個女人,在藝廊附屬的茶座相對而坐,窗外正對庭院,風吹過樹梢,落葉輕盈地飛舞。

  柯采庭捧著茶杯,宛若捧著某種古董珍寶,小心翼翼地低唇啜飲。

  「我來找你,你不高興嗎?」殷海棠窺探她複雜的神情。

  她倏地顫慄,更用力握緊茶杯。「你……為什麼來?」

  「我想了很久,不管你願不願意相信,還是應該跟你解釋。」殷海棠悵然直視她。「我跟默凡之間是清白的,我們只是朋友,很單純的那種。」

  單純的朋友。

  她在心裡覆誦,言語仍蜷縮在唇腔裡。

  「你也知道,那時候我跟傳森離婚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不管我跟哪個男人見面,那些媒體記者都有辦法捕風捉影,編出一段獨家秘辛,默凡只是倒楣地被他們選中當男主角而已。我跟他真的是在意外的情況下見面的,他聽說我們念同一間中學,又曾經是好朋友,所以好奇地跟我打探關於你少女時代的一切,如此而已。」

  他向海棠……打探她?

  「因為他好奇,畢竟你是他老婆,他當然想更瞭解你。」

  他想瞭解她?

  柯采庭驀地揚眸,迎向一雙溫暖而剔透的眼,她扣住茶杯,緊緊的,指關節泛白。「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殷海棠眨眨眼,彷彿不明白她的問題。

  「你應該恨我的,不是嗎?中學時候,我對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柯采庭咬緊牙關,胸海悄然湧起驚濤駭浪。「你不可能忘了吧?」

  「我怎麼會忘?」殷海棠苦笑。「因為我反對你跟荊睿交往,你就把我跟傳森接吻的照片,寄給傳奇看,我們也因此絕交。」

  「還有更過分的。」柯采庭深吸口氣,眼眸灼熱地刺痛著,卻強逼自己,勇敢地迎視自己曾經深深傷過的好朋友。「跟你絕交以後,我好幾次在傳奇面前挑撥離間,讓傳奇對你們的感情起疑心,你們會鬧到分手,甚至你後來被迫嫁給傳森,都是……我害的。」

  全是她的錯,因為她的小心眼,毀了她最好的朋友一生的幸福。

  她很想道歉,卻連「對不起」這三個字都說不出口,因為她犯下的錯,不是滿懷歉意就能彌補。

  「跟你無關。」殷海棠彷彿看出她的自責,澀澀地揚嗓。「我跟傳森他們堂兄弟之間的糾葛,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而且,我也不是被迫嫁給傳森的。」

  不是嗎?柯采庭震顫。她還以為……

  「不是你的錯。」殷海棠溫柔地解除囚禁她多年的枷鎖。「真的不是。」

  淚珠成串,無聲地在她頰畔碎落。

  「不要哭了,真的不是你的錯。」殷海棠凝睇她,同樣眼泛淚光。「而且當年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早該料到你不是真心想跟我絕交,只是嘴硬而已,可偏偏我也跟你一樣倔。」

  兩個倔強的女孩,誰也不肯先向對方低頭,因此錯過一段珍貴的友情。

  好笨,真的好笨……

  柯采庭悔恨地哽咽,為什麼她這張嘴,就是那麼愛說謊?

  「你相信我,采庭,我跟默凡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我知道……」她早就知道了,默凡從來不曾背叛過她,他從來都是默默地呵護著她,眷寵著她。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還要跟他離婚?」

  「因為我不想再傷害他了——」她嘶聲坦承,強忍撕裂胸臆的痛楚。「你不曉得我們結婚這兩年多,我對他做了什麼?我只是一直折磨他而已,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只要他稍微對我好,我就張牙舞爪地反擊回去,像野貓一樣,抓得他遍體鱗傷。你瞭解我是什麼樣的女人,海棠,我根本不懂得怎麼愛一個人,中學時也是這樣,為了把荊睿留在我身邊,我做了好多可惡的事,我知道他對江雨燕特別,就把她推下泳池,看她在水裡掙扎——我就是這種女人,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事。」

  她是危險的,是可怕的,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是風暴的核心。

  這樣的她,要如何給最愛的人幸福?

  「我不想再傷害默凡了,我希望他過得好好的,平安又快樂……」而她會祈禱,每日每夜,求上天賜福予他。

  「所以你是愛他的,對吧?」殷海棠輕聲問,音色溫暖和煦,融化她冰凍的心房。

  她淚如雪崩,不斷地墜落。

  「他也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哀傷地點頭。「他告訴過我。」但她不能相信,怎麼可能有人真心愛她?她又有什麼值得可愛的地方?

  「你有沒有想過,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清柔的嗓音,牽動她心弦。

  她震住。「什麼?」

  「他跟我說過,他不希望你逃避從前的自己,為了刺激你恢復記憶,他甚至不惜請模特兒來家裡演那齣戲,他說,過去的一切組成了現在這個你,不管別人喜歡或討厭,他都希望你找回自己。」清澈的眼潭映出她蒼白的容顏。「你認為一個男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這樣對一個女人呢?」

  「因為……愛嗎?」她震顫不已。

  「當然是愛。」殷海棠淡淡地笑,笑容迷離,微蘊憂傷。「所以去找他吧,采庭,不然你真的會永遠失去他,就像我失去傳森一樣。」

  

  永遠,失去。

  若是不去找他,她會永遠失去他,從此再也不能見到他,不論他是歡喜或悲傷,她都無從知悉。

  這樣不好嗎?或許這樣最好吧,遠離她,遠離風暴的核心,對他而言,難道不等於重獲自由與平靜?

  這樣……最好吧。

  柯采庭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鼓勵自己。她做得沒錯,她的選擇是正確的,雖然她因此覺得痛,心慌意亂。

  但她可以承受那痛,可以忍著,直到不痛的那天來臨。

  她可以的。

  於是她日復一日地上班、下班、回家,像個無魂的娃娃,日復一日地啃噬寂寞的滋味,她早就習慣的滋味。

  終於有一天,她熬不住夜夜失眠,慌得逃回家,逃向那群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他們果然遵守諾言,熱情地迎接她,張管家為她拂去一身的風塵僕僕,冰嬸煮了一桌豐盛的家常料理,福伯為她剪下庭園開得最美的鮮花,小菁將她的被窩整理得又香又軟。

  她回到「家」,休憩疲憊的身心,傷痕纍纍的靈魂也因此得到些許撫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聽到他們提起她的前夫——

  「姑爺跟小姐應該很久沒見面了吧?」張管家悄聲問。

  「應該是。」冰嬸也小小聲地回答。「上次姑爺回來跟我們道別,就說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灣了。」

  「他真的不再回來了嗎?」張管家擔憂。「那小姐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啊!」冰嬸歎息。「搞不懂他們倆為什麼離婚?明明是那麼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造地設?她跟默凡嗎?他們怎會那麼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對了,姑爺上次回來,不是把畫室的鑰匙交給你嗎?你怎麼不拿給小姐?」

  「是姑爺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動開口,才能拿給她。」

  「為什麼要小姐主動?畫室裡到底有什麼秘密?」

  是啊,那裡頭究竟有什麼?

  柯采庭心念一動,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給我吧。」

  兩個老人家嚇一跳,私下竊語被聽見了,都是一陣尷尬,面面相覷。

  「鑰匙給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裡面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張管家將鑰匙交給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屬的冰涼,來到畫室前,開了鎖,步履卻在門前躑躅,久久踏不進去。

  或許,她是有些害怕,怕在裡頭看見自己不想看的。

  過了許久,她才忐忑著,走進李默凡的聖域。

  室內空曠,所有的畫具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環顧週遭,他留下的是一間空畫室,什麼都沒有?

  不對,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鎖定角落,那裡,排著一幅幅畫,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過去,隨手拉出其中一幅,掀開布幕。

  有片刻時間,她看不懂畫上畫的是什麼,畫面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視覺卻無法解讀。

  那看來是人物畫像,是個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奮力掃落一桌杯盤。

  那是個出色鮮活的女人,她感覺到憤怒,感覺到無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燒著狂野的熱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時頓悟,驚駭地瞪著眼前色彩鮮明的畫像,這幅畫的主題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強烈的怒火裡,他同時捕捉到她的陰鬱,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調裡。

  她看著畫,呼吸暫停,胸口劇烈地撕痛,彷彿一顆心被血淋淋地剖開了,脆弱地攤在陽光下。

  她再抽出另一幅畫,主題還是她,少女時代的她,在月色蒙昧不明的暗夜,孤單地為一朵朵遭她剪壞的花蕊堆起花塚。

  每一幅畫都是她,絕望的她,生氣勃勃的她,無助地抵抗寂寞侵略的她。

  他說過,藝術是講fu的,所以他不畫她。

  他說謊!

  他明明畫了這麼多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解剖她,她在他畫筆下疼痛,哀傷泣血。

  她被他看透了,無所遁逃,但同時,她也看透了他。

  他就是「繆思藝廊」裡那些抽像畫的作者,這些絢爛迷幻的色彩,揮灑的是同一種悔恨與哀愁。

  他就是「他」,是牽動她心靈的天才。

  可惡!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何要瞞著她?她被他騙得好苦,好苦……

  柯采庭倏地哽咽,拾起話筒,立刻撥到藝廊,接電話的是陸可蘭。

  「默凡就是那個畫家,對吧?」她沒頭沒腦地問。

  陸可蘭卻像早有心理準備,鎮靜地回話。「沒錯。」

  她震撼。「為什麼他不告訴我?」

  「有很多事,一開始說不出口,後來便再也無法坦白了。」陸可蘭悠然長歎。

  「他在哪裡?」她顫聲追問。

  陸可蘭默然不語。

  「告訴我他在哪裡!」她拉高聲調,瀕臨崩潰。「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不相信,不相信與他從此斷了音信,他與她之間的牽絆,誰也剪不斷。「告訴我默凡在哪兒。」

  「采庭……」

  「告訴我!拜託你別瞞著我了,求求你……」她要去找他,無論如何要再見他一面,她有好多話要問他,有好多心事想跟他說,她必須見到他。「可蘭姊,是他不准你跟我說的嗎?是不是?」

  那時,他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毅然離去?

  他恨她嗎?恨她不懂他的愛嗎?恨她從來不曾溫柔地回報嗎?

  「可蘭姊,我拜託你告訴我……」她哭了,嚶嚶抽噎,彷彿即將斷氣,從不曾在誰面前哭得如此傷心,如今卻抱著話筒,哭得像個孩子。

  因為她總算領悟,什麼叫做永遠地失去,那是窮盡一生都彌補不了的遺憾,一世圓不了的缺。

  那會是從自己身上剝離,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肉片片剝落……

  「聽我說,采庭。」季海奇的嗓音忽然從線路另一端傳來。「雖然我不確定默凡在哪兒,但你可以去巴黎找找看。」

  「巴黎?」她倏地握緊話筒,像溺水的人抓抱浮木。

  「我跟他就是在巴黎相遇的,第一間藝廊也是開在那裡。」季海奇解釋。

  「第一間藝廊?」她愣住。「你是說——」

  「沒錯,『繆思藝廊』的幕後負責人就是默凡。」季海奇意味深長地低語。

  而她驚慄不已,掛斷電話後,仍傻傻地凝立原地。

  默凡是「繆思藝廊」的經營者,而且擁有的不只台灣這間藝廊,甚至在巴黎也有一間?

  他根本不缺錢,完全不是她之前所想像的那種潦倒街頭的窮畫家。

  既然他不需要錢,又為何答應與她結婚的交易?他不覺得備受侮辱嗎?

  柯采庭倉皇尋思,忽地,她在其中一幅畫的邊角,發現一張嵌入的紙片,她抽出那紙,驚覺那是一張支票。

  當初她買下他的支票,他竟未曾兌現,又悄悄還給她了。

  柯采庭震撼,某種強烈的情感在體內排山倒海,捲走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全身虛軟,跪倒在地。

  從來不是錢的緣故,他答應跟她結婚,跟金錢無關。

  我愛你。

  她想起他離去前,留下的那句宛如魔法的咒語。

  他愛她。

  當初,是愛迫使她提出交易,也是愛促使他接受交易,他們交易的從來就不是金錢,而是無價的愛情。

  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

  「真的嗎?默凡,難道你……真的愛我?」她盯著支票,痛楚地呢喃。支票上的數字堆砌的不是金錢的重量,而是對她輕忽愛情的嘲弄。

  她在畫室裡痛哭,看著一幅幅以她為主題的畫像,那是對她最嚴苛的批判,也是最包容的憐惜,她看到作畫人內心的掙扎與糾結。他深深地愛著她,卻難以用言語表達。

  他只能畫,用一枝生花妙筆,銳利地剖白她,更剖白自己,在他筆下,她看到兩個為愛癡狂的傻瓜。

  她現在總算懂了,為何他交代張管家除非她主動開口,不能將畫室的鑰匙交給她。

  因為他要她打開他的心房時,同時也打開自己的,唯有兩顆心赤裸裸地坦誠相對,他們才不會傷害彼此。

  她懂了,懂得他留下的關於愛情的線索。

  「我會找到你的,默凡。」她堅定地握緊鑰匙。「一定會。」

  

  畫裡,是一片碧海藍天。

  一個女人站在崛起的礁巖上,亭亭玉立,海風輕柔地捲起她白色的衣袂,墨發翻飛如瀑。

  她懷裡抱著一盆花,是晚香玉,潔白的花蕊開在綠葉間,花顏燦爛地綻放,如同女人唇畔開的那朵甜笑。

  是的,她正笑著,羞怯且甜蜜,像藏著某個不可說的秘密。

  鏡頭拉遠,畫布前,坐著一個男人,癡傻地望著畫中女子的笑容,研究著那笑裡藏的秘密。

  那會是窮極他一生都不可解的謎題嗎?

  他苦笑,擲落畫筆,這畫是他親手畫出來的,卻連他自己都解不開這個謎,作繭自縛,也不過如此。

  也罷,反正他困坐在這心牢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個名為愛情的小偷,早在很久以前便竊走他神魂,失魂落魄的他於是盲目,自願獻出最寶貴的自由。

  每日每夜,他都期盼著牢外有誰走過,替他拿下鑰匙,開啟牢門,後來他才發現,鑰匙原來一直握在自己手上,只是他選擇忽視。

  他自己不開鎖,寧願被愛情俘虜。

  「所謂的愛情,就是會讓人變成失去理智的傻瓜嗎?」

  李默凡盯著畫,喃喃自語,嘴角噙著嘲諷,眼潭卻是溫潤地染漾笑意。

  是自願的,所以就算傻也情願,無怨無悔。

  他選擇繼續坐在畫前,思念藏身在畫裡的女子。相思的滋味其實並不難嘗,如果是甘心等待。

  潮來,潮往,海濤悠悠地唱著永不絕響的歌,夕陽西落,迷離的霞色染遍了天空,夜幕將臨。

  忽地,他聞到一陣香,淡淡的,卻絕對誘人的芬芳,香氣從他身後沉靜地飄來,撩撥他神魂。

  是晚香玉。

  他回頭,果然看見一道纖美的倩影,她就如同他畫裡一般,一身潔白,裙袂飄飄,櫻唇含著羞澀的笑。

  他心跳頓時加速,猶如脫韁野馬,不聽話地奔騰。

  「你終於找到我了。」他微笑,幾分欣悅,幾分惆悵。

  「我找了你好久。」她坦承。「從巴黎到紐約,幾乎跑遍了全世界,我早該料到的,最思念的人總是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我一直在台灣。」他低語,眉宇飛揚著得意,像個竊喜惡作劇成功的淘氣男孩。「就在我們初次相遇的海邊,等你。」

  「你很壞,還要你的好朋友騙我你可能在巴黎。」她嬌嗔。

  「我沒那麼說,是他自作主張亂猜的。」他喊冤。

  但不論嬌嗔或喊冤,都是情人間親匿的鬥嘴,誰也沒生氣,只有心口融化一腔甜。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柯采庭慎重地強調,粉頰如初開的薔薇,紅灩灩的,秀色可餐。

  他心動地凝視。「什麼事?」

  「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從這裡跳下去,那是意外。」

  「又來了。」他作勢翻白眼。「你一定要跟我辯到底嗎?」

  「是真的!」芳容更艷。「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因為發呆,腳絆了一下。」

  「喔?」他顯然還是不太相信。

  她嗔睨他一眼。「只是跌下去以後,我放棄浮上來而已。」

  「為什麼?」他總算開始相信她的話,皺了皺眉,正襟危坐。

  她輕輕咬唇,初次對人說出深埋的心事,有些困窘。「我讀中學的時候,曾經把一個女孩推落泳池,只是因為嫉妒,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水裡浮沉,那時候有個男孩,不顧一切地跳下水救她。」

  「是你的初戀男友。」他深沉地接口。

  她訝異地望他。「你知道?」

  「我聽海棠提過。」他解釋。

  她怔愣,接著,悵然頷首。「沒錯,就是他,那時我看他把那個女孩救起來,滿臉焦急地替她做人工呼吸,我覺得好空虛。」

  「空虛?」

  「我想,如果是我溺水,他大概不會這樣救我吧……」她苦澀地斂眸。「那天掉下海,我忽然想起這段回憶,忽然就覺得……好寂寞、好淒涼,我不想再活在這世界上了,活著也沒意義,我永遠只是孤伶伶一個人,連生命最危急的時候,我都沒有一個可以呼救的對象,沒有人會救我。」

  他震顫地望她,在聽她如此自白的時候,有股深切的衝動,想緊緊地擁抱她,憐愛她。

  但他知道,現在她需要的,是勇敢面對自己內心深處最陰暗的恐懼,那是她自己豢養的獸,她必須自己斬除。

  她彷彿也感受到他的疼惜,揚起眸,朝他送出一抹淺笑。「所以當你救起我的時候,其實我是很高興的,真的很高興,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得救了。」笑意稍斂。「可惜我那時候還是不懂得怎麼表達,我應該對你說謝謝的,卻對你說了那麼傷人的話。」

  「你問我是不是為了得到報酬才救你。」他歎息,至今仍深深記得當時的憤慨。

  「我很可惡,對吧?」她歉意地顰眉。

  他搖頭,伸手握住她柔荑,拉她坐下,將她輕輕地擁進自己懷裡。

  她瞬間紅了眼眶,偎在他胸膛,傾聽他有力的心跳。「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心卻還是那麼醜陋,我不敢對任何人付出真心,就算喜歡你,也不敢對你說,還用那種不可理喻的方式傷害你。」

  「你只是害怕而已。」他輕撫她的發,柔聲安慰。「你害怕承認自己對我的感情,更怕我看出來你是愛我的,所以才豎起滿身尖刺,就像仙人掌那樣保護自己。」

  當他畫她的時候,他就愈來愈懂她,也不由自主地,愈來愈愛她。

  愛這個習慣說謊又怕寂寞的女人。

  他悵然微笑,低頭吻了吻她髮際。「其實我也很怕愛的,我對愛情的恐懼不會比你少,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對你坦白心意。」

  「嗯,我現在明白了。」她仰頭望他,水樣的眼波溫柔地癡纏他。「你答應跟我結婚的時候,其實就喜歡我了,對不對?」

  他笑了,方唇埋進她性感的頸弧。「或許更早吧。」

  還更早嗎?她心韻迷亂。

  「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一次次跟你巧遇?」他綿密地吻她。「你來找我,也得我願意讓你找到才行啊。」

  她瞠目。「你……真的很有心機耶。」

  「誰教你讓我第一次見到你,便莫名其妙迷上了。」

  「你迷上我?」她不敢相信。「可我有哪一點值得你迷戀的?」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似真似假地感歎。「一個不會說謝謝,從來不道歉,盛氣凌人又滿身是刺的女人,我到底愛上她哪一點?」

  他說得可憐兮兮,表情也裝得可憐兮兮,她聽了,卻忍不住噗哧一笑。

  曾經懷疑脾氣嬌縱的自己,有哪裡值得他憐愛?但他如此半戲謔的表白,卻藏不住濃濃的情意。

  他的確是愛她的,她聽得出來,感受得到。

  只是——

  她揚起臉,水眸噙淚。「我很怕我以後還是會不小心傷到你。」因為她真的很壞,壞了這麼多年了,一時也很難學會對人體貼。

  他看透她的驚懼,微笑地親吻她的唇。「只要不說謊就好了。」

  「只要這樣就可以嗎?」她不確定。

  「只要這樣就可以了。」他堅定地點頭。「我也會學著表白真心,我們都學著勇敢一點,就不會傷害彼此了。」

  學會勇敢,學會付出,不藏心。

  她凝睇他,他也回看,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最真摯濃烈的情感。

  然後,他低下頭,再度攫吻她的唇,親匿地蹂躪著,一口一口,不罷休地佔有。「這張嘴,還是比較適合接吻。」

  他沙啞地評論。

  她輕聲笑了。「不適合說謊嗎?」

  「偶爾為了調情,可以。」他開出條件。

  「那麼我可能還是會常常說謊了。」她伸手勾住他肩頸,教他吻得微腫的唇,艷紅性感。「因為我想一輩子跟你調情。」

  他震動,忽地抵擋不住體內狂湧的情慾,大掌扣住她後頸,強勢地吻她,彷彿永遠要不夠。

  「我愛你。」她嬌喘細細地告白。

  「再說一次。」他要求。

  「我愛你。」

  「再一次。」

  「愛你,愛你,愛你……」

  「噓。」他止住她,已經夠了。

  有時候,千言萬語,比不過一個纏綿的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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