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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席絹 ]【今生住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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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9 11:27: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請問現在是怎樣?有人這樣賣房子的嗎?

  她鍾意恬靜居。他搖頭,勸她三思。

  她就要買恬靜居!他還是搖頭,五推六阻。

  任憑他舌燦蓮花,繞得她七暈八素九轉十回的。

  不好意思哦,就算是間鬼屋──

  她,還是要買恬靜居!
 
 
  真是沒道理!祝則堯心裡嘀嘀咕咕。

  這位看來文文靜靜、清麗無雙的美姑娘,

  為什麼就偏偏長著一顆熊心豹子膽?

  就跟她說是鬼屋了,她還是非買不可!

  不行不行!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她可不可以不要買恬靜居?!

  她可不可以不要美成這樣?!

  怎麼辦!?舌燦蓮花的是他,

  頭昏腦脹的卻也是他!

  完了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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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9 11:28: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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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爺,這宅子夠華美吧?夠雅致吧?簡直是雕樑畫棟是吧?」得意的手臂四下揮著指著,很是自信地問道。

  「嗯……還不錯。」錦衣大老爺一雙目不暇給的眼也跟著那手臂看這看那。

  「這可是一間富貴大宅院呀!以前我們永昌城的首富就住這兒呢!才沒搬進來多久,他兒子就高中狀元當大官去啦!這房子有福氣咧。」

  心動。「是這樣嗎?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們永昌城百年來就出了這麼一個狀元才,你可以去打聽打聽咀。這般富貴雙全的美宅,絕無僅有啦!」

  大老爺的心動滿溢到最高點,幾乎就要點頭了……突然!

  「那是什麼?!」顫抖而震驚的肥指,抖抖抖指向樓上欄杆處。他依稀彷彿好像看到一道白影掠過。

  「什麼?沒有呀!」太快的回答,帶了點心慌,不若方纔的志得意滿。

  「我、我看到一抹白影飛過去!」不確定的語句。

  「錯了,是您老看錯了。」多麼力持鎮定的顫音。

  「我沒有看錯!」開始有了沒來由的篤定。年輕掮客心虛的面貌更是加強了大老爺天馬行空的想像。

  「那一定是您老眼花了!那……可能是……呀!是了,是一隻跳過去的貓啦!」

  「不是貓!一定不是貓!」大老爺如果原本以為自己眼花,現下也篤定自己不是眼花啦!這年輕人的神態驚慌,肯定是有鬼……咦?鬼?有鬼?

  心口猛一驚,大老爺即刻轉身往大門快步走去,一句話也不說了。

  年輕人冷汗直冒地苦苦追過去,試圖挽回這塊到嘴的肥肉……呃不,是這樁到手的生意。

  「王老爺!王老爺!您老定哪去呀?不是說要訂下這宅子嗎?有事好商量嘛,若您不滿意價錢,大家可以商量嘛……王老爺!王老爺!王……」哀聲綿綿,對遠去的胖墩墩背影徒呼負負。

  說是肥墩墩呢,人家身手可利索了——

  飛遁上轎,不待坐定,便厲聲呼喝著「趕緊走」,完全置自己死生於度外似的,讓兩個轎夫迅速將人抬走,任自個兒宛若寒山寺裡那座被胡亂撞擊的鐘擺,在轎子裡咚咚咚地天旋地轉。

  睬也不睬那年輕人,「快!再快!」那吆喝聲之淒厲,簡直像……

  見鬼了。

  狂風捲肆而過,華麗雅致非凡的大宅子頃刻間只剩那位年輕人孤伶伶立著。他非常惋惜地低聲一歎,咕噥著:「真的不是鬼屋嘛!唉。」

  這是第二十一次,為這屋子的販售失敗歎息。




  「這是哪家的屋子?很是氣派呢。」從馬車上探出一張可愛討喜的面孔,指著遠處一間藍瓦白牆的大宅子問著。

  駕馬的車伕老王聞言,神色微變,原本滿面古拙誠摯笑容的,現下也垮去了七七八八,僅剩三兩分的勉強,危顫顫支撐在臉上。不敢教人察覺自個兒被那小丫頭隨便一句問話就給嚇得膽寒,他一個三、四十歲的漢子,要是讓人知道他在大白天隨便就給一間傳說中的鬼屋嚇得面色青白,以後在永昌城還要做人嗎?

  他要鎮定,要很鎮定的回答,切切不可讓小丫頭隨便就看出他的恐懼與害怕——

  「這……」

  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等得不耐煩的小丫頭,已經開口接著說了——

  「這間屋子有沒有人住呢?我看這地點鄰近市街,又不至於近到太顯喧囂,環境說來是頗為清幽的呢!我這麼一路看過來,就這間屋子最理想啦,若能住在裡頭一定很好。」逕自說完,轉身回馬車裡尋求附和,「小姐你說是也不是?」

  馬車裡,正在專心刺繡的年輕姑娘聞言,抬頭往窗口睞一眼過去,也看到了丫鬟口中所說的氣派宅子。原本只是虛應故事的一瞥,不意卻也被那華麗而優雅的房子給吸引住目光,再沒移開了。

  「麗人,你問車伕大哥,這宅子有沒有住人?」這屋子對她來說是大了些,但頗合她的意。這一個多月來,找房子找得好疲憊,卻始終沒找到合意的,眼下這一處,是她目前見過最鍾意的了。雖然說這永昌城並非她所屬意的落腳處,可為了這宅子,倒可考慮考慮。

  小丫頭又轉過身向外問著車伕:「這位大哥,這屋子有沒有住人呀?」

  「這裡已經很久沒住人了。」車伕一臉的不自在,語氣生硬,但那個叫麗人的丫鬟卻渾然不覺,逕自問道:

  「很久沒住人?是屋主捨不得出讓還是怎地?我瞧這房子維持得很是乾淨整潔,不像沒住人的模樣呀。」小丫頭又自言自語了一會,扭身回馬車裡問主子:「小姐,我們讓車伕駛過去看看好不好呀?」

  「你先問問這宅子有沒有打算出售再說吧。」馬車裡的主兒輕斥著她的魯莽。看宅子豈是這樣唐突的看法?

  「喔!知道了。」馬上又問:「車伕大哥,這宅子有沒有要出售呀?」

  「有的,但……」

  「太好了!真是上天保佑!我們理想的房子終於找到啦!就是這一幢!」雀躍地拍手直叫,大聲往裡頭報佳音:「小姐,有的!是有出售的呢!」

  她們鍾意這一幢?!車伕聞言,心底一沉!看來不說是不行了。這些日子以來受雇於這位小姐,駕馬車領著她們四處看房子,當然知道這位小姐急著找到合意的落腳處好安家落戶。接觸過不少土地掮客,但就是提供不了令她滿意的,想來小姐是有點心急了,才會隨便就對一問來路不明的房子看上眼,也不做一下打聽。基於道德,他車伕老王說什麼也要先給她們講個明白,如果這丫鬢可以好心點願意讓他把話說完的話……

  「小姑娘,你們千萬要三思啊!這幢房子可萬萬買不得。那個……」他必須拉高嗓門,才能爭取到一丁點關愛的眼光。

  「為什麼買不得?莫非是產權上有什麼不妥當的嗎?」小丫鬟麗人奇聲問著。

  車伕老王搖頭,以很嚴重的口氣,很低聲、神秘地傾近小丫鬟麗人,「跟你說,你別去對其它人說唷——」

  這句話的效力永遠所向披靡,讓人的耳朵當下拉長了三尺不止。

  「嗯嗯!我不會對別人說。你快說。」小丫鬟的聲音也跟著低沉了好幾分,擺好了十成十的架式。

  老王得到了保證與充分配合之後,感到非常滿意。而他在說出這件永昌城人人皆知的秘密之前,還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了好一會兒,保密姿態做個十足了,方才說道:

  「我跟你說,這屋子呀,是間……鬼屋!」

  嚇?!鬼鬼鬼……鬼屋!

  沒有出乎車伕老王的意料之外,小丫鬟瞠目結舌。

  也沒出乎車伕老王的意料之外,小丫鬟臉色青白。

  當然,車伕老王更猜對了,小丫鬟接著必定是渾身顫抖。

  然後,她就要尖叫昏倒了。這是老王權威的結論。

  他等著,很不忍卒睹地等著這必然的結局。

  許久許久許久……

  就算要等非常久,但老王相信,等待的果實必定是甜美的。

  終於,她開口了,她出聲了,她……

  「你耍人呀!?別當我們外地來的好耍弄!你這個大叔太可惡了!胡說八這些什麼!」她罵人了。

  咦?怎麼是這樣的情況?老王傻眼。

  她不信?她怎麼可以不信?怎麼可以辜負他的期待?!他這麼好心把這件永昌城的最大機密說給她們這些外地人分享耶!居然一點也不感激,甚至還罵人,有沒有天理呀這!

  傻眼完後,當然要為自己擊鼓鳴冤,他大聲叫道:「我才沒有胡說八道呢!全永昌城誰不知道春水街這幢『恬靜居』是間鬧鬼的屋子呀!你這小丫鬟不知好歹,居然冤枉我老王的一片好心,早知道就不跟你們說了!」

  可這小丫鬟麗人也不是好唬弄的,加上她天生粗心膽子大,對那些鬼不鬼、神不神的事兒,崇尚眼見為憑。所以車伕老王的悲憤痛陳,可說是一籮筐地全給往河裡倒了,就是沒半分聽進她耳裡。只聽她道:

  「鬼屋?有什麼證據?居然因為這種空穴來風的傳聞,就使得這間華美的宅子空置著,真是太糟糕了!小姐你說是不是?」嗤聲叫完,一張小臉又扭回馬車裡頭尋求支持。

  可,馬車裡傳出來的卻是輕斥的嗓音:

  「麗人,你無禮。車伕大哥是這裡人,自是比我們這些外地人還瞭解永昌城的情況,他基於好心的提點,我們該銘感於心,多加留意才是。你快些向車伕大哥道個不是。」

  車伕老王聞言,當下差點沒感動得噴出男兒淚,覺得自己的好心終於有人賞識,真是沉冤得雪呀!還是當人家主子的有見識,小丫頭就差得遠啦!

  丫鬢麗人雖然不甚服氣,但主子的話豈敢違拗?乖乖地道了不是,不敢再多說了。

  憨厚的車伕哈哈笑地直說沒關係,心想她們必然是打消了對這間屋子的好感,自己真是做了件功德呢!馬車維持原來的速度在走,方向正是這幾位嬌客原來要去的地方——城北的李家宅院。李老爺正在那邊等著呢!

  但,車伕老王料錯了。

  就聽得馬車內傳出輕柔有禮的聲音——

  「車伕大哥,麻煩你繞到那條街上,我想先去那幢名喚『恬靜居』的宅子看看。」

  什麼?!還是要看房子?!

  「啊,啊可是、可是……」車伕老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勞了。」有禮而堅定的結語。

  於是,苦哈哈的老王,只得駕著他的馬車,淒慘慘地往鬼屋的方向——恬靜居而去。

  怎麼這樣呢?怎會變成這樣呢?真是……真是……太沒成就感了!

  聽到鬼屋,卻做出這樣的反應對嗎?對得起他老王嗎?!

  這些嬌客一點都不合作,讓車伕老王好哀怨呀!




  永昌城西,綠柳街的祝家,近來又開始大興土木。

  在左鄰右舍妒羨的注視下,風光買下隔壁寬廣的空地,就要蓋出一棟比原來大屋更華美的豪宅啦!

  不斷地換大屋,似乎成了祝老爺賺大錢之餘的消遣。這二十多年來,就見祝家從一間幾乎可稱之為茅房的草寮,不斷地換換換——小屋換大屋;草屋換土屋、木屋、石瓦屋的……一路換到金碧輝煌、閃閃發光。

  這個人稱「金算盤」的祝志煌老爺子,雖非永昌城最有錢的人,但說他是城裡最有名的人卻是當之無愧;因為他可是永昌城的最佳勵志典範。

  從窮到無立錐之地,到如今的富甲一方,他不是撿到萬兩黃金,亦非當了大官撈了肥缺。他這二、三十年來就是殷殷實實地從小營生做到大營生,從一個挑米擔的粗工,到如今的十來間知名商號的大老闆,勤儉刻苦一路走來,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不得不佩服的。如果這種人不能成功,天下間就不會有人成功啦!

  再加上他的三個兒子近幾年來亦在商界有出色的作為,更添一筆虎父無犬子的佳話。

  每個人都在說,這祝家的家業,再興旺上個五十年也不會是問題。因為那祝老爺的三個兒子呀,十成十承襲了乃父的篤實勤力;照這樣看下來,想不要賺大錢、過富貴日子都很困難。

  自然,這樣前程似錦的三位年輕祝家公子,也就成了永昌城人眼中最佳的乘龍快婿人選了。雖然說目前祝家已經娶進兩房媳婦,僅餘一個指望啦!可富貴人家嘛,誰不求多子多孫的?納妾只怕是早晚的事吧?所以媒人婆還是天天上門叨擾祝家老夫人,無非就是想探個口風,給外頭那些有待嫁閨女、正引頸企盼的天下父母心尋個希望。

  似今日這般景象,天天都會來上一次——

  「哎唷!我說祝夫人哪、我的祝奶奶喲,您這三公於今年也二十三了吧?看在老婆子我天天上門的份上,您就好心點兒給我說說三公子想要怎樣的媳婦兒嘛!只要您條件開得出來,我林媒婆就鐵定能給您找到滿意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想夫人您心裡也是頗掛心的吧?都二十三歲了不是?」今天這林媒婆是打定主意非要問個明白不可了。她可不願廝磨了這麼久的工夫,最後卻給別的媒婆搶去這樁豐厚生意。

  天天踏門過戶前來搶著牽紅線的媒婆不只眼前這一個,不過對祝夫人來說,這一個卻是最難纏的。別人多少還懂得含蓄的打探,可這林媒婆呀,就直剌剌得嚇人了。

  祝夫人長年跟著丈夫做生意,當然也不是那麼好任人搓圓捏扁的,自有定見的她,知道該怎麼打消林媒婆的喋喋不休。她靜靜地啜了口茶後,才道:

  「說到二十三歲,我倒想起來了,我那侄兒……就是則堯呀,林媒婆你記得的吧?我那大伯的獨子呀,今年也正是二十三了呢!我家老爺前些日子還惦著要留意他的終身大事,可最近委實太忙,一時竟給忘啦,真是不應該。幸好你提點,我才想起。我看就這麼著,先別說其它,就把我家則堯的婚事委託給你吧!你也知道我大伯、大嫂走得早,身後僅留則堯那丁香火……」

  祝夫人說得正是興起,像是渾然不覺林媒婆的坐立難安,臉上的笑容甚至也垮下來了,一副很想逃的樣子,逕自地滔滔不絕。

  就在這時,一道頤長的深藍身影正巧從大門口跨進來,原本欲直接轉往左邊迴廊而去的,但瞥見正廳有人,而且還是嬸母之後,立即邁步過來請安。

  看到那清俊的身影移來,祝夫人心裡喜呼一聲:真是天助我也!

  也不待他走進來,便起身連忙招手:

  「則堯、則堯,來來來,這裡來!」

  藍衣男子聽聞長輩叫喚,自是加快腳步過來,一下子就跨進了大廳,拱手請安著:「嬸母。」

  祝夫人一把抓住了他,看似無比親熱,實則防他兔脫。牢牢地,教他縱想插翅也難飛。

  「則堯,你回來得正好,嬸母正想找你呢!快來,趁著今日林媒婆也在,咱們就來把你的終身大事合算合算。林媒婆為人最是古道熱腸,方纔她還說呢,全永昌城的美麗閨女她都識得的,那正好!你這孩子一表人才,可是個堂堂美男子呢,嬸母當然要給你找個美娘子匹配……咦?林媒婆!林媒婆,你哪兒去呀?正要請你合個良緣呢……喲呼?!」

  人已遠去,化為遠方的一抹小點,連個招呼也沒給。

  「真是失禮。」祝夫人狀似若有所失地輕喃。

  而無辜被挾持住的年輕男子這才弄明白自個兒差點被暗算掉,一頭冷汗汩汩冒出來,苦叫了聲:「嬸母,您這是做什麼?這樣驚嚇林媒婆不太好吧?」

  祝夫人聞言,橫了他一記白眼。

  「什麼叫驚嚇?我是給她生意做!誰知她跑得比飛還快。」

  「您明知全永昌城的媒婆都不會肯接下我這樁禍事的。」他從嬸母腋下抽回手,將她扶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出口的話,又承接了嬸母的一記白眼。

  「則堯,你這孩子又在胡說些什麼!我們堂堂祝家,誰不想攀親帶故來著?你沒看嬸母都快被那些不請自來的媒婆給煩死了嗎?」

  「是瞧著啦,都是為了大光來的嘛!」明人前不說暗話,祝則堯一點也不以為忤地說著。祝大光是小他三個月出生的堂弟,如今永昌城人心中的金龜婿。

  祝夫人聞言,兩道英氣的眉毛高高揚起,正是就要出言一頓訓的前兆——

  幸而祝則堯乖覺,連忙接著說話,沒給祝夫人先開口的機會:

  「嬸母,叔父囑我回來拿帳簿去鋪子裡核對,正等著呢!我不能多做耽擱,叔父會訓人的,回頭待侄兒得閒了,再來恭聽嬸母教誨。」嘴裡誠意十足,眼神更是情真意切,就是那快得幾乎可說是在飛的疾去步履露了餡。最後一個字說完時,他人也從大廳的側門閃個不見蹤影了。

  只要逃出祝夫人眼皮子看得到的地方,就是生天——這是祝家最後兩位單身漢的一致心聲。能逃一時就是一時。

  「去!活似我是青面獠牙、逼良為娼的老鴇似的,一個個見到我都像是見鬼了,這些個兔崽子……」獨坐在大廳的祝夫人,臉色沒有一絲氣急敗壞,嘴上雖是叨叨,但上揚的唇角卻昭示著好心情的況味。




  「堯少!堯少!這裡!」

  祝則堯手裡提著裝滿帳冊的沉重布包,正要上馬回商舖,這時一道壓抑的叫喚聲自後方的矮樹叢裡傳來。

  四下無人,祝則堯很確定。

  「這裡啦,這裡啦!」一隻小心翼翼的手掌從樹叢後方探出來猛對他扇。

  這兒是祝宅的右後門,地處偏僻,平日除了馬匹的出人之外,幾乎可說是人跡杳杳,連傭人也不會沒事晃到這邊來。為了再度確定,祝則堯更仔細地看了看四面八方、天上地下。

  沒有人,四下真的沒有人,也不會有人。祝則堯非常肯定了。

  「哎唷!需要找那麼久嗎?啊這裡就只有這堆樹叢可以躲人,你還東看西看個什麼呀?這裡啦!」終於忍不住,自己跳出來。

  祝則堯將包袱往馬背上一擱,雙手環胸地問道:

  「阿丁,你躲在那裡做什麼?」

  「做什麼?你問我躲著做什麼?!」那名叫阿丁的瘦小年輕男子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直往祝則堯的臉上瞪,似乎想瞪出他太少爺的良心一般。可惜這位大少爺全身上下什麼都有,就缺良心,所以他什麼也瞪不到。

  「是你吩咐我的,每次來找你,都要盡量低調,最好不要教人發覺。我一刻不敢或忘,反倒是你卻來問我躲著做什麼,有沒有天理啊?你以為我愛蹲在那邊喂蚊蟲呀?當然是為了你的交代,我豈敢等在旁邊很閒地看……」

  阿丁滿口牢騷,若沒人阻止的話,抱怨的口水八成可以噴築出一條溪。祝則堯向來很有聽別人說話的耐心,所以原本他是願意撥出一點寶貴時間聽他抱怨而不打擾的,不過……

  「停一下。什麼叫等在旁邊很閒地看?」他忍不住問。

  「就是那個、那個成語嘛!一時想不起來,只好講白話一些了。」

  「是……等閒視之這一句嗎?」俊眉微凝。

  「是啦是啦!就這句。用得不錯吧?」得意洋洋等人誇。

  扣!這就是「誇獎」,夠盛情吧?

  「堯少!好好的,怎麼打人呀?」阿丁唉唉叫地捂著頭上的腫包痛呼。

  「才打一下你就叫痛,那接下來還有八下要敲,你怎麼承受?」

  阿丁哇哇大叫:「為什麼要敲那麼多下?我做錯了什麼事?」

  「因為——一言九鼎。」很正經八百的語氣。

  「什麼一言九鼎?」錯愕。

  「套用你的方法解釋的話,就是指:說錯一句話,打你的頭頂九下,乃一言九鼎(頂)是也。」祝則堯笑吟吟地詳譯,非常有傳道、授業、解惑的熱誠。

  阿丁傻眼,很快明白了這是堯少最新想出來的整治人招式——他亂兜成語,堯少就以另一句回敬,看他還敢不敢胡亂的不求甚解。

  阿丁連忙抱頭跳得老遠,先保小命再說。

  「饒命啊!堯少!以後我會用功讀書的。」

  祝則堯煞有其事地挽著衣袖,一邊還笑道:

  「除了你這句了不起的『等在旁邊很閒地看』之外,還有啊,你也真是厲害,在這種根本不會有人來的地方也能自個兒躲得這般高興,很是神秘又有趣是吧?我們不妨來玩個更有趣的,貓捉老鼠你看如何?」

  快快快,轉移堯少的注意力!啊,對了,說正事!

  「堯少,正事要緊!請聽小的說,昨天有人去看了『恬靜居』,直說要買下來呢!這兩天就要找負責賣那幢宅子的掮商——也就是你家叔父談了啊!」

  「什麼?!」原本玩笑的神態已不復見,祝則堯輕鬆的表情瞬間轉為冷凝。「昨日的事?有人來看房子,我怎麼不知道?是誰帶去看的?」一把抓住阿丁衣襟,急切問著。

  阿丁雖然被揪得一口氣差點嗝掉,但因為知道這件事對堯少的重要性,也就不好在此時提醒堯少;他阿丁仰頭看人習慣了,也沒指望自己有一天可以高人一等,堯少大可不必將他雙腳提離地面那麼遠。唉……

  「堯少,你忘啦?昨日你陪祝老爺去長生城收帳,找不到你的人呀!當時那個小姐也有別的事待辦,只進去繞了一圈就走了,沒有詳看,可是似乎相當中意。幸好當時我正在那裡打掃,正好接應了她們,不然要是她找上了其它人囑咐看屋事宜,那可就糟了。」

  祝則堯神色沉重,放下了阿丁,接著問:

  「是個小姐?怎會是一個姑娘出來看宅子呢?」常理來說應是由男性出面看屋的,不是嗎?再有——「她應該聽過恬靜居是間鬼屋吧?難不成她沒去打聽打聽嗎?」如果她打聽過了,就不會輕易說出鍾意恬靜居這種話了。

  「當然有聽過呀!就算她不主動打聽,也會有人跑去跟她說的。可是……」阿丁臉色苦慘地接著說:「但是,那位小姐不介意啊!只交代我請接頭人直接去『富滿客棧』見她。她們在那兒投宿。她若不是不怕鬼,就是根本不相信這個傳聞。真是太奇怪了。」

  是很奇怪。祝則堯同意。

  他雙手負於身後,逕自沉吟起來。

  他不說話,阿丁知道他在想著如何讓那個姑娘打消念頭。可是有些話不得不趁現在提醒他。

  「堯少,你一直沒法將恬靜居賣出去,周管事很不高興,要不是因為惦著祝大爺的面子,他早想收回這件賣案,轉給別人做了。我猜周管事不會再忍耐太久了,你心底可要有個數兒呀!」

  「那問題倒是不大。不管是由誰賣,橫豎是一間鬼屋,賣不掉的。」棘手的是一旦有人全然不畏傳言,決心要買下……

  「阿丁,那位投宿於富滿客棧的小姐,怎麼稱呼?」

  「哦!這個我有打聽到,那小姐姓婁,聽說是京城人士。我偷看到掌櫃冊子上登錄的名字,叫婁恬。」阿丁得意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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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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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叩叩——在兩聲輕巧的敲門聲之後,門板被「咿呀」地推了進來。

  「小姐,請用午膳。」端著幾樣清爽小菜進來的丫鬟,俐落地在小桌几上布好菜,然後才溫聲喚著佇立在窗口、望著外頭出神的主子。

  「已經是中午了嗎?」收回遙望的目光,窗邊的白衣女子半側過身,秀致粉白的鵝蛋臉被探進的日光照出清艷絕俗的麗色。

  那是一張非常美麗的容顏,佐以貞雅嫻靜的氣質,更襯出她出身高貴的來處,教人不敢有絲毫輕慢之意。

  她緩步走到桌几邊,並不急著進膳,問道:

  「掮商那邊有來消息了嗎?」

  「還沒呢。」丫鬟說著,然後輕聲問道:「我聽麗人說那是一間沒人敢買的宅子,小姐為何這般鍾意?」

  「寶心,你昨日沒跟去,所以沒親眼看到那宅子。若你看了,也會喜歡的。」

  麗人與寶心兩丫鬟自小就跟在婁恬身邊服侍,她們是一雙姊妹,出身自武師家庭,打小兩人就被訓練出紮實的拳腳功夫,是可靠的保鏢兼侍女。

  麗人膽大粗心沒心眼,寶心則謹慎細心沉穩,所以每當婁恬出門看屋子時,都帶著麗人,而留下寶心在客棧守護家當,就不怕有什麼萬一了。

  「小姐,或許那宅子是美輪美奐的,可是風評畢竟這般駭人,再喜歡也該多做思量。」寶心扶著小姐落座。

  婁恬只是淺笑,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輕道:

  「你也出去用膳吧,別餓著了。」

  「不會的,奴婢在這邊服侍小姐。」

  寶心向來拘謹且恪守主僕分野,婁恬淺笑道:

  「寶心,我們已經出來了,再不是侯爺府那樣的環境,以後毋需這般拘泥,讓我們都活得自在些吧。」

  「小姐……」寶心正要回話,但外頭的動靜讓她停住。

  門外傳來麗人的稟告聲:「小姐,樓下的店小二來報,有位姓祝的男子自稱是掮商那邊派來的人,來找你談宅子的事。」

  掮商來了?

  婁恬聞言起身,交代寶心道:「叫麗人去訂個包廂,請那位掮商在那兒稍待,我一會兒就過去。」說完人便往後頭的屏風裡轉去了。

  寶心立即去辦,打開門吩咐完後,迅速回來給小姐更衣。

  「小姐,你等會兒要再去看那幢宅子嗎?」

  「嗯,先前只是匆匆看過,如果可以,我今日想看個仔細些。」

  寶心雖是不甚贊同,但也不好多說什麼,默默挑出適合外出穿的衣服給小姐換

  婁恬看了她一眼,笑著道:

  「要不這麼著,待會兒你跟我出門,留麗人看守。也教你看看那間宅子,你定會喜歡的。」

  「嗄?這次我可以去嗎?多謝小姐!」眉開眼笑,一反平日的嚴肅。

  「你呀!」婁恬看了她一眼。

  「見那掮商,要戴帷帽嗎?小姐。」止住笑,慎重問著。

  想了一下。「不了,在包廂裡就不用了。」

  「這怎麼可以?」小姐可是金枝玉葉呢,那些低三下四的臭男人不配看的。

  「等會我們出門再戴即可。」

  這樣的安排,又讓寶心滿腹憂慮了起來,眉頭重又深鎖,悶了。小心仔細地為小姐更衣起來,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讓婁恬看了好笑,寬慰道:

  「寶心,有你們姊妹倆在,我怕什麼呢?誰又敢對我無禮?」

  「哎呀!小姐。」果然,禁不起稱讚的寶心,這會兒忙著害羞,什麼憂慮都飛了。

  這寶心呀,總是想得多,也就比別人多了些操心,才會長著少年老成的模樣,可又好逗得緊,這麼容易害羞呢。婁恬笑著搖頭,想她這樣的脾性,是一輩子也改不掉啦!多麼可愛,多麼單純。

  能當她們的主子,是她的榮幸。




  祝則堯看著一桌子的茶點,說是叫他不要客氣,盡量享用,但那一雙瞪得像銅鈴的眼,所表達出的意態可不是如此。感覺上是:若他真敢大剌剌地在主人家還沒出現之前就大吃大嚼起來,眼前那個正盯著他看的丫鬟,包準會給他一頓好打。

  雖然說在大正午的用膳時刻上門找人,是不太恰當,但既然有誠意叫一桌茶點招待他,就別端出一副「敢吃就給你死」的表情嚇人嘛!

  現在這是什麼情形?擺的是什麼譜?他已經等上好一會了,這位小姐就算是從蓬萊仙山飛來,芳駕也該到了。

  祝則堯自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不是等不下去,只不過咕嚕直叫的肚皮讓他懷疑自己即將要餓死在這一堆食物之前,這種死法委實太荒唐。所以他決定,若是那位嬌貴的小姐再不出現,他就要飛奔到街角的肉沫包子攤去吃個飽足……

  餓得頭昏眼花、胡思亂想的當兒,一陣淡雅的香風隨著廂房的門開啟飄進他所有感官裡,教他渾身一震!一時之間什麼反應也沒有,就這麼呆在椅子上,全然不若平日的靈活機巧。這香味……是這種香味……他一直在追尋卻尋不著的、那系結著一份懷思的憑藉……

  「小姐。」

  原本站在他面前的丫鬟很快地對他身後的人曲膝福身行禮,然後又瞪回他身上,像是在責怪他的無禮,不懂得起身迎接她主子的到來。

  定是個美人兒吧?這樣雅致的香味,該是從個美人兒身上逸散出來才合襯……他不急著馬上起身與她面對面的看個仔細,只想多聞一會兒這說不出的宜人清香,多沉溺於一會,在這……不被允許的思念裡……他閉起眼,不想那麼快看到香味的主人,不想那麼快的幻滅。

  不是幻滅,是驚艷!

  她,怕是真從蓬萊仙山飛來的吧?!如此瑩白美麗的女子,怎可能會是凡胎蘊就?當祝則堯終於起身面對小丫鬟的主子時,才轉身,頤長身軀立即一震,腦中只眩轉著這樣的疑惑,再不能思索其它。

  不是沒見過美麗女子的,但卻沒見過這般集美麗高貴於一身,還冷不防直往他胸口撞來的這一種。

  他的心,被她的美麗撞了個七葷八素,連飢餓感都給暫忘了,只能呆呆地對著她看,完全沒法有其它的動作,直到有人怒推了他一下!

  「喂!你無禮,這樣直勾勾地在看些什麼呀!」麗人三兩大步過來推他。

  祝則堯只被那力道推得往前頓了一步,便站穩了。這令麗人訝異得直眨眼,她是知道自己出多少力氣的,這一推可沒有絲毫留情,她力氣很大的,但這看來弱不禁風的年輕男子怎會只顛躓了那麼一下?

  「你是負責主賣恬靜居的掮商?」婁恬一雙和慧沉靜的大眼始終看著祝則堯,不因他直勾勾無禮的眼光而規避開,就這麼與他直視著。

  是個長得頗為體面的年輕男子,婁恬心裡想著。雖說那雙傻楞楞的眼使他看起來有點呆、有些土氣憨厚,但仍不損他好相貌給人第一眼帶來的好感。不過婁恬對他的評定很快地因他開口而改觀——

  「是的,在下祝則堯,是『川流商號』的人,目前承售恬靜居的經手人就是在下。很失禮在用餐時間前來,若有打擾之處,還請小姐原諒。」祝則堯回過神後,一掃方纔的傻楞楞,拱手為禮,出口的字句與聲調低沉而和緩,眸光也淡定乎穩,沒有任何來自窘迫或不安的閃爍,也不見一般登徒子貪看美色的猥瑣。

  這一刻的他,與前一刻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婁恬差點要以為方纔所看到的傻楞小子,其實是自個兒的錯覺了。若現在這樣才是他真正的模樣,那……是什麼原因使得他方纔那般失態?

  「請坐,用過午膳了嗎?」她一邊說著,人也在丫鬟的攙扶下越過他,在上位落座。

  「尚未用過。」他在她坐下後才跟著坐。即使隔著一張圓桌,她的美麗對他來說還是充滿威脅。

  婁恬點頭,對丫鬟吩咐道:

  「麗人,叫人來把這些茶點撤下,改叫一桌菜吧,別教祝公子餓著了。」

  丫鬟來不及應聲是,祝則堯立刻說了:

  「不必這般慎重,這些茶點就夠在下吃得十分飽足了。」

  「這怎麼可以,豈不教你委屈了?」

  「一點也不,小姐切莫作如是想。」他微笑,咕嚕直叫的肚皮向來是一點挑剔也沒有,哪來一大堆富貴人家的規矩講究?現在,他非常肯定,這位美麗得驚人的姑娘,是出身於大戶人家,而不是他原本猜測的那樣——以為想買宅子的是哪個從良的花魁、或是從花樓裡出來想獨立門戶的。

  也不能怪他想得這般失禮呀!畢竟有哪個正經人家的閨女會拋頭露面出來跟人洽談買宅子事宜的?即使沒有男性親屬,也該派出個能辦事的男管事出門跑腿呀,這才不會給人隨便欺瞞詐騙去,或以異樣的眼光給輕薄侮辱。

  要知道,無奸不商、人心險惡,豈是她們這些閨閣招架得來的?

  所以這出身高貴的姑娘……想必有著不為人知的難言之隱吧?但,這又關他什麼事呢?祝則堯發現自己投注太多心神在這位小姐身上了,多到快要成為一種危險!所以不,不去想了,甩去一切與他無關的雜思。回歸正題吧!現在迫切的正題是——他肚子好餓!

  「請小姐動箸吧!」主人家不開動,他實在不好失禮。何況現在有兩個丫鬟瞪著他看呢!她們規矩多,他是領受十足的,一點也不敢造次。

  婁恬點頭,寶心立即趨上前來,給小姐夾了幾樣茶點,算是開動了。

  「麗人,給祝公子倒茶。」婁恬吩咐著。

  「是。」麗人瞪著那個大吃大嚼的人,乖乖倒茶,讓他免於噎死之虞。

  婁恬還沒開始吃,那頭已經秋風掃落葉般地把大半食物吃進嘴裡了,真是教她大開眼界。沒看過有人吃東西吃得這麼快、又能不顯粗魯的。婁恬注意到了,他動作很快,吃得很多,可臉上、桌上卻無沾染任何碎屑,也沒有唏哩呼嚕的咀嚼聲。

  教養不錯呀!這位公子,雖然吃得很不客氣。

  這個叫祝則堯的人,全身上下看不出市井的氣質,跟她先前所接觸過的掮商都不同,教婁恬忍不住猜測著他可能會是個怎樣的人。在她十七年的生命中,接觸過的人少之又少,更別說男性了;除了姊夫之外,她根本沒見過其它的。也許就是這樣,如今有了新生活,她也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去氾濫,不願意連思想都被挾制,事事都得以禮教為念,就為了成就一個十全十美的千金小姐。

  她要學著過輕鬆自在的生活,她已經走出來了呀!所以……現下這樣,心裡對一個男性感到好奇,是可以的吧?不能算罪惡的吧?

  當一桌子的點心被掃去得七七八八之後,半飽的祝則堯才決定要抬頭與對面那位美姑娘談正事。一直埋頭猛吃,雖是因為很餓,但主要還是無法克制自己在望著她時能夠不失神。他想,面對這樣的高雅絕色,就算是神仙也會自持得很辛苦吧?何況他只是凡夫俗子呀!

  他必須很堅忍、很堅忍地定下心,方能以自在的表相來面對她……

  但,她身上的香味、她足以撞擊他心的美麗,在在都教他感到危險。這可怎麼辦才好?必須得快些打發掉她——他心底立即做出決定!

  那麼,談正事吧!趁早讓她打消購買恬靜居的念頭。

  「不知小姐……呀!失禮了,在下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小姐?」記得她叫婁恬的,但總不能直接就叫了吧?正式的介紹還是不可免。

  「我姓婁。」婁恬輕輕說著,帶著一抹微笑。

  怦怦——

  「婁小姐。」他點頭,也算是招呼了。要不是胸口猛來一陣莫名的亂撞,他原本可以說出更多奉承的場面話來爭取她的好感,進而對他產生信任,這麼一來,說服她放棄買恬靜居,就會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但,真正困難的是,他擺平不了自己的浮動心緒呀……

  「祝公子,若你吃飽了,是否可以請你領我們再去詳看一次恬靜居呢?」

  「這當然可以。」定住心神!正事要緊!他嚴厲訓誡自己那顆跳得亂七八糟的心。「不過在那之前,祝某想瞭解,為何婁小姐這般中意恬靜居呢?你該聽說過的……呃,那宅子,有點問題……」他以含蓄吞吐的語調說著。

  照理說,一般人聽了這樣的話,莫不馬上驚心屏氣,除了立即打消買屋念頭外,更想聽聞這樣的小道流言,好四處去散播。可這位姑娘並不,她是既沒嚇著,也沒打退堂鼓的意思,只見她道——

  「謠言止於智者,祝公子怎地也跟著人云亦云?這宅子可是你承辦的,不是應當站在闢謠的立場以端正視聽嗎?」

  非常明顯,婁小姐一點也沒被嚇著,反倒還訓了他的危言聳聽一頓。

  祝則堯開始覺得棘手。昨日聽阿丁強調這位姑娘不信這些個怪力亂神,他還不大放在心上,認為就算流言蜚語打消不了她的購宅念頭,憑他的本事,也是能阻止她的……他是想得太美好了!搞不好到最後被擺平的人是他哩。

  雖然心底暗自叫苦,可他的反應很立即——

  「婁小姐教訓的是。可,身為一個誠實的販售者,在下有義務告知所有買主,關於這幢宅子的來歷,以及傳言。總不好教你買了之後,才聽到那些個不堪,覺得自己上當受騙,到時興起糾紛,傷了自家商號信譽事小,倘若驚嚇到小姐玉體心神備受煎熬,在下可就罪過了。」

  這話說得貼心誠摯,很是令人感動,原本站在一邊忙著瞪祝則堯的兩位俏丫鬟這會兒都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他,覺得他這人,雖然失禮,但可真是一個好人呢!懂得替買主著想的商人,還真不多見呀。

  婁恬點頭,心下不無感動,不管這些話是否有別的目的,他的神情是頗為認真的。所以她想,就算他是別有計量才說這樣的話,其中的關心也是當真佔了幾分的。

  「祝公子的心意,我領受了,也非常感謝你。能遇到你這樣真誠的人,真是福氣;這下子,倘若我曾對恬靜居有些許的疑慮,也因你而釋然。我相信你經手的宅子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她微笑說道。

  怦怦!轟隆轟隆隆——

  這次除了心跳加速外,頭頂還飛來了烏雲密佈與雷擊。婁恬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差點讓祝則堯臉上含笑的表情撐不住地垮成黃連片片。她這樣的反應對嗎?應該嗎?對得起他的苦口婆心嗎?啊!

  他……的表情似乎……看來有些苦惱?婁恬微偏螓首,雖無法正確解讀出他那神情的真正意思,可她就是覺得想笑。這人很逗呢!逗得她心情莫名的好,已經好久了呀,好久沒有這樣開心的心情。

  對她來說,開心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最近這一、兩年,她大多時候都是戒慎憂鬱的……

  唉!別想那些不愉快的了。她甩開那些正要漫捲來的窒悶感,趕緊說道:

  「如果可以,現在就啟程前往恬靜居可以嗎?」

  他能說不可以嗎?

  祝則堯心裡輕歎,乖乖起身,點頭道:

  「那就即刻出發吧!婁小姐先請。」




  祝則堯的馬快了婁恬的馬車一段路,先抵達了恬靜居。

  守門的阿丁正在掃台階,見到他來,立刻抓著掃把跑過來。

  「堯少,怎麼來了?你今日不是正忙?祝大爺交辦了很多事給你不是嗎?」

  「你耳目倒靈通,知道我今日忙得不可開交。」

  「莫非你把事情都辦妥了?」阿丁雙眼冒著崇拜的光芒。

  「我沒一人抵十人用的本事。」祝則堯橫他一眼。

  「你有的!你有的!」阿丁深信不疑。

  祝則堯不想在這件無謂的事上與他鬥嘴皮子。

  「別說這些了,等會婁小姐要來看宅子,你去燒水泡茶,端到桂月亭那邊候著。」

  「嗄?!婁小姐要來?堯少你沒在客棧就擺平掉這件事呀!?」阿丁不可置信地叫著。

  祝則堯怎麼能說原本他也是以為可以在今天只消耗費少許時間,便能輕易地把這件事給解決掉,但結果並非如此呢?律己甚嚴的祝大爺向來公私分明,對自家人反倒更加嚴苛的要求,他今日意外地延誤了公事,回去少不得要挨上一頓好罵。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她還是堅持要來看這幢宅子。」祝則堯悶悶說著。

  「可、可可你有時間在這邊耗著嗎?你會耽誤大爺交辦的事的,這樣可以嗎?」祝大爺可不會因為是自家侄兒而原諒堯少的辦事不力呀!

  祝則堯好笑地伸手推了他的額頭一下。

  「別為我窮操心,雖然沒意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但我還是應付得來,快去燒水吧。」

  阿丁點頭,轉身跑了幾步,突然想到了什麼,趕忙煞住,回頭小聲問著:

  「那……要做些『什麼』嗎?」

  祝則堯一頓,沒有多想便答道:

  「不要,什麼也別做。」近乎命令的口吻。

  阿丁粗率地沒細覺,「哦」了一聲就走了。但祝則堯自個兒卻嚇了一跳!

  他……似乎太維護她了!生怕她受到一丁點驚嚇……一、一定是她太美的關係!是的,只是這樣而已!男人嘛,總是對美女禮遇多多,再沒其它的了。

  再說,若把人家金枝玉葉給嚇病了,怎麼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呀!是不?欺負女子這種事,大丈夫不屑為之。

  就這樣,沒其它的深意了!他對自己點頭。

  他已經把自己雜亂的心緒給理個明白清楚,再不會有迷惘,就是這樣!也——只有這樣而已。

  「祝公子?」輕柔的女聲自他身後傳來。

  婁恬她們到了!

  祝則堯心口不爭氣地怦跳了好幾下,但幸好還能有張平靜的臉皮可以見人,更幸好她是戴著白紗帷帽的,雖然她遮起絕美容貌的行止不知為何的令他感到遺憾,但為了他的、以及全天下男子的健康著想,他認為她遮得密實些比較好(唉)!

  這樣一來,他就能專心地火力全開去阻止她購下這裡,而不會有絲毫分心了吧?

  「啊,你們到了!請進。」他退到一旁,揚手讓她們主僕倆先行。

  她越過他時,身上那股淡雅的香氣又輕輕拂過他感官,讓他冷不防又一陣目眩神迷,全憑本能地緊跟她的腳步,貪婪地呼吸著那淡而飄忽的香氣,哪還記得方才滿腹想著的大事——如何使她放棄購買恬靜居。

  不該這麼著的,他知道。可他無法阻止自己這樣做,為著他從來沒機會真實領受的……思念,是那樣連來處也尋不著的渴盼哪……他甚至從來不曾找到這種香味,直到她出現,教他怎麼遏止得了?!

  「這幢宅子的來歷為何?祝公子可以說說嗎?」她邊走邊問道。

  「自是可以。」他在後頭應著。

  一跨進大門,放眼望去是一片照顧得相當美麗的草皮,一條五尺寬的青石板路開在草皮正中間,將草皮隔成兩塊等大的綠毯。而石板路筆直通往正廳的大門,是相當四平八穩的格局。

  草皮上三三兩兩擺置著奇石造景,奇石周圍又栽了幾株矮叢與各色小花,很有一番隨性活潑的趣味。春陽艷艷,雖少了遮蔭處,但視覺上的感受卻是舒適宜人的。

  今日特別熱,祝則堯揮去額頭上的汗水,見婁小姐主僕倆停住步伐等他,他趕忙提振精神跟上她們,不再落在後頭偷偷嗅聞她身上的香味。

  「如果不急著看宅子的話,我們不妨先到後院的一處涼串稍事休息、歇涼。在下可以向小姐說說這恬靜居的來歷,包括之所以會有鬼屋之說的來由。」他笑。無視寶心的瞪視,硬是走到婁恬的右方與她比肩,用自己身高的優勢,將寶心給擠開了去。

  寶心不好在小姐面前發作,只好忿忿然地走到左側扶持。婁恬初時不以為意,直到發現了自己的身子被他高大的身影給籠罩住,遮去了泰半日光,不再感覺到燥熱後,方才理解他這舉措的動機——他給她遮陽呢。

  真是個體貼的人!

  婁恬抬頭看了他一眼,好一個湊巧,竟是遇到了他正在偷覷她的當口!

  隔著半透明白紗,他的眼與她的眼在朦朧中相迎對上,具是一怔,都忘了要移開。

  呀!他在偷看她哪……她心裡想,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怎怎……怎麼又看向她了?而且、而且還被發現……這這這尷尬了。

  然後——「咳!」他有些狼狽地佯咳一聲,趁機別開眼,裝作方才只是不小心眼珠子在亂轉時,剛好轉到她身上,如此,而已。

  「涼亭到了,快些進去,日頭毒得緊。」他指著不遠處的桂月亭說著。

  她看過去,白色的涼亭,巧立在十來棵桂樹的中央,承接了所有林蔭,光是看著,便覺得渾身漫擁一股透心的涼爽,所有暑氣都消失不見了。

  「真好的地方。咱快些進去。」婁恬輕道,與侍女一同快步邁將過去。

  祝則堯跟在後頭,她的稱讚,讓他與有榮焉兼之心有慼慼焉地點頭笑著……但笑沒多久,一片烏雲飛來讓他滿臉黑。

  搞什麼!她愈鍾意恬靜居,也就表示他的麻煩愈是大了,自己是在樂個什麼勁兒呀!傻蛋!

  他今日是怎麼了?淨是荒腔走板的失常!

  甩甩頭!又甩甩頭!

  一定是太熱的關係,他一定得振作,別再發傻了!

  「祝公子?」涼亭那頭傳來柔雅好聽得宛若天籟的聲音。

  所有的自我訓誡當下飛到九霄雲外——

  「來了!」他揚聲應著。

  阻止不了自己疾奔過去的雙腿,猶如無法阻止自己的心別跳得這般急迫。

  這是怎麼了?他不知道。

  只知道,她在那裡,而他只能往有她的地方奔去。

  這沒有道理!

  可現下,誰又管他什麼道理不道理?!

  他想,這是沒關係的吧!畢竟她只是他生命中一個美麗的過客,不會停留的,若他有什麼失常,也不過就是作了一場傻傻的夢罷了。

  沒關係的,現下這樣是沒關係的,不是嗎?

  他跑向她。

  一場美麗得太過奢侈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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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9 11:29: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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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恬靜居」落成於二十三年前。第一任主人姓田,是從京城告老還鄉的官員,雖然退休了,但親族裡還有不少人在當官,很是具地位威望。

  「恬靜居」就是田姓大老爺籌劃數年、廣徵各地名工巧匠耗資費時打造出來的華美宅第。它不是永昌城最大的宅子,但是其精美雅致之絕倫,卻是無人能出其右。

  這宅子不僅讓田大爺大大出了鋒頭、面子裡子十足,更教當時參與興建的所有人——上從設計的匠師,下至砌磚粉牆的工人,全都炙手可熱人人爭搶!每一戶打算大興上木的人家,莫不捧著大把銀子要求這些工匠來幫他們興建宅子,甚至還傳出曾經為了搶人而搶到拳腳相向的地步。

  可這費了如此多心血才蓋成的恬靜居,田家人卻只住了一年就搬走了。不僅搬離永昌城,更是倉卒地把價值上萬兩的華美宅子隨便減了三成出售,只求迅速脫手。

  這詭異的情況在當時自是引起一陣議論紛紛,每個人都在猜測其原因。

  自然,但凡傳言、謠言、流言等等,都不會有好聽的。

  ——聽說,田家人自從住進恬靜居之後,不僅諸事不順,還不太平安呢。

  ——還聽說,田老爺那閨女兒呀,給房子沖煞著了,據說是先瘋後病才香消玉殞的呢。

  ——哎!不是不是!那田家小姐聽說是給男人下邪咒,好好的清清白白、美麗溫柔的姑娘家,就這麼被糟蹋凌辱,清醒之後因承受不住這可怕的結果,於是在閨房裡投繯自盡啦。

  ——總之,那田家千金在恬靜居裡枉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所以才會鬧鬼唄!人說入上為安,可聽說那田家怕家風蒙羞,一心想遮掩掉這件醜事,就把那可憐的閨女草草埋在後園裡,連個墓碑都沒有呢。

  「傳言很多樣,在下能提供的,是一般永昌城人人知曉的部份。若小姐決定在永昌城住下,日後定能聽到更多有趣的。」

  白天他以這句話做為結語,然後就因為一位小門僮急急來報他們的老闆即刻要見到祝則堯,祝則堯聞言趕忙向她告罪,改訂了明日之約,便走了。游恬靜居的行程因而匆匆結束,稀奇的鄉間佚聞也就聽到此為止。

  光這樣,很夠了。

  傳言聽愈多只會愈不堪,對事實的拼湊卻無一點幫助。婁恬並不想去打探更多這方面的消息。總之,知道恬靜居是怎麼被傳為鬼屋的原由就好了。

  用完晚膳之後,婁恬站在桌案前繪圖;由於剛沭浴完,一頭烏亮長髮如飛瀑般在身後披瀉而下,還微微濕著。

  兩個丫鬟在一邊忙著漿洗衣服、熏香,為她準備明日可能穿用得著的衣物。

  氣氛安靜且寧馨,直到麗人終於忍耐不住地開口——

  「小姐,如果那宅子裡真死過人,你還要買嗎?」

  「怎麼?你怕了?」婁恬笑問。

  麗人抱著衣服走過來。

  「不是這樣說啦!可是——」

  「你不是對那些鬼鬼怪怪的傳說向來嗤之以鼻的嗎?這會兒居然教這些流言給嚇著了。」婁恬淡笑著,螓首沒抬起,正專注幫筆下那朵芙蓉暈染出漸層的色調。

  「如果是空穴來風的東西,當然不怕啦!而奴婢也不是真怕那個什麼千金小姐的亡魂。只是呀,小姐,一間宅子死過人總是晦氣,更別說是枉死的了,多駭人呀!真住進去了,心裡怪彆扭的不是?何苦嘛!據說屍骨還埋在恬靜居裡頭呢,可不嚇人極了嗎?好好的宅子當下成了墳場。」

  「別亂說,繪聲繪影的,沒的事也要變成有了。一切都還只是『聽說』,你別瞎操心。」擱下筆,她歪頭看著畫作。

  寶心走過來,也是不大贊同的神色。

  「小姐,這種事不能往『沒事』上頭去想著僥倖,該想的是『萬一有』該如何是好才對呀!」

  「就是!就是!」麗人點頭如搗蒜。她在口才上沒妹妹的擅說道理,只能用力助陣。

  「來,拈起來我看看。」婁恬順手招來離她最近的麗人,讓她將畫紙拿立著,好仔細瞧瞧整體看起來的感覺。

  麗人乖乖拈著畫紙攤在小姐前方三尺處,問道:「小姐,你還是非買恬靜居不可嗎?」她可不希望哪天真在院子裡挖出可怕的白骨呀!

  「恬靜居是我們目前看過最好的一幢宅子了。」倒不是說非買不可,只不過若是為了這樣的傳言而放棄恬靜居,著實可笑了些。

  「反正我們原先就沒打算在永昌城定居的嘛!咱繼續往南走,定會看到更好的宅子的。小姐記得不?三年前你與大小姐一同南遊風遙城,風遙城繁華熱鬧又有文化,多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原本那兒才是我們打定主意要定居的地方啊!當時小姐也稱讚那兒的宅子建得十分特色,住起來又舒適的。」寶心說著。

  「對呀,小姐,我們起先不是打算在永昌城遊玩幾日而已嗎?你明明跟大小姐說要去風遙城住的。可我們卻一直在永昌城停留,然後一見這人人不敢買的恬靜居,你偏生沒個忌諱,就是想買的模樣。當然買下來當別業是沒啥要緊啦,可……」

  「得畫一隻蝶。」婁恬喃喃道,不然整幅畫都是死呆的。「來,放回桌上。寶心,磨墨。」

  完全沒有聽進去的樣子。唉!

  「是。」兩名丫鬟無奈應道。看來小姐心裡已有定見,誰也別想動搖她了。

  婁恬笑看姊妹倆一臉的哀怨,慢條斯理地提筆沾墨,終於好心給了一些回應——

  「我從無意到風遙城定居。當時對姊姊那麼說,實屬不得已。」

  麗人與寶心同時一愣,寶心畢竟較為靈慧,很快想通——

  「小姐是想……永遠不再與候爺府有所連繫,才對大小姐說謊,是嗎?」

  婁恬臉上的笑意被一抹蕭索覆蓋,美麗的面孔上有淡淡的蒼白。想畫蝶的,卻遲遲無法揮就,任由吸啜了飽滿墨汁的筆尖跌落下一滴黑液,破碎在白色宣紙上,將她一整晚的工夫,都給毀個殆盡。

  「小姐……」兩名丫鬟囁嚅叫著。

  「啊!壞了——」婁恬只是輕呼。看了一下,知道修補不回來,於是道:「拿去丟了吧。」

  「是。」她們不敢多言,默默接過畫,逕自做事去了。

  婁恬走到窗邊,對著外頭的天空出神。

  今夜無星又無月,暗淡的,昏朦的,天地皆茫然,猶如她無著無際的心,看不到光亮的來處。

  未來,將會是怎麼樣呢?

  她不知道。

  而,就算知道又如何?

  又如何呢……




  同樣的夜,厚厚的雲層遮蔽了星月,外頭一片烏漆抹黑。

  書房裡兩盞油燈燃在案上助明,一抹年輕頤長的身軀伏在桌案中央振筆疾書,熬夜辦公。

  祝老爺總是交付給祝則堯太過繁重的工作,所以這樣挑燈夜戰的情況,三兩天便會來上一回。

  如果不是因為那婁小姐的事延誤了他今日的工作安排,現下的他,該是手執一本睡前閒書,舒服地等睡意襲來了。

  手中趕著的是明日一太早叔父就要看的帳本,腳邊左右兩側堆得半天高的是一箱一箱的銀兩,他必須逐一核對清點。實際銀兩的數兒,與帳上記錄的,絲毫差錯也不能有。除了數字必須翔實之外,細目也不能弄混。

  分門別類,項目多而雜。

  出租土地的收入、田租的收入、十來間商號的營收、靠行的貼銀等林林總總……進來的銀兩共分作八十二種歸類。

  再扣掉支出去的——有投資千兩萬兩的大項,也有打賞門房僕廝的一兩半銀的芝麻小項,共一百六十九件。

  這麼繁重的帳事,找五個計帳的來做,也得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可祝老爺在下午交辦他之後,便吩咐他即刻得趕出來,明日一早就要看了;接著中午便要招來所有商號夥計開月會論功行賞,完全耽擱不得。

  祝老爺是急性子的,也向來痛恨辦事不力的人,他手下的所有人——包括他三個兒子,從來不敢延誤一丁點他親自交辦的公事;若延誤了,其後果是很可怕的,將會被老爺子很嚴厲地操勞到連出聲哀呼的力氣也不會有。

  祝則堯連續忙了兩個時辰,直到手酸眼澀腰脊僵硬,才強迫自己停下來休息。起身倒茶解渴時,差點不小心給一地的銀兩絆著。

  叔父一向謹慎,這種必須親手碰觸銀子的工作,到了最後清點收櫃的步驟,他老人家從來就只肯讓他或三位堂兄弟做,絕不假手於外人。

  「咦?則堯,還在忙?」書房的門突然被推開,進來的是與他同年的堂弟祝大光。

  「欸。」祝則堯點頭,笑了笑。

  「老爹又在壓搾你了?你最近有做什麼惹他不快的事嗎?」就祝大光的印象,父親很容易為著一些小事挑剔則堯,然後懲罰都是不留情的。

  祝則堯搖頭,「沒的事。這些都是我份內的工作,怎麼說是壓搾?你別胡亂說,當心叔父聽到了罰你。」

  祝大光聳聳肩,反正自家老爹永遠找得出名目罰他,也不差這一著。他走近桌案,一個不小心,險些沒給一地的銀箱撂了個五體投地。

  「小心些!」祝則堯趕緊拉了他一把。

  「這是在做什麼?把庫房裡的銀兩全給搬出來了不成?!老爹瘋啦?存心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數死你嗎?」祝大光咋舌低叫。

  「事實數目是,一萬三千九百兩的銀票,以及八千七百五十五兩又三百錢的現銀。」祝則堯淡笑的答,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被這些數字搞得狼狽萬分後所產生的怨氣。

  「你都算完了?!」祝大光叫。

  「嗯。只待把銀兩再清點一次,然後搬進庫房,就全都完事了。」

  「哇!要是我來,三天三夜也別想睡了。」邊說邊挽衣袖,蹲下身道:「我來幫你,早點算完,你也好早早歇下。養足精神好應付明日中午的月例會,我先讓你心裡有個底兒。『川流行』的周管事、同時也是你的頂頭上司,對你不滿已經很久了,這次八成會參你一本。你注意些。」

  「我曉得了。」祝則堯一點也不意外。喝完了一大杯茶水後,堂兄弟倆通力合作數銀兩。

  相較於祝大光的粗壯,頤長身材的祝則堯便顯得單薄了些。

  他們一般的高,可站在一起時,祝大光看起來就雄壯威武多了;祝則堯被這麼一比,當下比成了文弱書生樣。而他斯文俊逸的長相以及永遠曬不黑的膚色,更是助長了所有人對他「弱不禁風」的絕對認定。

  所以每當有費力氣的活兒,總是三兄弟搶著做——

  「大箱的我來搬就好了,你去拿那些輕的。」祝大光一把推開祝則堯的手。捧了兩大箱沉重的銀箱,率先往密門的方向走去。

  祝家有間守備森嚴的金庫,是眾所皆知的事。但,也只有祝家人自己才知道,那裡只是用來掩人耳目而已。真正的寶庫重地是這裡——書房裡秘密辟置的機關密室。

  生性謹慎的祝老爺會在房子裡有這樣的設計,並不意外。不過辛苦的就是下頭這幾位難兄難弟了。

  祝大光站在一面掛滿山水畫作的牆前,騰出一隻手伸到畫的上方,也就是掛畫的釘頭上——一面牆上共有六根釘。左按按、右按按的,然後原本平坦的牆便出現變化了!中間那兩幅畫突地往內凹進去,一條信道赫然出現!祝大光往內走一步時,又向右邊的牆角拍了三下,這才放心大步走進去。

  兩兄弟忙了半個時辰,終於把這件勞心勞力的辛苦差事給合力做完。

  「呼!」祝大光揮汗的攤坐在椅子上。「每個月都得做一次這樣的事,真是何苦來哉哦!」

  祝則堯倒了杯水給他。

  「謝了。」

  祝大光揮揮手,「少說這個。」喝完茶,才又說道:「則堯,雖然我知道你不愛提,可是我還是要說,你怎地就是不放開那間屋子、也放過你自己呢?你明知道,早晚會有人買走恬靜居的,你現下這樣,硬是把自個兒往死胡同裡鑽去又不願出來,我看了很難過。」

  「大光,我看你是累了,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祝則堯揚高兩道軒眉,一臉不解,笑笑的,很可親可近的模樣。

  「哎!你別跟我打哈哈,你明知道我招架不住你這一面的。」祝大光拍拍額頭,知道這小子是打定主意不談這件事了。

  「哪一面?」祝則堯很有求教精神地問。「說出來參詳參詳,也好讓我有機會改進。你就說吧!小的正垂手恭聽著呢。」說罷還向他走近,證明他的情真意切,絕對不是漂亮的口頭話隨便說說而已。

  祝大光搖頭,起身往外走去,擺擺手道:「我不跟你鬥嘴,你知道我沒本事鬥贏你,還不如把時間花在睡覺上實在些。你也去睡吧,那事咱就別談了,不過你心裡最好有些計量,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祝則堯沒留他,站在門口看他走遠的壯碩身形沒入夜色裡,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才卸下臉上那慇勤熱烈的笑意,回復成他獨處時向來的模樣——平淡而顯得有些抑鬱。

  他從不讓人看到他這一面的。正好一陣風從門外吹進來,把油燈上的火舌都給吹熄了,黑暗遮去了他的表情,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

  夜已太深,深得像他心中暗藏著的那份心事,相同將他吞噬。

  太深了。就算想說,也無從說起;就算想瞧,也瞧不清究竟。

  他只能執著下去,無論別人怎麼反對。




  他沒想到會在一大清早遇見她!

  當那輛再眼熟不過的馬車停在離恬靜居不遠處的地方時,他訝異著。忍不住尾隨了過去,想知道她會在這裡出現的原因。

  他們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她理當沒聽錯才是。

  隔著十來尺的距離,他看過去,發現她們的目的地確實不是恬靜居,而是恬靜居附近一間遠近知名的食店,叫「長香老鋪」,是間賣石髓羹的百年老店。

  原來是專程來吃石髓羹哪……

  沒他的事,該走了吧。

  心裡有個聲音在這麼催促著自己,但雙腳就是捨不得動。儘管隔著一段距離,而且她絕俗的美麗也被那白紗牢實遮住,什麼也瞧不見,可他光看她纖柔的身形,就覺得她真是好看得教人呼吸困難,他完全無法命令自己不去看她!

  有些迷濛……有些暈眩……直到——

  「堯少,這麼早?!」背後有個聲音突兀地敲進他已然薄醺卻不自知的神智中,讓他猛地清醒!

  祝則堯轉身看將過去,只見得瘦小的阿丁一手牽著最小的妹妹,另一手揉著仍然渴睡的雙眼,緩緩向他這邊走來。除了手上牽住的四歲小妹之外,他身邊還圍著三個小男孩。

  四個孩子一見到祝則堯便開心地衝過來,嘴裡直嚷嚷著:

  「堯哥哥!堯哥哥——」

  祝則堯蹲下頤長身子,讓這幾個孩子在他身上又抱又爬的,也不在乎乾淨的白衫轉眼間髒污不堪。

  「小梅、狗子、大福、阿黑,怎麼這麼早出門呢?」

  「大哥說『大安寺』今天一早要放善齋,說是建寺三十年,要連放三天齋飯哦!我們要早點去排隊,吃完後一齊去打掃恬靜居。」十二歲的阿黑搶著說話。

  「對、對,要去吃飯!吃飽飽!」四歲的小梅口齒不清地嚷著。

  祝則堯抬頭看向慢吞吞走過來的阿丁,看那小子一副不太好意思的表情,大抵也猜得出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阿丁確實很不好意思,他覺得堯少不需要知道這種事的……

  「哎!既然遇到了堯哥哥我,今天就別去『大安寺』吃早齋了,明天再去吧。走!堯哥哥請你們吃『長香老鋪』的石髓羹。」說完,他一把抱起年紀最幼小的女娃兒,在其它小孩子的歡呼聲中,往長香老鋪大步走去。

  「堯少!堯少!不必這樣啦!我們不必吃那麼好啦!那很貴耶,堯少——」阿丁急叫道。他是最明白堯少的,堯少存錢存得非常辛苦,工資又少……

  祝則堯實在被他一路吵煩了,在跨進長香老鋪前,他轉身斜睨阿丁,道:

  「你可以選擇跟著進去,也可以坐在外面等我們吃飽。你想怎樣都成,我只有一個非常微小的要求,就是——請閉嘴。」

  「怎麼這樣啦!我這也是替你著想耶。」阿丁咕咕噥噥,不敢再大聲呼喊了。既然堯少堅持要破費,那多他一個人來吃,想來也是吃不垮他的……蘇!口水擦一擦,閉嘴,吃好料去!

  這遠近馳名的石髓羹,雖不是很貴,但對一般下階層的人來說,這種奢侈的享受,只有大過年才被允許的呢!

  「夥計,來六碗石髓羹!」祝則堯叫著。在擠滿人的鋪子裡覷著了一處空,便往那不顯眼的角落擠了過去。

  他一進店裡來,寶心就注意到了,對著背向門口的小姐報告道:

  「小姐,是那位祝公子呢。」

  「是嗎?」婁恬抬頭看了下,沒見到人。

  她們主僕倆坐的是二樓的獨立單廂,所以縱使店裡人山人海、雍塞不堪的,她們還是能享有舒適的用餐環境。

  「在下頭呢!他帶了幾個小孩兒進來用餐,只找到角落一張小桌子,兩人坐了都嫌太擠,他們竟一口氣給擠六個,真是了得。」

  順著寶心指的方向看下去,果然一眼就看到他。

  「那個十七、八歲的男孩不就是負責打掃恬靜居的僮僕嗎?從衣著上來看,這幾個娃兒像是男孩的弟妹,與祝公子沒什麼相關的。」寶心又道。

  婁恬心裡同意寶心的觀察所得。

  休說衣著上的不同,神態上的呈現也是截然兩樣。祝則堯自在從容,而其它孩子則侷促不安,手足都沒個放處似的。

  這時夥計正好上來添茶,手裡還有兩包捆得紮實的油紙包,正是她們吩咐要外帶回去給麗人吃的熱食。寶心掏出幾個散錢打賞。

  「這是客倌點的甜粥與石髓羹。若還有什麼其它需要,隨時往外頭叫一聲就成了。」夥計眉開眼笑地收下打賞的錢,更加慇勤地說著。

  「嗯,你下去吧。」寶心打發他。

  不過夥計顯然還捨不得走,多嘴地說著:

  「聽說兩位姑娘昨兒個到恬靜居去看宅子是吧?」

  婁恬與寶心同時看向夥計。這事……有這麼受矚目嗎?竟然已經傳開了!

  「是你的消息特別靈通呢,還是你們永昌城對所有外來的人都這麼注目?」寶心問著。

  夥計得意地挺起胸膛,很權威地道:

  「當然是小的消息特靈通了。這永昌城裡發生的大事,沒有人比我趙牛還清楚的了。特別是那恬靜居,我知道的可比別人多呢!」

  寶心見小姐沒有阻止之意,於是抬頭看著夥計,故意露出一臉的輕視——

  「呔!你這個『知道』,八成就跟外頭那些個說書的一般樣,加油添醋是有,卻是沒一條可信的。」

  「什麼不可信!我句句實言,才不會胡亂杜撰。」夥計大受冒犯地低叫。「我所知道的事,都是有根據的!才不像外頭那些人,除了只會瞎說更多的鬼故事,什麼也不知道。」

  「那是說,你對恬靜居的瞭解是關於鬼屋之說以外的了?」

  「這這這……」夥計結舌了下,這恬靜居,除了鬧鬼事件,哪還有別的稀奇事可說?

  「去去,不知道就別逞能了——」

  「這位姑奶奶,你別急!關於恬靜居,那鬧鬼是真,可我是真知道二十幾年前那位死去的小姐是怎麼成為厲鬼的!」

  寶心聳聳肩。

  「我們落腳的那個客棧,裡頭的掌櫃也說了一個版本,並指天咒地發誓他說的那個才是真的。」

  夥計大受侮辱,猛拍胸脯道:

  「他們知道個屁!當年所有在田家當差的人全跟著一道搬走了,誰也打聽不到真正的內幕消息。而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我家表姨母曾經被偷偷帶進裡頭,當過半個月的奶娘。這還是她老人家有天不小心喝醉了說溜嘴的,往後再問,她是死也不肯說了,還反過來罵我胡謅呢!我那表姨母,一生安分少言,不生是非,她說溜嘴的事兒,肯定是真的。」怕被反駁,店夥計立刻說著他知道的種種:「那位小姐生了一個孩子呢!真是駭人聽聞不是?也不知道是誰造的孽。總之,聽說那小姐生下孩子之後就半瘋掉了,最後在某個風雨交加的黑夜,跑到恬靜居中庭那棵相思樹上吊自縊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以加強氣氛。「後來恬靜居換過五任屋主,都不太平安呢!田家那些事才一一被挖出來,當然杜撰的也少不了,愈傳愈可怕,以致於這五年來,恬靜居再也沒人敢說要買了。」

  生了個孩子?

  婁恬有些訝異,這一點倒是未曾聽聞過。

  「那麼,那孩子呢?」寶心問道。

  「當然是一同搬走了呀!」夥計理所當然地說著。

  「那他這些年都沒回來看看嗎?畢竟那位小姐……呃,據說葬在恬靜居裡頭不是?當人子女的,總該回來祭拜一番不是?」

  「是那樣沒錯,但也得有人跟那孩子說,他才會知道呀!我猜這樣悲慘的往事,田家人是不會再提起的,何況又父不詳的。對了,別人傳說那小姐被草葬在恬靜居裡頭是錯的。田家人將她火化後,骨灰送到『靜修庵』安葬,想說成日有尼師唸經超渡,可以化去她的怨氣。但卻一點用也沒有,才會演變成如今這般。我是勸你們啦,要買之前哦,三思一下比較好。」

  「知道了,多謝你。你下去吧。」寶心見小姐不再進食,知道該走了。又給了幾文錢打賞,讓夥計退下了。

  「小姐……」

  「別說了。」婁恬搖搖頭。她曉得寶心的憂慮,其實自己心裡也不無壓力的,幾乎要興起放棄恬靜居的念頭了。隨著這些過往事件逐一呈現,已然不再是無聊的傳言而已,是真正發生過一些悲傷的往事。

  不是怕鬼,而是,感覺上若真買下來居住,屬於恬靜居的故事,將會就這麼湮滅掉了。這樣,好嗎?

  低頭垂眸看向下方偏僻一角的那個正與小朋友們玩得很開心的人,不知怎地,就是不肯輕易對恬靜居放手。

  為什麼呢?她很喜歡恬靜居,可有喜歡到非買不可嗎?

  她問自己,答案卻是不甚肯定的。

  關於那位自殺的田家小姐、真正的故事,究竟是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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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9 11:30: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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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恬靜居的結構大體說來屬三進式建法。

  大門進去後,與第一進之間,是視野清爽的大片草皮;然後一進與二進間相距不遠,蓋成了回字型,向上仰望是一口天井,采光上的設計做得非常好。四周以迴廊相通,中庭沒有多做其它造景,只種了棵百年相思樹。相思樹長得茂盛健壯,都快往天井外探出頭了。有了相思樹遮蔭,便不怕夏日天光太盛。

  二進之後,往三進定去,又是一番風景了——

  假山、流水、香花、綠叢、垂柳……妝點出好一幅江南景致。

  昨日祝則堯帶她們來看宅子時,由於他忙,沒花時間細細介紹恬靜居的全景,便直接帶她們走迴廊通向後頭,在後園的涼亭談話。

  今天他把所有的事都排開,才能這樣慢慢領著嬌客體會恬靜居之美。

  「接下來,我們往二樓走。這二樓呢,可是美得緊咧!包準小姐見了會喜愛極了,小姐請先走。」祝則堯說著。

  「好的。」婁恬點頭,在他側身讓步時,微笑地先行上去。

  花了一個時辰逛遍了一樓的所有地方。原本她是想在相思樹那兒稍事休息的,但發現祝則堯渾身不自在的模樣,猜測他或許是多少忌憚著傳聞,不想在這敏感的地方多待吧,所以也就沒提了。

  今天的他,有些誇張的油嘴滑舌。她忍不住注意著他這奇特的轉變。

  二樓有四間房,兩間是臥房,另外是棋房與飲茶房,其它都是敞開的空間,隨時方便人憑欄賞景,好不風雅。可見當初的設計是抓著休閑雅趣做主軸的。

  「這兒打理得很好,一點也不似五年沒住人的模樣。」她亭立在長廊上,放眼遙望過去,正好對著相思樹的方向。

  祝則堯點頭,笑得很是得意。

  「那可不,我們『川流行』經手的房子,不管有多麼陳舊,都會大力整頓得宛若新建,所以小姐才會看不出來這恬靜居其實已經是幢二十多年的老宅第了。如果你還想多做比較的話,等會兒我可以帶你們去城南的宅子看看,那裡有問『安蘭居』,一點也不遜於恬靜居,建齡也年輕些,才蓋十年呢!這安蘭居呢,可是當年的才女季明明的私人別業,要不是夫家家道中落,她可捨不得出售,目前那可是永昌城最炙手可熱的房子呢,我想你一定會很有興趣看看的。」介紹完,他表現得像是一切已然定案,很順口地接著道: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說完腳下就行動了。

  婁恬將紗帽摘下,讓寶心拿著,沒有走動,眼睛仍是看著那株相思樹。

  「不急的。稍待一會兒吧,祝公子。」她對著那抹急著遠去的背影輕叫道。

  「為什麼要等——」完全無防備的祝則堯一回頭,心口又被她的美貌撞了個東倒西歪,連講到一半的話都無以為繼,忘到天外八千里去了。

  這這……太不公平了!她怎麼可以任意拿下帷帽?她不知道她的美麗是可怕的武器嗎?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訓練出自己不要對她身上的馨香失神,覺得自己已然堅強的建立了銅牆鐵壁足以面對她——只要她別把紗帽拿下來。

  雖然看不到她的花容月貌很是教人失望,但只要想到自己是安全的,一切的遺憾就是不得不忍受的必然。

  可她、可她居然……

  婁恬完全不清楚他心中的哀鳴與天人交戰似悲又似喜的,甚至還對他露出了一抹溫柔的淺笑,加深他自我煎熬的災情。

  「方纔一直走,我有些累。可否先在此歇歇腳呢?正好這兒景致不錯,坐著賞景喝茶正好。」

  那美麗的笑是一支飛箭,「奪」地一聲,準準射進他防禦能力太過脆弱不堪的胸口!

  如果靈魂跟影子是一般樣的,那麼祝則堯相信此刻如果他走動了,他身後地上那抹影子必然無力跟隨,而且還會呈現整團蜷縮在一塊兒抽搐的異象,而那影子的胸口處必然貫穿著一支箭矢。

  「祝公子?祝公子?」婁恬等不到他的回應,連喚了他好幾聲。她似乎太常看到他對著她發楞了,而這不知為何,竟讓她心裡莫名地感到愉悅……

  「呀!喔喔,呃,婁小姐累了的話,就在這兒歇息一下無妨。」他移開眼,裝作在找合適的地方休憩,然後指著最近的棋室道:

  「到那裡邊坐坐吧,我去樓下喚人燒水!」

  「不用麻煩了。今日有些熱,不適合再喝熱的,我讓寶心備了一點茶點與甜湯,一起用吧。」

  「喔,那……多謝了。」他抬手點了點鼻尖,順手揮去了幾滴汗。那汗,不知是天氣熱的來由,抑或是對她苦苦抵抗的結果。

  他們走進棋室時,寶心已經把茶點布了一桌,看來好不可口。

  婁小姐溫雅高貴的大家氣質,加上伶俐無比的丫鬟,在在讓祝則堯好奇著她們的來處,以及出身。

  對她,他有太多的疑惑。

  但老實說,他對別人的好奇心向來不太多,幾乎可說是漠然的。怎麼對她就——

  一定是她太美麗的關係!沒別的了。

  他正忙著應付自己始終平靜不下來的內心,沒有開口。而婁恬就先說話了:

  「據聞『川流行』是永昌城最富盛名的土地掮鋪,裡頭的夥計都是售屋的一把好手,向來沒有川流行賣不出去的宅子與土地。是這樣嗎?」她來到永昌城一個多月以來,接觸了很多掮商,原本川流行就是她下一個要接觸的掮號,倒沒料到因為恬靜居,而提早了。

  這是個安全的話題。祝則堯精神一振,小心不讓自己去直視她那雙剪水大眼以外的地方,那麼一來,他的呼吸就能平順一些、他的心跳就可以安穩一些。

  「是的。敝號代售宅、地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上永昌城之所以會有中介土地的行業出現,就是由川流行帶頭起來的。以前大伙買屋賣屋的,總是自己來,但也耗時費力又惹來諸多糾紛。無法撥空自個兒處理的,通常委託鄰人代辦,也不甚牢靠。於是有了我們這種行號的興盛,事業做得成功與否,則端看給人的誠信感夠不夠了。」

  婁恬點頭,臉上的淺笑始終沒收起來。

  「你很喜愛你的工作吧?」他談起自家商號很精神呢,不像每每望著她時,都直楞楞的,有些呆。

  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真實的模樣呢?

  祝則堯怔了下,扯著面皮,讓臉上的笑容持續。

  「算是吧。」喜不喜歡的事兒,他從沒想過。這種事,也不必多想的吧。

  「算是?」她偏著螓首,抓攫到他眼中閃過的一絲冷淡。

  「川流行給的佣金極優,當然是不錯了。所以許多人搶破頭想進來呢。」他笑得更燦爛,整個人看起來俊朗不已。他真是好看的一個男人呀!連對他印象不佳,覺得他太過油嘴的寶心看了也忍不住臉紅。

  但他眼裡沒有笑意。婁恬只注意到這一點。

  「你也是搶破頭才進川流行的嗎?」她不動聲色地陪笑問。

  不要看她的笑,只盯著她的眼看就好了。定心、定心!眼珠子別亂瞟!不要去注意她有多麼美!那一點也不關他的事!千萬要記住!

  「不,我是請家人安插進去的,沒跟人擠。你知道,這樣省事多了,上頭有人撐腰,受到關照多些,日子自是好過不少,不必與別人相同的作牛作馬,就算有時沒賣出半幢宅子,也還是領得比別人多呢。」

  寶心聽到這裡,臉也不紅了,嘴也不笑了,一雙利眼直瞪著這個儀表堂堂的男子,不敢相信他居然是那種定後門、而且還走得沾沾自喜那一類人!簡直是個空心大老倌、繡花枕頭,太沒出息了!

  婁恬靜靜地看他,並不發表任何評論,由著他愈來愈自在地打著哈哈,一逕說著沒出息的話而不阻止。不知道他這是存心還是下意識,總之他似乎不打算留給她一個優良的印象。太刻意了,演得有些糟呢!

  為什麼要在素昧平生的她面前,把自己塑造成吊兒郎當呢?

  「哎呀!光說我,可就乏味了,真是沒什麼好說的。如果小姐不介意的話,可否說說你們是打哪兒來的呢?」他順勢將話題帶向她身上。「雖然這樣問是太過唐突了些,不過,實在是因為從來沒有年輕女子出面談買賣宅子事宜的,我想你們這些日子以來怕是受過一些閒氣吧?」

  「不妨的,」婁恬搖搖頭,「都是些小事。」那些所謂的閒氣,到底是不敢在她面前明目張膽地說,也就沒有什麼氣不氣的了。她管不了旁人的臆測,也無須為他們的好奇提供解答。

  「小姐好氣度。在下好生佩服。」他拱拱手,探問著:「小姐這樣非比尋常的氣韻,若不是出自官家,必然也是殷富的書香門第吧!」

  猜得很是精準。是她身上具備的線索太過明晰?還是他觀察人的能力特別高強?她始終正對著他的眼看,沒有移開。

  她發現,他有一雙墨黑而犀利的眼,縱使他總是設法隱藏;而大多時候,他的隱藏應算是成功的。若不是她一直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恐怕完全無法察覺那些極之細微的小小變化。

  他——是那種把心思藏得很深的人吧?

  「不敢當。家父未仙逝前,算是薄有文名。」

  「呀!抱歉,在下不知令尊——」祝則堯立即神色嚴肅地表達歉意。

  「沒關係。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婁恬搖頭,語氣輕淡地說著。

  祝則堯心裡猜測婁小姐的長輩們怕是都不在了,否則不會任由這麼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出門決議買賣宅第事宜。

  她……竟也是孑然一個人嗎?這樣美麗、看來富貴雙全的女子……

  他的神思兀自恍惚,方才辛苦撐起的浮誇油面,一下子全潰散光了。

  啪啦啪啦啪啦——

  是腳步重重踏在檜木階梯上的聲音,跑得相當急切。但這還在非常遠的地方,普通耳力尚未能及。

  祝則堯雙肩突然一挺,凝神細聽,是阿丁的腳步聲;不過除阿丁外,還有另一個人。

  而寶心的動作是立即的,她將帷帽拿過來,仔細給小姐戴上。祝則堯微詫地掃了眼她們,多看了寶心好幾眼。

  ……他早看出來婁小姐身邊的這兩個丫鬟有點武術底子,但沒料到其武藝的修為竟是如此不容小覷!莫怪她們一行三人就敢這麼出門遠行,連個男僕、護院伺候也沒有。

  不一會,阿丁喘吁吁地跑進來,急得連敲門的規矩都忘了。

  「堯少堯少!周必安來了!他不知打哪聽到你今天帶人來這邊看房子,就跑來了,我阻擋不了!他來了——哎唷!」沒說完,他瘦小的身子就給身後的人一把揮開。

  祝則堯快手扶住險險往桌角撞去的阿丁,臉上無任何情緒地望向來人。

  「則堯兄,聽說你有了第二十二次機會可將恬靜居給賣出去,我擔心你又搞砸了,趕緊在百忙之中抽空過來關心一番,看能不能助你在這個月的績效上好看一些。」站立在門口的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子,約莫與祝則堯一般高,長相算是端正,可惜掛在臉上的表情太過不懷好意,整張嘴巴咧得歪歪的,說是在笑,還不如說他只是在扯著嘴皮子罷了。

  「必安兄,你今兒個不是正忙?老爺子剛拔擢你為行辦,日後身兼二職,有得你忙,怎好勞你費神擔心我這個月的成績?則堯萬萬不敢耽誤必安兄的大事。」

  「哈哈哈……別客氣了。對我來說,身兼兩職是忙了些,但還不至於教我忙到連同梯之誼都不顧呀!則堯兄,我倆是兩年前一同進『川流行』的,我是步步高陞,你卻是給後浪們擠得迭迭後退,也不能說是沒有建樹啦!但我總忍不住替你憂心起來呀,再這樣下去,恐怕老爺子也保不了你哪!所以我一聽說有人相中了恬靜居,即刻拋下所有要事趕來,就是要助你一臂之力。」周必安說完,轉向婁恬看著。從她們的衣著上打量著其身家的高低,非常的無禮,就這樣冒失地盯著人看,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寶心尚未發難,祝則堯已經走到周必安身前,遮擋去一切無禮的視線。縱使婁恬是戴著紗帽的,但祝則堯仍是不想讓周必安放肆的眼直盯著婁恬看。

  「不敢有勞日理萬機的必安兄為我這般操心,你還是忙別的去吧。」

  「別急著打發我。」周必安當然不是好指使的,揚聲問道:「姑娘,聽人說你十分中意恬靜居,有心想買,卻迭遭推阻是吧?」他今天就是為了賣掉恬靜居而來的。

  這恬靜居,也只能賣這種不知情的外人了。先前被祝則堯搞砸了二十多次,他的父親、也就是川流行的管事,已經深深感到不耐煩了。

  「這是我的案子,你想搶?」祝則堯眉目一斂,牢牢盯著周必安。兩人站得很近,所以他散發出來的幽冷氣息,周必安感受得十足。

  周必安多少忌憚著祝則堯背後的強大靠山,退了三步與他保持距離。

  「你再賣不出去,那就會變成我的案子了。別以為老爺子對你的包庇無止無境!」他聲音小了些,但音量還是足夠給在場的所有人聽分明。他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祝則堯的無能,只能靠走後門的方式維持現在表面上的得意,但那得意也不會太久了。

  「你的案子?」祝則堯對他笑著,「恬靜居可是你大力請周管事交給我的,你忘了嗎?怎地現下你又特別感興趣了起來?」

  周必安沒有馬上回應。他要是早知道恬靜居對一般人的吸引力居然是如此之大,當初自然就不會拿來陷害祝則堯。由於父親非常討厭祝則堯,所以打祝則堯被安插進川流行之後,總是交付他最滯銷的宅子去販售。別人不肯賣的案子,不做第二人想,都是祝則堯的。

  剛開始周管事還不會做得太明目張膽,後來發現大老闆對祝則堯的情況根本不作聞問,膽子也就大了。

  他們並不知道祝則堯在回家後是否曾經對老爺子反應過在店裡被暗整的事,如果提過,而大老爺卻漠不關心的話,那麼,可見傳言所指稱的——祝則堯在祝家的地位比傭僕高不了多少,是真正的事了。

  「別說得好像我想搶你的功勞似的,有人想買你卻不肯賣,你是什麼居心?我們可都是人家的夥計,你在買賣當口老出紕漏,我自是應當助你一臂之力,說不準因我的口才,今天就把恬靜居給成交了!」說罷快步越過他,直接對婁恬道:「這位小姐,你喜愛恬靜居的話,我能作主,現在你就下訂吧,價錢的事好商量,你開個價吧!」

  祝則堯心一驚,沒說話,緊緊盯著婁恬。

  婁恬沒回應,寶心向前一步睥睨著周必安。

  「這位公子,沒頭沒尾的,你是在唱哪一出?我們還不曉得你是誰呢。」真是沒禮貌,竟還敢想得到小姐的回應!

  周必安一怔,他向來飽受女性青睞,這麼被喝斥,還是生平第一次。

  心裡不是滋味,但他畢竟是個生意人,很懂得表面的能屈能伸功夫。很快地拱手躬身道:

  「是我沒注意了。在下周必安,是川流行的行辦,手下領著幾個人辦事,則堯兄雖下隸屬在我手下做事,但我的職等比他大,決策上也有大一些的權力。不知這樣介紹,兩位姑娘是否滿意?」

  寶心看了下小姐,見小姐頷首,於是退下。

  「原來是周行辦。」婁恬淡淡地點頭。

  「是的,不知姑娘怎麼稱呼?」見到對方擺出的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周必安也趕緊小心客氣地應對。

  「我姓婁。」沒多給他寒暄的機會,她接著道:「我是頗為鍾意恬靜居沒錯。」

  「那咱就即刻簽合同吧!」周必安得意地瞄了眼祝則堯,一副大事底定的模樣。

  祝則堯仍是面無表情,淡淡看著婁恬,藏在衣袖裡的兩隻拳頭悄悄握緊,洩露出不為人知的著急。

  「不急。我還得考慮,買宅子不比買匹馬,這不是買錯就算了的事。」婁恬藏在白紗後的柔眸,看的,是祝則堯。

  「……啊,啊啊!那是當然!雖然說買馬這種事也是要很慎重的。」周必安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因為他認為馬匹是非常昂貴的,真正的好馬可貴過一幢房子呢!可在這位小姐口中,買馬似乎只要從袖子裡隨便掏出個零頭就成了……

  她非常有錢吧?

  這個念頭很快便佔滿周必安的腦袋。

  所以恬靜居沒在他的強勢主導下於今日賣出,已經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了。周必安想的是——英俊的他並不介意娶個歪嘴斜眼麻子臉的女人當妻子,如果她非常有錢的話。




  晚膳過後,夜逐漸深,差不多是準備歇下的時候了。

  客棧的夥計上來報告著有訪客欲求見婁小姐。

  「祝公子,是你?!」麗人下樓來,看看是誰來找小姐。雖然說她們在永昌城識得的人不多,可卻沒料到來訪的會是祝則堯。

  距上次帶看恬靜居之後,已經過了三天了。這三天以來,那個叫周必安的日日上客棧來拜會求見的,好不誠心慇勤的模樣,直說若她們看恬靜居不上眼,他手邊還有很多美屋豪宅可以介紹。這周必安廝纏得緊,反倒那祝則堯就像平空消失了一般,教她們差不多以為祝則堯已經不再經手這件案子了。

  那麼,此刻他又出現,是什麼意思?

  「這麼晚了,有事嗎?」

  祝則堯拱手道: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叨擾。不知婁小姐歇下了嗎?」

  「還沒歇下。你有什麼事?」

  有什麼事?祝則堯準備了數十個必須在現在見到她的理由,足以說服任何人……以及自己。但,不管他承不承認,在那些借口之外,他只是,很想、很想她而已,沒別的了。

  「我來與小姐討論恬靜居的事宜,如果她對恬靜居沒其它的疑慮了——」

  「這些事不是已由周必安接手了嗎?」麗人打斷他。

  「並不。仍然是我的案子,能否讓我上去與小姐一談?」

  「真怪。你們兩個似乎各說各話呢,這叫我們信誰的好?誰才是真正能作主的呀?」麗人喃喃數落著。眼睛不經意一瞥,看到他手上拎著一扎油紙包,問道:「那是什麼?」隱隱透出一股香味,是吃食吧?

  祝則堯抬高了左手。

  「這是糖蜜栗子,打西城門外十里處的夜市老鋪買回來的。」

  「是要請我家小姐吃的嗎?我可先告訴你,我家小姐從不收人饋贈的。」麗人吞了吞口水。糖蜜栗子,光聽這名兒就覺得一定很好吃。

  「如果小姐不收,就請你們姊妹倆賞臉代吃,心意也是沒有白費。只是小東西,不必看得這般慎重。」祝則堯微笑說道。

  「喔。那……那我去問問小姐是否想歇下了,若她累,不想見你,你可別陸我。」

  「有勞麗人姐姐了。無論結果如何,祝某都十分感激你的盡心。」

  「那你等等。」麗人對他笑笑,轉身上去回報。

  祝則堯看著麗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臉上的淺笑才收起,嘴唇抿成嚴厲的一直線。

  這些日子以來,周必安的動作頻頻,他已從阿丁那邊聽聞。起先以為周必安只是想趁他不在永昌城時把恬靜居賣出去,好搶佔現成的功勞與抽佣。但就在方纔,他終於忙完叔父交辦的事之後,在總鋪那邊點貨,遇著了周必安,見他拚命的旁敲側擊有關婁恬的種種,尤其是身家財產那方面的事,這才肯定周必安心裡在打著什麼主意。

  他居然敢妄想高攀婁恬!

  他怎麼敢!

  憤怒的情緒火速佔領他的胸臆,他忍住體內倏然高漲的暴力念頭,不讓拳頭失控地往那張淫笑得自命風流的臉上招呼去!

  沒再多理周必安,祝則堯燒灼的腦袋裡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他要馬上見到婁恬!

  他已經三天沒見到她了!

  婁恬是他的……他的,客戶。心口一揪,揪落了滿腔又苦又澀的惱意,對自己氣了起來。再也沒敢多想,就拚命地策馬疾奔出來。中途更是鬼迷心竅地轉了個大彎,跑了三十來里路,就為了買這種據說女孩兒都愛吃的零嘴。

  他與其它三位堂兄弟這十多年來常被嬸母使喚大老遠去買糖蜜栗子,永遠吃不膩似的。想來它對女性來說是很好吃的東西吧?

  在這種時間求見於她,是不恰當的,他知道這有多麼唐突。

  可是……他忍不住呀!

  就算吃了閉門羹,也是好的,總是她親自下的逐客令嘛。

  真是沒出息的想法,他也知道。

  他開始變得不像原來的他了,這樣是不成的。

  但他無能為力。

  「祝公子?」麗人的聲音遠遠喚著。

  他很快抬頭看過去。麗人在二樓對他招手,要他上去。

  啊!婁小姐願意見他!

  是嗎?是嗎?!

  太好了!

  他快步上樓,一下子就站定在麗人跟前。

  「小姐她還沒歇下?」

  「算你好運,小姐願意見你。要是來的是那個眼睛只會亂瞟的姓周的,小姐就算閒得慌,也是不給見的。」麗人揚眉說著,粗枝大葉的她並不知道她這樣的說詞,提供了祝則堯多麼重要的訊息,讓他著惱許久的情緒,一下子煙消雲散!

  「哎!你笑些什麼?」麗人正要領他走向小姐的廂房,沒見後頭有動靜,好奇回頭一看,就看到他笑得傻呼呼的,不知在笑些什麼。

  可怪了,這人。有時精明油滑,不過大多時候都傻傻的。不知是怎麼回事!

  祝則堯這才發現自己在笑,不過他無意收拾,讓滿面春風就這樣鐫刻在他的俊臉上,一路伴進佳人居處。

  麗人聳聳肩,反正他笑起來很好看,就讓他笑個高興吧!

  至於他笑成這樣嘛!想想也是,她家小姐可不給人隨便見的,有幸能一睹小姐美麗容貌的外人,至今數不滿十根手指呢。

  他一定覺得很備感榮幸吧?

  想及此,麗人也跟著笑了。與有榮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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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9 11:32: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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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婁恬沒讓寶心再把她的長髮梳成髻,只在身後鬆鬆攏成一束,任黑絲垂下。換了一套簡單而適合見外客的衣服,便往花廳走去了。

  這些天來他沒有出現,仿若平空消失一般,而那位周行辦也說他不再主事恬靜居事務,不會再出現了。可她心裡還是猜著——他會來。

  光是為了恬靜居,他就放不開了。

  這人,非常不希望有人將恬靜居買走,是吧?縱使他的責任與工作是將恬靜居賣掉。她忍不住好奇著原因,想知道他背後所堅持著的理由,即使這一點也不關她的事……

  於公,他有非出現在她面前不可的必要性。

  至於……是否還有其它見她的理由……她就不知道了。

  纖足一踩進花廳,就見到祝則堯告罪的身影——

  「很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擾小姐,請小姐見諒。」他站在門邊,就在離她不到三步的地方。

  「沒關係的。請坐。」她說著,沒有走開,讓兩人的距離維持著這樣的近。

  他抬頭,像是想說些什麼,因為他向來薄抿的嘴是微張著的,可張開了,卻是一個字也沒有發出。

  太灼熱了,這樣的眼光。她第一次覺得不好意思,雙頰微泛紅暈,臉兒也垂下了。

  好美麗的人兒,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在在都是不同的秀色……

  他無力招架,連連退了幾步,好把神智抓回來,差點給身後的黃花梨木圓腳櫃絆歪了身子。

  「你這是怎麼了呀?歪歪倒倒的,地不平嗎?」麗人疑惑地問著。

  「不,我這是給小姐讓路。讓小姐好走些。」祝則堯一臉端正,認真的口吻完全聽不出他的狼狽,也能說服別人相信事實正是如此。

  「小姐身形纖秀,需要讓這麼大一條路嗎?」麗人想不透。

  婁恬唇邊捺下一抹笑,走過他讓出來的四尺寬路徑,率先坐下。

  「麗人說祝公子帶來了糖蜜栗子,想必就是這香味的來由了吧?」她指示寶心倒茶,邊問著。

  「是的,只是不知合不合幾位的口味。」

  祝則堯將油紙包打開,原本淡淡的甜香一下子濃郁地瀰漫了滿屋。由於包得紮實,所以栗子還熱著呢!在這樣微寒的春夜,出現一袋還冒著煙的香甜美食,真是太美妙不過的事了。

  「好香呀!」兩個丫鬟都暗自吞了好幾口口水。

  「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呢。」婁恬伸手拈了一顆——

  「小心燙!」祝則堯想也沒想地一把握住她纖白素手,另一手拿過那顆栗子。當他發現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後,心中無比駭然!所有動作都頓住了,忘了要放開,忘了脫離這罪不可恕的冒犯——

  她的手……好柔軟……

  他沒想過女孩子的小手竟會這麼柔軟……

  她的手……也好暖……

  暖得像春天……好溫潤……

  婁恬臉色乍紅,整個人無措極了。他的手掌好大,將她整隻手都包住了。而他的手……更是一下子變得好熱!像把火,將她給燙著了。

  她輕輕掙扎,欲抽回手,但只動了那麼一下下,他手掌心的肌肉瞬間一搐,將她抓牢了一下,而後趕緊火燒一般的放開!

  兩人都起身各自退了幾步,無措地望著對方。

  「對不住!」祝則堯啞聲喃道,「我、我我……」他不知道該為自己的失態說什麼,這樣失禮可惡的事,就算被亂棒打一頓也是應該。

  「沒……沒關係。」婁恬低下頭,聲音細微,「我曉得你不是存心的。」

  她低頭的動作使得一縷烏絲自背後垂落了下來,像一片薄紗輕輕覆蓋住她右半邊的秀頰,烏黑的、磁白的、薄醺的,映得多麼美麗……教他看得癡了。

  差一點,只差那麼一點,他就要情不自禁地伸手將遮住她美麗的那撮烏絲給勾到她耳後去——

  「我們邊吃邊談正事吧!」她驀地轉身坐回位子上。

  祝則堯立即點頭,裝作方纔的意亂情迷全是來自不真實的幻夢。

  「好的。我來替你們剝殼。」

  接著是他卯起來猛剝栗子殼,小小花廳裡,只聞「喀喀喀、啵啵啵」的聲音,再沒其它的了。

  兩名丫鬟被方纔的情況嚇得呆了,完全不敢作聲;而曖昧事件的當事人則一個低頭拚命剝殼、一個低頭緩緩地吃。

  直到栗子與栗子殼全部分做兩座小山,沒事做了,祝則堯才平定下自己狂跳的心,抬頭看著婁恬。

  她螓首低垂,不若先前隨時都能直視他……是……還在惱他的無禮嗎?呀!一定是的,她是大家閨秀,不會輕易把怒意擱在臉上,教別人難堪的……他該怎麼求得她的原諒呢?

  「……很好吃。」他一直在盯著她看,她差點不敢抬起頭了。可這樣也不是辦法呀!他……不該是口拙的人,卻老是在她面前生楞,也……也不會找個什麼話來舒解舒解現下這情況!這……這呆子!好想這麼罵他。

  「麗人、寶心,快些來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哦!是,是的。」兩名丫鬟很快過來幫著吃栗子。

  「祝公子,該說說正事了。」婁恬提醒著,怕他再這樣動不動就發呆,就算給他一輩子的時間都別想談事情了。

  「抱歉!」他清了清喉嚨,「我是想來與你約明日的看宅子事宜。上回跟小姐提過的安蘭居,如果你同意,請容許我將它排進去。那宅子精巧雅致,初時便是專為夫人、小姐而特意設計的。宅子不大,正好適合你們居住,以三個人來說,相當寬敞了。相較之下,恬靜居對你來說是過大了些,並不好整理。小姐覺得如何呢?」

  婁恬想了下問:

  「聽周行辦說那安蘭居已有許多看了鍾意的人在競價了,而那宅於並不是你的房案,是周行辦的,是吧?」

  「是誰的案子並不重要,我只替買主找適合的。」幾天前他就將永昌城所有待售宅第全看過一次,從其中精挑出幾幢格局方正、背景清白、出入便利又雅致的要給她多作參考。

  「若不是你的案子,要是我買下了,你能領花紅嗎?」

  「可以的。」只不過沒主辦人多罷了。她在關心他嗎?他心一怦。

  「若,我看完了全部,還是鍾意恬靜居呢?你將如何?」

  她的美眸燦亮,似乎正在頑皮地閃動。他怔怔望著,只能憑本能地答:

  「不會的,小姐明日看了就會改變王意。屆時你將不會再記得有間叫恬靜居的鬼屋。明日我給你安排了四幢宅子看。」

  「有恬靜居嗎?」她問。

  「沒的,那已經看過了,無須再在恬靜居耗費寶貴時間。」

  「可我很喜歡那兒呢。」她真心地說。

  「就算恬靜居是一間鬼屋?」他問。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大膽。

  「或許吧。」她笑。

  有沒有鬼,是天曉得的事;但恬靜居的優雅華麗、舒服的格局擺設、賞心悅目的亭台樓閣,都是她合意的模樣,要她輕易放棄,已經太難,何況……

  她還沒弄清楚恬靜居的一切啊。

  而重要的是,那謎般的種種裡,包括著他不願出售恬靜居的理由。

  她很想、很想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這麼晚,你哪兒去了?」沉肅的聲音從長廊另一端傳來。

  祝則堯定住步子,沒再繼續往自己廂房的方向走去。

  「叔父,這麼晚了還沒歇息?」他迎上去,對叔父躬身請安。

  祝則堯的叔父祝志煌,就跟他的三個兒子一般,都是壯碩體型。這個是以被列為永昌城發達奇跡的富商,平日身上穿的衣物,與其它尋常人沒有兩樣。除了出門洽公時會稍作講究些外,他習慣棉襖布衫的簡約,也惜物愛物的一穿就是好幾年;就算衣服穿破了,也會多做修改變通,不輕易丟棄。

  他統馭旗下辦事的夥計,向來賞罰分明,教人敬畏。對自家人更是嚴加敦促,賞輕罰重。

  「去哪裡了?晚膳過後一直沒見到你。」祝老爺問。

  「小侄先去總鋪清點貨物,然後去了富滿客棧拜訪一位客戶。」

  「這麼晚去拜訪客戶,未免太失禮了。就在那邊叨擾到現在嗎?」已經近子時時刻了,全永昌城人差不多都睡翻了過去,哪一個客戶會留人留這麼晚的?

  「不,小侄跟客戶定下明日看屋時間,很快就走了。」

  祝老爺嚴厲地盯住他。

  「既然很快就走了,怎會是這個時候回來?」

  祝則堯抬頭望著叔父。

  「小侄還去了一趟恬靜居。」

  碰!祝老爺一拳槌在廊柱上。

  「三更半夜的,你去那兒做什麼?!」語氣裡滿足怒火。

  祝則堯沒有回答,垂手靜立。

  「周管事跟我說了,必安想接手販售恬靜居事宜,他有把握可以把這幢無人問津的宅子在這個月賣出去。」

  「叔父!」祝則堯心一驚。

  「我之所以沒有馬上答應,是因為我從阿丁那邊聽說那位有意購買的客人是由你接洽的,而必安只想搶這個現成的便宜。」祝老爺緊緊看著他問:「如果這是個十成十會成功的賣案,你不會搞砸它來丟我的臉吧?」

  「當然不會。小侄定會全力以赴。」祝則堯說著。

  叔侄倆沉默地對望,一盞燈火在廊柱上方隨風飄搖,將他們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終究是無言。

  直到一個聲音驀然出現,讓他們從沉凝裡解脫——

  「哎!老爺子唷,你不是躺在榻上了嗎?怎麼我一醒來就找不到人了?還以為你睡到地上去了呢。這麼冷的夜,你站在長廊上吹冷風是想生病是不?」祝夫人睏倦的嗓音遠遠傳來。

  「嬸母。」祝則堯躬身問候。

  「哦!是則堯喔,你回來了,這下你叔父就能好好睡一覺了。方纔你叔父一直在榻上翻來轉去的,我還以為床上有蟲蚤呢,原來是你還沒回來,他擔心著。」祝夫人無視老爺子的瞪目,笑問:「我說老爺子,這下你可安心了,咱回房休息吧。」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是起來辦公,你沒看書房的燈還亮著嗎?!」祝老爺低叫。

  但顯然他的說詞不被當回事,祝夫人拖著他的手臂往臥房的方向走,「好啦,人回來啦,你也該休息了,我的老爺。」說罷,也轉頭吩咐祝則堯:「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則堯。」

  「是。」祝則堯應道,立在原地望著兩老遠去。

  直到兩老的身影不復見,他才放鬆身軀,往欄杆上的板凳上一坐。雜思萬千,洶湧成心口采不著底的黑洞,將他所有思緒都抽空,由著它麻木的空白。

  那些種種困囿住他的事,他不是全然無計可施的,過不去的是人情義理的包袱,他不能教親人傷心。

  因著這樣的忌憚,他始終淪陷在進退不得的為難中,任由時光一年又一年的隨流水東逝,他只能持續著日復一日的抑鬱。

  他將面孔埋入雙掌裡,但才埋入,卻因突然想到了什麼而抽開臉!

  怔怔地望著手掌,想到了這雙逾禮的手,曾經盈握住一隻好綿軟的小手……

  那感覺一直烙印在手掌上、在心坎上。他想,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吧!

  婁恬……婁恬……好美麗的一個女子;好高雅的神韻、好迷人的笑容……

  她,好溫暖。手暖,心也暖;不似他,心裡一片冰寒。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必然是一個溫柔解意的姑娘,好聰慧又好善良,簡直十全十美。

  這樣的好姑娘,天下間沒幾個男人配得上她吧?

  配得上她的男人,必定要有烜赫的家世、文武雙全的才智、體面卓然的外表,最重要的是——對她溫柔而專情,永生不移。

  他在心裡替她想好了未來夫婿必須具備的模樣。是的,就該是那樣。區區的凡夫俗子是配不上她的。

  祝則堯配不上,那個周必安也配不上。

  就跟他一開始便認知到的——他欣賞她的美,但也是僅止於此罷了,絕無其它不該有的妄想。

  就算……就算,他現在既竊喜又愧疚地瞪著自己這雙摸過婁恬小手的手掌,也不會認為接下來他與她會有什麼不同。

  依然是掮客與買主這樣簡單的關係,不會變的。

  這樣,很好。

  他很安心。

  安心地收藏著這份溫柔的記憶,獨他知道,就好。

  一切都不會改變。




  一連看完四幢宅子之後,天色也晚了,橙黃霞光暈染了整片天空。

  婁恬讓麗人先打發走車伕,自己駕車就好,不好拖延他下工的時間。

  「婁小姐怎麼沒有隨身帶一個車伕?這樣會方便許多。」

  祝則堯從不遠處的茶亭買回一些熱茶與點心,讓她們在晚膳之前先墊墊胃;將吃食擺在馬車的駕台上,麗人掀起竹簾一角,讓小姐坐在馬車裡頭享用點心,既不怕被外人隨便見著了面孔,又能暢意的吃。

  「這馬車是出家門之後才買的。原本也想過要聘個車伕的,但臨時找不到恰當的,加上麗人、寶心相當能幹,駕車這事她們二話不說地攬下,也就一直這麼著了。若以後定居了下來,我會叫人找個車伕的。現在白天請驛站的人來駕車做日工,也就夠了。」

  「那倒是。若你定居在永昌城,到時需要什麼人手,只管說一聲,在下可以幫你找到所有最適任的人。」

  麗人訝道:

  「祝公子,你們永昌城掮商的服務這麼好嗎?連傭僕都能代為找齊呀?!」不是故意僭越搶話,而是她實在是太驚訝了。

  「我們川流行是與人牙子有這方面的合作沒錯,這也是川流行風評絕佳的原因。」

  「所以你現在是在對我們介紹另一項業務?」好會賺錢啊。

  祝則堯搖頭,「不是的,我提這個只是恰巧因為有認識的人。對他們的品性、能力有著瞭解,絕不致於教你們聘雇到好吃懶做的惡僕。只是真心想幫個小忙,不在工作範圍內。」

  「那你有沒有要多收錢呀?」麗人直口問,想趁機中飽私囊的人她也不是沒見過。

  祝則堯當然不會看不出小丫鬟臉上那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他搖頭直笑——

  「談錢多傷感情?我這只是好意幫忙,不然你們三位姑娘家怕要在這上頭吃虧又受氣了。既說是幫忙了,收什麼錢呢?」

  「怎麼會受氣?買來的傭僕使不動的話,就嚴懲峻罰呀!」

  「一旦你被傭人氣到必須祭出罰規,就太不值得了。與其走到那一步,還不如在之前慎重挑選,挑些勤快老實的進來,既不受氣,又服侍得你們小姐舒心,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祝則堯侃侃而談。

  只要面對的人不是婁恬,他的口才與身心都是放鬆自在的,也就能顯露出他的聰明靈活,對付所有事都是游刀有餘的。

  「那我們又怎麼知道你挑來的人合不合用?」

  祝則堯沒有馬上回答麗人,只問:

  「你認為我今天帶你家小姐去看的那四幢宅子如何?」

  麗人不明白話題怎會轉來這兒?疑惑地看了眼馬車內的小姐,小姐只對她淡淡一笑,好像聽他們抬槓聽得正興頭,不想阻止。她只好回道:

  「很好呀,每一幢都很雅致,跟我們以前看的那些都不一樣。大小適中,房子又新,住起來一定很舒服。」

  「那就是了。我能為小姐找出全永昌城最適合她的宅子,自然也能為她挑出全永昌城最勤力守份、老實可靠的傭人。你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呀……這樣好像可以說得通,可是……麗人歪著腦袋瓜,一時想不到什麼可以駁的,已經被說服了七七八八。

  婁恬這才說話了。

  「真要勞祝公子這般費心,婁恬便要過意不去了。」

  「快別這麼說。出外靠朋友嘛!小姐若不嫌棄在下,就讓在下厚顏的以朋友自居,偶爾幫忙跑跑腿,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祝則堯說著。

  朋友嗎?婁恬聽得微怔了下。

  「婁小姐?」他輕輕喚著,想著自己是不是失禮了。

  「呀?」她看向他。

  他有些刻意地打哈哈道:

  「當然,自稱朋友是不要臉了些,只是說笑而已,請小姐別見怪。」

  「你這是要教我失望嗎?」婁恬小臉沉了下來。

  嗄?失望?

  「真對不住,在下冒犯了。」真該死,他是否說了什麼她聽不順耳的話了?怎麼這麼不當心呢?他怎麼可以讓她生氣!

  她自是看到他臉上的自責,可還是板著臉逕自道:

  「我……從沒有朋友。你是第一個說要與我做朋友的,可才說出口,竟又反悔說只是開玩笑。你這樣要我,太過分了。」

  祝則堯聽得怔住,明白了她的語意,卻不知道該做何回應。吶吶道:

  「在下……在下不敢辱沒小姐,能為小姐服務是在下的榮幸,在下無論如何都會替小姐打點好一切的。」

  「為什麼呢?如果不是朋友之誼,你為我打點的種種,豈不是太過了?這讓我如何安然領受?」婁恬正色道:「要不,日後若真有勞煩祝公子的地方,就讓我贈與薄酬略表感激之意吧。」

  「小姐——」他不接受!

  婁恬還有話說呢。「至於……輕串玩笑著要與我結交友誼這件事,我雖難堪,卻也不敢強求。既然你在這方面從來無心的話,我又怎好厚顏向你聲討著當真看待呢……」流袖輕抬,遮住嬌容,似是不能自己的羞愧,更似就要泫然欲泣了。

  此番情狀,驚得祝則堯差點沒一刀砍下自個兒的頭顱謝罪,也疼得他一顆心像是當下給揪碎了。

  「在下並非存心戲弄小姐!若能蒙小姐不棄,願將在下視作朋友,此等榮幸之至,是在下求之而不可得的美事!」他著急地看著那片遮住她美麗面容的衣袖,猜不著他的解釋是否能教她寬慰一些,或者……又害她更加難過了?

  「婁小姐……」他著慌地開始逼自己的腦袋拚命去想著如何讓佳人破涕為笑、憂惱全拋的方法,不過卻一無所得。

  幸而她終於開口了,可是出口的話卻更加讓他心痛——

  「我總是孑然一身,自幼便與姊姊相依為命。除了麗人、寶心兩個,也沒其它可說話的人。沒關係,你無須勉強,我習慣一個人了,以後會繼續習慣下去的。」深吸了口氣,「你別再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了,我聽了心裡難過。」

  「我是真心的!」祝則堯半個身子猛地探進了車廂內,情急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為了拉下那片遮去她面孔的衣袖。

  抓住了,拉下了,終於得以讓他又能看到她!

  他沒有控制好的力道,使得她身子不穩地向前傾了下,下意識地讓另一隻沒被抓著的手抬起抵住他的肩膀,好穩住自己別向他的懷中倒去。

  兩人的距離霎時變得好近,他清楚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而她覺得燙!他身上散發出的熱,已然將春天的微寒都給燒化了。

  「你……」她想出聲,卻發不出來。

  「我能當你的朋友嗎?」他見不得她眼中的水光!除了這個,他什麼都沒法注意到。「如果你不嫌棄……如果……你可以忍受我這麼一個……寄人籬下、雙親俱歿……身世不名譽的人,那我謙卑地請你允許我當你的朋友。」他聲音微抖,語調更輕:「怎樣都好,就是請你……不要掉淚。為了我,不值得。」

  婁恬沒有馬上抽回被他牢握著的手,雖然這樣不合宜的親近教她羞赧不自在,可她……並不厭惡。而且,她只注意著他說的話。

  「你怎麼如此自貶?」她不明白。

  「我只是說出事實。」他不想日後她是由別人口中聽聞他的種種。「你想知道別人怎麼說我嗎?」

  「別人說的都是事實嗎?那些關於你的事?」

  「或許。」他笑,有些嘲諷的。

  「那就別說了。」

  他不明白地看著她。

  「你現在的神情一如先前對我說恬靜居各種傳言時相同,所以我不想聽,你也別說。不要為難自己。」

  不要為難自己!

  祝則堯腦中一片轟然。她在說什麼?她是什麼意思?他整個人倏地退出車廂外——而,直到退出去了,他才發現自己方才一直在冒犯著婁恬,居然抓著她沒放……

  好……好……好可惜,他沒專心感受到……不不不!胡思亂想些什麼!是好放肆才對!他是瘋了嗎?神智都跑哪去了?!

  他心中思緒雜亂無章,只能呆呆瞪著婁恬看,不知道該怎麼辦。

  婁恬在車廂裡看著他,輕輕說著:

  「你談恬靜居的鬧鬼傳言時,很冷淡,很譏誚。口氣雖熱絡,但整個人卻抽離得好遠。現在又是這樣的神情,我猜,當你言不由哀時,就是這模樣吧。」

  她的聰慧出乎他所能想像!祝則堯又退了一步,怕自己將要赤裸裸地無所遁形!

  不!不行!他必須撐住,不能被看穿,至少不能讓她知道他已被看穿!

  縱使他感到狼狽,還是能夠表現出若無其事的笑容讓人由篤定再變為一頭霧水,他總是可以做到的!

  「婁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勉強笑著。

  婁恬靜靜看著他。

  「是嗎?也許是我太累的關係,有些語無倫次了。」她看了下天色,又道:「很高興我們成了朋友。晚了,我們都該各自回去了。」她指示著麗人收拾物品。

  她對他一笑,也不待他說個什麼再會之類的話——也許是知道他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吧!馬車便駛走了。

  夜近了,人遠了,留他在將墨未墨的天色裡。

  灰黑的色調侵佔了半片天空,黃昏被縮攏成西邊一條墜地的綵帶,逐漸奄奄。

  這片蒙昧,混染得多像他的心。

  而他的心,不受控制的,隨著那馬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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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9 11:32: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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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他沒有出現。

  婁恬等到中午,才確定今日可能是看不到祝則堯了。她的話嚇著他了嗎?昨日她沒再與他多談下去,是因為不忍見他的倉皇更甚。

  如果他昨日面對的人不是她,那麼相信不會有任何話能教他惶然無措成那般吧?他的身世是怎麼樣呢?她是好奇的,可並不想聽他以那種事不關己的冷涼口吻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如果他不想說,就不要說;真想說的話,就說些發自他心底深處的吧。

  可……因為昨日是那樣的分別,致使她終宵輾轉,牽念著他來或不來。來,是怎樣的面貌?不來,是否因她的直言傷他太重?

  「小姐……」寶心端了杯茶來到繡架邊,輕輕喚著主子,語氣有點欲言又止的小心翼翼。

  「嗯?」婁恬抬頭看著,停下手裡的工作。

  寶心將茶遞給小姐,低聲問道:

  「小姐覺不覺得……那個祝公子,對小姐多有冒犯?」

  婁恬緩緩啜著茶,靜靜地沒說話。冒著熱煙的茶,氤氳了她的表情,也模糊了她臉上倏染的薄暈。

  「小姐你是金枝玉葉,說是金銀珠翠打造出來的玉人兒也不為過了。你這樣的身份,絕不是市井凡夫所能妄想高攀的。他這樣屢次冒犯,實在太過無禮,小姐理應教他知曉一些分寸的!」寶心忍了好多天了,就算會惹小姐不快,她還是得說。

  「寶心,他是無心的。」婁恬輕輕說著。

  「就算是無心也不可以呀!」寶心憂慮地望著小姐,「而且……而且……小姐像是……不以為意,教奴婢好擔心……」

  「擔心什麼呢?他是個端正的青年,你擔心個哪般?」

  「奴婢擔心小姐……對他有著出乎尋常的好感。」

  紅暈再也瞞不住,婁恬雙掌蓋著兩頰,只感覺到轟轟然的熱燙。

  寶心看得心驚,低呼著:「小姐!」

  「若真是那樣,他……又有什麼不好呢?」婁恬聲若蚊蚋。

  「他、他可能沒什麼不好,可我們也完全不知他底細呀!而,那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的高貴身份,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呀!」

  婁恬微怔,看著寶心。

  「我這又算是什麼高貴身份呢?」

  「小姐可是堂堂鎮遠侯府的——」

  話未說完,麗人從敞開的門口走進來——

  「小姐、小姐,富滿客棧的老闆娘在外頭求見呢!說想邀你一同出遊來著。」沒注意到臥室內氣氛不太對勁,她問著:「小姐見不見她呀?還是要奴婢打發掉呢?」

  婁恬揚了揚清朗的新月眉,不解道:

  「老闆娘怎會想要來邀我出遊?」除了住進客棧的第一天,那位夫人禮貌性的前來拜訪過一次之外,就沒其它交情了。突然這樣的熱絡,真是令人不解。

  麗人自己不好意思地招了——

  「平常如果是我留下來看守家當的話,那個夫人就會來找我閒扯一些家常。我當然不會亂說話啦!頂多糾正她不當的臆測,不然她還以為小姐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身份呢!我只讓她知道我們可是出自大戶人家,沒說其它的了。」

  寶心柳眉倒豎,對著自家姊姊罵道:

  「你就這樣輕易被套了話?什麼叫沒說其它的了?你根本一個字都不該說,管外人在胡亂猜測些什麼!你太糊塗了!」

  「你、你你凶什麼凶?!我是姊姊耶!而且我真的沒多說什麼嘛,只是氣不過那個朱夫人亂猜一些不三不四的去按在小姐身上羞辱嘛。」

  「可你這樣不是給小姐惹麻煩嗎?這下她若不是來討好處,就是想用各種方式攀交上來。你忘了先前我們路過東林城時,當地的縣令之子就是這樣死纏著小姐的嗎?」寶心才不管誰是姊姊、妹妹的,只要有錯,就是不留情的訓。

  「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也偷偷回去給他教訓了嘛,又沒事!而且朱夫人也不是男的呀。」

  「你還說——」

  「好了。」婁恬淡淡兩個字,便讓兩人住嘴不敢再吵,只彼此大眼瞪小眼。

  「我出去見她。你們想繼續吵就留下來吧,我自個兒去花廳會見客人。自便哪,不要客氣。」

  啊!小姐給她們惹惱了!

  都是你啦!姊妹倆以眼神互相指控,都在怪罪對方。

  怪罪完後,不愧是姊妹,動作都一樣——

  「小姐,寶心(麗人)扶你。」一人占一邊,然後給對方一記鬼臉。

  姊妹倆忙著擠眉弄眼,沒瞧見婁恬唇角悄帶著頑皮的笑意。




  婁恬心裡是有點後悔的;如果她知道應允朱夫人出遊的結果會是這樣,那她會任由麗人、寶心吵到終於大打出手練功夫,也不會出去見那朱夫人的。

  朱夫人說是偕她參加夫人們的賞花品酒宴,宴會地點是永昌城第一巨富家裡的一處別業。賞花宴的與會者都是永昌城裡有頭有臉的富家夫人,一般人家的夫人還沒資格被邀請來呢。就拿朱夫人來說吧,她雖是永昌城最大客棧的老闆娘,可這身份上端到了這兒來,若是想現,也只會現出個醜字。

  這種夫人宴哪,可是官夫人以及巨富夫人的天下呢,隨便一比,都能把人給比到天邊去了。朱夫人若想在這樣的場合出頭露臉,就要想些辦法……比如說——把婁恬這樣一個極美麗、又「疑似」官家干金的女子給帶來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這也是婁恬萬分後悔出門的原因了。

  不斷地被人打探身世不說,還有一些老太太自恃著身份,不由分說地要她改日去作客,要幫婁恬合個姻緣——以著高高在上、不容違拗的姿態。

  擁有良好教養的婁恬,自是不會將她的不耐煩表現出來,她始終淺笑以對所有探詢的目光。心裡估量著,必須再待多久,告辭主人時才不顯失禮。

  由於探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有幾個夫人也就放棄了,想說未來時日還多,也不怕翻不出這位美姑娘的祖宗八代,總會搞清楚她究竟是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抑或是隱姓埋名想從良的野雞了。她們開始閒聊些別的——

  「欸!我們這賞花宴,幾乎所有永昌城的夫人都來了,每年會缺席的就是那個祝夫人了!」一個豐腴的夫人吃了塊糕點說著。

  「可不是,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那個祝大爺也真是的,事業做得這般興旺,合該讓夫人享福享福的,哪有人還拖著妻子幫手,成日忙進忙出的操勞。每次見到祝夫人,她都好欣羨我們的福氣,可哪來的膽跟她家老爺說去,祝大爺那張臉哪,說是閻王臉也不為過。」另一個夫人回著。

  這話題朱夫人就搭得上了,她興致勃勃地道:

  「哎,說到這個,我們婁小姐現在看的房子,就是那間恬靜居呢!」

  花園裡一陣陣此起彼落的抽氣聲——

  「那是間鬼……鬼屋呢!婁姑娘你怎會……」

  「是呀是呀!你別瞧那宅子好看就給騙了,那宅子全永昌城可沒人敢買呢!上回有個準備搬來永昌城居住的王員外,就親眼看到不乾淨的東西呢!險險沒買到那凶宅。」

  「是呀,據說經那麼一嚇,病到現在還起不了榻呢!」

  「我看哪,祝大爺這輩子最失敗的投資就是買下恬靜居了!」家裡與祝家有生意往來的一位夫人說著。

  大家都同意地點頭。

  咦?那宅子現在屬於祝家?那也算是祝則堯家裡的吧?

  朱夫人討好地問著婁恬:

  「婁小姐,你怕是不知道恬靜居這問燙手山芋般的宅子,目前是祝老爺名下的產業吧?五年前祝老爺買下宅子,原本想說可以轉手賣個好價錢的,豈知竟是賣下出去了。交給他的親侄子去處理,兩年下來,一點成績也沒有……」

  一個夫人哼了一聲,打斷了朱夫人的話,道:

  「說到那個來路不明的侄子,可一點也不似祝家人。你們看祝家那三位公子,哪個不是經商的一把能手?年紀輕輕就跟著商團去外域經商發大財,就只有那祝則堯,一事無成,留在永昌城裡瞎混日子,沒個建樹。」

  聽到祝則堯的名字,幾個年輕些的婦人舉起團扇半遮面,咭咭咕咕地笑得好生曖昧,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甚至直言道:

  「若不提他的身世、他的一事無成,只看外表,你們說,那祝則堯是不是永昌城裡少見的美男子?」

  這點大家倒是沒否認,腦中勾畫出祝則堯的樣貌,臉上都不自禁飄著紅暈。若說這些富貴太太們對養尊處優的生活有什麼遺憾,那就是——有錢有成就的夫婿,通常長得其貌不揚、肚大肉垂油光滿面,若有長得正常些的,便是上天恩賜了。她們這樣如花一般的美貌,當然都曾在綺玉華年未出閣時,幻想過有一名英俊體面的男子來匹配,最好就是祝則堯那個樣的,但……

  一時之間,夫人們都緘默了。

  魚與熊掌哪……多麼千古艱難的抉擇。唉!

  許久許久之後,有人以著隱隱帶恨的口吻道:

  「長得好看也沒用!他母親是窯子出身,父母沒媒沒聘的,就苟合生下他,聽說當年還是祝志靖對那可憐的窯姐兒騙財又騙色的,捲了那窯姐兒的皮肉錢上京去趕考,結果在半路上就病歿了。總之呀,他這樣人人知道的不光采身世,誰敢把閨女嫁他?我看他是打光棍定了。」

  俊美的男人,若不能為己所有,就該單身到底才是。她們是這麼想著的。幾個夫人點頭。得不到,就晾著吧,大家都沒份。

  「如果祝大爺的財產有他一份的話,也許可能還有人願意委身於他。不過我看來,他在祝家的地位就跟傭人差不多,是沒他的份了。」

  「可娶不到好人家閨女兒,他還是可以去買一個呀!就算他沒錢買好了,他可以學他父親當年那般,拐一個窯姐兒回來嘛!」有人認為祝則堯不會單身一輩子。

  「那也得是祝老爺不在了才成。你們別忘了,祝老爺是不允許自家子弟出入風月場所的。能進祝家門的,非得是身家清白才成。」

  這一點,大家也是明白的。

  先前主張祝則堯必須單身的年輕夫人得意地說道:

  「那就是了。祝則堯娶不到妻子,沒有人會得到他。」

  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夫人突然一歎——

  「想當年那祝志靖可也是一名斯文俊公子呢,全城多少女人總想盡辦法要偷看他,也不管他家裡一窮二白的,天天只想著他會不會請媒人來家裡提親……哪想到他身後會留下這樣的敗名?」

  接下來的話題全是祝家的今昔對比,以及對過往的感歎,一時之間也沒空招呼婁恬,對婁恬的身世暫時的失去興趣,讓婁恬得以靜靜傾聽這些關於祝則堯的種種。

  ……原來,關於他身世的傳言是這樣的。這些,是真的嗎?

  雖然尚無頭緒,可婁恬直覺有些不對勁。她有預感,假若昨日她願意聽完祝則堯對他自己身世的形容,也不會跟這個有什麼兩樣的。

  旁人說的、事件相關人說的,若都是一致,沒任何出入,那就太奇怪了。

  他……是想隱藏什麼?或保護什麼嗎?

  真相,會是更加不堪嗎?

  如果她能明白恬靜居對祝則堯的意義,那一切的謎團也許就能抽絲剝繭找到線索一一解開了。

  她有知道的一天嗎?

  而她與……他,以後會怎樣呢?

  一朵滾著紅邊的白雪牡丹從花瓶上悄悄跌落進一池流動的清水裡,載浮載沉的,與流水纏成一氣,旋轉得多麼美麗……




  「我們到恬靜居。」總算挨到花宴結束,又是金烏西墜時分。婁恬對寶心這麼說著。

  「可是小姐……已經黃昏了哪……」這麼晚去那裡不太好吧?寶心心中毛毛的。

  「去看看吧,無妨的。」婁恬口氣溫和而堅定。

  寶心哪還敢說什麼,只好將馬車往恬靜居的方向駛去了。她只能驅馬走快些,不要天都墨透了才抵達那兒,千萬別「有幸」目睹到什麼平常人「無福」看到的異象才好。她才沒麗人的愚膽,天不怕、地不怕的傻乎乎。

  很快地來到恬靜居,可天色也昏暗了。

  「小姐,守門的那個小廝不在呢!」寶心跳下馬車,四下沒看到人。

  「門鎖著嗎?」婁恬在馬車裡問。

  寶心過去看著,大門是鎖住了沒錯,她再試了試左右的兩道偏門……

  「啊,小姐,左邊這道門沒鎖牢,合上的如意鎖只扣住了一邊的門環,好粗心的小廝,這樣鎖門法。」隨手拿了根竹籤將鎖心打開,想說等會兒好心些替他們把門給鎖好。

  寶心走到馬車邊扶小姐下來。婁恬道:

  「你留著看守馬車,我進去走走。」

  「這怎麼行!小姐,你等等,我把馬車駕到轉角那間客棧寄放,一下子就回來了,你可別先進去哪!」寶心緊張地比著轉角數丈遠的一間小茶鋪,馬上駕車過去了。

  婁恬隔著白紗看著她的慌張,笑了笑,多少有點反省自己實在是個任性的主子,若寶心日後未老先白頭,一定是她這主子的錯。

  好,反省完畢,她就——先進去了。

  偏門被「咿呀」的推開,天色已快要全暗了,景物看得並不清楚,若近一些的倒還成。她從容地沿著迴廊走,很快地就要走到中庭,已經可以看到相思樹了……

  「小姐!」寶心驚慌地叫著,在門口見不到人,急得施展輕功飛縱進來,一下子跳到主子面前。

  「急什麼呢,真嚇人。」婁恬拍了拍心口。

  「說好等奴婢的!」寶心低聲咕噥出不滿,「裡頭這麼黑,要點燈才看得到呀!我們先點燈吧。」她手裡拎著一隻老舊的白燈籠,是臨時跟茶鋪買來的,看起來實在很不堪使用的樣子,但臨時也只找得到這個了。

  「小姐,你等奴婢一會兒,別先走喔。」

  婁恬點頭,就依在廊柱邊,一身白衣在夜風吹拂下飄然若仙。風大,寶心一直點不著火,只好找個風吹不到的地方蹲下來點火。啪啦啪啦啪啦的,打火石努力中。

  同一個時間,有個鬼祟的人影也發現恬靜居竟有一扇門沒關好……聽說裡面有很多值錢的擺飾呢……嘻嘻賊笑,見左右沒人,便一閃身竄了進來。

  雖然很英勇地進入這永昌城有名的鬼宅,但他走一步,頓三下,抖五下,走了老半天還在離大門口不遠的地方磨磨蹭蹭,嘴裡喃喃念著:

  「哼!我柯老三爛命一條,只怕沒錢翻本,不怕什麼鬼不鬼的!反正……反正也只是個女鬼,女人嘛,有什麼力氣?若真敢出來嚇大爺我,當心大爺一火大,管她鬼不鬼的,先奸了再說——」壯膽的恫嚇之詞突然給凍住了!

  嘎吱……

  一陣風吹過,柯老三身後半掩的門板緩緩地擺過來一聲「嘎吱」、又揚回去一聲「嘎吱」……

  「是風,只、只、只是風,不要怕……」他這麼告訴自己,卻沒膽回頭看。當另一陣風又拂過來時,他唯一的動作是——拚命向前跑!

  「呼呼呼!」總算遠離了那扇動個不停的門,柯老三抱著一根廊柱猛喘。「他奶奶的,沒事自己嚇自己!想也知道天才剛晚,哪來的鬼?算了,不管它,趕快搜括一些值錢的東西走人才是正事……嚇!」再度的,聲音又無端地卡在喉嚨!

  有……有人……是、是真的人嗎?穿白衣的女人……在在在……相思林的另一端!不、不、不會吧?是不是他把什麼布幔錯看成了一個人……呢?!

  柯老三兩顆眼珠子差點瞪凸出來,一隻污黑的手千斤重般地抬起,想揉眼的,卻因為手抖個下停,手指直直往眼裡插去——

  拇指與中指分戳左右兩眼!

  「哎唷!」好痛!柯老三眼淚直流地搗住雙眼又壓又揉的!他的視線一下子模糊不已,等眼淚不流了,他再壯起膽,勉力看過去,很好,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嘛,方纔他眼花了——嚇!有鬼火!

  不僅白衣女鬼又出現了,這次又多了鬼火!閃閃爍爍、明明滅滅的……

  「喀……」他想尖叫!想狂號!想昏倒!可是此刻他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頸子一般,只能發出喀喀喀的氣音,雙眼大張地看著遠處的鬼,完全無計可施……

  真的有鬼!恬靜居真的是幢鬼屋!那鬼、那鬼……在飄!跟著鬼火飄!

  雙腿立即癱軟如泥,褲襠下方更是一片濕臭!柯老三癱坐在地上,欄杆的高度遮住了他的視線,老天垂憐,教他可以不必再看到鬼跡……

  然後,他終於幸運地昏厥過去了!

  「小姐,好像有聲音……」寶心陪小姐逛完一圈,全身已經寒毛直豎了,現在又依稀聽到迴廊對面像是有什麼聲響——那可不是風聲,她很肯定。教她心裡怎能不怕呢?加上手上這盞燈,老點不著,就算點著了也隨時會滅掉,妝點得這氣氛多嚇人呀。「我們回去吧,小姐。」

  婁恬歎了口氣,沒瞧見什麼,也沒感受到什麼不對勁的氣息,心裡微微的黯然,她想見的,並非傳說中的鬼,而是……他,她以為這裡對他有特別的意義,心情不好時,會想來這裡尋求某種慰藉……

  想來,她是猜錯了。

  「好吧,我們回去。」

  寶心鬆了一口氣,趕忙攙扶著小姐往前門的方向走去。由於燈火太暗、夜色太黑,婁恬一個不當心,衣袖便給欄杆上斜出的一根木樁勾住了。隨著細微的裂帛聲起,一片白紗便脫離了袖子。

  「啊!」寶心伸手要抓,但那白紗早被夜風吹遠去了,吹到一豆燈火照不到的暗處……

  「走吧,那片紗就隨它去吧。」婁恬說著。

  「哦,是。」寶心樂於從命,一點也不想在這兒多待。

  很快的,主僕倆從前門離開了。

  寶心還很好心地給恬靜居的側門仔細上好鎖才走。




  婁恬並沒有猜錯,祝則堯確實來到了恬靜居。她唯一猜錯的是時間,他是在深夜來到的。

  祝則堯將座騎繫在宅子後方的一棵老榕樹上,腳步微浮,身上淡淡的酒味。他被二堂兄祝大飛灌了不少酒,好不容易挨到祝大飛醉倒了,才得以脫身。

  祝大飛就是這樣,總認為天大的煩悶鳥事,都可以經由喝酒這行為得到昇華,百憂皆解。見他今日精神不大好,不由分說拖著他往酒樓跑,就這麼過了一個下午與大半黑夜。

  幸好祝則堯閃過了祝大飛多次的強灌,也把大部份的酒往地上偷倒去,否則他現下若沒醉昏過去,恐怕也歪歪倒倒地抵達不了恬靜居。

  只是一點薄醺,不妨的,就跟每次見到婁恬時的感受相同,都是醺醺然的欲醉。不過哪……婁恬可人太多了,他是為她醉溺失魂也無悔的……

  婁恬呀!他多想見她,又多怕見她呀!

  氣微沉,輕身一縱,整個人已飛過了高牆,穩穩站立在恬靜居後園裡邊。似是不允許自己再去想那些他不該想的事,他不敢停下腳步,快速往中庭走去。目標是相思樹,只有那裡可以讓他得回平靜,可以讓他拋開所有雜思——

  有人!

  氣若游絲的低吟聲從右邊迴廊一處傳出,他眉一凝,身隨意動,已然飛身過去。方落定,就見地上倒著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正想仔細看看他是誰時,地上那個呻吟不休又渾身抽搐的人突然雙眼暴張直直瞪住了祝則堯,然後慘嚎一聲:「鬼——呀!」

  「是你?柯老三。」祝則堯認出了他是城裡不學無術、老往賭坊裡醉生夢死的無賴,也是個偷竊慣犯。「你進來這裡想做什麼?!」

  可憐那被嚇壞的柯老三哪還認得出眼前的祝則堯是活生生的人?他一逕地趴在地上求饒:「啊……啊啊……這位女鬼——不不不,這位仙姑!請饒了有眼無珠的柯老三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祝則堯一把撈住柯老三的衣襟,將他抓起來。

  「柯老三!」

  「哇哇哇哇……不要殺我!不要!」

  「啪!啪!」兩記清響像寂夜裡乍然轟出的兩道火炮。

  祝則堯見他已經嚇得神智不清,又搖不醒他,於是重重地打了他兩記耳刮子。就算無法打醒他,至少可以打暈他,別讓他再這麼鬼哭神號下去。

  經此重擊,柯老三除了得到一張腫得像豬頭的臉之外,總算也清醒過來了。

  「哎唷!痛死人了……呀!你你……祝則堯!」捧頰喊痛的柯老三一見到來人,真恨不得即刻又昏死過去。潛入人家產業裡被抓到,跟見鬼一樣的悲慘哪!

  「你怎麼進來的?想做什麼?」祝則堯冷肅地問,身上滿佈的戾銳之氣,是平日見不著的,任誰看了都忍不住要腿軟。

  所以柯老三的腿當然就又軟了下來,全身乏力,就這麼掛在祝則堯的手掌上。若一路掛成了風乾人肉,想來也不是太稀奇的事。

  「還不說!」祝則堯怒喝。

  「我我我……什麼都來不及做!就、就見到鬼了!這裡真的有鬼!一個白衣女鬼!我是從你們沒關好的偏門進來的……要,要不是你們沒有把門關好,我也不會進來……天啊!天啊!我見鬼了……」抖個不停的手指亂揮著相思樹的方向,「就在那一邊,鬼火……白衣……飄來飄去的鬼……就在那邊!」

  有鬼?今天?不,不可能!今天不可能有鬼!

  祝則堯一把丟開柯老三,單手往欄杆上一撐,俐落越到庭院裡。黑暗阻隔下了他搜尋的眼光,他邊定邊看,無一遺漏。突然——

  他目光倏地一頓,定在相思樹的一處——一縷白紗,掛在枝啞上,被夜風吹得直顫動……

  一片根本不該存在的白紗!

  他縱身一躍,抓了下來,還沒仔細端詳,就被那微渺而熟悉的香味轟得動彈不得!

  這個味道……這個味道……

  迴廊那邊,柯老三正欲偷偷跑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已經倒霉的見鬼了,若還被揍一頓又扭送宮府,那不是太悲慘了嗎?快溜……

  「咿——」後衣領一緊,他整個人頓時又以未來風乾人肉姿態掛在某人的手臂上隨風晃蕩。

  「你說你是從偏門進來的?」祝則堯將他轉過來問。

  柯老三一張苦瓜臉,乖乖應著:

  「是呀,祝少爺。不然這麼高的牆,誰爬得進來呀?何況大爺你也是知道的,圍牆上還鑲著鐵勾,一搭上手就要廢了啊,祝少爺。」要平日,這人人瞧不起的雜種哪擔得起他這麼尊稱?可現不,這個原本看起來風吹就會跑的祝則堯,竟然力大如牛到拎著他像拎著一片紙般的輕易,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柯老三還是罩子放亮些的好。

  「走。」祝則堯拎著他往偏門的方向走去。

  難道是阿丁門沒鎖好,才教人任意進來?如果柯老三能進來,那麼其它人自然也可以進來……其它人就是——這片白紗的主人!

  是這樣嗎?

  很快到了偏門——

  「啊!怎麼會這樣?!」柯老三驀地尖聲厲嚎,因為……

  三扇門,都是從外頭鎖住的,並沒有一扇是開的!

  祝則堯還去試了試,確定每一扇門都是鎖牢著的。那,就是柯老三說謊了?

  「柯老——」他的質問沒有說完。

  「不該是這樣的!怎麼是鎖著的?明明是開的呀!」柯老三全身抖得不像樣,聲音既沙啞又拔尖,整個人瘋狂地拍打著那扇原本應該是敞開的偏門。

  「柯老三!」他這種瘋狂行為,不像是裝出來的,祝則堯的憤怒很快轉為嚴肅。首要就是教他回神,「你冷靜一點!」

  「啊!啊!鬼打牆,這一定是鬼打牆!門沒有鎖!對不對?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呀呀呀……」柯老三已經神智不清了。

  祝則堯不得不點住他睡穴,讓柯老三好好睡上一覺,也把寧靜還給夜晚。

  只是……這一切,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望著手上的白紗,再看看緊閉的門,不知道該怎麼為這一切做出合理的解釋。

  真的,有鬼嗎?

  為什麼他卻從來遇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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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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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恬靜居又鬧鬼了!

  這次見鬼的苦主不再是歷任的恬靜居准買主,也不再只是閣樓上似有若無的白影一晃而過的那種,而是真正的、清晰的、還有鬼火助陣的白色鬼影!

  那白影就飄在相思樹的附近、傳說中田家小姐含恨自縊的地方。那女鬼將企圖潛進去偷竊財物的柯老三嚇得差點沒瘋掉,待幾天後終於下得了榻時,馬上拖著半條老命去茶樓當說書的散佈這個天大的消息;當然也不免對自己「大戰厲鬼全身而退」的事跡猛加油添醋,將永昌城的鬼宅又添上一筆可怕記錄。

  一下子,永昌城便傳透透了,連縣太爺都有所耳聞,並加以關切。




  向來非到日落不會進家門的祝老爺,今日破天荒地在中午過後就回家了,臉色沉怒的他一進門就對總管叫著:

  「去把堯少爺給我叫回來!叫他即刻回來!」最後幾乎可以說是在吼叫了。

  總管心驚膽顫,連忙應了聲是,很快地退出去了,領了幾個人出去;若在商號見不著堯少,也好多些人分頭去找。務必在最快的時間裡找回堯少!

  祝夫人從側門跨進廳裡來,揚聲問著:

  「我的老爺子,你這是怎麼了呀?一進門就大聲嚷得像打雷,是嫌太久沒下雨了是吧?那要不要妾身我回頭去房裡拿兩面鏡子出來陪著照呀?I

  「什麼鏡子!你在胡說些什麼?」祝老爺不耐地問,不瞭解在他這麼生氣的時刻,妻子居然還想拿鏡子出來玩,是什麼意思!?

  「就雷公電母,夫唱婦隨嘛!你是雷公,我就勉強扮一下電母嘍。」

  祝老爺瞠目結舌地瞪著妻子,一時給她弄得啞口了,差點忘了正在生氣。

  「你你你……」

  「你不反對是吧?那——」祝夫人做作地轉身呼喊道:「那個誰,阿鳳、翠元,快來人幫我把鏡子拿出來,哦不,或許我該讓人把梳妝台抬出來才是,那比較夠力,來人啊——」

  「夫人,你……你夠了!」祝老爺顧不得維持建立多年的威嚴形象,趕忙一把拉住老婆,一手還要罩住她的嘴。「你還真的要人拿鏡子出來鬧笑話不成?給我留點面子,這樣嚷嚷像話嗎?!」

  他懷疑很久了,為什麼這麼正經嚴肅的他,會娶到一個頑心特重、老讓他哭笑不得的妻子!而他居然還能好好地活到現在,沒因為吐血太多次而提早去見閻王。真是百思不解的困惑呀!

  沒再大嚷,祝夫人靠在夫婿懷中,戲謔地望著他。

  「不打雷了?」

  「只要你別拿出梳妝台嚇人。」他回答得好無奈。

  「一切都聽夫君的。」好溫順的語調,簡直是賢淑婦女之表率。

  祝老爺嚥下喉嚨的歎息,推著妻子道:

  「好了好了,大白天的,這樣不好看……」

  祝夫人卻偏要鬧他,廝纏著不肯離開。

  推推拉拉的老夫老妻倆,就是祝則堯火速趕回來所看到的景象。他錯愕得在門邊定成了石雕!叔父……叔父跟平常不一樣……

  「則堯、則堯!不是叫你等我嗎?哎唷!」第二個火燒屁股衝回來的是祝家長子祝大鵬,一時煞不住,直直撞上杵在門口的祝則堯。

  祝大鵬這麼大個兒,這麼猛力的撞法,向來非死即傷,可祝則堯僅是顛了一下,還能回身扶好祝大鵬。可是——

  「大哥大哥!我趕回來了!哇——」祝家三公子大叫一聲,無奈地造成了第二次災情!三人撞成一氣……不,是四人才對!因為——

  「聽說老爹發大火,要宰了則堯是嗎?是什麼——喔嗚!」二公子來也,一同來撞也,終於撞成了人肉土石流是也!

  四個人全都以五體投地的虔誠,向土地公致上最高敬意。

  大廳裡,還站著的,依然是那對牽纏沒完的老夫老妻。他們保持著原先推推拉拉的姿勢,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四個哎呼不休的小伙子,不明白他們在玩什麼,這麼大的人了,還賴在地上像話嗎?

  「你們全回來了是做什麼?!居然敢在我眼皮子下偷懶得這麼光明正大!還不快回商舖做自個兒的事!」祝大爺將妻子推坐在一邊的玫瑰式椅上,好恢復自己剛正威嚴的形象,然後開始趕人了。

  「爹,我們不會耽誤工作的,只是想回來瞭解一下是什麼事教您這般震怒?若則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們也可以代您罵罵他,您就別生氣了,氣壞了身子可不好。」不愧是經商年資最久的老大,這話說得多好聽。

  「不必你們多事!出去!」一家子都想來攪和的意圖,讓祝老爺子一把火氣又升了上來,也記起來方才一路氣回家的事是什麼了。

  壯碩的身子筆直走到祝則堯面前,嚴厲問道:

  「你說,你做了什麼?!為什麼現在大街小巷都在談恬靜居最新的鬼故事?!我已經警告你很多次了,如果你再搞些裝神弄鬼的把戲,我不會饒過你的!你全都當耳邊風了嗎引」

  「叔父,我並沒有——」

  「我不相信!你太害怕有人買走恬靜居,不擇手段地驅走每一個買主,告訴你,我的忍受到此為止!我一定要在最快的時間裡賣掉它,你無法阻止我!」

  「真的不是我。」祝則堯無法對長輩大聲說話,只能在祝老爺的咆哮下平靜地解釋,雖然聲音全部被蓋過了。

  「別再跟我說你想買下恬靜居了!恬靜居縱使鬧鬼,」刻意頓了一下,瞪著侄子,才又道:「它的價值也還有五千兩,是你工作一輩子也買不起的!」

  提到這個,大家就有話說了——

  「爹,那是因為您不許則堯跟我們一樣出門經商呀!不讓他出遠門,老拉著他替您做一大堆事不給薪不說,也不肯給他合理的職位與薪水,一個月才十兩銀子,他當然一輩子也買不起房子!」祝老二不平地說。

  「他會領十兩銀子是因為他房子都賣不出去!一個月頂多只賣二幢,像話嗎?!川流行中,誰像他這樣丟臉的?!」

  「那有兩個原因。」祝家長子說道:「其一,是則堯一個月至少有二十天必須在爹身邊做事——也就是沒支薪、卻繁重不已的那種事;其二,川流行的周管事專把賣不掉的房案推給則堯。雙重惡劣的條件之下,則堯確實很難賺到錢買下恬靜居。」

  「爹並不想把恬靜居賣給則堯,這是大伙都心知肚明的事。只有則堯不肯面對這個事實,傻傻地屈就在家裡大材小用。我們都知道他可以創造出一片天下的!只要他願意出去自立門戶,不出十年,他的錢就是想買十幢恬靜居也不是問題。」他舉證道:「我們出門經商,最賺錢的商品都是則堯建議我們採購的那一些,他的建議從沒一次出過錯。」祝家老三也說著。

  「要不是因為則堯是難得的人才,老爹哪會老要找他辦事?只不過不給錢就太差勁了。難怪外面要說則堯在我們家被當成奴口對待!」祝老二忿忿不平地接力下去。

  「你們!你們是回來氣死我的嗎?!」祝老爺吹鬍子瞪眼,吼道:「快出去工作!這兒沒你們的事,我在教訓則堯,你們別插嘴。敢再插嘴的,我馬上將他外派到吐番去養馬!這一輩子別想回來了!」

  祝老二想了一下,居然還敢對著盛怒的老人家指正:

  「爹,我們家沒做馬口生意呀!我們也沒有產業在外域。雖然我是去過很多國家沒錯,但還沒聽過吐番這名字——」

  「你、你再多說一個字,馬上就會有了!不僅叫你去養馬,還要負責去找到一個叫吐番的國家,沒找到就不許回來!」惱羞成怒地爆吼了。

  三兄弟都還有滿肚子的話要說,畢竟他們實在是忍太久了!一直以來根本沒機會與父親談到這個,而今天又這樣——

  他們真的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這麼為難則堯?明明小時候疼得像命呀!

  這樣去扼殺一名明明未來大有可為的青年,實在是太沒道理的事呀!

  「還不走?!」劣子!一群劣子!

  「好了好了,毛頭一、二、三們,大門在你們後面,快出去快出去!別害得你們老爹當真動了怒,到時無法收拾可不好了。」祝夫人出面打圓場,一一將兒子們攆出去。

  「娘——」三兄弟不敢抵抗,乖乖被推到門外,不放心地低叫著。

  祝夫人翻了下白眼。

  「放心,你們老娘我在,沒事的。」

  三兄弟雖被推出去了,但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肯走遠。祝夫人伯老爺看到了又噴火,於是索性把廳堂的門板關上,給彼此一個清靜。




  「叔父,您明白小侄雖然一事無成,教您蒙羞,但小侄從不會對您說謊。恬靜居最近這件鬧鬼事件,真的不是小侄所為。」廳堂終於安靜了,祝則堯才有機會對長輩說明。

  「不是你,還會有誰?」祝老爺哼了一聲,可能是方纔的大吼大叫耗去了他所有怒火,所以現在雖仍是滿臉不悅,也沒抬高音量說話了。

  「小侄不知,也正在查。」

  「你認為有其它人在裝神弄鬼?」

  「有可能,但小侄想不出有誰會那樣做。」

  祝老爺虎目一凝——

  「難不成你妄想真會出現個什麼鬼怪嗎?!」

  祝則堯沒回話,也來不及回話,祝老爺就嚴厲道:

  「你死了這條心吧!人死了就死了,陰陽兩隔,縱使有靈也是見不著、碰不著的!這麼多年了,你還在妄想些什麼?!啊!」

  「叔父,我並不想談這……」

  「我也不想談這些怪力亂神呀!我多痛恨恬靜居你不是不知道,要不是為了遵守與你的交換條件,哪管什麼十年之期?我早放一把火燒了它!」祝老爺又激動了起來,「五年前我買下它就是要這麼做的!也該這麼做的!橫豎你是沒本事自己賺錢買下來的,我等你十年做什麼?!」

  祝則堯抬頭看著叔父,想開口,不過站在他身邊的祝夫人悄悄拉住他手肘,先開口了:

  「老爺,你今天在外頭是遇著什麼事了呀?」

  祝老爺恨恨地甩了下衣袖。

  「縣太爺召了我去,說這事傳得沸沸揚揚,人心不定,給我兩個選擇——一是拆了恬靜居;一是找道行高深的道士、和尚前來驅鬼。叨叨地念了一頓,耗了一個半時辰,還捐了一百兩才能走。」

  「叔父——」祝則堯著急地望著叔父,不希望這兩件選擇裡有任何一件被執行。

  「你閉嘴!」祝老爺叫著。

  祝夫人拉住侄兒的手制止他開口,說道:

  「老爺,那只能找人來驅鬼了,以杜眾口呀。」

  「只能這樣了。縣太爺還說,下次再傳有鬼,就非得拆了!則堯,這一點你可聽清楚了?」

  祝則堯無言低垂著臉。

  「明日我就請『法華觀』的道長來驅鬼。」祝老爺瞪著他,「你以後自己節制些,有些事,別再做了。若真弄到被勒令拆掉,相信是你最不願意見到的結果。收斂收斂你的小聰明吧!你的聰明不該浪費在這上頭。」

  似是訓話,又像苦口婆心,說完後自己不知為何有些不自在,咳了兩聲,擺擺手,往後頭走去了。

  祝夫人見祝則堯呆立著不動,將他拉坐在椅子上,拍拍他肩膀道:

  「傻孩子,你別淨想到死胡同裡去了。驅鬼這事兒,沒那麼嚴重的。最實際的是,我們還能保住恬靜居嘛。」

  「一定要驅鬼嗎?嬸母,或者只是做做樣子……」

  「則堯,就算來了個厲害的道士,真能驅鬼的,又如何呢?他能驅著什麼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心裡當然明白怪力亂神的不可信。嬸母知道你在巴望著什麼,才會寧願蒙著清明的神智,被這樣的傳說給動搖。」

  「也許,恬靜居裡真有些我們無法解釋的事情……」祝則堯的語氣並不那麼確定,可卻由衷希望著……

  「不可能。」祝夫人搖頭。

  「為什麼?」

  「孩子,我相信『她』不會在那裡。」

  「可能的,我甚至撿到了——」

  「她不會待在沒有你父親的地方,就算是死,也綁縛不了她——如果世間真有靈的話。」

  這擲地有聲、難以駁辯的話讓祝則堯整個身子癱垮在太師椅上,炯亮的黑眸失去光采,空洞地望著不名的遠方,無言了。

  嬸母的一番話成功地打碎了他所有的癡心妄想,教他再也無力去爭辯。

  祝夫人輕歎了口氣,又道:

  「現下最要緊實際的是,別教你買下恬靜居的心願落空。你別去管誰會來收妖作法了,以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收入,怕是真給你叔父刁難著了,不如這麼著,嬸母這邊有些錢……」

  「嬸母!」祝則堯連忙趄身回絕:「侄兒承諾過叔父要以一己之力買下恬靜居的!既已承諾,斷不能違背,侄兒一定可以做到的。」

  「則堯呀……」祝夫人搖搖頭,一時無言。

  「請原諒小侄的無禮。」他躬身告罪,意態堅定。

  「你啊……真像『他』啊!」幽幽的輕喃,卻是一直不語了。

  祝則堯疑惑地抬頭望了嬸母一眼,不意卻看到嬸母滿是迷濛的表情,還帶著依稀彷彿的少女紅羞……

  「想當年,我會嫁過來,還不是圖著每日可以看到『他』這一點,『他』既是沒娶妻的意願,那麼當『他』的弟媳也是好的,能看著他最重要嘛。全城的女人都迷他的……他啊,淡泊名利、風度翩翩、重信守諾,又、又那麼俊!你那大熊般的叔父跟他一點都不像。呀!想當年……」

  祝夫人一逕地回憶著想當年,自個兒想得很哀愁又很快樂,都忘了祝則堯的存在……

  祝則堯靜靜對她躬身行禮,退下了。




  其實他這五年來攬了不少銀兩。

  只不過那些個「不少」,若想拿來買宅子,還是不夠的。但他相信再努力個五年,必然可以存得他所需的五千兩……

  祝則堯策馬欲前往東林街口,卻因不經意看到了一輛眼熟的馬車而轉向往市集過去。

  婁恬?她怎會在這裡?

  這幾天他不敢與她多做接觸,只約她看宅子。看宅子的過程中,他發揮天花亂墜的本事拚命說話、眼晴瞟天瞟地就是不敢瞟向她一丁點——縱使還是有克制不住偷看的時候。然後,看完了宅子便借口忙,馬上告辭,不敢去看婁恬臉上是什麼表情,是否對他有著深深的失望?

  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已然不是用「欣賞美色」這四個宇可以為自己開脫的了。

  他已經太過、太過喜歡她了!

  她的美麗、她的香味……最最致命的是她的溫柔聰慧!從沒人可以一眼看穿他,還讓他這麼的狼狽。

  婁恬呀……

  一個可預知的錯誤,即將重蹈的深淵。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婁小姐!」在距馬車一丈遠的地方,他躍下馬背。

  婁恬與丫鬟麗人正等在一處賣糕點的鋪子前面。聽到他的呼喚,一同轉頭看向他。

  「祝公子?真巧。」婁恬隔著面紗點頭,很有禮的聲音。

  雖是有禮,但也極度冷淡。祝則堯訝然地發現這一點,然後很快地心慌了!她生他的氣嗎?氣他這一陣子的冷淡閃避嗎?

  「你……出來逛市集?」他問著,努力想透過遮掩牢密的白紗,瞧清她的表情,想知道她是否惱著他?

  婁恬平淡地點頭,也沒說話。這時麗人就開口了:

  「祝公子,你應該有別的事要忙吧?可別教我們耽擱了,我們也要走了。」將錢付給小販,麗人扶著小姐,就要走了。就像面對的只是普通有過一面之緣的路人一般,施捨一個笑,然後各自別過。

  丫鬟表現出的熱絡或冷淡,來自小姐的態度授意。祝則堯知道婁恬是打算只當他是普通的掮商,沒有其它的了……

  也許,這樣比較好,這樣才是正確的……

  「小姐!」但是身子制不住!他快步閃到婁恬面前。

  「咦?還有事嗎?今日與祝公子並無看屋之約是吧?」依然是麗人說話。

  祝則堯凝視著婁恬;他知道這都是他的錯,會得到這樣的待遇全是他咎由自取。他早打定主意了,隔開些距離,放過自己。可是……當她真的對他冷淡時,心痛卻超乎他所能想像。他該怎麼辦?

  「走了,麗人。」婁恬對麗人說。

  「是。」麗人扶著小姐越過祝則堯,也不理他,上馬車去了。

  祝則堯只能呆呆望著她們遠去,人走遠了,心也遠了……

  這就是他要的嗎?是的,這正是他必須要的。

  他身上有這麼多的不快樂,扛著這麼多的負擔,個性已然被扭擠變形,分不出是陰沉還是輕浮……可以確定的是,這樣的他不該去耽誤任何女子,尤其是這麼美好的她。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背過身,跨上馬,往反方向而去,把原本已經夠遠的距離拉得更遠更遠,遠到再也沒他能妄想的天邊,也許,心,就不會這般痛了,是吧?

  是吧!




  「來,你們好乖,都給你們吃。」麗人坐在一塊橫木上,大力分送零食給十來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們。

  這就是她們方才去市集的原因了。

  婁恬幾次參觀宅子時,都會看到這一些孩子拿著掃把、畚箕的在掃地。有時替人掃房子,有時掃街道,好不勤勞。看到後來,不免對這些孩子興起好感與好奇之心。

  聽客棧老闆娘說這些孩子不是孤兒、就是赤貧人家的孩子。原本只是在街上流竄,或乞討或詐騙的,非常惹人厭惡,往往見了就想給頓好打。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在三年前這些孩子也不閒晃了,開始拿起掃把幫人掃地,收費也不多,又掃得乾淨。於是漸漸的,永昌城人們都把一些大面積的清掃工作交給他們,大家省事又能教這些孩子有事做,不再上街胡鬧。

  婁恬以為他們只是打掃而已,可今天上山踏青,在山腳下看到這些小孩背著大竹簍在撿柴薪,要去城裡賣錢,一時感動,就回頭買了一大堆零食來請他們吃,也不急著上山賞景了。

  幾個孩子心裡充滿戒慎疑慮,不敢靠近這兩位穿得很高貴的姐姐,只能猛對著一大堆好吃的食物吞口水。

  婁恬看得出來,這些孩子都聽那個年紀最大的男孩的指揮,沒他同意,其它人都不敢造次。

  「都、都是要請我們吃的嗎?要是、要是吃完了誣我們偷竊,我們可怎麼辦?」那大孩子也著實饞極了,每講完一句話就要吞一下口水。

  「那你們要怎樣才安心呢?」婁恬溫柔地問。

  「你……你就……呀!對了,你可以寫一張憑據,上頭寫明是你買來請我們吃的。」大孩子直拍著手,為自己想出的好主意喝采。

  麗人揚高眉問:

  「我們真寫了,你就看得懂嗎?」

  「可以的,堯哥哥有教我們認字!」一名小女生大聲說著。

  堯哥哥?婁恬心裡一怔,仔細端看那個小女娃,有點面熟呢,是在哪裡看過呢?啊!是上次吃石髓羹時見過的吧?

  「麗人,你去寫一份憑據給他們。」

  「是。」麗人聳聳肩,照辦了。

  不一會,收到憑據的小孩子們歡呼一聲,發揮蝗蟲過境的本色,開始向零食攻掠起來。

  好吃好吃真好吃!這個美得像仙姑的姐姐買來的全是很貴很貴的高級吃食,是他們平常就算有錢也買不起的呢!這個白衣小姐真好!太過感動了,於是幾個小朋友開始吱吱喳喳起來——

  「這位姐姐很好呢,就跟堯哥哥一樣好哦!」

  「嗯!可是堯哥哥沒錢買零食給我們吃。他好窮。」

  「對呀,好可憐。明明他們家很有錢說。」

  「我哥說,堯哥哥是為了存五千兩買恬靜居才會沒錢的!」小女娃大嚷著。

  「五千兩!」所有孩子都大叫。那真是一筆難以想像的天文數字哪!

  麗人機伶地加入談話中:

  「為什麼堯哥哥要買恬靜居呀?那是一間鬼屋啊!」

  小女生見所有人都在看她,像是也很不相信的樣子,於是挺起小胸膛叫得更大聲——

  「堯哥哥是真的想買嘛!有一次我還問堯哥哥呢,堯哥哥說他一定要買下恬靜居,因為恬靜居裡面有他的爹娘!」

  他的爹娘?!

  那是什麼意思?

  婁恬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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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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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中午有人送來邀帖,請你明日前去作客。」寶心見小姐回來,立即將請帖呈上。

  「又是那些夫人的邀宴嗎?」自從上次花宴過後,婁恬的約會不斷。那些還沒打聽出她真正來歷的夫人們對她就是不死心,其中更不乏見她秀麗溫雅、進退得體的,想給她作媒呢。婁恬參加幾次下來,著實也疲了,不想多做應付。

  「不是的,這次發帖的是一個叫季明明的夫人,小姐記得不?就是那安蘭居的主人哩。」

  聽寶心一說,婁恬就記起來了,訝然問道:

  「季夫人?她怎會給我邀帖呢?我沒見過她是吧?」

  「是呀,奴婢當時也納悶著,於是對送帖來的僕從多問了幾句。那人說,是想跟小姐談談安蘭居的事。季夫人似乎認為我們也是想向她購買宅子的人之一呢。」寶心回道。

  「有這樣的事?」婁恬心裡推敲著,是什麼原因讓季夫人有這樣的誤會?莫非……是他?是祝則堯做了什麼嗎?正待想著,但疾速奔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索——

  「小姐、小姐!」麗人端著一盆水快步跑進房來,盆子裡的水波晃蕩,卻是一滴也沒濺出來。

  「怎麼了?跑得這般急?」

  將水盆往寶心手上一塞,麗人比手劃腳地叫著:

  「我方才下去打水,不小心聽到有人在跟掌櫃的打聽住客的名字,說是要問有無三個年輕女子前來投宿的,我聽那聲音耳熟之至,忍不住躲到小門邊偷看。這一看可不得了!我的天!那不正是侯府的豹組侍衛林河山嗎!小姐,可不得了啦!京城的人找來了!還出動豹組耶,這可怎麼辦才好呀?!」

  「你沒看錯吧?豹組是專事守護侯爺的死衛,怎麼可能出來找我們?除非……侯爺也來了!」寶心說完,俏臉一白,覺得雙腿不聽使喚地軟了。

  「這可怎麼辦才好呀?我們不是跟那裡沒關係了嗎?小姐!」

  婁恬很快地振作精神,問麗人:

  「掌櫃的有說出來嗎?」

  「沒,這裡到底是一流的客棧,豈敢隨意將客人的隱私外洩。而且林河山又沒有出示官家身份,當然無所獲;可是他們既然來了,早晚會找到我們的。」麗人對豹組的本事可清楚了,畢竟她們姊妹倆進府後,可是在那邊受訓的。

  「看來我們必須早他們一步離開了。」婁恬閉上眼,心裡無限紛亂。

  「離開永昌城嗎?」寶心問著。

  「不。」婁恬搖頭,很快做決定:「先離開客棧。明日你們一同跟我出門,將一些重要的東西都搬上馬車,不重要且大件的物品,就先放著,我們不退房,可也暫時不回這裡。」

  「那我們要去哪裡?」麗人不解地問。

  「明日再找合適的落腳處。寶心,明日會帳時若掌櫃的問起,你就說我們要去幹泉山的『慈秀庵』賞春踏青,打算遊玩十日才會歸來。讓他用這番話去模糊豹組的追蹤。」

  「是。」寶心應著。

  兩人開始忙碌起來,先把貴重的東西打包在一塊兒,省得明日臨走時給遺漏了。而麗人終究藏不住話,小心翼翼地問了——

  「小姐……如果找來的是……侯爺的話,你想,侯爺……是想做什麼呢?」

  婁恬搖頭,笑得有些悲涼。

  「也許是我想的那樣,也許不是,不管如何,我們已經與那裡沒關係了。而現在最好是不要見面比較好。」

  麗人聽了心酸,低嚷出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啦?!原本大家不是好好的嗎?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大小姐也太過狠心了——」

  「麗人!你閉嘴!」怎可批評主子?!真是大逆不道!寶心喝聲制止。

  「好了,你們可別吵起來。」婁恬揉了揉額角,並沒有斥責丫鬟的逾禮,輕輕對她們道:「是我自己願意離開的,與任何人無關。而姊姊……她心裡比任何人都苦,我是知道的。」

  寶心與麗人互看了眼,默默地又投入收拾的工作裡,不敢再多說。很多事,她們也是看在眼裡的;大小姐心裡苦,而小姐心裡就不苦嗎?這麼年輕嬌貴的千金小姐被迫獨自離家生活,從此沒人擔待,一切自己打理,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去面對生活的艱辛哪!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一切已經無法回頭了嗎?




  她……是在哭嗎?

  這夜,如同五天來的每一夜,他去過了恬靜居之後,便會癡癡地來到富滿客棧後方,視線凝定在二樓的某一扇窗口,再也不知移開。一次、兩次之後,他爬上最近的一棵老榕樹上,在有她的那扇窗口等高的地方靜止,將自己化為榕樹的枝椏、黑夜的一體……然後,看她。

  今早,市集上巧遇她,她的冷淡教他難以承受,卻也知道這是他活該得到的對待,因為他先傷了她的心,故意以虛矯的一面待她,將她的溫柔拒於心門之外;才當了朋友,卻又迫不及待推開她!她是這麼聰明,哪會看不出來?她又是出身良好、自尊自重的姑娘,幾次碰了釘子,當然就不自討沒趣了。

  這是他要的,保持安全距離,讓他的心安全。

  可是,他的心真的安全了嗎?沒有!而這樣真的對他好嗎?只一個白天的光景,他跌落悲慘的深淵,神思潰散得什麼事也做不好,簡單的帳目算出一團亂的結果,氣得叔父將他轟出商舖。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對他比較好,為什麼他會苦汁滿胸臆?

  他的心,若不是丟失了,就是龜裂了,既是空蕩蕩的,又是隱隱疼著。為著她早上那樣客氣冷淡的容顏……

  一個人的心能痛到什麼程度?

  他想,必然是沒有底限的吧?當腦袋裡意識到紗窗裡的她,臉上的水光是淚時,驚得他什麼也管不著,就貿然飛身過去,差點一鼻子碰在扣上的紗簾上。幸好他功夫練得紮實,及時抓住一處凸出一寸的窗框邊條,不然他的下場若不是大聲的破窗撞進去,就是跌到下面給人抓去送官嚴辦,然後叔父會親自終結他這條小命。

  「啊!」坐在繡架邊的婁恬被窗外的細微動靜驚回了神,正要呼叫在外廳的丫鬟們進來時——

  「婁小姐。」祝則堯低叫了聲,沒空在乎現在這情狀的尷尬,只緊緊盯著她臉上的水痕——老天!她是真的在哭!

  婁恬認出了他的聲音,整個人詫異得定住了!遲疑且不敢置信地望著窗口,那邊太暗,看不真切,可那身形、聲音,確是他沒錯!

  他……為什麼會來?為什麼……又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明明,他把她付出的情誼推開了去不是?

  再說,哪個人會以這樣的方式,又在這麼晚的時刻前來拜訪?

  真是太失禮了。

  沒遇到過這樣的陣仗,婁恬一時沒想到要如何應對才好,而,她今天也沒心情見他,不想在這麼沮喪的時刻還得想著他的冷淡推拒,加深自己糟糕至極的心緒。

  「很抱歉嚇著你,讓我進去,好嗎?」見她不語,像是嚇著了,祝則堯滿是歉意地輕聲問道。

  「你走吧。」她搖頭。

  他這幾天來的表現已經很明顯了——在各方面,不管友情或……其它,他都沒打算與她有更進一步。

  這幾日來的難堪,她領受了,也不強求。不管他有著怎樣的苦哀,她不管了,尤其在現下這麼難過的情況下,她只會把他加倍地惱在一塊兒,沒能有什麼溫柔體貼去探索他的種種。他還是別進來的好;何況,已經不是朋友了,讓一個男人進閨房來,像什麼話!

  「婁小姐!」見她別過身去,依稀像在拭淚,他整個人都快急瘋了!但又不敢提高音量或硬是闖入,怕驚嚇到她,也怕引來丫鬟,那就沒法談話了。

  「你不讓我進去沒關係,可不可以請你轉過頭來?我們談談好嗎?讓我知道是什麼事惹你不開心了?你跟我說,我替你解決!」

  婁恬聽了,更加惱他,如他所求地轉身面對他,不只面對,還瞪著。可惜被淚水潤紅的眼眶顯不出她極力欲表現的悍性,徒增更多的楚楚可憐,揪疼了他那顆為她跳動的心。

  「婁小——」

  「你,你是我什麼人?居然敢說要替我解決這樣的話?!你、你——」很想罵罵他、羞辱他一番,但實在想不出什麼可以罵人的話,婁恬只好第二次說著她的逐客令:「你走!」

  「只要你跟我說是誰教你這樣傷心,說完了我就定。」祝則堯堅持著這一點,語氣依然是怕嚇到她的輕柔,但意志十足堅定。

  「不,我不說!」她搖頭。「我怎樣都不關你的事!」

  「怎麼會不關呢?我們是朋友——」

  「這時候又是朋友了?我真是受寵若驚。」她對他搖頭,「不過,謝謝你的施捨,我沒有朋友。」笑了,自嘲而落寞。

  「婁恬!」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兩個人都怔然相對,一時無言。

  是婁恬,不是小姐、不是婁小姐,不是其它各種生疏客氣的稱詞,不再有那樣方便的掩飾來偽裝一切只在泛泛之交的界線之外,他越過了那條線……

  該改口的,該立即找個說法來把現下這個不妥當覆蓋過去的,他應該的,然後……然後……重蹈傷她心的覆轍是嗎?!不!他做不到!知道這會如此傷她之後,他怎麼還做得出來?

  「你叫我什麼?」她問,給他機會,讓他趁機發揮伶俐的口才,將方纔情急下脫口的低喚做出解釋、做一番巔倒,好蒙了她的心、安了他的神。一切又可如他所願的太平無事,沒有人會因此自作多情,惹他遠避。

  「婁恬。」他改不了口,管不了理智的警告;當苦苦堅守的界線終於潰堤後,洶湧情感豈是再能壓抑得住的?!

  她的名字多美,與她的人多麼合襯!叫著她的名字,就有一股溫暖往心口注去,讓他整個人都耽溺了。

  紗窗外的他,癡癡地看她,眼神那麼熾熱,像是他們之間沒有三尺遠的距離,也沒有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紗簾。

  這是什麼呢?他這樣熾烈地望著她,像是情深意重的鍾情著,她的芳心都被他瞅得無措了,可是一股氣憤也同時升起……

  「你這……又算什麼?現下這個樣,一副……一副樣子,也許明日又是陌路一般的神態!你是看我好欺負是嗎?這樣的忽冷忽熱,你祝公子留著自個兒受用吧!我奉陪不起。」又想到京城那些傷心事,氣苦更甚,眼淚又垂落下來,覺得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難過了。

  「對不起。」祝則堯雙手緊抓著窗框,克制自己一把扯開紗簾的衝動。她的淚會讓他失去理智,可現在最最重要的是不能嚇到她,他已經害她這般傷心了,若再驚嚇到她,他不會原諒自己的!

  「婁恬,我不敢求你原諒;惹你生氣,是我的罪過。我、我沒想過我這樣的人,會值得你真心相待。如果我知道了,一定會……」會怎樣?不接近她?不看她?不為她心醉神迷?

  不不不!他根本一項也做不到!又能承諾些什麼!

  「你會逃得遠遠的,最好從未與我相見。」她代他說完。

  「不!」他搖頭,「我做不到。」

  「你都能傷我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到?」

  「我……」

  「你走,我現在不想見到任何人!我的心情太槽,說不出什麼好話,管不了你的真心或假意,沒力氣體貼你的忽冷忽熱,我只想一個人……」不想再多說話,她背過身,無力地坐在一張繡墩上,任憑心情更加糟糕下去,一點也不想掙扎,隨它去了。

  他怎能在這個時候走,放她一個人難過?他不會走的,就是無言地陪陪她也好。他不知道是什麼教她這般傷心,也或許沒有能力解決她的問題,留下來是幫不了她什麼的,但他怎麼能走?他不要她的淚顏是他今晚最後的記憶,他不要她不開心!他也不要她……氣他。

  當他還沒準備好時,他便開始說了——

  「那幢恬靜居……是我父親一手規劃建造出來的——」直到發現自己竟是起了這樣的話頭,他有些驚駭地頓住。然後,發現說下去並不難,對於這件他從未與任何人談過的私己事,對著婁恬說出口,並不難。所以他接下去說了,也不在乎她是否聽進去了。「我沒見過我父親。他在我未出生前便已病故在前去應考的路途上。叔父告訴我,父親是一個很出色、很有才華的人,他不在乎家貧,讀書只為自娛,不為求取功名仕途。十二歲父母雙亡之後,他一手拉拔幼弟成人,不求任何人的施捨憐憫,以著瘦弱的身軀去做各種粗重工作換取兩人的溫飽。長年的積勞下來,父親的身子也操壞了。」

  婁恬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並悄悄地走過來打開扣環,將紗簾捲上去。

  兩人的目光相對,她側身靠坐著窗台,伸手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他會意地探進半個身子,也側坐在窗台上。兩人好近,她身子向內,他的向外,一部份的衣袂是迭在一塊兒的。

  「我父親有諸多長才,但因心性淡泊,日子但求溫飽,不求富貴,所以不曾刻意去尋求表現發揮。他幫叔父完成終身大事,自己卻從未打算過這方面的事。叔父說,父親身體不好,不想誤人,又喜愛清修,要不是叔父極力反對,父親早找一座山隱居修行去了——」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催他馬上說下去,也不顯露任何情緒觀感。知道他頓下來是為了整理心中的紛亂起伏,然後在今天一次說完。也就說這麼一次了。他那深藏的心事,從不與人說,不因為見外,而是、就是不願說出口,也不能暢意說出口。

  他瞧見她頰邊遺留有未干的濕意,未及多想,便伸手要去拭。直到碰著了她粉頰,才驚得頓住動作,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羞羞然地拉下他的手,是想推開這樣不合宜的舉措,可反教他的大掌握住了她小手不放。她也就……由他了。

  他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了:

  「當時有一位告老還鄉的田姓官員打算在永昌城蓋一幢宅子養老。田老爺的兒子們在京城各有成就,沒一同回來,只有一個晚年意外得到的女兒承歡膝下。田老爺找來全永昌城的巧匠,請他們為他設計出最風雅、最得他心、最獨一無二的宅子,打算花一萬兩銀子去建造。在當時,那可是筆不得了的數目,一下子全永昌城的工匠都瘋狂投入這件工事的爭取,都想得到這件工程。我父親與其中一位工匠交好,在那名工匠的力邀下,同意加入幫忙。

  「他一手包辦堪地、規劃、設計,以及陪同友人來到田老爺面前講解理念與爭取工事的承包。在那時,父親遇見了一名女子——也就是田家的小姐。」

  進入重點了,她知道。婁恬不是沒猜測過祝則堯極力阻撓她買下恬靜居的原因,想著他或許與這宅子、與那些鬧鬼傳聞的相關人物有極密切的關係……但又因前一陣子那些夫人們的說法而動搖,清明的肯定又迷糊了去。

  「恬靜居花了兩年建造,父親與田小姐的情誼也在長期的相知之下,互許了終身。這件事,沒有幾個人知道。父親對田小姐百般珍護,一切以她的閨譽為念,不想她有絲毫損傷。」他看著她,眼神逐漸變得幽暗了——

  「別說官家人通常不會與商家結親了,當時家裡窮,就算一般人家也不會輕易把女兒嫁過來,何況田老爺呢?我父親心裡自是明白這一點,於是決定上京趕考。他在家鄉是有功名的,只是無意於仕途罷了。為了田小姐,他必須去應考、必須金榜題名,全然不顧自己容易生病的身體是否負荷得了這樣長途的辛苦跋涉,也就去了。然後,五個月後,他的骨灰被一同去赴考的人送了回來。他在半路上便染上了不治之症,病歿了。然後,又過了半年,田家小姐在恬靜居中庭的那株相思樹自縊了。」

  他的手,冰涼而微顫,她以自己的溫暖包覆著他,給他送暖。他太需要這樣的慰藉了,忍不住雙手緊握她的,拉到臉頰上摩挲,貪婪地吸取她所有的溫柔。再多些、再多些!

  「那麼,你呢?」她問著她最關心的。

  「那一年,田老爺上京訪友,生了一場病,一直在兒子那邊休養。聽到女兒自縊的消息,方才匆匆趕回來。傷心欲絕的田夫人不敢說出實情,不敢說出女兒在這一年內其實還生了一個孩子……她想保護女兒的閨譽,卻又解釋不出田小姐自縊的原由,被夫婿兒子們一再逼問之下,她竟情急說出——田小姐被夜裡潛入的惡賊凌辱了,於是羞憤自殺——這樣的話。於是,官府密而不宣地四處抓採花賊,而田老爺與田夫人一直為著失去愛女而臥病不起,被兒子們接回京城奉養了,還將所有家僕帶走。而那個未出世就喪父、出世沒多久即喪母的嬰孩……在田小姐自縊之前,她請一個信得過的朋友將嬰孩帶走,請朋友將孩子送到祝家,讓孩子認祖歸宗,承繼香火。聽說,我這名字,是父親取的。」他笑,抬頭看向天空,幾顆零散的星子布在黑幕上,月亮藏在厚厚的雲層後方,偶爾探出頭,偶爾遮掩。

  「不是很光采的出身,是不?又因為這是該隨著時間被淡化掉的故事,許多的真相是無須澄清的。至於我,就這樣了。別人想怎麼說都無所謂,我只希望保留住父親與母親的共同記憶,我私心將恬靜居當成是他們留給我的遺產,該是屬於我的地方。所以很抱歉,總是阻撓你買下它。每次你想談買恬靜居的事,都被我推阻掉了,硬是帶你們四處看房子。」

  「為什麼你叔父不肯直接將恬靜居送給你呢?他真的待你不好嗎?」婁恬低問著,覺得有些冷,起身抓來一件狐皮披肩要給他,他接過,卻是披在她肩上,牢牢披得密實。

  「我不冷。」他對她搖頭。握住她手,他的手暖了,換她的手涼了,他小心呵護地搓撫著。「叔父恨恬靜居。當初若不是緣起於恬靜居,我父親不會遇見……我母親,那麼叔父就不會失去他最敬愛的大哥,他一直都是反對那樁戀情的人。父親的骨灰送回來時,我叔父去恬靜居大鬧咆哮,恨下得殺了我母親償命,不過還沒見著我母親的面,就被亂棒打了出來。

  「那時叔父不知道母親肚子裡已懷了我。我出生時,身體一直不好,長到五歲了,仍是三天兩頭的生病,叔父怕守不住我這滴他大哥的唯一骨血,幾乎是天天抱著我睡,最好的補藥像是不要錢似地一天喝六頓。而後又請來一名江湖高手教授我武功,才逐漸把身子養壯了。叔父對我很好,太過好了,好到讓他時時恐懼著會失去我。幾年前他知道我想要恬靜居,要我憑真本事買下來,但不可離開他。他可以等我十年,若十年內我辦不到,他就有權毀了它。」

  婁恬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

  「所以,他將你留在永昌城,給你一個不大不小不甚重要的職務,不要你什麼功成名就,只要你好好地活在他的守護之下?為了留下你,不惜以恬靜居做引誘,即使他恨那幢宅子?」

  「婁恬,你好聰明。事實上是,太過冰雪聰明了。」他低喃。

  「不,我不聰明,只會自作多情,笨透了。」她搖頭,想到了要抽回手,不給他握。

  但他不肯放!

  「你聰明的。你看出了我藏得無比笨拙的傾心,你知道我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失去了我的心。在我不知道、不敢面對現實時,你就知道了。婁恬,你身上有我最想念的香味,我承認我是聞香而來的,可看了你的人之後,什麼懷念的香味全都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整個心裡只放得下你。即使我不敢承認。」

  「懷念的香味?」她希望自己的臉不要太紅,可是那恐怕辦不到呀……

  「是的。你身上這種香味……」他捧起她的衣袖嗅著,「你這用來熏衣的香味,似是茉莉,又混著些檀香、薄荷的……很好聞,很高雅,與我母親留下來的香盒味道一模一樣,那是我從來也找不到的相同味道。」她的臉好紅好漂亮,讓他都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

  「這是御妍香,京城才有的。」她沒說這香還是官夫人以上的人才用得的,一般商家並不販售,也不賣給普通人的。

  「難怪我買不到。我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只有鄰城。」他笑了笑。

  「你是個體貼的人。」她肯定著他。

  「我什麼也不是。有時我甚至是可鄙的。如果你認清了全部的我,一定會避之唯恐不及的。」是呀,他是配不上她的呀。

  想到這裡,不敢再放肆地握她的手,悄悄地放開了,一下子空虛的手掌,只能暗自握成拳。

  婁恬不動聲色,當作沒察覺。

  「你可以舉例說說。」

  「我……用各種手段賺錢。將貧困的孩童集合起來,中介他們差事做,從中抽佣;買了一塊山地讓他們種藥材,替我生財……很多很多的錢財都是來自那些孩子,還有寡婦們織的布……佃農的勞力……我急於集財,專往窮人身上剝削。」

  「那,他們因你的剝削而餓死了嗎?」她沒批判,只是問。

  「沒有。」她不唾棄他嗎?

  「他們反抗過你的劣行嗎?」

  「沒有。」

  「那,剝削了很多人的你,一定很富有了?」

  他怔住,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不,他一點也不有錢,事實上他手頭緊到可以說是拮据,即使他已經過得如此節省了。

  「你很有錢嗎?」她不容他全無回應。

  他搖頭,投降了——「我很窮。」

  「好,我瞭解了。你,祝則堯,是一個很可惡、很剝削窮人的壞人。你同時也是史上唯一僅見的——如此善於剝削別人,卻還這麼窮的壞人。」她笑。

  祝則堯徹底投降了。

  身與心,完全地拜倒在婁恬的聰慧與美麗之下,再也回不了頭了,也不願回頭了。

  他終究是父親的孩子,他終究是會走上與父親相同的情路——愛上一個美麗高貴的千金小姐。

  如果結局是粉身碎骨,那就粉身碎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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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9 11:34: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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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祝則堯便來到了富滿客棧,恰恰趕上了婁恬正要出發的馬車。他以為他才是給意外的人,不料卻反被她們弄得怔了,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副要遠行的模樣?」他是知道她今天要去赴季夫人的約的,可這樣的陣仗也未免太隆重了,簡直像在搬家。

  婁恬從馬車裡探出頭來,並不意外他的出現,只道:

  「我們馬上要出發了,不好停著說話,你要不要到馬車上來邊走邊談?」

  「好的,但我的馬……」她像是毫不意外他的出現,而且還有話要對他說呢。是想說什麼呢?他急於想清楚,但腦袋不肯配合,一看到她,就什麼都無法想……

  馬車已經緩緩在行走了,他騎著馬眼在一旁。

  「麗人,你好生將祝公子的座騎看顧著。」婁恬對麗人道。

  「是,小姐。」

  麗人沒打招呼,竟就這麼從馬車上飛身往祝則堯那邊撲去——

  若他不夠警覺或反應能力太差,兩人必會撲撞在一塊,然後重重、狠狠地跌落於地,就算沒跌斷頸子,也非得摔碎幾根骨頭不可。幸好祝則堯從小到大不曾荒廢武功這門術業,練得很是紮實,不致出醜。

  就見他及時拔身而起,身形宛若蛟龍向天升騰,起了半丈高,正好避過與她硬瞳的命運,讓兩人各自安好。

  麗人笑嘻嘻地跨上祝則堯的座騎,輕功高絕,沒驚動馬匹使之不適引發慌亂。而祝則堯也輕飄飄地落在馬車的駕駛座上,有些無奈地看著麗人,不知道這突來的試探是為了什麼。

  「好功夫。」麗人抱拳為禮。

  「不敢當。」他回得訕訕的,也相同拱手。

  「你進去吧,小姐等著呢。」麗人叱了一聲,騎著馬走在前頭。

  是了,婁小姐正在等他呢!小丫鬟這般似挑釁的舉止哪值得掛記在心的?真是!

  「婁……小姐,失禮了。在下要進去了。」他彎下身等著裡頭的應答。

  「請進。」婁恬柔雅的聲音裡帶著笑。

  一邊的寶心將布簾從旁掀開,攏掛在一邊的鉤子上,讓布簾半垂半掀,既不至於讓小姐的芳容輕易給外人窺覷了去,又能以這樣的公開,維護小姐的閨譽,不會讓人嚼舌根。

  多麼細心的丫頭。祝則堯對寶心點了下頭才坐進去。

  婁恬坐在裡處,祝則堯靠在外處,兩人相視一笑。

  「想來應是我昨日的不速拜訪,教兩位姑娘不快了。」他道。

  昨日他們談了很久,久到忘了時間,一直在窗台上坐著,有時只是無言對視,  有時是他看著她發呆,彷彿就能這麼度過一生一世,誰還管外頭梆子聲已敲了多少聲響?當他回到家時,東方微微見了白,而叔父站在大門口瞪他,紅絲滿佈的眼是一夜沒睡的證明……他才察覺,竟是與婁恬談了近一整夜!

  當然,婁恬沒得安眠,丫鬟們又豈能安睡?想來也是強自振作了一宵吧?真是對不住。

  「你……應該多睡一會兒的,無須這麼早赴季夫人的約。」

  「你又知道我與季夫人約何時了?」

  「下午時分不是?」

  「你很清楚嘛。」她笑,「想來你已經代我決定了未來的居處了是嗎?」

  「我無意瞞你。在我比較過全永昌城的宅子之後,確定安蘭居是最適合你的房子,所以最近做了一些安排,在此先請你見諒。」

  「安排?例如今天的季夫人之約?」

  「那是其一。」他點頭,但並無意多作詳述。

  婁恬見他神態篤定,像是成竹在胸,彷彿安蘭居這問宅子就待她點頭說要買便能買到手,沒其它競爭者似的。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呀——

  「我記得的,安蘭居有許多人在競價。原本八千兩的房價,現下哄抬到一萬五千兩了。我對安蘭居是頗有好感,但也知道若想以合理的價錢買到它,恐怕機會渺茫,也就不強求了。」她疑問地看他,「你是要我投入這樣不理性的競爭裡嗎?」

  「當然不是。」他笑著搖頭。「我會力保你買到的宅子都是最合理的價格。」

  「你說動季夫人邀請我過府做客,是認為我該與季夫人見面,見了面之後,她會願意少賺那麼大一筆銀兩?」這是太過天真的想法了。

  「我說過季夫人是個才女,對於這幢她最喜愛的宅於,有很深重的感情,當然不樂見宅子的下一任主子是個糟糕庸俗的人。」

  婁恬點頭。

  「或許她是那樣希望沒錯。可我記得你說過,季夫人因為手頭困窘,不得不出  售她最愛的這幢宅子求現銀。再有理想的人,也不會在這時候與金錢過不去,不然她就不必出售宅子了不是?」

  她的反應一定要那麼快嗎?

  他是非常非常傾心於她的聰慧的,可是……有時候(例如現在)他會希望婁恬可以……大智若愚一些,那麼他就可以輕易擺平她的疑問,挪出更多時間專心來心醉神迷於她的美麗……

  「據我所知,季夫人家裡的財務問題已有舒緩,不再那麼迫切急需現銀挹注。所以季夫人已能自己決定買主是誰,不再是標高價者得。她一直希望安蘭居的下一任主人可以是個高貴優雅的女子,你正是她心目中最適合的那一個,沒別人了!我就是這麼對季夫人遊說的,於是才有了今日的邀約。那季夫人很有自己擇善固執的堅持,不以金錢為念,真是位值得敬重的人。」

  只是這樣嗎?這樣就能輕易遊說屋主放棄一筆原本可到手的錢財?

  他的話聽起來多麼美好、多麼順耳,把她與季夫人都捧到天上去了,任誰聽了都要暈陶陶地醉了,哪還能有什麼疑問再生出來刁難他?

  可是……她還是覺得不對勁。

  當然,他會想辦法轉移她對恬靜居的注意力是一定的。而他對她……是掛著心的,所以除了不想要她買下恬靜居之外,其它種種,他都會默默代她打點到最好,這一點,她心裡是雪亮的。

  光拿安蘭居這件事來說好了,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他只是習慣性地做多說少吧?經過昨夜的一番長談後,她對他的瞭解又多了一些,有些不確定的地方,也篤定了。

  他習慣被誤解,也不打算扭正世人對他的誤解,不管是身世或是才能品性。

  他同時也是個很有辦事能力的人,但卻不欲宣揚表現;好似扮演一個平凡油滑庸俗的小掮商正是他的一生志業,不希望有誰看出來他其實光華照人、出色不凡。

  永昌城人是這麼看他的——一個長得很俊的男人,出身卻是一樁醜聞;他身世低賤到沒人願意與他做朋友,加上他才能平凡至極,且不受家人看重,他的未來,  就是仰親人鼻息以求有一口飯吃,沒其它指望了。

  她不太確定他是否滿意於這樣的評價,但他從未試圖扭轉形象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人……愈是瞭解他之後,愈覺得對他的疑問更多。

  對他的疑問可以日後一一弄明白,而現下,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請你告訴我,你是否私下允了季夫人補足差價的承諾,要她以八千兩的原價將房子賣給我?」

  「當然不是!」他一楞,回答得很快,雙手更是太過誇張地一攤,「就算我想,我也沒有那個財力。」

  婁恬很緩慢地點頭,直直看著他。

  「是我錯了,你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就算你有財力這樣做……」

  「是的!就算我有財力也斷然不會以這樣的方式幫你。」他重重點頭,加強她對此判斷的力道,莫再生疑。

  婁恬舉袖半掩秀容,又點了一下頭。

  「也是。事情若這 處理,手腕是太粗糙了些,很快便會給人發現,也必定會惹來一堆閒話傷及川流行商譽以及我的名譽。我仔細一想,便明白自己猜得太過離譜。你不是做事莽撞的人,我猜偏了。」

  他小心地看著她,想知道她水汪汪又美麗的秋眸裡閃爍著的光采代表著什麼?可惜她水袖半掩,不肯讓他瞧真切,他又不能失禮地一把抓下來……

  「妳明白我就好了。」他拘謹小心地微笑。

  「是——呀。」她帶笑的聲音拖得長長的。

  「呃,你……婁恬,你有其它的疑問嗎?」他的心被吊得高高的。

  「沒有啊。」婁恬對外頭喚了聲:「寶心,給祝公於倒茶。」

  「是。」正在駕車的寶心一心二用,俐落平穩地倒了兩杯茶欲送進簾裡來。

  「我來就好。多謝。」祝則堯半探出身接過,「婁恬,你的茶,小心燙。」

  心思全忐忑地在婁恬身上的祝則堯並沒有發現這時有一輛馬車正與他們錯身而  過,那輛馬車四方的竹簾全部捲起,裡頭坐著兩個正在談公事的中年男子,也合該是注定,會車時,祝則堯正好採出頭來,也開口說話了,教兩名中年男子都抬頭看過去,然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咦?那好像是堯少爺的馬——」車伕看到祝則堯的座騎,忍不住回頭說著,?偷覷到主子嚴厲的臉色,連忙噤聲,乖乖駕車。

  而坐在馬車裡的兩人——祝老爺與川流行管事周南,面孔同時都沉重了,為著各自不相同的原由。




  「啊……啊,老闆娘,不不,老夫人……」原本蹲坐在恬靜居門口一邊守門、一邊編做草鞋的阿丁,見到四頂轎子停在恬靜居門前,正要前去採看時,就見到祝夫人居然從其中一頂眼熟的轎子裡走出來,整個人訝異得都結巴了,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阿丁,將大門打開,我讓轎夫直接將轎子抬進去。」祝夫人揉了揉阿丁的頭,推著他去照辦,別發楞。

  「是是是!」阿丁不太明白眼下這是什麼情形,乖乖開了大門後,退在一邊看著,想知道老夫人帶了什麼人來恬靜居。這麼神秘?

  行動迅捷的轎夫很快將三頂轎子抬了進去。

  「來,快關門,別教人瞧著了。」祝夫人拉著阿丁一同進門。

  「哦哦,是!」他俐落關上大門,轉身時祝夫人已經不在他身邊,老早跑到轎夫那裡打賞去了。

  「來來來,你們辛苦了。現下你們就回船行去吧!我這幾位來依親的表妹們,多虧了諸位幫忙。」

  厚厚的賞銀教船夫們眉開眼笑,不住地對祝夫人道謝,然後才從側門離開。

  閒雜人都走了之後,祝夫人才走到轎子邊,以著罕見的恭敬姿態道:

  「夫人,您可以出來了。」

  同時間,另兩頂轎子裡的人逕自走了出來。都是穿著勁裝的女子,一個手裡還  抱著一名嬰兒,沒抱孩子的那一個很快定過來掀起轎簾,將裡頭的人攙扶出來。

  阿丁目瞪口呆,他發誓他一定是看到仙女了!一個好美好美,美到他想破腦袋瓜子也找不到第二個字眼可以替代形容的那種美!

  「勞煩你了,祝夫人。」仙女出聲了,簡直是天籟。

  「千萬別這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夫人,這兒目前是待售屋,也就是我提過的三天前請法師來作法的宅子。我已經跟紅如說過了……」

  「表姊,」那個叫紅如的,正是抱著嬰兒的女子。「夫人不忌諱這個的。夫人現在只求安靜而隱密,這裡會是個好地方。」

  「是的,祝夫人,我喜歡這裡。還請夫人幫忙遮掩我的行蹤……」

  「那是當然,我會幫夫人到底,不讓任何人找到夫人的!」祝夫人點頭。看到了一邊的阿丁,拉他過來。「這是阿丁,這裡的守門人。他父母雙亡,獨力拉拔四個弟妹,是個勤快老實的孩子。夫人不必擔心他會洩密,有事儘管支使他,他很有用處的。來,阿丁,見過夫人。」說完一把壓著傻楞楞的小伙子鞠躬。

  「真是一個好孩子。」仙女微笑看著面紅耳赤的阿丁。

  「我我……是……那個……」阿丁傻傻地笑了,只能一直鞠躬。

  「傻小子,一邊去。」祝夫人搖頭,將他推開。「這裡等著,回頭我有事交代你。」

  說完領著美若天仙的夫人往裡頭走去了。




  阿丁回神時,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還是被祝夫人的話嚇醒的!

  「什、什麼?!那位仙女夫人要住這裡!還還……還要我瞞過所有人?怎麼可能?!堯少會殺了我啦!老闆娘,堯少每天都會來,我至少瞞他不過啊!到時你要小的怎麼說呀?!」他哇哇大叫。

  「則堯那邊有我擔待,害不著你的。讓則堯知道這件事我不擔心,他很有分寸。我只是要你多多注意一下,平常屋前屋後多巡幾次,要是發現了什麼可疑人士在探頭探腦的,你就快些去跟仙女夫人說。要是有人向你打探有關她們的事,你可  要機靈些,別說溜嘴哪。」

  「那些我會注意啦,我也會叫狗子他們在街上多留意。可是老夫人,我還是擔心堯少那邊……堯少很寶貝這裡的,不會高興有人住進來……」阿丁覺得這才是重大問題。

  「叫他來找我便是。」祝夫人完全不當一回事,「對了,晚上下工後,你轉到我那兒一趟。上回則堯要我把一些舊衣全清出來,共有五大箱呢,你先過來挑挑,適合你們穿的就全帶走。則堯沒說我還沒想到,你這小不點兒,如今也快要有我高了,衣服穿在身上都繃住了。」說完又揉了揉他的頭,便走了。

  「老、老夫人……老闆娘……」阿丁既感動又憂心地望著祝夫人遠去,一張臉分作兩種表情呈現,一邊是笑,一邊又得哭。

  堯少……堯少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的……




  季夫人是個很客氣斯文的中年婦人,對婁恬很是喜愛,一整個下午光是聊音樂繪畫就沒完沒了。相談甚歡之下,季夫人甚至想把婁恬留下來作客——

  「你一個女孩兒家,住客棧總是諸多不便,不如就暫住我這兒與我作伴,等你宅子買下了再搬定無妨,我這兒空房間多著呢。」

  「多謝夫人關心,可婁恬還是不好打擾。」她低頭喝茶。

  「怎麼會?住客棧總不是長久之計。」

  「是呀,所以我已安排別的去處了,才必須對夫人說抱歉。」

  直到她們談到這個話題,祝則堯才想起今早他忘了問的問題,正巧這時傭人來找季夫人,說足老爺那邊在找,季夫人對婁恬打了聲招呼便往正廳去了。所以祝則堯便得了這私己時間,趕緊問道:

  「婁恬,我今早看你們搬了不少行囊上馬車,是要遠行嗎?」

  「嗯。是有這個打算。」

  「那你打算去哪裡呢?」

  「不知道,或許隨便找一家客棧暫時安置吧。」婁恬說得漫不經心。

  祝則堯聽出了不尋常,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

  「有人在找我們,已經找到永昌城來了。」婁恬也不隱瞞。

  他猜,應是跟她的來處大有關係的人吧?

  「願意說給我聽嗎?」他莊重地問。

  婁恬看他,先問著:

  「你曾經怎樣猜測過我的身世呢?」

  「你有京城口音,你的舉止高雅端莊、氣度不凡,你的侍婢身手高超……這樣的種種,彙集出我對你的猜測是——你是來自京城的官家千金。」

  婁恬沒有顯露什麼情緒來讓他知道自己是否猜對,可是站在婁恬身邊伺候的兩名丫鬟臉上的得色,卻能讓祝則堯確定自己的猜測無誤。心裡……不無沉重的。她是他高攀不上的,可是他已經淪陷了。

  「失望嗎?」婁恬一直在看他,研視著他表情的轉變。

  他心一肅,馬上將沉重感揮開,淡淡地笑了——

  「就算失望也來不及了。」

  「怎會來不及?你還是隨時可以轉身走的,我又豈能奈你何?」她也在笑,可那笑意帶著點苦。

  「你當然能。」他最怕見她不開心了,差點忍下住就在丫鬟面前握住她纖白素手……

  「我能如何?」她低下頭,當然瞧見了他及時頓住的動作,臉蛋漫著薄紅。

  「你能讓我生,也能讓我死。我走不開了。」她的美麗,讓他整個人都傻了,連回話也赤袒又呆楞,下知修飾的。

  她羞得無法應他,卻被他看作不信,他輕而堅定的低聲對她說著:

  「我喜歡你,婁恬。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不知道該怎麼辦,總是手足沒個放處,見你稍有顰眉,就想要狠狠揍自己一頓來讓你消氣。我很喜歡妳。」

  喜歡,喜歡,喜歡……他說喜歡她呢……

  「哎……你、你……」好羞,她連忙以雙手掩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樣的熱情。

  「我想幫你承擔下所有的事,我也一定會辦到的。請你告訴我,你在躲誰?為什麼要躲?跟我說,我來為你想辦法,好嗎?」

  他靜靜地等她,多希望她可以放下雙手,好讓他瞧著她此刻的美麗……不過也沒關係,她這樣也是美的,他還是可以邊傻笑邊發呆地等她。

  害羞的可不只是情意波湧的兩人,連一邊杵著的麗人、寶心都紅了雙頰,覺得自己是不該存在的風景;如果能的話,就請老天爺讓她們化為空氣吧!

  好久好久之後,直到她覺得紅暈終於有些消褪,才肯讓他再度看著她美麗的面容。

  但因他癡迷的眼光追逐著她害羞的剪眸,都追得她無處可躲了,他還是呆楞楞地不知節制,將她又惹羞了滿身,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別看!」她低叫。

  「好的,好的,我不看……」他有心照辦的,有心的……

  「那你還看!」

  「我不看了,就不看了!你別惱呀……」他失神喃喃。

  婁恬一個情急,沒有多想地站起身,素手高舉,竟是摀住了他的雙眼。

  「都叫你別看了!」她羞惱低叫。

  「婁恬……」他低歎,喜歡與她這樣的親近,就算是看不到她也是很美好的……她離他好近,美好的馨香籠罩著他,她溫潤柔軟的小手貼在他臉上呢……好美、好幸福的感覺……

  「你不肯讓我看你嗎?」他得守好自己的雙手,切切不可順從心裡的渴望,當真就這麼狠狠地擁抱她入懷……克制克制克制!

  「你這樣看著,我無法說話。就這樣,你聽我把話說完。」

  他只好點頭。

  婁恬深吸一口氣後,開始說了——

  「我有個姊姊,大我七歲。我八歲那年父母先後病逝,姊姊嫁人時便一同將我帶進夫家養育。姊姊一直很照顧我,她愛我、護我、教養我,希望我這一生活得快樂無憂……」

  祝則堯靜靜地聽著,微笑著,喜歡聽到她被嬌寵善待的種種,她值得的!但這樣的微笑並沒有維持太久,不久之後,他的唇角抿直了,雙掌緊握成拳,臉上俊朗的線條化為嚴寒……




  「這裡是恬靜居。」婁恬提醒他。

  在季宅,當祝則堯聽完婁恬的故事後,他很快地找了個理由向季夫人告別,然後便帶她來到了恬靜居。

  現下,天色向晚,馬車停在恬靜居大門外,祝則堯下車後為她掀開布簾,小心扶著她下來。

  「與其讓你們臨時去找一問客棧落宿,不如就讓我來安排一處隱密的地方安置你們。你喜歡這裡不是?而妳也不怕鬼的。還有哪個地方比這裡更適合給你們住下呢?你不願意嗎?」無視麗人的瞪眼,反正他扶住了婁恬就不想放,怎樣?讓她在一邊納涼不是很好,還瞪個什麼?

  「我願意的。但,你肯讓我住進恬靜居這一點,我相當訝異。」

  「我喜歡你住進來,只想讓你住進來。」他輕輕說著,將她的雙頰又給逗得紅了,即使隔著白紗也能看得分明。

  走在前方的麗人突然大大地咦了一聲——

  「祝公子!這門怎麼是從裡頭鎖住了呀?!」

  「那可能是阿丁在裡頭打掃巡視,敲門他就會來應了。」

  他抬手敲門。

  果然不久後裡頭傳來阿丁喘吁吁的問聲——

  「誰呀?」

  「是我。」祝則堯說著。

  他的聲音讓裡頭的阿丁慘叫了出來:

  「堯少!」

  祝則堯皺眉,這小子是怎麼了?見鬼了嗎?

  「開門。」他命令著。

  於是,門板很緩慢、很緩慢地打開來,出現一張心虛緊張的臉。

  「你去將外頭那輛馬車駕到後門,就放在後院安置著;然後把小姐的行囊搬下來,就搬到二樓的房間好了,那兒視野好。」扶著婁恬進門,祝則堯不急著問清楚阿丁神色異常的原因,先把婁恬舒適地安頓下來才是正事。

  「啊!」阿丁慘嚎一聲!「堯少!你你你你是說——婁小姐要住下來?要在這裡住下?!」不會吧?這沒人敢住的恬靜居為何在今天這般搶手?人人都要來住引他哀哀叫的跟在祝則堯身邊團團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丁,你是怎麼了?」祝則堯不耐煩地問。帶著婁恬已經要踏入廳堂了。

  「堯少!堯少……我、我要告訴你這件事,請你、請你冷靜地聽我說……」

  「你要說什麼?這樣擋著像什麼話?!太沒禮貌了,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我要說說說——」

  就在阿丁「說」個沒完之時,婁恬突然訝然地叫了出來——

  「姊姊!」  

  聲音甫落,她便已衝入廳堂,往堂內那個相同一身白衣的絕色女子身上撲去!途中,她的帷帽飛落,露出美麗秀顏,仔細一看,兩張嬌容竟是十分相似,相似到讓人一眼就知道她們之間必然有的血緣關係。

  那堂內的白衣女子是婁怡——婁恬的親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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