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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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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7:49
第二十八章

    種種飄渺的設想,
    會被付諸科學的用場;
    初學垂釣的人剛設下的釣浮,
    明天就會被嬉水人扔到一旁。
    ——A·H·克勞《無題》(1840)
      我又一次匆匆選擇,
    又一次我聽見慍怒的上帝
    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慎之又慎,退下!」
    ——馬修·阿諾德《湖》(1853)
      
    一八三五年,埃米爾·拉·朗西埃中尉審判案,從精神病學的角度看,乃是十九世紀初
最有趣的案例之一。埃米爾是家教極嚴的拉·朗西埃伯爵的兒子。他有情婦,負債纍纍,顯
然是個褲垮子弟。但從他所生活的國家、他所處的時代以及他所從事的職業來考慮,他也算
不上一個過分放蕩的年輕人。一八三四年,他在著名的盧瓦爾河河谷索繆鎮的騎兵學校供
職。他的指揮官是莫雷爾男爵。男爵有一位神經過敏的女兒,名叫瑪麗,已年滿十六歲。在
那個時代,指揮官在軍營中安的家常常作為下級軍官聚餐的地方。莫雷爾男爵象埃米爾的父
親一樣倔強、傲慢,但比埃米爾的父親更有影響。有一天晚上,男爵把中尉叫到面前,當著
中尉的幾個同級軍官和女士們的面,竟怒氣沖沖地命令中尉從他家裡滾出去。第二天,男爵
把一些威脅莫雷爾全家的匿名信拿給埃米爾看。那些信不可思議地表明,寫信人瞭解莫雷爾
家最隱秘的生活細節,信的開頭都簽著中尉名字的開頭大寫字母——這是那起訴訟案中第一
個荒唐的漏洞。
    更嚴重的事情還在後面呢。一八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晚,莫雷爾的家庭英語女教師艾
倫小姐被她十六歲的學生瑪麗吵醒。瑪麗哭訴說,埃米爾·拉·朗西埃身穿軍裝,剛剛破窗
而入,衝進她的房間(家庭教師的隔壁),關上門,對她進行了猥褻性恐嚇,還當胸打了她
幾拳,咬了她的手,隨後逼著她提起睡衣,傷了她的大腿上部。最後,他從來路逃之夭夭。
    就在第二天上午,另一個據說瑪麗特別喜歡的中尉收到了一封侮辱性的信,很明顯,又
是埃米爾·拉·朗西埃所為。於是發生了一場決鬥,獲勝的是拉·朗西埃。可是傷勢嚴重的
敵手和他的副手拒絕收回關於匿名信的指責。他們對朗西埃說,要是他不在坦白認罪書上簽
字,他們就要告知他父親;要是他簽了,這件事就一筆勾銷。拉·朗西埃躊躇不決,痛苦地
思索了一夜。最後還是愚蠢地同意簽字。
    簽字後他請假去了巴黎,滿以為事情就此結束。可是,署著他的名字開頭大寫字母的恐
嚇信件照舊寄到莫雷爾家。有人說瑪麗有了身孕,還有人說她的父母不久便會被人暗殺,等
等。男爵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拉·朗西埃鎯鐺入獄。
    有利於被告的證據很多,今天看來,我們怎麼也不會相信他會受到審判,更不用說定
罪。首先,在索繆盡人皆知,拉·朗西埃對瑪麗的漂亮母親十分傾慕,瑪麗對此十分惱怒,
還異常妒嫉母親。其次,在試圖強姦的那天夜裡,莫雷爾家四周都有崗哨,未發現有人闖
入。所說的那個臥室在頂樓,要上去非得有梯子不可,而且至少需要三個人抬梯子,那個人
才能「爬上去」。因此,窗下鬆軟的土地上應當留下梯子的痕跡,而辯護人證明並沒有任何
痕跡。另外,請去修補闖入者敲壞了的玻璃窗的工人證實,所有的碎玻璃都落在窗處,打碎
的洞口極小,無論如何不可能伸進手去夠到窗鉤。後來,辯護人質問,瑪麗遭到人身侵犯
時,為什麼不呼喊求救;為什麼睡得不沉的艾倫小姐沒有聽到什麼動靜而驚醒。莫雷爾太太
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就睡在下面一層樓,艾倫小姐和瑪麗事後為什麼安然入睡而不去叫醒她。
大腿的傷痕為什麼在事件發生幾個月後才去檢查,而且證實,那只不過是輕微的擦傷,已經
痊癒。為什麼事後只隔了兩個晚上瑪麗就去參加舞會而且以後的生活一切正常,直到拉·朗
西埃最後被捕時才出現了精神分裂(辯護人還指出,這遠非是瑪麗頭一次精神分裂)。
拉·朗西埃在獄中候審期間,他分文不名,為什麼繼續出現恐嚇信件。再說,寫信人稍有一
點常識的話,為什麼不變換筆跡(這極易做到,筆跡是可以模仿的),反而要簽上自己的名
字。為什麼信的單詞拼寫和語法都很準確(朗西埃老是把過去分詞搞錯,學法語的人對此會
覺得很有意思)。為什麼寫信人簽名時居然兩次寫錯了自己的名字。為什麼證明他犯罪的那
些信紙與在瑪麗的寫字檯裡找到的一刀信紙完全相同。總之,問題很多。漏洞百出。作為最
後一個疑點,辯護人指出,從前在莫雷爾的巴黎住宅裡,也發現過一系列類似信件,而當時
朗西埃卻在異國他鄉,在圭亞那的首府卡宴市服役呢1。   
  1當時圭亞那是法國的殖民地。



    而且,最不公正的是,審判時(雨果、巴爾扎克和喬治·桑等許多名人都來旁聽)法庭
竟然拒絕對原告一方的主要證人瑪麗·莫雷爾提出詳細的質問。她冷靜而條理清楚地提出了
證詞,可是,庭長在男爵橫眉怒目之下,考慮到大批達官顯貴的權勢,居然宣佈她「羞於啟
齒」和「神經脆弱」,不准對她進一步質詢。
    拉·朗西埃被認定有罪,並被判處十年監禁。歐洲幾乎所有的律師都提出了抗議,可是
毫無作用。我們可以看出他為什麼被判刑,或者說是什麼東西判了他有罪。是社會特權,是
頭腦簡單的少女所編造的神話,是對心理學的無知,是社會,這個社會全力反對法國革命所
傳播的關於自由的有害觀念。
    閒話少說,讓我把格羅根醫生圈出的幾頁譯出來吧。這幾頁摘自一位名叫卡爾·馬太的
醫生所寫的《心理醫學觀察》。卡爾·馬太是當時的德國的內科名醫。文章是為了支持一次
上訴寫的。那次上訴是為了抗議對拉·朗西埃的判決,但並沒有成功。馬太醫生很精明,當
時已記下了一封封卑劣信件出現的日期,還記下了最後強姦未遂的日期。很明顯,信件按月
份出現——說得更確切些,按月經來臨的日期出現,這些日期有規律地排列著。在分析了提
供給法庭的證據以後,這位德國醫生進一步以略帶說教的口吻解釋了我們今天叫作歇斯底里
的心理病症,即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或引起他人的同情所迸發的一種病態。這是一種神經病
或精神病,幾乎肯定(正如我們今天所知)是由性壓抑所引起的。
      如果回顧一下我多年的行醫生涯,我可以回想起許多事件,在這些事件中,主角總
是姑娘,雖然姑娘的這種角色長久以來並未引起人們的注意。
    大約四十年前,我給一位騎兵中將的家裡人看病。那位中將在離城六英里的鄉下有一小
宗產業,全家住在那兒。軍營在城裡。每當城裡有公事時,他便騎馬進城。他有一個如花似
玉的女兒,年方十六歲。她非常希望父親把全家搬到城裡去住。確切的原因誰也說不上去,
但是毫無疑問,她是希望在城裡與軍官們相處,享受城裡社交生活的樂趣。為了達到目的,
她使用了嚴重的犯罪手段:放火燒鄉下的家。廂房被燒成一片灰燼,只得重建。
    她並未就此罷休,結果,有一天房子的一部分再次烈焰騰空。此後,她又至少縱火二三
十次。就算有人差一點撞上縱火犯,可是誰也弄不清楚縱火者終究是誰。不少人被逮捕,受
到審訊。唯一從未受到懷疑的就是那位天真漂亮的姑娘。幾年過去了。有一次,她在縱火時
被當場抓獲,被判在教養院裡終生監禁。
    在德國一個大城市裡,有一位出身名門、年輕美貌
    的姑娘。她覺得寫匿名信很有趣,目的是要拆散一對新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還散佈謠
言,惡毒中傷另一位年輕女子。因為那年輕女子聰明絕倫,眾人傾慕,所以成為她嫉妒的對
象。幾年之內,匿名信接連不斷地出現,雖然許多人為此受到指控,可是對真正的寫信人誰
也沒有懷疑過。最後她投案自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因此受到指控,被判定有罪……坐牢
多年。
    還是在我上面提到的那個城市,也恰巧在那個時
    間1,警察正在調查一樁類似的案件……   
  1德國漢諾威市,1836年。——作者原注。



    可以想見,瑪麗·莫雷爾在為達到自己的目的所做
    的努力中,可能沒有在肉體上受到多大折磨,跟醫學年鑒上記載的例子比起來,她的痛
苦是微乎其微的。下面是肉體遭受痛苦的一些顯著例子。
    哥本哈根的赫豪爾德教授曾記述過這樣一件事:他
    認識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父母很有錢。她完全矇騙了赫豪爾德醫
生和他的許多同行。她的欺騙手段毫無破綻,堅持了數年之久。她甚至用最可怕的方式折磨
自己。她將數百根針插進自己身體各部分的肌肉裡,到肌肉腫脹化膿時,便讓人在肌肉上切
開口子,把針取出來。她拒絕撒尿,每天早晨讓人用導尿管給她排尿。她自己把空氣弄到膀
胱裡,待導尿管伸進膀胱時空氣才得逸出。她堅持一年半時間臥床不起,一聲不吭,一動不
動,拒絕進食,假裝痙攣、昏厥,等等。在她的把戲沒有被戳穿之前,好幾個名醫,有的還
是外國名醫,都給她檢查過,對她所忍受的痛苦驚訝不已。她的不幸遭遇登在所有的報紙
上,沒有人懷疑病情的真實性。直到一八二八年西洋鏡才被戳穿。她這種聰明騙術的唯一目
的就是叫男人們欽佩、驚奇,愚弄那些學識淵博、名揚四海、明察秋毫的男人。這一病例從
心理學的角度講非常重要,其始末可以在赫豪爾德寫的《一八○七年至一八二六年間雷切
爾·赫茨病情記錄》中找到。
    在德國的呂納堡,有母女二人商定了一條詭計,目
    的是吸引別人對她們同情,給她們救濟。她們以驚人的毅力一直將這一詭計堅持到底。
女兒說自己的一隻乳房疼痛難忍。她日夜啼哭,悲痛欲絕,四處求醫,進行了各種治療,但
疼痛仍在繼續。人們懷疑她患了癌症。她自己毫不猶豫地要求把乳房切除。但切除後發現乳
房毫無病狀。過了幾年,人們對她的同情減少了,她又故伎重演,結果另一隻乳房也被切除
了,誰知這一隻跟上次那一隻一樣毫無病狀。當別人對她的同情又減少時,她又抱怨手疼,
想把手也鋸掉。這引起了人們的懷疑。她被送入醫院檢查後,被指控犯了欺騙罪,最後被投
入監獄。
    倫廷在其《實用醫學知識補遺》(漢諾威,1798年
    版)一書中講過這樣一個他親眼目睹的故事。有個年齡不太大的姑娘,在十個月之中,
從她切開的膀胱和膀胱頸內用鑷子取出至少一百零四塊小石頭。石頭是那姑娘自己弄到膀胱
裡去的,儘管事後每次動手術時她都大量流血,痛苦萬分。在這之前,她又嘔吐,又痙攣,
表現出各種狂亂的病態。
    此類病例還有不少。由此看來,誰能說一個姑娘為
    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會折磨自己呢?1   
  1拉·朗西埃的故事是我根據格羅根醫生給查爾斯的那本1835年的書記述的。我覺
得有必要補充一下後來發生的事情。1848年,也就是拉·朗西埃中尉出獄後不幾年,有位
原來的起訴律師良心發現(雖然為時已晚),疑心自己曾錯誤地濫用了正義。他那時已有權
重新審理拉·朗西埃的案件。結果,拉·朗西埃證明完全無罪,恢復了名譽。他又回到了部
隊。在查爾斯思考著自己平生碰到的最晦氣的事件時,他可能作為軍事總督,正在法屬塔希
提島上頤養天年呢。可是他的故事最終還是出現了十分曲折的變化。只是到最近人們才知道
他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活該遭到歇斯底里的瑪麗·莫雷爾的報復。……對於這一奇案精彩討論
的記錄,可以在雷內·弗洛裡奧的《審判的錯誤》(巴黎,1968年版)中找到。——作者
原注。



    以上是查爾斯一開始讀的幾頁。他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反常行為,而且是在純潔、神聖的
性愛方面的反常行為!因此他感到異常驚訝。當然他不可能瞭解歇斯底里一類病症的真正本
質:可憐地追求愛情與安全。他翻到審判記錄的開頭部分,不多會兒便被吸引住了。幾乎用
不著說明,他差不多馬上就把自己比作那可憐的埃米爾·拉·朗西埃了。讀到審判記錄的末
尾,他看到一個日期,這使他渾身都冷了。朗西埃中尉被判刑的那天恰恰是他來到這個世界
上的日子。剎那間,在多塞特郡這靜悄悄的夜晚,理智與科學都無影無蹤了。人生變成了一
架黑色的機器,一種陰險的占星術,一種與生俱來的裁決,不准上訴的裁決。一切等於零。
    他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不自由。
    他從來沒有覺得如此不想入睡。他看了看表,差十分四點。屋外萬籟俱寂。暴風雨已經
過去。查爾斯打開窗戶,深深地呼吸著春天涼爽清新的空氣。星星在天空微微地眨著眼睛,
那麼天真純潔,全然不顧人世間的痛苦與歡樂。呃,她現在何處呢?也醒著麼?在一兩英里
之外樹林中的某一暗處?
    摻酒的冷飲和格羅根的白蘭地已經失去了效力,查爾斯覺得心裡充滿了內疚。他似乎記
得那愛爾蘭醫生的眼裡充滿了敵意,說不定醫生已把他這位渾渾噩噩的倫敦紳士的煩惱都看
在眼裡,很快將傳遍萊姆,而且還會添油加醋!他的同類居然不能保守一個秘密,這不是太
可悲可歎了嗎?
    他的所做所為是多麼淺薄幼稚,又是多麼卑鄙無恥啊!前一天,他不僅失去了溫斯亞特
莊園,而且失去了自尊。不僅如此,他甚至對自己熟知的事物也失去了尊重。人生就是貝德
勒姆瘋人院1中的一個斗室。表面上看來最最天真無邪,背後卻隱藏著最最惡毒的不義行
徑。他就是把桂尼維爾說成妓女的那位加拉哈德爵士2。   
  1英國十三世紀的一座著名瘋人院。
    2桂尼維爾和加拉哈德都是英國和歐洲關於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傳說中的人物。桂尼維
爾是亞瑟王的妻子,曾和騎士蘭斯洛特相愛。加拉哈德是蘭斯洛特和公主艾倫所生的兒子。
加拉哈德長大後,詛咒他父親曾愛過的桂尼維爾是妓女。



    單是思考有什麼用處?如能行動起來該多好!他再次捧起那本命運悠關的書,閱讀卡
爾·馬太醫生關於歇斯底里症的幾段描寫。他很難看出莎拉的行為與馬太的描述有何相似之
處。他想起了莎拉,深感內疚。他極力回憶著她的面容,她說過的事情,以及她說話時眼中
流露的各種表情。他不完全理解她,然而他又覺得自己比較瞭解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
解她。是啊,他把跟她相識的經過全都告訴了格羅根……他還記得對他說過的話,一字一句
都記得。當時他只顧隱瞞自己的真實感情,過是否會使格羅根對她誤解呢?是否誇大了她的
反常行為?有沒有如實地講她說過的話?
    他是否為了自己免受責怪而無辜地指責她呢?
    他在起居室裡不停地來回走著,審查著自己的靈魂和受到傷害的自尊心。即使她的確是
她自己說的——一個罪人,然而她同樣是一個具有非凡勇氣的女子,執意不肯痛改前非,現
在,她在與過去所進行的鬥爭中終於變得軟弱了,正在呼救。
    查爾斯思考著,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辦呢?
    他為什麼要讓格羅根來代替自己對那姑娘作出評判呢?
    因為他更注重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拯救自己的靈魂;因為他像菊石一樣任水沖
刷漂流,缺乏自由意志;因為他是龐修斯·派萊特1,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僅默認了
對那姑娘的酷刑,甚至還鼓勵,不,甚至就是他本人惹下了這場禍,最終導致了執行酷刑一
天的到來。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見面引出來的嗎?當時她想走開,而他卻強要她談了自己的
身世。   
  1根據聖經傳說,是他下令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



    他再次打開窗戶。自他第一次打開窗戶到現在,兩個鐘頭已經過去了。這當兒,東方出
現了魚肚白。他抬頭望著暗淡的星星。
    命運。
    那雙眼睛。
    他驀地轉過身。
    見過了格羅根又怎樣!良心使他無法聽從他的建議。他走進臥室。在臥室裡,他心情沉
重,臉色嚴肅,終於打定了主意,那主意連他自己也感到驚奇,感到難以說清。他開始換衣
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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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8:12
第二十九章

      晨風習習,
      愛情的星座高懸。
    ——丁尼生《毛黛》(1855)
      要特別謹慎的是,幹什麼事都不能只憑意願;而應是責任感使然或是否合乎情理。
    ——馬修·阿諾德《筆記》(1868)
      
    查爾斯走出白獅旅館時,火紅的太陽剛剛從切斯爾堤後面連綿起伏的銀灰色山頭上升
起。他的穿著倒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臉上帶著殯儀員似的陰鬱神色。前一天晚上的暴風雨
把天空沖刷得純淨明亮。此時,天空湛藍、柔和,一絲兒雲彩也沒有。空氣是那樣潔淨,那
樣沁人肺腑,像檸檬汁一樣清涼爽口。倘若今天你在這種時候起床,那麼你看到的只是一座
寂靜的小鎮。但在十九世紀,人們習慣早起床,查爾斯沒有今天人們的福分。他周圍已起床
的那些人並沒有什麼社會抱負,臉上還帶著遠古時期無階級社會的痕跡。他們只是些平凡的
人,正在開始一天的操勞。有一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向查爾斯打招呼,得到的卻是慌忙點頭和
急匆匆舉舉手杖。查爾斯寧肯看到街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也不願看見那些滿面笑容的臉
孔。直到離開鎮子很遠,走上通安德克立夫崖的道路時,他才感到心裡一陣輕鬆。
    然而輕鬆是暫時的,到了安德克立夫崖時他變得更加憂鬱了(我一直沒給大家講查爾斯
對自己的疑心。他懷疑自己的決定實際上是出自一種危險的絕望心情,而不是完全出於高尚
的動機)。他快步走著,渾身湧起一股熱流,太陽光的照射更使他感到暖洋洋的。旭日非常
純淨,看上去輪廓異常清晰。明亮的光束從天空照射下來。水蒸氣凝結在片片草葉上,宛如
顆顆珍珠。道路兩旁的斜坡上,梣樹與榕樹在春天長出的新枝綠葉組成了圓形的拱頂,拱頂
的樹葉上佈滿了露珠,在斜射的晨曦裡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給人一種宗教的神秘感,一種遠
古時期宗教的神秘感。空氣中飄著奇妙的芳香,青枝綠葉給人以甜美的感覺。四周是一片綠
色的海洋,從艷麗的祖母綠到淡淡的淺綠,有些地方因枝葉茂密,葉子在陰影中呈墨綠色。
有隻狐狸從查爾斯身前竄過,好奇地朝查爾斯望了一忽兒,似乎他是個不速之客。又過了一
會兒,一頭獐子停止吃草,抬起頭來,也是那樣好奇地望著查爾斯,似乎他來佔領了這塊地
方,成了這兒的主人。隨後,獐子慢慢地調轉身子,鑽進了灌木叢中。在倫敦的國家美術館
裡,陳列著皮薩內洛1的一幅油畫,它捕捉的也是這樣一個時刻:在文藝復興時期,聖休伯
特2站在樹林裡,面前是一群飛禽走獸;那聖徒大為驚訝,覺得自己幾乎變成了世谷的笑
柄。大自然高深莫測的秘密剎那間將他那傲慢自大的情緒滌蕩得一乾二淨:宇宙間的萬物是
平等的。   
  1安東尼奧·皮薩內洛(1395—1450),意大利畫家。
    2聖休伯特(656—728),生前是法蘭克大主教,死後被認為是獵人的保護神。



    當然,自然界並非只是上面講的那兩隻動物才重要。樹林中還有數不清的鳥兒在歌唱。
黃鶯、白喉雀、鶇鳥、畫眉、白鷺、斑尾鴿的歌聲在晨曦中蕩漾著,使清晨有著黃昏的靜
謐,卻沒有黃昏的哀傷色彩。查爾斯覺得自己像是走在動物的世界裡。他感到,每一片樹
葉,每一隻小鳥,小鳥唱的每一支歌,都是那樣美,但彼此間又有細微的差別,這就組成了
一個完美的大千世界。他停住腳步,驚奇地發現這個世界裡的生物千差萬別。在這個世界
裡,每一種生物都有自己的位置,有著自己的獨特之處。一隻小小的鷦鷯停歇在離他不到十
英尺的一棵小樹上,尖聲地唱著。他可以看清它那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和尖叫時鼓脹起的紅
白相間的嗓突——一個微小的羽毛小球,然而它卻是宣揚進化論的天使:我乃萬物之一,你
無法否認我的存在。這會兒,查爾斯象皮薩內洛畫的那位聖徒一樣愣愣地呆立著,驚奇地發
現世界是這樣近,似乎伸手可及。這種想法把現實生活中的那些陳詞濫調駁得體無完膚。
    他走的是以前莎拉走過的小路,心想這樣便不會被牛奶房那裡的人看到。幸虧如此,因
為這當兒從牛奶房那裡傳來了木桶的碰撞聲,說明牛奶工或他的老婆已經起床幹活了。他進
入樹林,急匆匆地走著。內疚感使他產生了各種幻覺。他覺得樹木、花草,甚至最不起眼兒
的東西都在瞅著他。花草變成了眼睛,石頭長出了耳朵,那些對他責怪的樹幹變成了數不勝
數、奇形怪狀的合唱隊員。
    他來到岔路口,拐上通往左面的支路。小路通過茂密的灌木叢,爬上斷巖嶙峋的山坡,
水土流失就是從這兒開始的,所以山坡上的斷巖越來越多。大海已映入眼簾,銀光閃閃,一
片湛藍,無邊無際。靠海處的地勢倒是稍微平坦一些,儘管是一片荒涼,平地上還是生著一
塊塊草坪。在最外層一塊草坪的西面有一條小溪谷,溪谷的盡頭是峭壁的邊緣。就在離查爾
斯大約一百碼的那條溪谷上,他看到穀倉的茅草屋頂。屋頂上長滿了苔蘚,顯然是好久無人
修繕了。那是座石砌的小屋,看上去孤零零的一片淒涼。與其說那是個穀倉,還不如說是間
破爛茅屋。最初,小茅屋是牧人夏天歇腳的地方,後來牛奶工便在那裡存放乾草。二十世紀
的今天,那小屋已是片瓦不存了。過去一百多年中,這地方遭到了嚴重破壞。
    查爾斯站在那兒低頭望著穀倉。他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但一看這地方如此
荒涼,心裡倒有些緊張起來。他朝著穀倉走去,那樣子像是走在虎狼出沒的叢林中一般。他
擔心老虎會突然撲上來,而他對自己的射擊技術卻不大放心。
    穀倉有扇舊門,緊緊地關著。查爾斯繞石屋走著,發現東面有個四方小窗。他透過窗口
望著裡面的陰影,一股陳年乾草的霉味朝他撲面而來。他發現穀倉後面靠門的地方堆著一堆
乾草,他可以望見草堆的外側。他沿著牆邊走著,沒有發現莎拉。他回頭望望自己來時走的
路,疑心自己是不是比她到得早。高低不平的山坡安然地躺在清晨的清穆之中,一點動靜也
沒有。他一時失去了主意,拿出表來看了看,等了兩三分鐘,不知如何是好,末了,他推開
了穀倉門。
    他發現地上鋪著粗糙的石板,屋子的盡頭放著兩三個破木架,上面堆著備用的乾草。但
是那裡究竟還有些別的什麼卻看不清楚,因為小窗口裡射進了耀眼的日光。查爾斯向前走了
一步,猛地一驚,止住了步子。透過光線,他可以看出,在一個舊木架的釘子上掛著一個東
西——一頂黑女帽。或許是由於他前一天晚上看了書中一個可怕故事的緣故,他總覺得有一
種冷冰冰的預感,好像女帽後面的舊木板之間隱藏著一種可怕的景象。那女帽吊在那兒,像
一個凶相畢露、滿腹鮮血的吸血鬼,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到隱藏在後面的東西。他
眼看就要轉身逃出穀倉,跑回萊姆,可就在這當兒,響起了一點動靜,他好奇地朝前挪了幾
步,戰戰兢兢地探頭向木板下面望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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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8:39
第三十章

    統治階級有意製造的幻想越是顯得荒謬,越是違反常識,它們就愈加以信條的方式
表達出來,整個現存社會的語言就越有欺騙性,越帶說教意味,越顯得虛誇。
    ——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1846)
      
    那一天,莎拉自然比弗爾利夫人先回到家裡——當然,在她的處境中,用「家」這個詞
實在是莫大的諷刺。她在波爾蒂尼夫人的晚禱中完成自己的例行任務之後,回到自己的屋裡
待了幾分鐘。弗爾利夫人瞅準了這一段空檔,其實她只需要幾分鐘就夠了。隨後,她親自來
到莎拉的臥室,敲了敲門,莎拉打開門,她的臉上照舊掛著聽天由命的悲涼神色,但弗爾利
夫人卻因得手而滿面春風。
    「主人在等著,請立即去。」
    莎拉垂下眼皮,微微點點頭。弗爾科夫人譏笑地盯了一眼那低垂著的頭,滿臉尖酸刻
薄,隨後惡狠狠地走開了。其實她並沒有走下樓去,卻躲在一個拐角處。她看到波爾蒂尼夫
人客廳的門打開,沙拉進去後又關上門,這時她便躡手躡腳地溜到門邊,豎起耳朵聽著。
    波爾蒂尼夫人破天荒地沒有安坐在御座上,而是站在窗前,背對著莎拉,好像那背上生
著伶牙俐齒似的。
    「您有事嗎?」
    波爾蒂尼夫人顯然無事吩咐,因為她的身子一動沒動,嘴巴也沒開腔。或許,莎拉的問
話中刪去了她日常的頭銜「夫人」,這叫她張口結舌。莎拉的聲音裡含有某種東西,一聽便
知她是有意刪去那個稱謂的。她的目光從那黑乎乎的背上移開,移到她們二人之間擺著的那
張難得使用的桌子上,桌上赫然擺著一隻信封。對那冷若冰霜,木然不動的君主,莎拉唯一
的反應是緊閉雙唇。那是一種決心,或是一種怨恨?我一時也說不上來。波爾蒂尼夫人深感
自己懷裡揣了毒蛇而追悔不已,老實說,她真的有點兒悵然,不知砸死這條毒蛇該用什麼樣
的手段最好。末了,她終於選擇了斧子,砍了下去。
    「信封裡有一個月的薪水,就算是離職的通知吧,你明天上午應盡早離開這所房子。」
    莎拉橫下一條心,以其矛,攻其盾。她也既不動一下,也不開腔,這使得那位太太怒火
中燒,屈尊地轉過身來,露出灰白色的臉,臉上掛著因強壓怒火而憋出的兩塊紅斑。
    「你聽見了嗎,小姐?」
    「我不應當被告知原因嗎?」
    「你敢放肆?」
    「我只問問,想知道為何解雇我。」
    「我要寫信給福賽斯先生。我將會看到你會被關起來。你幹出了人所不齒的醜事。」
    這種猛烈的攻擊倒也產生了一些效果。莎拉的臉上也泛出兩塊紅暈。
    一陣沉默。波爾蒂尼夫人氣鼓鼓的肚子脹得更高了。
    「我命令你立刻離開這個房間。」
    「那好極了。我在這兒目睹的一切都是虛偽,因此離開這裡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歡樂。」
    莎拉完成這最後的一擊,便轉身走了。誰知波爾蒂尼夫人卻是個喜歡講最後一句台詞的
演員,如不讓她講,她豈能容忍!也許我冤枉了她,她說下面這句話的意思是表示施捨——
但從講話的聲調上看,不大可能。
    「拿著薪水!」
    莎拉轉身盯著她,搖了搖頭:「你留著吧。要是這點錢足夠的話,我建議你去買件刑
具。我想弗爾利夫人一定會樂於幫你使用,來對付在你手下幹活的可憐人兒。」
    有那麼片刻,事情顯得怪荒唐的,波爾蒂尼夫人看上去極像薩姆,她站在那兒陰沉地撅
著嘴唇,大張著口。
    「你……會……遭到……報應的。」
    「誰給報應,上帝嗎?難道你以為來世你有資格見到上帝嗎?」
    她們相處了這麼多的日子,莎拉頭一次朝波爾蒂尼夫人笑了,雖然笑得含蓄,但卻在告
訴波爾蒂尼夫人,她是永遠別想見到上帝的。老大一會兒,女主人瞪大眼睛驚奇地望著她—
—那樣子看起來夠可憐的,似乎莎拉就是魔王撒旦前來討債。末了,她像個螃蟹似的挪動著
身子,找到一把椅子,半真半假地昏倒在上面。莎拉朝她望了一會兒,緊走幾步來到門口,
打開門。女管家大吃一驚,慌忙挺直身子,大概她以為莎拉就要向她撲去。莎拉閃向一邊,
指了指喉嚨給痰卡住,透不過氣來的波爾蒂尼夫人。這下,弗爾利夫人找到了獻慇勤的大好
時機。
    「你這個黑心腸的蕩婦——你把她害死啦!」
    莎拉沒有吭聲,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弗爾利夫人給她的主人用溴鹽,這時莎拉轉身回
到自己屋裡。她走到鏡子前,但沒有對著照,而是慢慢抬起雙手,捂著臉,接著又緩慢地移
開手指,露出眼睛,望著鏡子。她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絞。兩分鐘後,她在床邊跪
下,默默的流著眼淚,淚水簌簌地落到破舊的被子上。
    她是否應該禱告呢?不過她認為自己是在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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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當胸膛儲滿了喘息,
    偶然相碰的手觸起
    脈搏和神經的跳動,伴隨著
    剎那間奇妙的痛覺。
    本可以從容相逢的四目
    在尋找,找著了卻又慌忙躲閃
    令人心神蕩漾的有意相碰。
    難道這就是開始了
    被雲端天使歌唱的
    愛情之歌的前奏曲?
    還僅僅是塵世間凡夫,
    一毫不差地學會——
    那麼快就學會了——
    平庸的調頭?
    ——A·H·克勞《無題》(1844)
      
    此時,她睡著了。
    這就是查爾斯最後悄悄地走上前去,所看到的木板後面的難堪情景。她蓋著一件舊大
衣,像個小女孩似地踡縮著身子,兩腿因夜間太冷而收縮在胸前。她的臉背著他,頭下枕著
一條深綠色的帕斯利1圍巾,好像是為了保護她那最寶貴的東西——鬆散的頭髮,使地上的
草種子不會沾在頭髮上。四周靜悄悄的,她的體形清晰可見,甚至她的吸呼都微微可聞。剎
那間,查爾斯覺得,她居然會那樣安寧地睡在那兒,這似乎比他預料的任何罪過都更為可憎。   
  1蘇格蘭一小城市,是毛紡工業中心。



    同時,他心裡又湧起一種保護她的念頭。這種念頭來得那麼突然,使他大吃一驚,這也
恰恰證明了醫生對他的指責是多麼切中要害。他急忙收回目光,把臉轉向一邊,因為他知
道,他就要本能地蹲在她的身邊安慰她……更可怕的是,穀倉幽暗隱蔽,姑娘姿態誘人,他
不由地想像到了臥室。他覺得心在怦怦地跳個不停,好像跑完一里路剛停下來。此時,心驚
膽顫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躺在那兒的那個姑娘。過了片刻,他輕輕地快步走到門邊,看樣子
就要走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呼喚起她的名字來。
    「伍德拉夫小姐。」
    沒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聲,這次叫得更響、更自然些,因為剛才那可怕的念頭已經消失了。
    木板後面動了一下,響起一陣窸窣聲。隨後,她慌忙坐起身,從木板後向外窺探,有點
滑稽地露出了腦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驚愕的面容。
    「啊,請原諒,請原諒……」
    腦袋忽然沉下去了。他退到屋外的陽光下。兩隻海鷗沙啞地叫著掠過頭項。查爾斯躲到
一邊,這樣,牛奶房方向的人便不會看到他。格羅根他是不怕的,而且此時他不可能到這兒
來。但是,這地方太顯眼,況且那牛奶工隨時可能會來取乾草。其實,這時候地上春草青
青,牛奶工是不必要來取乾草的,只是查爾斯心慌意亂,未曾想到這一點。
    「史密遜先生。」
    他慌忙走到門口,免得她再次叫出他的名字。莎拉站在門內,查爾斯站在牆角旁邊,兩
人相距約十英尺。她剛剛匆忙地梳妝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裡抓著圍巾,像是剛把圍巾當
梳子用過似的。她的眼睛裡流露出慌亂的神色,雖因糊里糊塗地被驚醒而羞紅了臉,但整個
身影卻因剛剛睡醒而顯得柔和可愛。
    她身上透著一股野性。這不是瘋瘋癲癲或歇斯底里的野性,而是查爾斯在聽鷦鷯的歌中
所體會到的那種野性,是一種純潔的野性,一種近乎熱望的野性。本來,高明的馬太醫生和
格羅根醫生已使查爾斯相信莎拉患有精神病,十分可怖,誰知那張臉這樣的熱切坦率,查爾
斯一時迷惑不解,他腦海裡對精神病的恐懼淡漠起來。那時,雖然黑格爾已著書立說,但維
多利亞時代的人並不懂得辯證地看待事物。他們只能扣盤捫燭,不會將正面與反面看作一個
事物的兩個方面。矛盾使他們大傷腦筋,而不是歡欣鼓舞。他們不知事物有瞬息萬變的特
點,只曉得窮原究委,執著地追求能夠遍釋事物的原理。誠然,他們處在創建的時代,而我
們卻處在摧毀的時代,摧毀時日長久,使任何創建顯得像肥皂泡一樣短命。正因為如此,查
爾斯對自己周圍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他尷尬地一笑。
    「咱們在這地方會不會給人看見?」
    她順他的目光,向隱藏在綠樹中的牛奶房望了望。
    「今天是埃克敏斯特集市。他擠完奶後,會徑直到集上去的。」
    話是這麼說,但她還是走進了穀倉,他也跟了進去,兩人隔開一段距離站著,莎拉背對
著他。
    「你在這兒過夜的?」
    她點點頭。兩人都沉默了。
    「你不餓嗎?」
    莎拉搖搖頭。又是一陣沉默。過了片刻,莎拉開口了。
    「情況你都知道了嗎?」
    「我昨天一整天不在,沒能到這兒來。」
    兩人又沉默了。「波爾蒂尼夫人好些了嗎?」
    「大概好了。」
    「她氣得不得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在她家真是受委屈了。」
    「到哪兒不受委屈呢?」
    他頓時想起必須注意措辭。
    「好啦,好啦……別傷心了。」他向前走了兩步。「人們都很關心你。昨天夜裡許多人
到處找你。天還下著大雨呢。」
    她轉過臉來,懷疑他在說謊。但她看得出,他說的是實話。「我沒料到會給人們添這麼
多麻煩。」從她惶恐不安的神色中,他反過來發現,她說的也並非是謊話。
    「其實……沒有什麼。我想他們這樣找你,會覺得夠刺激的。不過,看來你得離開萊
姆。」
    她垂下了頭。他說這話的語調太嚴厲了。他遲疑了一下,隨後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
的肩上,安慰她說:
    「別擔心,我就是來幫你做這件事的。」
    醫生說過,她是一堆火。查爾斯原以為這樣簡單的動作和許諾,足可以作為第一次努
力,將這堆火撲滅。可是,他是抱薪救火,有何希望?她滿面通紅,激動地回望了一眼,眼
中燃燒著烈火。他想抽回手,但被她一把抓住,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已經把他的手拉向
自己唇邊。他大吃一驚,猛地把手縮回來。她呆若木雞,好像被打了一記耳光似地難堪。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請控制自己,我——」
    「我制控不住。」
    她的話音弱如游絲,卻將查爾斯震得目瞪口呆。他盡力使自己相信,她的意思是不能控
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拚命地這樣想著。然而,卡圖盧斯1的詩句驀地閃過他的腦際:
「每次見到你,我便啞然失聲,張口結舌;我的週身悄悄燃起烈火,內心發出沉悶的呼喊;
黑暗遮天蔽日,令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些詩句是卡圖盧斯從薩福2的詩翻譯過來
的,而薩福的抒情詩至今仍是歐洲醫學界治療相思病的最佳處方。   
  1卡圖盧斯(約公元前87—約公元前54),古羅馬抒情持人,共寫了116首抒情
詩。他的詩受古希臘詩人薩福的影響。他歌頌其戀人克洛狄亞的詩可能就是為紀念薩福而寫
的。
    2薩福(約公元前612——?),古希臘著名女詩人,共留下詩集九卷,西方有的評論家把她跟荷馬相比。



    莎拉和查爾斯呆呆地站在那兒。老天保佑,讓他們明白,他們之間愛情的癥結在於:雖
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想要退避的一方最終還是抽身不得。過了片刻,強壓著的激情消
散了,莎拉再也無力站穩。她癱軟地跪倒在他的面前,衝口說道:
    「我對您說的是謊話,因為那時我知道弗爾利夫人一定在望著我。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
波爾蒂尼夫人的。」
    此時,查爾斯的感情又失去了控制,他驚魂未定地望著面前那張仰起的臉。那張臉明顯
地在請求他的諒解,然而查爾斯自己也在請求什麼人告訴他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因為那兩
位醫生的話此時都已失靈了。那些放火燒房子、寫匿名信的小姐們1對黑白分明的道德觀毫
無顧及,都在等待著被當場抓獲,而不肯及早坦白交待。   
  1指本書第二十八章中卡爾·馬太醫生的《心理醫學觀察》所記載的那些女人。這
裡借指莎拉也是迫不得已才講出了實情。



    莎拉的眼裡湧出了淚水。查爾斯似乎時來運轉,一個金色的世界展現在他的面前。在那
張臉上,淚腺悄悄地分泌著,抖出一兩滴淚花。淚花那麼微小、晶瑩,一閃而過。但是,查
爾斯這時卻像一個站在正在崩潰的大堤下面的人,而不是一位站在哭泣著的女人面前的男子
漢。
    「不過,為什麼……」
    她仰面望著他,目光裡帶著熱切的哀求,帶著不言自明的決心,帶著赤裸裸的慾望,在
這種情況下,任何推諉都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扶起來,兩人呆呆地相互瞅著,像是著了魔。在查爾斯看來,她
——或者說她那雙大大的、勾魂攝魄的眼睛——真是令人神魂顛倒,這種美他還是頭一次見
到。至於那雙眼睛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目的,那是無關緊要的。瞬間戰勝了時代。
    他把她拉進懷裡。他看到,隨著她衝進他的懷抱,她那雙眼睛也閉上了。隨後,他也閉
上了眼睛,找到了她的嘴唇。
    突然,他猛地將她推開。
    他一臉極度痛苦的神色,像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在最殘暴的犯罪中被當場扭獲似的。
接著,他轉過身,衝出門口——誰知他又闖入了另一個可怕的場景。不過,他碰到的不是格
羅根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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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她身裹蟬翼似的白紗裙,
    在門廳裡翹首盼望,怦怦心動,
    而那單調窒悶的氣氛,
    仍籠罩在屋中。
    ——哈代《音盒》
      
    歐內斯蒂娜前一天晚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她清楚地知道,白獅旅館的哪幾扇窗子是
查爾斯房間的。她發現,姨媽的鼾聲在寂靜的房中響起之後很久很久,查爾斯的窗口依然燈
火通明。對於她跟查爾斯的爭吵,她開初覺得受了委屈,也覺得內疚,可是後來她又一次從
床上悄悄爬起時——這已是第十六次了,看見那兒的燈光仍然亮著,她的負疚感就更加強烈
了。顯然,查爾斯生她的氣了,是啊,查爾斯有權對她不滿。
    當時,查爾斯走了以後,歐內斯蒂娜自言自語地說(後來她也對特蘭特姨媽說過),她
對溫斯亞特莊園不屑一顧。當然,她的這種說法使人不禁想起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
的這樣一個寓言。查爾斯出發到伯父家去以後,她曾想應該通情達理地承擔起大莊園女主人
的責任,甚至還動手草擬了「莊園管理條例」……然而,這一夢想的破滅反而使她感到輕鬆
起來。管理大莊園的主婦應具有大將風度,而歐內斯蒂娜壓根兒沒有軍事才能。她喜歡舒適
豪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儘管如此,她卻有世俗的均衡感。她認為,在十五個房間已經
足夠的情況下,三十個房間是種無益的浪費。或許,她這種通過比較來進行節儉的觀念是從
她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在私下裡,弗裡曼先生認為「貴族」跟「無用的虛飾」是同義詞。盡
管如此,這並沒有使他放棄跟貴族做生意,也沒使他放棄在倫敦經營許多貴族都喜歡的住
宅;他那寶貝女兒一有機會跟有爵位的貴族結婚,他也沒有坐失良機。說句公道話,要說將
女兒嫁給一位子爵,他還不敢當,因為那未免高攀不起;要是說從男爵麼,他會覺得那再恰
當不過了。
    我這樣說可能冤枉了歐內斯蒂娜,因為她畢竟是環境的犧牲品,而且她又是處在那樣一
種愚昧的環境裡。中產階級之所以成為酵母和麵團這樣一種混合物,主要在於它對社會自相
矛盾的認識。現今,我們往往忘記資產階級曾是一個非常革命的階級。我們看得更多的是它
消極被動即麵團的一面,把它視為反動的中心、社會的公害,把它看成永遠是自私保守的階
級。在社會三大階級中,唯有資產階級常常真誠地瞧不起其自身。在這一點上,歐內斯蒂娜
也不能例外。她講話的語氣中常帶有一種令人不快的、酸溜溜的味道,這一點不僅查爾斯聽
得出,她自己也感覺到了。她的悲劇(也是許多人的悲劇)在於:自卑是可貴的,但她用得
不恰當,結果她使自己變成了中產階級對自身永無信心的犧牲品。她不僅沒有把中產階級的
弱點視為反對其整個階級體系的理由,反而看作是爬到貴族階級的借口。這一點也不能怪
她,因為她一向受到的教育是把社會看作由許多梯級組成的梯子。這樣,她生活的唯一目標
就是向被認為更高的階梯攀登。
    直到午夜過後,歐內斯蒂娜依然煩燥不安(「我真丟人,我表現得真像個布商的女
兒!」),她索性打消了睡覺的念頭,爬起來穿上睡衣,打開了日記本。她想,在暴風雨過
後的一片漆黑中,說不定查爾斯會看到她的窗口還亮著懺悔的燈光呢。她拿起筆來。
      我睡不著。最親愛的查對我不滿——當時我聽到關於溫斯亞特的可怕消息,感到異
常掃興。我那時真想哭。
    我非常生氣,傻乎乎地說了許多氣話和傷人的話。我請求上帝的寬恕。我說那些話是出
於對最親愛的查的愛,而毫無惡意。他走之後,我大哭一場。讓這事兒成為一個教訓吧。即
使我在感情上跟他產生矛盾,我也要尊重與服從我的親愛的查。我要誠心誠意地趕快學會將
自己可怕、可惡的任性折服於他比我強得多的智慧。讓我珍視他的見解,把我鎖在他心裡,
因為「真誠的懺悔是通往天堂的大門。」
    在這篇動人的日記中,你可能發現缺少歐內斯蒂娜的那種冷漠。這並不奇怪,因為她跟
查爾斯一樣,也會隨機應變呢。她希望他會看到她很晚還亮著燈火,同時她也想像著有一天
他可能哄她拿出日記本,來瞭解少女內心的秘密。她寫日記部分是為了讓他看,這正如維多
利亞時代的任何婦女一樣,她是部分為他而寫的。她放心地上了床。這位訂了婚的姑娘在精
神上如此純潔,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她終將會贏得查爾斯,使他幡然改悔那不忠的行為。
    當歐內斯蒂娜還在熟睡的時假,四層樓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戲劇性場面。那天早晨,薩
姆沒有象主人查爾斯起得那樣早。他起床後來到旅館廚房裡喫茶,吃烤乳酪——維多利亞時
代的僕人,不管食物是否合他們的胃口,很少有人比主人吃得少。旅館的勤雜工告訴他,他
的主人出門去了,叫他在家裡打點行李,做好中午出發去倫敦的準備。薩姆心中格登一震,
收拾行李只用了半個小時,因為他有更加緊急的事情要去辦呢。
    他徑直來到特蘭特夫人家找瑪麗。至於他說了些什麼,咱們不必絮煩,反正是十分傷
感,因為當特蘭特夫人在他來後不久下樓進入廚房時(她還保持著未開化鄉村的居民早起的
習慣),她發現瑪麗坐在飯桌旁哭得淚人兒似的。那個聾子廚師譏諷地翹著下巴,臉上毫無
同情的表示。特蘭特夫人問了問瑪麗,以她那溫柔和順的態度很快使瑪麗透露了真情,知道
了她的痛苦的原因。她的辦法比查爾斯的更加善良:在歐內斯蒂娜需要伺候以前,瑪麗可以
自由活動。因為歐內斯蒂娜小姐厚厚的花緞窗簾一般是十點鐘以後方才拉開,所以瑪麗可以
得到三個小時的恩典。特蘭特夫人得到的報酬是那一天全世界最愉快、最充滿謝意的微笑。
五分鐘後,人們便看到薩姆在布羅德街上漫步。在鵝卵石的街道上可不能走得太快。瑪麗走
起來也得當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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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0:05
第三十三章

    哦,讓我獨自悄悄愛我的情人,
    讓未知的世界成為我的學識。
    我心中的幻景沒有人知道,
    我在注目,卻沒讓人看到……
    ——A·H·克勞《無題》(1852)
      
    很難說是誰更為膽顫心驚。主人離穀倉門口六英尺,張惶失措;兩個僕人在大約三十碼
開外,呆若木雞。薩姆由於驚呆了,居然未曾想到應將胳膊從瑪麗的腰間移開。幸虧這時又
有一人露面,打破了這一戲劇性的僵局:莎拉激動地衝到門口,卻又驀地抽回身,動作之快
使人只有憑直覺才能看到。不過這已足夠了。薩姆張口結舌,胳膊從瑪麗的腰上落下來。
    「你來這兒搞什麼名堂?」
    「出來走走,查爾斯先生。」
    「我原先叫你——」
    「做完了,全都準備好了。」
    查爾斯知道他在撒謊。瑪麗像平時那樣嬌滴滴地轉向一邊。查爾斯猶豫了一下,隨後便
大步朝薩姆走去。薩姆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了被解雇、挨揍等各種情景。
    「我們在這之前不知道您在這兒,查爾斯先生。說實話,我們根本不知道。」
    瑪麗羞答答地轉身朝查爾斯瞟了一眼,目光裡流露著驚慌和擔憂,同時也流露山一絲兒
詭秘的愛慕神色。查爾斯對她說:
    「請讓我和薩姆單獨談談。」那姑娘點點頭,快步走向遠處。查爾斯打量著薩姆,這時
薩姆已恢復了唯唯諾諾的常態,謹小慎微地盯著查爾斯的長統靴。
    「我是為我向你說過的那件事而來的。」
    「是的,先生。」
    查爾斯壓低了嗓門兒:「是給她治病的醫生要求我來的。
    他完全瞭解她的情況。」
    「是的,先生。」
    「這件事自然誰也不能告訴。」
    「我明白,先生。」
    「她明白嗎?」
    薩姆抬起頭來:「瑪麗是什麼也不會說的,先生。我敢拿性命擔保。」
    這一回輪到查爾斯垂下眼皮了。他覺得自己兩頰緋紅:「那麼好吧,我……謝謝你。我
想還應該……喏。」他摸索著掏錢包。
    「哦,不,查爾斯先生。」薩姆向後退了一小步。冷靜的旁觀者會發現他略微有些做
作。「不,這哪兒成。」
    查爾斯嘴裡咕噥著什麼,手停下來。主僕之間交換了一下眼色。或許兩人知道,雙方都
已精明地作出了犧牲。
    「好的,以後我總會酬勞你。不過記住,什麼也別說。」
    「要是說了,天打雷轟,查爾斯先生。」
    最可怕(最莊嚴、最高級)的誓言發過之後,薩姆轉身追趕瑪麗去了。相離約莫一百
碼,瑪麗有意識地別轉臉來,站在荊豆與蕨草之中等候著。
    他們為何到穀倉來,咱們只好猜測嘍。或許是因為薩姆即將隨查爾斯到倫敦去一個星期
吧。令人驚奇的是,像瑪麗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姑娘,聽說薩姆幾天不在,竟也放聲痛哭
了。這時,他們返回樹林,驚魂未定地默默走了一會兒,隨後兩人不約而同地交換一下目
光,偷偷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軟癱在地。讓他們笑去吧,咱們還是回頭看看滿面通
紅的查爾斯先生。
    他望著他們二人,直到他們走遠後才轉過身,望望穀倉。他還不知道穀倉裡的情況如何
呢。他剛才的行為已將自己的本質暴露無遺。但在屋外,他還能靜靜地思考一下。像往常那
樣,責任又給了他力量。他已經有失檢點地扇起了不可接近的火焰,儘管那另一個受害者可
能被燒得狼狽不堪,正把繩子繫上粱頭……他遲疑一下,隨後便大步向穀倉、向莎拉走去。
    她站在窗前,隱著身子,免得讓人看見,似乎在側耳細聽查爾斯和薩姆之間的對話。查
爾斯走到門口,說:「我乘人之危,利用了您的不幸處境,實在是不可饒恕的,我求您原
諒。」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而且不僅僅是今天早晨。」她低下頭。他看到莎拉羞愧難
當,而不再是充滿了野性,因此心裡舒展了一些。
    「我以前怎麼也沒想到會引起您對我的愛。我的行動太愚蠢了,太愚蠢了。我應負全部
責任。」她盯著地上粗糙的石板,像是個犯人等待著判決。「唉,事已至此,現在我請求您
幫我彌補一下。」他說這些,是想引她講話,但她依舊默不作聲。
    「倫敦方面有事需要處理,我得去一下,不知要花多長時間。」她聽了抬起頭瞅瞅他,
但那只是短暫的一瞬。他結結巴巴地繼續說:「我想您最好去埃克斯特,我請求您拿著這個
包裡的錢——如果您願意,就算借的吧……在您謀到個合適的職位以前……如果您在現金方
面需要幫助……」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語調一定是一本正經,聽起來可
憎可惡。她轉身背對著他,說:「那麼我再不見您了。」
    「我不會不同意您的這個打算。」
    「可是我活著就是為了看見您。」
    沉默。這陣沉默中充滿了可怖的威脅。他不敢道破這句話的含義,覺得自己像是身陷囹
圄,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那樣不可能獲釋。莎拉回頭看了他一眼,以她那特有的敏感猜
透了他的心事。
    「要是我想自殺的話,以前早就這樣做了,何必等到現在呢?」她向窗外望望。「我接
受您的借款……並且表示謝意。」
    他一時閉上眼睛,默默地感謝蒼天的恩典。他將錢包(不是歐內斯蒂娜為他繡的那一
只)放在門邊的壁架上。
    「您去埃克斯特嗎?」
    「要是您希望我去那兒的話。」
    「確實希望。」
    她低下了頭。
    「另外,還有件事得告訴您。鎮子裡有人說要把您送到瘋人院去。」——她猛然轉過
頭,眼珠閃電般地轉動了一圈——「這個主意一定來自莫爾伯勒大院,您不必過於當真。不
管怎樣,您要是不回萊姆鎮,一定可以避免許多麻煩。」他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我聽
說一個搜尋小組很快還要來找您。所以我一早就到這兒來了。」
    「我的箱子……」
    「我來負責。我會派人送到埃克斯特車站上。我想,如果您身體還可以,最好步行到埃
克斯茅斯的十字路口,這樣可以避免……」他是說免得給兩個人招惹風言風語。不過他知道
這個建議有點兒過分,因為埃克斯茅斯離萊姆有七英里。到十字路口,即公共馬車經過的地
方,還要遠出兩英里。
    她點頭同意。
    「還有,您一安頓好,就給特蘭特夫人寫封信,好嗎?」
    「我身邊沒有引薦信。」
    「您可以說塔爾博特夫人推薦的,也可以說特蘭特夫人。我會向她們說明。如果還需要
經濟上的進一步幫助,請不要不好意思提出。我走以前會安排好的。」
    「恐怕不會有這種必要。」她的聲音微弱,幾乎難以聽清。
    「當然,仍舊很感謝您。」
    「我想,應該是我感謝您。」
    她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那目光仍然十分銳利,一眼便看透了他。
    「您真是位不同凡響的女性,伍德拉夫小姐,我怎麼沒有早些看出這一點,真是慚愧。」
    她說:「對,我是不同凡響。」
    她的語氣裡既沒有自豪,也沒有挖苦,但顯然十分辛酸。兩人又沉默了。查爾斯許久沒
有講話。末了,他拿出表看了看,意思是說他該走了。他感到自己傻里傻氣,笨嘴拙舌。他
感到她的尊嚴高於自己,或許他還感到她的嘴唇是那樣的柔嫩。
    「您願意跟我一起回到那條大路上去嗎?」
    在這最後分手的時刻,他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前怕狼後怕虎的。這當兒,即使格羅根來
了,他也不在乎。當然,格羅根不會來。莎拉走在他的前面,腳下踏著枯死的蕨草,蔥綠的
荊豆。晨曦中,她的秀髮閃閃發光。她一路走著,既不回頭也不吱聲。查爾斯知道,薩姆和
瑪麗很可能還在偷看。不過,他覺得此時讓他們看到他跟莎拉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也可能更
好。他們爬上斜坡,穿過樹林,最後來到大路旁。她轉過身。查爾斯走到她身旁,伸出手。
    她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但盡力克制自己,免得再幹出蠢事來。
    他小聲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您。」
    她抬起頭來,正面看著他,眼裡微微帶著試探性的神色,似乎他應該認識某種東西,現
在認識還為時未晚:一種他還沒認識的真理,一種高貴的激情,一種他沒能理解的歷史。她
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講,但同時又覺得,假如他不能憑自己的感情去理解的話……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相互望了半晌。末了,他垂下頭,放開了她的手。
    過了一會兒,他回頭望了望,她還站在原來的地方,目送著他。他舉起帽子,而她一動
不動。
    又過了十分鐘,他來到通向牛奶房的小路口,站在草地的一邊。在那裡,可以越過草地
望見下方的碼頭。他看到遠方草地上有個矮小的身影向他走來。他縮了一下身子,有些猶
豫……隨後便沿著小路踏上回萊姆鎮的馬車道。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19 23:1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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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枯萎的薔薇從高牆上被打落。
    ——哈代《風雨交加時》
      
    「你出門去過了?」
    他已換過了衣服,所以撒謊是無濟於事的。
    「我需要散散心,夜裡睡得很不好。」
    「我也沒睡好,」她說,「你昨天疲倦極了,是嗎?」
    「是的。」
    「但你為什麼到一點鐘還不睡呢?」
    查爾斯慌忙轉臉看著窗子:「有好多事情要想想。」
    在這乾巴巴的交談中,歐內斯蒂娜的話表明,她很難使夜間的誓言在白天保持不變。除
了看出他到外面去過之外,她還從薩姆和瑪麗的身上,從滿臉疑惑的特蘭特姨媽身上看出,
查爾斯打算當天離開萊姆。她強使自己不去打聽這種突然變故的原因,讓這位爵爺自己在認
為適合的時間說吧。
    查爾斯回來的時間是十一點鐘。她端坐在後客廳裡愁眉苦臉地等著,而他卻那樣狠心,
居然待在大廳裡跟特蘭特姨媽嘮了老大一會兒,而且聲音很低,她聽不清楚,這簡直糟透
了。她不由怒火中燒。
    或許使她惱怒的還有另外一點。那天早晨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而他卻一句讚美的話兒也沒有。她穿著一件玫瑰紅「早餐」禮服,袖子是黑色的,漂亮的腋
窩處收得很緊,往下是寬大蓬鬆的皺褶,直到手腕處收住。禮服顯出了她那苗條的美,光滑
的秀髮上紮著的緞帶更是錦上添花,熏衣草香水瀰漫著清香。她簡直是令人陶醉的阿芙羅狄
蒂1,只是因剛從白亞麻鋪蓋的床上起身,眼睛微顯青腫。查爾斯此時心情不佳,很想發
火,但他還是強作笑臉,坐在她身旁,拿過她的一隻手拍了拍。   
  1阿芙羅狄蒂是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相當於羅馬神話的維納斯。



    「寶貝兒,請原諒,我覺得很不好受。我已經決定非去倫敦一趟不可。」
    「呃,查爾斯!」
    「我也不希望去。但是出了這樣的大事,我必須立即去見蒙塔古。」蒙塔古是他的律
師,照料查爾斯的事務。
    「你不能等到我回去的時候嗎?只不過等十來天呀。」
    「我可以返回來把你接走。」
    「我說,蒙塔古就不能到這兒來麼?」
    「噢,不行,文件太多。再說我還有別的事。我必須把發生的事情告知你父親。」
    她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回。
    「這與他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小乖乖。他已經把你托付給我了。我的前程出現了這樣嚴重的變
化……」
    「你還有自己的財產呢!」
    「呃……當然了,不錯,我總不會愁吃愁穿的。不過還有其他事情,爵位……」
    「我昨天把這事兒忘了。你說得對。我當然不可能嫁給一個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她
回過頭來,略帶挖苦地瞪著查爾斯。
    「親愛的,請耐心一些。這類事情不講清不行——你的陪嫁很多,當然嘍,我們之間的
愛才是最主要的。不過,婚姻中還有……嗯……法律與契約的問題,它……」
    「胡說八道!」
    「親愛的蒂娜……」
    「你很清楚,要是我自己願意,他們會同意我嫁給一個窮光蛋。」
    「這很可能。但是,即使最溺愛的父母也是希望知道——
    「貝爾格萊瓦的房子共有多少間?」
    「我不清楚。」他思索了一下,說:「恐怕有二十間。」
    「有一天你說過,你的年收入是二千五百鎊,加上我的陪嫁就是——」
    「咱們的收入情況出現了變化,但錢是夠花的,這不成問題。」
    「那很好。假如我父親說你不能娶我,你怎麼辦?」
    「你誤解了。我知道自己的責任。這種時候是越小心越好。」
    說這幾句話時,兩人誰都不敢看對方一眼,她垂著頭,悶悶不樂,對查爾斯的話很反
感。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背後。
    「去說一說只是個形式,不過這種形式還是至關重要的。」
    她執拗地垂著頭,說:「我在萊姆過夠了。在這兒見到你的次數比在倫敦還少。」
    他笑了:「真是瞎扯。」
    「好像是少。」
    她氣乎乎地緊閉雙唇,說什麼也不肯息怒。他走到壁爐前面,把胳膊搭在爐台上,朝她
微笑著。不過,他的笑只是一種皮笑肉不笑的面具而已。他不喜歡她的任性執拗,那種任性
與她那煞費苦心的裝束極不相稱。她那套衣服只宜於在家中穿穿,到外面去是有傷大雅的。
這種窄邊的實用性楔形衣服是臭名昭著的布盧默夫人在本書故事發生的十五年前推行到社會
上來的。但是,比這更早一些時候,婦女外出穿長褲的嘗試還是被帶撐架的女裙徹底擊敗了
——這一微不足道的事實對我們理解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沉默中,查爾斯沒有多去想愚蠢的時髦衣著,而只想著如何早些脫身。幸好蒂娜也在考
慮自己的處境:分離短暫的幾天就這樣大驚小怪未免有失大家閨秀的風度,而像女僕行事
(特蘭特姨媽對她說過為什麼她醒來打鈴時不見瑪麗)。再說,男人的虛榮在於女人的順
從,而女人的順從則是贏得最後勝利的手段。哼,她總有一天要查爾斯為他的殘酷付出代價
的。她抬起頭來,向他略表歉意地笑笑。
    「你每天都寫信來嗎?」
    他彎下腰摩挲著她的臉,「一定。」
    「盡早回來?」
    「我和蒙塔古將加快辦理,一辦完就立即回來。」
    「我要寫信給我父親,嚴格命令他等你一辦完事就直接把你送回來。」
    查爾斯趁機說:「要是你馬上寫,我就把信帶去吧。我還有一小時才出發。」
    她站起來,伸出雙手。她份望著他吻她。他沒有勇氣吻她的嘴唇,只好抓著她的肩膀,
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鬢角,隨後便打算走開。可是不知怎麼,他卻沒有舉步。歐內斯蒂娜嫻靜
溫存地望著他,望著他的帶有珍珠飾針的深藍色領帶。查爾斯一時弄不清自己為什麼無力舉
步。實際上,他覺得有兩隻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身子。他知道,要擺脫這兩隻手,要脫身去
倫敦,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他是付出了。此時他站在那兒,有幾秒鐘時間,他的嘴唇緊緊
地貼在她的唇上。但是,天沒塌下來,內心沒有發出沉悶的呼叫,也沒有什麼黑暗遮天蔽
日。他並沒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歐內斯蒂娜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在查爾斯的腦海裡,卻
浮現出一個溫柔、雪白的嬌小軀體,似乎一伸手便可觸到似的。歐內斯蒂娜的臉側向一邊,
頭靠在他的肩上,身子偎依在他的懷裡。當他拍著她,撫摸她,柔聲說著甜言蜜語時,他發
現自己異常窘迫、尷尬。他覺得一陣微微的衝動。歐內斯蒂娜有她自己的幽默感,時常耍小
孩子脾氣,動不動就有些古怪念頭,但可以看出,她那埋藏著的野性終會迸發出來。她願意
瞭解兩性之間那種「墮落」的事,總有一天她會膽怯地、但又津津有味地去啃那禁果。查爾
斯可能未曾清楚地意識到,他所感覺到的只不過是世世代代頭腦簡單的女人所具有的魅力。
人們可以任意擺佈這種女人。此時他只意識到一種墮落感:早晨剛剛吻過另一個女人的嘴
唇,現在居然又想像面前這個女人的肉體!
    他匆匆地吻了吻歐內斯蒂娜的頭項,輕輕地脫開她的雙手,每隻手吻了一下,便急忙走
了。
    還有一付千斤重擔在等著他呢。此時,瑪麗正站在門口等他,手裡拿著他的帽子和手
套。她垂著眼皮,臉色緋紅。他戴上手套後回頭瞥了一眼剛才離開的那個房間,看到房門已
經關上。
    「薩姆把今天早晨那件事的前因後果對你講過了嗎?」
    「講過了,先生。」
    「你……懂嗎?」
    「我懂,先生。」
    他脫下一隻手套,在馬甲口袋裡摸索著。瑪麗雖然把頭埋得更低了,卻沒有後退一步。
    「哦,先生,我不要。」
    但她已經接住了。查爾斯一走,她便匆匆關上門,小心翼翼地伸開小手——我想恐怕已
是攥得發紅的小手,盯著掌心裡那枚小金幣。隨後,她把金幣放在兩排白牙齒之間咬了咬
(她常看見爹爹這樣做),以便吃准那不是銅的。儘管她並不能區分金的還是銅的,但咬一
咬總叫人放心,可以證明確實是金的,這正像誰到安德克立夫崖走走便被證明確實有罪過一
樣。
    一個單純的鄉下少女對罪過又能懂得多少呢?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不管怎樣,查
爾斯掏了腰包,總可以輕鬆自在地去倫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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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在這甜蜜的羈留期間裡,
      你是我力量的唯一源泉。
    ——哈代《她的永恆》
      
    在我們看來,十九世紀到底怎麼樣呢?那是一個婦女倍受尊重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花
幾鎊錢便可以買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英國所建教堂的數目超過了這
個國家以往所建之和。而在倫敦,每六十所房屋中就有一所是妓院(現代的比率可能接近一
比六千)。在那個時代,每一個布道壇,每一家報紙的社論,每一次公開演講,都喋喋不休
地宣傳婚姻的神聖性(及婚前貞操的重要性),而上至王儲下到達官顯貴,許多人都有著偷
偷摸摸的私生活,人數之多,超過或幾乎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在那個時代,刑法制度逐步
講究人性化,而鞭打卻非常盛行,結果一個法國人非常嚴肅地證明,法國的薩德侯爵1的先
祖必定是英國人。在那個時代,婦女們的衣服把肉體遮蓋得比任何時代都嚴實,但對雕刻家
的評判卻要看他雕刻裸體女人的水平。在那個時代,任何小說、戲劇、詩歌等方面的著名文
學作品,在色情描寫上從來都不超過接吻的程度,鮑德勒博士2被認為是公眾的恩人(他死
於一八二五年。他死的年份使我們注意到,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觀早在維多利亞時代以前就
已存在了)。然而,帶色情描寫的通俗作品的發行量卻是空前絕後的。在那個時代,人體的
某些器官是從來不提及的,否則會被認為有失體統;然而,衛生設備非常簡陋,人們幾乎在
所有的房子裡和街道上都會碰到與廁所、糞便有關的東西(有抽水設備的廁所是十九世紀末
才出現的,直到一九○○年,還一直被認為是一種高級設施)。在那個時代,在人類活動的
其他方面都出現了長足的進步和解放,而唯獨在最基本的個人情慾方面卻受到苛刻的控制。   
  1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國作家。他寫了許多色情作
品,主要描寫一些色情狂。後來,他的名字成為一個專有名詞「薩德主義」(Sadism),意
思是「性虐待狂」。
    2托瑪斯·鮑德勒(Thomas Bowdler,1754—1825),英國學者。一八一八年,他對
莎士比亞的著作進行「淨化」,即刪去所謂「猥褻及色情描寫」的詞句。後來,他又對英國
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1737—1794)的名著《羅馬帝國衰亡史》進行了類似的刪節。後
來,他的名字變成了一個英語動詞(bowdlerize),意思是「刪去猥褻,色情詞句」。他死
於1825年,而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是從1837年開始的,所以下文說「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
觀早在維多利亞時代以前就存在了。」



    雖然昇華理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解釋維多利亞時代,但我有時也覺得懷疑,這種理論是
否會將我們引入歧途,使我們誤認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是清淡寡慾的。實際上,他們有著和
我們同樣強烈的慾望——而且比我們想得更多。我一向認為,所謂「下流的九十年代」1。
是對許多年來禁慾主義的反動。我想,那只不過是公開了到那時為止一直掩蓋著的東西。我
覺得,我們是在談論人類永恆不變的能量,只不過所使用的詞彙和比喻不同罷了。
    我們視為輕鬆或無關緊要的事情,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十分認真嚴肅地對待。他們表現
嚴肅的方式就是不公開談論這類問題,而我們則恰恰相反。但是,這些表示嚴肅的「方式」
都只不過是些傳統習慣。從本質上說,他們與我們並無不同。
    我們要瞭解客觀現實,就不得不從別處去尋找——從梅休2的著作,從皇家專門調查委
員會的報告以及其他材料中去尋找。狄更斯及其同時代作家對性生活這一領域避而不談。維
多利亞時代鄉間的嚴酷現實是這樣的:「先嘗後買」。這是普遍的,而不是個別情況。   
  1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英國一些知識分子衝破了維多利亞時代所宣揚的禁慾主義束
縛,在性道德、享樂主義、生活方式等方面提出了一些新觀點。他們創辦了《黃書》雜誌,
主要撰稿人有著名文學家亨利·詹姆斯、阿諾爾德·班尼特、奧斯卡·王爾德等。
    2亨利·梅休(1812—1887),英國社會學家。他對倫敦的勞工情況做了長期深入的調
查,寫成四卷《倫敦勞工及倫敦窮人》。



    讓我們再回到我們的人物上來。你現在總會猜出薩姆和瑪麗為什麼要到穀倉來了吧。再
說他們來這兒已不是第一回了,你就可能更加理解為什麼瑪麗得悉薩姆要離開萊姆便哭得淚
人兒一般……為什麼她對罪過懂得多於人們對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所預料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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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她額頭上猶如火燒,
    急切的神色流露眉梢,
    見機就匆匆而上,
    將一切付諸了慾望。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一百年前,由於交通不便,埃克斯特城離首都比今天顯得遠多了。當時,那兒就有某些
縱慾的惡習,而現在所有的英國人都擁到倫敦來享受這種生活了。要是說一八六七年埃克斯
特就有那麼個燈紅酒綠的街區,這恐怕未免失之誇張。儘管如此,它卻有那麼一個非常繁華
的地段。那地段離城市中心較遠,地處鎮旁河岸邊的斜坡上,這兒曾經是個不小的港口,附
近又有一座黑森森的大教堂,因而是埃克斯特生活的心臟。那地方街道縱橫交錯,尚有不少
都鐸王朝時期的房子,但光照極差,臭氣熏天,到處是爛泥污水。有煙花巷、跳舞廳和酒
館。那裡住著由於五花八門的原因而失身的姑娘和成年女人,還有一大群從德文郡的村莊和
小鎮擁到這兒來的無事可做的人。總而言之,那是一個臭名昭著的藏污納垢的地方,佈滿了
出租房屋和小旅店——就像莎拉所說的韋茅斯的那個小旅店一樣。那是一個逃避嚴厲道德風
尚的避難所。這種避難所當時遍佈英國各地,埃克斯特自然也不能例外——當時所有各郡的
大城市都不得不給那支不幸的婦女大軍找個落腳點,她們在爭奪普遍純潔的男性戰鬥中,已
是傷痕纍纍了。
    在這一地段的邊緣有一排喬治時代1的房子。毫無疑問,當初剛造好時,房子俯瞰著河
流,景致一定不錯,可是如今那裡蓋起了客棧,視線給遮住了。很明顯,那些房子已經失去
了原有的自然美。房子的木製部分油漆已脫落,門及屋頂上的瓦片都破破爛爛。有一兩所房
子是私人住戶,但在那一排房子的中央有五幢屬於一家人家,房子中央的大門上掛著一塊招
牌,這表明它是一家旅館,說得確切些,那是「恩迪科特旅館」,店老闆是馬撒·恩迪科特
夫人。據說,恩迪科特夫人的主要特點,是她對任何旅客都不覺得好奇。她是一個標準的德
文郡女人。對這樣的女人來說,只要住店付店錢就行,至於住的是什麼人,她毫不關心。因
此,她把站在門廳旁小帳房裡的旅客分成等級:十先令的旅客、十二先令的旅客、十五先令
的旅客等……所標的價格是指旅客每週應當付的住宿費。在當代,住在旅館裡已習慣於每撳
一次電鈴召人做事就得付十五先令小費的旅客,切不要以為那時恩迪科特夫人的旅館很便
宜。要知道,當時租一間茅屋一般是每週一先令,頂多不超過兩先令。在埃克斯特,花六先
令或七先令便可租到極好的小房子。每週花十先令在恩迪科特旅館租一間最便宜的屋子,雖
說這顯然是女老闆敲竹槓,可是她通過這個辦法提高了旅館的身價。   
  1英國國王喬治一世至四世(1714—1830)時期。



    那是一個薄霧冥冥的黃昏,天眼看黑了下來。旅館對面人行道上的兩盞氣燈已由點燈工
用長竿撥亮,倉庫牆上粗糙的磚頭被照得雪亮。旅館裡有的房間已點亮了燈。樓下的燈光較
亮,而樓上的燈光較暗。這是因為,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庭都認為裝煤氣管子太貴,引到
樓上不合算,於是樓上依然使用油燈。透過大門口旁邊底層樓的窗戶,我們可以看到恩迪科
特夫人坐在一隻小火爐旁,聚精會神地鑽研著她的聖經——帳本。倘若我們仔細地將目光從
這個窗口向上移至右首盡頭的另一幢房子,我們可以看到最上層樓的一個黑洞洞窗口,窗戶
上掛著紫紅色窗簾,尚未拉上。住這樣的房間,每週需交十二先令六便士。
    這是兩間一套的房間,由一個小起居室和一個更小的臥室組成,實際上是由原來一間頗
為寬敞的喬治時代的房間隔開的。牆上貼著不整齊的糊牆紙,紙上印著褐色小花。屋裡鋪著
舊地毯,擺著一張由三角架支撐的圓台面,上面鋪著墨綠色稜紋台布。從台布的角上可以看
出,繡花的人是個新手,還在練習階段。屋裡還有兩把破舊椅子,粗糙的木刻裝飾品上襯著
破舊的紫褐色絲絨,還有一隻帶抽屜的櫥子。牆上掛著一張發了黃的版面,畫面上畫的是查
爾斯·韋斯利1;還一幅蹩腳的水彩畫,畫的是埃克斯特大教堂——這是幾年前買主從一個
手頭拮据的婦女那兒一再壓價買來的。   
  1查爾斯·韋斯利(1707—1788),英國著名的美以美教徒,寫過許多讚美詩。



    屋裡還有一隻作裝飾用的微型火爐。爐子封著口,爐下掛著幾件叮噹作響的小玩意兒。
除這個小火爐外,房間的佈置別無新鮮可言。只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壁爐的大理石飾板。
那是喬治時代的古董。飾板的上方有幾尊雅致的仙女浮雕,雕像的背景上刻著象徵豐饒的鮮
花。她們的那種傳統的標準面孔上一向微微露著驚奇的神色。現在,她們看到僅在一百年間
這個國家的文化居然變得如此糟糕,也一定會感到驚奇。她們本來誕生在一間鑲著松木板
的、使人心情舒暢的房間裡,現在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骯髒的斗室裡。
    如果她們能夠的話,她們一定會欣慰地舒一口氣,因為這當兒,房間的門打開了,一個
我們尚未見面的旅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剪裁奇特的大衣,那黑色的女帽,那帶著白領子
的靛藍外套……這一切都告訴我們,她是莎拉。
    莎拉輕快地,幾乎是急切地進入屋子。
    這並不是她剛剛趕到此處。她幾天前已經到了。至於怎麼會到這兒來,原因很簡單。當
她還是個小姑娘,在埃克斯特讀書時,她就知道這個旅館。幾天前離開萊姆後,莎拉不知不
覺發現自己站在希普站,就是多切斯特公共馬車停靠的那個站頭。她的箱子幾天前就已經運
到了,正在等著她呢。有個搬運工走上來問她要在哪兒下榻,她一時尷尬萬分,因為她除了
隱約記得那個旅館的名字外,她說不出別的什麼旅官。搬運工聽說她要去「恩迪科特旅
館」,臉上露出了異樣的表情。莎拉猜想,要在埃克斯特盤桓,她大概沒有選中最講究的地
方。不過搬運工倒是一聲不響地扛起了她的箱子,她便跟著他穿過城市來到剛剛說過的那個
地段。她並不喜歡這個地方的外表,在她的記憶中(她以前也只見到過一次),這地方以前
比現在親切得多,寬敞得多,尊嚴得多。不過,條件差並不妨事,討飯的不應該嫌飯涼。使
她寬心的倒是她孤單一人並未引起風言風語。她要一套房間,預付一個星期的錢。這本身證
明瞭她有點身份,就不必要別的什麼證明了。她本想要最便宜的房間,但當她發現一個房間
就要花十先令,而一個半房間只需再加兩個半先令時,就改變了主意。
    她快步走進房間,關上門,劃了根火柴湊到燈芯上。燈煙消失後,乳白的玻璃罩放出光
來,驅散了黑暗。她摘下帽子,以她特有的方式擺了擺頭,將頭髮甩到後面。她把手裡的帆
布包放到桌子上,一看就知道她急於打開包,連大衣都顧不得脫。她慢慢地從帆布包裡拿出
一包包東西,放在綠色台布上。末了,她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動手打開包裡所購買的東西。
    第一件東西是一隻斯塔福德郡出產的茶壺,上面有一幅彩圖,畫的是一間茅屋,屋邊有
一條小溪和一對戀人(她仔細地打量著那對戀人)。第二件東西是一隻托比啤酒杯1,不是
維多利亞時代的那種花花綠綠的龐然大物,而是個小巧玲瓏的物件,上面塗著紫紅色和黃
色。那個高高興興的男子面容上塗著柔和的藍色釉(瓷器專家會認出那是拉爾夫·伍德的作
品)。這兩件東西是莎拉在一家舊瓷器店花了九個便士買來的。啤酒杯已經磨損了不少,隨
著時間的推移,還將繼續磨損下去。這一點我可以作證,因為一兩年前我也買了一隻這樣的
瓷啤酒杯,花費遠遠超過了當時莎拉花的三個便士。不過我同她不一樣,我喜歡的是拉爾
夫·伍德的藝術,而她喜歡的是那男子的笑容。   
  1托比啤酒杯是一種做成頭戴三角帽地矮胖人形啤酒杯。下面講的「那個高高興興的男子」即指此。



    雖然我們從未看出,莎拉其實很有一種審美感,或者說那是一種情感——一種對她生活
的時代那種可怕裝飾的反應。這隻小啤酒杯的年代,她是一無所知的,但她隱隱感到它的年
歲一定很大,許多人都用過它,而現在居然成了她的了。她進屋後沒脫大衣,便把它放到壁
爐台上,像孩子似地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它,好像生怕失去享受第一次做主人的美味似的。
    過道裡響起了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她緊張地向門口匆匆瞥了一眼。腳步聲消失
後,莎拉才脫去大衣,捅旺爐子,隨後又把一隻燻黑了的鐵壺放到爐架上。接著,她轉過身
來整理買來的東西:一包茶葉,一包糖和一小筒牛奶。她把這些東西都放到茶壺邊上。末
了,她拎著剩下的三包東西走進臥室。臥室的陳設極為簡陋,一張床、一隻大理石盥洗盆、
一面小鏡子和一塊寒酸的地毯,僅此而已。
    但是她顧不得注意這一切,眼睛只盯著三個包。第一個包裡是一件睡衣。她沒有將睡衣
貼著身子比量,而是把它放在床上。隨後她打開第二個包,裡面是一條深綠色的美利奴羊毛
披肩,四周用墨綠絲綢鑲著邊。她把披肩拿在手裡,出神地望著它——那一定是因為它太貴
了。買這條披肩花的錢比買其他東西加在一起還多得多。最後,她若有所思地舉起披肩,將
那精緻柔軟的料子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低頭看著睡衣,第一次用我允許她採用的真正女性
的姿勢,把一綹棕色的頭髮移到胸前,放在綠色的披肩上。過了一會兒,她抖開披肩。披肩
足有一碼寬,她將它披在肩上,對著鏡子瞧了半晌。隨後,她回到床邊,把披肩放到攤在床
上的那件睡衣的肩頭。
    她打開第三隻包。這個包最小,只是一卷紗布。她望了望床上白色的睡衣和綠色的披
肩,然後將紗布拿到另一個房間,放到櫥子的抽屜裡。此時,水開了,鐵壺蓋子啪嗒啪嗒地
響起來。
    查爾斯給她的錢包裡有十枚金幣,單就這些錢——且不說還有別的錢——也就足夠她離
開這兒遠走高飛時的開銷了。前些日子,她每天晚上都要象第一次那樣數數這些金幣。她的
這種行動看起來並不像個守財奴,倒像是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看同一部電影一樣——原因是
對這部電影的故事、某個角色禁不住的歡喜。
    她剛到埃克斯特時,有好幾天什麼東西也捨不得買,只從自己那點可憐的積蓄中拿出最
少的錢來維持生活。她只是眼睜睜地瞪著那些商店,瞪著那些衣服、椅子、桌子、食品,葡
萄酒等等上百種似乎對她抱有敵意的商品。這些商品像是些嘲笑挖苦她的人,像是萊姆鎮那
些兩面派居民。她在他們面前走過時,他們便背過臉去,裝作沒看見她;當她從他們身旁走
過,到了他們背後時,他們便擠眉弄眼地笑笑。這就是她不願出來買東西的原因。當然,這
並不是說她的日子不開心,恰恰相反,她是在享受著成年生活中的第一個假期。
    她自己煮茶。金黃色的小小的火苗從茶壺上反射到爐壁上,閃閃發光。火苗靜悄悄地跳
躍著,投下了點點陰影。她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她的變化如此之大,心情如此平靜,對自己
的處境如此滿意,你可能會因此以為她收到了查爾斯的信,或者聽到關於他的什麼消息。其
實,她什麼也不知道。在莫爾伯勒大院那個靜靜的夜晚,她曾經雙眼垂淚,痛苦不已,那次
我敘述過她想些什麼東西。現在,她又靜靜地凝視著火苗,究竟她心裡在想些什麼,這次我
不想贅述了。過了片刻,她站起身,走到櫥子面前,從最上面一格裡取出一隻茶匙和一隻沒
有杯墊的茶杯。她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打開了最後一個小包。那只包裡是一隻小餡餅,
她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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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1:54
第三十七章

    「體面」將其沉重的大氅罩住了整個國家……誰要是對這位女神項禮膜拜,誰就贏
得大家的尊敬。
    ——萊斯利·斯梯芬《劍橋雜記》(1865)
      資產階級……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採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
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裡推行所謂文明制度,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
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
    ——馬克思《共產黨宣言》(1848)
      
    查爾斯與歐內斯蒂娜的父親第二次會面,跟上一次比起來可就不愉快多了。當然這並不
是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弗利曼先生的過錯。弗利曼先生儘管在內心深處對貴族有一種隱隱約約
的卑視,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卻是個勢利眼,處處裝出上流社會的紳士派頭,並將此視為一
種生意,像他的另外一種興隆生意同樣重要。外表上,他覺得自己是標準的紳士,內心裡卻
不時地懷疑自己,這從他那處心積慮裝模作樣的表情上完全看得出來。
    那些剛剛爬到資產階級上層的人,日子並不好過。雖說他們在社交活動中意識到自己是
那個階層的新成員,但他們心中很明白,他們在商業界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在悄悄改變
顏色,以適應環境的需要。其中,有些人(例如喬羅克斯先生1)完全追求鄉下貴族的嗜
好、品格和風度。另一些人(例如弗裡曼先生)則試圖賦於「新成員」這一術語以新的含
義。弗裡曼先生在英格蘭東南部的薩裡松樹林新建了一所房子,不過,他的妻子和女兒住在
那兒的時間比他要多得多。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論,他倒是現代那些家住郊區卻到城裡上班的
人的先驅。所不同的是他只在週末才去鄉下。除夏季外,他很少住在那兒。   
  1喬羅克斯先生是英國作家羅伯特·瑟蒂斯(1805—1864)一系列幽默作品中的中心人物。



    的確,利潤和熱情可能是他的座右銘。在一八五○年至一八七○年社會和經濟大變革時
期(強調的重點從生產轉向經營,從生產者轉向消費者),他生意興隆,發了大財。他的生
意迎合了第一次巨大消費浪潮的需要。作為一種補償,他變得高度熱情起來,成了一個道地
的基督教徒。正像我們時代的大亨們喜歡收集藝術品,喜歡將自己的巨額投資披上美麗的慈
善外衣一樣,弗裡曼先生在「基督教知識普及協會」以及此類活躍的慈善組織上也捐出了一
大筆款項。按照我們今天的標準,他手下的學徒和練習生等所受到的剝削以及他們的食宿條
件是很殘酷的。可是按一八六七年的標準來衡量,弗裡曼先生經營的企業是出類拔萃的,堪
稱同行業的典範。待他進入天堂時,他會留下一支幸福的勞動大軍,他的繼承人則定會從中
獲得巨額的利潤。
    弗裡曼先生頭腦靈活,面色陰沉,有一雙精明的灰眼睛。在他下面的人,他似乎把他們
都看作一些曼徹斯特出產的劣等商品。不過,他聽著查爾斯的消息時,卻沒有表現出絲毫激
動。查爾斯說完後。他只是嚴肅地點點頭。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次會面是在海德公園住宅內
弗裡曼先生的書房裡進行的。從那書房的佈置,人們看不出他的職業。四周的牆邊嚴嚴整整
地擺著一排排書籍;有一尊馬庫斯·奧瑞裡厄斯1的半身塑像(也可能是正在洗澡的帕默斯
頓勳爵2?),還有一兩塊巨大但含義不明的石雕,至於雕刻的是狂歡還是戰鬥場面,很難
斷定。不過它們還是給人一種遠離當時環境、表現原始人性的印象。   
  1馬庫斯·奧瑞裡厄斯(121—180),羅馬皇帝。
    2亨利·帕默斯頓(1784—1865),英國政治家,曾兩度任英國首相。



    弗裡曼先生清了清喉嚨,眼睛盯著書桌邊上鑲著的紅色摩洛哥皮。他看來就要宣佈什
麼,誰知轉眼間又改變了主意。
    「這太出人意料了,太出人意料了。」
    隨後又是一陣沉默。查爾斯對這種沉默既感到惱火,也感到好笑。他討厭岳父的嚴肅態
度,但這件事是他自己引起的,因而也就只好忍受這沉默,強壓下不滿的表示。弗裡曼先生
所想的,實際上不是貴族而是生意人在想的東西。一聽查爾斯的話,他立刻想到,這位年輕
人到這兒來的目的是要提高蒂娜的陪嫁數額。加點錢不成問題,但他同時想到的是另一種令
人生畏的可能性——查爾斯可能早就知道他的伯父要結婚。他最討厭的就是在交易中受騙吃
敗仗——而這一筆交易,不管怎麼說,卻關係他最珍視的東西。
    最後,還是查爾斯首先打破了沉默:「幾乎用不著說明,我伯父的這一決定對我來說也
是大出意料的。」
    「當然,當然。」
    「不過我覺得應當立即通知您,並且當面說清。」
    「這樣做很對。那麼歐內斯蒂娜……她知道了嗎?」
    「我第一個告訴的就是她。她自然相當吃驚,但那只是她出於對我的愛。」查爾斯遲疑
了一下,隨後把手伸進口袋裡。
    「我給您帶來了她的一封信。」他站起身,將信放到書桌上。弗裡曼先生精明的灰眼睛
瞅著信,很明顯,他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你還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是不是?」
    「我不能說自己什麼也沒繼承,不能說自己分文不名。」
    「我們還應加一句,您的伯父不一定有那個福份,最後會生出個繼承人來,是嗎?」
    「是的。」
    「是不是我們還應加上一句,歐內斯蒂娜決不會空手嫁給您。」
    「您是很慷慨的。」
    「而且我總有一天要長眠地下。」
    「尊敬的先生,我——」
    這時,紳士精神在弗裡曼先生身上佔了上風,他站起身來,說:「我跟你是完全可以談
論這類事情的。我對您並不想隱瞞什麼,親愛的查爾斯先生。我主要關心的是我女兒的幸
福。我用不著向你說明,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她代表的價格有多大。當你請求我允許你們訂
婚時,使我放心的是,這種婚姻是相互尊重,平等交易。現在我更放心的是,目前你的處境
變化對你來說也是一個晴天霹靂。誰也不能懷疑你的道德,不能把動機不純強加到你的頭
上。這是我最看重的東西。」
    「這也是我最看重的東西,先生。」
    接著是一陣更長的沉默。兩人都知道言下之意是什麼:對這一婚姻必定會產生不少惡毒
的流言蜚語。人們一定會說,查爾斯在求婚前就已經聽見了失去繼承權的風聲;人們一定會
恥笑歐內斯蒂娜失去了爵士夫人的頭銜——實際上她本來可以從別人那兒輕易買到的。
    「我最好還是看看信,請原諒。」
    他拿起純金開信刀,將信打開。查爾斯走到陽台上,望著海德公園裡的樹木。越過貝斯
瓦特路上的車水馬龍,他的視線落在一個姑娘身上——從外表看,那是個售貨員或女僕什麼
的。她坐在欄杆前的長凳上正等著什麼人。接著,查爾斯看見一個穿紅上衣的士兵走上前
去。那士兵行了個禮,她轉過身來。由於距離太遠,查爾斯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從她轉身時
那急切的樣子,可以斷定他們是一對戀人。那士兵拿起姑娘的手,急切切地捂在自己的胸口
上。他們說了些什麼,那姑娘便挽住他的胳膊,兩人漫步朝牛津街走去。查爾斯完全被這一
景象吸引住了,當弗裡曼先生來到他身旁時,他才驀地醒悟過來。弗裡曼先生手裡拿著信,
滿臉堆笑。
    「我想最好讀一下她在附言中說了些什麼。」他扶正自己的銀質眼鏡架,讀道:「『要
是您聽信查爾斯的胡說八道,哪怕是聽信一點兒,我就叫他跟我私奔去巴黎。』」他毫無表
情地望著查爾斯。「看來不給咱們什麼選擇的餘地嘍。」
    查爾斯淡淡一笑。「可是如果您需要時間來進一步考慮的話……」
    弗裡曼先生的手搭在這位謹慎的年輕人肩上,說:「我將告訴她,她的意中人在逆境中
比在幸運時更令人敬佩。我想你越早回到萊姆越好。」
    「您對我太慈愛了。」
    「你使我女兒這麼快樂,我應當說是你為人慈善。她的信裡可不都是這類俏皮話兒
啊。」他挽著查爾斯的胳膊,回到房間裡來。「我說親愛的查爾斯……」弗裡曼先生這樣稱
呼查爾斯感到是一件樂事。「……我想,你們結婚前對花費稍加調整並不見得是件壞事。但
是如果情況……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太謝謝……」
    「咱們不談這個了。」
    弗裡曼先生拿出一串鑰匙,打開書桌抽屜,將女兒的信放進去,好像是國家的一份珍貴
文件似的。也許,他比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多數僱主更加瞭解奴僕。他鎖抽屜的當兒,扭頭望
了望查爾斯。查爾斯此時心裡怏怏不樂,因為他好像變成了弗裡曼先生的僱員——受寵的雇
員。毫無疑問,他得受這位商業鉅子的隨意擺佈,恐怕更糟的情況還在後頭呢。弗裡曼先生
對他如此善良,畢竟不只是因為他是一位貴族啊。
    「現在我是否可以跟你談談一件我早就考慮過的事?因為這時說話方便,它關係到歐內
斯蒂娜和你本人。」
    查爾斯禮貌地躬躬身,表示同意,可是弗裡曼先生一時倒顯得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他手
足無措地把開信刀放回原處,走到他們剛剛從那兒折轉回來的窗前,轉身對著查爾斯。
    「親愛的查爾斯,我自認為自己在各方面都頗幸運,只有一件事例外。」他眼望著地
毯,「我沒有兒子。」他又頓了一下,以探詢的目光望著女婿。「我知道,經商對你來說一
定是件令人厭惡的事情。它不是一位紳士的職業。」
    「那僅僅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時髦話,先生。您本人便是最生動的例子,說明它完全可以
是一位紳士的職業。」
    「你這話當真?你是否在說另一種形式的時髦話?」
    鐵灰色的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查爾斯,使他一時不知所措。弗裡曼先生雙手一攤,說:
「我知道任何明智的人物都必定……認識到商業的偉大作用……以及它在我們國家生活中所
處的地位。嗯,政治家們都這麼說,因為我們國家的繁榮要靠它。可是,你是否喜歡我把你
說成……願意經商?」
    「這種可能性從來沒有出現過。」
    「可是如果出現了呢?」
    「您的意思是……我……」
    他終於弄清了岳父的意圖。弗裡曼先生看到他驚異的神色,馬上給他找一個合適的台階。
    「當然嘍,我不是說你非得屈尊地去處理日常營業事務,那是職員和另外一些人的事
兒。但是我的業務在擴大,查爾斯。明年我們打算在布里斯托爾和伯明翰開辦大商場。那還
僅是個開端呢。我無力送給你們一個地理性或政治性的帝國,但我相信,某種形式的帝國會
送到你和歐內斯蒂娜的手上。」他開始來回踱著步子。「以前,你認為你未來的任務是管理
伯父的莊園,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無話可說。但是你有能力,受過教育,有辦法……」
    「可是對您出於好心所提出的建議,我是一竅不通的。」
    弗裡曼先生擺擺手,表示不同意查爾斯的觀點。「誠實、獲得別人的尊重、知人善任,
這一些更為重要。我不相信你在這些方面不如別人。」
    「我不敢說全然明白了您的建議。」
    「我並不建議你馬上要做什麼事情。在一兩年內,你總得分心籌劃結婚。在這期間,你
不必費心去考慮外面的事情。你最終將通過歐內斯蒂娜來繼承我的巨大商業。對這種商業了
解得愈多,你可能就愈感興趣,這一天總會到來的。我還想說,對我……還有我夫人來說,
最大的快樂就是使你對商業更加感興趣。」
    「我最不希望人家以為我不知感恩,可是……我的意思是,此事與我的生性極不適應,
況且我才疏學淺……」
    「我所建議的只不過是一種合作關係。具體說來,你一開始並不需要多麼費神,只是偶
爾到辦公室走走,對經營進行一般監督即可。我想,你見到我所僱傭的各業務部門的負責
人,一定會感到出乎意外。其實,跟他們打交道不會降低身份。」
    「我向您保證,我的猶豫不決,跟社會地位方面的考慮毫無關係。」
    「那麼原因只能是你太謙遜嘍。在這方面,親愛的年輕人,你對自己的看法是不正確
的。我所說的那一天必定會到來——在那一天,我已離開人世。毫無疑問,我以畢生心血建
立起來的東西都托付給了你。你可以找到幹練的經理為你代管業務。但是我所說的事情是至
關重要的,即事業的興旺要靠積極活躍的主人,這正像一支好的軍隊要靠一位善戰的將軍一
樣。世界上只有好的士兵還不行,只有那樣一位將軍在指揮才能取得勝利。」
    查爾斯一開始聽了這個生動的比喻,心裡為之一動,就像是耶穌在拿撒勒受到撒旦的引
誘1時所感覺的那樣。他過去曾有過那些身處荒野的日子,因而這一提議顯得極為誘人。然
而他是一位貴族,而貴族是不能經商的。他想找出適當的措辭來講明這一點,但是怎麼也想
不出。在生意談判中,猶豫不決是軟弱的表現。弗裡曼先生抓住了這一時機,說:
    「你永遠不可能叫我同意你的觀點,說什麼我們都是猴子的後裔。我覺得這一觀點是褻
瀆神明。儘管如此,你上次在我們小小的爭論中所說的一些東西,我還是再三考慮過的。但
我希望重複一下你的觀點。那是什麼來著?是進化論?物種必須變化……」   
  1這一典故見《聖經·新約全書》中的「路加福音」第四章,即「荒野的誘惑」:
耶穌從約旦河回拿撒勒時,路經荒野,魔鬼撒旦用食物、富貴榮華來引誘他,結果都被他一
一識破。



    「以便生存。它必須適應環境的變化。」
    「對,對,現在我是服了。我比你大二十歲,而且我一直生活在這樣一種環境裡,如果
一個人不改變自己——而且是精明地改變——以便適應時代需要,那麼他就不能生存,他就
要破產。時代在變化,懂嗎?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發展就像一匹脫韁的野
馬,不是你騎著它,就是它騎著你。我並不是說,作紳士是人生不值得追求的。決不是這
樣。但是這是一個做事的時代,做大事的時代,查爾斯。你可能以為這與你無關——不屑一
顧,但你想想吧,它們是否應當與你有關。這就是我的全部建議,請想一想,現在並不必要
定下來,完全不必要。」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但你總不能一點都不考慮我的看法
吧?」
    這當兒,查爾斯覺得自己實在一籌莫展,不能適應變化了的環境,完全成了進化的犧牲
品。他過去常常覺得自己成不了大氣候,這種感覺很容易重新湧上心頭。他猜到弗裡曼先生
實際上把他看成了什麼人:一個游手好閒的人;而且弗裡曼先生還猜測,他是為妻了爭嫁
妝。弗裡曼先生本來想要表現得謹慎、冷漠,但他激烈的語調中卻表現出一種熱情,一種親
切感。
    查爾斯望了望那雙等候著的眼睛——那雙眼睛能夠看穿一切,懂得如何做生意。
    「我承認自己好像被您說服了。」
    「我只是請你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當然,一定思考,認真地思考。」
    弗裡曼先生走過去打開門,微笑著說:「恐怕你還有另外一個使命。弗裡曼太太正在等
著咱們,等著聽聽萊姆鎮最近的新聞呢。」
    不一會兒,兩位男子走過寬闊的走廊,來到空曠的樓梯拐角處。下面是這幢樓房的華麗
大廳,那兒的一切無一不是當時最時髦的裝飾。當他們二人走下樓梯,向著伺候他們的僕人
走去時,查爾斯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的身價被降低了。他像一隻被關進籠子的獅子。他驀地
發現,自己深深地愛著溫斯亞特莊園,愛著它那「可憐的」古畫和傢具,愛著它悠久的歷
史、它的安全和它的禮儀。他覺得,進化的抽像理論令人神往,但在實踐上它卻徒有其表,
這正像大廳門口剛剛塗了金的那兩根華麗圓住一樣。弗裡曼先生和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在進
屋之前,弗裡曼先生喊道:「查爾斯·史密遜先生到,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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