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680|回覆: 3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作者:蘇小戲]末世蒼雪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SOGO榮譽會員

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0-9-24 17:39:3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上卷

第一彈 玉顏立千雪

鴻毛般的雪片從碧青天上翩然而落,洋洋灑灑間掩埋了世間的一切。

一切,歸於靜止的白。

一陣踏雪而過的馬蹄聲驀然停滯在青陽郡緊閉的的東門前。韁勒馬嘶,唯見一輛四匹雪蹄烏鬃馬拉著的銀線玄錦馬車,一匹烏蹄紅鬃的寶馬。

那紅鬃寶馬上躍下一個裹著火狐圍脖,血色披風的紅衣男子,拉起城門上的黃銅門環,重敲三下。許久,未見有守城衛兵前來開門。那男子輕蹙起眉,又是三下。

“敲敲敲!他媽的讓你敲!”一個睡眼惺忪的衛兵把門開了一條縫,落滿胡茬的臭嘴噴著酒氣道,“爺還沒睡醒呢,哪個不知死活的來敲這鬼門!”

紅衣男子抬起一雙鹿目冷瞧了他一眼,誰知那衛兵的一雙豆眼竟再也離不開他的面容,唯癡癡地流涎。男子一皺眉,從腰間扯下一塊玄鐵製成的小牌往他眼前一亮。衛兵這才從驚豔轉為驚恐,瞪大了眼膝蓋不住地亂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口中亂嚷道:“爺,爺爺,饒命!”

“開門。”紅衣男子低聲喝道,移步,翻身上馬。

“快,快,開門!”那衛兵慌忙爬起來,招呼其他人趕忙把厚重的城門打開。那烏鋼製成的城門打開的一瞬間,玄錦馬車首先呼嘯而過,只聽得車中人極清越動人的一聲冷令:“殺。”

衛兵的頭顱迎天而起,掛出一道血水於城門之上。

皚皚的雪地上亦是豔紅一片,觸目驚心。

只見那紅衣男子將血淋淋的長戟隨意地扛於肩上,仰天大笑間已策馬追了上去。

曜燎殿。

四十二烏柱支起玉瓦房粱,方形琉璃鋪地,每一塊琉璃磚下皆有一朵盛開不敗的雪蓮。殿中央凹陷成巨大的方形水池,蓮花妖嬈,清波瀲灩。水池上有玉橋一座,卻是除了國主之外無人敢從上面走過。

一雙素手將黑狐大氅從一名背對大殿的男子身上輕輕解下。那素手的主人垂首屈膝後,慢慢向後退入後殿。男子仍背對大殿站著,抬起手讓另兩名宮娥分別整了整流雲銀勾的衣袖,光是那線條優美,如同神塑的背影就已將剛才那丰姿灑落的紅衣男子比了下去。

玄衫男子並未轉過身來,只是負手而立:“姬流觴。”

僅憑那三字,便覺得他的聲線清冽,如拂綸音。尾音輕劃,微微上揚,收梢恰倒好處,為皇族獨有的優雅腔調。

名為姬流觴的紅衣男子手持長戟,單膝拜倒在殿下,沉聲道:“臣在。”

“發下皇榜,遍召天下名醫。”玄衫男子略有疲倦地撫了撫額頭,“最近其他兩國蠢蠢欲動,本王恐怕是沒時間陪景外出就醫了。”

姬流觴道:“華國和息國是否也要被列入尋醫範圍?”

“本王說的是天下。”玄衫男子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寒光。

“是!”一抹紅衫俐落地疾掠出大殿。

“若是能尋得臨澤仙人便好了……可惜……”

玄衫男子搖了搖頭,轉過身來。

二十年前,若是問地處苦寒之北境,終年冰雪覆蓋的日曜國有什麼可炫耀的東西,那便是當時的王——蘇無羸所出的一胞雙胎的皇子:蘇無翳,蘇無景。

他們不僅繼承了日曜人膚似蒼雪的白皙,更發若黑瀑,鳳目如飴,鼻樑高聳,薄唇輕揚。遙遠觀之,已心神蕩漾,不能自持;還未就近細看,若心懷猥褻,立即被蘇無翳的大將姬流觴,長戟一勾,剜去雙目。

在日曜國人的眼中,蘇無翳與蘇無景攜手立於曜燎殿前,雪絮亂卷,錦袍翻飛,便是如神祗一般的存在。

這兩人容顏之美,也使得以盛產美人出名的華國自愧不如。據傳,地處南境的華國以盛產如水美女聞名于天下。華國的美女皆是瓊鼻櫻唇,一雙如水杏目蕩漾心魄。更可貴的是那一把纖細的腰肢盈盈一握,讓其他三國的女子都自歎不如。

然而,最難得的是兄弟二人皆擅騎射,身材頎長,矯健優美。只是,兩人雖是一胞所生,容貌性格卻不盡相同,長子蘇無翳喜黑,冷峭狂傲,次子蘇無景嗜白,溫和內斂。

不過兄弟二人感情甚篤,親密無間。蘇無景更是曾力排重議,將自己的兄長有驚無險地送上日曜的王座。

所以蘇無翳為了治療蘇無景的無笑之症,不惜冒著國中無君的危險走出這九曜山上的曜燎殿,走出國都青陽,陪他遍尋天下名醫。然而四年過去,終無所獲。

蘇無景的無笑之症起於十六歲那年蘇無翳代王父出征,攻打當時四國之一的燕侗國之時。燕侗國地處偏僻的西方,地廣人稀,唯礦產豐富,盛產金銀。雖小國寡民卻也豐衣足食,國風淳樸。

但日曜國的蘇無氏秉承上古先祖血腥好戰的傳統,志在開疆拓土,一統天下。遠交近攻,弱肉強食,於是初次出征,意欲揚名天下的蘇無翳就向國力最弱的燕侗發起進攻。

那一戰,死者過萬,傷亡慘烈,燕侗國的軍隊寧死不降,死得極為壯烈。

當日,燕侗國的軍隊面對強大而驃悍的日曜鐵騎,最終不敵而失守于靖渠之外,國主赫連淳于自刎于靖渠清流之上,其餘皇子公主,大將兵士盡皆壯烈自刎,豔麗的鮮血染紅了整條靖渠。至今,靖渠之水仍泛猩紅,有人說是因為數萬在這靖渠之上飄蕩的冤魂不散所致,於是方圓十裡的百姓盡皆搬離,渠水不可再度引用。

後世人稱:靖渠之戰。

蘇無翳因此一役,名揚天下。日曜國更是因為獲得了取之不盡的金銀而國力漸強,開始與華國和息國比肩而立。

從此,天下呈三國鼎立之勢。

蘇無翳從燕侗帶回一具少女的屍體。那屍體因著千年玄冰的封凍並未腐爛,甚至保留了屍體的主人原有的嬌嫩容顏。

誰知蘇無景一見之下,竟嘔血昏厥。再次醒轉之際,面色蒼白,再無笑靨。

如今,若是有人再踏入這曜燎殿最底層的地宮,便會感到從未有過的徹骨冰寒。沒有磚瓦鋪砌的冰牆上,嵌著數百盞長命燈晝夜不熄,將整個冰雪地宮明亮得如同白晝,水晶宮般晶瑩通透。

若再向前走至地宮的中央,便會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安然而平靜地站在一面幾近透明的冰牆之中。一雙玉手交疊於腹前。

她的雙目緊閉,睫毛長而濃密,於眼瞼處落下兩彎陰影。一枚朱砂痣綴於眉心,鮮潤如血,仿若一顆相思子。更奇異的是她的面色鮮豔得如同正在沉睡,湊近細聽,仿佛還能感受到這美人的呼吸。

然而,她已然死去!

第二彈 與君初相識

國都青陽。

又迎來一場亂塵紛雪。

路邊的小販們慌忙收拾著被風雪吹垮的攤子,一頂頂黃褐色的粗制雪帽下露出紅通通的鼻子。

道路兩旁的客棧酒館在這時複又熱鬧起來。許多趕路之人就索性在裡面歇歇腳,痛快地喝一碗熱酒,暖暖因這大寒天氣凍僵的手腳和心窩。

本是空無一人的雪地上,此時正慢慢地走著一黑一紅兩個身影,那紅衣人的手上似乎還拿了一杆不知是什麼的長兵器。大雪卷著狂風,重重地掃在那兩人的身上。轉眼間,已成了兩個移動的雪人。

只見那穿黑色大氅的男子拂去了眼前的浮雪,抬眼向前望去,一面玄色的大旗從一家極其華麗的茶樓的二樓柵欄外伸出,迎著大風獵獵地招搖開去,遠遠地就能看見那大旗上三個鐵劃銀勾的大字:傾岳樓。

“去傾岳樓。”

“是。”

“哎,客官,裡面請——”小二拖著韻味十足的調子,哈腰,一揮手。

一錠金子落入他的雪帽中,那小二熟練地按住了帽子,面上笑得越發燦爛,扯著嗓子喊:“樓上雅座兩位——!”剛想獻殷勤地替那黑衣男子拍去身上未曾抖盡的雪屑,手背一涼,被一支長戟的月牙形利刃劃出了道血口子。驚得一哆嗦。

只見那紅衣男子灑落地收回長戟扛於肩上,冷瞪了他一眼,與那戴烏貂雪帽,用黑狐圍脖遮出了大半張臉的黑衣男子翩然上了樓。

一時間,樓裡的客人皆垂頭側目。

上了樓,挑了臨街而不易引人注意的座位坐下,茶博士已然提著長嘴銅壺而至:“兩位元客官需要來點什麼茶?”

“雪寐銀葉。”那如玉輕碎的聲音清晰地落在茶博士的耳中,他不禁暗歎眼前這黑衣男子的品茶功夫極高,一挑便中了傾岳樓的獨有佳茗。

青瓷茶盅恭敬地奉上,十片帶細絨的銀色茶片靜躺其中,滾水如注而下,銀葉頓時歡騰起來,在漸漸變青的茶色中如煙似霧,清雅幽淡。

“流觴。你這嗜血的毛病得改改。”待茶博士走後,蘇無翳摘下雪帽,滑出一頭如瀑黑髮。只見他隨意地將那件黑色大氅和黑狐圍脖解下,放於身旁的一張紅木椅上,淡然道。

姬流觴哈哈一笑,拉了拉火狐圍脖,露出一張狷狂而俊朗的臉來:“這毛病是打小落下的,改不了!倒是王今日出來,是為何事?”

“看一出好戲。”蘇無翳的勾起嘴角,笑容並無暖意。

原來這尋醫的皇榜已張貼了數日,出金上萬。按理說,天下小有名氣的大夫都應雲集于這青陽城中。可是,這連日來竟沒有一名大夫前來應診。

事關國體,面子唯大。更何況蘇無翳辦事一向我行我素,此次他索性出了曜燎殿,親自前來一探究竟。

這傾岳樓地處各路要塞之地,若要前往九曜山的曜燎殿,必定要經過樓下的大街。

蘇無翳斜斜地倚靠在柵欄上,一雙鳳目往下瞟去。看似不經意,卻難掩目光中的犀利與專注。

只見,遠遠的有兩名外域打扮的人艱難地撐著傘,在狂亂的風雪中行進。一人手中勉力抱著醫箱般的方匣子。

蘇無翳左手支頤,右手伸出瑩白如玉的食指輕指那兩人:“好戲開始了。”聲線沁涼。

姬流觴不解地扒著欄杆站了起來,凝神注視。

果然,剛等那兩人到達傾嶽樓下,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便氣勢洶洶地將他二人圍了起來。

一個頭裹粗布的乞丐少年輕抬下頜,抱臂而出,痞氣十足,聲音在狂風中依舊清脆無比:“哎,你們是來日曜國應診的吧?”

等那兩人哆嗦著略一點頭,只見那少年有些無聊地大笑三聲,懶洋洋地一揮手,一群乞丐爭先恐後地丟了破碗就沖過去一頓暴打。

有意無意間,那站在一旁直打呵欠的乞丐少年斜斜地飛了一眼到傾岳樓的二樓。大雪卷開了他耳畔的幾縷髮絲,露出半張清秀靈動的臉來。

只見他的鼻尖俏皮地微翹,唇輕抿,臉頰顯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倒像是某個人。蘇無翳的眉輕輕蹙了起來。

少年的臉再側過一些,他的額間並無一枚鮮潤如血的朱砂痣——倒不十足的像,普天之下相象的人比比皆是。蘇無翳突然又放寬了心。

聽口音,看身形。乞丐們是日曜人,可那少年卻不是。

蘇無翳道:“有意思。”轉回身來,拿起桌上的青瓷杯。

“原來就是這群乞丐幹的好事!看我不……”姬流觴挑起立在一邊的長戟握在手中,正欲下樓去,倒被蘇無翳一把按住,只聽他沉聲道:“看戲。”

“可!”姬流觴有些不解地複又重重地坐在紅木椅上,瞪著眼前啜茶不語的蘇無翳。

樓下的大廳不知為何,登時熱鬧起來,翻桌倒椅聲與眾人唾駡聲連成一片。

只聽得“噔噔噔”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那頭裹粗布的少年手夾著一隻燒雞,喘著氣漲紅著臉跑了上來,身後跟著暴跳如雷的小二:“臭乞丐你給我站住!這樓裡坐著的可都是有錢有勢的大爺,瞧你這髒癩的德行,別汙了各位爺的衣!”

“我就喜歡,你管得著麼?”那少年沖小二吐了吐舌頭,眼錯不見,雙腳屈起便跳到了蘇無翳身旁的椅子上。旁若無人地啃咬起燒雞來。

他那一雙髒得分不清楚顏色的鞋子穩穩地踩在了蘇無翳的黑狐大氅上。又隨意地踏了兩踏。

小二嘗過姬流觴的厲害,眼瞅著那小乞丐惹上了這一對人物,便也不多說,忙事不關己地跑下樓去。

姬流觴怒從中燒,右手正欲按上長戟,又被蘇無翳一個冷厲的眼神制止。

只見那少年看了姬流觴一眼,又側過頭去看看蘇無翳:“借地方吃個飯,不介意吧?”說完,還拿油膩膩的手用力蹭了蹭踩著的大氅。

蘇無翳做了個“請”的手勢,斜倚在椅背上,自顧自喝茶。

姬流觴憋著氣,抱著胳膊坐在那小乞丐的對面,熊熊的火焰在他的體內燃燒,仿佛要用銳利的目光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洞穿一萬次。

“爺都不問問我為什麼要做那些事麼?”那少年優哉游哉地吃完一整只燒雞腿,似有所指地問道。

蘇無翳輕抬雙目,微一挑眉:“哦?什麼事?”

“自然是剛才在這傾嶽樓下發生的事。”

“做事無非都是要達到目的。你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麼?本王已在你眼前。”

少年微微一笑,複又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晃眼看去倒像是一名俊俏的少女。

只聽得那少年壓低了嗓音贊道:“不愧是日曜的王。”

“既然見到了,不妨說明來意。” 蘇無翳面上並無笑意。

“還能有什麼來意。你不是都說了麼,我做這一切是為了見你呀!”少年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眼底清澈如水。

他將燒雞扔在桌上,拍拍手俐落地跳下椅子,笑得無邪:“蘇無翳,你長得真好看。”


第三彈 猶如故人歸

蘇無翳微微一愣。

從小讚美他容貌美的人不計其數,言辭溢美,辭藻華麗。從未有人直白地說過“好看”二字。

更何況,這天下除了日曜先王與王弟蘇無景外,更無人敢直呼他的名諱。

“大膽!”姬流觴暴喝一聲,曲起手指將手邊的長戟毫不猶豫地刺了過去,只見那少年一個鷂燕翻身,手指輕按蘇無翳的肩頭借力,轉眼間已從二樓躍下!

蘇無翳只覺得一縷如蘭清香拂面而過。

姬流觴的長戟一出,百發百中,從無失手,可卻被那樣一個十五六歲的瘦弱少年輕易躲過。他將此視為奇恥大辱,正欲跟著一躍而下,被蘇無翳一句話拉了回來:“查那女子的來歷。”

“女子?!”

風雪漸漸小了。

小巷深處,一根粗爛的木樁上栓著一匹撅嘴眥目的小毛驢,它正不耐煩地張嘴撕扯著腳邊的乾草。

“好了,都散了吧。”一名穿著白狐短襖的青衫男子隨意地一揮手,那群捧著銀子咧嘴直笑的乞丐忙哈著腰向外走去。

只是他們未至巷口,眼前忽覺銀光一閃。幾聲倒地的悶哼過後,鮮血淋漓和銀子零落的雪地上複又被紛揚而下的白雪所掩埋。

“可惜了我那一百兩銀子。”那青衫男子心疼地搖著頭,一雙桃花眼微微彎起,戲謔道,“瞳兒,可見著他了?”

來人將軟鞭收回腰間,大步向前,笑道:“好看,真是好看!”複又添了句,“可惜了,可惜。”

那聲音清脆動人,正是剛才那個乞丐少年!

只見他一把將頭上裹著的粗布扯去,一頭及膝的秀髮落下,舉手投足間全無先前的驕悍,撅著嘴嚷嚷道:“哥,這布真是難看死了!”

輕嗔笑駡,儼然是個少女!

幾日後。

九曜山,曠寒宮,景王府。

原來,這聞名天下的曜燎殿只是日曜王蘇無翳處理朝政,會見大臣外使的地方。雖然此殿不僅帶有深達幾丈的地宮和日曜王處理國事後稍作小憩的後殿,但總體上仍屬於佔據了這九曜山的大半個山頭的曠寒宮。

曠寒宮內不僅建有日曜王真正的行宮,甚至還包括景王蘇無景的府邸。

一隻渾身滾圓如雪球般的小兔蹦跳著出了花廊,來到花園之中。

“容兒,容兒?”一聲如葉落拂琴弦的輕喚,伴隨著一連串清脆而輕微的銀鈴聲而來。

誰知,那小雪兔如紅寶石般兩顆溜圓的眼睛輕轉,扭著胖乎乎的屁股,竟鑽入了園牆下的小洞之中!

衣袍悉挲聲後,從花廊後匆匆走出一個披著雪狐大氅,滿面焦慮的白衫男子。只見他的衣領和袖口上暗紋疊綴,更密密地鑲上了雪色的軟絨。月色的銀絲腰帶下掛著一串形如相思豆的紅色小鈴,只要身一動,那串紅鈴便會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人膚如凝霜,下頜略尖。

一雙鳳目不似蘇無翳般眼角微微上挑,而是和潤平展。唇輕抿,不言不笑,卻自有一段風情,令人過目難忘。

赫然就是日曜的景王,蘇無景。

眼見著小兔在這花園中消失,蘇無景口中邊喊著“容兒”二字,邊仔細在被雪覆蓋的花草中翻找起來。一雙修長而細緻的手因寒冷而變得通紅。

“哎,你是不是在找這個?”園牆上的琉璃瓦上,露出雙手來,那手中正捧著的便是那只小雪兔!

“容兒!”蘇無景的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剛想掠上牆去拿回小兔,卻見手的主人探出頭來,脆生生地笑道:“都不說聲謝謝麼?”

鼻尖微翹,笑時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柔和的陽光從她的身後撒落,模糊了一切的真實。

恍惚間,仿佛重疊了心中已成了烙印的容顏。蘇無景怔怔地望著那趴在園牆上的宮女,不可置信地向前一大步:“容兒……”

聲線微顫,滿溢驚喜。

仿佛一樣丟失了幾年的珍寶,失而復得。

唇角輕扯,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他立於萬般雪色之上,向她輕輕一笑。

四年來,蘇無景的第一個笑容。讓那天地萬物,仿佛黯然失色。

“你的容兒在這裡。接著!”那宮女抬起手掩了眼,有意地避開他的笑容,將小雪兔準確無誤地拋入蘇無景的懷中,略一提氣便翻上了牆,踩在琉璃瓦上突然低下頭問道,“我能下來麼?”

蘇無景一瞬不瞬地用極溫柔地目光注視著她,眼底清澈如水。抿著唇,點點頭。

“哎,小兔。”那宮女輕巧地一躍而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看傻啦?”

“我不叫小兔,容兒,我是……”

“我不叫容兒,我叫瞳兒。”她俐落地截了他的話。

的確……不是容兒。

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就近細看,除了鼻尖和那對酒窩,不曾見那枚朱砂痣。眼前的宮女雖然亦是妍麗俏皮,卻只能說與容兒有七分相似。

這世上相似的人未免太多。若不是今日過於溫柔的陽光迷亂了雙眼……

蘇無景的心一寸一寸地灰了下去。

赫連小容被冰封的蒼白容顏,永不復現的帶笑眉眼,如同一雙無形的手,四年來一刻不歇地揉搓著他幾近脆弱的心,讓它始終褶皺,不得舒展。

她不會回來了。永遠都不會。

蘇無景黯淡了神色,向她冷淡地一頷首,便撫著懷中的小兔的耳朵轉身而去。

“小兔!”瞳兒喚住了他,“你的容兒太孤單了,為何不再養一隻兔子與它做個伴?”

“容兒有我一個就夠了。”蘇無景沒有轉過身來,默然道。

瞳兒眨眼一笑:“那它也可以有個兄弟姐妹呀。”

蘇無景黯然:“容兒的確有個妹妹,只可惜也已經……”

遠處有細碎的踏雪聲傳來,極輕,卻還是傳到了人的耳朵裡。

“無妨無妨。小兔,我明天幫你去抓一隻來可好?”瞳兒邊說邊走到園牆邊俐落地攀了上去,只見她坐在牆上,晃著腳狡黠地笑道,“做它的妹妹呀,就叫笑兒,好不好?”長長的裙裾隨風亂拂,露出一點鞋尖上的明珠,她的笑顏勝似一派明媚的春景。

笑兒。

蘇無景的心悚然一驚,倏然間那個宮女已然跳下牆去。

身後有聲音驀然響起:“景。你剛才和誰在說話?”

第四彈 君顏天下傾

“瞳兒,你剛才和誰在說話?”傅輕塵推門而入。

傅輕瞳的眼中閃過一絲竭力掩飾的慌亂,鎮靜地笑道:“沒有啊,哥。”

說著,將幾塊木炭用小鉗夾入火盆之中。嗶蔔輕響。

傅輕塵懶懶地掃了一眼屋內各處,目光落於沒有桌上的兩杯還冒著熱氣的茶盅上,抿唇笑了笑,甩了甩袖子轉身出了門:“早點休息,明日我們還要上九曜山。”又回過頭來,笑道,“晚上喝太多的茶可要睡不著了,讓客人早點喝完便回去睡罷。”

“……知道了。”傅輕瞳終於紅了臉,邊漫聲應著邊向外張望了一回,輕輕合上了門。

窗外月華流瀉,如水一般清明澄澈。與息國的皓月自是不同。

“瀲,出來罷。”

衣櫃被推開,一雙銀絲勾流雲的精緻窄靴輕落在地上。銀緞制的衣擺落下,覆在了那窄靴之上。一聲輕笑傳出:“可差點沒悶壞我。”

雋雅清俊的臉,斜飛入鬢的眉,眸光流轉,笑淺三分。

是個雙十年華的美男子。

在衣櫃裡藏了一陣,卻見息瀲的衣袍紋絲不皺,手中搖著一柄沉香木制的紙扇,上書“空明”二字:字體俊逸渺遠,頗具禪意。

傅輕瞳雙掌合十,亦笑:“委屈你了,息瀲大師。”

“以輕塵的耳目,剛才應猜到是我來了青陽。”息瀲隨意地坐在鋪著軟墊的紅木椅上,端起一盅茶,“聽說你已見過蘇無翳與蘇無景了?”

“沒錯。”傅輕瞳抱著胳膊斜靠在桌幾旁,頷首道。

息瀲抬眉,笑道:“如何,可曾心動?”

“的確是天下至美的兩人。”傅輕瞳嗤笑,“不過,瞳兒不是個會愛上死人的人。”

“那我便放心了。”息瀲勾起嘴角,合上茶蓋,“那日我教你對蘇無景說的話,可對他說了?”

“說了。看來我果然與赫連小容有幾分相象,他一時就認錯了。”傅輕瞳想了想,“提到赫連小笑,他亦吃驚。”

息瀲笑道:“今日我便教你一支歌。你可要凝神了。”

***

“容兒。”蘇無景伸出手,輕輕撫過徹骨寒涼的玄冰牆,啞聲道,“你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冰牆中的少女依舊雙目緊閉,面含笑意。那一枚朱砂痣如同點在了蘇無景的心頭,揮之不去的紅色印記。

近在眼前卻永遠無法觸摸的,是仿佛沉寂千年的容顏。

蘇無景無力地背靠著牆滑坐在地上。

他抱著雙膝,將頭深深埋入。地宮冰寒至極,白狐大氅上漸漸凝了霜,結成了雪粒。

整個人蜷縮起來。

許久不變的姿勢。

蘇無翳一直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終於,他抓緊了手中的厚襖,大步向蘇無景走去。

兄弟。不過是這個偌大的冰雪王國中相依為命的兩個人。

次日。天下名醫齊聚于曜燎殿中。

四十二個銅質火盆置於鐵架之上並分放在大殿兩側,盆內木炭充盈,烈火熊熊。數十名宮人與宮女垂手靜候,數百持陌刀的黑甲士兵列隊齊整,肅立在側。

一身火紅的姬流觴抱著方天戟,隨意地站在殿門口,一雙鹿目卻一瞬不瞬地盯著殿內的一切。

殿內一派和暖,氣氛卻是肅殺。

蘇無翳身著玄色龍袍,左手支頤,坐于高高的王座之上。一張臉狂狷豔麗,一雙鳳目眼尾高挑,不言不笑間卻帶著震懾人心的王者氣派。

在他一雙冷眼的注視下,殿中的人皆垂首而立,大氣難喘。不少大夫的額角開始流下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吧嗒有聲。漸漸地,竟如雨般聲音不斷。

許久,蘇無翳終於開了口:“華國公主瀠初與息國王子瀲大駕光臨,鄙國有失遠迎。賜座。”

立即有四名宮人抬著兩張紫檀香椅分別放于一名蒙著面紗,華貴的水貂大氅下著淡黃色織錦雪緞的女子與一名打扮成醫工模樣,垂目斂息而不甚顯眼的男子面前。

只見那腰身如扶柳般纖細的女子脫下大氅,向蘇無翳盈盈行了一禮,聲如鶯啼般婉轉:“華國公主華瀠初,在此謝過日曜王。”說罷,高貴與矜持地向蘇無翳凝睇片刻,風姿綽約地坐在香椅中。

那醫工打扮的男子正是息瀲。只見他目露贊許,緩緩展開腰畔斜插著的銀邊紙扇,笑容溫和:“日曜王甚好的眼力。”神態高貴地端坐於香椅中。

客套過後,蘇無翳不再留意坐著的兩人,朗聲道:“本王向天下求醫以治王弟的無笑之症。各位若是有辦法讓王弟再展笑顏,本王願相贈燕侗境內金礦一座。”

眾人倒抽了一口氣,發出“嘖嘖”的驚喜之聲。

一聽到“金礦”二字,本是懶懶地倚在柱後的傅輕塵頓時來了精神。

“蘇無景那天的確笑了,早知道該在那個時候讓蘇無翳看看。”藥童打扮的傅輕瞳扯扯“名醫”傅輕塵的袖子,低聲埋怨道。

“傅家的人,都一個德行。”息瀲拿紙扇擋了嘴,難得地在這種場合低聲說笑。

從眾人一進殿門,蘇無翳就看到了那個跟在息瀲身邊的藥童。幾日來都查不到那個小乞丐的身份,此時,他終於明瞭。

她身上的那縷如蘭的清香,正是息國特有的夜央蘭的香氣。

傅輕瞳突然感到芒刺在背。略一抬眼,便見蘇無翳微微眯起的鳳目,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自己。她毫不畏懼地沖他粲然一笑,用口型比劃道:“蘇無翳,你長得真好看。”

仿佛許久沒有過的征服欲被挑起。

姬流觴看到蘇無翳站了起來,馬上站直了身子,凝神不動。所有的士兵齊齊地一跺腳,右臂曲起,五指併攏按向心口。標準的軍禮。

在最為崇尚武力的日曜,國主等同於軍隊的最高將領。

蘇無翳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依舊是淡漠而冷峭,只見他輕抬雙手:“連日來旅途勞頓,請各位在宮中稍作歇息。夜晚設宴,以先酬各位。”


第五彈 十面花鼓舞

“這位藥童姑娘請留步。”不輕,不重,嗓音格外尖細。

傅輕瞳一眾人等回過身來,皆看向那垂首斂息的宮人。唯她玩著腰上的衣帶,但笑不語。

宮人執著靜鞭,青紅的面上謙卑有禮:“王,有請。”

傅輕瞳面上的笑意越發深不可測,她與息瀲換了一個眼色,會意道:“有勞公公替我向日曜王賠個不是。今晚夜宴之前,小女還有要事脫不開身。”

宮人依舊恭敬,面上無波。他並無硬邀,只與傅輕瞳說了一些場面上的話互相應著,沒有為難她便走了。

“奇貨可居。瞳兒,你可定要待蘇無翳出到我們想要的高價。”息瀲輕笑,搖著扇緩緩道。

傅輕瞳眨了眨眼:“那我值多少?”手中的衣帶卻越揪越緊。

息瀲看著她,微笑不語。

傅輕瞳的目光轉向別處,不可察覺地黯了一分。

“不過是玩些欲擒故縱的伎倆罷了。”一旁的傅輕塵打著呵欠如魂遊般地飄過,懶聲道,“趁還有些時辰,我再去睡一會。”說罷,丟下眾人便走了開去,邊走邊回過頭來,“瞳兒。”

傅輕瞳想了想,撅著嘴亦跟了過去,親昵地拽著兄長的袖子。

息瀲的面上笑得越發溫文爾雅,扇柄的骨節暗自斷成了兩半。

“王子瀲。”一聲婉轉鶯啼落於耳畔。只見華瀠初面紗未摘,雙手交疊在胸口向息瀲施了一禮。那一身淡黃色的織錦雪緞下竟無披掛,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

“瀠初公主,此次如何有空會前來日曜?”息瀲邊說邊謙然回禮,舉止優雅。

“因為最美麗的珍寶,就要找一個最合適的寶匣盛放。”華瀠初嫣然一笑,隔著面紗,僅僅能看到一雙美目波光流轉,迷離間顛倒眾生。

只見她欺身輕語,氣吐如蘭:“日曜和息國,都是寶匣。”

“那公主可要慎重選擇。”息瀲笑含深意,略一施禮便帶著手下先行離去。

華瀠初俏立在原地,冷眼看著息瀲瘦削而修長的身影在皚皚的雪地上漸漸消失。

一陣冷風奪面而來,刮得衣單身薄的她渾身瑟瑟。她向身後捧著外套的侍女橫眉輕叱:“凍死我了!”

當晚。皓月晴空,天淡星明。

山間茂林的枝上俱掛滿了如細柱般的冰淩,血紅色的燈籠高低懸掛,焰光四射中,自有一番剔透晶瑩的流麗之景。

夜宴設在置滿華燈的曜燎殿內,如白晝般明亮。

幾十張烏木雕花小幾于王座的兩側起按位階,依次向後排列。幾上俱是一隻銀樽和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溫著一壺日曜所特產的深雪紫米酒。一盞盞形如雪蓮的銀質高腳盤中盛滿了山內珍饈。

唯有滅了燕侗國並奪得諸多礦產的日曜,才有把器皿都換成金銀以作炫耀的資本。

蘇無翳坐在曜燎殿的最高處,身後是一面鐫刻著天下山川的璀璨金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巧奪天工。

只見他雪膚烏髮,目如點漆。無需明鐺玉石的點綴,身著修身玄袍的蘇無翳無疑是這大殿之上最耀眼的明珠。

在他人的眼中,他的一切仿佛是一幅最難描繪的瑰麗畫卷。雖然真實,卻耀眼得不敢讓人逼視。

只見蘇無翳舉起手中的金樽,朗聲道:“本王敬各位。”不可忤逆的威嚴。

眾人紛紛拿起銀樽唯唯地附和著。

坐在第二階左側的姬流觴卻站起身來,舉著銀樽大聲道:“我願王早日一統天下!”說罷,豪邁地將酒灌入口中,用手背猛地一擦。紅唇瓊漿,妖異而致命的美。

此言一出,囂張至極。

偏偏殿外的士兵一聽此言皆血脈噴張,手中的陌刀霍霍:“好!好!好!”

吼聲震天。

蘇無翳笑得冷冽而不羈。

最靠近日曜皇室而坐的息瀲與華瀠初,面上俱是一變,卻又馬上換回了平靜無波的笑靨。

華瀠初依舊覆著面紗,單薄而貴重的淡黃紗袍外披著一件寶光燦爛的雀金裘。如玉之手不時地拂起面紗的一角,拿錦帕擦淨從不曾留有菜漬的嘴角。

櫻唇玉頜,光是露出面上的一小部分便已撩動了大部分男子的心弦。

蘇無翳邊喝酒邊抬眼掃過大殿,並沒有看到傅輕瞳的身影。又看向笑容一直保持著溫和與優雅的息瀲,身後跪隨著的皆是容貌中等的一般隨從。

宴中,華瀠初終於嫋嫋而立,柔聲道:“華國公主瀠初,願以‘十面花鼓舞’以獻日曜王。”身上的雀金裘微微抖動,落下幾片柔軟而璀璨的羽毛。

蘇無翳的目中並無詫異,只輕一抬手:“請。”

姬流觴對歌舞並無興趣,只是冷笑一聲,繼續拿起酒壺對準了喉嚨自飲。

息瀲一搖紙扇,淺笑而觀。

華瀠初纖掌一叩,只見一面能站十人的牡丹紅花大鼓與九面能站一人的百花小鼓被一群束身打扮的華國隨從抬進殿來。

那些隨從訓練十分有素,轉眼間他們已將大鼓放於最中央,其餘九面小鼓整齊地圍繞在大鼓的周圍,如同九星簇日。

從上往下看去,如同百花簇擁著花王牡丹。百花纖細而牡丹盛大,越發顯得牡丹雍容華貴,國色天香。

這牡丹為華國的國花。在華國,家家戶戶的院中皆普遍種植。其品種繁多而形態各異,色彩斑斕。

最有名的即是皇室獨栽的花中神品:“嬌容三變”。

此花初開時呈淡綠色;盛開則為粉紅色,花瓣根部殘留有綠色印痕;臨近凋謝時,它又變成了粉白色,有時,一株之上同時存在三種顏色的花朵,令觀者嘖嘖稱奇,故名“嬌容三變”。

此時,一朵粉綠相間的“嬌容三變”正戴在華國第一美人——華瀠初的發間。

又一叩掌,華國的紅袍樂師持樂器垂首而入,相背而坐排成牡丹花形。

纖手輕揚,笙簫琴瑟,悠揚的絲竹聲漸起。


第六彈 夜歌乘年少

九名著素衫的細腰女子分立百花小鼓,纖足揚起,素手輕拂,如做雀姿。

在眾人面前緩緩褪去雀金裘,摘下面紗的華瀠初隻穿著淡黃色的薄紗長衫,赤足立在了牡丹花鼓之上。一雙如羊脂般的柔荑輕舉,合於頭頂。十指舒展,綻開蓮花。

纖腰一扭,便有勝過那九名女子的妖嬈與嫵媚。美目一瞟,便有勝過天下女子的風情與自信。

華瀠初手如拂蘭,曼妙身姿,嫋嫋亭亭。如同一株世上最豔的牡丹,被簇擁在百花之中。

只見她心應弦,腳應鼓。繁弦奏淥水,長袖轉回鸞。

其他九人輕點纖足,在高矮不一的花鼓上輕靈地來回躍動。顏如花豔,形如花搖。

鼓聲砰砰,忽而低沉,忽而高昂,高低錯落,與絲竹綿軟之聲竟能兩相回應。且似有魔音,一聲,兩聲,隨著那些美人纖足的躍動,深擊在人心底。

香汗淋漓,胭紅脂膩,細染紗裙。

一時間,大殿內一派風光旖旎,魅惑人心。

那些隱居深山的名醫哪有見過如此陣仗,恨不得將眼珠子貼到美人的裙擺上做那鑲嵌的明珠。即使能夠坐懷不亂的,也定要拿出手巾將額間湧出的暴汗擦去。

蘇無翳支著下頜,迎著這大殿之上最美麗的女子送來入鬢流的如波媚眼,面色漸漸沉了下去。那目光有三分淺,有三分深,著實有三分讓人捉摸不透,卻仍是不減一分的冷峭。

他深知:這雖是華國送來的禮,收的時候卻也要記得相應地回。更何況,這份禮的分量之重,可算得上是華國的國寶。

蘇無翳合上雙目,心中暗怒:我蘇無翳,最痛恨的便是受制於人。

息瀲喝了一樽酒,心中暗笑:華國使美人計固然不錯,只是這送美人的方法卻落了下乘。明珠再好,奈何卻錯投了寶匣。

大殿上一派觥籌交錯,風光旖旎。

地宮內的溫度卻依舊低得能把人心都凍成了冰坨。

掛滿了冰屑的睫毛覆在眼下,薄薄的霜如網一般結在蘇無景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蒼白得幾乎和冰一樣透明。

仿佛輕輕一碰便會鏘然碎裂的脆弱。

忽然,他的懷中擠出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腦袋來。

圓圓滾滾的一團雪絨球,聳動著黑黑的小鼻子直往蘇無景的面上湊。一雙紅寶石般的圓眼清澈通透。

幾根細長的兔須輕擦過他的臉,一直合目不語的蘇無景終於睜開了眼。

他將小雪兔的耳朵捏起放在面前,與自己的鼻尖只差幾寸光景。一陣兔腳亂蹬。

“放下了,好不好?好不好?”蘇無景看著焦躁不安的它喃喃自語,“容兒,放下了……好不好?”

兔子沒有回答,只一味地想要掙脫他的手指。又是一陣亂蹬,雪團似的尾巴不耐地來回甩動。猛然張大的三瓣嘴便露出幾粒扁扁的門牙。

身上的凝霜簌簌地往下掉落,落在地上,碾冰成土。

蘇無景抱著小雪兔站了起來,啞聲道,“容兒,就算是夢裡也好。若是我還能擁你一次,我便永遠忘了你。”

說罷,不曾回望一眼便轉身而去。腰畔的紅鈴細碎作響。

身後,立在冰牆中的少女依舊含笑合眼,一點朱砂鮮潤如昔。

“夜歌乘年少,歌罷醉舞須長劍。

舊年塵冷,青絲勒馬,風流雲淡。

盡日冥迷,輕花懷袖,足沒青軟。

待醺夏涼早,綠楊堤畔,薄竹傘,問荷歡。”

蘇無景顫抖的手死死抓著曜燎殿的門框,指節發白,捂不住的一顆心像是要從單薄的胸口處跳脫出來。心跳聲,震耳欲聾。

那背影,那歌聲。

只見那站在大殿中央的翠衫少女寬袖輕舒,如墨的長髮柔軟地垂落下來,一朵小小的白花簪在耳後。

整個大殿寂然無聲,只悠悠回蕩著那少女的輕聲曼唱。

仿佛是在夢中也從未出現過的美麗畫面,卻還是一直期盼著,期盼著。

盼了四年,整整四年。

天地間的一切仿佛漸漸褪去,落入他眼的,漫入他耳的,惟有那背影而已,惟有那歌聲而已。

那歌中的每一個字都敲在他的心頭,這邊碎了一角,那邊缺了一隅。仿佛零落的記憶被響亮地敲醒,從心刻意而無奈的束縛中再次被解放出來:——春暖,踏青遠遊,躑躅青驄,勒馬而下,有少女巧兮笑兮,赤足沒入青軟的草中,懷中抱滿輕花。有兩少年坐于馬上,執柳做鞭。同望那少女,言笑晏晏。

——夏晨,楊柳堤畔,細風薄雨,曾三人執傘,同問荷花。也曾荷葉覆面,蓮蓬相擲,淺濕衣裳。

——秋夜,天上明月如鉤,地下兒女成狂。三人醉罷高歌,弄劍揮馬上。策馬狂奔時,大笑歡暢,風涼送桂香。

少年往事,縱使日久,卻朝夕難忘。

“回首空雪心驚,絕來音、欲語還斂。

對月無眠,亂弦從笛,冰壺涼簟。

鐵蹄碎踏,憑欄不見,玉顏江山。

一點相思,百年悲笑,千世無還。”

——冬雪,錦書忽至。一少年作別其他二人,策馬歸國。臨行前,少女惜別依依,為他腰畔縛上紅鈴一串。欲留且休。待他遠去而回望之時,她未說的那一句話,仍久久滯在唇邊。

誰知那一點相思紅痣,隨著那未說完的話,終於萎落黃塵之中,凋謝於洪流之上。

再見之時,生死離散,竟是永別。

蘇無景仿佛已如入了魔障,踉蹌著,一步一步向那再熟悉不過的背影走去。

紅鈴清脆。是她親手縛上的牽念。

背影的主人好似有了預感一般轉過身來,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手持著一株白梅,盈盈地笑。額間一點朱砂潤紅有如相思之子。

好象就是那一次,她眼中含著如水的溫柔,微偏著頭,凝睇著他道:“景,你何時再回?”

蘇無景再也無法抑制住四年所深埋的情感,上前一大步將那少女緊緊擁在懷裡,且喜且悲:“容兒,你不要走。我回來了,回來了……”


某戲先回去反省一下~

不過,感謝各位親的留言~~~鞠躬~~~

PS:送上某戲拙作一首~~

《水龍吟?夜歌乘年少》夜歌乘年少,歌罷醉舞須長劍。

舊年塵冷,青絲勒馬,風流雲淡。

盡日冥迷,輕花懷袖,足沒青軟。

待醺夏涼早,綠楊堤畔,薄竹傘,問荷歡。

回首空雪心驚,絕來音、欲語還斂。

對月無眠,亂弦從笛,冰壺涼簟。

鐵蹄碎踏,憑欄不見,玉顏江山。

一點相思,百年悲笑,千世無還。

第七彈 一夢三四年

第七彈 一夢三四年

傅輕瞳淺笑盈盈,把手一攤:“蘇無翳,一座金礦!”

額頭的那點朱砂被袖子隨意擦去了大半,尾梢劃得有些長,成了一抹蚊子血。

蘇無翳一手扶著因大悲大喜而已然昏迷的蘇無景,另一隻手向旁邊的宮人輕輕一招。一張羊皮卷軸被恭敬地放入他的掌心。

卻不見他將那卷軸交予傅輕瞳。

只見他轉向一直微笑搖扇的息瀲道:“王子瀲,這裡有兩座金礦的地契,除了當初應允的一座外,其餘一座本王要換這個女子。”

華瀠初一聞此言,容色稍變,凝神望向一臉驚訝的傅輕瞳。只覺得這個少女面色明麗,體態輕盈。除了一臉帶酒窩的笑容略能討人歡喜外,並不見得有過人之處。

想那蘇無翳看完十面大鼓舞後一臉淡漠的表情,不禁有些氣噎,頓覺失了華國的體面。只見她長袖一甩,領著一干人等奔出大殿,身上的雀金裘羽毛簌簌而落,好不燦爛。

蘇無翳冷眼看著華瀠初怒氣衝衝地出了大殿,輕蹙了蹙眉。

息瀲走上前來,眼梢帶過一旁抱著胳膊,笑望華瀠初背影的傅輕瞳。

正欲開口,一個懶懶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妹,一座金礦就想把你買了去。日曜王真是‘大手筆’。”

青衫雪褂,身形瘦削而略顯單薄。一雙如水桃花眼內卻暗蘊睿智,頗有仙風。那慢條斯理地打著連篇呵欠的男子,除了傅輕塵,還能有誰?

“哥!”傅輕瞳忙奔了過去拽著他的袖子,裝嬌弱。

“莫怕莫怕。你看,馬都準備好了。”傅輕塵頗為得意地向殿外一指,一頭似騾非馬的窄小怪物站在黑夜裡,一仰脖還還發出古怪的嚎叫,一隻短蹄不停地刨著身下的積雪。

撮嘴一嘯,晃晃悠悠進殿來的,竟是一頭尾巴上系著紅綢蝴蝶結的小毛驢。那驢子齜牙咧嘴,聲大如鐘,嚇得大殿中的一干女子花容失色。

傅輕瞳又好氣又好笑地捂住了臉:“這沒尾巴的小色,你倒好意思把它牽上九曜山來炫耀!”

“誰說小色沒尾巴?”傅輕塵正正經經地駁道,“我砍了死驢的尾巴,將它縫在……”

“一隻畜生,豈可進殿!”一旁的姬流觴酒意正濃,瞥見一隻驢子進殿,頓覺有損日曜王威嚴,登時大怒,不問來由地就將方天戟撩了過去!

傅輕瞳見之,忙推開兄長,抽出腰中的軟鞭,與之纏鬥起來。口中叱道:“紅彤彤,有本事跟本姑娘比過!”

姬流觴一聽,越發惱火,下手越發狠辣。

傅輕瞳仗著輕功不凡,竟一時不曾落敗。但幾十來回過後,終於漸漸不支。

息瀲輕咳一聲,收扇輕指:“這位便是瞳兒的兄長傅輕塵。”

傅輕塵,息國丞相傅臨川之子。性格懶散隨性,最喜帶著無尾毛驢出遊。有傳言道,他年歲極少的時候也曾參與科舉,登第後封了官位,只不過不知何日起便辭去了官職,如今常常一年中有十個月縱情山水。

若是個散人倒也罷了,偏偏聰慧過人,極難捉摸。

蘇無翳沉聲道:“流觴,住手。”

姬流觴架在傅輕瞳脖子上的長戟及時地收了回來,立在一旁巋然不動。

“原來是息國傅相的公子。”蘇無翳說著,雙眼卻看向傅輕瞳,“不知傅公子覺得什麼價碼才算合適?”

只見傅輕瞳正眯著眼,用軟鞭輕輕抽打姬流觴的小腹。得了令不得還手的姬流觴一陣羞惱,不由地漲紅了面皮。也不知那鞭子是何等的材質做成,輕輕幾下竟使得他破皮見血。

蘇無翳蹙起了眉。

傅輕塵微微一笑,伸出兩個指頭。

“兩座金礦麼?”

“不過是要日曜王兩句承諾。”

“請講。”

“其一,放我國王子及一干人等安全歸國。其二,同是身為兄長,希望日曜王能善待瞳兒。”

此話一出,所有人俱是愣了一愣。

蘇無翳沉思了片刻:“本王答應你。”

“多謝。”傅輕塵微微一笑,“我們明日便起程離開日曜,請允瞳兒與我再聚一晚,共話家常。”

蘇無翳微微頷首,扶著軟弱無力的蘇無景走向後殿。姬流觴捂著小腹跟了過去,指間滲出血來。

回了曠寒宮內的暖閣,傅輕瞳捂著肚子,笑得打跌:“我哥那叫什麼條件?簡直傻得冒泡!”

那朵小白花,從耳後震落下來。

“輕塵很聰明。”息瀲不笑,只伸出紙扇接住那朵小花,“既然日曜王識破了我的身份,他勢必會想要了我的腦袋。況且,現在華國將公主送來日曜,分明是想要通過結親加強兩國的關係。這樣一來對我們息國便很不利。若是我一死,息國必定會出兵。現在出兵,等於自尋死路。”

“這下我算是明白了。”傅輕瞳的面色黯了黯,“不過……我真的要留在這裡嗎?”

息瀲看著她不答。只見他拈起花而複簪在傅輕瞳的耳後。冰涼的手撫過她雪白的脖頸,眼中竟蒙上一層霧氣。分明是憐惜,分明是不舍。

傅輕瞳的心尖顫了兩顫:原來瀲,對我亦有情。

——“瀲,你看我戴這朵小花,好不好看?”記憶中的翠衫少女伸手將一縷頭髮繞在耳後,露出一瓣小花,清新別致。額前的髮絲輕拂,一點朱砂若隱若現。

——“容兒,你戴什麼都好看。”記憶中的銀袍少年搖著紙扇,笑容如春風拂面。

俯身而下,眼前那半點朱砂變得模糊,開始與記憶重疊。唇邊的氣息越來越近,如蘭。

少女合上眼,身子輕顫,口中喃喃道:“瀲……我喜歡你。”

那是心底裡深深渴望的一句話,那是在夢裡才會聽到的一句話。

“容兒……”息瀲情不自禁地喚道。

一聲容兒,鏘然,碎了心。

傅輕瞳猛地推開了息瀲,聲線寒中帶顫:“王子瀲,赫連小容已經死了。”

息瀲握著紙扇站在那,從容不迫的他第一次露出些許狼狽。

傅輕塵立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屋內的身影重疊了卻又猛然分開,搖了搖頭。身後的小毛驢垂下了眼,耷拉著耳朵,亦懨懨不歡。


第八彈 七星海棠鎖

清燈,蒲團,香煙嫋嫋。

一道竹簾從中隔斷。

“師父,弟子有罪。”一個著銀袍的瘦削男子跪坐在蒲團之上,合掌輕聲道。

“何罪。”竹簾後緩緩傳來滄桑而低沉的聲音,有如和風拂面而過。讓人聽後感到心中平靜。

“弟子心中依舊放不下一個人。”銀袍男子合目垂首。

那把低沉的聲音道:“情執是苦惱的原因,放下情執,你方能得到自在。”

銀袍男子將身子伏得更低:“弟子因難忘舊人,更傷了另一個女子的心。”

那把聲音靜默半晌,道:“隨緣。”

“弟子不解。”

“隨緣不是得過且過,因循苟且,而是盡人事聽天命。或是放下心中舊人,或是斷了他人對你的執念,一切由你。”

“多謝師父教誨。”銀袍男子又是深深一拜,輕拂衣擺站起身來,“弟子告退。”

“瀲。你何時放下一切,何時起便無煩惱。”竹簾深垂,那聲音如煙般飄渺。

息瀲默默地退出佛堂,抬頭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那是一片息國的天,息國的月。

可明月無邊,那銀輝灑落於九州三國,灑落於天下的每一寸土地。

他手中那柄紙扇搖得極緩:師父,弟子心中除了舊人,最放不下的,是這天下。

那日,傅輕瞳未送息瀲等人一行下九曜山,而是獨自一人在暖閣內,迎窗而立。含著一包眼淚,一點朱唇咬得發白。

並非不想相送,只是相見亦是無話。

蘇無翳派宮人傳了話來,說自己因照顧蘇無景脫不開身,亦沒有送他們。

不過,他仍是派人將那兩座金礦的地契送到息瀲的手上。

傅輕塵眼錯不見,撥拉了一張到自己的手上,與息瀲要了幾萬的雪花白銀的票子相換才作罷。

出了日曜,傅輕塵倒坐在小毛驢上,仔細地將銀票收到懷中,笑道:“瀲,我那老妹脾氣可倔得緊,你倒是該哄哄她再下山來。”

馬車中,息瀲一搖扇,聲音悠悠:“昨兒的事你都看見了?”

“不湊巧,看了個大概。”傅輕塵眯起眼,仰頭看著接近正午的日光,“你讓瞳兒幫你做那些事,我不管,也不想管。甚至把她留在日曜,我也認了。只是有一點,”他頓了頓,沉聲道,“瞳兒的心是不能傷的。”

“昨夜是我的不是。”息瀲一收扇,歉聲道。

“回到息國就給瞳兒寫封信,好好哄她。瞳兒性子雖倔,心卻極軟。”

“還有,蘇無翳不是個善人,讓瞳兒多加小心。”

傅輕塵說罷,調轉驢頭的方向,與眾人背道而馳:“既然此次任務我已幫你完成,我便再下江南去走一遭……”一陣風而過,湮去了他口中的喃喃,“我也……好久沒去看他了啊……”

且行且歌。

息瀲撩開簾子,只見那頭尾巴上縛有蝴蝶結的毛驢漸漸消失在沙道之上,於口中輕輕道:“輕塵,若我有你這般瀟灑,或許活得便不是這般辛苦。”

事事不出傅輕塵所料,息瀲一行人剛走,蘇無翳便差人送了份大禮給傅輕瞳。

一副漂亮的銀鏈鐐銬。

鐐銬並不重,卻精巧得緊,形如海棠花瓣。鎖扣上更串有七顆極小的六芒星的鏈子。若這鐐銬拖於地上便會發出呤啷的聲響,縱使傅輕瞳的輕功再高,也必會被他人知道行蹤。

七星海棠鎖。

沒有一個鎖匠能開動的神鎖,又因其用料特殊,無利器可以劈斷。相傳為已逝的“鬼匠”穀狸子所做。這鎖的鑰匙世上僅有一把,既然能有鎖,那鑰匙定在蘇無翳的手中。

青紅面頰的宮人皮笑肉不笑:“傅姑娘,您倒是趕緊把這鐐銬給戴上,奴才好領您去見王。”

傅輕瞳看著那鐐銬滯了片刻,還是利索地將它扣在腳踝上,展顏一笑:“那有勞公公帶路。”順手拿了件錦狐大氅給自己披上。

一路走去,呤啷作響。

腳踝的地方肉嫩皮薄,與鐐銬幾番磨擦,隱隱顯出血線來。

再走幾步,血珠便一點點滲了出來,染了羅襪。因天氣極寒,一時間也麻木了神經,沒有痛感。

進了日曜王寢宮的大門,她倒先愣了一楞。

傅輕瞳的性格活潑有趣,加之父親與兄長的關係,與息國的各位王子公主感情交好,尤其是四王子息瀲。所以息瀲的寢殿中她是常客。兩人經常在殿前的花園對弈或是喝茶聊天。

息瀲素喜簡單,又信佛教,寢殿的佈置雖淡雅卻不失華貴。殿中各色玩器全無,僅有幾個碎玉青瓷瓶與血點白玉木魚做為點綴。

為此,息國王很是歡喜這第四個兒子。

日曜王的寢宮,卻與蘇無翳狷狂不羈的性格相反,更與萬分輝煌的曜燎殿不同,倒簡單至極。

烏柱雪牆,除了看得出所有的家什俱木質非凡,桌幾上卻也沒有什麼太多的裝飾。一柄偃月刀置於沉香木制的刀架中,暗光映映。

雖然同是簡單而華貴。卻隱隱透著些許與息瀲的寢殿不同的氣質來。

銅盆中的炭火熊熊,宮內熱度正好,傅輕瞳將大氅取下抱在懷中。由宮人引著向裡走近幾步,傷口便因這暖意而驟然裂開,鑽心裂肺的疼痛。

咬著牙再向裡走,便看到了一張無比寬大的紫檀木床。紫錦床簾被金勾挽起,床上的一切一覽無餘。

只見蘇無翳僅著褻服,斜靠在床榻上,一條絲被掀在一旁。他容色疲倦,像是昨夜守在蘇無景身邊,極晚就寢。卻在看到她趔趄的腳步與聽到鐐銬拖地聲後,笑容傾城:“傅姑娘,這禮還滿意麼?”

傅輕瞳的臉色略顯蒼白,仍笑道:“多謝日曜王的厚愛,竟用這天下無雙的‘七星海棠鎖’來鎖住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

“姑娘是息國丞相的千金,更是我國的貴客。怎能說是無關緊要。”蘇無翳站起身來,一隊宮女捧著各色洗漱用具悄然而入。

兩名宮女拉起一道金簾,將蘇無翳與她隔了開來。

洗面、梳頭、寬衣。唯聽見水聲與衣物摩擦的簌簌聲,其餘皆寂然無聲。

傅輕瞳一時鼻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第九彈 相對痛如血

華瀠初一揮袖,帶翻了桌上的一盅茶。

白瓷落地,清脆地碎成了花。

“公主……”身邊幾個華國跟來的侍女趕忙跪在地上,垂首勸道。

華瀠初橫著一雙柳眉,冷笑道:“不過是個息國丞相的女兒,身姿俱在我之下。她究竟有什麼能耐,竟敢跟我爭日曜王?!”

“傅輕瞳一臉賤容,豈能和美絕天下的公主相比!”一個滿臉伶俐的侍女奉承道,“再說了,她的身價也不過是一座金礦罷了。”

華瀠初聽了,胸口的悶氣倒緩了緩。

“聽說那傅輕瞳長得很像景王爺曾喜歡過的女子……”另一個侍女顫聲說道。

“想必蘇無翳留下她,是為了蘇無景……”華瀠初繞著胸前垂下的髮絲,綻顏而笑,向地下的那幾人纖指一勾,“梳妝。”

傅輕瞳鼻癢,忍不住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面前的金簾收起,著玄色錦袍的蘇無翳斜睨著她步了出來,道:“傅姑娘似乎染了風寒。”“可能是不服水土。畢竟息國暖些。”傅輕瞳揉了揉著發酸的鼻子,澀聲道。

宮女端上一隻金盅與幾碟小菜放於圓桌之上。

蘇無翳沒有傳御醫給她看病的意思,而是大馬金刀地坐在那,慢慢喝著一碗蟹黃魚唇粥,抬眼問道:“傅姑娘為何會來日曜?”

傅輕瞳笑了笑,露出兩個酒窩:“我與赫連小容,有七分相似。王子瀲與景王是舊識,自然知道該用什麼心藥治景王的心疾。”

“你們倒算准了本王會將你留下?”

“為了景王,日曜王定會如此。”

“息瀲大費周章地教你那麼多,又千里迢迢地把你送來日曜,不會就只是想讓你留在景身邊,那麼簡單吧?”蘇無翳的目光又冷了三分。

“既然日曜王不信我,又何必將我留下?”傅輕瞳微笑。

蘇無翳輕挑眉,淡然道:“巧言令色。”

“日曜王也一樣,喜怒不形於色。”傅輕瞳笑容更甚。

“膽子倒不小……”蘇無翳正欲再在言語上彈壓她幾句,只見一個宮人匆匆忙忙地跌步而入:“稟王,景王他,他醒了!”

“景,他醒了?!”蘇無翳面露驚喜,剛想大步跨出,身後那宮人又細聲道:“景王他在夢中一直喊著一個叫容兒的姑娘……”

蘇無翳回首看了一眼含笑而立的傅輕瞳:“心藥,請吧。”

蘇無景昏睡了一天一夜,此時正悠悠醒轉。一隻手向床邊摸去,空無一人。他在宮女的攙扶下勉力撐起虛弱的身子,澀聲道:“容兒呢?”

那夜,在大殿之上。明明是擁在懷中的真實。

赫連小容拈梅而笑,清兮婉兮。

“你的容兒來了。”只見蘇無翳將一名身披錦狐大氅的紫衫少女領了進來。一陣細碎的銀鏈聲響。

蘇無景瞧得仔細,面色突地黯了一黯:“哥,她是誰?”

“景,你何時再回?”那紫衫少女輕聲念道,抬眼一笑。

原來那日在大殿上的,竟是她。

到底不是容兒——其實心裡清楚得很,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蘇無景歎了一息,合上雙目:“那日,謝謝姑娘了。”

那日在地宮,許下只求一擁便忘卻容兒的夙願,已然達成。無論是不是她,他也應該放下了。

這四年,是一個夢魘,如網一般緊緊纏繞著他。她永不復現的笑,她凝滿清霜的臉,時時出現在他的夢裡,他的眼前。讓他生不如死,笑容不再。

多少次他在地宮中沉沉睡去,若不是蘇無翳將他及時帶出,恐怕早已凍成冰骨。

“景,忘了赫連小容罷。”蘇無翳走過去坐於他的床邊,為他再加一個軟墊,目光柔和。

蘇無景微微頷首,笑容蒼白:“哥,我知道了。”又轉頭看向著紫衫的傅輕瞳,“姑娘……可是那日送回小兔的瞳兒?”

傅輕瞳對蘇無景頗有好感,遂溫柔地笑道:“是我。”

“你們之前見過?”蘇無翳斜了她一眼。

“算是吧。”傅輕瞳含糊其辭。

蘇無景沖她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看來我欠姑娘的,不止一次了。”言語中滿是感激。

“好說好說。”傅輕瞳嬉笑。

“哥,我想和這位姑娘單獨談談。”蘇無景低聲道。

蘇無翳想了片刻,道:“你先吃點東西養下精神不遲,我與她先行出去。”輕一叩掌,等候在外的宮女趨步而入,送上一些清淡粥品與小菜。

“景王不過是找我聊聊,怎麼日曜王看起來卻是一臉擔心的模樣?”走出景王的寢宮,傅輕瞳好戰的個性又顯露出來,“難道怕我把景王給吃了?”

“搜身。”蘇無翳冷笑一聲,背過身去。

一個冷面細目的宮女驀然上前扣住傅輕瞳的脈門,往她身上各處摸索,最終在其腰間拽出一條銀絲軟鞭,恭恭敬敬地呈給蘇無翳:“王。一條軟鞭。”

“還給我!”傅輕瞳怒極,劈手去奪。

那鞭子名為靈竅,為傅輕塵兩年前從一深山名匠手中購得的神品。以罕見的靈牛皮為主料,輔以極軟的天蠶銀絲嵌入。輕靈易控,柔軟易折。即使在無內力的人手中使用,也有極大殺傷力。輕輕一碰,更會塌皮見血。所以傅輕瞳一直將它纏在腰帶之中,不輕易使用。

蘇無翳錯身步開,將那軟鞭握在手中,隨意地揮出幾朵鞭花,不輕不重地抽在傅輕瞳的腰間,痛得她彎下腰來,冷汗直冒。

“這鞭子用著不錯。”蘇無翳邊說邊徑直走了開去,“暫時放在本王這兒了。”

傅輕瞳冷眼看著蘇無翳的背影,一手按著腰,血從指間一點一點地滲了出來。

第十彈 同閑敲棋子

傅輕瞳性子倔,受了蘇無翳幾鞭亦不喊疼抹淚,只忍著痛用大氅將傷口遮了起來,一點一點挪進蘇無景的寢宮。

可是血還是止不住地從指縫中流下來,吧嗒吧嗒,一路濺起朵朵血花。

“你受傷了?”蘇無景忙放下筷箸,讓一旁伺候的宮女將她扶到身邊,目露關切,“誰傷的你?傷哪了?”

“不過是點小傷。”傅輕瞳的唇色發白,顧左而言右。

“你不必瞞我,是我哥下的手罷。”蘇無景輕咬薄唇,向一個宮女沉聲道,“把御醫喚來,要快。”又轉向另一個宮女,“先找些厚絹來給她止血。”

“景王,你與日曜王的性子倒不太像。”傅輕瞳忍著痛,接過宮女遞來的厚絹按住了傷口。眼前的男子雖與蘇無翳在容顏上有許多的相似,卻柔順可親許多。

蘇無景卻搖搖頭,輕聲道:“其實,我哥是世上最溫柔的人了。”

傅輕瞳面上不語,心中不以為然。

“他若是傷你,必定有他的原因。”蘇無景的眼眸清澈無比,直直地看向她,“姑娘應是也用鞭子傷了誰罷?”

傅輕瞳突然想起一人,心中暗暗叫苦,道:“我只不過是和姬流觴開個玩笑……”

“這宮裡有些人姑娘你碰不得,有些事姑娘你問不得。”一個眉目如畫的高級女官抱著一隻雪兔從門口踏入,聲音清緩悅耳,“姬流觴便是你碰不得的人。”

身後跟著一名抱著醫箱的醫童。

寢殿內的宮人宮女皆斂息垂首:“阮姑姑。”

“阿阮!”蘇無景喜不自禁地盯著她手中的雪兔,“你把容兒的腳傷治好了?”

“終於又見殿下笑了。”那名叫阿阮的高級女官走上前來,將雪兔交到他的手中,“可仔細著了,以後再跌壞,可就成三條腿的傻兔了。”

“知道了。”蘇無景十指修長如玉,提起它的頸子順了幾下兔毛,忙一指坐在一旁的傅輕瞳,“阿阮,你快給這位姑娘看看。”

阿阮伸手將傅輕瞳身上的大氅揭開,只見一塊浸血的厚絹按在傅輕瞳的腰上,沉聲道:“見血,傷得有些重了。姑娘,這裡不便,請隨我到側屋去治罷。”

“收拾起一間乾淨的屋子。”蘇無景忙吩咐道。

阿阮與醫童一起將傅輕瞳攙進了一個的小而乾淨的廂房,一路鐐銬聲響。宮女生起炭火,頓時滿室生暖。

“跟姬將軍的傷口相似,應是同一種鞭子所傷罷?”阿阮一點一點將她的衣物與傷口剝離開來,仔細瞧了瞧。

傅輕瞳咬著唇,疼得冷汗直冒:“是我的鞭子。”

為她清理完傷口,又灑上點淡黃色的藥粉,阿阮邊纏紗布邊道:“王對你算是客氣,並未下重手。”

傅輕瞳默了半晌,開口道:“為什麼你說有些人,比如說姬流觴我碰不得?”

“把命賣給王的人,對王最重要的人,王最愛的人。這三種人,誰都碰不得。”

若說姬流觴是把命賣給蘇無翳的人,那蘇無景應該是對他最重要的人,那麼,誰會是他最愛的人?或許,這世上根本不會存在罷?

傅輕瞳忽道:“若是其中兩人起了衝突,那該如何?”

阿阮將紗布的繩結綁好,直起身來。一雙杏目直盯著傅輕瞳的眼,半晌才道:“無稽之談。”可傅輕瞳仍拿同樣的神情對著她,似乎定要討個答案。

只見她坐在傅輕瞳的身邊,突然笑道,“你這姑娘倒有些意思。還沒問你的名字。”

“傅輕瞳。”

“我叫阮辛,是個女醫官。當然,你可以叫我阿阮。”

“好,阿阮,回答我的問題。”傅輕瞳不折不撓地仍抓著原來的問題不放,一手按在腰間,隱隱有些恨意。

“到底是個孩子。”阮辛摸摸她的腦袋,笑道:“我說過,這宮裡有些事你不能問。”

臨走前,阮辛給了她一盒藥膏:“沒想到王竟用這‘七星海棠鎖’來鎖你。這鐐銬一時也除不了。我看你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皮細肉嫩。鐐銬銳利,容易起血印子。這藥膏可止血去痛。”

傅輕瞳低頭咬唇:“多謝。”

“日曜王安好。”華瀠初攔了蘇無翳的御駕,輕輕盈盈地行了個禮。她立於輕雪之上,微抬下頜。那一身耀眼萬丈雀金裘,竟也黯淡不了她如花的容顏。

蘇無翳停了步:“瀠初公主。”

華瀠初一雙含水杏目渺渺地瞟來,似含委屈之意:“瀠初是來向日曜王辭行的。”

“是鄙國怠慢了。”蘇無翳向她伸出手去,微微一笑,眼底卻是寒似冰晶,“那今日就讓本王帶著公主一游日曜,可好?”

華瀠初笑容甜美,一隻手臂熟稔地繞上了他的胳膊,“有勞。”

後來幾日,蘇無翳一反常態,忙著與華瀠初打得火熱,似乎忘記了傅輕瞳的存在。她於暖閣之內也沒閑著,帶著傷便與宮女們打鬧抹牌,賭酒猜拳,樣樣來得。不過是一方小小的世界,卻溫暖如春,笑聲不斷。

宮人將這一情況報以蘇無翳,他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隨她去。”偶爾經過的時候,靜靜地立在門外聽著裡面的聲響,也不讓人通報。一大群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立在雪地裡,站出兩個深深的腳印。

“宮裡很有久沒那麼熱鬧了呢。”隨行的老宮人卑微地笑道。

蘇無翳笑了笑,終於轉身而去。

因著蘇無翳給傅輕瞳上了鐐銬,並不禁她的足。有時,她便跑到景王府與蘇無景聊天下棋。蘇無景知她不是赫連小容,只把她當成朋友看待。

兩人心底明淨,相處甚歡。

傅輕瞳下棋喜歡斜憑著桌,一手托腮,曲起膝來抵著沉香木的圓桌。她拈著枚棋子,落得飛快,於是常常懊悔下錯了步。漲紅了臉,口中嚷嚷著:“全讓你贏了去了。”

蘇無景亦會讓著她,微笑著卸下一枚棋子:“讓你。”

“不悔?”她略偏頭,眼底隱隱含著笑意。

他搖頭,笑道:“你再問,便悔了。”

傅輕瞳忙“啪”地落了一子,看著棋盤孩子似地撫掌大笑:“這下你可輸了!”

蘇無景與息瀲不同。

息瀲雖也寵著她,但在下棋的時候寸步都不肯相讓,常常殺得她片甲不留。若不是喜歡看他下棋時凝眉認真的模樣,傅輕瞳斷不會選擇與他對弈。

而傅輕塵與以上二人也不相同。

傅輕塵總是很巧妙地將她的死棋引向正途,讓她不知不覺中總是能贏了大半。雖然總被她指責棋藝不精,嘲笑不已。但她卻不知道,她的哥哥總能在雲淡風清間將滿盤殺機的息瀲擊敗。

不是不想贏,只是,她是他最寵愛的妹妹。僅此而已。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5 06:26 編輯 》
已有 1 人評分SOGO幣 收起 理由
陸戰男兒 + 8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總評分: SOGO幣 + 8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SOGO榮譽會員

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0-9-24 17:42: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彈 言深不知意

一隻灰羽鐵鴿輕落于傅輕瞳的窗前,血色的腳爪上縛著一個細竹筒子。傅輕瞳向四周探了探,見無人監視便滿面欣喜地將那竹筒解將下來,打開,倒出一個蠟丸。上面封著息國獨有的銀漆印。

劈開蠟丸便露出一張薄箋來。息瀲的字纖瘦而有鋒筆,字裡行間所透露的資訊,看得傅輕瞳眉目舒展,淺笑連連。

只見她閱畢,順手將那紙扔進火盆裡。走到窗前,雙手支著下頜,眯起眼看向天空,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陰影處,佇立著一紅一黑兩個男子的身影。

姬流觴道:“我不明白,為什麼王不派人先截下那信鴿。”

蘇無翳道:“息瀲不會將重要的事用信鴿傳遞。不過,不知為何,她見到那薄箋倒是歡喜得緊。”

姬流觴笑道:“看她滿面春色,想必是他們之間的情事。”

蘇無翳疑道:“你怎麼知道是情事?”

姬流觴指著遠處正憑窗傻笑的傅輕瞳道:“王,若是你真心喜歡一個人,便會知道,就算是隻字片語傳來,也能讓一個人或是開心或是難過。左右一個人的,往往是個情字。”

蘇無翳揮了揮袖子,灑身而去:“我蘇無翳最痛恨的,便是受制於人。情,不要也罷。”

只見身後的姬流觴聳聳肩,俊臉蹭著手臂中抱著的擦得光亮的長戟杆子,似是感觸頗多:“情這件事,由不得人啊。”

他腦中竟浮出一個模模糊糊的青色的影子來。

當時那人從他身後追了上來,與他的距離不過一臂。只見那一雙桃花眼輕瞟而過,隨意地朝他一拱手,笑道:“姬將軍,舍妹年輕不懂事,在大殿之上傷了將軍。還望將軍見諒。”

燈籠中搖曳的燭火映著那人清雅如蓮的好相貌,笑容如春風拂面。

一瞬間的怔仲,仿佛被什麼擊中到了心口的位置。

他竟也回不上話來,唯訕訕地頷首。回自己的住處,抱著長戟擦了一遍又一遍。面上的笑容和如今的傅輕瞳如出一轍。

多日來未曾見到蘇無翳的傅輕瞳,今日卻撞了個“大不幸”。收到息瀲的信正歡喜的心情,也因此灰了大半。

蘇無翳派人將她“請”到禦書房談話。

一路上,已然結痂的傷口蹭著鐐銬的邊緣,又一次因為行路匆忙而一點點裂開。

到了禦書房門外,卻不見蘇無翳的傳召。傅輕瞳只得站在鋪滿了白雪的臺階之下,靜靜地等著。

不多久,雪一點一點地飄落下來,漸漸地,天空變得青灰,雪下得越發大了。

傅輕瞳縮手縮腳地緊裹在那件錦狐大氅內,頭髮上,眉毛上,開始掛滿了雪粒。因走得匆忙,沒戴上裘皮手套的她,一雙纖手凍得通紅。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路過的宮人都注意到了禦書房門外立了個模樣古怪的雪人。

“王,傅姑娘已經在外等了三個時辰了。”一個奉茶的宮人輕聲提醒道。

蘇無翳擱下筆,從滿是奏摺的禦桌上抬起頭來:“讓她進來。”伸手揉了揉腫脹的太陽穴。

門開了,寒風裹大雪從門口一湧而入。

兩個宮人攙扶著已成雪人的傅輕瞳一點一點挪了進來。只見她滿面青灰,一雙唇凍得已然發紫,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塑。滿身的雪屑因著室內的溫暖而化為雪水,直往下流。

過了許久,傅輕瞳幾乎失去的意識慢慢恢復過來,身子酸痛難忍,沒有其他二人的攙扶,定會跌倒於地。

在息國受盡眾人疼愛的丞相之女,又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鼻子一酸便想哭出來,可眼角瞟過蘇無翳似笑非笑的一張臉,咬著牙硬是將眼淚逼回了眼眶。只見她掩了目光中的憤怒,面上擠出個笑容來:“蘇無翳,你書房外面的雪景不錯。”

沒有哭,沒有鬧。甚至在受過這樣的委屈後還有膽量出言譏諷一句。眼前的少女和別的女子都不一樣。遠比自己想像得要堅強得多,令人好奇得多。

棋逢對手。

蘇無翳卻要試著觸碰她的極限。

蘇無翳靠坐在原位凝望著她,一手支頤:“知道為何本王要請你來這麼?”

“總是比賞雪景更重要的事。”傅輕瞳嘴上答著,眼梢卻不放過這禦書房內的任何角落。

蘇無翳微微一笑,道:“找你下棋。”話音剛落,便有宮人將一個白玉棋盤桌並兩個盛放棋子的玉盆抬到中央,擺了兩個錦繡軟墊於地上。

傅輕瞳在他人的攙扶下勉強折起早已僵直的腿,跪坐於軟墊之上。頭上的雪全化成了水,慢慢流入衣領之中。外熱內冷,只見她整個人都顫得厲害。一隻凍得紅腫的手去拿棋子,幾次拿捏不住,都掉在地上。

蘇無翳似乎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只自顧自坐在軟墊上,執起玉盆中的一粒黑子:“聽景說你下棋的時候很有趣。本王倒要看看是怎麼個有趣法。”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物件,不同的心情。

傅輕瞳對著面前同樣豐神俊美的男子,卻再也做不到耍些小賴皮或是撫掌大笑得如同個孩子。

她只是抿唇不語,使盡了全身的氣力將手中的白子穩穩地按在棋盤之上。雪水和汗水流作一處。狼狽不堪。

蘇無翳下棋亦是下子如飛,若在平時,這點倒合了傅輕瞳的口味。

只見他斜眼瞟過傅輕瞳因難受而蹙眉咬唇的臉,兩個淺淺的酒窩顯露。晶瑩的汗珠一點一點地從鬢角滲了出來,越發襯得有些病態得發紅的面容粉雕玉砌。

記得前幾日去看望景,她正坐在桌邊與景下棋。他站在門口並未踏入。

只見她斜憑著桌,一手托腮,曲起膝來抵著沉香木的圓桌。她拈著枚棋子,落得飛快,突然漲紅了臉,口中嚷嚷要悔棋。雙手胡亂地揮舞著,倒是活潑可愛的模樣。

景亦讓著她,好脾氣地笑著。

她忙“啪”地落了一子,看著棋盤孩子似地撫掌大笑:“這下你可輸了!”

兩人笑得開懷。

傅輕瞳笑得很甜很美,眼底清澈如水。仿佛無欲無求的快樂。

與華瀠初給予他的眼眸,給予他的笑容截然不同。華瀠初的是充滿著利益與欲望的眼神與笑容。儘管滿是愛意。

所以,這樣的情,他不要也罷。

有些恍神間,眼前的少女面帶病態的潮紅,身形晃了兩晃,一頭栽倒在地上。


第十二彈 夢回年少時

恍惚間,傅輕瞳的魂靈離開了冷得發顫的軀殼,仿佛悠悠而起,回到了那個四季溫暖如春的國度。

沒有皚皚的白雪,沒有漫天的青灰色。只有鬆軟無邊的草地,四處盛開的鮮花,落花飄入流水潺潺而過,還有那再熟悉不過的三個身影。一青一紫一灰。

彼時,所有的人正年少。

那年,她不過五歲的年紀,出落得已是水水靈靈,討人喜歡。尤其是那笑時胖胖的面頰上露出的兩個小小的酒窩,仿佛盛得下這世上所有的快樂。

在她很小的時候,大她幾歲的傅輕塵最常做的事就是把這個唯一的寶貝妹妹抱在懷裡,四處獻花似地給人看。每逢別人誇獎瞳孔兒長得可愛的時候,他笑得比誰都開心。

因為在他的眼中,沒有一個孩子能比他的妹妹更可愛逗人的了,也沒有一個孩子能比他的妹妹的臉更好掐好蹂躪的了。

於是,息國的國都中,沒有人不知曉傅丞相家的這個小千金,因為她是一個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就連他那平時懶惰成性卻絕頂聰明的哥哥,都會放棄睡覺和外出閒遊的時間,不厭其煩地哄她、逗她。當她是心頭的寶。

但,漸漸地,當傅輕瞳七、八歲的時候,出落得越髮粉雕玉砌,可傅輕塵卻恢復了其原有的性子,開始四處遊山玩水,結朋交友,照顧妹妹亦無先前般熱絡了。

理由很簡單:孩子大了就不好玩了。

一下子從天堂掉進地獄的傅輕瞳不會那麼甘心就被哥哥這般“拋棄”。

於是,他們總會看見一個穿著青衫的俊俏的小公子,倒騎著一隻無尾的小毛驢,慢慢悠悠地晃在大道之上,後面鬼鬼祟祟地跟著個紮著包包頭的漂亮女娃娃。

左拐右轉間,那女娃娃尾隨著傅輕塵來到一個藏在深巷裡的精緻酒肆中。

傅輕瞳永遠都記得第一次遇見息瀲時的樣子。

那日春光正媚,慵懶地落在憑窗而立的一個少年身上。那少年一身銀灰色的錦袍,長長的黑髮用銀帶高高地束起。他轉過身來,在滿目的春光中,搖著紙扇向來人輕輕一笑:“輕塵。”

那笑容有十分的溫柔,伴著和煦的春光,直直地印入傅輕瞳的心坎裡。

那便是十五歲時的息瀲的模樣。

在傅輕瞳的眼中,那時的息瀲風華正茂,笑容溫和,遠比自己那慵懶成性的哥哥要俊美得多。

傅輕瞳一手攀在門框上,小小的身影掩在陰影中,雙眼愣愣地看著他,一張嫩臉紅了又紅。

於是,經常找著各種藉口想于傅輕塵的口中套出這個俊美的銀袍少年的下落與名字,但終究無門。

傅輕塵不甚同意讓自己的妹妹去結識這個息國的四王子,只是一味地推託:“若是只想與他做朋友倒罷了,你千萬不可喜歡上他。”

“為什麼為什麼?”傅輕瞳不依不饒地問道。

傅輕塵道:“瀲是心懷天下的人,而且已有了喜歡的人。莫要再在他那吃虧。”

傅輕瞳不信。第一次喜歡上的人,怎麼說也不能輕易放棄。

於是,她每日固執地等在酒肆的門口,期盼著能再見那少年一面。可他,一直沒有再出現。一日,兩日,一月,兩月……

她一直在等。每天穿著最漂亮的衣服,以最漂亮的笑容在等。

她要讓那銀袍少年看到她最漂亮的樣子,然後笑著告訴他:我喜歡你。

那是息瀲十六歲那年的冬天,從來未曾落過雪的息國格外地冰寒。

一身是雪的傅輕瞳縮手縮腳地蹲在那家酒肆的門口,不時哈著口中的熱氣暖暖紅腫的雙手,可還是渾身凍得發顫。僅僅是件略厚的紫錦襖子,也被體溫融化的雪浸了個透濕。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就像每天的每天,那樣固執地等待下去。

終於聽到了踏雪而來的聲音。

一道陰影覆落在她的上方,久違的動人的聲音,卻有著濃濃的鼻音:“姑娘,你沒事吧?”

是的,便是這個聲音。

傅輕瞳滿目欣喜地抬起頭來,來人有了一瞬間的震動,顫抖。忽然,她被雙眼通紅的息瀲深深地抱在懷裡。她能感到一顆顆滾燙的淚珠從她的衣領處滑進背脊。

息瀲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抱著她不斷地哭泣,本是抓在手中的那一張皺得不成樣子的薄箋飄落在雪地上。白紙黑字,觸目驚心。

她歡喜而疑惑著,正想發問卻感到一股不尋常的熱流竄上了腦門,將她一下子擊倒。傅輕瞳就這樣失去了意識而倒在息瀲的懷裡,額頭滾燙,泛著病態的潮紅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可惡,還沒有告訴你,我喜歡你啊。

少年息瀲落淚的那一年冬,燕侗國破,赫連小容死。

傅輕瞳燒得迷迷糊糊,抓著床邊的手怎麼也不肯鬆開。乾裂的唇中不住地低聲喚著一個名字。蘇無翳俯下身去仔細聆聽,蹙起了眉:瀲。

硬生生地扳開抓著自己的手,蘇無翳整了整衣領站了起來,寒聲道:“阿阮,你留下來照顧她。”

立在一旁的阮辛垂首道:“是,王。”

江南。

一青衫男子髮絲半散,斜躺於小舟之上,一掌荷葉兜頭而蓋,只露出半張清俊的臉來。

於船尾坐著的是位窈窕清秀的素衣船娘,一邊搖著槳,一邊偷偷地拿眼斜覷這似已入寐的客人。兩朵紅雲飛上了面頰。

荷葉隨風而動,簌簌作響。

“姑娘,若有人將自己的妹妹留在虎狼之地,而自己出來逍遙。此法可對?”那青衫男子開口問道,聲線清雅動人。

船娘的臉更紅,卻立即說出一口的吳儂軟語:“自然是不好的。我阿哥打小就不讓別人家的壞小子欺負我。就算現在大了,還是一樣的。”

那青衫男子沉思了片刻,摘去荷葉,坐起身來:“阮公墩我便不去了,從原路回罷。”

船娘愣了一愣,忙按他的話撥轉了船頭。

“瞳兒……”青衫男子負手立在船頭,望著日曜國的方向,微醺的清風拂過他肩頭的髮絲,天上的流雲落下片片清影。

船娘突然覺得眼前的男子緲遠而空靈,似不是她所捉得住的。她於心底輕歎一聲,自家的兒女心思灰了大半。

岸上的行人皆佇了足,穿花拂柳地爭著看那神仙似的人物。

此時,一棵柳樹上栓著的一頭小毛驢大殺風景地鉚足勁兒仰天一吼。尾巴上的蝴蝶結一顫一顫。

落花陣陣中,那青衫男子轉過頭來,向它這邊輕輕一笑,傾倒眾生。


第十三彈 若我將為王

就在傅輕瞳昏迷的幾日內,日曜國完成了一樁舉國歡慶的大事——日耀王蘇無翳與華國瀠初公主定下了婚約。日曜國相贈的信物為一朵稀世的水晶雪蓮,而華國的則是一朵剔透的翡翠牡丹。

按日曜的習俗,大婚定在六個月後進行,期間兩人將不得見面。否則將視為不祥。

在所有日曜人的眼中,那美貌無雙的華國公主無論是容貌還是地位,與他們的王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與華國的結親,為日曜將來一統天下無疑是極大的助力。於是,俱滿心歡喜地等待著六月之後的的那場舉世大婚。

蘇無翳領著龐大的歡送隊伍,親自送華瀠初出了東面的城門,親手將她扶上了綴滿金色流蘇的馬車。華瀠初一雙纖手久久地握著蘇無翳的手,輕聲道:“翳,我等著你。”言語中滿是不舍。

蘇無翳微微一笑,聲線悠遠而清冷:“一路保重。”

華瀠初不住地回首,遙遙地望著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的那個玄袍男子。漫天的雪片一點一點模糊了她的視線,直到天與地連成了白色的一片。

華瀠初這才端莊而鄭重地坐在馬車中,面上的神情仿佛如釋重負。只聽得她笑著籲了口氣:“父王,瀠兒總算不負你所托。”

寒風鼓起了蘇無翳那件綿厚的大氅,雪片拂過他飛斜入鬢的眉梢,卻拂不平他漸漸蹙起的眉。

“王,你喜歡這個公主麼?”一身火紅的姬流觴抱著胳膊站在他的身側,抬眼問道。

“無所謂喜歡,無所謂不喜歡。”蘇無翳淡淡地道,“作為日曜的王,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何時,你也試試為自己而活。”姬流觴輕輕地落下這麼句話便退身離開了,雙手掛在橫起的長戟之上,斷斷續續地哼著不著調的舊歌:“疆場塵沙揚,挽弓射天狼……一將功成,萬里枯骨……”

不是沒有為自己活過。

只是那代價實在太大。

原來這日曜國幾百年來,能夠在戰亂中保存實力並不斷吞併周圍諸國,使得國力日益強盛的秘密,只有一個。那便是王室血統的優勝劣汰。

每一代的日曜王都是諸多王子公主中最優秀的一名。

為了防止將來王室內部發生奪權篡位以致國家渙散,前一任的日曜王會在即將離世之前,要求自己的子女互相比試。最後勝出的一人即刻接過王位。這種比試的結果在崇尚武力和血腥的日曜,是無法想像的慘烈。

當自己的武器上沾滿自己兄弟姐妹的鮮血,然後踩著他們的屍體登上王座的時候,是何等的悲壯與瘋狂!

十六歲那年,蘇無翳在替他的父王蘇無羸打下燕侗國,將蘇無景心心念念的赫連小容的屍體帶回他的身邊後,隻身一人離開了日曜。

他找了一處僻靜的山林,過了一段與世無爭的隱士生活。

那日,赫連一族在他面前誓死不降而紛紛自盡,刀劍閃爍間,滿地的鮮血,染紅了一整條洶湧澎湃的靖渠。

景況之慘烈已然超出了初次征戰的他的想像。屍體,睚眥盡裂的屍體,血肉模糊的屍體。遍地都是。

那日深夜,蘇無翳在自己的軍帳中吐得天昏地暗。一想到將來會面對的兄弟姐妹之間的骨肉相殘,他捂著的胸口愈發悶痛。

然而,該來的還是逃脫不掉。

十七歲的夏天,曾經最得力的部下姬流觴渾身是血地撐著長戟來到他搭建的小屋前,一串血跡斑駁的紅鈴握在滿是傷口的手中。

彼時的蘇無翳,一身乾淨整潔的素布衫,正提著簡陋的銅壺,細細地澆著院中紫色的花蕾。被那些軟花輕樹圍繞的蘇無翳,平靜而溫和,淡得好似一壺雪寐銀葉。

只見他直起了身子,淡淡地問道:“何事?”

眉目間已然褪去了肅殺之氣,看著來人的眼神,安然而恬淡。又有幾分悲天憫人的神姿。

姬流觴看得有些愣了神,仿佛眼前之人根本不是那個與之相交十年的玩伴,那個日曜最狷狂不羈的王子,那個沙場上指揮若定的首領,那個他的偶像,蘇無翳。

卻還是沒忘記舉起手中的信物。鈴聲清脆。

直到看清那串紅鈴,直到聽到姬流觴說:蘇無羸突得重疾,開始在七個王子和一個公主中選定新的王。而除了蘇無翳之外,被視為奪位最大威脅的蘇無景已經被其餘聯手的六人逼得無路可退,性命堪危。

蘇無景身邊那些蘇無翳留下來保護他的人紛紛遭到誅殺。只有他趁夜逃了出來。

於是,幾日幾夜,蘇無翳仿佛忘卻一切地策馬狂奔。

從沒想到,那樣從無所爭的景,亦會被逼到如此的境地。曾天真地以為自己的兄弟姐妹可以不用互相殘殺,安和地相處著。

可是,權勢還是紅了他們的眼。骨肉相殘。

日曜選王的方式便是校場比武,無論用什麼方法,用什麼武器。最後的勝者即為新王。而新王,只有一個。

蘇無景的武功亦是不俗,奈何他心懷憐憫,不願對自己的親人痛下殺手。只見他持著一柄月翎劍左格右擋,只做防禦之用。

一時間腹背受敵,肩頭和手臂各被割了一刀,生生翻出皮肉來。血水染了白袍。一刀又一刀,傷口一個接著一個,痛徹心扉,卻還是狠不下心。漸漸地,視線變得模糊。

最後斬他胸口一劍的是平日最溫柔愛笑的四姐。她那張滿是血污的臉變得有些扭曲。

他還記得清楚,小的時候,四姐最喜歡做綠豆糕給他和翳吃。年幼的二人最喜歡的便是磨在她的身邊,邊翹著腳大口地往嘴裡塞好吃的綠豆糕,邊央她講故事。四姐邊摩挲著他的臉邊笑著講雪國的故事。她的聲音婉轉動聽,像極了他倆早已死去的娘親。

只見眼前的她,唇動了動,兩顆滾燙的淚水落了下來。像是在說:景,對不起。

然後有一柄偃月刀準確無誤地貫穿了她的胸口。當她倒地的時候,蘇無景看到了一張滿是戾氣的面孔。

那一日,及時趕到的蘇無翳殺紅了眼,一柄偃月刀上滿是鮮血。

六個同父異母的親人倒在血泊裡。他一腳一腳地踩過他們的屍體,一步一步地走到蘇無羸的面前,用滴著血的刀尖直指著他的咽喉,眯起眼:“現在你可滿意了?!”

校場的王位上斜躺著的蘇無羸虛弱得如同一個百歲老人,他劇烈地咳嗽兩聲,黯然道:“我何曾不是這樣登上王位……”

“若我為王。我便要改了這先例!”蘇無翳大聲說道。只見他大刀一揮,一杆王旗轟然而倒!

蘇無景按著傷口半跪在校場上,面對著眼前的一切,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三日之後,先王駕崩。

蘇無翳登基,封蘇無景為景王,姬流觴為大將。

新的歷史,新的朝代,就此建立。


第十四彈 夜闖終成難

是夜,暗燭映雪,星光晦淡。

一道纖細的黑影閃入禦書房中。此人身手矯捷卻步伐有些滯澀。

只見那人懷裡攏著一盞琉璃小燈,于滿室的書架中仔細地翻找著,似是尋一樣物件。正當那人轉身欲去另一邊找尋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緊接著幾盞燈籠閃爍著逼進。

那人忙吹滅了琉璃燈,警惕地蹲下身來,按向腰間的匕首。

腳步聲與燈火又漸漸遠去,想必是巡夜的士兵。

那人輕輕鬆了口氣,複又點燃了琉璃燈。只聽得門口一聲冷哼:“什麼人?!”

門被掌風驟然卷開,一道紅色的身影淩厲地直撲而來,黑衣人擰眉,卻不作攻擊只是尋路而逃。

“想逃?沒那麼容易!”姬流觴一聲暴喝,長戟直劃向那人的面門。黑衣人一驚,忙錯步閃開,可背脊上還是被割開一道血口。那人忍痛,將懷中的小燈擲出,許多燈灰暫態迷了姬流觴的眼。

黑衣人趁時而脫逃,姬流觴似是隱約聽到幾聲細碎的脆響。

第二日,蘇無翳徑直入了傅輕瞳的暖閣。

阮辛忙攔道:“王,傅姑娘正在藥浴。”蘇無翳一掌推開了她,大步走了進去,只見內室中央放著一個大木桶,傅輕瞳正浸在濃黑的藥汁中,發出一頭熱汗。

聽到腳步聲,傅輕瞳睜開眼,道:“日曜王前來有何事?”不自覺地往水下沉了沉。

“傅姑娘的傷寒可好了?”蘇無翳背對著她,拿著火鉗撥弄著火盆中的木炭,問道。

傅輕瞳笑了笑:“托日曜王的福,再浸幾次藥浴便會痊癒了。”

“這暖閣似是陰寒了些,不利傅姑娘的病癒。最近宮裡來了個刺客還未抓著,傅姑娘的暖閣又偏得緊,少兵把守……若有閃失可就失了日曜的體面。”蘇無翳冷著一雙眼向四處看了看,對一旁侍立的宮女道,“待傅姑娘沐浴完畢,將她的東西都搬到本王的寢宮去。”

“承不起日曜王的情……”傅輕瞳本是平靜的面上終於起了一絲慌張,白著一雙唇道,“而且,聽說華國已與……”

蘇無翳不曾理會,甩了寬袖便一腳踏出了暖閣。

身後,本是堅強如鐵的傅輕瞳將下頜抵在木桶邊緣,面上終於換成了一副少女應有的神色,含著一包眼淚,只盼著之前放出的信鴿早日到達息瀲的手中。

當日下午,宮裡便出了件大事。

從來不紅脖子動粗的景王,竟下狠手鞭打了息國的丞相之女。

等傅輕瞳奄奄一息地被送到蘇無翳的寢宮之時,背脊上的血染透了薄衫,整個人都凍得青紫。一抬到蘇無翳的床上,兩聲悶哼便昏了過去。

蘇無翳坐在床沿,輕撂起那薄衫的一角,見那血印少說也有十來條,橫豎錯布,於雪白的肌膚上顯得觸目驚心。

他皺眉道:“景是怎麼了,這丫頭哪裡惹到他了?”

立在一旁的姬流觴道:“景王那邊傳話來,說是傅姑娘今日與王爺下棋的時候,失手打翻了王爺最愛的一個碧玉茶盅……”

“景倒是好興致,這麼快就叫她去下棋……”蘇無翳扶著額頭沉思了片刻,突然道,“昨夜可都查過了?宮裡有無人受了傷?”

“就差西面的幾個暖閣沒查過……”

蘇無翳看著床上趴著的傅輕瞳,指著她抬眼問道:“她也沒查過麼?”

“是。”姬流觴想了想,垂首道。

“景這幾鞭子來得倒有些湊巧。”蘇無翳笑著搖搖頭,“罷了,反正這血肉模糊的是看不出什麼。你先下去罷。”

待清退了旁人,蘇無翳伸出兩指,推了推把臉埋進枕頭裡的傅輕瞳,見她一動不動,寒聲道:“景這幾鞭子,你可是挨得心甘情願罷。”

傅輕瞳還是紋絲不動。

蘇無翳加重了力道按在傷口之上,她的身體終於有了不可察覺的輕顫。他微微一笑,硬是將她的臉從枕頭上扯開,兩灘鮮血拖在枕面上,恰恰是牙關的位置。

“昨夜的事你我心知肚明。我亦不再追究了。”蘇無翳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坐下,倒了一杯茶,“不要以為日曜是個讓你來去自如的地方,也不要對我耍什麼花招和心計。還有,我留你在這,只是讓你好好陪著景,不是讓你教唆他幫你做掩飾。”

傅輕瞳暗瞪了他一眼,只覺得雙眼一黑,真的昏厥過去了。

趴著醒轉的時候,渾身熱辣辣的疼痛。轉首一瞧,身上裹著厚厚的紗布,動彈不得。再一轉面,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蘇無翳閉著雙目,安穩地蓋著一床綢被,睡在她的身側!

十四年來除了哥哥,第一次與其他男子同榻而臥。

就算是與息瀲,亦是止乎禮地相待。

第一次與日曜王如此近的距離,好奇心重,忍不住要細細地看。

眼前的男子面容清冷如玉雕,睫毛濃而密,鼻樑高聳到完美的弧度,一雙唇微微相觸,花瓣一般。幾縷黑髮從額間拂落,柔軟順滑得想讓人伸手觸摸。

他安然入睡間已然沒有了睜眼時的那幾分戾氣,幾分冷漠,輕聲的呼吸間神色恬淡而安寧。晶瑩如雪的皮膚泛著淡淡的珍珠似的微芒。

看著這日曜國最可炫耀的寶貝,傅輕瞳簡直不知該把眼睛放在哪裡。腦中竟浮現出四個字:天下至美。

那日,息瀲曾笑問她:“如何,可曾心動?”

傅輕瞳亦嗤笑著答道:“的確是天下至美的兩人。不過,瞳兒不是個會愛上死人的人。”

悚然心驚。她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來日曜的目的。

從十歲起接受了那樣嚴酷的訓練,四年的寒暑煎熬,就是為了幫她所喜歡的息瀲奪得天下。縱使是天下至美,又怎能比得上她這麼多年來對息瀲的傾心相待。

於是,雙手伸到蘇無翳的頸旁,想要暗暗用力。不知為何,卻一點氣力都用不上,唯微微地喘息。牽動了傷口,痛徹心扉。

迷糊間,傅輕瞳又輾轉昏睡了過去。

夢裡有一青衫少年站在一道鐵欄外,搖著頭,輕聲喚她:“瞳兒,你這又是何苦。”

她抹去額間的汗水與面上的鮮血,即使滿身塵土依舊笑得粲然:“都是為了息瀲啊!”複又轉身向廝殺聲不斷的校場內走去。一手持鞭,舞成一朵花,卻催人命。

都是為了息瀲啊。

青衫少年蹲下身,將一個包裹放在校場的門外。佇立了一會,轉身向一頭無尾的小毛驢走去。

風沙一點一點地將那包裹吹散開來,露出一雙新靴的尖。


第十五彈 合衣月下語

連著幾日都與蘇無翳同榻而眠,而他又無甚非分的舉動,傅輕瞳不禁在漸漸習慣中變得有些鬱鬱。

難為她夜夜面對著如此傷害自己的仇人,有著無數次殺他的機會,奈何自己傷勢嚴重,近在咫尺卻無力動手,懊喪得直歎氣。

既然無法得手,傅輕瞳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心想著女子報仇,十年未晚。如今自己的小命在他人手中,只求以後能得翻身之日向蘇無翳算了總帳。

一時間兩人同床異夢,倒能處得相安無事。

只是,這蘇無翳睡得極淺,稍有聲響便會馬上醒轉,且脾氣甚劣。他的睡姿亦是怪異,整個人向外側臥,微微地蜷縮在一起,仿若嬰兒。

所以每夜,傅輕瞳都睡得極其辛苦。要知道她是最愛亂動之人,入睡前必要卷起一張小被,抱在懷中並找到最舒適的姿勢方能恬然入眠。

初時,身上帶傷,亂動的次數還少些。待傷口痊癒,老毛病便犯得起勁,左滾右翻,腳上的鐐銬呤啷作響。為此,她被蘇無翳一時的不耐踢到床下數次。

“我受不了了!”某日深夜,傅輕瞳一個挺身蹦了起來,身上的被子掉落,“蘇無翳,我要回原來的暖閣去睡!”蘇無翳迷糊間又是勾起一腳,被她輕鬆躲過。只見她俯下身想去扯蘇無翳的耳朵,卻被此人乍現的滿目冷光嚇得縮回了手。

只見蘇無翳坐起身來,寒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姬流觴現在就住在禦書房內,你倒是那去試試他的方天戟?”

傅輕瞳被他一語道破了心思,登時啞然無語,忙換了副神色:“既然大家都醒了,天色清朗,不如去看看月亮。”

說罷,偷偷拿眼瞅著他。

蘇無翳想了想亦點頭允了,剛想喚進宮女替自己更衣,被傅輕瞳阻道,“那麼大的人了,自己不會照顧自己麼?”

說罷,順手抓起他的寬袍,低頭抿唇地仔細為他穿戴起來。盤扣,衣襟,十指翻飛間已打理得妥妥帖帖。

蘇無翳愣了半會神,道:“你在家亦是這般?”

“我哥極懶,偏生又不喜歡下人打理自己的衣物。”傅輕瞳整了整他的衣領,笑道,“有時候順便,就幫他些。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你和你哥感情倒是不錯。”

“天下的兄弟姐妹哪個不是這樣的?我爹獨獨就我和我哥兩個孩子。我不跟他好,誰跟他好?”傅輕瞳想了想,說了句不算違心的奉承話,“我覺得你對景也很好。”

蘇無翳一張冷臉難得微笑,美得心驚:“當然,他是我同胞的弟弟。”

“不過日曜王室人丁倒有些單薄,你父王就生得了你和景兩人?息國好歹也有四個王子,三個公主呢……”傅輕瞳瞥見蘇無翳面上的神色灰了下去,忙掩住口不再說了。

明月如輪,天高星淡。

寢宮的屋頂,積雪尚未化開,蘇無翳將身上的大氅褪下,鋪在上邊。只見他隨意地坐在一側,有意無意間留了些位置出來。

山風獵獵,鼓起他黑色錦袍的寬袖,拂亂了他肩頭如瀑的髮絲。銀輝下的蘇無翳有著玉雕般精緻的側臉。鳳目挑起,眼底俱是璀璨的碎星。

傅輕瞳於凜冽的寒風中死命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

雖然這幾日一直睡在同一張榻上,卻沒有過多的交流。蘇無翳批閱奏摺都至深夜,傅輕瞳有時亦不知他何時睡在身側。此時,雙方俱是睜眼相待卻靠得如此之近,她便有些揶揄地扯了那大氅的一角坐了下來,不禁有些漲紅了面皮。

到底是個姑娘。

兩人一時無話。

傅輕瞳是個平日話多的,此刻隨便尋了個話題忍不住開了腔:“聽說你與華國公主的婚事已經定下了?”

“沒錯。不過此事恐怕要讓息國的四王子失望了。”蘇無翳輕瞥了她一眼,“但是,對你來說卻不失為一件好事。”

蘇無翳本想再譏她幾句,見她面色變得晦淡,一雙水杏眼亦開始發紅。知是息瀲沒有把之前向華國求親的事告訴她,便刹住了口不再說下去。

傅輕瞳滿腹的委屈,都沒有這個消息來得心酸。

本以為息瀲雖然難忘赫連小容,但卻知道她的心意,於是不久前還送來那樣暗含情意的信。傅輕瞳一直相信將來息瀲定會娶自己過門的,沒想到他在同時卻向華國提了親事。

雖然最終還是被蘇無翳得了華瀠初,但此事卻深傷了她的心。

從旁人處聽來倒罷了,偏偏是蘇無翳……

只見傅輕瞳暗暗含著一包眼淚,偷偷地轉過頭去擦了,仍向著蘇無翳強笑道:“那我倒要謝謝你了。”

因著如此清柔的夜月,冷若冰霜的蘇無翳亦有一瞬間的溫柔:“若你想哭,便哭出來。”

傅輕瞳卻捂著臉直搖頭,話語中有著濃濃的鼻音:“肩膀借一下。”很累。身子無力地向左側傾去,帶著一些猶疑不決卻不由自主。

以為他一定會厭惡她的失態,立即避得遠遠的。卻不曾想,蘇無翳的肩膀是如此地寬而讓人感到安心。

脫了大氅的蘇無翳在這天寒地凍的九曜山上,身子有著不可覺察的輕顫。傅輕瞳很不厚道地用他華美而貴重的袖子擤了擤鼻涕,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把自己身上的厚毛披肩拽出一半向他那邊伸去,權當作是“禮尚往來”。

蘇無翳倒是毫不客氣地裹在了身上,頓時感到了溫暖。

於是,兩個人蜷縮著身子裹在一塊厚毛披肩之下,互相靠近著汲取溫暖。傅輕瞳早已靠在蘇無翳的肩上沉沉入睡,只留下他一人在這屋頂之上看了半宿的月亮。

清冷的淚卻不斷地從傅輕瞳緊閉的雙眼中滴落。她從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在夢裡,卻如此的肆無忌憚。

蘇無翳抿著唇,用手指挑起她的臉,滾燙的淚水落在指尖,騰起灼熱的煙。

第十五彈(下)

日曜王與息國丞相之女同榻而眠,同觀夜月的消息不知被何人走漏了風聲,一時間,在三國境內俱傳得紛紛揚揚。

據傳,華王查德此消息,自覺受了奇恥大辱,怒而欲砸日曜相贈的信物——水晶雪蓮。揚言要舉兵北上。

華瀠初含淚跪勸,向父王力表對蘇無翳癡心不變。此做法不但讓華國人唏噓而感動,更受到了日曜國人的敬重。

而息國卻沉默以待,傅輕瞳一時間成了眾矢之的。

日曜國上下無人不把她當作禍國媚主的妖女對待。各種辱駡諷刺的話接踵而來,更離譜得竟傳她有三頭六臂七十二眼,長得極醜卻專擅妖術,將他們心中完美無上的王——蘇無翳迷得七昏八素。

傅輕瞳對此譭謗一笑置之,雖然她年紀尚輕卻不是受到這般委屈就哭鬧的女子。頂多也是做夢的時候哭濕了蘇無翳的衣袖。

蘇無翳知她來日曜的目的不善,卻在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中對她有所賞識。除了絕不讓她接觸日曜的軍事要務,其餘並不再故意刁難並折磨於她。兩人都放下一點戒備,相處得倒也不壞。

記得他第一次將此事說與傅輕瞳聽時,她笑不可抑,一對酒窩更深:“你蘇無翳是何等人物,華瀠初又是那般漂亮。你倒是能被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子迷住?”

“何謂迷住?”

“就是你走到哪裡,都會將這個人緊緊栓在身旁,惟恐她離了你。”

“那這樣的女子,本王未曾遇見。”

“華瀠初不美麼?”

“可本王卻想把她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為什麼?她將是你的妻子。”

蘇無翳說:“因為我父王死前告訴我的最後一句話,便是這世上,無一可信。他人不可信,承諾不可信,道德不可信,回憶不可信,愛情不可信。所以,我只信自己,僅此而已。”

傅輕瞳黯了半分的眼眸,聲音極低,像是說與自己聽:“有些人,總是要去相信的。”

華國的千里加急朱漆禦信與息國的銀漆鴿函於同一天分送到了蘇無翳與傅輕瞳的手中。

蘇無翳沒有拆看便隨手扔入火盆之中,蹙眉回想著姬流觴早時的回報,寢宮中的一名形跡可疑的宮女無聲息地人間蒸發。於是,一些線索再次中斷。

他將御筆滿沾了墨汁,繼續埋頭批閱大臣們呈請逐出妖女的奏摺。

而傅輕瞳卻將那信按在了心口之上,坐在花園中有些失神地遙遙望著東面。信中,息瀲仍是相信她的清白,軟語安慰了她許多,並解釋了此前向華國提親並非他自己的意願,而是息國王所迫。並讓她多多放寬了心,在日曜好好照顧自己。卻隻字未提及讓她歸國之事。

信的末尾仍給予她小小的歡喜——汝之笑靨,昨夜入夢,甚念。

戀中的女子再是聰慧,總是那樣輕易地信了對方所說的一切。即使息瀲在信中的一句暗語,提醒她定要完成未成之事,她亦認為是他對於她的信任,不曾感到其他。

遙遙地看一身素白的蘇無景向自己招手,她忙把信塞進衣袖內,笑道:“景。”

“背上的傷可好了?”蘇無景將她轉了個圈,神色關切,“我那幾鞭子抽得可有些厲害。”

傅輕瞳蹦了幾下,抓著他的手笑道:“景的鞭法倒不遜於我,此次見血卻不動骨。阿阮的藥亦好,背上沒有留疤。”

蘇無景籲了口氣,亦綻開笑靨:“以後別再去校場找人比武,那些武人都有些好勝,不懂得讓人。我哥對敵人從不手下留情,若是因那個傷就把你當夜闖禦書房的刺客抓了起來,便不好了。”

“以後絕不找他們!不過那日的事,還是多謝你。”傅輕瞳眯著眼保證道,順手將蘇無景懷中的小雪兔提了起來,掂量了一下便把臉湊近它的小鼻子,“容兒,你好象又敦實了。”齜起一口白牙,“再養得肥些,姐姐拿你烤來吃。”說罷,作勢咽了口水。

蘇無景忙護短心切地將雪兔一把搶過,一張俊臉帶些驚慌:“容兒是不能吃的!”

傅輕瞳抱著胳膊,笑著搖搖頭:“景,你還真好騙。”

息國地處東境,春來尚早,新燕呢喃。

一襲銀袍的息瀲倚在廊柱之上,半垂著眼,一手輕輕繞著向內伸來的柳樹枝條。柳條脆韌,輕折而下,轉眼間便在他的手中成了環。

晏九按了按腰中的劍,大步上前。他記得往年春日,常能見到一個紫衫少女頭戴柳葉花環,展開雙臂在輕風中曼曼而歌。如今,卻不見她再撅著嘴攀在四王子的身旁,與他玩笑。而四王子的笑容,亦因為歸國而越見稀少。

只見息瀲聞得腳步聲,擺弄著手中的柳環,並不抬目:“那人已經處理掉了罷?”

“是。趕在蘇無翳之前便已經處理妥當。”晏九言語俐落,辦事亦極其爽利。

息瀲伸出手去,摘下幾朵帶露的桃花,將柳環細細地裝飾起來。目光漸漸變得柔和。晏九看著眼前的四王子,心細如塵又聰敏異常,在詭譎變幻的息國宮廷中一直處得如魚得水,左右逢緣。

如此長袖善舞的人,卻連自己對女人的心思都一直沒有理清。

“阿九,你說我讓瞳兒去為我做這般冒險的事,是不是過了?”息瀲抬目問道。

晏九答得極快:“傅姑娘是心裡甘願去的。”

手中的柳環突然扯得七零八落,息瀲的神色不尋常地有些激動:“只要她說一個‘不’字,我就會將她留在身邊!卻不用像現在這般對著蘇無翳,受這些苦!她總是這樣,什麼都相信我的話……什麼都為我想……”

“四王子,你要的是什麼,你可知道?”晏九冷肅如常,單刀直入。

息瀲的手一松,殘花碎柳落入碧潭之中。他一掩額,道:“我不願想起,我為了那兩個字,欠她的已是太多。”

“傅輕瞳去了日曜,恐怕是再難回。”晏九上前跪倒在地,背挺得筆直,“傅姑娘曾說過,她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要親手將王子送上帝位,而她身在虎狼之穴所做的犧牲之大,王子莫要讓她失望。”

“除了繼續欺騙,我什麼都不能給她。”

“汝之笑靨,昨夜入夢,甚念。瞳兒,這一句,或許是我的一點真心。”息瀲輕輕歎了一息,遙遙地望向北方,“我方知這‘天下’二字,非常人可以承受。”

一斂容,回身看著跪在地下的晏九,道:“準備一下,我要再去一趟華國。”


小翳,媽媽還是很愛你哦~讓乃做個一夜溫柔型吧~~哇卡卡下章已經補完~

我想,不要把每個人都寫死,其實每個人都有複雜的一面。

就像蘇無翳冷得徹骨卻有溫柔的一面。傅輕瞳堅強執著卻也會軟弱得想要一個肩膀,在夢裡默默流淚。而息瀲雖然忘不了赫連小容,但與瞳兒相處了那麼多年,她對自己的傾心一片不可能不心動。即使欺騙她來完成自己的大業,卻有過猶豫,有過真心啊~~~~~~~~~~~~

第十六彈 相見亦傾心

無人知曉為何日曜王寧可選擇與華國交惡,也定要與傅輕瞳繼續睡在同一張榻上。就連傅輕瞳自己也覺得甚是莫名其妙。

向蘇無景旁敲側擊.而蘇無景只是執著棋子,微微一笑,說了句:“瞳兒,這世上恐怕再沒有像你這樣有血性有脾氣,心肝如琉璃般的女子了。”

“景,我不是個好人,我來日曜是為了……”傅輕瞳在這宮中最不忍地便是騙蘇無景,此時被他贊得紅了一張臉,一咬牙,索性想全盤托出。

只見蘇無景下了一子,截了她的話道:“我將你的子全圍了,要不要悔棋?”

“要要要,悔了悔了!”傅輕瞳忙大聲嚷嚷道。

又一日,同觀夜月。

“你恨不恨我?”只見蘇無翳略側過頭來,問得有些古怪。

傅輕瞳立即斜了他一眼:“當然是恨的!那抽在腰上的幾鞭和受凍之事,我一件件都記得清楚。你以為我是鐵打的,無知無覺的麼?”

“那你為什麼幾夜來都將手放在我脖頸之上,卻不真正地掐下去?”蘇無翳一抬眉。

“使不上力。”傅輕瞳搓搓有些發涼的手,答得爽快,“再說,能那麼痛痛快快被我殺掉的人,也不可能當得上日曜的王。”

“你說得沒錯。”蘇無翳似是贊許地微微頷首,“我是日曜的王,就不能那麼輕易地死。”

“還有,你最好永遠都沒有弱點。”傅輕瞳用手比畫出一條鞭子的形狀,眯起眼道,“如果有,你將死在我的手裡。”

“沒想到你年紀尚輕,卻有這樣的想法。”蘇無翳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傅輕瞳話語中帶著一絲嗤笑:“蘇無翳,從我十歲那年起就有一個願望,你可想聽聽?”

“但講無妨。”

“那就是親手殺了你,將息瀲送上這天下的帝位!”

蘇無翳的一雙鳳目深深地看了她一陣,突然朗聲大笑起來,笑聲驚起了雪林間的無數寒鴉。只聽得笑聲猶罷,說了一句:“我等著你。”

便一個躍身,掠下了屋頂。

傅輕瞳雙手支著下頜,一臉懊惱:“說得那麼直白還不把我扔得遠遠的……要跟你一起睡到什麼時候啊……”

“我倒是挺喜歡你那麼坦白。”蘇無翳站在廊下,夜月的清輝撒落在他的身上,笑容令人有些眩暈,“明日,我帶你出去罷。”

日曜的春日終於來臨,春光和煦,清風中自有微微的暖意。除卻九曜山上常年的冰寒,國都青陽的百姓皆已喜氣洋洋地沐浴在一片春光中。

兩人坐在馬車中出了城門,傅輕瞳只覺得這郊外桃紅柳綠,風景倒頗有些息國的味道,不自覺地覺得親切與愉快。

此次出行雖是蘇無翳的意見,但到了此處,他卻沉默得不發一語。只見他立在一片樹陰之下,靜靜地面對著一條漸漸消融的溪流。他穿著一件極普通的素色長衫,只是領口還是象徵性地點綴了一片綿軟的皮草。

傅輕瞳一直以來都認為這世上只有蘇無景才能將一身白袍穿得猶如天人,卻沒想到褪下玄袍的蘇無翳如此清雅淡然,動人心魄。心尖上不由地顫了兩顫。

忙低頭拿起剛才折下的幾段柳枝,幾經彎繞之下,一個柳環出現在她的手中。隨手摘下身邊的幾朵小紫花,細細地將柳環裝飾起來。

蘇無翳只覺得身後有人欺近。靜伺其靠近之後,以迅雷之勢一轉身便扼住了來人的喉。只見傅輕瞳高高舉著一個花環,被扼得滿面通紅:“放……放開!咳咳!”

“你想幹什麼。”蘇無翳眯起一雙鳳目,手並不鬆開。

傅輕瞳幾乎要被折斷了脖子,但她仍用盡了氣力,將花環放在了他的頭上。脖子上的力道驀然鬆懈,現出五條紅辣的指印。

“這是什麼?”蘇無翳扯下頭上的花環。

“從來沒有人給你做過這個麼?”傅輕瞳捂著脖子訝異道,“是很小的時候我娘教我的。”

蘇無翳道:“母后從來就沒有教我過這些。”

“生在帝王家是這樣的啦,就像瀲也是我教他……”

“母后為了生我和景,血崩而死。”

“……對不起。”

蘇無翳面無表情地走到溪邊,蹲下,將手中的花環輕輕放入水中。

水流有些湍急,花環上的花被撞碎了一些,零星的紫色花瓣飄飄搖搖地在水中打轉。它們都將如當年他母后的骨灰一般,一點一點被溪水匯入永遠都不可及的大海深處。

他的背影瘦削有些落寞。

傅輕瞳這才想起,原來今日是清明。

到底是動了惻隱之心。

待蘇無翳站起身,迎著傅輕瞳的一張笑靨,又一個花環落在了他的頭上。她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聲線輕柔得好似微風:“翳,莫哭。”

翳,莫哭。

有沒有人和他說過這樣的話?

只記得很小的時候,他的父王只會對想要放棄嚴苛訓練而哭泣求饒的他訓一句:“翳,不許哭!”如命令,不可違背。

不許哭。不許哭。不許哭。

於是,真的不再有眼淚。

姬流觴扛著一支長戟站在溪流的對岸,看著蘇無翳第一次將一個女子那樣深地擁在懷裡。

他不言也不語,只是擁著她。

仿佛只因她的那一句話,就有如一雙溫柔的手,按在了他心頭最柔軟的位置。

姬流觴的心中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安。

第十六彈(下)

是夜,幕天流螢,燈火璀璨。

青陽的大街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姬流觴抱著方天戟獨自一人坐在城樓上,遠遠地看著蘇無翳以帝王之尊,卻手提著一盞南瓜小燈立在街邊的小攤旁,彎下腰指點著傅輕瞳該將紗網放在何處才能撈起小魚。

傅輕瞳試了幾次都未成功,急得有些懊惱。蘇無翳索性挽起袖子接過魚勺,蹲下身來。只見他略施巧力,一連撈起了數條,愁得那賣小魚的老闆直搖頭。

他二人頗有默契地擊了一掌,忙把小魚裝進小竹簍裡,笑成一團。

姬流觴從未見過蘇無翳如此開懷過,從小到大,只是見他冷起一張面孔,無論是應承先王還是練功讀書,無論是醒著還是睡時,都不曾見他笑得如此開心。

自從與傅輕瞳那一擁之後,蘇無翳像是突然變了性子,倒與她經常於夜晚偷溜出宮來遊園。二人的關係日近千里,甚是親密,經常是二人一起在寢宮中用膳,吃著同樣口味的菜肴。

而從來都不肯親授于人的王竟耐心地教授傅輕瞳編鐘,而傅輕瞳聰慧異常,學得極快且好。至此二人配合默契,演奏之技竟勝於宮中樂師。

於是,有關他二人相戀的謠言漫天,日曜內俱是人心惶惶。而華國自從半月前華王怒砸了水晶雪蓮後,漸漸沒了消息,日華兩國的婚事仿佛遙遙無期。息國則是有心隔山觀火,據說,四王子瀲再次向華國提了親事。

這一切,對日曜似乎越來越不利。

可蘇無翳不曾放在心上,批閱彈劾傅輕瞳的奏摺時,嘴邊卻有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

遠遠地聽得有緩緩的蹄聲傳來。得,得,得。清清脆脆。只覺得夜風裡忽然滲進了一縷讓人心緒安寧的清香,若有若無。將姬流觴與眼前熱鬧的景象隔絕開來。

一聲懶懶的聲音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姬將軍,別來無恙。”

姬流觴忙轉過身,向城樓下望去,只見城門外有一人立在一頭小毛驢的身旁,青衫飄逸,笑得清雅。

“傅輕塵?”姬流觴訝異。

“夜深露重,可否煩請將軍讓守城的侍衛開下城門?”傅輕塵笑得清淺,不容拒絕。他立在那,仿佛是這暗夜中分外奪目的一株青蓮。

姬流觴親自為他開了城門。門一點一點地打開,傅輕塵的面容漸漸顯露出來。數月未見,他仿佛又清減了些,只是一雙桃花眼如故溫柔。

姬流觴略略覺得心裡硬是塵封的某種情感越發強烈。

傅輕塵邊含笑,邊牽著那頭毛驢晃進了城,說了句:“這青陽果真熱鬧。”

“青陽為日曜的國都,熱鬧是自然的。”因著傅輕塵的腔調,姬流觴說話亦開始有些文氣。

蘇無翳與傅輕瞳早已不見了蹤影。

姬流觴暗暗著急,卻也不禁隨著傅輕塵的腳步將心情和緩下來。捏著長戟的手卻開始出了些汗。

於是,兩人一驢走在這大街之上,夜風徐徐,郎月無邊。姬流觴只覺得周遭的事物仿佛都化成了無。

“姬將軍近來可好?”傅輕塵問道。

“……好,很好。”姬流觴答道。

“姬將軍的傷可好了?”

“……哦,都好了……”

“靈竅這鞭子雖不是神器,用起來卻有些霸道。瞳兒年紀尚幼,不知輕重,還望將軍莫怪。”

數月前亦是差不多的話,傅輕塵亦是如此向他討個情面。只是當時蘇無翳未對傅輕瞳這般好到天上。當時抽在她腰上的幾鞭算是為了給他解氣。

姬流觴自然無顏將此事告訴傅輕塵。

“對了,傅公子此次來日曜是為了……”

“還是為了舍妹。瞳兒頭一次離家遠國,到底有些讓我放心不下。”

“那你會在青陽住幾日?”

“看情況罷。”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終於來到一家乾淨齊整的客棧前。

傅輕塵略一拱手:“我便在這家住下了,多謝姬將軍相送。”

姬流觴於暗夜中微紅了臉,緊握著長戟道:“其實你可以隨我一起回宮住著,宮裡自然比外頭要舒服些。還可以經常看到你妹妹。”

“我到底是息國的人,不像瞳兒是日曜王留在宮裡的。還是暫住在客棧吧。”傅輕塵淡然一笑,“還請姬將軍知會瞳兒一聲,說我來了日曜,想見一見她。”

“當然。”姬流觴連聲應道,有些愣神地頓了半晌,卻見傅輕塵已向他施了一禮向客棧內走去,他趕忙追了一句,不輕不重卻有些急:“其實,你可以喚我流觴。”

只見傅輕塵轉過身來,仿若於燈火闌珊處向他一笑:“流觴,你亦可喚我輕塵。”


第十七彈 一朝心終死

“翳,你年幼時可有願望?”

“……我曾想過,與心愛之人歸隱山林。在青山綠水間,逍遙自在,不問世事。”

“你是日曜的王,這個願望定是很難達成吧?”

“是。對普通人來說,那是唾手可得的幸福。而對於我,卻是天大的奢望。”

“為了你那個不能達成的願望,幹一杯。”

“又是一個不太著邊際的理由。”

“著邊際罷,不著邊際亦罷。我不信你一國之君會不勝酒力。”

“你是在激將我麼?”

蘇無翳帶著些許微醺,舉著玉杯,斜昵著眼前輕挽一頭青絲於肩畔的傅輕瞳:只見她,紫衫輕笑,酒窩淺淺,仿佛捉不住的飄渺。

一人勸,一人醉。花正濃,月未宵。

“哐啷”一聲,玉杯落地。

蘇無翳扶著頭倒在桌上,幾縷烏髮滑落於面上,輕掩了半睜的鳳目,眉輕蹙,已隱隱有了七分的醉意。

“翳,你醉了麼?”傅輕瞳推了推他的肩膀。

“未醉……”蘇無翳的笑眼有些迷離,唇齒相碰,魅惑人心。那頭卻沉沉地,似是抬不起來,“瞳兒,再為我倒上一杯……”

“何必逞強……”傅輕瞳笑了笑,將一雙冷手放於他滾燙的面頰上,良久。收回來時聲若遊絲,“你好好休息罷。”

說罷。起身。鐐銬輕響。

她跨出房門,正欲關上之時,只見蘇無翳將手放于她曾輕觸的面頰上,像是撫在她的手上。只聽輕得不能再輕地一聲低語,呢呢喃喃:“你可願意……一起……歸隱山林……”

傅輕瞳捂住了嘴,淚珠霎時如斷線珍珠。

仍然,還是選擇離開,完成未完的事。

蘇無翳,你有你年幼時的願望,我亦有。我曾告訴於你,不是麼?

——記得那日,傅輕瞳話語中帶著一絲嗤笑:“蘇無翳,從我十歲那年起就有一個願望,你可想聽聽?”

——“但講無妨。”

——“那就是親手殺了你,將息瀲送上這天下的帝位!”

身是豐息的人,無論是為否為了息瀲。該做的,都是一樣的。若是換了你,你又會如何選擇?

傅輕瞳掩了門,走得有十足的果斷。

今日好不容易甩開了姬流觴於鬧市,又與蘇無翳提前回到寢宮之中,騙他喝下了暗含迷藥的酒。

十分難得的機遇。傅輕瞳不想錯失。

她輕而易舉地躲過了宮內侍衛的巡邏,閃入禦書房中。她知道,那裡有一樣物品只待她的攫取。

灰暗的禦書房如若平日,纖塵不染。偌大的空間,靜得只剩下細微的聲響。

鐐銬拖地聲,翻找聲。

傅輕瞳懷中籠著一盞琉璃小燈,映著燈光不斷地翻找著。奈何書房之大,心中又有些焦躁,不過多時,額上的汗珠已是密密涔涔。

眼看著時間在沙漏中一點一點地流逝,可她依舊一無所獲。

正慌亂之時,不小心碰到了一尊含香金孔雀的雕塑。孔雀嘴逐漸張開,竟開啟到一個拳頭大小的地步。一卷羊皮紙從孔雀腹中緩緩吐出。

展開一看,赫然便是日曜的軍隊數量與排布的詳圖。傅輕瞳大喜,匆忙將羊皮紙重新卷好,仔細地放入懷中。

佛堂中的青燈爆出了一朵耀眼的燈花。

息瀲的眼皮微震,心中沒由來地掠過一絲慌亂。他睜開眼來,從跪坐的蒲團上站起身,手掌合十,口中輕念經文。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過後,晏九立在門旁,聲線帶著些許悲涼:“四王子,傅姑娘她……被日曜王捉了,懸在青陽東門之上。”

手中的佛珠散落,一顆,一顆,滾落到地上。

那日,傅輕瞳將門輕掩後,倒在桌上的蘇無翳漸漸坐直了身子,盯著那門,眼中有十足的清明。全然沒有剛才的醉意。

他將玉壺中的酒盡數倒進喉中,笑得有三分無奈,卻有七分的涼薄:“傅輕瞳,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

“我對你說過,這世上,無一可信。他人不可信,承諾不可信,道德不可信,回憶不可信,愛情不可信。我只信自己,僅此而已。”

天下紛傳,豐息國的丞相之女——傅輕瞳以治景王無笑之症為由,留於日曜伺機有所作為。

所有人都說,日曜王與她日久有了情,待她真心真意,喜愛有加。甚至為了她與華國解除了婚約。此情可堪比日月。卻不曾想她背信棄義,竟盜了日曜的機密。

傅輕瞳騎了一匹快馬,卻于青陽東門中了埋伏,被捉,身上搜出一卷日曜機密。日曜王聞之,怒,懸其於城門之上,示眾。

至此,錯投真心的日曜王得了天下的同情,日曜國人心所向。

而她,萬劫不復。

“就是這個狐狸精!”

“奸細,等著受死吧!砸她砸她!”

“妖女!我們王待你不薄,甚至為了你與華國交惡,沒想到你這般忘恩負義!”

“吾王萬歲——!”

傅輕瞳全身縛滿麻繩,動彈不得。只見她靜靜地俯視著暴怒的日曜百姓,被菜蔬砸髒的面上含著一絲莫明笑意。

到底是自己太過自信,還是蘇無翳太過聰明。

因著那句醉語,真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有所不同。即使,那不曾是愛。

傅輕瞳想起往日種種,迎著那火辣的驕陽,閉上了眼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世上還有什麼是真,還有什麼是假?

是息瀲信誓旦旦的諾言,還是蘇無翳溫柔如斯的擁抱。

傅輕瞳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一般。無所依靠地就這樣蕩在空中,卻無知無覺。

麻木地,無力地。是曾經就沒有有過,但如今卻仍然什麼都抓不住的悲哀。

原來那些從來都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為什麼卻還是讓自己心心念念,去保護,怕傷害。

可到頭來,她又得到了些什麼?付出的那一切,誰來給予她回報?

她展開乾裂得出血的嘴唇,輕輕笑了笑:蘇無翳怎會知道,她離開寢宮的那一瞬,甚至已決定將這卷軸送到豐息後便回來陪他。縱使豐息會因那卷軸而勝了日曜,她還是會回來陪著他。

若日曜國破,她陪他歸隱山林。

不是留在息瀲身邊,而是回到他的身邊。

她那樣做,是否只是因著他夜間流露出的孤獨,寂寞而心有所牽動?

不知,那是不是同情,抑或是愛。

可是為什麼,即使是一點點卑微的願望與愛,他們全都要那樣殘忍地去踐踏,去破壞?心碎了一回倒也罷了。若是一次一次地被摧毀,是否還能在拾得回來。

還記得那日,她聽得息瀲再次向華國提親的消息,呆呆地立了半晌,終於一個趔趄跌坐在圓凳上。

想要為自己倒一杯茶,卻哆嗦了手,怎樣也抓不住茶壺的手柄。終於,好不容易捏住了,顫抖著倒了些茶水出來,滾水卻在她不知不覺間漸漸地漫溢開來,淌在桌面,落在裙上。

茶水滾燙,卻絲毫不知疼痛。

身上的疼痛,又怎會比得上心痛。

剛下朝歸來的蘇無翳見他此番模樣,忙劈手奪了那茶壺,取來一塊軟布仔細地替她揩拭,順手扶著她將要癱軟的肩膀。

她仍舊沒有哭。只是咬著唇,血珠子慢慢地滲出,豔得發悚。

傅輕瞳第一次知道了何謂“絕望”——那樣幾年的情誼,那樣真心的付出。卻換來如此心痛的結果。他仍舊為了天下,要娶華瀠初,仍舊不要她。

她如同一個木偶,不說話,不哭鬧。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眼神卻空洞得可怕。

蘇無翳亦不強求於她,只讓宮女時時將新煮的飯菜端上來,熱菜冷菜,漸漸鋪了一桌。

到了時辰,她仍舊是按平日一般入睡。只是不再與蘇無翳開些玩笑,就連蓋上被子都未發出一絲聲響。

深夜。蘇無翳聽得一陣隱約地抽泣聲。悶悶的,低低的,似是竭力壓抑。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伸出手來,將蒙在她頭上的被褥掀開。只見傅輕瞳全身縮在一道,雙手用力掩著嘴,身子不住地顫抖。

她的身子單薄得如同一片在風中飄搖的輕紙,隨時都會撕裂的脆弱。

蘇無翳將傅輕瞳翻轉過來,面對著自己。只見她的眼淚早就濕了滿臉。他歎了一息,輕輕地將她攬在懷中,下頜抵在她的發上。傅輕瞳慢慢地鬆開了手,她咬破了唇,滿口的血腥味。混合著淚水的鹹,仿佛是人間最後的苦澀。

只聽得蘇無翳學了她曾安慰他的樣子,於她耳邊輕聲道:“瞳兒,莫哭。”

是否就是因這一瞬間的溫柔而欺了雙眼?

瞳兒,莫哭。

傅輕瞳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只剩些零落的哽咽。

朦朧間,她只覺得蘇無翳的懷抱很溫暖,她不禁往裡更靠近了些。抓著他的衣襟,沒由來的有些安心。

蘇無翳的手被她枕著,終於有些酸麻。想要推開她,卻聽得她帶著濃濃的鼻音,小聲地懇求道:“只要一小會兒也好,求求你,只要一小會兒。”

維持著原有的姿勢,直待她漸漸平息下來,發出極細微卻平穩的呼吸聲。

兩人如同一雙嬰兒,就這樣毫無芥蒂地擁在一起,互相汲取著溫暖。

很溫暖。很溫暖。

那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傅輕瞳搖搖頭,終於落下淚來。

此時青陽城內的打鐵鋪內,卻出現了一幅殊異的景致。

一個青衫飄飄的俊俏公子捋起了袖子,正與打鐵鋪的老闆“熱烈”地討價還價:“老闆,五十文釘個驢掌是不是貴了些?”

“哎,我已經給你免了二十文啦,公子!”老闆一臉無奈地攤開手。

那公子想了想,笑著伸出兩個手指:“再便宜二十文吧,如何?”

“……”老闆因那笑容怔了半晌,終於一咬牙,拍板道:“好,三十文就三十文!”

“多謝!”那公子一聽,笑得越發清雅動人。

只見他從身邊的一個青絲白錦囊內仔細地倒出些銅板,用纖長的食指數了整整三十文來,鄭而重地交于老闆粗糙的掌中。眼神頗有些心疼:“老闆,你可得把這驢掌給釘結實了。”

“放心吧!百年老店,童叟無欺!”老闆拍胸脯保證道。

那青衫公子出了打鐵鋪,正欲將栓在外頭的一隻毛驢牽進鋪。忽見得大群的百姓向城門處蜂擁而去。

他忙拉住一個奔走的漢子,問道:“請問,出了何事?”

“公子不知道嗎?有個豐息的妖女偷了機密,被捉起來吊在城樓上啦!”那漢子說得口沫星飛,“聽說啊,她……哎?公子?公子!”

傅輕塵這一生中可有過如此慌張?任誰也未曾見過罷。

即使是面對生死,命懸一線,他依舊能笑得雲淡風清。

可為何他此時卻是那樣面無血色,跌跌撞撞地向城門奔跑而去?甚至連最鍾愛的小毛驢也忘了牽走?

這世上,或許只有一人會讓他到如此地步。

“瞳兒。”傅輕塵奔跑著,於口中輕念這個名字。仿佛是早就預料到會發生的事,他卻來遲了一步無法阻止。

事已至此,只覺得心中滿滿的悲哀。


第十八彈 鋒回路轉時

傅輕塵站在人群之外,抬起下頜。

只見軀幹被縛,高懸於城樓之上的傅輕瞳嘴唇裂血,緊閉雙目,淩亂的烏髮上掛著失去了水分的菜葉。仿佛早已對下方的漫駡與唾棄失去了知覺。

那樣死寂與心灰的神情,何曾於她那神采飛揚的面上出現過?是閱盡了千帆而過的死寂,是對世事不再抱有幻想的心灰。

傅輕塵心下一痛。推開眾人,大步走向前。

周遭的聲響霎時湮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於他的身上。

一道青影,於風中飛揚的衫裾。一副容顏,於世間無有的清絕。一步,一步。堅定地,無悔地,走向那個垂死的軀體,眼中卻帶著滿滿的心疼。

他伸出手,卻無法觸及。但仍是高高地伸出手,努力地向她伸出手,仿佛要以自己單薄的胸膛,向眼前的少女給予勇氣與希望。

他說:“瞳兒,別怕,你還有我。”

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遺棄了你。

瞳兒,至少,你還有我。

所有的人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個青衫男子,卻無人上前阻止。只見他就維持著那樣的姿勢站立著,仿若一尊亙古不變雕塑。口中不斷地向傅輕瞳重複著相同的話:“瞳兒,別怕,你還有我。”

“瞳兒,別怕,你還有我。”

“瞳兒,別怕,你還有我。”

倏然,兩滴清淚落在他的面上。

只聽得傅輕瞳終於啞著嗓子,輕輕說道:“哥,對不起。”

越來越多的淚水落在傅輕塵的笑靨上,他卻不加擦拭,只是那樣微笑著向著自己的妹妹。

傅輕塵笑得如消融冰雪的春風,他說:“瞳兒,你可記得我們少時的約定?從今以後,我帶你千行扁舟,青絲勒馬,賞遍天下美景,吃盡天下珍饈。逍遙一世,可好?”

就像是多年前一般,豐息的青草都帶著泥土的芬芳。

略帶些稚氣的傅輕塵倒騎在一隻小毛驢上,抱著紮包包頭,尚且年幼的傅輕瞳。他彎起一雙桃花眼,捏著她的嫩臉,逗道:“瞳兒,待你長大了。我帶你千行扁舟,青絲勒馬,賞遍天下美景,吃盡天下珍饈。逍遙一世,可好?”

那時的她亦是懵懂,只顧著伸出手指揪著他的長髮,歪著小小的腦袋卻不曾點點頭。

再後來,開始想要追著他跑,想要讓他實踐自己的諾言。卻終是在某一日於那個酒嗣撞見了息瀲,第一次的情竇初開,第一次的彌足深陷。

傅輕塵的那句承諾不再於她有那般重要。

今日,傅輕瞳再憶起此幕,直難過地將頭垂在胸口,因不斷壓抑著哭泣而渾身顫慄著。

在場的所有人無不為之動容,手中的菜蔬紛紛落地。

就在此時,幾個不知哪邊冒出的混混地跑進人群中煽動起來,將手中的雞蛋直直地扔向他:“這是妖女的哥哥!不是個好人!”

“別在那假惺惺了,去死吧!”

一些無知的百姓再次被煽動,紛紛撿起了髒物又擲了過去。

傅輕塵那一身本是整潔如新的青衫濺上了淅瀝的蛋清。如瀑般的烏髮上落下蛋黃的痕跡。他只靜靜地站在那,承受著這一切,始終仰頭望著始終不曾睜眼看他的傅輕瞳。

他問自己,若是當年他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早早地將她帶出豐息,一生縱情山水。她是不是就不會遇見息瀲,不會因息瀲而吃了那幾年的苦,不會為了息瀲來到日曜。亦不會到如今這般田地。

到底是自己錯了,抑或是命中註定。

傅輕塵眼眸黯然。

一陣急促而淩亂的馬蹄聲直逼而來,一道赤紅色的身影急掠而至。

只見騎在馬上的紅衫男子見了眼前的一切,霎時目露寒光,手中的長戟狂暴地揚天一劃,一個混混的首級隨著一道血線迎天而起。睜著一雙驚恐的眼滾落於眾人面前。

尖叫聲四起。

只見紅衫男子又恨極了一般怒殺了幾名鬧事的混混,將那鮮血淋漓的長戟指向眾人,怒喝道:“滾!”

眾人驚慌之餘四下逃竄,踏出一地的爛汙。

姬流觴從馬上一躍而下,急急地走向傅輕塵。他看著眼前的青衫男子,淡淡地站在那裡。清風拂過他肩頭的長髮,輕輕揚揚,亦美好得不真切。

縱使有贓物汙了他的衣裳,卻掩不了他那如仙子般的出塵與風華。

路途因那些髒物而泥濘,姬流觴走得急,險些趔趄。

傅輕塵聞得聲響,轉過頭來亦看著他。那一雙桃花眼中平靜無波,目光如同看破了世事一般地淡然:“流觴,可是蘇無翳派你來的麼?”

“不,是我自己。”姬流觴上前,一把握了他的手,神色激動,“快,我帶你們出城!”

“何苦。”傅輕塵笑著搖搖頭,輕輕掙了他的手,“快些回去。不要白白斷送了你的前程。”

“若不走,便真的來不及了!”姬流觴將手中長戟飛射而去,斷了傅輕瞳的繩索,飛身而上將她接于手中。

正待他將傅輕瞳交于傅輕塵之手時,機敏異於旁人的耳朵卻聽到了有規律的嗡嗡聲。他知道,遠處有大隊人馬正向此處逼近。

“到底是晚了一步。”姬流觴站直了身子,一支長戟頂天而立。紅衫於風中狂舞。

“姬流觴。你好大的膽子。”一聲冷語由遠及近,只見得那馬背上的男子冷了一張面容,勒了馬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豐息國,禦書房。

一名灰了大半的頭髮,著深紫鶴氅的中年男子,恭敬地跪倒於錦毯之上,口中道:“微臣的大兒輕塵性子散漫,難成大器。如今能倚重的的止有瞳兒一個女兒,她常歡膝下,孝順難尋。望大王能救她於水火,臣定當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玉座上,一臉乾癟,雙頰深削的豐息王手指敲桌,拿一雙仍精亮的狐狸眼瞥了他許久,忙讓身旁的宮人將他扶起:“快快請起!傅相何必行此大禮?”

“求您……大王……”傅臨川抬起臉來,眼下的陰影濃重,憔悴滄桑,看上去竟是比前日蒼老了十歲!他在宮人的攙扶下有些踉蹌地坐在木椅上,口中仍不住地求道。

“傅相。”豐息王攤開雙手,一臉為難,“瞳兒的事我亦有所耳聞。不過,她是以奸細的身份被捉,日曜的百姓正是同仇敵愾之時,氣勢正盛。若是我國貿然起兵,勢必會引起兩國交戰。而日曜自從破了燕侗後,國力大強。以我國現在這般狀況……咳咳!”

豐息王邊說邊一手揉著著太陽穴,連連搖頭。似有痛疾。氣息亦開始渾濁。立于一旁的宮人忙端上了早就預備的藥湯。

只見他那只枯手有些哆嗦地接過藥盅,皺著眉抿了一口,剛放下便有宮人忙上前替他撫平氣喘不已的胸膛。

傅臨川在這朝廷之中激蕩了半生,怎會不曉得豐息王的言下之意?心灰之餘起身彎腰作揖:“大王,還請保重龍體……”

“不過是老毛病罷了……對了,愛卿,本王剛才說到哪了?”

“大王龍體要緊。”傅臨川垂著頭,雙眼看向地面,面上並無表情,“微臣家中瑣事,還是由微臣自行處理罷。”

“也罷,若是傅相有需,千萬要向本王提出。”

“謹遵旨意。微臣……告退。”

傅臨川慢慢地退身而下,正欲跨出房門,卻見四王子息瀲蹙了眉,似是思慮他事而來。

“四王子殿下。”傅臨川向他輕施一禮,面上悲戚卻不得不壓低了嗓音,“看在昔日瞳兒與你的情分上,請您替瞳兒……”

息瀲忙扶起他,笑容溫和:“傅相,瞳兒的事,我聽說了。我此次前來,正是向父王他……”

“是老四來了麼?”豐息王的話語中含著喜悅,全無了剛才的病懨之氣。

息瀲安撫地輕拍了拍傅臨川的肩膀,回頭答道:“正是兒臣,父王。”提起衣擺跨進門去。

“老四,父王果然不曾看錯於你。華國終於答應將公主瀠初嫁于豐息了!”豐息王的那句話,清清楚楚地落于傅臨川的耳中,他突感此事再也無望,仿佛眼前莽莽地黑了一片。一個趔趄,忙伸手抓住廊柱。

“父王,兒臣想求……”

“還有何事比得此事要緊?老四,你可是個聰明的孩子。”

“這……是……”

是夜,傅臨川在家中吐了血,一夜白頭。

次日,他向豐息王遞了告老歸鄉的奏摺。

日曜都城,青陽。

蘇無翳高高地坐於馬上,一雙冷冽的鳳目看向被軍隊圍在中央的三人。只見傅輕瞳受了此般日曬的折磨,躺在傅輕塵的懷中,早已昏死過去。

本是鮮潤如花的面上,蒼白了一片。

“王,請你饒了傅輕塵!”姬流觴一咬牙,扔了武器,大步向前,單膝及地。

“你都自身難保,何來顧得及他人?”蘇無翳眯起一雙鳳目,喝道,“拿下!”

眾士兵拿了粗鐵鍊,將那姬流觴捆了個結實。

“為什麼不抵抗?”蘇無翳似笑非笑。

“因為你是我的王。”姬流觴抬起下頜,道,“就算你讓我死,我亦不會眨眼。”

蘇無翳搖搖頭:“你來救他二人時,可曾想過,我是你的王?”

“一直都想過,為你著想過。”姬流觴拖著鐵鍊,緩步走過他的身旁,聲線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所以傅輕瞳,不能死。”

蘇無翳怔了怔,斂容,向傅輕塵遙遙地伸出手:“把瞳兒還給本王。”

不容反駁的命令。

傅輕塵搖搖頭,嘴角浮出一絲莫明的笑意:“蘇無翳,她是我的妹妹。這句話,該是我對你說。”

“她是通敵的奸細,生死都由不得你來干涉!”蘇無翳惱怒,策馬向前,停步于傅輕塵的身畔,突地低語道:“她是本王的人。她是生是死,是放是留,本王自會處置。若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她死,最好將她交於我。”

“蘇無翳,我能信你幾回?”傅輕塵冷笑道。

“你沒得選擇。”蘇無翳笑得自信,以迅疾之勢伸手抓向傅輕瞳,還未等傅輕塵有所抵擋,他便已將她帶到馬背之上。

因是躺著,她長長的發垂落下來,掩了面容。她在昏迷中蜷縮著靠在蘇無翳的胸膛上,以尋求最溫暖的姿勢。

傅輕塵當時的失神,是因為聽得她口中模模糊糊地喊著一個名字:“翳。”

蘇無翳的“翳”。不在是息瀲的“瀲”。

在日曜這幾個月竟能讓那癡心的妹妹變了心意。傅輕塵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

傅輕塵走在隊伍之中,並未被束縛住。他不住地看向蘇無翳,只見他讓軍隊皆放緩了腳步,策著馬緩步而行的,似是生恐怕驚擾了懷中昏睡著的傅輕瞳。而他看著她的眼眸,分明有了一絲柔情。

這就是日曜的王。

我行我素,反復無常。

卻讓所有的人對他死心塌地,效忠至死。

而瞳兒遇見他,終究是幸,還是不幸。聰慧如傅輕塵,亦只能猜中開始。

只是在這莽莽天下,誰又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許多人,只要一踏入這天下的旋渦,縱使再超脫,那千行扁舟,青絲勒馬,賞遍天下美景,吃盡天下珍饈。逍遙一世,只是奢望。


第十九彈 盤角四曲棋

無論山下的四季如何變幻,這九曜山上,依舊是天寒地凍。

緩緩地,下著亙古不變的雪。

仿佛沒有開始,沒有終結。

模糊了天與地的界限。

香爐中,嫋嫋騰起安神寧心的紫煙。

一張無比寬大的紫檀木床,紫錦床簾被金勾挽起。床上躺著一名容顏蒼白的少女,安穩地蓋著一床錦被,長長的烏髮仿佛被精心打理過,柔順地拂在枕面上。

只是,她雖閉著雙目,忽而展顏而笑,忽而蹙起了眉,雙拳緊握,似是痛苦不堪。

傅輕瞳是被一連串的夢驚醒的。

那是個很久以後一直都會反復出現在每個黑夜的一個夢。

她在奔跑,一直奔跑。滿地的雪,漫天的雪。仿佛最初始的白。

奔跑,腳上沾滿雪屑,直到跑到一處枝椏上掛滿冰淩的森林裡。

有一個披著玄狐大氅的男子立在盡頭,左手持著一朵晶瑩的雪蓮。雪蓮清雅如水,似極了他的容顏。

只見他摘了黑貂手套,微笑著,向她遙遙地,遙遙地伸出手來。

她笑。

他說:“瞳兒,喜歡這裡麼?我和你的,霰雪森林。”

話音未落,他們的四周,倏然開遍了萬千雪蓮。

雪一直一直地落下。落於她的眉梢,他的笑靨。

她亦笑著向他伸出了手。

這是曾經,真實出現過的畫面。沒有夢中那麼美,卻曾那麼動人。

她記得很清楚,那日,蘇無翳就是這樣,微笑著,遙遙地向她伸出了手。

他說:我和你的,霰雪森林。

眼前驟然變得眩暈,卻轉向了另一日,他站在被捆綁得結實的她面前,一掌摑在她的面上,冷下臉來下令道:“吊起來!”

言語中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她吊在城樓之上看向他的臉,沒有任何的表情。

即使是揚長而去,依舊不曾回首一次。

回憶,卻如此觸目驚心。

她猛地坐了起來,卻見搖曳而昏暗的燭光下,蘇無翳俯在床邊沉沉睡去,身上僅僅隨意地披了那件玄狐大氅。

就是那件玄狐大氅。

無論傷心還是快樂,它一直都在做著最殘忍的見證。

她突然感到諷刺。

幾日前,明明就是這個人下令將她吊在城門之上,任她風吹日曬不聞不問。而如今,他卻仍將她安置在他寢宮的床上,仿佛又是捧在手心的呵護。

傅輕瞳撫著被他掌摑過的那半邊臉,放聲大笑。

蘇無翳被那笑聲驚醒,有些不耐地慢慢支起身來,寒聲道:“你笑什麼。”

“該是我問你。你這般反復,是要幹什麼。我偷了你的機密。不如一刀給我個痛快。”傅輕瞳非笑似笑地看著他,一字一字地喚他,“日曜王。”

蘇無翳微微一怔,隨即站起來,有些霸道:“你的命是我的。除非我允許,你就不能死。”他微微皺眉,似是不經意地輕輕撫過酸麻的腿腳。

“蘇無翳,我第一次發現你如此幼稚。”傅輕瞳嗤笑,掀開錦被站了起來,腳踝上的鐐銬呤啷作響,“我的命,從來都是我的。”

濃郁的酒香從一處重兵把守的廂房內悠悠飄出。

一紅一青兩條身影坐于桌邊。

傅輕塵舉起手中的酒杯,淺啜一口,笑道:“日曜的濯雪清酒,果然名不虛傳。”他舉起酒杯,敬向姬流觴,“多謝你及時前來相救。這幾日,也多虧你的款待,讓我嘗盡日曜美酒!”

“哎,也只有在宮中,才有這五十年的招待你。”姬流觴也不辭讓,一氣喝了一碗,用手背狠抹了唇,“外面的薄酒寡淡無味,未免怠慢了你。”

傅輕塵贊道:“好酒量。”

姬流觴搖頭:“王的酒量更勝於我。”

提到蘇無翳,兩人仿佛是瞬間落於沉默。

“王,從小不善表達。”姬流觴倒了酒於口中,道:“我與王,還有景王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練武。景王身子有些弱,但溫柔多笑,讓人容易親近,當時的先王亦更寵於他;但先王知他並非帝王之材,而其餘子女亦不入他眼。只得將王嚴苛以待,以求繼承帝業。王小時候也愛笑愛鬧,但後來卻越發沉默。除了看書練武,極少見他外出遊玩;除了幾個最親近的人,他也不與人交談。漸漸地,就算是面對我和景王,他亦不再開些玩笑。”

“帝王家的子女,終歸不能像普通人家一般,縱使貧苦,卻簡單卻快樂些。”傅輕塵道,“這也是我當時反對瞳兒與息瀲相識的原因。只可惜,我們身在距離王室最近的將相家。而如今她卻為蘇無翳……”

“王只是不善表達。他待人……真是極好。”

“只可惜,瞳兒雖年少,性子卻很是執拗。若一旦認定了一件事,一個人。無論他人如何反對,她都會義無反顧。但她亦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倔強。”只見傅輕塵那修長而線條優美的脖頸揚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眼底盡是悲涼,“她此前認定了息瀲,如今認定了蘇無翳。可他二人如此傷她至深,怕是再難挽回。”



“於錯誤的時間遇見了錯誤的人,偏偏又站在錯誤的立場。”

“我怕,她與蘇無翳此生,可能有緣無分。”

姬流觴聞得此言,由他及己,,似有所感。竟有些黯然神傷。

他沉默了半晌,便抓起身邊的酒罈,不斷地向口中傾倒。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這是那夜,傅輕塵與傅輕瞳面對著不同的人,所說的同一句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我與你下一盤棋,可好?”傅輕瞳略顯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些笑意。兩枚酒窩淺淺的,淺淺的。

蘇無翳已忘了她有多久未曾展開笑靨,多久未曾與他講過話。

仿佛從她清醒過來後的那許多日子,她就再也未曾對他笑過。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總是越過他,遙遙地向遠方望去。他觸及不到的地方。

即使兩人仍是同榻而眠,她亦將一張錦被抱在懷裡,轉向背對他的一側睡去。不同以往喜歡鬧騰,她只靜靜地保持著那樣的姿勢,甚至能睜著眼直到天明。

縱使是蘇無景與她說話,她也只是淡淡地聽,有時微微頷首,不帶一絲感情。若是蘇無景提出與她下棋,她倒從不回絕。

依舊是落子飛快,從不過多考慮。只是將要輸的時候,她不再大聲嚷嚷著要悔棋。只是一子一子堅堅定定地下完。

若是蘇無景故意輸給她,她亦不笑,只是仔細地將一粒粒地棋子抓在手心,放在棋盆中,收好。

若是輸了,她便起身,坐到寢宮外的遊廊裡,遠遠地望向他處。

讓她與傅輕塵相見,她只是握了他的手,望著他默默地流眼淚。

無聲無息,一雙眼卻是血紅血紅。

傅輕塵隱隱覺得不安。

她這般模樣,什麼都忍著,分明已是心如死灰,大限將至。

蘇無翳何嘗不知曉?

為了怕她自尋短見,特意收起了寢宮裡的各種會傷人鐵器。就連送與她吃飯的器皿亦換成了不亦碎裂的木盤。若是他離開,就讓人將寢宮的門鎖起來。

傅輕瞳亦不反抗,每日安安份份地吃飯,發呆,睡覺。

只是這般平靜而死寂的氣氛下,仿佛有著什麼暗流洶湧。讓人不安。

青陽的市口,剛處決了一名豐息的女子。

日曜百姓親眼看著那個名叫傅輕瞳的奸細被斬落了頭顱。大呼快哉。

蘇無翳端坐在刑場外的高處,看著那個面目與傅輕瞳相似的女囚匍匐於地,頭顱飛起的那一刻,閉上了眼睛。

傅輕瞳,已死。

從此以後,住在他寢宮的不再是傅輕瞳。那她又是誰?或許無論她是誰,都無所謂。她是他的,這樣,就夠了。

蘇無翳只知,自己絕不能讓她這般輕易地離自己而去。他要將她留在身邊,永永遠遠地留在身邊。

記得他問過傅輕瞳,何謂迷住?

她說,就是你走到哪裡,都會將這個人緊緊栓在身旁,惟恐她離了你。

那他現在這樣做,是不是算他對她的迷戀。

迷戀她的笑,迷戀她說過的話,迷戀她每每會做的習慣性的小動作。

即使抓不住過往,今昔如此亦好。

當她笑著對他說,要與他下一盤棋時,他心中是何等的欣喜!只是面上仍是冷著,略略緩了緩。他頷首,說,好。

棋盤與棋子盆俱已擺好。傅輕瞳執白子,蘇無翳執黑子。

傅輕瞳仍是習慣性的姿勢,斜憑著桌,一手托腮,曲起膝來抵著沉香木的圓桌。她將白子下得飛快,仿佛不經思考,掙命一般地快。

蘇無翳略略蹙著眉,亦牢牢地跟著她的節奏。

她下子如飛,微微地喘息,直到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盤角曲四,劫盡棋亡。

若蘇無翳的黑棋補淨盤上所有劫材,傅輕瞳的白棋將無處尋劫而死。

傅輕瞳笑無笑意,慘白著一張唇道:“我輸了。”將手中的棋子一撒。

分明白棋外還有活氣,可傅輕瞳卻不曾注意到,只是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推開。滿室的月光。

依舊是朗朗的夜月,他二人與以往一般,坐於屋簷之上。只是他們之間,卻有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稀疏的星芒于薄雲的掩映下,若隱若現。細蒙的雨微微地撒落,凝成小小的冰粒。

傅輕瞳的面上落了一層銀色的月輝,一雙眸子如同撒滿了碎星般閃爍。她將覆著雙腳的長裙撩起一角,露出那一副鐐銬,道:“我求你,將它摘去。”

第一次用“求”。她求他,求他將那副鐐銬摘去。

蘇無翳看向她的腳踝,如凝脂的膚上細細地一圈老繭的痕跡。分明是那麼多日月來,鐐銬與皮肉摩擦,出血,結痂,出繭的痕跡。

他伸出手,輕輕撫摩那圈凸出的繭子。

當日,因他一時的興起,為了折磨於她,挫了她的銳氣,讓她戴上了這鐐銬。卻從未想過,這樣被鐐銬纏繞煎熬的日子,她是怎樣熬過來的。

如今,仿佛他能感到她所受的皮肉之痛。更多的,竟是心痛。

傅輕瞳微微收了收腳,又輕聲道:“求你。”

他從懷中拿出一把海棠花形的銀質鑰匙,俯下身,臨近鎖眼的位置。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般,道:“瞳兒,答應我,即使沒了鐐銬,你也不要走。”

長髮掩了他那緊張地等待答案的神情。也讓他無法看清傅輕瞳面上的表情。

“我還能走到哪裡去?”傅輕瞳望著俯身為自己解開鎖的男子,似笑非笑道,“你告訴我,我還能走到哪裡去?全日曜的人都要我的命。而你,不是也要為了你的子民要了我的命麼?你是不是該讓我再去城樓上吊著,安撫下民心?”

蘇無翳看了她一眼。

仍是未曾說:“我已讓死囚替你斬首,對子民有了交代。”

仍是未曾說:“別怕,只要留在我身邊,我就會保護你。”

蘇無翳什麼都未說,只是默默地將那副帶著傅輕瞳體溫的七星海棠鎖收在懷中。

我以為你會明白的。

蘇無翳這樣想。

我以為你會留在我身邊的。

蘇無翳這樣想。

直到最後,他仍是想,仍是想。卻不說出口。

卻不曾想,傅輕瞳終是走了一局死棋。


她與他相處有半年的樣子.為什麼她會喜歡他了呢,一是因為息瀲的背叛,二是因為他們其實是同一類人罷.

她喜歡瀲,是一見鍾情.但她與翳卻是日漸生情.半年,其實足夠了,是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我想說說寫這篇文的目的(好嚴肅ORZ)..

不想寫些速食文,不想寫些噱頭很多但一笑即忘的文。想寫些真正有些價值有可以挖掘的東西的文。

可能這個文是小眾的,可能很多人接受不了這樣的壓抑,但我依舊會堅持下去。把這個文完整地結束掉。

因為這文雖是某戲的第2個長篇.但卻是我真正的實驗田。

而我在這個文中想探討一些以前寫洛城中不甚注意的東西,比如人性更複雜的刻畫.文風的定位.還是故事該用什麼方法來敘述.

還有,超越愛的其他一些東西。比如親情,比如天下,比如權勢.比如恨= =!!

如果說洛城主要講的是愛,那麼末世的便是恨。

虐身虐心,最終當愛變成了恨。

但是,那恨也曾經也是愛啊!

全篇來看好象真的一直在虐,而且還滿重的.但我會繼續堅持虐下去,不是為虐而虐.而是這個故事的本身是無法輕鬆的.

真的很感謝一直追文留言的親。

你們的鼓勵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動力。

鞠躬!

第二十彈 生死痛相別

“瞳兒?”退朝歸來的蘇無翳急急地於屋中尋了一周,終於怒道,“人呢?!”門口的守衛們見著此景,皆嚇白了臉,面面相覷間在外面跪了一地:“小的,小的,不知……”

寢宮內寂然無聲,卻見一封粉金飾的喜帖,敞敞地翻開在桌子之上。蘇無翳將拿喜帖拿起,略瞥一眼便狠狠地擲於地下,吼道:“把傅輕塵和姬流觴找來!”

霰雪森林。

寒風卷著如席般的雪片,重重地擦過陡峭的崖壁,激起無數的雪粒。懸崖之下,遙遙地望見有一條冰河暗流湧動,暗藍色的河水,騰起團團的水汽。

傅輕瞳雙腳踏在懸崖的末端,單薄的身子僅僅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長衫。獵獵的山風呼嘯而過,長長的烏發狂舞著,仿佛要與那揚起的紫衫邊沿融成一體。

就像飄零在空中的一片紫葉,已經脫離了生長的地方,沒有著落,沒有依附。只能等著在風中漸漸腐爛,漸漸死去。

她閉上被風雪迷離的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雪屑。蒼白如玉般幾乎透明的手臂迎著風漸漸展了開去。優美的,飛翔的姿勢。

年幼的時候,就有這樣的夢想。

伸出長長的手臂,想像與自己天空的小鳥一般自由自在地翱翔。

她還記得做丞相的爹曾于她十二歲生日時送給她一件世間稀有的雪鷺羽衣。那是豐息王的賞賜,是巧匠花了三個月工夫才得以完工的珍品。

纖長而純美的白羽,細密而柔軟的羽絨,她喜歡極了,急急地穿在身上,輕輕地抖擻著,落下幾片柔軟的羽毛。

如同一隻一塵不染的雪鷺。

那日,她也是這般,張開雙臂,站在高高的屋簷之上。迎著絢目的日光,眯起了眼睛。想像著自己正在湛藍的天際驕傲地飛翔。

突然,她看見一身銀色袍子的息瀲搖著紙扇慢慢地走了過來,一臉溫柔的笑。她紅了臉,想要輕盈而美麗地落到他的面前。卻不小心滑了一交,直直地跌落下來。

雪鷺羽衣被屋簷上的琉璃瓦割了長長的口子,紛繁的羽毛伴隨著她的墜落而如雪飄下。

漫天的羽毛紛飛中,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息瀲的呼吸近在咫尺。

傅輕瞳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閉著眼笑了笑,原來自己所可以擁有的,還有一樣叫“回憶”的東西。

彼時,息瀲卻穿著一件金絲繡的流雲紅錦喜服,將手伸向玉輦之上,那個穿著華美錦服的、擁有絕世容顏的女子——華瀠初。

四周的絲竹腰鼓聲熱熱鬧鬧,震天動地。只是他二人雖是微笑著,眼中卻全無喜氣。

息瀲綻出一個笑容,在她耳邊道:“瀠初公主,你終究還是選了豐息這個寶匣。”

華瀠初亦笑:“希望王子瀲將來能讓我放心地知道,我的選擇沒有錯。”將纖小的手輕輕放於他的手掌之中。

但她僅僅能體會得到的,是徹骨的冰涼。華瀠初裹在重重華錦下的纖柔身子輕輕一顫。

他二人攜手,款款地步入厚重的紅毯,優雅地向兩旁邊的百姓致意。

男才女貌。滿目的紅豔掩飾了一切的冷漠。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們仿佛是天生的一對璧人。

=奇=息瀲在滿耳的歡呼聲中,遙遙地望向北方,眼底滿是難以言喻的哀傷。

=書=就在昨日,從日曜傳來的消息,傅輕瞳已被斬首。當晏九將這個消息告知他時,他正為佛堂中的青燈添加香油。

=網=仿佛是一道晴天的霹靂。

青燈打翻,燈火星子燃了那個樸舊的蒲團。

火苗迅速躥起,將那整個蒲團瞬間燃燒。映著灼人的火光,息瀲的面色仍是慘人的白。他跌坐在一側,唯怔怔地看著晏九拎來井水將火熄滅。

餘燼的灰煙,燒得糊黑的蒲團,打翻的青燈。

就像當年聽到赫連小容死去時一般,在那一刻他又一次失了心般地如同一個遊魂。

那時的他最終選擇了念頌佛經來平撫自己的心,而傅輕瞳的出現無疑是對他最大的安慰,她那樣愛笑愛鬧,活力四射,積極開朗,是支持他活下去的最大動力。

而如今,傅輕瞳離他而去,勇氣與希望亦再次離他而去。息瀲捧起的佛經複又落於地上,手顫抖著不知所措。

——原來沒有傅輕瞳,我只是個懦弱的人。

——原來,若無分享的人,這天下,要來何用。

息瀲滑落於地,他抱著膝蓋,將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仍舊是那個滄桑而低沉的聲音,緩緩地從門口響起:“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瀲,你為何大悲。”

息瀲抬起頭來,面上已無了任何表情:“師父,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我當日未聽你善言,一心只想成就大業。卻不曾想將那女子推向極端,實在是錯上加錯。而如今,她既死去,我心終死。”

“覺悟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那人微微一笑,仿若普渡眾生,“你當舍於懈怠,遠離諸憒鬧;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脫。”

“是。待明日弟子將塵間最後一事完成之後,定當與師父一道,常伴青燈,傳我佛法。”息瀲深深地拜倒在地,一字一字說得清晰而決絕。

晏九站在一側,站得筆直,卻垂下眼去。

息瀲與華瀠初經那三拜而終成連理。

蘇無翳終是沒有來。華瀠初的眼底有些黯然。

她差人將那喜帖送出的那一刻,也曾是矛盾萬千。

原來,蘇無翳才是她一直傾慕的男子。論容貌,論地位,無一不與她契合。華王將她送去日曜獻舞聯婚,她實是萬分樂意。而在日曜的最後幾日,蘇無翳待她又極好。

她以為諸事皆如己意,卻不曾想,半路會殺出傅輕瞳來。於是兩國婚約取消。她也曾痛苦過,哭泣過。只是驕傲如她,卻也只能平靜地接受,大度地退讓。

而如今傅輕瞳已死。她與息瀲的婚事卻塵埃落定。

人生是否就是這般,不能圓滿。

不遠不近地攜手向前,不濃不淡的相視而笑,她與息瀲仿佛只是訓練好一般地過著生活,貌合神離。

後來,有傳聞道,豐息國四王子息瀲拒絕了太子的頭銜,而是選擇常住佛堂與青燈為伴,並與華瀠初一直分房而臥。

一個絕世的美人,獨處空閨,而丈夫又無心向著天下。所幸華瀠初為人驕傲而自潔,未曾出一些閨閣豔事。著實讓一些登徒子唏噓不已。

縱使是如花似玉的容顏,亦會在茫茫的等待與漫漫的孤獨中,鬱鬱終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薄而輕軟的雪片在傅輕瞳如白瓷般幾乎透明的臉上落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一雙本是鮮潤的唇冰冷而逐漸呈現出深紫。

她仍是展開雙臂,踮起腳尖,揚起如玉的脖頸。

含著笑,嚮往飛翔的姿勢。

深吸一口氣,一點一點,向前,向懸崖邊走去。

她只覺得閉起的眼眸前,忽然閃過許多人的面孔。

傅輕塵著了一身飛如流煙的青衫,半閉著一雙桃花眼,倒騎著那頭無尾的小毛驢。

蘇無景抱著一隻如同雪球般的小兔,立於萬千輕雪中向她微微一笑,黯淡了這世間所有的容色。

息瀲于一片春光如媚中,悠悠地搖著一柄書著“空明”二字的紙扇,看著她於落花陣陣中曼曼而歌。

還有,還有一個人,那樣清晰地、朝朝暮暮地一直存在著。

她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蘇無翳的時候。

那時的他正斜斜地倚靠在柵欄上,一雙鳳目往傾嶽樓下瞟去。看似不經意,卻難掩目光中的犀利與專注。然後,她又一次地出場,指揮著那群乞丐做一齣戲。她立在風雪中抱著胳膊暗暗地笑,她知道,他正從的樓臺上淡淡地向她看來。

她斜眼瞥到的,一頭如瀑的黑髮,一雙凜冽如風的唇。

她永遠記得他的眼神,他那看向她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洞穿的狡黠,絕頂的聰慧。

是呵,卻是將人玩弄於股掌的聰慧。

於是,如願以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入了宮來,唱了一支息瀲教她的歌,治了蘇無景的無笑之症。只是,她唱了一段息瀲與赫連小容的過往,卻渾然不知。

再後來,蘇無翳用金礦換她留在日曜,她以為距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以為不會傷心的。因為是那樣瘋狂地喜歡著息瀲,而蘇無翳又是那樣束縛與折磨於她。一開始她僅僅只想完成任務好早日歸國罷了。

可是到底是誰下錯了棋子,走錯了步。

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她的心竟也開始慢慢地向蘇無翳靠近了去?

難道朝夕相對,不過半年,難道真的能改變一切麼?

其實,也算不得巧合吧?

都喜歡吃一樣口味清淡的菜,最喜歡的是清蒸銀雪魚,只加蔥不加薑。火腿少少。

都喜歡下快棋,落子俐落,不假思索。

都喜歡聽一種樂器的聲音,堂皇而低沉的編鐘。演奏欣賞,二人皆擅。

還有,都喜歡,霰雪森林。

其實,也算是一種默契吧?

不喜歡睡覺的時候有人打擾,但是卻可以互相打擾。

不喜歡別人分享自己的寂寞,但是卻可以互相安慰,互相擁抱。

還有蘇無翳最深的的一個秘密,有一日他忍不住悄悄地告訴了傅輕瞳——那就是,霰雪森林。

從來都禁止所有人進入的秘林,充滿著孤單的孩童時獨自排遣的記憶。

掛滿冰淩的雪松森林,滿地開遍的銀梗雪蓮。仿佛讓人的內心在那一刻變得平靜。

此情此景,他只願與她一人分享。

於是,他向她遙遙地伸出手,面含笑意:“瞳兒,這是我與你的,霰雪森林。”

她記得當自己不經意地跌倒,冰冷的唇無意間擦過他的唇,兩人都有著令人戰慄的眩暈。

仿佛,那曾是兩顆心最貼近的距離。

沒有一見傾心的動人心魄,卻有著朝夕相對的默契與溫情,暗生情愫。

遠遠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踏雪聲,激揚的雪片驚起了霰雪森林中的無數寒鴉。只見馬背上分別躍下三人,其中著玄狐大氅的男子奔得最是急切,他一面喊著“瞳兒!”一面向著傅輕瞳的方向尋去。

另一個裹著白狐短襖子的青衫男子本亦是隨他的方向而去,但卻頓了半步,終是停了下來。

姬流觴走到他的身側,輕聲道:“不去勸勸她麼?”

“若這是瞳兒的選擇,任誰勸說,都無用了罷。”傅輕塵略側過頭,微微一笑,仿若看盡了一切的平靜,“流觴,這幾日多謝你讓我喝到日曜的美酒。等此事一了,我請你喝酒罷。”

“難道你真的不……”姬流觴不解。

傅輕塵望瞭望遠在懸崖邊的那二人,道:“情殤難過,誰又能解。”

“王,可以……”

“真的可以麼?此時的蘇無翳,對著瞳兒,沒有半分平日的冷靜。”

仿佛一語中的。

“傅,輕,瞳。”仿佛從靈魂的深處一點一點逼仄出的名字,蘇無翳微微喘息著立在她的身後,言語中平平靜靜,面上卻是萬分的焦急。

向前的腳步倏然頓住,只是她卻不曾回首,不曾看他一眼。

“你在做什麼。”依舊是冰冰冷冷的話語,從他竭力抑制著顫抖的唇中掉落。

傅輕瞳聽得此語,越發定了心思。冷笑一聲:“日曜王,我只不過是要尋求解脫。”

“沒有本王的允許,你怎敢去死!”蘇無翳上前一步,提高了聲響。

傅輕瞳笑得大聲:“可以!當然可以!這世間什麼都不是我的,愛不是我的,恨不是我的,就連尊嚴都不是我的。但有一樣,是只屬於我的——那就是,我的命。”

“我命令你回來!”呼嘯的北風刮起蘇無翳的大氅,他終於失卻了冷靜的聲音盤旋在她的四周。深深刺痛了她的耳膜。

——我,命令,你,回來。

不是,你回來罷。或是,你不要離開我。

就是那樣簡簡單單地一句話,他卻非要說得那樣刺痛了人心。

僅僅是為了那點了不起的驕傲,不願承認自己已經愛上她的事實。

傅輕瞳的面上落下兩行清淚,頭顱卻仍是仰得高高的。她筆直地立在懸崖邊上,以最平緩的語速,誠誠懇懇,一字一字道:“我傅輕瞳,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對息瀲是一見傾心的歡喜,僅僅只是歡喜。但對你,卻真真切切的是愛。這世上能用一句話就讓我傷心至死的,唯有你一人而已。”

“只是,我既不是息瀲所要的赫連小容的替代品,亦不是對你的所作所為沒有知覺的木頭人。我有血,有肉,有感覺。傷心了會哭,心碎了會痛。我傅輕瞳雖不如你們身份尊貴,高高在上。但那一顆真心不是你們能白白踐踏的!”

“息瀲與華瀠初成了親,遂了他的心願。而我與你,也終於走了一局死棋。”

“我願永世永生不再與你二人重逢,尤其是你,蘇無翳。從此以後,你坐擁萬里江山,天下疆土。而我一人獨赴黃泉,下至碧落。縱使滄海桑田,海枯石爛,永不相見!”

她一字一淚,語中帶血。剛一說完,便縱身跳下了懸崖。

決絕到不留一點餘地。

蘇無翳大驚之下飛步向前撲了過去,“噗”地撕扯聲後,他的手中僅僅只是抓到了一角紫衫的碎片。

他眼睜睜地看著傅輕瞳在他的眼前一點點地消失。

她明明流著兩行深淚,卻笑得異常嬌豔。是解脫,是放手。那兩枚酒窩深深地凹在兩頰處,甜美得如此哀傷。

蘇無翳趴在崖邊,渾身落滿了雪。

他始終驚恐地瘋狂地憑空抓著,手中卻緊緊攥著那片紫衫。他左眼的淚水終於掉落,凝成了晶瑩的冰粒。

直到最後一點紫衫被那團團的水汽掩了蹤影。

傅輕瞳的面容模糊了,消失了。

沒有笑容,沒有溫暖。只有,心痛的感覺。

蘇無翳臥在雪中,因著寒冷而蜷縮起來,手中的紫衫卻緊緊按在胸口的位置。

一直到漫漫的大雪覆蓋了他的身軀。

失去意識前,他的耳中,只盤旋著傅輕瞳最後的那句話語:“蘇無翳,縱使滄海桑田,海枯石爛,我們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


上卷正式結束,下卷即將開始.

上卷以瞳兒的控訴而告終,虐了一把小翳.話說我很爽...因為瞳兒實在太苦了...

碰到了像小翳這樣不會愛人,也不知道怎麼去對待愛人的人....

下卷會輕快一些...

有新人物,期待吧~

下卷

SOGO榮譽會員

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0-9-24 17:43:21 |只看該作者

回覆 #1 冷月吟荷 的帖子

第二十一彈 若只如初見

姬流觴從未想過,傅輕塵有著如此出眾的酒量。

他面上笑得淡然,只一杯一杯地將絕頂的烈酒灌進自己的喉嚨。那灼燒的、辣人的滋味。卻千杯不醉的清醒著。

一雙桃花眼漾著水光,淡而清。

從九曜山腳的酒肆開始,他二人每日同桌對飲,觥籌交錯。

或是談論天下,或是談起自己的志趣,亦或是互相說起小時的趣事。姬流觴總是有意地避開關於傅輕瞳的話題,怕傅輕塵觸及傷心。但傅輕塵似是未曾在意,笑著一張臉一點一點說得仔仔細細。

瞳兒,瞳兒,瞳兒。仿佛只要口中說著這個名字,那個名字的主人似乎還在他的身邊,笑得一臉粲然,調皮而倔強。

確是美好的回憶,只是以唏噓收場。

日復一日,二人終於喝到了青陽城內最近郊邊的酒樓。

傅輕塵放下酒杯,帶著微醺的神色,冷眼看著自己撒出的銀票如同雪片般揚起。樓下搶奪的人歡呼著,爭執著。

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十幾年來一點一點積攢的,或許不僅僅是銀錢,都在那一刻都撒了出去。全部。

他,不要了。

“你以後……有何打算?”姬流觴見他如此行徑,與平日大相徑庭。愣了一愣。

傅輕塵略略側過臉去想了一想,笑得瀟灑:“千行扁舟,青絲勒馬,賞遍天下美景,吃盡天下珍饈。逍遙一世——這是我欠瞳兒的願望,如今就由我一人去完成。”

一人。

他說,由他一人去完成。

姬流觴的目光始終流連于傅輕塵臉上的表情。

他笑得如此淺淡而空闊,就像那一日他追上來同他說話時那樣。只是他望著自己的眼神一直都沒有改變。越過他,落在他追尋不著的方向。

其實,他從傅輕塵的眼中一直找不到一點塵世間的東西。而唯一將他與塵世相系的妹妹也已經死去。

在那一刻,他終是知道,不只是傅輕瞳與蘇無翳,就連自己與傅輕塵的亦是真真正正地有緣無分。

只不過本是天涯陌路的二人,相識已是上天眷顧的恩隆。

姬流觴霍然站起身來,一身紅衫豔麗無匹。只見他舒展了那一張狷麗的容顏,笑得瀟瀟灑灑。

他舉起手中的酒碗,向著面前的傅輕塵說了當日的最後一句話,或許亦是今生能與傅輕塵說的最後一句話:“醉笑陪君三萬場。”爽爽朗朗的一句話。

而那最後的四字,終究是留在舌的尖處,心的深處,未曾吐落。

——不訴離殤。

僅僅是個美好的願望罷了。

能醉笑陪君,足矣。

傅輕塵望顏知意,兀自微微一笑,亦站起身來,拿手中的酒杯與他的酒碗相碰。琥珀色的酒液在震盪之中濺出幾滴,落在姬流觴的手背上,竟有著刺痛的感覺。

一飲而盡。

長長的酒液從他凝白的脖頸蜿蜒而下,染了紅衫。

姬流觴突地擲下酒碗,拿起手邊的長戟決然而去。夜色拂落,一抹落寞的紅衫終究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他走得很急,未曾道別。

仿佛只要互相不說再見,他便能抱有一點固執的希望。

希望有一日,能再見著那人著了一身青衫,牽著一頭小毛驢,立在城樓之下,懶懶地喚他一聲:“姬將軍,別來無恙。”

不是,姬將軍,別來無恙。

而是,流觴,別來無恙。

他笑著這樣想。

傅輕塵立在原處,一雙水盈盈的桃花眼望著姬流觴消失的方向,有了一時的怔怔。只聽得他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流觴,後會無期。”

半晌過後,他輕撫額,斂了斂容色,自嘲道:“那麼久了,也不知小色的驢蹄釘結實了沒有,該不是被那老闆拖去磨豆腐了罷?”

次日,傅輕塵從鐵匠鋪牽了那頭無尾的小毛驢,出了青陽城。

若是他如往日一般倒騎著,便會看到一抹紅衫孤單而凜冽地立於高高的城樓之上,拄著一支長戟。

然而,他沒有。

於是,姬流觴此時的表情,他未曾看到。

或許只錯了一時,便是錯了終生。

傅輕塵始終未曾回頭,只是牽著小毛驢,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

青衫如煙,終究匯入天色。

沒有知道傅輕塵最終去了哪裡,或是江南行千舟,或是塞外踏牧草。

只是永遠不再出現與日曜,出現于青陽。

但姬流觴仍是固執地每日立在城樓之上,靜靜地眺望。

或許將要等到容顏蒼老,一身紅衫褪盡鉛華。

許多年後,姬流觴憶起此人,嘴角依舊微微勾起,而記憶仍是停滯在他與自己對酒當歌的那半個月。

那樣相攜而笑,開懷傾談的歲月如砂,一點一滴地遺漏於指間。

——彼時君風華正茂,而我,紅衫嬈嬈。

——醉笑不訴離殤淚,青絲若等暮成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似乎有鐐銬的聲音。

是銀鏈拖地而過,呤啷呤啷地作響。

由遠及近,由近及遠。

蘇無翳的心因那聲響猛地有些發緊,終於從無邊的沉睡中醒轉過來。他伸出手無力地探向自己滾熱的前額,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

熟悉的,陌生的。紫錦羅帳,烏木白牆,是他自己的寢宮。

習慣性地將伸手向右邊。空空落落。手放在那裡,卻也不曾挪開。但他知道,那右手邊的位置永遠地缺了一個人。

不會有人再抿著嘴笑,看向他,道一聲早。

不會有人再在睡夢中大手大腳地搶去他的被子,卷在自己的懷中。

不會有人在脆弱的時候需要他的安慰,他的擁抱。

傅,輕,瞳。

似乎光是於口中念出這三個字,蘇無翳仿佛就有了一點力量。

不僅僅是愛,還有一點恨。

那樣決絕地離別,通徹心扉的話語。

從她口中一字一字地吐落,一下一下重重地敲擊在他的心上:“蘇無翳,縱使滄海桑田,海枯石爛,我們永不相見。”

她說,永不相見。

於是,她恨他若此,就連屍體都讓他找尋不到。他與眾人一起沒日沒夜地策馬尋找,冰河寒涼刺骨,終是透了支,竭了力,昏死過去。

他在那一刻終於恍然,原來她已恨自己至此。原來自己為她做的那些,她都不曾看見。原來……

當初,曾聰明地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那時,他向華瀠初的求婚,只是暫時想緩了華國對日曜的威脅。而他真正想要的,是一個藉口,一個向其他兩國出兵的藉口。傅輕瞳的出現,正好給他這個機會。

——豐息國的女子引誘了華國公主未來的駙馬,將會成功挑起豐息國與華國的矛盾。

本是一舉兩得的計策。

但實際上許多的變化已經脫離了他的控制。

就像他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傅輕瞳。

但傅輕瞳不會知道,當時自己在日曜的處境已是如何的艱難。那就是當初他的計畫中帶來的負面影響:所有的日曜人都恨她是個狐狸精,個個都要置她於死地。

所有的大臣們請求驅逐她,所有的百姓指天詛咒她。

可蘇無翳還是放不開她。

他算准了她會對自己下迷藥,偷機密。然後將計就計,將她以奸細的罪名處死。

僅僅是要讓那個叫“傅輕瞳”的女子死了,而不是她。

她將以其他的身份留在他的身邊,永遠。

只是,他到底是不曾瞭解她。

她說,她恨他。但她,又愛他。於是,她會為了他的一句話而傷心至死。

他終於明白,她不是為了息瀲的婚事而死,而是因了他那絕情地一句話,一道命令,一副表情。其實,是他害死了她,不是麼?

蘇無翳努力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那動靜聲到底是驚動了一直俯靠在床沿上休憩的蘇無景。

“哥,你醒了?”

“你醒了?”

傅輕瞳吃力地睜開眼。全然陌生的地方。木桌木椅,簡陋至極,卻乾淨樸素。心下有十分的茫然。

只見眼前的男子攏著手,長身玉立,罩著一件纖塵不染的素布長衫。只是,與那出眾的身形極不相稱的是,他擁有一張眉目極為平淡的面容。不醜,卻讓人過目即忘。

那男子淡淡地立在那兒看著她,眼中平靜無波。見她只盯著自己不曾回答,又帶著一絲不耐煩地口吻道:“若是醒了,就把桌上的粥喝完,再出來找我。”

說罷,轉身出了門。不拖泥帶水的俐落。

傅輕瞳掀開薄被,捂著感到腫脹的腦袋坐起身來。腦中似乎有些揮之不去的片段,如閃電般一掠而過。卻模模糊糊,著實難受。

她定了定神,只見那木桌上果真擺了一副青竹匙與一隻老舊的青瓷碗。

她帶著些踉蹌地走近,只見碗中盛滿了撒了荷花末的清粥。其中佐了新鮮的枇杷葉,淡紅帶綠,散出絲絲的清香。

應是有些時日未曾有食物入腹,此時的她竟感到十分的饑餓。立刻抓起青竹匙便舀起荷花粥大口吞咽起來。清粥熬得十分綿爛,荷花與枇杷葉亦是清甜可口。不過多久,傅輕瞳就將那青瓷碗中的所剩都舔了乾淨。

仿佛重生的愉悅,一身輕盈。

她倒有些隨遇而安。吃罷,抹了抹嘴,施施然地走出門去。

屋外種著一片茂密的青竹林,一條細碎的石子路從門口鋪落而出,似是引著她向前走去。穿過那片竹林,只見之前的那個男子正背對著她,立在一片草藥園中。拿著藥鋤,俯下身細細地翻土。

陽光正媚,風光似柔。

和煦的陽光落在那男子清瘦的脊背上,投下頎長而完滿的影子。

“那個……恩公。”傅輕瞳一時找不到更好的稱呼,“這是哪裡?”

男子轉過身來,立于滿目的陽光之下,只那張容色平淡的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四宜亭。”

四宜亭?

這人倒古怪,竟拿“亭”來形容自己居住的地方。雖說這院落不甚空闊,卻也占地不小。

傅輕瞳忽記起傅輕塵曾對她說過的話:“春宜花,夏宜風,秋宜月,冬宜雪,此為四宜,居處之適也。冬有突廈,夏室涼些,騷人所豔,允矣茲室,君子攸甯。”

尋四宜之所而居,一直以來便是傅輕塵的念想。

她似是想起了一事,忙拊掌大呼:“還有三日就是四月十三,我得趕緊回豐息去陪我爹爹過生日!”

男子愣了一愣,看著她道:“如今已是九月初。”

“胡說!我明明記得……”傅輕瞳越說越發猶疑起來,“我從馬背上摔下來,難道就睡了那麼多日麼?還有,還有我哥人呢?……”

“第一,如今確是九月。第二,我是從水中將你救起。第三,我未曾見到你的兄長。第四,我不知何處是為豐息。”那男子放下藥鋤,攏了手站起身來,淡漠地說道,“不過你若是想要離開,就請自便。此次算是做善事,我不收你藥費便是。”

傅輕瞳踉了一蹌。瞪著那男子瞧了半日,有些生氣道:“什麼做善事?你救了我,該給的診金我一文都不短了你。”

男子揚眉,向她攤了手:“那拿來罷。”

“我回了家便立刻派人給你送來!”傅輕瞳直起脖子道,“對了,我首先得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柳重言。”

那男子複又轉身,細細地翻起土來,不鹹不淡地將自己的名字告與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新人物出場...小言,看好你喲~

瞳兒部分失憶.不算雷吧?哈哈...

第二十二彈 誤入山遇險

“那……後會有期。”

“不送,記得許我的診金。”

傅輕瞳朝柳重言翻了個白眼,幾乎是奪門而出。一出那四宜亭她卻傻了眼,滿眼的綠水青山,路途渺渺。

她一梗脖子,硬著頭皮沿著黃泥小路,向山中走了過去。

柳重言望著她拍門而去的背影,唇邊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繼續俯下身伺弄各色嬌嫩的草藥。

不過多時,竹門“吱呀”一聲又被推開。他正想嘲弄幾句,卻不想門後冒出個紮了兩團小圓髻的頭來,來者眨巴了一雙水靈靈的圓眼睛,笑得分外甜美:“柳五哥!”

柳重言看了她一眼,淡淡地應了聲:“鳳九。”

那個名叫鳳九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的翠色短衫,一手挎了一隻沉甸甸的大竹籃子,一手熟門熟路地將竹門帶上,蹦跳著來到他的面前:“阿娘讓我帶好吃的來了。”

“其實不必麻煩每日都送來。”

“阿娘說,那個姑娘醒了會餓,多預備著點總沒錯。”

“她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鳳九那圓臉上不禁的喜氣掩了訝異,一雙圓眼晶亮晶亮,“那倒也是,一個姑娘家總是住在你這也不好。她是回去了麼?”

“不知道。”柳重言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鳳九忙拉了拉大竹籃子,緊緊地跟了過去。來到屋中,她先將桌上的那個老舊的青瓷碗撇了開去,喜滋滋地將籃子中的各種菜肴小心翼翼地端了出來。那盤子上沾了些油的底還用隨身攜的一塊新的白巾子擦得乾乾淨淨。

“柳五哥,吃晚飯。”鳳九最後從籃子中拿出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擱在桌上。

“其實我已做了晚飯。”柳重言頗有些無奈地指了指灶臺上正冒著溫氣的紅泥小燉鍋。裡面盛著的便是傅輕瞳吃過的的荷花粥。

鳳九的眼神黯了半分,馬上又笑了起來:“我正好近日有些鬧肚子,需要吃些清淡的東西呢。不知道這次柳五哥又煮了些什麼?”邊說邊走到灶台邊,揭了那小鍋的蓋子。

一陣荷花的清香撲面而來。

“好清甜的荷花香!”鳳晚轉頭,喜道,“柳五哥,這初秋的天氣,你哪裡采得的荷花?”

“是夏日裡采來曬乾碾成末的。”柳重言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幾樣野蔬十分新鮮嫩爽,外加一尾清蒸的銀雪魚,蔥蒜幾棵,又放了些許的老薑去了腥味。

可見做菜之人花了許多的心思。鳳九雖然口口聲聲說這些菜是她阿娘做的,但她的那點小心思到底是瞞不過柳重言的眼睛。

“這銀雪魚……是哪裡來的?”柳重言之前雖在醫書中見過銀雪魚的模樣,知它的魚骨能入藥來強身健體,但卻從未嘗過滋味,亦從未聽說過附近的溪流中有銀雪魚出沒。

鳳九忙不迭扒拉了幾口荷花粥,口中模模糊糊道:“就在上次救起那個姑娘的那條溪!說來也怪,自從那姑娘漂來了之後,這種魚一下子多了起來。我偷偷嘗過啦,滋味實在是美得緊!”說完,還有所回味地舔了舔嘴唇。

柳重言不語。

“其實回想起來,那個著紫衫的姑娘來得確實有些古怪,那衣裳的料子雖然被水浸透了,可還是能看得出又薄又輕軟,就算是我們村最巧手的織娘也紡不出來……還有那衣裳上的繡花,實在是精巧!哎,我們這種與外界一點都不相的地方,怎麼就被她漂了進來……”

鳳九仍是自顧自地說著。

落日如虹,沉沉的血色覆在柳重言的面上,竟為他那張平淡的面孔增色了幾分。只見他立在門口,遙遙地望著連綿的山巒,忽然擰了一雙眉,問道:“秋季封山開始了沒有?”

鳳九抬起頭想了一想,道:“前天……阿哥好象就嚷嚷著要封山捕獵那頭最烈的野豬了,該開始了吧。”

“野豬還未被捕到?”柳重言的眉頭擰得更緊。

“哪有那麼容易。不過山裡放了不少的野豬夾子,過幾日……哎?柳五哥?……”鳳九瞪大了眼大叫起來,“柳五哥——!”

只見柳重言隨手披了一件樸素的厚棉襖子,匆匆地奪門而出。

山裡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黑色的烏鴉在林間粗嘎地叫嚷著。

“該死的柳重言,也不給我指條明路,害得我在這裡瞎轉悠。”傅輕瞳把嘴裡銜的一根草莖吐了出來,手中新折的樹枝忿忿地抽打著茂密的矮草,“若是回去找到我哥,哼哼,馬上派支軍隊來踏平了你的小亭子!四宜四宜,死宜好了!”

一腳踢飛了一顆小石子,卻聽得前邊“喀嚓”一聲銳響。

她馬上警覺起來,貓著腰,一點一點拿腳尖靠近目標。僅僅憑著微弱的光,只見眼前合著一個粗鐵制的捕獸夾。尖利的鐵齒緊密地合著,散著幽幽的寒光。

傅輕瞳立馬覺得毛骨悚然起來。雖然她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受過嚴酷的訓練,在逆境中身存的本能亦在,但此刻在這陌生的茂林中,孤身一人,卻沒由來得覺得有些害怕。

風聲鶴唳,遠遠地仿佛能聽到狼的嚎叫聲。似乎,還伴著些零落的馬蹄聲。

此時,在這山中的並不僅僅是傅輕瞳一人。

蘇無翳帶了一些人馬,亦在附近搜尋。

原來柳重言與鳳九所住的這個村子飲用的水源,正是來自位於霰雪森林的冰崖下方的冰河。而昏迷的傅輕瞳正是順著河流而下,來到了這個村子。

然而,因這村子被群山環抱,與世隔絕,路途繚繞,極易迷路。所以蘇無翳一直未曾找來。今日,他終於換了策略,試著向陌生的山中搜尋。

誰會想到此時,他們竟已如此之近,甚至共處在同一座山頭!

“王,我看天色不早了。山上又有這些捕獸器,看來是有野獸出沒。恐怕……”姬流觴勒了馬,提起氣建議道。

蘇無翳一臉堅定地策馬向前,卻仍是不肯放棄:“我能感覺得到,好象距離瞳兒已經很近了。”

在場的侍衛暗暗地搖頭,卻又同時靜默無聲。

這句話,他們聽著他們的王重複了幾千幾萬次。是的,每次都是希望滿滿地去尋找,而最後,都黯然神傷而歸。

王仿佛總是不知疲倦地尋找著,尋找著一個叫瞳兒的女子。就算是從前征戰燕侗,他亦沒有踏過如此多的路途,付出過如此多的心力。

正當所有人都疲憊不堪時,只聽得一聲慘叫從山那邊傳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待傅輕瞳順著那聲慘叫摸索過去時,只聽得隱約有淩亂的馬蹄聲就在附近。她敏感地辨別出空氣中正彌漫著淡淡的馬汗味,還有不下十名的陌生的男子氣息。

巨大的捕獸夾,馬匹,人。

她未經過多思考,本能地就得出了危險的訊息。

但那慘叫聲卻有些耳熟。

傅輕瞳一邊投石探路,一邊小心翼翼地向事發地點靠近。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如此矯健的身手與冷靜的應變能力,似乎曾是受過了極其嚴苛的訓練。但在她的記憶中,對此卻是一片空白。

終於發現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蜷在地上,微微有些顫動。傅輕瞳謹慎地向那東西丟了塊碎石,不輕不重。卻惹起了那東西的一聲低喝:“誰?!”

一雙星亮的眸子向她掃來。

“你是誰?”傅輕瞳聽得是人非鬼,上前一步,挺起胸反問道,“來這裡做什麼?”

十足的氣勢便是首先拿了主動。

“……”那人默了半晌,終於開口道,“我來找人。”

傅輕瞳突然覺得那聲音著實有些熟悉,像極了某個曾向她伸手要診金的可惡的傢伙。於是在仔細打量了片刻後,猶疑地問道:“柳……恩公?”

只是最後那“恩公”二字,說得頗有些古怪油滑的腔調。

“……”那人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看來,必是他無疑。

傅輕瞳突然笑了起來,兩枚酒窩深深:“哎,恩公。你不會是來找我的吧?”隨意地踢了他一腳,“快起來,別躺在那裝嬌嫩。”

這一踢仿佛觸動了柳重言的痛處,只聽得他苦楚地悶哼了一聲,低聲道:“我受傷了。”

傅輕瞳這才斂起笑意,認認真真地蹲下身來,摸黑往他身上招呼,邊摸邊顯出些關切,問道:“哪裡哪裡?”

若是在白天,她便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柳重言裹在一件襖子裡躺在地上,漲紅了一張面皮牢牢地瞪著她,卻又有苦難言。

終於,他有些受不住,蹙眉道:“你摸我的……臀部……做什麼……是我的脛骨被捕獸器夾到了……”

“不好意思,天太黑,摸錯了地方。”傅輕瞳吐了吐舌頭,“你自己還能走麼?”

“走不了。”柳重言於黑暗中搖搖頭,強忍了痛楚,硬是冷冷靜靜地低聲道,“這山中有野豬不太安全,你先找個山洞將我拖進去,再去找根粗壯些的木棍來。”

“我怎麼找得到什麼山洞……這裡,你該熟些吧?”

“……你往東面走上小半裡路,應該會看到一個。以前我來這山中采藥草的時候,經常把暫時用不上的拿去那貯藏。”

待傅輕瞳依言而去,柳重言躺在矮草中,額上鬥大的汗珠因那疼痛而止不住地掉落下來。他掙扎著坐起身來,揪起身邊的一蓬草,湊近到鼻尖一嗅,皺眉扔了開去)。又摸到另幾株,照著剛才的方法試探了一番,就將那幾株草揉得稀爛,先敷在被捕獸器夾住的地方。稍稍緩了些疼痛,止了些血。

幸好這個捕獸器因年代有些久遠而齒牙間鏽得厲害,雖然夾得出血不止卻不曾傷及筋骨。但照著他的氣力,卻仍是打不開。

有許多的馬蹄聲臨近,柳重言心下一凜。

原來,他所居住的小村子內僅有一對老馬而已,斷不該出現如此多的馬蹄聲。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似正是向著他的方向靠近。

柳重言左右顧了顧,向身側茂密的樹叢中輕輕滾了過去,牽扯了傷口卻努力屏住了呼吸。

一匹高大的駿馬踏過他身側的草叢。

迎著微弱的月光,他能清晰地看到那馬背上坐著一個穿黑袍的男子。仿佛擁有著與生俱來的威嚴與尊貴。只見那男子雖容顏絕世,周身卻透著清寒和冷冽。一雙微揚的鳳目在顧盼間卻隱隱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王,那個聲音是男子發出的,不會是傅姑娘。”一個容色狷麗的紅衫男子策馬向前。

“我知道。”黑袍男子似是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只見他斷然掉轉了馬頭,道,“罷了,回宮。”

一道命令下得十分乾脆。

十幾匹馬霎時間走得乾乾淨淨。

柳重言輕舒了口氣,只覺得小腿上的傷口複又疼了起來。

“柳~~恩~~公~~!”那邊廂,傅輕瞳拿著一根粗木棍,帶著一臉興奮地神色跑了過來,“找到了找到了!”

有一絲的風將那熟悉到無以復加的尾音帶入了蘇無翳的耳朵,他猛地勒了韁繩。

“王,怎麼了?”姬流觴問道。

蘇無翳凝神聽了半晌,萬籟俱靜,唯山中寒鴉聲嘶啞。他終於撫著額道:“沒什麼,走罷。”說罷,揚了馬鞭飛馳而去。

這世間,終究有太多的錯身而過。

卻說傅輕瞳來到原來的地方一瞧,卻沒見著柳重言的影子。她邊瞪大了眼細細地尋了起來,邊輕聲喚道,“柳——恩——公——?”

仿佛在尋找一隻丟失的家貓。

樹叢裡有物體動了兩動。只聽得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傳了出來:“我在這裡。”

傅輕瞳尋聲扒了樹叢,終於又見到了那兩點如星般的眸子,含著些在她看來十分彆扭好笑的情緒,直直地望著她。

傅輕瞳揮了揮手中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手心,笑得邪氣:“恩公,讓我來把你腳上的捕鼠器撬開。”

柳重言的面色白了一陣,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糾正道:“是捕獸器。”

傅輕瞳笑開了花。

那半裡地,不長不短,他二人卻都走得著實有些辛苦。

柳重言雖然身材清瘦,但個子卻高出傅輕瞳許多。一條長長的手臂搭著傅輕瞳的肩,卻因找不到合適的著力點而頗有些吃力。

而傅輕瞳剛從那幾日的昏迷中清醒過來,剛才又那樣地奔走,肚子早已餓了個乾癟。有氣無力地撐著這樣一個重物,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

“恩公,我救了你一命。算是還了你救我的恩情。”傅輕瞳喘著氣,雖吃力卻腦筋轉得極快。只聽她頗有些無賴地道,“我暫時找不到回家的路,那診金……就算了吧?”

柳重言面上的神色陰晴未定,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若不是為了怕你誤入林中被捕獸器夾傷了,我在家中清閒自在,還不至於落到這般田地。

“默認就是肯定……那我們就兩不相欠了!”傅輕瞳揚起秀眉,斷然下了定論。

“好。”柳重言微微頷首,神情淡然,並無太大的反對。

傅輕瞳乘勝追擊:“那……如果我幫你治傷再送你下山,能不能讓我在你家住些時日?”

作者有話要說:瞳兒,乃的幸福生活我會好好規劃的...小言,加油哦~~~

小翳,乃也要加油!

這個文我開始寫順來了.昨天打字很HAPPY!

等把全文結束我要大修~~~放心,會把文先結束的哦~

PS:我頓悟了................................原來我還是喜歡寫生活小情趣啊,打著也順手些.......掩面哭泣..........................

第二十三彈 畢竟花落去

“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傅輕瞳。”

“姓‘傅’?”

“是啊。有什麼古怪的麼?”

“你說過,你有個兄長?”

“啊,沒錯。是我哥。他叫傅輕塵。”

“那他是否喜歡著一身黑袍?”

“才不是,他最喜歡穿著一件輕飄飄的青色長衫,騎著一頭小毛驢!因為他不會騎馬!哈哈!”

可見剛才遇見的兩人中並無她的兄長。可那個黑袍男子應是正在尋她,但他們之間又有何關係?

柳重言懷了疑惑,卻不曾向她道明。

不過通過昏睡時對她的檢查和之前與她的交談,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應是失了部分的記憶。而那記憶對她來說,可能異常痛苦。

他二人互相攙扶著走了小半裡路,終於摸到了先前所說的那個洞口。傅輕瞳在外頭尋了些乾草鋪於地上,先架著柳重言就地坐下。

又找了乾柴,生了些火。

柳重言又讓她從洞的深處拖出兩筐藏得冷幹的藥草來,隨手翻了翻,取出幾味草藥放在嘴裡嚼爛,敷在冒出血水的傷口處。他扯了自己的衣服,拉出一塊乾淨些的布條來,牢牢地紮在傷口之上。血漸漸止住了。

只見傅輕瞳在離他半臂遠的地方盤腿而坐,隨手從那竹筐裡抽了根軟草又想放嘴裡含著。冷不防被柳重言一掌打落。

“幹什麼啊!”傅輕瞳搓著發紅的手掌,瞪了他一眼。

柳重言冷冷道:“若是改不掉這個習慣,你就只能等著送命。”

“只不過是根草而已……”傅輕瞳不以為然,“小時侯我哥與我玩鬥草的遊戲,輸了的人都要吃的,豐息的草很軟很嫩。不過息……”她霎時間頓了一頓,只覺得腦中呼之欲出的記憶平白空了一塊。

仿佛摸不著邊際的白。心底空落落地失了一隅。

卻見柳重言將那掉落在地的草藥拾了起來,自顧自道:“這是曬乾後的問荊。莖略扁圓形或圓形,淺綠色,有縱紋,節間長,每節上有退化的鱗片葉,呈鞘狀,先端有齒裂。小枝乾生,梢部漸細。基部有時帶有部分的根,作黑褐色。以乾燥、色綠、不帶根及雜質者為佳。”

他若有似無地看了她一眼,最後那一句說得不輕不重:“若有誤服者,半個時辰至一日內立斃。”

傅輕瞳的嘴角抽了抽:“真……真的?”只見前一刻她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拍拍胸口輕籲了一口氣。沒想著自己已往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後一刻突地粲然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托你的福,救了我兩次,我果然是好運!”

與鳳九的表現截然不同的女子,她不會抓著他的衣襟尖叫著說:“柳五哥我好怕我好怕!剛才差點死掉了呢!”

而是笑過之後便是安安靜靜地雙手托腮,屈膝坐在那望著洞外的繁星。那張看似未經風霜的臉上卻有著超脫年齡的沉寂感。

而那個安靜沉默的動作,那個看盡千帆的眼神,在接下來他二人相處的歲月中,一直不時地出現。

柳重言斜睨了她一眼,彎了彎嘴角,隨手將那株問荊扔進口中。嚼了幾口,道:“其實不必那麼慌……”

“喂!你不要命了?!快吐出來!”傅輕瞳一轉臉就看他吃下了毒草,大驚之下,猛地撲過去扯了他的腮幫。十指齊動,大有誓要將柳重言口中的毒草挖出來之勢。

柳重言料不得她有如此大的反應,腮幫被她拉扯之下痛得厲害。忙大力要推開這撲在他身上的女子。誰知傅輕瞳因習過武,力氣極大,拿穴極准,他無奈之下正正地對上了她那一雙極認真的眼,聽她吼道:“哪有像你這般不要命的!快吐出來!”

滿懷都是女子特有的清甜的氣息。

他紅了臉,竟也乖乖地吐出,傅輕瞳立馬接了,飛掌扔了出去。

怔了半天,柳重言終於開口道:“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剛想說不必那麼慌……問荊曬成草藥便無毒性。服了新鮮的才會致命……”

說到後來,卻連自己都覺得有些汗顏。分明是他之前給她灌輸了錯的概念,而她卻是認認真真想要救自己的命。

當然此時確是百口莫辯。雖然之前他是一番好意,因那山中毒草甚多,難免會被她誤服,於是想借著問荊一事想讓她戒了隨口含草的習慣。

“原來你欺我!”傅輕瞳舉了胳膊就要將拳頭落到他的身上。卻見他捂了剛被她無意間壓傷的小腿,疼得冷汗直冒。

“算了!”傅輕瞳抱了胳膊坐得更遠了些。

他二人靜默相對了半晌,卻聽得傅輕瞳的肚子叫喚了幾聲。她將臉別向他處,捂著肚子坐在那,臉卻漲紅了大半。

柳重言知是方才自己有些錯失,便從竹筐裡翻了翻,找出幾顆外皮鮮紅色的球形果實,猶豫了半晌,終是伸手遞了過去。

傅輕瞳朝他瞪了一個白眼,未曾理睬。只是緊緊按牢的肚子裡又不爭氣地叫喚起來。

那只手有些悻悻地縮了回去。柳重言咬著唇想了一想,拿起果實吃了幾口,見她仍無絲毫反應,便硬著頭皮故意弄出些咂嘴聲。

聽起來似是美味難當。

傅輕瞳咽了一嘴的口水,實在忍受不住,便慢悠悠地轉過身來,陰著一張臉。

“這是五味子。”柳重言複又將手掌攤開,不失時機地將掌中的果實遞了過去。

傅輕瞳將信將疑地接了一枚,小小的咬了一口。果肉因為乾癟而不飽滿,入口有些微酸,但甚是可口。這一吃便激發了她全部的餓感,她大著膽子將他手中的五味子都抓了來,忙不迭地丟入口中。含糊著問道:“還有沒有別的,我餓。”

他又尋出了些枸杞與甘草遞於她。雖然難以果腹,但至少可以減些她的餓感。傅輕瞳卻越吃越餓,意猶未盡地牢牢盯著那竹筐,一雙眼又大又亮,閃閃發光。

卻見柳重言翻了又翻,最後無奈朝她攤了手:“能吃的我都尋出來了。”

“可是,我還是好餓……”

“……喂,喂!你幹嘛咬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待第二日一早,傅輕瞳就扶著行動不便的柳重言下了山。這山內多有玄機,若不是靠著柳重言的指點,僅憑著傅輕瞳一人,恐怕就要困死在山中。

兩人在下山途中又是諸多嘴架,往往是平日有些寡言的柳重言被傅輕瞳的伶牙俐齒弄得哭笑不得。

入了四宜亭,剛推開屋門,只聽得一聲清脆的嗓音先傳了出來:“柳五哥,你終於回來啦,可擔心死我了!”緊接著就看見鳳九捋著頭髮興沖沖地迎了上來,眼下有一圈因熬夜苦等而生出的青暈,“柳五……”卻在見到傅輕瞳的一刹那瞪大了眼,咬住了舌。

在她眼中,那二人靠得委實有些緊。

二人立在門外,一人立在屋內。一時間六目相對,氣氛卻有些怪異。

倒是傅輕瞳先開了口,笑道:“柳恩公受傷了,我送他回來。”

柳重言不語。

“什麼?受傷了?”鳳九著急起來,忙從她手中搶過柳重言的胳膊,“是哪裡?是腳麼?”

“已經好些了,不必擔心。”柳重言“噝”了一聲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地掙了她的手,一跳一跳地躍到了木櫃邊,取了些草藥與紗布,再自己跳到床沿邊坐下,重新將傷口包紮起來。略略低著頭,似乎就將她們二人晾在了一邊。

“姑娘你既然醒了就該回家吧,怎麼又回來了?”鳳九抱著細細的胳膊,故意擺出些主人的架勢來,一雙圓溜溜的眼卻轉來轉去,洩露了她稚嫩的緊張。

傅輕瞳從剛才就看出眼前的少女對自己有些莫明的敵意,遂頗有些大度地笑了笑:“只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若不是柳恩公來找我,恐怕是要餓死在那裡。其實,我也想快些回家。”

鳳九聽了一喜,忙道:“我可以幫你,我知道……”

“鳳九。”一旁的柳重言抬起頭來,淡淡地截了她的話,“我記得你阿娘不准你出朔月村,況且那條通道也過於危險。”

“可是……”鳳九有些急。

“我已經答應留傅姑娘住下了。”

“……柳五哥!”

自從傅輕瞳被救上來住在柳重言家的那天起,鳳九就喝了一肚子的酸醋。此刻她更是咬著一口的銀牙,怔怔地望著柳重言。見他慢條斯理地換著紗布,並不搭理自己。遂把腳一跺,眼淚一落就沖出了屋去。

“哎……”傅輕瞳左右是攔她不住,回頭卻見柳重言睜著一雙眼淡漠地看著自己,問道“怎麼?”

柳重言隨意地捋起袖子,露出臂膀上那一排的牙印。

只見他斜靠在床欄上,略略偏過腦袋看著那牙印,一句話說得不鹹不淡:“你以為留你是來白吃白住的麼?打掃屋子洗衣燒飯。樣樣都做起來罷。”

日曜王登基第九年。

這天下皆贊的日曜王不僅容顏絕世,還掌握著天下最強盛國家的權杖。卻至今天仍是孑然一身,未立過一妃半後。

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了想在日曜王面前一露花容月貌而想破了腦袋,拉盡了關係。甚至就連與豐息國有過聯姻的華國,就因仍留有幾個容色出眾的公主,暗裡明裡向日曜表達了一些訊息。

可是,圍繞在蘇無翳身邊的女子雖日不漸加少,但後位仍是虛席。

一開始,蘇無翳對那些女子雖並未過多的青睞,但總有例外。特別是近幾年他不知為何極力拓張自己的勢力,將鐵蹄踏上了許多未知的疆土。而每每凱旋歸來,卻不見他展顏而笑,只是越見愁眉深鎖。

若是此時有大臣向他進獻些美人,他亦不再像前幾年一般拒絕。總會挑上一兩個順眼的帶回寢宮。若是那女子足夠伶俐,倒能待在他身邊大半個月。

但至今無人能待得長久。

於是,就有聰敏之人漸漸摸出了些規律:那就是,日曜王更偏好生有酒窩的女子。只是並不是所有的人天生就帶有兩枚酒窩,更多的人開始思索如何才能獲得更多的恩寵。於是,一種名為“赤痕妝”的畫法開始漸漸流行。

赤痕妝,顧名思義,即在距離嘴角兩指的位置分別綴上兩點朱砂。

遠遠望去,女子的唇邊兩點紅潤,眼帶桃花。輕笑間有著鮮潤明豔的美感。

“赫連小容,你的臉生得真不好,就像是個惡毒的詛咒。”蘇無翳的唇邊露出一抹清冷的笑意,向著面前立在冰牆之中的少女道,“說來可笑。就是這張臉,讓我們兄弟二人痛不欲生。”

冰牆中,赫連小容的眼仍是緊緊的閉著,臉頰處浮出兩枚淺淺的酒窩。那是被冰封存的,亙古不變的表情。她永遠佇立,不言不語。但那平日看起來溫和的笑容,今日卻隱隱帶著半分的譏誚。

“你在笑什麼?”蘇無翳眯起一雙鳳目,眼底漸漸浮起冷霧,“一個死去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嘲笑。”

“哥!”蘇無景不知何時站在地宮的門口,懷中抱著一件厚襖。言語中含著些許的怒意,澀聲道,“不要用這樣的口吻與容兒說話。”

蘇無翳對他不予理睬,只是徑直向著赫連小容道:“你再嘲笑亦是無用。瞳兒不是你,她不會死,而我亦不會讓她死。你就好好地等著,就算是翻遍天下每一個角落,我都要將她帶回我的身邊。”

這句話,蘇無景聽了上千上萬遍。不是厭倦,只是覺得一次比一次要感到心痛。

仿佛蘇無翳僅僅是在靠著這句話而活著,更加努力地活著。每當他將雪亮的長劍指向前方的時候,那片被他征服的土地都會被他細細地搜尋。然後,還是一如既往的失望。

一年,兩年,三年……

或許到後來,連他自己都開始不相信了吧?

“哥,你說夠了沒有!”蘇無景一咬牙,上前擋在冰牆之前,見了蘇無翳略帶頹敗的容顏,心中一痛,突然蒼白了臉大聲吼道,“你還不明白嘛!瞳兒早就死了!早就已經被你逼死了!”

他的聲音淒厲如刃,尖銳地刺痛了蘇無翳的耳膜。

傅輕瞳當日跳崖的畫面再一次如夢魘一般浮現在蘇無翳的眼前。

“蘇無翳,縱使滄海桑田,海枯石爛,我們永不相見。”

那聲音無處不在。無論他在寢宮輾轉難眠,還是在書房批閱奏摺,亦或是在曜燎殿內與大臣商議政事。都不斷地出現,出現了無數次。就如一柄薄刃,這些年來一片一片宰割著他的心,仿若淩遲。

“你撒謊!!”蘇無翳暴怒,一雙眼佈滿了濃重的血絲。只見他一拳硬生生地砸向冰牆,濃稠的鮮血從指縫間流淌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華麗回歸....幾日不寫,又壯烈地卡文了...

最近群裡養了一窩兔子...我是窩主~~~大家叫我蘇老闆~~~

你今天,加入兔院了沒?

第二十四彈 流水繞青山

傅輕瞳懷裡抱著一捆乾柴,一抹臉上的汗水,利利索索地向四宜亭快步走去。

沒過幾年的時間,她出落得越發輕靈秀麗,縱使只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素布衣裳,仍掩不住她落落大方的動人美態。

“柳五!柴來了!”她用胳膊頂開了竹門,大聲嚷嚷道。

“拿到廚房裡來。”柳重言漫聲應著。

傅輕瞳往裡走了幾步,突然往四周嗅了嗅,皺著眉頭歎了一聲:“做銀雪魚只要蔥和蒜,頂好加點火腿。但是,你怎麼又加了老薑?!”

“不加薑怎麼去腥味?”卻見柳重言口裡含著一雙筷子急步走出來,俐落地接過乾柴,一雙眼含著笑意眨了眨,口中模模糊糊道,“那你今天別吃了,都歸我。”

“柳五——你是故意的!”傅輕瞳這才回過神來,一下子跳到柳重言的背上,不假思索地開始拳腳伺候。

他二人正笑鬧著,卻不想屋裡傳出一股子的糊焦味。

柳重言蹙眉喊了一聲:“糟糕!”

“哈!這回倒好,誰也吃不成了!”傅輕瞳趴在柳重言的背上,笑得分外歡喜,兩枚酒窩深深,得意萬分。

只是,若是將時光倒轉到幾年之前,兩人的感情卻並未如此深刻。

當時,朔月村是個極小的村莊,被群山流水環抱,只在山谷各處零落地住著一些人家。粗粗算來,大抵是超不過兩百人。

朔月村的姑娘雖個個生得清秀明淨,卻長不出傅輕瞳這般嬌豔靈動的容貌來。於是,自從傅輕瞳剛來到這裡,就不斷地有陌生而羞澀的小夥子來四宜亭外偷窺於她。

傅輕瞳心情好時會倚在籬笆邊和他們笑著打聲招呼,但見他們來得多了亦覺得心煩。更多的時候她拿著一筐的野菜坐在屋頂上擇著,看著柳重言拿一塊濕帕子掩著口鼻,認認真真地往門口撒上一層厚厚的硫磺粉。

硫磺中加了點料,一靠近就嗆得人發昏。

漸漸地,便再也沒有人敢靠近四宜亭附近半裡地。而他二人出入也漸漸脫離了簡易的口罩。於是不久以後,傅輕瞳在村裡人的眼中,儼然成了村醫柳重言未過門的妻子。

只不過,他二人卻不這樣認為。至少,柳重言還竭力否認過自己是傅輕瞳口中的“村醫”這個事實。

“你別以為我對你有什麼,只不過是不想有人打擾了我的清淨。”柳重言拿著一卷藥書,慢悠悠地踱步到院中,斜靠在籐椅上。

傅輕瞳托著腮坐在屋頂上,略略偏著腦袋向他望去。只見陽光融暖,落在他平淡的面容上,落在他樸素而乾淨的布衫上,竟也有種安然的靜謐感。

仿佛是一杯微溫的清茶,盛在一個簡單而乾淨的陶瓷盅裡。幾片青嫩的葉片輕浮於上,悠悠地打著轉。

沒有她哥哥傅輕塵般脫塵出世般的清雅,亦沒有她所認識的王公貴族般高貴落落的優雅。傅輕瞳只覺得眼前的人長相雖然平淡而普通,周身卻散發著一種讓人感覺輕鬆自在的氣息。

那不是出塵絕世的難以觸摸,亦不是高高在上的那以逾越。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世俗的,有些自己的脾氣。嘴硬心軟,卻偶爾露出些溫柔。

仿佛這一切就是她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嚮往的。好像一顆心懸在不可及的高度疲累了太久,終於想要沉澱下來。

“謝謝你。”傅輕瞳笑著說道。

柳重言有些驚詫地抬起頭來望著她。

“我是說,謝謝你燒的菜。很好吃。”傅輕瞳撥弄著手中的乾草,左顧而言它,“尤其是銀雪魚……如果不放老薑就更好了。”

“你今天想吃麼?”柳重言語氣緩了緩,溫柔了不少。

傅輕瞳使勁點點頭。

柳重言挑了挑眉,指了指院中的那口小井:“你今天好象還未洗過衣裳。”

“你!……”傅輕瞳“謔”地站了起來,一根食指激動地指著繼續低頭翻書的某人,大大地“哼”了一聲,“算你狠!”

卷了滿懷的衣服,傅輕瞳笨拙地拽了一個木盆子,胳膊下勉強夾了一塊搓衣板,跌跌撞撞地來到井邊。

將衣服扔進木盆子裡,她開始轉起井口的軲轆來。

柳重言那書看得並不安生。

只聽她一會兒嚷嚷著:“沒皂角!”

便有幾顆皂莢從一旁飛了過來。

洗了一會兒又嚷嚷著:“沒杵子!”

便有一根木杵扔了過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嚷嚷著:“腰酸,拿把椅子來!”

椅子沒來成,倒來了一張拉得老長的臉。只見柳重言拿著一卷書,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許久問道:“累麼?”

傅輕瞳瞪大了眼,把衣服一撒:“廢話。你來洗洗試試。”

“記得洗好後再把地給拖了。”柳重言丟下這句話便飄飄然出了四宜亭,另尋幽靜地看書去了。左腳微微有些跛。

一個時辰後,柳重言夾著書,提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銀雪魚走了回來,雖然左腳的傷未愈但步伐卻有些輕快。只是他一入四宜亭便倒抽了口冷氣。

滿地的衣服汪在冒著肥皂泡的水裡,遠遠地能見著木盆覆面朝天,缺了老大的一塊。那塊碎片孤零零地落在相反的方向。

而井邊則蹲坐著把頭埋進雙膝間的傅輕瞳,滿身濕得能擰出水來。只見她肩膀一抽一抽的,似是正在哭泣。

柳重言提到嘴邊的怒氣被她這般模樣壓了下去。他竭力避開那些滑膩的肥皂水,小心翼翼地向她走了過去,輕聲道:“若是不會洗,那就不用勉強了。”

卻不曾想她抬起頭來,一雙通紅的眼格外倔強:“是我不好!我以前沒做過這些,所以才搞成這個樣子……”

只見她咬著牙想站起來,卻右腳失力般地讓她又跌坐下來。

“你受傷了?”柳重言忙上前扶住了她。

“想用腳踩著洗,一不小心就滑了一交……結果……” 傅輕瞳紅著一張臉看著滿地的狼籍,自己也覺得有些汗顏。

“算了,我先帶你回屋裡瞧瞧。”柳重言輕拽了她的胳膊,一點一點往裡挪著。因他二人腿腳都不利索,短短的一段路竟走了好一會兒。

傅輕瞳用另一隻手抹了抹額上出的熱汗,笑著隨口道:“這倒好,成跛腳夫妻了。”

柳重言的步伐猛地一滯,加在她手臂上的力道更重了些。傅輕瞳突然發現自己失言,咬著唇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卻見柳重言從脖子到臉紅了大半,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作者有話要說:很喜歡溫馨點的劇情乃...吼吼!

第二十五彈 溫柔生一脈

柳重言抑了抑面上如血的紅暈,將傅輕瞳攙到床沿邊坐下。蹲下身,將她腳上的鞋輕輕脫了下來。只見那截雪白如玉的腳脖子上,赫然有一圈淡紅色的疤痕。仿佛是曾被一物束縛著,日夜摩擦所致。

傅輕瞳見他盯著自己的腳愣了一愣,抬起腳看了一番,滿不在乎的語氣:“你是在看這道疤麼?我也不知是哪裡得來的……一點都想不起了。”

其實,不僅僅是這裡。

自從那日傅輕瞳被救起,渾身透濕地被柳重言抱回四宜亭後。鳳九又恰巧被她阿娘叫去。一手拈著乾淨的衣裳,撇過頭去用另一隻手為她換裝的正是他。雖說他坐懷不亂,時時恪守著男女之禮,但還是免不了瞥到了一些。

那便是傅輕瞳背上的傷。

應是用了極好的傷藥而已變得很淡很淡。但那些傷痕錯落著,仍舊是那樣的觸目驚心。一搭脈搏,他又是一驚——她應是受過極嚴重的凍傷,還得了場兇險異常的寒症。若不是即時用了最好的補藥進行條理,再加上她自身有些內力,恐怕早就落下了病根。

就是這樣看起來僅僅十幾歲的少女,卻有著這般慘烈的經歷。

她的雙唇緊閉,眉頭緊鎖,決絕的神情。可容色卻中隱隱透著些嬌貴之氣,而身上的衣物亦是華麗衿貴,曾服用的藥物又是天下難尋。只是,她為何會受到那樣殘酷的對待,她為何最後要選擇跳崖……

她于重生時遺漏了一部分的記憶,而這段記憶,是她自己執意抹去。或是心酸,或是絕望。抑或是……

許多的迷團一直生在柳重言的心裡,而他,卻選擇了緘默。在她朝他看似沒心沒肺地笑,耍賴時,沒由來地覺得有些心疼。

他定了定心神,在她腳踝紅腫的各處輕按了片刻,終於聽得她“噝”了一聲皺起眉來。

“是這裡扭傷了。”他站起身來,往櫥櫃那邊走去,找出瓶藥酒與紗布來。

傅輕瞳注視著自己腳上的紅痕,輕聲道:“我總是覺得我忘了好些事情……可是卻又想不起來。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你說你還記得你的哥哥。”

“是的,可是沒有道理啊。我這幾年都沒見過別的人嗎?為什麼卻沒有一點印象。”

“真的一點都沒有麼?”

“……說起來,這幾日,我時常會做夢,見到茫茫的一片白雪。天也是白的,地也是白的。然後我一個人在雪地上走著,有呤啷呤啷的聲響……”

柳重言不語,複又蹲下身,將藥酒倒出些在手掌之中,搓在她的腳踝上。

“好痛!”腳踝處如同被火燒了一般的灼熱,傅輕瞳咬起牙來,額頭冒出冷汗,伸出手幾乎要推開他。

“忍著點。”柳重言反而加重了力道。

傅輕瞳掙了他的手,開始亂踢:“不要——你走開——!”

她開始無所顧忌地耍起賴來,好似只要對著他,就能這樣自在地發洩著自己的情緒。而不必硬忍著,可以盡情發發自己的小脾氣。

“安靜點!”柳重言身上不輕不重地挨了她好幾腳後,終於忍不住大吼起來,站起身一把將她按倒在床上,一雙眼有著一絲怒氣。

只是當他們四目相對時,傅輕瞳的眼中盈盈如水,全然化了他的怒氣。為何,他突然聽到了自己轟隆的心跳聲?

“柳五……哥?”剛推門而進的鳳九被屋內的景象嚇退了半步,顫聲道,“你們……你們在做什麼……”

“我們?我們在……”傅輕瞳終於注意到了異樣,一把推開全身僵直,滿臉通紅的柳重言坐了起來,一張臉分外尷尬,忙解釋道,“鳳九,其實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我不聽,我不聽!!”鳳九捂著耳朵哭著跑了出去。

傅輕瞳一時忘了腳傷,也急急地追了出去,突然腳一軟跌了一交,疼得齜牙咧嘴。

“你沒事吧……”柳重言這才緩過神來,一把拉起了她。

“沒事就怪了。”傅輕瞳利索地拍拍腿上的塵,嘟噥著,“好不容易同鳳九和好,做了姐妹。這下可好,又給誤會上了……哎,柳重言,你長得又不是什麼絕世的容貌,怎麼會硬是成了一個禍根?”

“………………”

“鳳九……鳳九?”傅輕瞳在經歷了第二次與大地的親密接觸後,踉踉蹌蹌著終於找到了紅著一雙眼,正在井邊收綴衣服,準備狠狠清洗的鳳九。

只見鳳九聽得腳步聲,回首望了一眼便馬上收回了目光,撅著嘴道:“柳五哥的衣服一向是我洗的。你又做不好,還弄得滿地都是水……”

傅輕瞳摸摸自己的頭,笑道:“是我做得不好……不過,剛才是你誤會了什麼罷?”

只見鳳九停了狠搓衣服的動作,回過頭來,目光炯炯:“我誤會什麼了?!”

“剛才,他在給我擦藥呢……因為我手腳粗笨,洗衣服的時候跌了一腳。”傅輕瞳將腳伸了過去,露出了好大一個腫塊,“你瞧。”

“……好象很痛的樣子……”鳳九瞧了瞧,目光漸漸軟和下來,咬著唇說道。

“其實最痛的不是這個!”傅輕瞳作出一副認真的模樣,大馬金刀地坐在井邊道,“柳村醫那藥酒才痛呢!我就是因為受不了才踢了他幾腳,然後他就發了火……然後,就成了你看到的樣子。”她還雙掌合十,格外感謝地添了句,“若不是你來了,我恐怕是要被他大卸八塊了呢!”

鳳九終於“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村裡人都知道,柳五哥雖然待人有些淡淡的,但人卻是再好不過了,他不會那樣的……”

“可是剛才他真的好凶!”傅輕瞳做了個極誇張的鬼臉,又手舞足蹈地描述了一番,三言兩語間,竟逗得鳳九“咯咯”笑了起來。

一身素衣的柳重言立在竹林斑駁的陰影後,看著柔暖的陽光覆落在傅輕瞳眉飛色舞的臉龐上,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眼底,一脈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好象還是沒說要回去的話...拖到下一章吧...

有沒人喜歡小言呀~~~~~~~~~~~

第二十六彈 最難長相憶

偌大的寢宮內焚著一爐紫檀香,飄渺而悠長。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床上,紫錦床簾被金勾挽起,床上的一切一覽無餘。

床上臥著兩個人,如同嬰兒般的擁抱著。

其中的那個女子首先醒了,長長的睫毛輕顫著,動作輕緩地坐起身來。絲滑的被褥從她的白嫩的香肩上流瀉下,她的身上竟未著寸縷!

只見那女子略帶羞澀地掀開被褥站起身,為自己套上了一件絲袍。她俯下身,微笑著,露出兩枚淺淺的酒窩。她用手指輕輕地撫摩著那正沉睡中的男子的面龐。動作是那樣輕柔,惟恐吵醒了他。

那張如同雕塑般精緻的臉孔,令人驚歎的絕色睡顏,讓那女子的柔唇忍不住輕吻在他那舒展在外的手指上,一點一點,帶著崇拜與卑微的神情。

那男子便是日曜的王,蘇無翳。

此刻,他帶著些疲累的神色,擁著錦被合眼而睡,仍是未醒。只見那女子站直了身子,慢慢地踱到一個金鑲烏木的大櫥前。懷著與來時同樣好奇的心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是要觸碰一個未知的禁忌。

自從一個月前她來到這裡,就被宮人嚴肅地告知: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開這個大櫥。一個月過去了,她謹小慎微地守著這個命令,可到底,好奇心占了上風。

朦朧的晨光下,那大櫥仿佛是個帶魔力的大匣子,牢牢地吸引著她的視線。而此刻……

大櫥並未上鎖,應聲而開。卻讓她不禁微微的有些失望。

寬敞無比的空間內,只靜靜地躺著三樣東西: 一盤未下完的殘棋。一根柔韌犀利的鞭子。一副形若海棠的銀鎖。

那殘局已下成了盤曲四角棋,若黑子有了相讓之意,那白子仍有生還的餘地。而那根鞭子並未引起不習武的她太大的興趣。鬼使神差般地,她伸出手,將那副七星海棠鎖拿了起來。銀鏈輕擊,發出細碎的,幾乎不可聽聞的聲響。

蘇無翳的心卻敏感地,像是被狠狠地一擊。

於是,在這個混亂不堪夢裡,一個紫衫少女向他輕快地走來,帶著明豔的笑容。呤啷呤啷。呤啷呤啷。他如此欣喜地迎了上去。

只是待她走近了,那歡樂的神情陡然變成了哀傷。只見她將覆著雙腳的長裙撩起一角,露出那一副鐐銬,道:“我求你,將它摘去。”

他猛然驚醒。

一雙鳳目剛一睜開,便恰巧見著那女子手中拿著的一件明晃晃的事物,登時勃然大怒:“放下!”

哐啷!

那女子一驚之下,手中的鐐銬竟落到了地上!

“是誰准你開那個櫥的。”蘇無翳慢慢地坐起身來,目光冰寒如刃。

“王……其實不是您看到的那樣,奴婢只是……”那女子如同失了水分的花朵,哆嗦了一下便萎敗一般癱軟地伏在地上,雙肩不住地抖動。

“只是好奇,是麼?”蘇無翳聲音竟分外和緩,似是極好心地替她回答。

“求王饒恕!”那女子與蘇無翳相處共有一月,算是他所有的女人中最長久的一人。知道他一旦與人極溫柔地對話,便是動了殺機。於是,她一驚之下只得楚楚可憐地哀求道。

“你這樣骯髒的手,也配碰瞳兒的東西麼?”蘇無翳冷哼一聲,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側,蹲下身來,將那副鐐銬寶貝地收入懷中。

女子抬起一張哭得黎花帶雨的臉:“王……求你……”

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兩枚淺淺的酒窩。

曾幾何時,有一個人也是那樣哭泣著,躺在他的懷裡。

只是,那個人永遠都不曾求過他,那樣倔強的,不肯屈服的神情。除了那次,她求他解開鐐銬……卻是最後一同在屋頂觀月的一夜。

她說:“我求你,將它摘去。”

蘇無翳的肌膚碰觸了冰涼的鐐銬,輕顫間,心猛然抽緊。

只見他看著那女子,又放緩了語氣問道:“蟬兒,你看了那盤棋沒有?”

“……有……”蟬兒猶豫了片刻,還是戰戰兢兢地承認。

“有何感想。”

“奴婢……並不十分懂……”

“說!”

“……是盤曲四角棋……”

“還有呢。”

“劫盡棋亡……是局死棋……”只見蟬兒抬起頭來,有些猶豫地複又輕聲地添了一句,“可是,那黑棋似乎沒有補盡劫材的意思……那白棋仍可以生還……”

蘇無翳忽然站起了身,大笑起來,步到烏木圓桌旁,瀟灑地坐下。只見他一雙眼凝視著伏在地上的蟬兒,笑聲中卻隱隱透著無盡的蒼涼:“這局棋,連你都看得明白。她卻硬是看成了死局!”

蟬兒眼睜睜看著蘇無翳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猛地倒入口中卻嗆出聲來,漲紅了臉。

茶水嗆出了嗓子,灑滿了衣袍。

蘇無翳重重地放下茶杯,抹了抹唇。略略低著頭,眼底似乎閃爍著隱隱的淚光,稍縱即逝的頹敗與哀傷。

重重的咳嗽聲中,他再次想起了先王蘇無羸臨終前對他說過的話:這世上,無一可信。他人不可信,承諾不可信,道德不可信,回憶不可信,愛情不可信。

猶記得有一年,他與傅輕瞳有過這樣的談話。而她卻說:“有些人,總是要去相信的。”

那時,因為她,他信了自己仍能有愛。

而如今,年復一年,他仍是因為她,認為回憶仍是可信。

可是一年又一年,累積沉澱的回憶卻如一張濃黑的網,將他緊緊纏繞,無法自拔。

他仍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那傾嶽樓下裹著頭巾,扮作的乞丐少年。然後,她蹬蹬蹬跑上樓來,大大咧咧地跳上鋪著他黑狐大氅的木椅,慢條斯理地吃完一隻雞腿。

再後來,她將燒雞扔在桌上,拍拍手俐落地跳下椅子,笑得無邪:“蘇無翳,你長得真好看。”

“蘇無翳,你長得真好看。”

蟬兒見到蘇無翳忽然無緣無故地笑了笑,站起身來立在窗前。

窗外正下著綿綿的大雪,天地茫茫間連成一片。

“傅輕瞳,我於皚皚的蒼雪中年復一年地回憶你。那麼,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瞳兒失憶把他忘得一乾二淨,而翳卻年復一年地回憶她....

你們知道這叫什麼嗎~~~~~~~~~~~~~~~~~~~~吼吼!!

第二十七彈 若為夢中人

她在奔跑,一直奔跑。滿地的雪,漫天的雪。仿佛最初始的白。

奔跑,腳上沾滿雪屑,直到跑到一處枝椏上掛滿冰淩的森林裡。

有一個披著玄狐大氅的男子立在盡頭,左手持著一朵晶瑩的雪蓮。雪蓮清雅如水,似極了他的容顏。

只見他摘了黑貂手套,微笑著,向她遙遙地,遙遙地伸出手來。

傅輕瞳的喉嚨中,舌尖下壓著一個名字。一年,兩年,三年。

如今,她已在朔月村過了第四個年頭的大半。

只是每每將要呼之欲出的時,總是猛然驚醒。她只知,這個夢伴了她很久。而夢中男子的面容模糊,笑容卻如此真實。

真實到恍若千回百轉後,他仍是站在那,向她遙遙地微微一笑。

傅輕瞳雙手枕在腦後,躺在曬著草藥的屋頂上,半眯著眼看著清冷的月亮。已是入了深秋的年月,風中自是帶著幾許寒意。傾膚入骨。

“阿嚏!”她揉著鼻子坐起身來,肩上突然多一塊溫暖的厚毯。只見她回首一瞧,笑得一臉粲然,“柳五!”

“秋風摧人,最易得風寒。”柳重言挨著她坐了下來,言語中帶著些溫柔的責備,“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傅輕瞳將頭自自然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眨眨眼:“有你在,我還擔心什麼?”

“又做夢了?”柳重言將她身上的厚毯仔細地攏在一道。

傅輕瞳點點頭:“還是一樣的夢……柳五,我覺得……很害怕。”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眼中帶著一絲憂慮,“那個男子我分明沒有見過,可為什麼每次夢見他,我都覺得好難過好難過,想要哭……”

柳重言伸出雙臂將她攬在懷中,下頜抵著她的發,聲線輕柔:“如果會讓自己難過,就不要去想了。我等會給你開一付安神的藥,吃下去便好了。”

“恩……先讓我靠靠。”懷中的傅輕瞳撒嬌似的撇了撇嘴,往他的胸口上蹭了兩蹭,閉上了眼睛。

這個男子的身上,仿佛是有種讓人感到安定和溫暖的力量。一點一點地,源源不斷地傳輸給她,很溫柔,卻很堅定。

或許就是貪戀這樣的感覺,才讓傅輕瞳離去的腳步一年一年地停滯了下來。

還記得當時傅輕瞳曾耐下性子在村中住了一段時日。只是這種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雖花草豐美,不乏綠水青山,但終究比不上外面熱鬧有趣。更添上她分外想念自己的爹娘與兄長,一心想要出了朔月村。

柳重言見她思歸心切,便請了鳳九的阿哥帶上幾名村裡的青年,送她出山。

奈何當時正值隆冬時節,突然間下了大雪,漫了整個山頭。曾經被偶然間發現與外連接的通道亦被大雪堵住。所有的人不得不退了回來,只能等到來年春暖花開的時節,再行勘探。

只是過了那年的冬天,傅輕瞳便生了再緩一緩歸去的意。

她記得,當得知自己不能回去時,強顏歡笑著告別了鳳九的阿哥與其他幫忙的人,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柳重言的四宜亭。遠遠的,就聞得清遠而和暖的飯菜香氣從屋中緩緩飄出,一絲一縷,沁心入脾。

裹著一條灰毛圍脖的柳重言靠在門框上,手裡拿著一卷書。書卷一直未曾打開,仿佛一直著保持著那樣的姿勢,眼睛似是不經意的不時向外望著。

似是有所待,卻帶著微微的緊張。

青灰色的天空中,雪花紛紛落落,壓彎了院中翠色的竹枝。

吱呀地推竹門聲,踏著雪所發出的沙沙的腳步聲。

他忽然沒由來的感到歡喜。

不一會兒,傅輕瞳穿著一身略顯粗亂的毛皮大氅從石徑小道上慢慢的出現,低垂著頭,神情十分的沮喪。一雙未曾戴上手套的手紅通通的,生了不少腫腫的凍瘡。

傅輕瞳早已忘了,自從那一年于大雪中立在蘇無翳的書房外三個時辰後,她本是柔嫩的手上便開始爬上了凍瘡的痕跡。只是,生於豐息這般溫暖之地的傅輕瞳何曾遇到過這種狀況?若是覺得癢了便只能不時地抓著,有時抓得惱起來,還破了皮。

凍瘡這一事物,生了一年便年年生下去。灼癢難忍,若是抓破了就難免留下疤痕。

若不是後來蘇無景心細,發現了這一狀況,及時替她找來了一副內裡鑲著羽絨的綿厚的狐皮手套,再加上用阮辛送來的薑膏塗抹,恐怕會更加嚴重。只是到了冬天,她仍是不太注意,年年生了凍瘡亦是好不了了。

一雙冰冷而紅腫的手被握在一雙溫暖的大手裡。仿佛是滲入心底的暖。

傅輕瞳愣了一愣,抬起頭來卻看到了柳重言微紅的面頰,有些躲閃的眼神,只聽得他澀聲道:“飯菜已經煮好了。銀雪魚裡面沒有加薑。”

從未想過,對人從來只是淡淡且疏遠的柳重言,亦有這般主動些的模樣。

她有過一刹那的念頭,不走了。

坐在飯桌前,傅輕瞳不停地扒拉著碗中分外嫩爽的銀雪魚肉,幾根細小的刺早就被柳重言細心地夾出。只見他略略側過腦袋,用筷子夾魚刺的表情,七分認真中卻帶著三分的歡喜。嘴角微微地翹著,不時地用眼角瞥她。

她嘴上說是因為柳重言做菜的手藝而留下的,但心裡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和這樣的一個男子之間,或許,會發生些什麼。

沒由來的。

皓月當空,屋頂之上。傅輕瞳倚在柳重言的懷中,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

一閉上眼睛,仿佛又延續了剛才的那個夢。

若換在平日,她本該亦是向夢中的男子伸出手的。

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她卻在向前邁進一步的時候頓了一頓,堪堪地回過頭去,風雪與髮絲狂舞間,她望見了身後的另一個身影。

而那個身影的主人,卻吃力地背起了她,扶著竹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他穩穩當當地從屋頂上走下去,額上的汗珠細細密密,卻不忍吵醒她。

仿佛地老天荒,滄海桑田,他都會這樣小心翼翼地背著她,視她如同掌中的珍寶。走向現世的荒蕪,走向來生的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我把他們兩個的故事寫得稍微細一些,大家不要打我...我覺得還是滿有必要的~~啊哼,至於重逢,太早了就不好玩鳥~~不過也快了~~

最近某戲為了秋天穿漂亮的襪子在堅持晚上慢跑..有沒啥好建議咩?~~我要小腿細細細細......細到穿襪子超好看才行...我小腿細了心情就好了,心情好了我就有良了......恩恩.

第二十八彈 日久終須別

朔月村的人過年有些特別。

全村上上下下共計兩百多號人,都會在除夕的那一夜聚在一道,圍著巨大的篝火載歌載舞,一直鬧到通宵。

期間,年輕人之間可以開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少年男女們亦可以乘此機會向自己心愛的人邀舞,互表心意。

前三年,每逢除夕,好玩好樂的傅輕瞳整晚都被不同的小夥子拉去跳舞。而柳重言則裹在一件厚襖裡,含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靜靜地坐在一旁,剝著剛用黑糖炒好的栗子。金燦燦的果肉盛在一隻軟柳條籃裡,墊了一塊潔白的帕子。

每當傅輕瞳興沖沖地走過去向他伸出手,邀他跳舞。他總是輕輕地擺擺手,微微羞澀的模樣,然後將剝好的栗子遞給她。

傅輕瞳嘴中含著幾個,手中抓了不少,笑嘻嘻地遞與鳳九和幾個同村的少女分享。笑鬧間,滿口都是甜膩甘美的滋味。

鳳九漸漸長大了,也慢慢開始知曉柳重言對傅輕瞳的心意。知道自己雖與他青梅竹馬,但終究沒個緣分。近兩年來,她也就不再纏著柳重言,而是與向自己邀舞的少年將手牽得緊了。傅輕瞳和柳重言見她若此,都很是高興。

這一年除夕夜,卻略略有些不同。

傅輕瞳穿了一件自己縫製的素布厚襖,領口和袖口上都綴上了一圈柔軟的野兔毛。雖然兔毛的顏色灰雜了些,且衣料甚是粗陋。但勝在設計巧妙,穿在身上到底是有些異域的美感。

只見她抱著胳膊,撅著嘴坐在篝火的一旁,而身側仍舊坐著裹著一身同樣款式的厚襖,一臉淡然的柳重言。兩人波動的氣場十分地強烈,任是誰都看得是鬧了彆扭。

篝火旁的一派熱鬧似乎傳不到他們那兒,而本是殷勤地來向傅輕瞳邀舞的少年都被她那一雙冷眼瞪了回去。

“你到底做不做?”傅輕瞳瞥了柳重言一眼,胸內憋著口氣。

柳重言不語,坐在那裡,形如玉雕。

“哼!”傅輕瞳皺著眉,把身子扭到了另一面。

恰巧此時,鳳九那有些豪邁不拘的阿哥來請傅輕瞳跳舞,她稍稍猶豫了一下,一咬牙,將手放進了那只粗糙而巨大的手中。

“瞳兒。”柳重言突然抬起頭來。

傅輕瞳慢慢地看向他,眼中開始閃爍出一些異樣的光芒,手微微地顫。

“對不起。”柳重言站了起來,獨自一人往夜色中走去。

傅輕瞳在原地怔了半晌,突然暗暗抹了把眼淚,沖著鳳九的阿哥笑道:“鳳三,我不要跳舞!請我喝酒!”

鳳三也沒敢問為什麼傅輕瞳要抱著酒罈將自己淹了個半醉。他只是有些擔憂地看著她,一雙手不安地搓著,不知該不該奪下她手中的罎子。

然後他突然看到傅輕瞳在大醉中,氣得砸了罎子:“柳五他不喜歡我!他不肯請我跳舞……他不喜歡我……”

這下子,他二人所鬧矛盾的原由總算是水落石出。

只見鳳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咳,原來是這檔子事!”

“怎麼……”傅輕瞳餳著眼,口齒不清地問道,身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你知道什麼麼……不過算了,我喜歡他就是了,管他說不說……”

鳳三眼見著傅輕瞳跌跌撞撞地爬到粗木做成的高臺之上,臉頰上飛著兩酡紅。她突然大聲地喊了一句:“大家聽我說——!”

喧鬧的音樂與歡樂的舞步霎時停止。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好奇地望著她。

大大地呼了一口氣,只聽得傅輕瞳高聲道:“我,傅輕瞳,喜歡柳五——!”

“哇哦!”底下的年輕人發出一片驚喜的歡呼聲。

“但是,四年過去了,他仍是不肯請我跳舞……”傅輕瞳微微地喘了口氣,“只是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去找我的爹娘,還有哥哥。所以,再不說出口就來不及了……”

然後,所有人都看到傅輕瞳蹲在高臺之上,捂著臉哭了。

樹林錯落的陰影下,柳重言久久地望著高臺之上失聲痛哭的傅輕瞳。心一點一點緊緊地收縮,痛了起來。

四年了,他幾乎快要忘了她是個有爹娘與兄長的外村人。

天真地以為她就會那樣永遠地住下去,與自己一起住在四宜亭裡,直至白髮蒼蒼。卻不曾想到,她於一個月前向他說了將要出朔月村的計畫。

她說,她很想念她的爹娘與兄長。四年了,她未曾盡過孝道。

而通往外界的通道,也已經歷了四年的挖掘,正式暢通。

所以……她想要回家了。

於是,她懇求他一定要與自己在除夕夜跳一支舞。

她需要一個答覆,那就是:柳重言,也喜歡傅輕瞳。

柳重言的腦中只反反復複著那句話:她要走了,要離開這裡。回那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家,原來,她終究是不屬於這裡的。

若是她出了朔月村,重新接觸那光鮮熱鬧的生活,重新認識那俊逸風雅的男子,是否還會回來這窮鄉僻壤,是否還會記得他,一個容顏平淡,身無長物的人?

他無法肯定,對自己沒有自信。

輾轉難眠了數日,卻不曾將自己的疑慮說出口。

於是,他斷然拒絕了她。

或許是為了保護自己,或許是為了以後少一份的牽念。沒有承諾,若是兩個人永不再見,都會彼此好過一些。

至少,他要讓自己好過一些。

可是這一夜。她在全村人面前向他表了白。她因為他一時的懦弱與退縮而哭了。

柳重言仍是立在樹影下,邁向前的一步硬生生地收了回來,卻若有所思。

第二日。

傅輕瞳背著鼓鼓的布囊與所有的人一一作別。不少上了年紀的阿娘的眼睛紅了又紅,送上自家的特產,與她路上解餓。鳳九更是拉著她的袖子,哭得一塌糊塗。

而柳重言卻未曾相送。

傅輕瞳立在村口等了很久,也沒有見他的身影出現。終於是笑了笑,對所有人道了一聲再會,頭也不回地向山中的通道走去。

鳳三扛著把獵弓,為她引路。

四宜亭中,柳重言拿著一把小藥鋤仔細地鋤著草藥旁的雜草,額頭的汗水細細密密地滲出。只聽得小竹門“吱呀”一聲被撞開,鳳九抹著眼淚闖了進來:“柳五哥,小瞳姐走了!”順帶著劈裡啪啦地指責了他一通,一張小臉氣得通紅。

只見柳重言直起腰來,笑得一臉淡然:“我不過是要等把這院子打理好便會找她去了,你罵我做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好啦~~~下一章應該就是那個萬眾期待的啥啥了...現在小言和小翳的支持者打成平手米?

啊哈...

某戲昨天去染髮了...雖然還很好看的,但是沒我預想中那麼偏青一點點...今天開始涼快起來了,高興!

第二十九彈 人生一世間

仿佛冥冥中,與蘇無翳之間有道過不去的牽絆。傅輕瞳離去四年後,穿著一身素衣,施施然地出現在日曜國的國度——青陽。

只見她斜斜地挎著包袱,于那青石大道之上孑然而立,眯起眼回首望向東面的城樓。雖穿著簡單的素衣白襖,但舉手投足之間,褪卻了青澀稚嫩,眉目越發舒展如畫,已然有了吸引眾人的絕代風華。

四年時光,足以讓青陽的百姓忘了曾經有這樣一個女子,被他們武斷地認為曾巧兮笑兮、媚惑于日曜王的膝下。最終卻被束縛在城樓之上,而後斬首於市。

而她的容貌,她的名字,都隨著青陽四季更替的風,漸漸吹散入這個古老都城逼仄的角落裡,掩埋於塵土。

“借問,這是何地?”傅輕瞳在大道上隨手拉了一位中年的婦人。

那婦人提著竹籃,面上生得和藹,打量了她一番便開口道:“姑娘是外鄉人?”

“我是豐息國人。”傅輕瞳笑道。

誰知那婦人一聽那豐息二字,立馬變了容色。忙拽著她的衣袖,一直往前,拖於僻靜的一角才停了下來,壓低了聲道:“姑娘果真是豐息國人?”

傅輕瞳見狀愣了一愣,複有點了點頭。

婦人四下瞧了瞧,附上她的耳畔道:“姑娘千萬小心,不要在此對任何人說起自己的來歷!”

傅輕瞳不解:“為何?”

婦人道:“姑娘恐怕是久不回國了吧?就在這幾月,我日曜國正與豐息打仗呢!青陽城裡的百姓見著豐息人便趕,若是遇上幾個蠻橫帶刀的,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了!”

傅輕瞳大驚,緊抓了婦人的手:“當真?!”

“我騙你做甚!”

正欲打聽得詳細些,只遠遠地聽得從城門外傳來隆隆的馬蹄聲,仿若千軍萬馬的陣仗。緊接著,無數號角齊鳴,聲響徹入雲霄。本是開了一半的朱紅色的城門,被幾個守城的士兵合力推開至最大。

而從城樓上又跑下幾隊神情肅穆的士兵,將因聲響而漸漸圍聚過來的百姓們攔在佇列之外。只見他們每個人的眼中都帶著喜悅與略略緊張的神色。

“看樣子,像是王又打了勝仗!”婦人走了出去,面上帶著些許驕傲的神情。

傅輕瞳聞得此言,眼中黯了半分:“這麼說,豐息……”亦皺著眉隨那婦人走了出來眺望。她此時並不知身為豐息丞相的父親已經告老歸鄉,而兄長傅輕塵也已徜徉於江河之上,於是心中甚是焦急。怕父兄會被日曜王捉來當作俘虜。

於是,她慘白著一張臉,隔著洶湧的人群,努力尋找著熟悉的面孔。

一匹烏蹄紅鬃的寶馬打頭從城門口飛跨而來,馬背上那一抹火紅的身影,扛著一面黑底金字的王旗。來人飛揚而恣意的神采,俊美無匹的容貌,如同在如潮的百姓之中刹那間點了團火,歡呼聲如雷震耳:“姬將軍!是姬將軍啊!!”

只見姬流觴將王旗向前一指,左右揮舞兩次,再向天筆直地一送,周圍的歡呼聲越發響亮:“勝了!!勝了!!”

傅輕瞳聽得那“勝了”二字,心中如同被重重地擊了一記,幾乎被人潮擠倒。她心中越慌,越發使了力向前靠近了去。

城門口終於又出現了數千名士兵組成的整齊的佇列,他們邁著劃一的步伐,平平舉著手中的長槍。雖俱是容色疲乏,雙眸卻神采奕奕。百姓們繼續報以熱烈的歡呼。

終於,在他們的身後,出現了一匹全身黝黑如墨玉般的烏色寶馬。馬腿修長,有力地踏在青石大道上。

得,得,得。

馬蹄聲不重,卻能如此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中,鬼使神差般的使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忘了歡呼。

傅輕瞳不解地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去。

恍若裂金碎玉般的奪人注目。

世間萬物,黯然失色。

馬背上的男子握著馬韁,神情雍容而華貴,又帶著睥睨一世的傲慢。

身上裹著飛揚無忌的黑色披風,如同淺侵入夜的風,輕伸入黑髮的手。拂過每一個人的心尖。鳳目微微一揚間流瀉的卓然風華,讓人不禁為之忘魂。

再也不是剛受冠禮時的弱冠男子,四年的磨礪與成長,如今的蘇無翳,那奪目的風采已非昔日可以比擬。

蘇無翳就那樣依著自己的性子由著黑馬緩步而行,慢慢地行在大道之上。身後的千萬軍隊亦放緩了腳步,踏出沉悶而堅定的步伐。

只見他伸出右掌,噙著一絲薄薄的笑容,向大道兩邊的百姓輕輕揮手。神態優雅至極,仿佛有了絲毫的偏差就不再有如此完美。

“吾王萬歲——!”

聖恩眷隆。日曜王平日冷面清顏,每每打仗歸來都深鎖眉頭,策馬狂奔回宮,何曾有今日這般,向所有人含笑致意?!

所有的人仿佛得了莫大的恩惠,合著雙掌,含著淚水虔誠地跪倒在地。

只有傅輕瞳一人突兀地站立著,有一瞬間的失神。

——原來他就是日曜王。

她於心中暗歎。

腦中散了片白光,仿佛出現了一些零星的碎片。

依然是那讓她悲傷的畫面。

——黑袍,雪,夢裡男子的伸出的手。恍惚間仿佛與眼前的男子重合。

心口的位置突然之間疼痛起來,一陣一陣,越發強烈的痛感。她略略彎下腰,捂著自己的心口,喘著粗氣。

還未等蘇無翳將目光投向她,就有一柄長槍掃了她的腿骨,痛得她一下子跪倒於地。她怒目瞪向身邊那拿長槍的士兵,卻又無可奈何。

“都起來吧。”蘇無翳戴著黑貂手套的手做了一個平身的手勢。

“吾王萬歲——!!”

又是一聲聲如潮似浪的聲響。

傅輕瞳揉著腿骨,與周圍的人一起站了起來。

“那不是豐息國的四王子麼!”突然有人指著蘇無翳身後不遠處乘著馬的男子,大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華麗地銷假回歸....萬眾期待,小翳同學的華麗麗出場~~~~~~~鼓掌吧~~~哇卡卡!

第三十彈 忽如風吹塵

一身深灰色緇衣的息瀲半閉著目,戴著鐐銬的雙手輕牽著韁繩,端坐於馬背之上。

仿佛周遭的喧囂與熱鬧已不能侵入他的耳,漫入他的眼。靜謐得好似一座玉雕。昔日的優雅與風華已不復存在,甚至沒有了那柄如影隨形、書著“空明”二字的銀邊紙扇。

唯留下的,只是一具灰色的軀殼。雖然心依舊是溫熱的,卻無情無愛。常伴青燈,念經頌佛。

只是那日,當蘇無翳帶著日曜國的鐵血大軍踏上豐息國王宮的臺階,留下身後滿城的血河與屍體。而站在最高的臺階之上迎接他的,便是這位已歸入佛門,久不問世事的豐息國四王子。他身後,是早已亂成一團的大殿。

那日,息瀲亦是這般閉著目,合著雙掌,長長的睫毛覆落在眼瞼上。無端端,出塵棄世的荒涼。

蘇無翳摒退了眾人,踏步在他的面前站定,凝視了半晌,突地提起偃月刀 “霍”地架在距離他脖頸一寸的位置。陰冷而散著寒光的刀刃近在咫尺,卻絲毫未能讓息瀲的氣息亂了分毫。

只見蘇無翳慢慢收了偃月刀,若有所思地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王子瀲。”

“蘇檀越錯了。”息瀲慢慢睜開雙目,眼底皆是一片的澄淨與空明,只聽他緩緩道,“小僧法號——‘空明’。”

“出家人不問世事,那請問大師,何以有立在這是非之地。”蘇無翳不屑。

息瀲不慍不惱:“小僧只不過是為了一盡曾為人子之責,而站在這裡。”

蘇無翳笑道:“你以為僅憑你一人之力,又可以抵擋我幾時?”

息瀲平靜地望向他的臉,答非所問:“四年了,日曜王還在執著於什麼麼?”

仿佛被人輕輕點中自己的死穴,不偏不倚,正中痛處。蘇無翳怔了半怔,慘白的面色上浮出一絲勉強的笑意:“空明大師好象知道得不少。”

“是兩年前輕塵路過豐息,我才從他口中得知,當日於市口斬首的並非瞳兒。”息瀲看了他一眼,忽然輕輕一歎,“沒想到,你對她感情已深至若此。”

蘇無翳不語,握著偃月刀的手骨節發白。

忽又聽得息瀲幽幽地道:“若我換作是你,雖眼見著她跳下懸崖,也會竭力認定她未死而盡力尋找。世上若還有像她這般的女子,亦不會像她一般敢愛敢恨,令人心疼。”

“我當年因她與赫連小容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把她當作容兒的替身對待,卻從未顧及她的感受。她為我做的所有我只當是理所應當,亦沒有過多思量,甚至動了利用她牽制蘇無景的念頭。只是當我將她送入日曜,我卻驀然覺得孤單與寂寥。念起所愛之人的容貌,卻發現實實在在沒有了額上朱砂痣。一顰一笑,皆是她的模樣。”

“原來她早已不僅僅是赫連小容的替身,而是傅輕瞳。世上僅有的傅輕瞳。”

“只可惜,我們都已失去了……”息瀲略帶憂傷,回憶往昔的悲戚神色卻著實激惱了蘇無翳。

只見他怒而將偃月刀大力拄在地上,突然吼道:“那是你失去了,我還未曾!就算是天涯海角,我定要將她帶回我的身邊!就算是容貌盡毀亦好,不能言語不能行走亦罷,哪怕是只剩得屍體,堪堪的一顆心,她也得葬在日曜!”

“若是……她已決意要忘了你呢?”息瀲淡淡地問道。

蘇無翳怔怔地看著面前平靜如水的息瀲,默然無語。

“人生一世間,忽如風吹塵。”息瀲合起雙掌,向蘇無翳輕輕作了一揖,“蘇檀越,這便是我這四年來全部所悟。”

他歎了一息:“該放下的,都放下罷。”

蘇無翳立在原地,眼見著息瀲瘦削的背影入了大殿,卻因他那一句“人生一世間,忽如風吹塵”的誡語而微微動容。

次日,一紙招降書送入豐息王宮。

蘇無翳一改往日屠戮殆盡的暴虐,而是在招降書上指出,若是豐息國願以四王子瀲為質,他便可保全豐息的王室。附帶的條件還有便是要求豐息收繳起全國的兵器入了日曜的國庫,而使得豐息以附屬國而存在。

豐息王在慘敗面前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咬著牙,顫著一雙如老樹的手,巍巍地在降書上蓋上了國璽的大印。

華國公主瀅初,因已嫁與息瀲為妻,雖然二人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但終歸還是毅然隨著息瀲踏上了通往日曜的路途。

他夫妻二人,一人乘馬,一人坐轎,除了手上縛著明晃晃的鐐銬,蘇無翳算是待他們與一般的貴客無異。華瀅初在登上軟轎之時,回首向一身緇衣的息瀲輕輕一笑。

息瀲微微蹙起了眉:“你這又是何苦。”

“我華瀅初生為公主,死亦是公主。所以嫁與你四年,識大體,守忠貞。皆因身份如此。雖然你我二人並無感情,到底是夫妻一場,有三拜之禮貌。只因這夫妻二字,我願伴你到海角天涯。所以縱使到了黃泉路上,還請你記得牽了我的手過奈何橋。”華瀅初生來驕傲,如今說來字字如珠,卻聲聲懇切。

“好,死不敢忘。”息瀲與她相視一眼,皆釋然地一笑,翻身上馬。

傅輕瞳立在人群之中,望著那穿著緇衣的男子,只覺得心頭湧上一股莫明的悲涼。原來他便是豐息的四王子,息瀲。

他那蒼白而俊秀的容顏,似曾相識卻如同遺失在了她心的深處,再也無從找尋。

忽然,本是閉目養息的息瀲似有所感,只覺得人群中有一人,目光明亮,璀璨如星。忙睜開雙目,向那人的方向看去。

是她,是她,是她?!

他的心猛地收緊,急速地勒馬,亂了後面的陣仗。

後面的一名將士策馬向前,蠻橫地拿劍著息瀲喝道:“哎,好好騎你的馬!”息瀲不理,急切地想掉轉馬頭向傅輕瞳的方向奔去,卻生生被那將士扯住。發狠似地勉力掙扎之下,息瀲因那鐐銬所阻,一不留神便摔下馬來。

如此大的動靜到底是驚動了走在前邊的蘇無翳。只見他掉轉了馬頭,蹙眉道:“何事?”

息瀲跌在塵埃之中,忽然大笑起來,面上卻滿是悲戚之色:“執念,執念!若不是我眼花,亦或真是佛祖眷憐,我怎會又以為見著了她!”

“什麼?!”猶如重燃了一團的希望,蘇無翳不顧一切地策馬沖入百姓的隊伍,發瘋似地尋找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息瀲~~~~~~~~~~~大家千萬不要把他忘記呀~~~~下一章估計就有正式相遇了,恩恩.

SOGO榮譽會員

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0-9-24 17:50:34 |只看該作者

回覆 #2 冷月吟荷 的帖子

第三十一彈 初入煙花巷

是的,斷不會錯的。

縱使相隔了幾十年,甚至直到他垂垂老矣的那一刻,蘇無翳都不會忘記那一張清靈動人的臉,那一雙淺淺凹在臉頰的酒窩。

傅輕瞳就立在那裡,她就立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眼中平靜無波,淡然而冷漠。仿佛是對著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

青濃的天空中漸漸落下了些雪片。

紛紛揚揚間,越來越大。迷蒙了所有人的眼,一切都仿佛變得不太真切。

恍如隔世。

蘇無翳的馬被慌亂不堪的百姓所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傅輕瞳單薄的身影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中消失,茫然無所蹤跡。

本是狠命踢著馬肚子的腳頹然地靠在馬鞍邊上。

回頭正欲保護御駕的姬流觴看到蘇無翳抬起手,用寬大的袍袖擋住了自己的面容,寬闊的肩膀微微地聳動。

瞳兒,原來你真的還活著。

不管你是否已經忘了我,不管你將變成什麼模樣。

至少,我知道你還活著。

四年,你終究沒讓我蘇無翳白等!

蘇無翳於心中暗暗籌畫後,愁眉豁然舒展。

所有的將士看到他們的王血紅著一雙眼,大笑間已策馬向九曜山上的曠寒宮奔去!

一片驚恐相踏的情景,傅輕瞳險些被人群擠倒,仗著自己有些功夫硬是提起口真氣沖了出去。走到一個小巷中,靠著陰冷的牆壁口中喘著粗氣,心裡卻暗暗盤算起來,該是如何營救豐息的這位四王子。

原來她除了蘇無翳之外,亦將息瀲遺忘得一乾二淨。她自己亦斷斷地認定,這些年曾出現在她生命中且應是相守終生的男子,除了柳重言,再無二人。如今營救息瀲,不過是因為她身為豐息國人的使命。

她走出小巷,沿著大道一側慢慢地走著,片片雪花落在她的發上。她拉了拉包裹,把背後的風帽豎了起來,稍稍擋了點風雪。

皚皚的白雪鋪陳于地,滿路深淺不一的腳印。所有的人皆走得匆匆忙忙,不一會兒,除了餘下的軍隊還在緩慢地行進著,剛剛還擁擠著全城百姓的街道早已空了。再也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只是,無處落腳。

傅輕瞳拉緊了身上的白襖。呵出團團的熱氣,暖了暖冰冷的手掌。

突然,身後有一人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機警地退開一步回過頭去,卻見一個穿著褐色厚襖,身形修長的冷目男子。放在人群中並不顯眼。只見那男子站得筆直,聲線異常清冷:“姑娘,我有一樁買賣,你願不願意接。”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輕輕抖開,俱是黃澄澄的金子。

“我為何要接?我又不認識你。”傅輕瞳雖眼讒那些金子,卻不得不對眼前陌生的男子生疑,雙眼緊緊盯著那金子,面上卻佯作不屑。

那男子凝視了她一陣,忽然歎道:“你果真不認識我?原來你真的不是她。”

“你說什麼?”

“沒什麼。”那男子徑直把那包金子放到傅輕瞳的手中,沉甸甸的。只聽得他繼續道,“這只是一部分的定金。我不過是要你假扮一個人,幫我救一個人。而這世上,也只有她可以救他。”

“誰?”

“你要扮的女子名叫傅輕瞳。而我要你救的人便是豐息國的四王子,息瀲。”

傅輕瞳望著眼前的男子怔了怔,原來是豐息國的人,還是四王子身邊的人。剛想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份,卻轉念一想,萬一對方就是蘇無翳派來捉拿城內豐息國餘黨的奸細呢?若是自己承認是傅輕瞳,豈非中了他們的計?不如走一步算一步,見機行事。若是這男子真心想救息瀲倒正合己意,若真是奸細,自己倒可以借著他更接近蘇無翳也不一定。

於是,她轉了轉眼珠,沖著他嫣然一笑道:“你說得這樣直白,就不怕我向日曜王告密麼?”

“我從剛才起就已跟了你很久,以你的打扮與口音,都不是本地人。還有,你還曾向城中人問路。”男子繼續道,“若不是你說著一口陌生的口音,我甚至已把你真的當作了傅相的千金。”

看來他頗為謹慎,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了她那麼久。連她與誰對話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傅輕瞳只覺得背脊發涼。

只是,這四年來傅輕瞳在朔月村,耳濡目染當地的話語,本是濃重的豐息國腔調漸漸變了。此刻,她倒慶倖如此。畢竟對方是敵是友並不清楚。

“那你叫什麼名字?”傅輕瞳問道。

“晏九。”男子回道。

傅輕瞳略作思考,笑道:“我叫柳十一。”

於是,化名柳十一的傅輕瞳被這個名為晏九的男子帶到了一處滿眼俱是燈紅柳綠的小巷裡。花街酒巷,原是達官貴人的尋歡作樂之處。因為這突然到來的風雪天氣,各處青樓的生意並不十分地好,本應站在欄杆處搖紅巾纖聲喊爺的姑娘都躲到館子裡圍著火爐嗑瓜子說笑話兒去了。

晏九在一座裝典得又紅又綠,大俗又能稱得上大雅的青樓前站定,回頭看了傅輕瞳一眼,只見她正瞪大了眼瞧著門口那兩隻造型詭異,互相摟作一團的鎮樓獅子,露出好奇而興奮的神情,嘖嘖歎道:“沒想到青樓門前的獅子不呆不死,倒有些趣味。”

“入了咱們煙雨樓,有趣的事更是多了去了。”一隻指甲上塗著紅豔豔的鳳仙花汁的白嫩手略顯輕佻地搭在那兩頭石獅子上。

香風入夜。

傅輕瞳只覺得眼前的女子長著一張風塵味十足的漂亮面孔,斜睨著一雙眼正含笑上下打量著自己。她穿著一身寶藍色綴野狐毛的厚襖子,金線精勾,年紀並不太大,但飽滿的身體上向外散著仿佛與生俱來的媚氣。

“阿伊。”晏九朝那女子微微頷首。

那名叫阿伊的女子笑得十分好看:“再沒見過這麼像的人了,真真是從你送來的那畫像上走下來似的。不,甚至還要漂亮!比你之前帶來的那幾個,真不知好到哪裡去了。”

“這就是你的計畫裡的一部分麼?”傅輕瞳初入煙花地,到底是有些沒有底氣,略提起氣來向晏九問道。

“是。隨阿伊進去,她會告訴你該怎麼做。”晏九又朝阿伊點了點頭,“她叫柳十一。”一說完,他便徑直向巷子深處走去,褐色的身影漸漸隱沒在大雪之中。

“風大雪大,柳姑娘先隨我進去暖暖身子罷。”阿伊上前來牽傅輕瞳的手。

“等等,我先說好,雖說我收了晏九的金子,但本姑娘是賣藝不賣身。”傅輕瞳如老僧坐定,抱著胳膊先與她談起了條件。

阿伊略略側過腦袋,托著腮媚笑道:“想要不賣身也成,不過,那也先得有藝呀。”

作者有話要說:阿伊出現鳥....伊伊要是看到該偷笑了吧~~哈哈,終於把你打造成絕世老鴇同學了吧~~~打滾~~

同學們別潛水了喲...都出來跟我說說話吧~~~越好玩越好~~嘿嘿.要不然我就...

第三十二彈 以樂當作武

煙雨都並不大,卻很特別。

除了大堂格外敞亮,到處懸著金紙紅花的大燈籠。辟出的用來表演的高臺周圍放著十幾套精緻的桌椅,無遮無攔以外,二樓聽歌賞舞的雅座全由一道垂落的雪紗遮住。只一盞幽幽的焚香玉燈燃在茶几旁。

於是,每當夜晚時分,高臺上的燈火通明之時,分坐在各個雅座裡的客人可以透過雪紗看到外邊的情景,靜靜地欣賞歌舞,而樓下的人卻窺不得上面的景況。

再加上煙雨樓規矩眾多,就連送果盤領賞錢的人要上樓亦會有幾個壯漢盤問,需要有人引領方可進入。於是,煙雨樓便很是受不願曝露身份的達官貴人的青睞。

撩起銀絲綿連的棉簾,阿伊將傅輕瞳徑直領到大堂內。大堂內並無客人,卻暖和得緊。一些雪花隨著寒風吹了進來,使得連幾個抱著湯婆子的姑娘含著點怒意紛紛回過頭來。

其中一個柳眉桃腮,容色最為出眾的黃衫女子,只隨意地披了件雪白的兔毛褂子,嘴上雖磕著瓜子卻嬌嗔道:“阿伊,一進一出那麼大動靜,想凍死你的搖錢樹不是?”

其他幾個姑娘亦附和著笑道:“就是,要凍壞了咱們的花魁,可了不得了……”

“就裝官家大小姐吧你,昨晚上還見著你俏生生地只穿了件小衫子到廚房找東西吃!也沒見著今早你打個噴嚏!”阿伊邊笑駡著邊把身後的傅輕瞳領了進來,用食指抬起她的臉,沖著黃衫女子道,“傾弦,還有你們大夥兒都瞧瞧罷,就憑你們這些丫頭平時再怎麼往俏裡打扮,倒可比得上這樣的容貌?”

不少濃妝打扮的女子聞言,好奇地從三樓的欄杆上探出頭來。樓上珠環銀佩,金鏈翠釵,端得一片金光燦爛,好不熱鬧。

那名為傾弦的黃衫女子凝神打量了傅輕瞳半刻,慢慢放下手中的湯婆子,身姿嫵媚地立了起來,本是略帶嘲弄的眼中漸漸有了驚異之色:“這姑娘我好象哪裡見過。”

“可是同如今在日曜王身邊受寵的蟬兒相似?”阿伊略有些得意地問道。

傾弦一揚眉:“是了,就是像蟬兒!不過蟬兒那蠢丫頭可沒那麼有靈氣。”

“說到底,是你嫉恨蟬兒比你好運,能上了日曜王的龍床罷!”阿伊掩著嘴笑,一語道破。

“誰說的!蟬兒不過也是因為像日曜王以前喜歡過的女子罷了!”傾弦被說中痛處,登時拉下一張臉來,一腳踢翻了椅子,扭頭就蹬蹬蹬地跑上樓去,一邊跑一邊氣鼓鼓看著樓下的阿伊道,“今晚的場子我不出了!請你的新搖錢樹給你救場吧!”

其餘的幾個年幼些的姑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面面相覷。有幾個存些心思的因見慣了的這樣陣仗,都笑了笑,回屋掩門細細打扮去了。說不定,身為老鴇的阿伊會叫自己頂了傾弦的缺,讓今晚的貴人一眼相中呢?

隨著一聲聲的關門聲響,三樓的一片金光頓時黯淡。

倒是阿伊雖然手扶著腰,漫聲說著:“這倒好,這生意該怎麼做呀。”臉上卻是十分的坦然,像是胸有成竹。

傅輕瞳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言語,咀嚼著傾弦剛才所說的話,又想起之前晏九對她說的,隱約間似乎覺得自己與日曜王之間曾有過一段,但為何,卻又想不起來了呢?他們之間曾發生過什麼?她又為何事而會忘了他?

如今,她是要自己扮演自己,那日曜王,到底又會待自己如何?

腦中只覺得有無數的馬車紛碾而過,紛紛擾擾,一時間也不及細想。

冷眼打量著這整個煙雨樓,只覺得十分詭異,老鴇不像老鴇,姑娘不像姑娘。所有的一切,仿佛被層灰紗罩著,看不清明。

但同時,她又覺得有了一絲安心,至少這個地方不像是個會逼良為娼的火坑。就連姑娘也敢和老鴇唱反調,有著自己的脾氣。

只是,她卻沒摸清阿伊真正的心思。只見阿伊慢慢地轉向她,笑得甚是嫵媚:“站到那高檯子上去,選一樣兵器,哦不,樂器。瞧我,有點笨醉笨舌的。”

“樂器不就是女人用來征服男人的兵器麼?”傅輕瞳有著隨性的機智,笑了笑,大步跨上了高臺。

台下的阿伊突然撫掌大笑,像個孩子似的:“說得好!那你這是要‘殺’誰呀?”

傅輕瞳回首,歪著腦袋笑望著她:“先要‘殺’了誰,再救了誰罷。你該比我清楚的。”

“是啊,我清楚。”阿伊揚了揚眉毛,像是互相交換了暗語。

高臺上的樂器應有盡有,琵琶二胡古箏竹笛揚琴阮,甚至還有笙蕭木魚等等一概眾多。卻獨獨少了一樣。只見傅輕瞳輕輕盈盈地立在臺上,歎了口氣。

“怎麼,沒有一樣會的麼?”

“不,是你這兒沒有。”

“是什麼東西,煙雨樓會沒有?”

“編鐘。”

阿伊微微吃了一驚:“編鐘是宮廷樂器,坊間當然不會有……”

“是麼?我以為阿伊你無所不能呢……”傅輕瞳一入了煙雨樓,在這樣的環境中為了保護自己,像是褪去了在朔月村的純真,此時說的話舉重若輕,明揚暗抑。

“你若是奏得來,我自當為你弄來。”阿伊不慍不惱,面上還是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編鐘啊,我想,日曜王會喜歡的。”又誇了傅輕瞳一句,“你叫十一是吧?你不單比蟬兒長得漂亮,更聰明有趣。但願你見著他,也這般伶俐。”

“那個人什麼時候會來這裡。”傅輕瞳問道。

阿伊想了想:“剛下了戰場,不會那麼快的。至少,要再等上幾日罷。”

“好。你什麼時候把編鐘買來,我便什麼時候登臺。”傅輕瞳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肩背,“有熱水麼?我想洗洗。”

阿伊頗有些雷厲風行的手段。

就在次日晌午,一座巨大的編鐘就被四個壯漢抬進了煙雨樓。占了高臺老大的一角位置。

所有的姑娘都好奇地對著這個龐然大物指指點點,唯有傾弦不甚高興,托著腮望著樓下。憑空多出了那麼一樣古怪而笨重的東西,而自己最拿手的古箏被那編鐘擠到了角落裡。

傅輕瞳拿著精巧的槌子,仔細地敲了一遍,終於對著阿伊笑道:“這編鐘很好。我對你有些佩服。”

“好說好說。我不過是人脈廣些,路子寬些。”阿伊揉了揉眼下熬出的黑眼圈,臉色有些蒼白,“特別是我這人,說話總是算話的。”

“我也是。”傅輕瞳微微一笑。

“很好。我已經放出風聲去了。放著這樣一個從畫上走下來的人在這兒,我想,日曜王已經等不及要來了。”阿伊略帶興奮地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我要哭了...我多勤奮的一個人...現在居然天天更新了~~~乃們也勤奮起來吧~~

第三十三彈 狹路當相逢

常逛煙花巷的客人都知道煙雨樓來了個柳十一。

這柳十一的名號不很響亮,人也未曾露上一面,但卻有足夠的噱頭,賺盡了看官們的眼球。因為能奏編鐘的人,世上數不出幾個。除了皇室貴胄,就算是富甲一方的財主也未曾有幸聽得這般宮廷之樂,於是按規矩紛紛向煙雨樓遞了拜帖,附上豐厚的金子。

阿伊用金筆松松挽了個髮髻,一手拿著小金秤,一手掂量著金子,稱得是眉開眼笑。隨手拈出幾張金子送得格外大方的帖子,放在貴賓專用的白玉盒子裡。

聽過姬流觴的回報,蘇無翳輕輕蹙起了眉:“柳十一?”

“是,我派人去探聽過了。但煙雨樓的老鴇將人藏得很緊,不知是不是傅姑娘。”姬流觴輕輕咳嗽了一聲,“或許,只是個湊巧會編鐘的女子罷了。”

“是真是假,總要去會會這個柳十一。”蘇無翳將御筆扔進筆洗裡,從禦桌旁立了起來,步到窗前,推開。

窗外,依舊是輕緩柔軟的雪花從天而降,靜謐的白。

鋪陳于地的皚皚白雪如毯,仿佛和四年前的並無二致。

天地蒼茫間出現了一個隱隱綽綽的人影。纖瘦而單薄,像極了一個人。

一個罩著一身紫貂大氅的女子撐著一把十六骨紙傘漸漸地走近了,手中捧著一個紅木金漆的食盒。望著他的臉上帶著繾綣的深情。

縱使再相象,到底是兩個人。

蘇無翳終於能夠體會到當年蘇無景不曾愛上傅輕瞳的原因。他忽然歎了口氣:“到底不是她。”

那聲音很低很輕,卻仍是觸動了一個人敏感的心。

蟬兒的手輕顫了一下,食盒差點未曾捧住。她仍是掩去了心中的憂傷,向他笑了一笑,露出兩枚淺淺的酒窩。

傘上的雪簌簌抖落。

胭脂是絕胭齋的桃花胭脂。妝粉是凝瀾閣的薔薇香粉。

阿伊親自挽起袖子,拿起石黛筆在傅輕瞳的眉上細細描畫,嘴上卻贊個不停。妝畢,伸手扯去面前罩著銅鏡的紅紗緞子,一張下頜略尖的臉便映在鏡子當中。

傅輕瞳朝鏡中人微微一笑,鏡中人亦笑。露出兩枚淺淺的酒窩。

恍若東風拂過,春煙輕染,一夜間開盡了一樹的梨花。

“果真是人靠衣裝。若是要我來賣弄下那酸學問,定要說你生得是‘天姿靈秀’。”阿伊幫著她攏了攏身上的紫衫寬袖,笑著贊道,“就算你真是傅輕瞳我亦不會覺得奇怪。蟬兒徒有那位傅姑娘的形,你卻有她的神。”

“我記得你曾說過,有傅輕瞳的畫像?”傅輕瞳問道。

“可不?是晏九交給我的。”阿伊從櫃中取出一幅畫像,當著她的面緩緩展開。

仿佛是緩緩展開她被塵封心底的一段往昔。那是一張淡而輕的水墨畫。畫中的女子頭戴著一隻綠柳青桃編成的花環,穿著一身薄薄的紫衫,於滿目的春景中向作畫之人俏俏地回首一笑。

畫旁題有一句詩:輕雲之蔽日,流風之回雪。

落款之人只留下了一個空靈飄逸的“瀲”字。甚至連印章都未曾敲落。這幅畫已作成有一些年月,再加上似被人細細摩挲,有了些褶皺和染損的痕跡。

“這個瀲,是指四王子息瀲麼?”

“是。正是四王子殿下。”

傅輕瞳看了她一眼:“其實你是豐息人?”

阿伊打了個哈哈:“我是哪國人並不重要。我只認金子,而晏九給了我很多金子。他讓我搜羅和畫中人一樣的女子,借機獻給日曜王而已。”阿伊笑了笑,“日曜王給賞錢亦是爽快得緊。”

“蟬兒跟著日曜王有多少時候了?”

“大約快要兩個月了。蟬兒總算是有些手段的,否則怎麼會在日曜王身邊待得了那麼久。”

“那若是我出現,蟬兒該何去何從?”

阿伊想了想,眼神黯了黯,最終揚起頭來,略帶輕鬆的口吻:“……除了死,還能有什麼?”

只聽得她又道:“伴君如伴虎。就連當年這位傅姑娘,日曜王為了她甚至不惜與華國交惡,不娶華國最漂亮的公主。但最後也是被日曜王下令吊於城樓,斬於市井……”阿伊搖了搖頭,“所以說,帝王家的人,到底是冷血鐵硬的心腸。”

傅輕瞳細細地聽著,腦中一片模糊,一樣的名字,一樣的容貌。卻仿佛在聽一個別人的故事,自己卻不曾經歷過。茫茫然如同赤足踏在皚皚的雪地中,卻找不到出路。

徹底的寒涼。

直到眼前忽地閃過柳重言略帶羞澀卻溫柔的笑靨,才覺得漸漸溫暖起來。

“柳五,我可能要再過些時日,才能回朔月村了。你要等我回來。”傅輕瞳望向漸漸擦黑的天空,於心中默默念道。

煙雨樓外,來往的馬車碾過的車輒子將雪白的積雪翻成了污泥。

下得車來的客人一個比一個穿得華貴逼人,珠光寶氣。

身為老鴇的阿伊身體力行,裹著身厚實又敞著胸口的大氅,與幾個維持秩序的莽莽壯漢一起迎著西北風立在門口。不時地展開笑臉,與來客笑談幾句,一雙眼卻緊緊盯著從巷口正靜靜駛來的一輛馬車的方向。

那馬車甚是樸素低調,但拉馬的四匹黑馬馬蹄踏雪,卻是難得的良駒。而趕馬的車夫雖壓低了風帽,卻掩不住一張容光無匹的臉。身上隨意套著的火紅大氅與馬匹的黝黑產生了鮮明的對比!

然而,比那身火紅更惹她注意的卻另有其人。

那是一個走在馬車後十步以外的男子。戴著一頂普通素色的風帽遮住了容貌,罩著件素布白襖,身材出乎意料的地頎長而修美,迎著風攏著手慢慢地走著。不急不徐。身後留下兩行淺淺的腳印。

阿伊只顧著看著那個素衣男子,竟忘了接住紅衣男子拋來的馬韁。幸好有個壯漢替她接了。只聽得那紅衣男子躍下馬車,言語中有些惱怒:“是我家蘇大爺來了。”

“哦,你瞧我……原來是蘇大爺!快請進樓上雅座!”阿伊忙賠笑著上前打起馬車的簾子。

一隻烏色的流雲銀靴從簾後露出,裹著一身濃墨色彈紫葉厚袍的男子微低著頭出了馬車。一圈濃重而綿軟的狐毛圍脖掩了他一半的容貌,但那雙鳳眼的一瞥之下,卻仍是讓阿伊的心不禁蕩了蕩。

“有柳十一是麼?”那男子未曾多看阿伊一眼,徑直往裡走去。他的聲線略低,卻顯得沉磁動聽。

“是是是!”阿伊覺得心口有些熱。

“請問,今夜有柳十一是麼?”另一個極動人的男聲牽住了她的腳。先前的黑袍男子,紅衣男子與阿伊都因那聲音而轉過頭來。

只見馬車旁立著那個素布白襖的男子,看不清容貌,甚為有禮地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乃們知道小瞳為什麼叫柳11咩???~~~~~

小言和小翳第一次交鋒~!!!

第三十四彈 華音漫流韶

原來是他。

柳重言凝神看了一眼于門口停步的黑袍男子,赫然是當日騎著黑馬在山中尋找傅輕瞳的人。他微微蹙起了眉。

而蘇無翳那一雙極為凜冽的鳳目如今卻含著些審視的情緒,他隨手整了整了黑袍的寬袖,亦不動聲色地望著柳重言。

找的是同一個人。

雙方都敏感地感覺到互相傳達的莫名的敵意。

只見柳重言先收了目光,慢慢步到近前,再次有禮地向阿伊問道:“請問,今夜有柳十一是麼?”

“是,那當然!不過……”阿伊總算是瞧清了來人的臉,不禁有些失望。那是副極普通的容色,平淡的眼,平淡的眉。未免與他過於修美的身材甚是不配。雖然此人周身散著不俗的氣質,但他的穿著如此普通,亦不像是達官顯貴。

阿伊稍稍收了神,清了清嗓子,“我們煙雨樓的規矩,客人是得先送拜帖才可登門的。”

“我初次到這裡,並不知道這樣的規矩。”柳重言攏著手,微微漲紅了臉。

阿伊攤了攤手掌,一臉拒客的笑容:“那公子你還是改日送了拜帖再來吧,今日客都滿了。”

柳重言沒有接話,只是立在那裡,最終從袖中拿出一塊造型古怪的金塊放在阿伊的手中,低聲道:“坐在哪裡都可以,請你通融一下罷。”

用手指掂量掂量,阿伊都知道那個金塊不但是赤金的成色,而且還足足有十兩的分量。她揚起眉想了想,道:“……好吧。這位公子裡面請。瞧著哪兒空便坐下罷。”

“多謝。”柳重言輕輕作了一揖便踏進門去,經過蘇無翳的身邊時,甚為有禮地微微笑了一笑。蘇無翳微微頷首,算是回禮。

“古怪的人。”姬流觴瞪著柳重言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哎喲蘇大爺,怎麼還站在門口吹風?快請上雅座罷!”阿伊忙賠笑著向一旁默然不語的蘇無翳道。

高高的檯子上,因未點著燈而一團漆黑。台下,熱熱鬧鬧地圍坐著不少客人。十幾名容色稍遜的姑娘穿梭其間,執著酒壺、拿著果盤。不時地與客人調笑。

而二樓的各個雅座內,各有一名容色出眾,身裹綾羅的姑娘端坐著,身邊的小桌上焚著一爐紫檀香,一套青玉白花酒具與用金盤盛的時令鮮果,靜靜地等著貴客的到來。蘇無翳所包的雅座內,正是坐著煙雨樓的花魁——傾弦。

待蘇無翳從挑起的簾子下走進雅座,傾弦已嫋嫋亭亭地跪在地上,口中甚是虔誠地輕呼著“吾王萬歲。”卻沒想到蘇無翳見她便蹙起了眉,轉身向著阿伊不耐煩地道:“這是什麼人,把她帶走。”甚至連正眼都未曾看她一眼,只徑直走到貴妃榻邊,坐下。

兩行清淚倏然從傾弦的面上滑落。

“是……”阿伊差點忘了蘇無翳此人,除了對容貌與傅輕瞳梢近的女子溫柔些外,對其他的女子向來不曾正眼以待。忙過去牽了早已哭得兩眼血紅的的傾弦的手,邊賠著不是邊快速地退了出去。

透過眼前垂落的雪紗,蘇無翳看到剛才的素衣男子坐在一樓極偏的小桌旁。垂目合眼,仿佛周遭的熱鬧都與他無關。

“王好象很在意他。”姬流觴用長戟將雪紗挑開了一道縫,不解地道。

“只是覺得看不透這個人而已。”蘇無翳倚在貴妃榻上,隨手拈起酒杯。

姬流觴笑了:“我看呐,實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若只從表面上看,的確是普通了些。”蘇無翳手腕輕抬,將酒一飲而盡。

“叮——”

一陣輕微的編鐘聲從黑暗中傳來。

高臺上的燈火被齊齊地點亮,高臺下鴉雀無聲。

一個穿著紫衫的女子背對著眾人,抬起手臂,衣袖滑落,露出瑩白如玉的一段。小巧的掌中握著一個敲鐘的槌子。一聲,一聲,仿佛笨拙地敲著一個又一個編鐘,卻像是直擊人心的深處。

終於,她柔美的身段開始曼舞起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穿花拂雲般地在大小不一的編鐘上敲奏出華美的樂章。紫色的裙裾翩躚而起,繞起團團的輕煙,恍若如仙入境。

沒有人能看清演奏者的面孔,卻沉浸于這樣華麗而恢弘的樂章。宮廷之樂,果真是非同凡響。

蘇無翳那停在半空,拈著酒杯的手慢慢放下,倚在貴妃榻上的身子漸漸直了起來。他站起身子,步履卻如此凝澀。他立在雪紗前站定,清楚地看到了那個紫衫女子的背影。

是的,斷不會錯的。

瞳兒執槌子的手勢便是這樣的,小指微微的曲起,無論他怎麼教,永遠都糾正不過來。

如今,蘇無翳還記得當年教她奏編鐘時候的情景。

他握著她的手,一個一個將所有的編鐘敲遍。聰慧如她,在他的引領下歡快地輕舞,鐘聲低而沉,略帶沙啞的華麗。黑衫與紫衫輕輕地揚起,而她在他的懷裡。

她的小指總是不自覺地曲起,有時候蘇無翳會忍不住輕輕打她的手,她總是笑,對著他笑,吐了吐舌頭,漾出兩枚酒窩。

“傅,輕,瞳。”蘇無翳一字一字地從口中吐出那個名字,他發現,自己終於又可以喚那個名字。而那個名字的主人,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王,真的是傅姑娘麼?”四年來,姬流觴第一次看到蘇無翳面上流露出的那樣悲喜交加的神情。

蘇無翳緊緊盯著那紫衫女子,寒聲道:“去和老鴇說,我要這個柳十一。無論多少金子都要!”

當最後一個音消散於茫茫的輕煙之中,傅輕瞳微微喘著氣,轉過身來,向在場所有的人嫣然一笑。

滿堂喝彩。

她就那樣歡喜地站在臺上,接受著看客們隆隆的歡呼聲,笑容如春花般燦爛。

忽然覺得一束熟悉的目光溫柔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她似有所感地向一角看去,只見半面陰影下,著素衣白襖的柳重言含著笑意,正讚賞地看向自己。

他到底是跟來了!傅輕瞳忽然欣喜若狂。她只想痛快地跳下臺去,痛快地抱著柳重言,然後痛快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上一口!

卻被人拉住了胳膊。

阿伊對她說:“十一,日曜王到了。”

如同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最後,柳重言卻眼睜睜地看著傅輕瞳在前往他的方向頓了步,在那老鴇的引領下登上了二樓。他抬起頭,看到被掀開一角的雪紗後,是那個黑袍男子的面容。

手中的杯子越握越緊。

他霍然站了起來。

只見那個黑袍男子將傅輕瞳抱在懷裡,狠狠地吻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啊....最後那句話很HIGH吧!我覺得我快要爆炸了~~~~~~~~~

變成兔子氣球的我爆炸了...我要回兔子星球去了...

第三十五彈 夢歸何處是

整整四年,執著的瘋狂的想念。全然化作了這個略帶疼痛的、熾熱的吻。

蘇無翳的唇無止境地探尋著傅輕瞳特有的氣息,直到唇齒間,漸漸漫上了濃烈的血腥味。她掙扎之下咬破了他的唇,但他仍沒有停止。他唇上的血全然化在了她的唇中。那樣濃郁的、腥甜的味道。

有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傅輕瞳的面上滑落,滲進蘇無翳的嘴裡。她於那個瘋狂而血腥的吻中模模糊糊地覺得,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們初識或是相處的時候,就是這樣充滿著血的甜腥味。還有,漫天的白雪。

血,雪。直到天荒地老的紅與白。

她不可置信地閉上了眼睛。

柳重言已不忍再看,神色黯了一黯。

像是印證了腦海中一直所想的一件事,終於拂袖而去。

雅座中的兩個人終於得到了呼吸。

不顧傅輕瞳的竭力反抗,蘇無翳大力地按著她瘦弱的背脊,將她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身上,沒有一絲的縫隙。好似只要他一鬆手,眼前的人就會如輕煙一般消失。

“蘇無翳,你瘋了。”傅輕瞳閉著眼,氣喘未定。

“我是瘋了,瘋了四年。全都拜你所賜……”蘇無翳將她抱得更緊。

傅輕瞳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其實,我不認識你。至少,我一點都想不起你了。”

“忘了並非不是一件好事。”蘇無翳合上眼,貪婪地感受著她的氣息。是的,她在他的懷裡了。再也沒有比此時更溫柔的語調,“瞳兒,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那樣低聲下氣般,款款的深情。

一時間的靜默。

傅輕瞳那被震動的心慢慢恢復了平靜,忽然緩緩地道:“再說一次我的名字,全名。”

蘇無翳依言,輕吐出那三個字:“傅輕瞳。”

“你確定沒有找錯人麼?我是柳十一。”傅輕瞳其實很是明白,他要找的便是自己。

“如果你堅持叫自己這個名字,我亦不會反對。”蘇無翳微微一笑。

傅輕瞳深吸了一口氣:“既然如此,那我能不能請求你,放了王子瀲。”

蘇無翳一點一點將她推離開來,一雙含著怒意的鳳目直直地望著她:“你忘了我,卻記得他?”

“我誰都不記得了,但他是豐息的四……”

“好了,夠了!”蘇無翳不耐地揮了揮袖,徑直拉著她走向門口,掀了簾子,卻見姬流觴抱著長戟正倚在牆上。

“那個素衣人走了。”姬流觴非笑似笑地看著蘇無翳與乍聞此言,吃了一驚的傅輕瞳。

“好,回宮。”蘇無翳面無表情地回道,卻忽覺得手臂上被人拂了麻穴,稍失了力便被傅輕瞳掙脫開去。

只見她運起輕功飛速地掠下樓去,口中是抑不住的怒氣:“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話音未落,人已出了煙雨樓。

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

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說——“總是”。

她發瘋似地奔跑著,找尋著。

僅僅是裹著一襲單薄的紫衫,便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裡發足狂奔。傅輕瞳只覺得臉上、手臂上、腿上被迎風而起的雪花尖銳地割裂了開來,刺骨的寒冷。

茫茫的雪地上,她如同一個沒有去路,沒有歸途的人一般,慌亂而急切地找尋著柳重言的身影。可是,什麼都沒有。靜謐的大街上,灰黑色的一片,地上只有漸漸被雪覆蓋的舊的腳印。

陰冷的風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鼓起她輕飄如紗的寬袖;雪花大片大片地覆落,幾乎將靜立不動的她化作一尊雪人,而那個“雪人”的臉頰上凍著兩行冰淚。

忽然感覺到了溫暖。

傅輕瞳恍若看見一個人拂去了她身上的冰雪,將一張厚毯蓋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每每在屋頂上看月亮,他為她做的那樣。是一個人,卻又像是另一個人。

“柳五……”

終於,她笑著朝他伸出手去,只覺得天旋地轉間,世上的燈火驟然吹滅。萬籟懼靜。

她癱軟在一個溫暖的懷裡。

“柳五,柳十一……”蘇無翳抱著傅輕瞳的手臂僵了一僵,終於冷笑道,“傅輕瞳,原來這四年,你又愛上了別人。”

他再也抑制不住情緒,重重咳嗽了幾聲,只覺得喉頭一甜,卻強行將那口血咽了下去。滿嘴滿腔的血腥氣。

沿著長長的街,柳重言拉緊了身上裹著的白襖。上面綴著的野兔毛,是傅輕瞳一片一片縫上去的。他抬起頭,朝黑灰色的天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一輛四匹黑馬拉著馬車從他的身邊疾馳而過,趕車的男子著了一身火紅的衣裳。

他停下步來,靜靜地看著那輛馬車遠去的影子。

風雪中,素衣颯颯。

車廂中,蘇無翳將自己冰冷的面頰輕輕貼在傅輕瞳滾燙的臉上,仿佛耳語般地對昏迷不醒的她說:“傅輕瞳。我命令你,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懷中的傅輕瞳仍是昏昏沉睡。

“——‘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你一定會這麼說。”蘇無翳兀自笑了笑,喉間卻有些哽咽,“可是,我除了這句話,還能怎樣挽留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寶們,這章等得很心急吧~~~~哇卡卡...

為什麼我會那麼高興..為什麼...因為我變身了..兔子氣球..

明明這章是賺你們眼淚來滴!!

第三十六彈 浮世皆如斯

寢宮內,焚著一爐清心安神的檀香,迷蒙著淡淡的紫煙。

蘇無翳輕支著自己的下頜,斜斜地倚在紫檀木大床裡,目不轉睛地看著身邊沉沉昏睡的女子。他伸出手去,輕撫過她滑軟的長髮,細長的眉,俏俏的鼻尖,柔軟溫潤的唇。然後他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雙頰。

“四年了,你終於又回到了我的身邊。”蘇無翳深深地看著她,聲線幾近凝澀,“你曾說過的,縱使滄海桑田,海枯石爛,永不相見……我真高興,你如今已經忘了。”

仿佛是夢到了些什麼,傅輕瞳向他的那一側轉過身去,微微地蜷起身來。蘇無翳伸出雙臂,像從前一般,將她輕輕地攬在懷裡。她在他的懷裡平穩地呼吸,睡容甜美。

他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恍若一聲歎息:“瞳兒,我愛你。”

地老天荒,浮世蒼茫。

千言萬語化為一句。只是這一句,晚了整整四年。

只是,除了他自己,未有人能聽到這一真心的表白。

或許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聽見。

寢宮外,大雪漫天。

搖曳著燭影的宮燈下,懷中捧著一個食盒的蟬兒蜷縮著坐在臺階上。食盒裡的參湯早已沒了暖意,漸漸蒙上薄冰。而她的唇,亦開始凍得發紫。卻仍是那樣固執地坐著,等著。

“蟬兒姑娘!”一個宮女攏了手,匆匆忙忙地趕到她的身側,拍了拍她身上的雪屑,“王已經就寢了,你就別乾等在這兒吧,多冷呀……”

“我只想見王一面……”蟬兒抱緊了懷中了盒子,眼中流露出悲淒的神色。

今日日曜王回宮的時候,他懷裡抱著一個女子,如若珍寶。那樣匆匆而小心地奔向自己寢宮,甚至與她擦肩而過之時,都未曾向她看上一眼。

驕傲如斯的日曜王,也會這樣抱著一個女子麼?

就連侍寢之時,亦是她自己褪出了衣裳爬上那張紫檀木的大床,睜著一雙眼,靜靜地躺在絲被之中等著他的臨幸。每每當他冷靜到不能再冷靜地對待完自己,偶爾亦會流露出一星半點的溫柔。

有時,他會合上眼,吻著她的面頰,溫柔地喚她:“瞳兒……”那樣繾綣的深情。

心像是被生生剝掉了一塊。

蟬兒覺得自己有些嫉妒那個叫傅輕瞳的女子。那個大櫥裡的三樣物品,定是她曾經用過的。而日曜王視若珍寶。

而如今,好似就是她回來了。那麼,自己該何去何從?

記得年幼時候,家裡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穿的衣服亦是幾個姐姐穿得發白破舊的,更別提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娃娃。

有一天,她看到一個被人丟棄在路邊的布偶,那樣破敗而寒磣的模樣,被她撿了來小心地寶貝著。卻因為和鄰家有錢的少小姐曾喜歡的卻最終遺失的一個一樣,被那個少小姐用糖果換了去。可是後來少小姐先前的娃娃找到了,就把這個破敗的布偶還給了她。她仍記得那個少小姐笑著的對她說:“到底不是原先的,還是不要了。可是多謝你啊。”

布偶放在了她的手裡,縫補得很齊整很乾淨,但比起少小姐手裡的那個——漂漂亮亮穿著金線縫的衣裳。簡直是雲泥之別。到底不是同一個。

原來,只是個替代品罷了。

終於,她把頭埋在臂彎裡,小聲地抽泣起來。壓抑著,哽咽著。卻一絲不曾將這般哀戚的聲音傳出去。

輕微地衣衫落地的聲音。

剛才的那名宮女被悄無聲息地點倒在地,一道褐色的身影悄然出現在蟬兒的身側,足尖一點,便將她帶到了一處無人之地。

“大人,是你麼?”蟬兒止住了哭泣,在無邊的夜色中輕聲問道。

那人的聲線極其凜冽:“事到如今,你還捨不得動手麼?還是,你真的將自己當成了傅輕瞳?”

“蘇無翳很謹慎,我找不到機會……”

那人冷哼一聲:“也罷了,根本不需要你了……傅姑娘回來了,她一定會救四王子。”

“她真的是傅……”蟬兒訝然。

“我初始的時候以為又是個相象的,現在看來,確是她無疑。而你,也差不多該退場了。”那人冰冷的臉孔慢慢地在陰鬱的月光下顯露出來,赫然是息瀲的親信——晏九!

蟬兒惶恐地忙匍匐於地,手中的食盒跌落而碎裂。她抬起一張驚慌失措的臉:“求大人饒命!傅姑娘會救四王子,卻斷不可能殺了蘇無翳!我,我還有機會!”

次日清晨,所有垂首侍立在外的宮人與宮女都聽見蘇無翳的寢宮內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耳光聲。但未經王的召喚,誰都不允許進入。

於是,所有人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蘇無翳!你給我滾出去!”傅輕瞳揮舞著拍紅的手掌,站在床頭怒吼道。

蘇無翳半面的臉漸漸凸起了一個火辣的掌印,略略怔了怔,便毫不猶豫地上前束了她的雙手,順勢將她按倒在床上。傅輕瞳驚恐地瞪大了眼,手卻動彈不得,一雙腳踢得虎虎生風。口中還曾不停歇:“死色鬼!混蛋!放開我——!”可是卻仍是無可奈何。

雙方的唇幾乎只有一寸的距離,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

蘇無翳歎了口氣,聲音極其低沉,在她聽來卻充滿了誘惑:“瞳兒……我沒有對你做什麼。”

“鬼才相信你!你把我帶到這裡來幹什麼?放我回去!”傅輕瞳不斷地掙扎著。

蘇無翳的眼神黯了一黯:“你果真是忘了。我們一起在這張床上,曾睡了足足半年。”

仿佛被重重地撼了一擊,傅輕瞳猛然間失卻了所有力氣般癱軟在他身下,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起……一張床……半年。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不過,我們什麼都沒做。”蘇無翳盯著她一臉的頹敗,一字一字地說道。

乍聞此言,她如釋重負地大大籲了口氣,腦中竟是想到自己總算是沒有負了柳五!

蘇無翳見她臉上神情的變幻,心像是被緊緊地揪成一團,手上的力道漸漸加重。眯起一雙鳳目,閃爍著危險的光:“但是,現在我們……”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我好象又寫了些引人遐想的DD...今天乃鼻血了米?

第三十七彈 臨澤之醫仙

男子身體的滾燙感清楚地熨帖在自己肌膚的紋理上,卻冰冷得使傅輕瞳全身微微地顫。她發急了一般一口咬在蘇無翳的肩膀上,滿嘴的血腥味。他吃痛,蹙起了眉卻不曾停下,一雙手仍是緊緊地囚著她。兩人滿頭長而滑的髮絲糾纏,蘇無翳滾燙的唇深深地埋在她的頸間,一個連著一個的吻如同燙了火的烙印。

四年的渴望,四年的等待,蘇無翳在她強烈的掙扎之下,那最讓自己感到驕傲的理智與冷靜第一次崩潰殆盡。胸中像是被點燃了一簇火,如此熾烈而熊熊,仿佛就要在此刻將她在自己的身下狠狠揉碎。

一道灰飛煙滅的末世絕望。

傅輕瞳只覺得眼前有大朵大朵的雪蓮覆落下來。

一朵,又一朵。晶瑩如玉,風姿如畫。

蘇無翳沉重的呼吸聲在她的耳邊清晰而可辨,那張俊美的面孔與曾在夢中出現過千百次的男子的容顏倏然重疊。

可夢裡的他是在笑著的啊。那樣地笑著,向她伸出手。她清楚地記得,夢裡的他摘了黑貂手套,微笑著,向她遙遙地,遙遙地伸出手來。

長相思,不若,長相伴。

只是,此時他的面孔卻是微微扭曲著的,爬滿了不甘與欲望。如同千萬雪蓮在她的面前從極盛到倏然凋謝。一個破碎的夢境。

她突然放棄了掙扎,緩緩閉上了眼睛,無意識般地口中輕囈著一個名字:“柳五,柳五。”

柳五……

手上被加重的力道突然失去了。

蘇無翳默然地鬆開了她的手,扶著散亂的頭髮慢慢直起了身子。他看到她蒼白的臉上靜靜地落下了一行的清淚。那淚珠淡淡地散著光,卻與她緊咬著的唇邊的血紅同樣觸目驚心。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拭去,卻終究還是收回了手。

他終於讓她哭了,卻以這樣的方式。就算是從前對她種種的體罰,無論多麼的殘酷與難堪,她都倔強地不曾哭出來。而今天,他這樣對待她,她終於還是哭了。剛才衝動之時,他竟克制不住自己,差點強要了她……

蘇無翳突然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醜惡與骯髒。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略帶頹唐的神色坐在床邊。

寢宮內的火盆裡,碳火嗶蔔地響,偶爾爆出一星半點火花。

靜得讓人心慌。

那麼,那個喚作柳五的男子是怎樣對她的呢?

那個穿著素衣白襖,容顏平淡的男子。好似真的有著與自己不同的氣質。與生俱來的截然不同。柳五是溫和的,謙遜的,與世無爭。看似什麼都沒有,平凡無奇。但卻在一絲一縷的溫柔間化了傅輕瞳的一顆心。而那顆心,曾在跳崖的那一刻決心要忘了他。

而蘇無翳自己呢,看似什麼都已擁有,江山,美人。但一覺醒轉,卻時常覺得這廣大而空落落的世上除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人之外,什麼都沒有。曾經唯一想要抓住的,卻最終還是失去了。比如傅輕瞳。

四年。瞳兒與柳五朝夕相對的四年裡,她的眼中腦中滿滿的是柳五。而心裡卻沒有一個叫做蘇無翳的男子。甚至就連他笑時的樣子,也一點都記不起了。

蘇無翳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一種情緒,喚作“嫉妒”。

睥睨一世,人人仰望的日曜王第一次感到那樣刻骨的心痛與挫敗。他霍然起身,披了一件大氅便匆匆向門口步去。

重重地一推門,滿目是刺晃晃的冰天雪世與滿地跪倒于地的宮人。

山呼萬歲。

或許,這些才是他能真真切切握在手裡的?

蘇無翳苦笑。

簌簌的踏雪聲由遠及近,一點火紅在風雪中格外惹眼。

姬流觴掀了落了層厚雪的雪帽,俐落地除了手套,將一封信交到蘇無翳的手中:“王,這是那個穿素衣的人送來的。”

“他還在宮門外麼?”蘇無翳並沒有拆看,抬眼問道。

姬流觴道:“聽侍衛說,他在雪裡立了大半夜,今晨剛走的。”

蘇無翳聞言,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

“那傅姑娘……王打算怎樣安置?”姬流觴朝寢宮內看了一眼,壓低了聲問道。

“暫時下令,不許任何人靠近寢宮。除了出門,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蘇無翳咳了幾聲,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大氅,向平日略作小憩的偏殿步去。

身後,緊緊地隨著十幾名捧著衣物與洗漱用具的宮人。他們屏息碎步跟著,未曾發出一絲聲響。

寢宮的大門鏘然關上。一隊侍衛小跑而立。

所有的人都聽到裡面傳來的桌椅被踢翻而倒的聲音。

難道,又是要重蹈四年前的覆轍麼?

蘇無翳的咳嗽又加重了幾分,腳下卻加快了步子。手中的信在風中獵獵地響。

花園的園門裡探出了一人的小半面身子,淡紫的衫,厚重的襖,雪白的鞋。那人謹慎地朝寢宮的方向看了看,見到森嚴的守備,收回了腳。

一個捧著香爐的宮女,見了她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蟬兒姑娘,你在這裡做什麼?”

蟬兒忙收拾了慌亂的表情便回過頭,亦笑道:“沒什麼,我就是想看看王起了沒,又不敢打擾他。”抿嘴,露出兩枚酒窩,“對了,你做什麼來了?”

“姑娘對王真是體貼。哦,是阮姑姑派我來給寢宮裡的那位姑娘添些安神寧心的香,大概是那裡面的姑娘剛來,脾氣有些不大好。”那宮女將手中的香爐亮了亮,裡面沉著幾星細細的紫灰,淡淡的檀香。

“不如交與我吧,我替你送去,如何?”蟬兒伸手接了過來,笑容愈發甜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與侍衛巧辯了幾句,蟬兒噙著一絲笑意,捧著香爐,輕輕推開了寢宮的大門。微溫的曦光帶著冰雪的寒意驟然映入,落在了一個女子單薄的背影上。

只見那女子披著一件錦狐大氅,隨意地坐在唯一一張立著的圓凳之上,手肘略略靠著沉香木桌的邊緣。四周歪著幾張翻倒的凳子,一地的玉瓷碎片。雖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響,她卻未曾回過頭來,只啞聲說了一句:“我什麼都不要,出去。”

“傅……姑娘?……”蟬兒試探著走近幾步。

傅輕瞳聞言怔了一怔,慢慢地站起身來,回過頭去。

面對著來人,抬眼而立。

蟬兒只覺得眼前被明晃晃地點亮了三分。

但僅僅這三分的明豔如斯,就足以把自己給比了下去。

到底是雲泥之別。

她於心底重重地歎息。

傅輕瞳凝神端詳了蟬兒片刻,終於輕輕笑了,露出兩枚淺淺的酒窩:“你是蟬兒吧?你和我長得真是有幾分的相象。”

春山淡冶而如笑,蟬兒忽覺得就連笑容都比不上她。

“不過是個替代品罷了。其實姑娘你才是王真正要找的人。”蟬兒掩了黯然的情緒,走上前來將手中的香爐放在桌上。順手提起未被打碎的青玉茶壺,往唯一完好的玉杯中倒了一注茶,向傅輕瞳的面前輕輕一推,笑道,“也沒見人進來伺候,姑娘就先將就著喝點茶吧。”

傅輕瞳拿眼在她的手上一溜,伸手拈了玉杯就往嘴邊送。只見她先輕嗅了嗅了茶香,亦向著她笑了:“雖然涼了,但還是好茶。”說完,一飲而盡。

蟬兒的手有些不容察覺的顫。

“蟬兒姑娘,就牢煩你找張凳子坐到我身邊來。”傅輕瞳放下玉杯道,“我有些話要和你講。”

蟬兒依言,將一張圓凳扶正來,略略考慮了一番,只挨著她身邊的一臂處坐下。

“再近些吧。”傅輕瞳撫了撫額,輕蹙起眉道,“我有些倦,說不大聲。”

只見蟬兒垂了頭,又向她的方向挪了幾寸。只是還未等她抬起頭來,便覺得肩上一涼,全身血液好似凝滯不動。頭沉沉如掛了鐵,再也揚不起。她忽然著了慌,顫聲道:“傅姑娘!”

傅輕瞳斂了容,站起來道:“放心,不過是點了你的穴,過了一個時辰自然就解了。”

“可是……”蟬兒惶恐。

“只不過是小小的懲戒罷了。”傅輕瞳拿起剛才的玉杯,伸向蟬兒,冷笑道,“你該奇怪,我為何沒中了你的軟煙散。”

蟬兒大駭:“你怎麼知道……”

“柳五雖是個小小的村醫,倒算是很有些本事。無論是醫術還是毒術都不差。”傅輕瞳的嘴邊揚起一絲驕傲的笑意,“這四年,我也算是學到了些皮毛。”

“我念你對我下的只是軟煙散,就只讓你一個時辰不能動彈。不過……”傅輕瞳的一雙在蟬兒的身上打量了一番,“你這身衣服得先借我穿穿罷。”

傾岳樓。

颯颯的玄色酒旗於欄杆外斜佇著,直招搖開去。

獵獵的聲響。

樓內已然肅清一空,唯小二仍作勢賣力地擦著桌子,不時地豎起一對耳朵想要聽聽樓上那坐著的兩位客人的談話。

只是,沒有任何談話的聲響。一絲兒都沒有。

樓外風雪漫天。

蘇無翳與柳重言二人對坐了整整一個時辰,不言不語。但無形的壓力卻著實存在著,仿佛無聲的角力一般。

終於,蘇無翳放下了茶杯,換了個坐姿道:“此次是閣下的邀請,為何不說一字?”

柳重言緩緩抬起眼來,聲線清朗:“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倒是一臉的真摯。

蘇無翳莞爾,想了想:“那不如我問,你答。”

柳重言微微頷首。

“我雖然久坐朝堂,對江湖上的事倒還是略知一二。”蘇無翳的食指輕輕叩著桌面,道,“我宮中有名女醫官,名叫阮辛。她曾說江湖上曾有一位妙手回春的臨澤仙人,喚作重言……”

“正是在下的化名。”柳重言直言不諱地截了他的話答道。

“既然如此,依閣下醫術高超,應診得出瞳兒失去了記憶罷?”蘇無翳的話中帶寒。

“確實如此。”柳重言的雙目直視著蘇無翳,“但我不願治她。”

“為何。”

“私心。”

兩人又俱是陷入沉默。

蘇無翳伸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將杯舉到唇邊。複又放下,沉聲道:“就因你的私心,我與她錯過了整整四年。”

柳重言轉首看向窗外,眼中含著些許的溫暖笑意:“我並非真的仙人,毫無私念。臨澤仙人早已死了,如今,我不過是個她口中的,一個普普通通村醫罷了。”

“這四年……你與她如何,我已不想追問。只是,如今她回到我身邊,我定是不會再放手。”

“是去是留,還是聽憑瞳兒定罷。你我二人,何必在此口舌之爭。”

“閣下好似自信滿滿。”蘇無翳一字一字地說道,握著茶杯的指節隱隱發白。

柳重言淡淡一笑,目光忽地直指人心:“我只知道,我願為她放棄所有。而日曜王,你是否願意了為了她放棄天下?”

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出了寢宮大門。

“蟬兒姑娘,香添好了?”守門的侍衛甲哈著腰問道。

只見那蟬兒略低下頭,向那侍衛微微一笑算是應承,邁著步子不急不徐地下了臺階。

“這蟬兒姑娘怎麼越來越漂亮了?瞧這小身段……”侍衛甲摸著下巴,眯眼問道。腦袋冷不丁被侍衛乙抽了一巴掌:“你小子那咪咪眼別長成雞眼了,瞧清楚,那是王的女人!”

“也就是說說過過嘴癮,你火燒火燎的什麼勁!”侍衛甲不滿地摸著紅腫的腦袋道。

侍衛乙仍瞪了一雙牛眼,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噴著密集的口水:“喀嚓喀嚓!!”

轉過花園的拱門,眼見著已看不到任何侍衛,扮作蟬兒的傅輕瞳失力了般地靠在冰冷的磚牆上。她輕吐出一團白氣:“是,霰雪森林嗎……”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畢!小宇宙燃燒殆盡...嚴禁攜帶豬腦給俺進補!

我要吃[嘩——]要不然[嘩——]感謝各位打分的大大,留言的大大!鞠躬轉體掄空翻720度!

本文快要接近我的理想國度---完結.大家跟我一起飛向華麗麗的最後一章,第四十章吧!!

計畫開傅輕塵同學BL番外,想看的舉爪!

第三十八彈 因緣世間滅

“翳,這世上那麼多的雪是從哪兒來的?”

“我記得父王曾經說過,是天上的心,一片片剝落而下,來撫慰大地的裂痕。”

“原來你也相信這般哄小孩子的話。”

“是你說的,有些人,總是要去相信的。”

“可是,雪好涼,根本溫暖不了、也撫慰不了任何東西。”

“能撫慰的。比如,比雪更寂寞的人。”

“翳,你寂寞麼?你至少還有景。”

“兄弟是一起分享快樂的,而寂寞卻是我一個人的。惟獨分享我童年的寂寞的,只有霰雪森林。”

傅輕瞳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在厚雪之上,周遭的雪化作往昔的塵,在腦中隱隱浮亂。是曾和誰一起到過這裡麼?是曾和誰在這裡說過些什麼麼?

沿途綻放的雪蓮,如此繁盛的美景。

剛才于寢宮內與蟬兒的對話依舊清晰:“你可知有一個森林,樹枝上掛著晶瑩的冰淩,沿途盛開著美麗的雪蓮。”

蟬兒抬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道:“……我時常悄悄地跟著王去一個地方,那裡的入口由一個老人家守著。每每當我想要走近,他總是攔住我,說,‘霰雪森林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只能遠遠地往裡張望,好似看見過你說的景色。”

“是,霰雪森林嗎……”傅輕瞳輕歎。

遙遙地,在茂密的雪樹間現出了一座甚是簡陋的小木屋。

想必這便是蟬兒所說的守林老人的住所了吧?傅輕瞳攏了攏身上的厚襖,懷著一絲莫名的忐忑,加快了腳步。雪已深及腳踝。

木屋的輪廓越發清晰。

只聽得“吱呀”一聲響,木門打開了。一個微微駝背的白須老人顫巍巍地從屋中邁出了腳。沙沙,沙沙。他向傳來踏雪聲的方向望去,努力地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傅輕瞳抬起頭,見到那守林的老人正怔怔地望著自己,只得硬著頭皮向他的方向走去。一腳一印,滿腳的雪屑。

她終於看清了,老人眼中欣喜而略帶卑微的神情,仿佛是等了她許久。老人顫抖著的嘴唇,仿佛欲說還休。她疑惑。

“姑娘,早啊。”老人的口中終於吐出了這四個字。聲音粗嘎。

金色晨光落在兩人的身上,璀璨了周遭的一片雪景。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仿佛幾年之前她也曾來到這裡。

只是那一次,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老人也是這樣帶著欣喜而卑微的神情,向他們問好。那日,老人深深地鞠躬:“王,萬安。”

然後,他帶著真摯的微笑,向她道了一聲:“姑娘,早啊。”

失卻的記憶仿佛轟鳴而至,她重重地一個趔趄。

守林老人恭敬地為她打開了低矮的柵欄。走了幾步,她開始茫然而不知所措地向裡面奔跑著,如同夢中一般瘋狂地奔跑著,捂著脹痛不堪的腦袋。

一切的一切在腦中由混亂到逐漸明晰,她重重地喘著粗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喉嚨如同含血。她不停地跑著,直到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渾身綿軟地癱倒在雪地中。

無數的冰淩在金色的曦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她吃力地抬起了手,為自己擋住那樣刺眼的光華。

她一個人,如同□裸地躺在這個世界裡了。

蘇無翳的世界。

忽來一陣的璀璨光華,晃得傅輕瞳遮不住。她坐起身來,朝著那極光亮的的地方看去,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一尊冰制的女子形容的雕塑。

那女子好似穿了一身薄薄的長衫,冰肌玉骨。巧兮笑兮間,晶瑩通透的臉頰上赫然有兩枚淺淺的酒窩!她的纖纖之手向前方伸出,仿佛滿心歡喜地在接受一個邀約。

只是,她的腳上怎會縛有一條鎖一般的事物……

傅輕瞳一步一步地向那座冰雕的方向走去,最終在它的面前站定。漫天的雪花擦過冰像女子的臉頰,落到了她的臉上。

她不會知道,當年蘇無翳的手中握著冰鑿,一點一點敲去冰屑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一張生著兩枚酒窩的臉,再是一根手指上的甲尖,最後是一條她腳上曾拖著的七星海棠鎖……冰雪雕刻成的傅輕瞳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手下漸漸成形,栩栩如生。

那日,蘇無翳一步一步向後退著,目光卻一直停留在那尊冰雕之上。忽然間腳步一滯,莖根斷裂的聲響。

他彎腰拾起了腳邊彎折於地的一株雪蓮,輕輕地拂去了花瓣上的積雪,遙遙地,遙遙地向那尊冰雕的方向伸了過去,聲線凝噎:“瞳兒,這是我與你的,霰雪森林……”

相思無度。

“蘇無翳,就算是座冰雕,你也要用鎖縛住麼……”終於,傅輕瞳失力了般地跪倒在雪地裡,對著那尊冰雕泣不成聲。

青陽大街。

滿城風雪,滿城繁華。

一名素衣男子從空落落的傾岳樓走下,漸漸匯入人群之中。傾嶽樓上有一雙眼,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背影。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過後,姬流觴握著長戟登上樓來,頓了片刻,終於對著倚在窗邊之人道:“王,傅姑娘不見了。”

茶杯脆裂於地的清響。

“上不知天文,下不曉地理——!人面相准,只看桃花——!”從街角遠遠地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略帶著一抹俏皮的無賴氣,“人面桃花,唯我獨家——!”

不少人因那幾句諧語而紛紛圍攏來,他們看到一個粘著兩撇花胡的少年,翹著腿搭在一張長桌上,整個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晃蕩,一頂狗皮帽遮住了大半邊的臉。

一面白布幌子架在一邊,上書“人面桃花”四個大字。

“我說,真那麼神嘛?!”一個滿臉麻子的中年漢子滿是興奮地湊上前問道。

只見那少年繃直了腳,用腳尖勾起桌上的一把破扇,熟練而瀟灑地用手接了,“唰”地展開:“不准不要錢——”說完,長長地打了個呵欠。

那麻臉漢子眼睛瞪得溜圓,雙掌撐在桌子上:“那你給我算算,我幾時能娶妻啊?!”

周遭的人皆低低地笑了。誰人不知道這王麻子是青陽城出了名的光棍,都四十開外了也沒敢摸過女人的手。這輩子,恐怕是要光棍終生了!

少年不言不語,先是大喇喇地伸出手來:“多謝,問金二十文。”

王麻子鬼迷了心竅,當真摸出二十文來放到那少年的手中。那些銅板一到手,就一溜兒地滑入他的袖中。少年似是心滿意足地將露在外的唇揚了揚,清聲道:“你明年開春的時候出青陽城西門,拿一個裝滿清水的陶罐子和一張燒餅等在那兒,姻緣自然就來了。”

“瞎扯的吧!”人群中有個人大聲說道。

“一罐水加個燒餅就能等來姻緣?笑話!看你年紀輕輕,該不是個騙子吧!”又有人附和道。

不少人紛紛表示質疑。

少年不發一言,狗皮帽下遮住的眼,似明似寐。

倒是王麻子滿心歡喜地唱著曲兒,撥開人群向自家走去。

人們見此,皆無趣地一哄而散。

忽地,少年的眼睛一亮。

他掀起帽子,直起身子,朝著大道上走過的一名素衣男子喊道:“天下無雙的美人——!要不要看看你的桃花?!”

那素衣男子似是對他不甚理睬,自顧自向前趕路。可那少年不依不饒,繼續喊著:“就是你——美人——!”

素衣男子終於被喊得停下了步,冷著一副平淡的面容朝少年的方向看來:“閣下有何指教?”

“好說好說,就是想為你相個桃花。”少年笑道。

素衣男子雖有些無奈,但仍是有禮地問道:“不知這位相士姓名。”

“唰”地一聲,少年甩開破紙扇,露出一張極清靈俊秀的一張面孔。只聽得他聲線清朗:“好說好說——人面桃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三十八彈(下)

“在下向來桃花萎敗,恐怕閣下要錯算了。”素衣男子立在長桌的一側,聽得那自稱“人面桃花”的少年的掐指一算,微微一笑。

少年俯身向前,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素衣男子的下頜,眯眼笑道:“誰不知臨澤仙人,容色天下無雙。當年行走江湖之時,輕輕一拂袖,不知就褪了多少桃花的顏色……”

柳重言見自己身份被這個少年識破,心下一怔,退了半步,只得澀聲道:“閣下甚是好眼力。”

“好說好說,只因我是——‘人面桃花’。”少年用破扇掩了滿面的得意之色,又道,“若不是因臨澤仙人你滿身的風華是粗布衣衫掩不住的,光是瞧那人皮面具,真是無懈可擊。”

“我隱姓埋名已久,不問世事。還望閣下能替我守得這一秘密。”柳重言垂下眼,言語甚是真摯。

少年勾起唇,欺近身來,壓低聲道:“好說好說。不過,美人,先揭了你的人皮面具給我瞧瞧吧?”

遠遠的,就見到低矮的柵欄邊立著一個人。那人墨色的長髮上落了無數瓣的雪花,輕輕一動,簌簌落下。懷中似乎抱著一樣扭動的事物,活潑得緊。

他通身清冷如雪卻又如此溫柔。

傅輕瞳揉著通紅的雙眼,加快了步子。

待走到離那男子十步開外的時候,佇足,她忽地笑了:“景。”

久別重逢的歡喜。

四年的歲月滄桑,竟未在這個男子蒼白的臉上落下任何痕跡。他依舊是那般笑容無邪,溫柔純真。

只是,他比四年前越發消瘦了,似是漸漸薄成了一輪瘦月。於每一個清冷的夜中,慢慢消融殆盡。傅輕瞳因著同柳五學過幾年醫,敏感地察覺到他越發嚴重的不足之症。

蘇無景為她打開了柵欄,亦溫柔地笑了:“好久不見……”懷中的雪兔轉著紅瑪瑙似的眼珠,扭動得越發起勁。

“是容兒嗎?”傅輕瞳驚喜地伸手去撫摩了那雪兔的身子,“相比你,它倒是越發胖了。”

蘇無景掩著嘴輕咳了幾聲,換了話題道:“我聽說宮裡來了一位柳十一,與當年的傅姑娘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咳咳……就特去哥的寢宮探望。沒想到,卻是見著蟬兒被點了穴坐在圓凳上。是她……咳咳……告訴我,你來了霰雪森林。”

傅輕瞳蹙起了眉,關切地問道:“景,你真的不要緊麼?”

“無妨,老毛病了。”蘇無景笑了笑,面無血色。

傅輕瞳將一株雪蓮放在木屋緊閉的門前,隔著門,輕聲向屋中的老人道了別,便與蘇無景沿著小路往回走著。

“景,這四年來,你過得可好?”

“我很好。只是我哥,為了尋你,幾乎要將整個天下都踏遍了。”

“為何還要找我……我當年跳下懸崖,已說得……清清楚楚。”

蘇無景停下步來,唇色蒼白:“你……還在怨恨著當年的事麼?”

傅輕瞳搖搖頭,呼出一口白氣:“都已經過去了……”說罷,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走去。

深厚的雪地中落下一行深深的腳印。

只蘇無景一人還留在原地,輕聲問道:“可是,真的回不去了麼……”

她不曾回答,纖細的背影在風雪中漸漸模糊。

青灰色的天空開始落下更多的雪花。繁繁盛盛,掛著冰淩的樹梢上,仿佛開了千樹萬樹的梨花。幾隻雪候鳥撲棱著翅而過,樹枝顫動,雪花倏然飄零於地。一夕落盡。

滿目的荒涼。

應著傅輕瞳的請求,蘇無景將她帶到了息瀲夫婦被軟禁的暖閣。

一路上,只見蘇無景微弓著背,不時地拿出手帕掩著唇咳嗽。他雖掩飾得極好,但終有一次被傅輕瞳著意瞥見。一見之下,她竟失了半分的魂魄——那帕中帶血。

她望著蘇無景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隱隱有了擔憂。

仿佛塵封了太久的門被豁然開起。無論是這扇門,還是心門。

明媚的日光和著微微的塵隨著那扇門的推開,落入了寂靜無聲的暖閣之中。好似漾出了圈圈的水暈。

息瀲從滿是梵文的佛經中抬起頭來,輕眯起眼,向敞開的門口看去。

一道紫色的身影,背著光落下的熟悉的影子。

風揚起了紫色的裙裾,飄飄渺渺,不甚真切。他看不清來人的面容,卻連她的呼吸都感到都如此熟悉。

他扶著桌子,慢慢地站起身來。

仿佛時光倒轉。

來人在門口凝立不動,靜靜地望著他。

一道低低的門檻。

他在裡面,她在外面。

“是……瞳兒麼……”息瀲的聲音哽咽。

來人輕輕地回道:“瀲,是我。我回來了。”

如聆綸音。

“阿彌陀佛。”息瀲終於垂下眼,合著顫抖的掌念了一句。半晌,他忽然抬起頭來,“不要進來,有什麼話,就在門外說罷。”

傅輕瞳收回了腳,一臉茫然:“瀲?……”

“今日能得見你一面,空明已是三生有幸。”息瀲慢慢睜開眼,緩緩說道,“我已皈依佛門,四大皆空。”

傅輕瞳終於看清了息瀲身上所穿的一身緇衣,扶著門框黯然道:“你這又是何苦……”

“只是心念俱灰罷了。”

“你不必擔憂,我定會求蘇無翳,將你送回豐息的!”

“哪裡都是一樣的。若他真的能聽你勸告,便讓他不要再侵我豐息之地。”

“我會盡力一試。瀲,我爹娘……還有我哥,他們沒事吧?”

“前年,輕塵路過豐息時告之我,你爹娘此時在一處鄉村生活得甚是安穩。你也就不用牽念了。”息瀲柔聲,“你哥寄情山水,亦是很好。”

“我生為子女,卻未曾盡過一點孝道……”傅輕瞳的眼眶紅了又紅。

就這樣,傅輕瞳始終未曾跨過那道門檻。

當她尋著來路而返時,曾遇見了一身淡黃衣衫,挽著髮髻的華瀠初。這位華國的公主提著一個食盒,似是要去給息瀲送膳。

在她二人迎面而遇時,兩人皆相視一笑,笑意釋然間,錯身而過。

都過去了,不是麼?

暖閣內,息瀲靜靜地坐在圓凳上,腦中迴響著一句話。

——“瀲,我不後悔,我曾喜歡過你。”

這是傅輕瞳於離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發自肺腑,情真意切。

是了,曾喜歡過。這就夠了。

他笑了笑,像是心中已然拂去了些什麼。伸出手,將經書翻到下一頁:——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作者有話要說:我喜歡這章!!!!!!!雖然前面很虐.............

但,我愛人面桃花~~~~~~~~~~~~~~~~~~~~~

桃花同學就是桃小愛同學的男生版拉~~

我已經說不出什麼了鳥~~~~~~~~

第三十九彈 舊日意難回

雪已停了。

傅輕瞳站在滿是積雪的屋頂之上,望著九曜山上的無邊雪景,眼底俱是無波的平靜。手中的枯草已是擺弄多時,終是放棄了將它放於口中的積習,揚手扔了出去。

細長而勁節的枯黃色草莖隨著寒風急旋而去,瞬息間已無了蹤影。

儘管已是正午時分,九曜山上的日光並不眩目。傅輕瞳將手枕在腦後,徑直躺倒。她眯起眼,直直地望著天上一朵朵的青雲而出神。

豐息的天,日曜的天,還有,在朔月村看到的天。

究竟有何不同。

腦中轉瞬間映過無數的片段,仿佛都烙上了時光的舊痕。

那樣斑駁而昏黃的記憶,帶著雪最初的白與血最終的紅,還有那個人穿著黑狐大氅,于霰雪森林中向她微微一笑時的傾城容顏。

全都褪了色般的陳舊,卻又是那般刻骨銘心。

她輕輕地閉上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傅輕瞳永遠記得,那日,當她跳下懸崖時,終於見到他那從來都只是驕傲而狷狂的臉上露出了那樣絕望而哀戚的神情。

他拼命地將手伸向她,挽留她,卻只是抓住了她的一幅衣袖。只是衣帛裂開的瞬間,一切都作了了結。她墜落,冷風獵獵地鼓起了她的衣衫,髮絲狂舞,如同失了翼的蝴蝶。

他左眼的一滴淚曾最終落於她的面頰,凝成了冰粒。晶瑩的,閃爍的光芒。

只是她不會知道,那是蘇無翳此生,僅有的唯一的淚。

沙沙的踏雪聲由遠及近,屋簷邊的雪塊簌簌地往下墜落。

傅輕瞳感到身邊坐下了一人。她並不睜眼,只是勾起唇笑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只要是你傅輕瞳的習慣,恐怕是至死也不會改了。”蘇無翳邊說著,邊同她一道仰面躺下。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每一個同觀夜月的時刻。

只見他二人並排而臥,頗有默契地皆不言語,四周靜謐如斯。四周的風雖是涼的,涼沁入骨。但這是自從分離至今,兩人難得分享這般平靜恬然的獨處時光。

“我什麼都記起了。”半晌,傅輕瞳睜開眼,轉向他,輕聲說道。

蘇無翳亦轉過頭來看著她,眼中帶著些許莫名的哀傷:“你……還恨我麼?”

傅輕瞳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終於伸出手撫摩著他清瘦的面孔。當她碰到他那因消瘦而高聳起的顴骨時,眼眶突然紅了:“不恨了,一點……都不恨了……”四年,眼前的人等了自己整整四年。

兩行清淚順著臉旁滑落。

蘇無翳的手覆上了她撫在自己臉上的手,慢慢地將它放到自己的胸前,用柔軟的唇輕而深地吻著她的手指,掌心。聲音喑啞:“對不起……”

仿佛是遲到了四年的懺悔。

只覺得自己的心又像是當年一般淪陷了一般,傅輕瞳微微一怔。

那時侯的他,在青陽的郊外,亦是這樣向自己流露出這樣落寞而孤寂的神情,而自己,自以為走進了他冰冷的軀殼,直達溫暖的心靈。僅僅,只是憑著一個粗亂的花環。

可笑的自信。

“何必要抱歉……翳,當年是我偏激了些,以至於走了死路。而你,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國君應做的事。”傅輕瞳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淡淡地笑了。她將手掌暗暗地握成了拳,好似不願散失他賦予的氣息,亦或是給予自己勇氣,“我們當年,到底是太年輕了些。”

“瞳兒,其實我們……”

蘇無翳伸出手,想要更靠近她一些,她卻坐了起來,抬頭望瞭望天空,回首對他笑道:“我們來回復從前經歷過的事好不好?我記得不是太多……吃銀雪魚,同奏編鐘,下棋……唔,還有去集市撈小魚!”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喝一口雪寐銀葉茶,吃一筷銀雪魚肉,真真堪比神仙快活。

傅輕瞳舉著筷子,喜滋滋地夾起玉盤中的一塊魚肉,蘸了蘸淋漓的湯汁,習慣性地放入了對桌坐著的蘇無翳的碗中。蘇無翳先是一愣,忽地像是恍然大悟般拿起筷子,含著笑將那塊魚肉挑去了刺,又含著笑吃了下去。

“……”傅輕瞳眼睜睜地看著蘇無翳將整塊魚肉用極其文雅的方式消滅乾淨,忍不住說道,“其實……”卻欲言又止。

“怎麼了?”蘇無翳順手拿了白巾,分外優雅擦了擦並無染髒的嘴角。

傅輕瞳曲起手指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沒什麼……”

到底是這四年來養成的習性。

就連吃魚都是柳五挑乾淨了刺再放入自己的碗中,生怕紮到了自己。

一想到柳五,傅輕瞳便有些神飛天外,心不在焉地又將一塊魚肉夾到自己的碗中,隨意地挑去了刺就往嘴裡送——“咳咳!”,果真是紮到了喉。

身旁伺候的宮女見狀,忙送上了一杯涼水。蘇無翳立刻站起身來,將水遞到她的手中,手撫拍著她的背,十分焦急:“怎麼這麼不小心?要不要緊?要不要傳御醫?”

傅輕瞳雖咳得滿臉通紅,卻一手推開了他遞來的涼水:“給我一杯醋……”

“醋?”蘇無翳雖疑惑,但仍是命宮女速速從禦廚房將醋要來。

等大口大口地灌下米醋,傅輕瞳咳得血紅的面色已有了好轉。

“這醋倒真是有效。”蘇無翳見她因此而無恙,欣喜道。

傅輕瞳掩了滿嘴的醋酸味,笑著順口道:“醋酸能軟骨,是柳五教的!”那笑容中帶著七分的驕傲,三分的幸福。

蘇無翳扶著她肩膀的手微微一怔,沒有回答,只慢慢步到自己的位置上複又坐下,沒有拿起筷子。他坐在那兒,抬眼看著她,直看得她渾身不自在起來,只得澀聲道:“翳,你不吃麼?菜要涼了……”

蘇無翳靜靜地坐著,看著她不語。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

傅輕瞳的一切好似都已脫離了他既定的軌道,仿佛一個被改變了大小的車輪,碾過舊有的車轍子時,那樣的不圓轉,不合襯。

當他執著她的手去敲擊編鐘的時候,她的尾指依舊翹起,但兩人的腳步已是淩亂而無法契合。他所指的方向和她所要到達的地方已錯了半分,他強牽她而去時敲出音甚是勉強艱澀,並無半分的悅耳。

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兩人就因無法配合而累得微微氣喘。其實雙方心中都已知曉,彼此再也無法達到當年那樣,她在他的引導下輕盈而步,流樂生舞的默契景象。

只聽得傅輕瞳略帶歉意地道:“是我四年來疏於練習,是我不好。”

蘇無翳雖心中有著一絲的傷感,但面上仍是笑了笑:“我們久未配合,這般模樣也是正常。只是比起四年前,你的性子似乎更隨縱了些,不知道下棋是不是還那樣快。”說罷,命人抬上了白玉做的棋盤。

依舊是傅輕瞳執白子,蘇無翳執黑子。

她依舊是斜憑著桌,一手托腮,曲起膝來抵著沉香木的圓桌。明亮而搖曳的燭光映著她嬌嫩的容顏,因認真而微蹙起的眉。蘇無翳只覺得眼前的傅輕瞳與當年的並無二致。沒由來的歡喜。

只是當她拈著枚棋子,將要放下的時候,卻著實略略考慮了一番。不再莽莽撞撞,而是認真而審慎。他為了配合她的速度,亦不得不慢了下來。

這一來一去,漸漸的,青銅油燈裡的燭芯已被宮女剪了兩次。

蘇無翳每下一枚棋子,心下便是一沉。只覺得自己與她的距離越發的遙遠。恍神間,棋子錯放,竟下偏了一步。

傅輕瞳眼見著抓住了蘇無翳的小紕漏,滿臉興奮地大肆鋪張開來。略等他回過神來,卻見她已送了一盤與當年一模一樣的“盤曲四角棋”給他。

不同的是,輸家是他。

“你輸了!”傅輕瞳撫掌大笑起來,“我終於贏了你一局!”

“這四年,你棋藝進步了不少……”

“那當然!我在朔月村,天天和柳五下棋。他最討厭了,下棋慢得很,還不許我快……”

柳五,柳五,柳五。

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男子,就這樣硬生生地橫亙於他們之間。

四年的時光,因著這個柳五,她竟改變了如此之多。

蘇無翳忽覺得好生頹敗。

“瞳兒,你……當真是那樣喜歡柳五麼?”

“……什麼?”

“那麼,你又瞭解柳五多少?”

“那麼,閣下又瞭解我多少?”

第二日,柳重言又在同一個地方被同一個人叫住。他有些不耐地攏著手立在離長桌略有些距離的地方,抬眼問向那少年。

少年彎著兩彎笑眼,慢悠悠地摸了摸唇上的兩撇假花胡,半晌才道:“不多不多。除了知道你臨澤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外,我還知道有一朵小桃花已經開了,就看你們兩人到底誰有能耐摘了去。”

“我們?”柳重言生了一分疑。

“哎……我為了討好美人又逞了一時嘴快,泄了些天機……”少年有意無意地望瞭望碧青的天,吐了吐舌頭,“嘿,那老頭好象沒發現……”

頭頂忽地劃過一道細細的閃電,嚇得少年跳起腳來。

“老頭?”柳重言生了三分疑,正欲問個清楚。

“總之……言盡於此!”那少年截了他的話,忽然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桌上的零碎來,一股腦地將它們攬進懷裡,連狗皮帽遮住了眼也顧不上,匆匆忙忙地飛奔離去。不知從哪裡變出了把破傘遮在頭頂,口中還不甚清楚地念叨著,“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嘩啦啦——”

就在那位自稱“人面桃花”的少年剛拐過一個小巷之時,傾盆大雨突然而至。毫無防備的柳重言被淋了個透濕。

雨水順著臉上近似人皮的面具沖刷而下,漸漸糊軟……一層淡淡的膚光隱現。

“柳五!”後腰被一人緊緊地抱住。

傅輕瞳灼熱的呼吸聲從透濕的衣裳清晰地傳遞到他的身體中。他于大雨中模糊的視線怔怔地看著自己手掌上剛沾染上的膏體,那正是從臉上被雨水沖褪下來的。

柳重言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不知該不該回過頭去,回應她,擁抱她。

到底該以怎樣的面孔面對她?

柳重言,還是臨澤仙人?

如注的大雨下,蘇無翳沒有撐傘,只遠遠地立在他們的身後。

不過是一方小小的世界,三個人卻如同隔世。

作者有話要說:久等了。。。最近比較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哎,這個文要結束了以後我休息一會在寫新文,至於此文的修改要等一段時間。

最近要到老師最愛的期中考試了~~~~~~~我要發奮了!!握拳!

這個音樂是BY:宗次郎外面的那個總文的音樂是BY:范宗沛以前的那個就是林海的,之前還有...還有一些記不住了...

一直跟著看文的親一定聽過N種音樂了..我是個非常典型的雙子座,哈,我想你們該知道我的言下之意~

連環抱大家~~

補完了~~~小言要轉過頭來嘛!!星星眼!

第四十彈 大結局

大雨傾盆,一瀉而下。轟鳴般的雷雨聲分外震人心魄。

所有的人都立在雨中,堪堪沒了退路。

蘇無翳和柳重言各於心底暗暗賭了一次。

最後一次。

蘇無翳賭的是傅輕瞳對自己最後殘存的一點留戀,還有她最痛恨的,別人對自己的欺騙——他知道,臨澤仙人自初入世便是譽滿江湖的風姿絕世,早年更是因年少輕狂,欠下了一袖的桃花債。

但就是這樣的他,卻從未在傅輕瞳面前展露過一絲一毫。

柳重言之於她,隱瞞太多。

柳重言卻賭的是傅輕瞳對自己的一片真心。這片真心如入玉壺,清澈明淨。無關過去,無關身份,無關容貌。

電閃雷鳴。

他用濕漉漉的袖子輕輕抹去臉上最後殘留的一點易容膏,深吸了一口氣。略略鬆開傅輕瞳環著他的手臂,慢慢地轉過身來。

一道驚天的閃電劃過,驟然照亮了雙方的容顏。

滿頭的長髮因著雨水緊緊地貼在他倆的臉上。柳重言終於看清了她臉上瞬間出現的萬分複雜的表情——有驚豔,有茫然,有失神,有窘迫。

傅輕瞳如同燙到了火般,慌張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腰上鬆開,一雙眼茫然不知該看向何處,只得匆匆地向他道了一聲歉:“抱歉,找錯人了!”忙不迭地想往不同的地方逃開。

手被一把拉住,猛地跌入一個懷裡。

滿懷熟悉的清香。雖然早已被雨水浸得透涼,但緊貼之下,那帶著體溫的溫潤之感,與四年來每每相擁之時並無二致。

斷不會錯的,那是屬於柳五的味道。

“柳五?……”傅輕瞳終於疑惑地輕聲問道。只覺得不斷地有雨水直直地落在她的背上,寒意傾膚入骨。一時間情緒難辨。

明明是柳五的背影,柳五的味道,但,卻不是柳五的臉——那是一張於黯淡的雨夜亦會熠熠生輝的面容,仿若清風拂曉,三千灼灼桃花驟然盛放的美景。

縱使沒有華美的衣物與精緻的飾物襯托,依舊足夠的動人心魄。

分明是十幾年前便豔驚世人,而後歸隱出世的一張臉。臨澤仙人——重言。

傅輕瞳清清楚楚地記得:十幾年前,兄長傅輕塵的好友——豐息國韓大將軍的二公子,那個浪蕩而不顯輕浮的韓焉曾私底下給她看了一幅畫像,極神秘極謹慎地警告她,千萬不可讓她哥哥知道他收有這畫像。

尚是總角之年的傅輕瞳雖嘴角含著古怪的笑意,到底還是應了,大咧咧地拿來一瞧:只見那畫中之人著了一身素白的輕衫,攏著手立在一株拂面的青柳之下。

衣是極普通的衣,樹是極普通的樹,卻因畫中人的微微一笑而豁然生動,振衣欲飛。他神態之美,神韻之清,容色之麗,竟連頗有仙氣的傅輕塵都不及三分。

“怪不得你會要我不告訴我哥。他長得真好看!”傅輕瞳瞪大了眼,“世上真有此人麼?”

韓焉笑了:“他呀,臨澤仙人——重言。醫術很是不錯。”

“那我以後要嫁給他!”傅輕瞳用小手將畫像抱在懷裡,大聲宣佈。誰知,卻被韓焉一指戳在額上,他笑岔了氣:“就你?就你?”韓焉左右開弓,扯著傅輕瞳圓滾滾水靈靈的小臉蛋,“人家門前可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美女領著木牌,排隊等著結識呢!輪到你啊,估計也得讓人家先挑挑看,可不可口……當然,重言可能會覺得你長得有幾分可愛……”

“瞳兒,對不起……”柳重言越發抱緊了她,只覺得她全身硬如雕塑。

“哪裡做的人皮面具,做的好漂亮!”傅輕瞳掙扎著脫離了他的臂膀,邊強笑邊伸出手去扯他的臉,“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明明不是長成這樣的的,你怎麼會是臨澤仙人呢……你是我的柳五啊……”

喃喃地說完最後一個字,她終於紅了眼眶,淚水與雨水早已模糊不清楚。

只覺得自己的臉被輕輕捧起,正對著一雙與畫中人一模一樣的流麗之眼。那雙眼的水波蕩漾,漾入人心。

“瞳兒,莫哭。”柳重言用指節撫去了她臉上的淚,聲線輕柔,“我只問你一句,我這四年來,待你如何?”

傅輕瞳終於抬起眼看著他,亦回答得誠懇:“你待我很好。”

“我除了隱瞞自己的身份,可曾有其他欺騙你的地方?”

“……沒有。”

“那好,你就聽我說一句真心話。”柳重言深深地凝視著她的眼,繼續道,“我曾是臨澤仙人,年少時的確做過許多的荒唐事,但那些是我的過去。如今,我是朔月村的柳五,只愛傅輕瞳的柳五。”

如今,我是朔月村的柳五,只愛傅輕瞳的柳五。

這一句話,如同寒雨中的一點暖意,從柳重言的唇傳入傅輕瞳的心,慢慢籠了她的全身。

傅輕瞳怔了半怔,只因柳重言從未對她說過這般直白的表白。她揉了揉眼,只覺得於滂沱的雨中聽來,恍若夢境一般虛無,一般飄渺。卻讓她感到無端端的歡喜。

縱使千言萬語,都不及這一句話讓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到他的愛。深重的,簡單的,卻又如此真誠。

半晌,只見她破涕為笑,伸出手撩開了他額前的濕發,發自內心地贊了一句:“柳五,你長得真好看。”

立在遠處的蘇無翳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一句,忽覺舊時回憶如黃花而敗,終於緊緊地握起了拳,指節發白。

昔年笑花獨倚我,如今花笑向他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傅輕瞳與柳重言收拾了細軟,準備離去的那日,蘇無翳穿著便服,親自將他們送出了城。一輛雙馬拉的錦蓬小車緩緩向前行著,他三人步於一側。

遠遠地,姬流觴扛著一支長戟,不緊不慢地隨著。

終於,傅輕瞳停下了步,向著蘇無翳道:“翳,你政事繁忙,就送到這罷。”

蘇無翳凝望了她一眼,半晌,微微頷首:“也好。”

忽覺有一陣暖香欺身而來,傅輕瞳靠近著虛虛地擁抱了他一回,涼涼的手指搭在他的脊背上,輕輕道了一聲:“珍重。”

千言萬語,終究只剩這一句。

好似朋友間的擁抱,與她在九曜山上和蘇無景告別時並無不同。蘇無翳的心灰了一寸又一寸。他怔了怔,嘴角還是強扯起一絲笑意:“珍重。”無意識地伸出手撫摩了她滑而黑的長髮,動作輕柔。

一瞬間,讓人窒息的沉默與悲涼。

傅輕瞳只覺得臉上拂過一小片輕而涼的事物,一片又一片。她欣喜地抬起頭來,伸出戴著貂皮手套的手:“又下雪了……”

蒼茫的天空中開始飄落下輕軟而淒迷的雪。似楊花,似柳絮。紛紛揚揚地灑向黑灰色的大地,落在她的發上,睫毛上,衣衫上。晶瑩透徹,如同霰雪森林中的那尊冰塑。

“這恐怕是今年冬天最後的一場雪……”蘇無翳亦伸出手,接了幾瓣雪花。雪花入掌即化,剔透光華,如珠似淚。

傅輕瞳低下頭來向他恬然一笑,露出兩枚酒窩:“真好,我走之前還能再見到日曜最後一場雪。此生已無憾了。”

許多年以後,每當蘇無翳坐於屋頂,獨自一人望著九曜山上皚皚的白雪,都會想起一張笑靨。那笑靨清澈如水,恬然安寧,讓人心存暖意。而就是這份暖意,讓他在無盡的孤獨歲月裡聊以慰藉,直至歸於塵土。

一根短竹形的爆竹被鄭重地放入了傅輕瞳的手中,蘇無翳道:“我以前送你的,不是傷害你便是束縛了你。但這煙火是我最後一樣能送你的東西。待你出了城,于夜晚時分點了它,就算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

“多謝……對了,好好待蟬兒罷,她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

“……好,我自有打算。”

蘇無翳看見那張笑靨的主人將那爆竹仔細地收在袖中,轉身向立在馬車邊上的素衣男子奔去,親昵地附在他的耳畔低語了幾句。而那素衣男子看了自己一眼,微微頷首,似是同意了何事,便徑直向他走來。

柳重言籠了兩袖冷風,于蘇無翳的面前站定,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瓷小瓶,沉聲道:“這是‘菩提靈玉丹’,應能治好令弟的不足之症。”說罷,遞到他的面前。

“……多謝。”蘇無翳默了半晌,終究還是伸手接下。

“保重。”柳重言向他有禮地微微一笑,轉身便要離去。忽聞得身後的蘇無翳低聲道:“那日在傾嶽樓上你問我的問題,我想,該告訴你我的答案。”

柳重言佇足聆聽。

“作為一個君王,我斷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而放棄我的一切,包括即將開拓的江山。但作為一個男人,若瞳兒還是四年前的瞳兒,我會;若瞳兒還愛我,我會。只可惜,瞳兒早已不是四年前的瞳兒,而她亦不再愛我。所以,我已經失去了為她放棄一切的資格——這,便是我的答案。”

柳重言默默聽罷,回首望著他真真摯摯道:“若作為君王,憑你的才智與魄力,定當開拓萬世基業。”

蘇無翳卻搖搖頭:“我記得瞳兒跳崖時曾對我說過一句:‘從此以後,你坐擁萬里江山,天下疆土。而我一人獨赴黃泉,下至碧落。’此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如今她還活著。而我,雖即將擁有萬里疆土,卻同時將擁有萬世孤獨。”

萬世孤獨。

車輪碾著細碎的冰雪,那輛錦蓬小馬車已搖晃著出了城門。蘇無翳看到車窗的簾子被撩起,傅輕瞳伸出頭和手來,不斷地向自己揮手道別。寒風鼓起了她的袖子,凍紅了她的鼻尖。

馬車一點一點地遠去,她的笑,她揮舞的手也漸漸被鵝毛般的大雪所模糊了。

終不堪看。

他斷然轉過身去,負著手沿著大道往回走。步履沉重。

雪地裡,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一片紅衫旋至他的身側,只聽得蘇無翳問道:“息瀲夫婦走了麼?”

“走了,按王的意思已給了他們一輛馬車和一些盤纏。”姬流觴俐落地回道。

蘇無翳抬起頭來,望著遠處巍巍的九曜山,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白霧濛濛間他自言自語道:“瞳兒,答應你的事我已做到。但一統天下,我是勢在必得……”

“小姑娘——小哥——要玩撈小魚麼?”巷口,一個小販頂著風雪熱情地招徠著過往的少年男女。他面前放著一個大大的木盆子,落滿雪花的水中游著無數尾的小金魚。一對少年男女停下腳步,蹲在木盆前,饒有興致地撈了起來。

水花四濺中,傳來少女的嬌嗔:“哎喲,一條都撈不到啦!”少年索性挽起袖子接過魚勺,蹲下身來。只見他略施巧力,一連撈起了數條,逗得那少女開心得直拍掌。

裹緊大氅的蘇無翳向那撈小魚的攤位望了最後一眼,勾起嘴自嘲般笑了笑,快步走了過去。

***

落在幾步以外的姬流觴正欲趕上,卻差點被一個戴著狗皮帽的少年伸出的腳絆倒。“霍”地一聲,閃著冷光的長戟便貼在了那少年的脖子上,姬流觴眯起眼怒道:“做什麼?!”

“不過是給你算算桃花,美人你何需如此緊張。”少年用手中的破扇從容不迫地推開了架在脖上的長戟,不著痕跡,笑得無比純真。

“有話快說。”姬流觴抱了長戟,蹙眉道。

少年“唰”地展開破扇,為自己扇了扇風,自言自語道:“哎呀,這凡間的美人脾氣都太差了些,像是臨澤仙人倒算是不錯了,那個叫傅輕塵的臭小子,哼哼……”

“你知道些什麼?!”

長戟又果斷地貼到了他的脖子上。

“你那麼緊張做什麼?你也認識傅輕塵麼?”少年眨眨眼,好似明知故問。

“快說!”長戟又逼近了一寸。

“你脾氣太壞了!”少年面上並無一分懼色,倒鼓著腮幫嘟囔道,“果真和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呀!那年啊,我告訴他他的桃花是朵雄的,這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子差點沒讓他那頭小毛驢啃了我的腿!”

“什麼?你再說一遍?什麼雄的?!”姬流觴扔了長戟,索性用手大力搖晃起少年來,面上帶著驚喜的表情。

少年被搖得七昏八素,口中嚷道:“咳咳!你放手,哎!再不放手,你後面的小桃花要誤會啦——!”說罷,忙捂了自己的臉,撐開一條指縫偷偷窺視。

姬流觴一驚,轉過身去。又是一喜。

只見一身青衫的傅輕塵倚在那頭無尾的小毛驢上,正非笑似笑地看著他倆。風姿如玉,清雅如蓮。

半晌,他終於輕啟齒,懶懶道:“流觴,別來無恙。”

***

馬夫牢牢地堵了耳朵,充耳不聞車廂裡不時傳來的笑鬧聲。

車內,只見傅輕瞳擠到柳重言的身邊,一指挑起他的下頜,笑道:“柳五,別把易容膏塗上了,再讓我看看你的臉……唔,你長得真好看!我爹娘也定會喜歡的!”

“別總盯著我的臉……”柳重言笑得有些無耐,卻任著她胡來。

“可是,真的好好看嘛!“傅輕瞳搬了他的臉正對著自己,忽地“撲哧”一聲笑了。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到小時候的一句戲言,竟然成了真。”

“什麼戲言?”

“就是……嫁給你啊!嫁給你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柳重言亦抿嘴笑了,一手輕攬過傅輕瞳靠在自己的懷中,認認真真道:“容貌之於人,不過如浮水上的飄萍。容顏易逝,飄萍易碎。惟能伴你老去的,止不過是我的一點真心。瞳兒,見過你父母後,就讓他們主持我們的婚禮吧……”

懷中的傅輕瞳終於漲紅了臉,卻忍不住回答得分外爽利:“好啊!”

煙火直射入空,綻放於蒼茫的黑夜之中。

一朵銀色而絢爛的雪蓮徐徐盛開,最終化為無數璀璨的星點。那星點如瀑般直直地掛下,化作滿天燦爛的冰淩。

漫天的霰雪森林。

***

幾月後,因謀逆罪而被判身處冷宮的蟬兒難產而亡,留下了一個帶著兩枚淺淺酒窩的男嬰,蘇無翳賜名:蘇無泠。

三年後,日曜王蘇無翳所率領的鐵血大軍踏上了華國的土地,將年邁的華王跪著相送的國璽收入囊中。華、豐二國自願歸屬,名存實亡。蘇無翳終於實現了蘇無氏歷代的夙願,一統天下。

第四年,蘇無翳稱帝。

國號永甯,自稱孤。

當真一世孤獨,無後無妃。

永甯帝在位期間,改吏制,行法治,手段嚴苛,重典依律。

由此,帝國進入了最繁盛的時期。

永甯十一年,永甯帝崩。舉國哀哭,扶欞送葬的百姓長街百里。

誰也不曾知道,在蓋棺的那一刻,有一座佇立于霰雪森林深處的女像冰雕,竟轟然倒塌。

秋去冬來,又不知何年歲月,一名白髮蒼蒼的女醫官用顫抖的手打開了永甯帝寢宮裡一座陳舊的烏木衣櫥,當嗆人的灰塵撲面而來之時,她那因年老而垂下的眼竟濡濕了:空蕩蕩的衣櫥內,放著一根開裂的鞭子,一把生銹的鎖,還有一盤未下完的棋。

而衣架上僅僅掛著的一件早已褪色的黑狐大氅。那黑狐大氅之下,露出了一截淡紫長衫的寬袖。

輕輕一碰之下,兩件衣服竟像是生生世世地融在了一處。

再也分不開了。

窗外,鴻毛般的雪片從碧青天上翩然而落,洋洋灑灑間掩埋了世間的一切。

一切,歸於靜止的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終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5-30 20:23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