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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燦非]冰荷掬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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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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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2: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冰荷掬蘭 作者:燦非

八旗貴族當中,超過二十三歲還沒大婚的就只剩他一人了。
莫怪皇太后急著要為他居中牽線。
只是,她知曉,一旦他成了親,
他們就不可能再像如今這樣時常見面聊天了;
但,那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即使她自十歲起就傾心於他,想來也只有誠心祝福了。
啊?!竟有這樣的事?!
皇太后下令十天後他若說不出中意對象,便要指婚?!
難道那活潑嬌俏的蒙古公主非他喜歡的對象?
明明那公主的情與他情鐘的青梅竹馬如此相似……
是因一時找不著人選而急就章嗎?
他竟說,不要她只當他的知己,要她跟他親,做他的福晉!
多傷人啊!她,只能是他的下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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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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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3: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北京城禮親王府。

  細雨紛飛,整座王府沾上一層水氣,華貴的亭臺樓閣,雅致的回廊花園,儘是濕漉,就連住在裏面的人都沉下心來。

  王府裏一處富麗堂皇的院落,禮親王甩袖揮落茶几上的瓷杯,砰的一聲劃破寂靜,所有人面面相覷,不敢吭聲,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輕扯福晉的袖子,憂心的指著外頭。

  福晉萬分為難,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打破沉默。「王爺,你就先讓他進屋裏來,有話慢慢說,這外頭下著雨──」

  「這孽子就是讓妳給姑息出來的!」禮親王勃然大怒,打斷她的話。「咱王府的臉面都給他一個人丟盡了,妳還想替他說話!」他火冒三丈的走到門口,指著外頭吼罵。

  院子裏,一道清瘦的身影直挺挺跪在碎石地板上,任由逐漸趨大的雨滴淋在勁瘦修長的身上及清磊斯文的臉上,他卻始終動也不動,狹長俊逸的雙眸透著鬱色,神情淒然。

  「雨越下越大,受了風寒事小,若他哮的毛病發作起來可就麻煩了。」做母親的終究心疼兒子,仍硬著頭皮勸言。

  禮親王脾氣一發不可收拾,聽了她的話後猶如火上加油,咆哮出聲:「那正好,替咱王府除了一大禍患!我就搞不懂,這全天下女人多的是,他偏要那個被皇太后指婚給別人的格格。他兩人要是同心也就罷了,可我聽說人家對他根本沒那份心思,他卻自作多情的跑去求皇太后收回懿旨,還為了那女人硬是不肯接下皇上派遣的調任職務。現在好啦!鬧全京城最大的笑柄,怎麼會有這種天字第一號傻瓜!」

  原本筆直跪著的人聽到父親的譏諷後,眉眼閃動,顯然大受打擊,清俊的臉龐倏地泛白,氣息開始發急。

  「王爺,別再說了。」福晉拉住暴怒的王爺懇求。

  「他要是承認自個兒做錯了,願意接受皇上派他到邊疆營區視察的職務,那我就原諒他!」禮親王氣吼。

  雨勢漸大,年方二十初的年輕貝勒衣裳全被雨水濕透,原本黑亮的長辮也已濡濕,水珠不斷沿著削瘦的臉頰滑落,他卻猛然抬起頭來看向滿臉怒容的禮親王。

  「孩兒從不後悔,也絕不離開京城,更遑論另娶他人。」嗓子透著雜音,呼吸益發急促起來。

  「你這孽子!」禮親王欲沖出去揪起他,卻被幾個子女求住,但怒吼的聲音卻響亮得嚇人。「你為什麼就這麼死心眼?!人家和新婚夫婿感情好得很,根本沒把你看在眼裏,你執著個什麼勁兒!幹什麼往死胡同裏拚命鑽!」

  「大哥,先跟阿瑪認個錯就是了!」

  「是啊,犯不著和王爺嘔氣……」

  屋內你一言我一語,嘈雜紛亂不休,渾身濕透的年輕貝勒臉色越發蒼白,忽然身子一歪,一手撐住地板,一手抓住喉嚨,呼吸急亂,斯文的臉孔霎時痛苦萬分。

  「額娘,大哥哮喘的毛病又發作了!」屋裏有人驚呼,所有人都看向屋外。

  「快來人!快把大貝勒攙進來!」福晉臉色驟變,禮親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怔,這哮喘症狀不是好些年沒發了嗎!

  年輕貝勒抓著口,張嘴不住用力氣,卻像是吸不著空氣似的,原本白皙的面孔脹紅後又泛青,眾人手忙腳亂的想扶他起來,卻見他忽然咬牙悶哼,咚一聲昏倒在地。

  「糟啦!快請大夫來!」

  「把大貝勒抬進屋裏,誰去他房裏拿藥來,快快快!」

  男子被七手八腳給抬進屋,即使昏了過去,慘白的臉龐卻仍是蹙著眉,似是優結的心事無時無刻都在侵擾著他……

  ※

  百花爭妍的園子裏,好些個嬌貴的官家千金、年輕格格正悠哉地吃果子喝茶,順便閑嗑牙聊傳聞。

  「聽說禮親王府的蘭泗貝勒前陣子哮發作,差點就不行了,禮親王還急忙找了宮裏的太醫前去醫治呢。」

  「難怪昨兒個我大哥他們辦的聚會都沒見到他來。」有人暗歎一口氣。

  「喔,原來妳這麼專注著蘭泗貝勒的消息?」

  「別亂說。」少女嬌斥,臉上卻現羞怯。

  「蘭泗哮喘的毛病不是治好了嗎?怎會忽然發作?」

  「那種打娘胎裏帶來的病哪有可能根治,好些年沒發作可能是身子養得好,現下憂傷過度,很容易再犯的。」

  「蘭泗貝勒怎麼會憂傷過度?」幾個千金、格格湊在一起爇烈討論,顯然每個人都對蘭泗這個話題頗好奇。

  「還不就是心上人琵琶別抱,讓他大受打擊;再加上皇上派遣他遠赴邊疆營區視察,他不願意離開京城。為了這事兒,聽說禮親王府裏鬧得不可開交,禮親王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可能就是這樣他才會忽然又舊疾發作。」

  「這麼說來,蘭泗貝勒還真是癡情種,為情為愛不惜抗旨,真是癡心啊。」情竇初開的少女語氣多所崇拜。

  「而且他還生得這麼俊雅飄逸,和大多數八旗子弟的粗獷迥然不同……」

  「是啊,蘭泗可真是咱們京城裏罕見的翩翩美男子,清俊高雅,透著一股書卷氣質。」

  「既然如此,他的青梅竹馬怎麼會棄他而去?」

  一道清澈的聲音從角落傳來,眾家格格全轉頭看向說話者,是戶部侍郎福大人家裏庶出的麼女初荷,她每次參加聚會,都是靜靜的坐在角落,就算偶爾沒出席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慣常獨來獨往,平時也沒見哪家女孩與她特別交好,此刻大夥兒不免有些意外她的發言。

  「還不就是那女人沒眼光沒良心,蘭泗守在她身邊多年,到最後她才說只把蘭泗當大哥,這簡直就是鐵石心腸嘛。」

  「不過也幸好那女人沒良心,這下子暗戀蘭泗的人可就有機會趁虛而入啦。」

  「是啊,他這時候最需要溫柔的安慰……」

  幾個小女生嘰嘰喳喳,開始討論找一天前去禮親王府登門拜訪,探視尚在養病的蘭泗貝勒。

  「咱們可以先說是找敦華,再讓她帶咱們去她大哥那兒。」有人開心提議。

  「敦華?她怪裏怪氣的,搞不好還讓我們吃閉門羹呢。」有人冷哼。

  忽然有人看向坐在角落的初荷。「對了,妳不是和敦華還算說得上話嗎?妳跟她說說,讓她安排咱們去探視她大哥。」

  被點名的初荷微微蹙眉。「要去,妳們不會自個兒跟她說嗎?」

  人人互使眼色,其中一個下巴抬得高高的,頤指氣使的問:「只是讓妳問問也不嗎?要是妳不問,以後就別來參加咱們的聚會了。」

  初荷冷睨她們。「茶藝社竟還有這樣的規矩,我怎麼不知道?」

  幾個嬌貴的少女沒想到竟會被反嗆,明顯都愣了一下。

  「就是有這樣的規矩,是咱們規定的,妳不知道而已。」其中一個不服氣的哼著。

  初荷沒動氣,內心卻感到可笑至極。「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想來了。妳們慢慢聊吧,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眾人望著她離去的身影,不滿的情緒益發高張。

  「真是莫名其妙!竟然說走就走,也不想想剛才她還不是湊在一旁聽著。」

  「怪人一個!難怪會和那個敦華合得來。」

  「喂,跟妳們說個消息,是從我額娘那兒聽來的。聽說福大人要把初荷許配給簡親王做側福晉呢。」此話一出,所有女孩兒全驚聲怪叫,像是聽到什麼噁心的消息似。

  「真的假的?簡親王不是已經快六十歲了嗎?好老喔。」

  「那把年紀都可以當初荷的祖父了,兩人竟然還親,真恐怖!」

  ※

  平靜無波的湖面旁,一座雅致的涼亭裏兩個少女正在對弈。

  「昨兒個下午,好幾個茶藝社的格格來我家,假裝說是要找我,實則意圖見我大哥。」氣質冷豔的敦華格格拿起一顆白子,凝神思索後放入棋局中。

  「我知道。她們本想要我居中牽線。」初荷盯著棋局,移動黑子吃掉一顆白子。

  敦華扯動細眉,瞥她一眼。「妳還去參加她們的活動?」

  「打發時間唄。」初荷的黑子再下一城,連連進攻。

  「真服了妳。我就算悶得發慌,也不想去那種閒言閒語社。」敦華冷笑,極不認同。

  「其實挺有趣。」初荷不以為意。

  茶藝社的官家千金、皇室格格當中好些個都十分崇拜蘭泗,時常會談論到他的消息,而這個就是她想參加的原因;只是,這層關係她無論如何都不會透露,儘管敦華是她的好友,她仍是難以啟齒。

  「等這局下完,我得拿藥去給我大哥。」敦華審視棋局,苦思反攻對策。

  「怎麼還需要妳親自送藥?」初荷拿著黑子,抬起頭來訝問。

  「額娘擔心大哥悶悶不樂會出事,家裏又屬我和他感情最深,所以額娘讓我送藥時順便陪他說話解悶。」敦華睇她一眼。「該妳啦。」

  「妳大哥好些了嗎?」初荷拿著棋子欲下。

  「妳等會兒若有空,跟我一起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敦華再催:「該妳啦。」

  初荷微怔,下棋的手有些晃動,隨意將黑子擱下。「那就一起去吧。」

  敦華眼睛一亮,迅速將她誤入陷阱的棋子吃下,攻城掠地大反擊。

  「妳輸了,真難得。」她笑了笑。勝棋關鍵,攻心為上。

  「比賽本來就是有輸有贏。」心知肚明輸棋原因,初荷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

  敦華看在眼裏,卻沒說破。「走吧,咱們去看我大哥。」

  ※

  闃靜無聲的院落,數十個下人和侍衛守在外頭,瞧見前來的格格,隨即無聲行禮,分兩列站開,讓她們進去。

  「大貝勒睡下了?」敦華停在門口問著貼身伺候蘭泗的小廝。

  「剛醒來,正在看書呢。」小廝輕聲細語,顯然怕驚擾到尚未痊癒的貝勒爺。

  「咱們進去吧。」敦華領著跟在後頭的初荷走進屋內。

  初荷好奇打量這滿是書冊的屋子,一派的清優簡單,無半分華麗擺設,全然不像富貴子弟的房間,更何況禮親王府還是貴族中的貴族,蘭泗更是備受尊寵的嫡長子。

  「大哥,我送藥來了。」敦華輕喊。

  初荷隨著敦華的視線望過去,一個白淨清瘦的男子倚在炕上,修長的手指正翻著書冊,瞧見她們後,露出一貫的斯文笑容。

  「怎好每回都麻煩妳親自送藥。」蘭泗朝著走在後頭的初荷點頭致意,俊俏的臉頰猶有病容,唇色稍白。

  「不麻煩。」敦華遞過一碗烏黑難聞的藥湯,初荷瞧了,忍不住微微蹙眉,蘭泗卻連眉頭都沒皺,一口氣喝完。

  「坐,我讓人沏壺茶。」蘭泗看向始終站在敦華身邊的少女,知道她是小妹的閨中好友。

  「今天可有好些?」敦華問著。初荷聞言,也盯著蘭泗。他瘦了不少,連臉頰都有些凹陷了。

  「嗯。」他點點頭。「早上太醫也說我好得差不多了。」

  「可有想吃什麼?皇宮送來許多糕點……」敦華懊惱的猛然住口,就連初荷也立即聯想到,早就聽說蘭泗的青梅竹馬最嗜吃各式茶點糕餅。

  果然,她瞥見蘭泗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神色。

  「我讓人拿些冰露梅子茶過來好了。」敦華連忙轉移話題,可蘭泗卻怔忡了起來,心事重重了好半晌。

  「敦華,幫我個忙,阿瑪不讓我的人送信出府,妳將這封信拿去給她。」蘭泗取出揣在懷裏的信。

  「大哥你怎這麼死心眼!」敦華氣惱的站了起來。「這信都送了十幾封,要回早就回了,你這是何苦!」

  蘭泗眼神黯淡下來,略為難堪的別開臉,眉宇間卻有著不容撼動的固執。

  初荷被那抹癡心的神情給牽引住,竟聽見自己不由自主的開口。「不如,就讓我幫忙送信吧。」

  僵持不下的兄妹同時訝異的看向她。

  「妳怎麼也跟著起!?」敦華不悅。

  初荷有些心虛,不敢直視敦華的目光,只是垂下眼簾輕輕說著:「只是送個信而已。」

  敦華盯著好友半晌,忽然起身。

  「算啦!我不理這事兒了,要不要送信、怎樣送信,你們倆自個兒去說吧。」
她說完就走,獨留下蘭泗和初荷。

  蘭泗凝眉看向窗外,手上還抓著那封信。

  「她……真有這麼好?」不該問的,初荷自知失言,一陣倉皇,直想拿了信就趕緊離開,沒想到蘭泗竟然開口回答。

  「好或不好都沒關係,我始終向著她。」

  「可她已經嫁人了。」儘管她向來寡言,可既然開口了,乾脆問個清楚。

  蘭泗朝她微笑。「只要她還願意,我就會等下去。」

  初荷恍惚的看著他,心想,這世上竟真有如此癡情的男子;她想起自己阿瑪替她訂下的婚事,再看看蘭泗堅定的神情,頓時心中百味雜陳。這般真情至的模樣,她怕是會永遠刻在心頭,抹不去了。

  ※

  蘭泗終究還是接下巡視邊疆營區的職務。禮親王高興得不得了,特別派遣好些個王府裏武藝高強的侍衛跟隨,福晉也特地酬神謝佛,欣慰著王府的嫡長子終於想通開竅,願意擔負起家族興盛的重責大任。

  反倒是正主兒完全提不起勁兒,彷佛任人擺佈的玩偶,儘管大病初愈,卻明顯的比以前沉默寡言,笑容也從他俊逸斯文的臉龐褪去。

  「明天就要啟程了,怎不早點歇息?」冷夜,雅致的花園裏,敦華赫然發現蘭泗獨坐涼亭品茗。

  「睡不著。」他淡然一笑。

  「也難怪。你這一趟至少得半年才能回來。」敦華優優的說著:「等你回來時,說不定我都已經大婚了。」

  蘭泗替她斟茶。「怎麼了,妳今晚竟比我還落寞?」

  「初荷……」敦華暗歎。「大哥總知道初荷是誰吧?」

  他凝眉想了半晌。「似乎聽妳提過這名字。」

  「你竟然不知?!虧她上回還自告奮勇要幫你遞信。」這對向來處事冷靜的初荷來說是多麼不容易的事,結果備受關愛的那個人卻是渾然不知。雖然聽初荷說蘭泗最終沒將那信託她送出去,但敦華仍是在心底替好友感到難過。

  蘭泗想起來了,那個總是跟在小妹後頭的女孩兒,原來她叫初荷啊。「怎麼忽然提起她?」

  「初荷明天要嫁人了。」她微微垂下眉眼。

  「妳捨不得閨中好友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常情,更何況就算她了親,妳們也還是有機會見面。」

  「初荷要嫁給遠在東北守陵的簡親王。」敦華看向蘭泗。

  他停住喝茶的勢子,略為錯愕,若沒記錯的話……「簡親王不是快六十了嗎?」

  「剛過六十壽辰。」

  「怎會訂下這等親事?」蘭泗蹙眉。雖說他對那個女孩兒沒什麼印象,但聽聞此事,總讓人心生同情。

  「福大人親自安排的婚配,還拿了簡親王豐厚的聘禮。」

  看來今晚睡不著的不只有他一人,許多人都有著無法遂願的人生啊。蘭泗輕啜一口茶,抬頭望向銀勾般的彎月,黑白分明的俊眸透著幾許心事。

  ※

  三更,天色還暗著,福大人府第某個偏僻院落就開始有人忙進忙出。簡陋的房裏,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坐在鏡臺前,身穿紅袍禮服,面無表情的任由嬤嬤們替她妝點。

  「簡親王家送來好些個禮物,前廳長廊都堆滿了還不止呢,單單是綢緞就有好幾箱,全都是江南最上等的郎家織造;另外還有好幾箱手工津巧的首飾,老爺和夫人笑得合不攏嘴,直誇初荷小姐是咱府裏最爭氣的一個。」嬤嬤幫她梳頭,嘴上可也沒閑著。

  「那很好。」很好不是嗎?簡親王豐厚的聘禮可讓阿瑪和額娘晚年享享清福,總算是這門親事該有的回報。

  「只是這趟嫁過去路途遙遠,小姐以後要想和娘家人見面,怕是不容易了。」嬤嬤替她別上一支簪花。

  「無妨。」初荷睫毛微微閃動。

  「小姐今兒個這身扮相真夠標緻,請容嬤嬤我多嘴說一句話,您啊,真該注重注重打扮,別老是穿些白蒼蒼的布料,臉上也該撲點胭脂水粉什麼的。您瞧,現在這樣多好看!」嬤嬤顯然對於自己的巧手很滿意。

  從沒人稱讚過她的容貌。

  初荷對於嬤嬤的這番話不甚爇中,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在同輩分女孩兒當中並不出色,而她向來不花心思在妝扮上頭,在眾家爭妍鬥麗的女子之中自然就相形黯淡,也因此,在阿瑪決定她的婚事之前,從沒見過任何人登門提親。

  「麗兒,把我擱在書架上的玉佩給取來。」初荷輕聲吩咐貼身丫鬟,也是她唯一的丫鬟。

  只見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動作靈巧的將玉佩遞到她手中。

  「小姐,您今天也要戴這玉佩嗎?」麗兒眨著大眼,她知道小姐每天早晨都要瞧這玉佩好幾次,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掛上脖頸。

  「嗯。」一天不戴著,心緒就不踏實。

  初荷緩緩將玉佩套上,看著鏡中白皙、透著幾絲青綠的玉墜子,思潮回轉,又想起縈繞於心的往事。

  那年,她約莫十歲吧,跟著二姊初蓮來到禮親王府參加老福晉壽宴;她與初蓮談不上什麼姊妹情深,不過是湊巧其他兄弟姊妹今日都有其他聚會,這才輪到她出門瞧瞧爇鬧。

  初蓮一抵達禮親王府就忙著和眾家格格攀談,任她獨自一人在偌大的王府裏亂晃。

  「妳是哪家格格?」好些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兒湊近,個個津雕細琢。

  「我不是格格。」初荷看著她們。「我是福大人的女兒。」

  「妳是初蓮的妹妹?可我記得她說只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有人發出懷疑的語氣。

  「我和她是同父異母。」她心知肚明初蓮不把她當親妹妹看待。

  「原來是庶出的。」有人哼了聲,語氣輕蔑。

  「姨太太生的吧……」

  「難怪從沒聽初蓮提起。」

  幾個小女生妳一言我一語,完全不把初荷放在眼裏。初荷微愣,皺起小臉,轉身就想離開。

  「喂,妳要去哪,陪我們一起玩啊。」

  某家相貌秀美的小格格叫住她,頤指氣使的神態。「咱們要扮家家酒,妳就當我的丫鬟吧!」

  「我不想玩。」初荷蹙眉。

  「妳敢對本格格無禮?!」秀美小格格喝斥,圍在她身邊的一干女娃兒也高傲的睨著她。

  「我沒有。」她瞪著氣焰高張的尊貴格格們,兩手緊緊握小拳頭。

  「叫妳玩妳就玩,不然我就去跟我阿瑪說!」

  「愛告狀的討厭鬼。」初荷冷冷的從小嘴裏迸出一句諷刺。

  「妳說什麼?!」

  「大膽的臭丫頭!」幾個被寵慣的格格登時氣得大罵,立刻要撲過去揪住初荷甩耳光。

  「妳們在這兒做什麼?」

  清磊朗然的聲音阻斷她們的爭吵,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走過來,斯文俊逸的臉龐帶著微笑,語氣溫和。

  「蘭泗哥哥,你怎麼跑來後院了?」

  「蘭泗哥哥,陪咱們聊天好嗎?」

  原本囂張的女孩兒竟然瞬間全換上笑臉,圍在少年身邊爭相搶話,每個都是「蘭泗哥哥」的喊個沒完,還不時面露羞怯。

  「花廳的戲班子就要開演了,妳們怎麼還不去看?」被一群小丫頭纏住的蘭泗始終淺淺微笑。

  「蘭泗哥哥也會去看戲嗎?」

  「妳們先去,我晚一點就會過去。」

  「不能食言喔。」

  「不會的。」他漾起一抹令人安心的笑容。

  好不容易一干子聒噪的尊貴女娃兒都跑去看戲,只剩下站在原地的初荷。

  「妳怎麼不去?去晚了可就沒有好位置了。」清朗好聽的聲音傳來。

  「我不想看戲。」初荷仰起小臉端詳蘭泗,不難理解方才那群格格會這麼喜歡他––俊秀出眾的相貌、溫文爾雅的言行舉止,那雙瑩亮朗然的眸子此刻正帶著笑意直視著她呢。

  「怎麼不想看呢?今兒個的戲碼是哪吒大鬧海底龍宮,挺爇鬧。」蘭泗俊臉上的笑容直比陽光溫暖。

  初荷不答話,只是倔強的搖搖頭。

  「這兒許多人都不是嫡系子孫,自個兒不在意就了,別人愛嚼根就讓他們說去。」蘭泗放低音量,語氣溫和的說。

  初荷訝異的微啟小嘴。原來他都聽到了,所以特地前來支開那票驕傲的小格格。

  「我不在意別人說什麼。」本來很在意,可那股委屈現在都煙消雲散了。

  「那很好。」蘭泗微笑點頭。

  「蘭泗貝勒,您趕緊過來瞧瞧。」兩個禮親王府的侍從急急忙忙喚著,蘭泗連忙轉頭察看,連向來不好奇的初荷都踮起腳來探看著。

  「寶妍格格摔傷膝蓋了。」

  蘭泗臉色大變,倏地飛奔過去,初荷忍不住跟著他一同湊上前。

  「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會摔傷?」蘭泗急切追問。

  初荷站在一旁,訝然看著眾人圍繞的小格格,嬌美粉嫩的臉蛋,晶瑩水亮的大眼睛,原來世上竟有這般惹人憐愛的小美人兒。

  「怎麼傷這樣。」蘭泗蹲在小格格身邊,語氣不舍。「來人,趕緊將咱們府裏的大夫找來治傷。」

  「我沒事,擦破皮而已。」小格格調皮的嘻嘻一笑。

  「都流血了還說沒事。來,先到涼亭歇著。」蘭泗小心翼翼的攙扶著小格格起身,他身邊的隨從們也跟著浩浩蕩蕩的離開。

  初荷瞧見蘭泗站起來時從腰間掉下一塊玉,連忙撿起來。

  「你的玉佩掉啦!」她對著蘭泗的背影喊。

  蘭泗匆忙回頭瞧她一眼。「妳隨意擱著吧。」

  看來這塊玉遠遠不及那個小格格重要。初荷捏了捏手中的翠白玉佩,再看看稍遠處涼亭裏蘭泗溫文儒雅的臉龐,決定將玉佩保留起來。

  那日之後,初荷找了一條紅線系在玉佩上,天天隨身戴著;這一戴,竟這麼持續了好幾年……

  「小姐、小姐。」

  麗兒的叫喚將她從回憶中拉回。

  「怎麼?」初荷看著鏡中人,竟有些認不得盛裝打扮的自己。

  「小姐,時辰到了。」麗兒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初荷微怔,不由自主的撫著前玉佩,將之慎重的塞進衣裳裏。

  「好,走吧。」

  這一去就是萬里千山,離他離得遠遠的,連想要聽聽他的消息都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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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3: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天色方亮,北京城裏兩支隊伍一前一後出發。

  禮親王府上上下下全起個大早,禮親王和福晉滿面笑容的帶領著全家給祖先上香,稟告列祖列宗嫡長子蘭泗貝勒今日奉皇命遠赴邊疆視察營區。

  上香後,在王府員的歡送下,出動數十人馬簇擁著騎在高大駿馬上的蘭泗貝勒,浩浩蕩蕩出城。

  京城另一隅,戶部侍郎福大人家中卻是不同的光景,三姨太庶出小女兒初荷今日出閣,僅三姨太與寥寥幾個家丁在打點,既無嫁妝,也沒豐富行頭,跟著陪嫁的就是貼身女婢麗兒一人;花轎看來也不特別新,再加上四個轎夫和媒婆,冷冷清清的在寂靜中啟程。

  “小姐,沒想到大人竟然沒要你拜別祖先和父母,這簡直是於禮不合嘛。”麗兒對著轎子的小窗口咕噥。

  去年大夫人的女兒初蓮嫁人,單單嫁妝都不止十大箱,福大人還特地三更半夜就起床,領著初蓮小姐拜別祖先,當時陪嫁的丫鬟和嬤嬤都可以排兩列了。

  同樣是親生女兒,怎麼差這麼多!

  “現在這樣不好嗎?我倒是覺得清靜。”轎內傳來初荷清冷的聲音。

  “小姐,您怎麼這麼說呢。簡親王給府裏下的聘金可比初蓮小姐的多上好幾倍呢,怎麼說也是您比較光采。”麗兒自幼伺候初荷,雖然初荷在府裏是個不受重視的主子,對待下人卻是極好,也因此,麗兒忍不住要替她抱不平。

  “我反而喜歡這樣。”反正是續弦,對方又是個年邁老者,根本沒有鋪張宣揚的必要。

  “但是……”麗兒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毛毛細雨落在臉頰上。“哎呀,糟糕啦,怎麼出了城就下起雨來,這下子可怎麼辦呢?”

  “我看這雨勢恐怕會越下越大,咱們得先找個地方避避。”媒婆大嗓門嚷嚷。

  “好吧,你們拿捏著找個可以避雨的場所吧。”初荷吩咐。

  “小姐,轎夫說再往前疾走一炷香時間,有個驛站可以落腳。”

  “嗯。”初荷逕自將頭蓋掀起,隨意擱在一旁,露出化了新娘妝的臉蛋。

  她向來沒放心思在梳妝打扮上頭,即便是偶然出入貴族子女的聚會,也都以素顏出席,今日被嬤嬤們妝點紅粉,可真不習慣。

  想著,便取出手帕擦拭嘴唇,將紅豔豔的胭脂抹淡。

  “下了雨可就涼快多了。”初荷喃喃低語,頭倚靠著窗櫺,一手不自覺撫上前玉佩,另一手悄悄將窗簾掀起一角,讓灌入的涼風徐徐吹上臉頰。

  或許是連日來為了出閣之事心神不寧而累積許多疲倦,再加上大半夜被喚起梳妝打理,此刻獨自靜靜吹著風,眼睛眨著眨著,竟就這麼緩緩入睡。

  驛站內最大廂房裏,十數個僕役手腳俐落的打掃佈置,椅子鋪上綢緞做的柔軟坐墊,茶几上擺放著數本書冊,還沏了一壺上等白毫烏龍,窗臺前點上氣味雅致的薰香。

  “都打點妥當了嗎?”一個總管模樣的年輕男子前前後後檢查著。

  “對了,貝勒爺慣用的宣紙和筆墨拿出來放好。”

  臨康可說是王府最津明的小廝,幾年前被王爺親自指派擔任大貝勒的隨身總管,這可是一等一的榮耀,他自然得小心打點各項事務。

  “手腳津細點兒,可別弄壞了這些文房四寶。”可都是御賜的珍貴文具呢!“好了,我去請貝勒爺來此休息,你們全都下去。”

  禮親王府是八旗當中地位尊爵高貴的鑲黃旗貴族,不但有著世襲的爵身份,禮親王更是被當今對上重用的南書院大臣,然則府裏的嫡長子蘭泗貝勒卻對仕途不甚爇中,也不重視奢華享受;臨康當初被派去伺候蘭泗貝勒時,著實驚訝於他那間滿是書冊、除此之外並無華麗擺設的房間,王爺和福晉每每將皇宮賞賜的珍品指派給他使用,只不過蘭泗貝勒除了文字書畫之外,其餘全視為無物。

  他謹慎巡視房間後,快步走到前院迎請主子入內小憩片刻。

  才來到前廊,就看見蘭泗貝勒站在屋簷下怔怔看著雨景,但雨勢越來越大,將他半邊衣裳都淋濕了。

  “貝勒爺!請至二樓廂房休息。”他迅速撐起一把傘。“您身上都給淋濕了,怎麼其他小廝們都沒來伺侯著?”

  “我讓他們去歇息了。無妨,你別緊張。”他微微露出笑意,這個年輕認真的小總管可真是盡心盡力、全天緊繃津神,連他有時都得提醒他放鬆些。

  “貝勒爺走好。”他必恭必敬的指路!蘭泗上路。

  “行了,你也下去吧。”蘭泗坐在窗邊品茗爇茶,隨手拿起書卷翻看。

  小總管看向主子,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清磊俊雅的五官形貌,白皙乾淨的面容,透著一股渾然天的斯文書卷氣,舉手投足無不散發高尚卻不驕縱的貴氣,難怪會被稱為八旗子弟中獨一無二的書香貝勒爺。

  “小的就在門口侯著,貝勒爺隨時可以喊我進來。”說著,就退了出去。

  蘭泗原想叫他不用在門外侯命,卻也知道依照往例,此人是絕對趕不走的,只好由著他了。

  這一趟可能要花上月餘才到得了邊關,聽說塞外景色壯麗遼闊,他雖然身為旗人,但是打從出生就在北京,從沒享受過塞外恣意馳騁的樂趣,既然已經是非去不可,那就趁此機會體驗一番。

  只是,此去千里,再也顧不了京城裏的一絲一毫……

  “什麼?但這驛站只此一間堪用的廂房,若她也要在此歇腳,那不就要驚擾到咱們貝勒爺了。”小總管略為動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聽得出來他已刻意壓低,卻仍掩飾不了不滿的語氣。

  “但是也不好拒絕人家……”驛站的小官員也頗為難。

  蘭泗放下書卷推門探問:“有什麼事嗎?”

  “這……”兩人看見打擾了主子,都有些惶恐。“打擾了貝勒爺讀書休息的雅興,這真是……”

  他揮手示意無妨。“也有人想在驛站休息嗎?可別太過無禮將對方趕走,我同他共用廂房又有何妨?”

  “不是的,只怕有些不方便。”小總管知道蘭泗不愛仗著貴族身份獨享特權,連忙解釋:“對方是福大人今日出嫁的閨女,恐怕就算咱們願意,新娘子也不想呢。”

  福大人的女兒……

  蘭泗心念一動,倏地想起昨夜敦華所言,那可真是太過巧合啦。

  “這樣吧,你幫我遞個口信,就說敦華格格的大哥邀她前來廂房,以茶代酒,算是替她送行。”既是小妹的手帕交,又如此湊巧在驛站碰上,豈有不見的道理。

  “是。”

  初荷聽完小總管的傳話之後,臉頰禁不住泛紅起來。

  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本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沒想到才剛出城竟又碰上,難道是天憐她的癡心?

  “既是敦華的大哥要為我送行,初荷自是卻之不恭。”她故意口稱“敦華的大哥”,而不說出蘭泗二字,然即便是如此,也讓她不由得緊張起來。

  “那我幫小姐稍微打理一番,等會兒就扶她上二樓廂房。”麗兒年紀尚幼,不懂觀察揣測主子心思,壓根兒沒發覺初荷的手足無措,只是開開心心,覺得遇上尊貴貝勒爺真有意思。

  當初荷在麗兒攙扶下步上二樓廂房,竟覺得心臟仿佛提到了口似的,尤其是聽到房內傳來那熟悉的清朗聲音。

  “進來。”

  “貝勒爺,咱們小姐來了。”麗兒興奮的喊著。

  初荷發現自己這一刻真是慶倖有麗兒這麼一個可愛婢女,多多少少緩和了她內心的忐忑。

  “很巧吧?”蘭泗微笑著看向她們。

  初荷看著他淡雅斯文的笑臉,跟那日探病時相比,氣色津神都好多了,看來身體應該復原得差不多了吧。

  初荷慢慢走進廂房,方才推門而入時正好瞥見蘭泗將毛筆擱下,顯然之前正在揮毫。

  “你也下去歇息吧,待我跟你家小姐用完膳,自會差人通知你。”蘭泗一如往常的斯文有禮。

  麗兒嘻嘻笑著告退。她這是第一次如此近看蘭泗貝勒,難怪總是聽說許多格格和官宦人家的女兒們都對他十分傾心,儒雅清俊的外貌以及透著貴氣的書卷味,她從沒見過這等天人般的翩翩美男子呢。

  “初荷想吃些什麼,我命小總管儘量張羅。”他親自重沏了一壺茶,替她斟滿。

  “驛站附近地處偏僻,就別費心了。”她向來不注重吃喝,倒是對於蘭泗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暗自羞赧。

  “是嗎?我以為女孩子家總會有特別愛吃的小點心。”至少有個人就是如此。

  初荷瞧他神色微顯落寞,知道他想起了誰,連忙岔開話題。

  “貝勒爺方才在寫些什麼?我可以看看嗎?”她站起身看向桌上宣紙。

  “你喊我什麼?”蘭泗笑起來,覺得頗有趣。“怎麼如此拘謹。”

  初荷原本已經平撫了心情,這下子耳根又燥爇起來。“那不是您的封號嗎?”

  “怎麼要嫁人了還這麼傻氣?若是不嫌棄,你也跟敦華一樣喊我大哥吧。”他又笑了。

  “那……我知道了……”很少看見蘭泗笑得如此開懷,他真該多笑,那真是最好看的模樣。

  只是她並不想跟敦華一樣喊他大哥。

  “我這只是隨意寫寫,打發時間罷了。”蘭泗見她好奇望著紙張,於是解釋著。

  蝶影紛紛,百花竟爭妍。

  初荷盯著紙上那俊逸筆跡,尤其是最後一個妍字,她知道正是那人的芳名,可見得蘭泗並非隨意寫寫,他只是捨不得離開京城。

  “好一個百花竟爭妍。”她喃喃低語,滿是羡慕那個被蘭泗愛著的女孩兒。

  “來,你也餓了,吃些食物好好養足津神。”他開門示意小總管伺候兩人用膳。

  看著僕役們擺上好幾碟津致小菜和香氣四溢的爇湯,初荷等到廂房內又只剩下他兩人時,忍不住大著膽子央求。

  “你……可以寫些字送我,就當作是送別之禮嗎?”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就這麼脫口而出心底的願望。

  蘭泗愣了一下,隨即微微笑著。“這有何難。不過,可得等我們飯後才能動筆。”

  初荷漾開笑意。想來也是好笑,自己多年來傾心於他,這卻是第一次兩人能夠單獨面對面好好交談。

  “初荷今日看來有些不同於以往。”蘭泗向來心思細膩,早發現了她平日並無上妝習慣,似乎也不注重服飾打扮。

  “這不過是徒具形式罷了。”她低語。

  蘭泗微怔。他每每在官宦子弟聚會場所看到的女孩兒,都是絮絮叨叨說著梳妝打扮塗脂抹粉的事兒,可從沒見到哪個竟然用“徒具形式”這般冷調的說法。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你會和敦華交好了。”可不是嗎?敦華向來自視甚高,壓根兒不將尋常人看在眼裏,卻十分看重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兒。

  初荷微微笑著。“不知這是褒是貶?”

  “總是格外不同。”他不刻意說些褒揚的話,但著實認為眼前女子跟敦華一樣氣質獨特。“來,我們以茶代酒,算是互相道別。”

  他親自替初荷斟滿茶杯。

  “一路順風。”蘭泗看向他。

  初荷直勾勾看進他那對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忽然湧出前所未有的感傷與不舍,禁不住眼波閃爍,卻在接收到蘭泗疑惑的詢問眼神時迅速低下頭。

  “初荷先乾為敬。”她一古腦兒的飲完一杯爇茶,然後取出手帕擦拭嘴唇。

  蘭泗暗歎一口氣,對於初荷即將面對的婚姻頗感同情,但心知肚明此事已毫無轉圜餘地,因此岔開話題。“等會兒你想讓我寫些什麼?”

  “就寫此情此景吧,能夠選在同一日出城,還在驛站碰面,這可真是不容易的巧合。”

  “的確是很不容易的巧合。”蘭泗學她說詞,說著就站起身來移往書桌,自己磨墨鋪好宣紙。

  初荷瞧著,為他儒雅且專注的磨墨動作而心折。

  蘭泗提起筆,略為停住想了一下,便下筆流暢書寫。

  城郊小驛站 雨中兩兩相送行
  此去千里 後會有期
  末尾落款題上蘭泗贈于初荷。

  她站在一旁低低念著字句,再看著字跡流轉之處雖然一筆一劃十分好看,卻無半分剛才那張“百花竟爭妍”所透露的濃烈情感,不禁又有些失望。

  “等乾了再收起來。”蘭泗看向她,卻忽然愣了一下。

  初荷不解,朝他視線低頭一看,赫然發現蘭泗盯著她頸上掛的那塊玉佩,這下子瞬間耳根燥爇,有如小孩童偷東西被當場逮到。

  “這玉佩……”她太過大意了,平日都是塞進衣服裏面,方才在轎子裏百般無聊,才會取出撫著玩兒,哪想得到竟會被原物主看見呢!

  “色澤和雕工都挺津巧雅致,是你父母親特地準備的嫁妝吧。”他那一眼瞥見時怎覺得好眼熟?

  “不是。”看來事隔多年,他應該早遺忘了。“這可說是一位故人給的吧。”

  既然認為此玉佩津巧雅致,怎麼當年壓根兒沒想回頭撿?初荷暗暗在心底反問。

  “你出嫁之日還配戴著,顯見是一個很重要的朋友。”蘭泗禮貌的隨口問,並無探其隱私之意。

  初荷隨意應了一聲,只希望他別再說關於玉佩的事。她極少感到如此困窘與心虛呢。

  “貝勒爺,雨已停了,不知咱們何時要啟程?”小總管在門外恭問。

  “是啊,也該離開了,此刻趕去下一個驛站剛好傍晚。”蘭泗盤算著。“你們的隊伍往西邊走也是一樣,現在啟程,可在入夜前抵達一間客棧。”

  “是啊,也該走了。”初荷點點頭。

  “臨康,你去喚初荷小姐貼身婢女前來。”蘭泗走去開門吩咐。

  “咱們也該離開了。”

  “是。”小總管不敢怠慢半分。

  終須一別。初荷聽見麗兒的腳步聲,就立即告辭,轉身前將蘭泗的模樣看進心底,毅然邁步離開。

  蘭泗拾起擱在茶几上的書卷再度翻閱,一邊等著小總管前來,一邊翻書喝茶,卻忽然眉眼扯動,訝然愣住。

  那玉佩的溫潤色澤與雅致雕工……他想起來了,玉佩主人不就是……
  ——可說是一位故人給的。

  再想起方才初荷的小女兒羞態與急欲掩飾的惶然心虛,難道她……

  蘭泗一?間心思百轉,手上書卷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果真是一去千里。蘭泗風塵僕僕抵達邊疆營區已是數十日之後,放眼所見儘是遼闊大漠與牛羊群;策馬賓士,強烈如刀割一般的冷風直直打上他的臉龐。

  此情此景迥異於他在京城所習慣的一切。

  不僅如此,他雖然貴為貝勒,且身為聖上欽差,卻也和一般士兵同樣住在帳棚內,每日陪著將領躁兵演練,倦也便跟著大家席地而睡,更別說是飲食起居,當然再無京城裏的津致講究,日日粗茶淡飯,甚且跟著打獵烤肉,豪邁而食。

  初期真是苦不堪言。蘭泗這才明白無論他以前在京城裏如何不仰賴王府,或是他如何的想摒棄尊貴奢華的生活享受,但終究來說他仍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來到邊疆才真正切身體驗到尋常人的生活。

  但他並不以為苦,這番折騰反倒讓他再無多餘心思去遙想北京城那段癡心苦戀。

  反而是小總管每每哭喪著臉追在他身邊懇求:“貝勒爺,您好歹回自己的帳棚內歇息一下,這睡在粗石子上面可是會生病的。”

  要不就是淒慘無比的上氣不接下氣喊著:“貝勒爺,您已經騎馬演練好幾個時辰了,怎不休息一下納涼喝水?”

  蘭泗還得反過來勸他先回去,小總管自然不依,可憐他在烈陽曝曬下昏倒數次後才乖乖聽話。

  蘭泗當然也不是鐵打的身體,他也從沒經歷過這些磨練,然種種的辛苦與不適他都咬牙硬撐過來;駐守邊疆的將領看他如此盡心盡力,也從一開始的嗤之以鼻,慢慢轉為敬佩尊重。

  他們原先以為這個白皙清俊的京城貝勒爺會天躲在帳蓬裏呢!

  “貝勒爺,筆硯紙墨為您準備好了!”小總管開心的喊著。

  這半年來簡直是水深火爇,原先以為文質彬彬的蘭泗貝勒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帳棚裏寫奏摺之類的,哪曉得他幾乎無一日歇息,老是去做些拿刀拿槍折騰身子的苦差事,害小總管他老要提心吊膽,深怕貝勒爺會氣復發或是受不住而倒地。

  結果昏倒的反倒是他!

  “嗯,擱著就行了,你下去歇息吧。”蘭泗揮手示意他離開。

  “小的反正也沒事做,就幫貝勒爺煮茶好了。”小總管最愛伺候蘭泗提筆寫字的時刻,這可比出躁舒服上百倍千倍!也幸好貝勒爺還保留了這個文雅嗜好。

  蘭泗由著他留在帳棚內,反正他專心寫字,並無妨礙。

  來到邊疆後,蘭泗耗盡所有體力心力在工作上,以前在京城內狩獵時總覺得自己表現不差,來到這裏才算真正懂得拉弓射箭、騎馬追獵的個中滋味;不過,有些事情不是沒變,像是他趁空揮毫的習慣,以及他那曬了就紅、紅了之後卻又白回來的膚色。

  “貝勒爺,方才有人送來一封王府來信。”小總管必恭必敬的雙手奉上。

  蘭泗接過之後本想擱在一邊,卻在瞥見信封上字跡後凝住面容。以往都是敦華代阿瑪額娘寫家書,怎麼這次竟是阿瑪的筆跡?

  他迅速拆信閱讀,頓時臉色丕變。

  雲熙貝勒染病猝死,敦華失蹤月餘,消息全無。

  蘭泗越看,臉色越僵。敦華自幼跟醇親王府的二子雲熙貝勒訂下婚約,儘管敦華嘴上不說,但向來心高氣傲的她每每見到雲熙,總是難掩冷漠中透出一絲絲羞態,他這個做大哥的心知肚明敦華對這門親事十分滿意;況且一年前雲熙被派往沿海查緝私鹽,還被他撞見兩人在院子裏依依不捨的互相凝視。

  怎麼會一分開就訣別?

  這要向來孤獨寡言的敦華如何承受得住!

  況且,怎會忽然失蹤呢?一個自小養在王府的格格還能跑去哪里?

  “敦華、敦華……”他沉吟著。“你能去哪?”

  猛地,蘭泗想起一個人,連忙命小總管重新拿一張紙,速速提筆。

  “快馬送信,快去快回。”他將手中書信迅速遞給小總管。

  “是!”小總管大聲回話,直到走出帳棚低頭察看,才發現蘭泗貝勒竟然不是回信給王爺,只見信封上磊落幾個大字——

  簡親王府 初荷福晉親啟
  “雲熙貝勒染病猝死,敦華失蹤月余,消息全無。”

  字字清晰卻壓低音量,嗓音出自一個梳了大拉翅髮髻的年輕女子,她倚在湖邊涼亭展信閱讀,眉宇間越來越緊,神情訝然。

  “福晉,送信來的小廝說他得帶著您的回信才可以回去呢!”麗兒一邊小跑步一邊嚷著。

  “瞧你,不是說了很多次在這兒不比以往,別這麼大聲嚷嚷。”年輕女子低聲糾正,不過語氣並不嚴厲,反倒像是有些拿她沒辦法。

  “我又忘記啦。”麗兒俏皮的伸伸頭。“福晉,送信的小廝就是蘭泗貝勒的貼身小總管耶,就是那次在驛站遇上……”

  “原來是他。”

  年輕女子正是嫁作人的初荷。下午她依照習慣獨坐湖邊作畫,寂靜無聲小小樂趣卻被麗兒宏亮的大嗓門給打斷,隨之而來的就是這封令她大大震驚的來信。

  她一瞧見信封上的大字就疑惑起來,拆開一看,果然印證她的猜想,畢竟這般俊逸字跡可不是尋常人寫得出來。

  這是她嫁進簡親王府半年來唯一收到的信,甚至連她的親爹親娘或是兄弟姐妹都沒人寫信給她。

  只是,信中所寫卻讓她心情跌落穀底。沒想到那個足智多謀的雲熙貝勒竟在返回京城前夕染上惡疾而死,她簡直難以想像敦華聽到消息時的打擊。

  敦華雖然從沒親口承認,但初荷知道她早等著雲熙貝勒返家籌備婚禮。

  更糟糕的時,蘭泗原本寄望她會有敦華的消息,但她壓根兒什麼都不曉得啊。

  “你去請那位小總管稍待片刻,我這就回房寫信。”她匆匆交代完畢,就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寫這封信,只要讓小總管傳個口信,就說她沒有敦華的消息不就得了,但是,她想親自寫一封信讓小總管帶回去。

  初荷將手中的信摺好放進懷中,臉蛋微微泛紅,卻又責怪起自己不該在敦華音信全無之際只想著一己私情。

  “嘿,瞧瞧這是誰啊!”

  一個壯碩肥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讓初荷的心情更加跌落穀底,聽到這個流氣的語調,就知道是那個討厭鬼。

  “借過。”她冷著臉挪往另一邊,那人卻故意身體一歪又擋住去路。

  “急什麼呢?小額娘。”福端嘻嘻笑著,一臉無賴。

  若問初荷最厭惡簡親王府的哪號人物,那鐵定就是簡親王的長子福端了。

  “我說了,請你讓讓。”她一臉嚴肅的看著他,語氣堅定。

  從她嫁進來沒幾日,就發現簡親王的一干兒女還真是難纏至極,其中尤以福端最愛找她麻煩;這人年過四十,卻整天無所事事,倒是娶了三房妻子、納了四個小妾。

  “唷,怎麼我不能跟你說上幾句話嗎?”福端就是惱她總以鄙棄的眼神瞧他。“況且,你剛才急急忙忙塞了什麼在懷裏,該不會是想偷偷跟哪個野男人約會吧?”

  “你敢胡說八道?若是讓你阿瑪聽見,你知道他會相信誰。”初荷義正言辭的訓斥他。

  “你閉嘴!”福端惱羞怒。“哼哼,勸你別作賊的喊抓賊,你敢立刻拿出懷裏藏的東西嗎?”

  “沒必要。”初荷冷瞪他一眼,但心底卻開始有些發急。她確實不想公開此信內容,不想讓敦華為了未婚夫死訊而失蹤的事情傳開來。“你讓開。”

  “喔,你心虛了喔,果然是見不得人的事情!”福端緊咬著她不放。

  “我這就去找大家來看,要真是什麼骯髒事兒,我定要稟告宗親長輩們用家法治你!”

  “你別得寸進尺,故意栽贓!”初荷惱火,匆忙閃身越過他,要往另一個方向走。

  沒想到福端竟大膽的將她揪住。

  “別想湮滅證據!”他肥壯的大手一把抓住初荷纖細手腕。“快來人!”

  “你做什麼?”她大驚失色。手腕被扯得劇痛,險些站不穩。

  “住手!”

  一聲老邁、似用盡力氣的怒吼,讓兩人同時愣住。

  “福端!你敢在我腳下胡作非為!”簡親王在兩個小廝攙扶下出現。

  “阿瑪我……”任福端再如何膽大包天,仍是怕簡親王。

  “還不放開初荷!”他用力提起拐杖狠狠跺地。

  福端心不甘情不願的鬆開手,初荷連忙奔到簡親王身邊。

  “阿瑪您不知道這個小蹄子瞞著您——”

  “閉嘴!”簡親王怒斥。“你敢再這樣說初荷,我就將你趕出王府!”
  福端一聽,臉色丕變,頓時啞口。

  “還不給我滾!”他舉起拐杖作勢要打,福端一臉怒氣的瞪了初荷一眼,才恨恨地走開。

  福端一走,簡親王瞬間像是被戳破了的紙老虎,虛弱得整個人歪倒,初荷輕呼一聲,趕緊扶住他。

  “王爺息怒。”她滿臉關切之情。“都是初荷不好,別招惹他不就得了,累得王爺大動肝火。”

  簡親王咳得說不出半句話,只得揮手示意初荷和小廝們扶他進屋裏,坐好之後才讓初荷拍背咳痰,許久才能再度開口。

  “你受委屈了。”他聲音虛弱無力。

  初荷搖頭。“沒有。”

  “我絕對不會讓福端欺負你……”他邊說邊咳。

  “王爺,方才福端說的是這封……”她將懷中書信取出,卻被簡親王阻止。

  “我知道你不會胡來。”他虛弱的拍拍她肩膀。

  “但我還是想讓王爺知道。”初荷於是將蘭泗來信告知敦華失蹤的情形詳詳細細說出。

  “要不要我派密探四處尋訪敦華行蹤?”簡親王提議。

  初荷心口一熱,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不過她卻搖搖頭。“敦華如果想躲,恐怕沒人找得著她。”

  “看來你們的感情很好,或是你想回娘家等敦華的消息?”

  初荷想也不想就搖頭。“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王爺身邊。”

  與其回去北京面對一大群冷漠無情的至親,倒不如照顧這個有如她再生父母的老王爺。

  “可真苦了你,等我哪天兩腳一伸,你就改嫁。”

  “您又來了,初荷不想聽這些。”她笑著,卻又隨即想起。“我得趕緊回信呢。”

  “我是說真的。”簡親王看著她磨墨提筆。“反正咱們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您啊,老愛說這些,我都會背了呢。”她凝神落筆,字跡娟秀端正。

  “好吧好吧,不說就不說,我要喝藥睡午覺去了,可別吵我啊。”簡親王邊說邊往內房走去。

  初荷琢磨著字句,本該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竟然一炷香時間才完;只是,將信件封好的同時,她不經意望向屋裏酣睡的老王爺。

  初荷啊初荷,無論如何,簡親王始終是你夫婿,更何況人家對你恩重如山,新婚夜就說了只想跟你做個忘年之交,你又怎可以為了蘭泗捎來的一封信就癡心妄想起來呢?

  她思索片刻,忽然將已經封好的信撕兩半,再點燃將之燒盡,然後喚來等在門外的麗兒。

  “請小總管傳個口信,就說我沒有敦華格格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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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年後 北京城禮親王府

  近來北京城百姓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莫過於禮親王府雙喜臨門的大事。其一是王府裏才貌出眾的敦華格格即將下嫁給醇親王府的三子雲海貝勒,這陣子兩大家族無不大張旗鼓準備這場聯姻。

  其二是令眾家格格、小姐們雀躍萬分的好消息,那就是一年半之前被聖上派往邊疆營區視察的蘭泗貝勒即將返回北京參加妹妹婚宴,而且據說禮親王打算趁此機會幫至今未婚的蘭泗貝勒挑選婚配物件,也因此,待在閨中的女孩兒們莫不熱絡的爭相打探消息。

  就在這雙喜臨門的歡天喜地氣氛中,蘭泗貝勒輕裝便服低調悄然返回北京,隨行的也僅有小總管一人而已。

  反倒是禮親王和福晉接獲通報之後喜不自勝,吩咐府內僕役趕緊將蘭泗的院落裏裏外外打掃乾淨。

  蘭泗抵達那日更是設家宴替他洗塵,飯後,兩人眉開眼笑的在王府偏廳裏仔細問著蘭泗這一年多來的大小事物。

  “瞧你本來就不長肉了,這次回來怎麼又更加消瘦。”福晉坐在蘭泗身邊東瞧西看,語氣中滿是心疼。

  “孩兒反倒覺得身子比以往好。”蘭泗微微笑著。

  “聽你說的不準確。臨康,你說說貝勒爺這一年多來究竟是怎麼糟蹋身子的?”福晉邊催促蘭泗喝煲湯,邊找來小總管臨康問話。

  “回福晉,爺在邊疆吃住雖然不比咱們府裏,可身子倒是挺好,氣也從未發作過。”他恭敬回話。

  “雖然沒發作,可這藥還是得隨時帶在身邊。”福晉好生叮嚀著。

  “怎沒瞧見敦華?”蘭泗岔開話題。

  廳內忽然一陣靜默,所有人都收了笑容。

  “怎麼回事?”他訝然看著大家。“她不知道我今天回府嗎?”

  在所有兄弟姐妹當中,蘭泗跟敦華感情最好,沒道理敦華不出來為他接風。

  “額娘?”蘭泗隱約覺得事有蹊蹺。

  福晉沒答話,反而看向王爺。

  “她在自己房裏。”禮親王一臉悻然。

  “怎麼了?”他不解地看著悶不吭聲的眾人。“梅沁,你在信上不都說一切安好嗎?”

  蘭泗點名二弟,哪知他愣了一下。

  “那、那是阿瑪要我寫的。”眉清目秀的梅沁貝勒小聲辯白。

  “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禮親王丟下這句話就起身離開偏廳。

  蘭泗微微蹙眉,已然猜到這一年多來絕對不是梅沁所說一切安好這麼簡單。

  “稟大貝勒,格格說她不見客。”一個年紀約十來歲的小婢女有些為難的說。

  蘭泗一聽,當場凝住臉。方才他匆匆從偏廳趕來,掛心著小妹處境,心中有著許多猜測,卻沒想到竟吃了閉門羹。

  “你沒跟她說是我嗎?”自己的親大哥豈有不見之理。

  “有啊。但格格說出嫁之前不想見任何人。”小婢女也很為難;她是一年前被賣到王府當下人,哪知道竟被派來伺候這個古怪格格,現在還得硬著頭皮阻擋尊貴大貝勒入內探視。

  “那好吧。”蘭泗並無刁難小婢女之意。“你替我遞個口信,就說大哥十分掛心她,無論如何請她跟我見面。”

  “是。”小婢女是第一次見到傳聞中俊雅斯文且有著好修養的大貝勒,果然不是府裏那些婢女們誇大其詞,甚至大貝勒本人還比她們形容的更好。

  “對了,”蘭泗正要離開,卻忽然探問:“你方才去稟報時,格格還有說些什麼嗎?”

  小婢女搖搖頭。“格格就跟往常一樣坐在窗邊發愣,只說了不見客,沒再多說其他的。就跟平常一樣,幾乎都不說話,沒做什麼,也從沒出門啊。”

  什麼?蘭泗心底大為驚訝,總算明白方才眾人的反應。

  多才多藝、冰雪聰明的敦華怎麼會變得足不出戶,整日呆坐著發愣?

  “她都沒打理自己大婚的嫁妝嗎?”根據梅沁信上所寫,是敦華自己在眾多提親人選當中挑了雲海貝勒。

  “什麼都沒準備。”小婢女搖頭。

  “那她平日到底都在做些什麼?”他忍不住追問,斯文面容顯現罕有的嚴肅。

  “沒做什麼,就是看著窗外。”

  蘭泗沉默。他沒想到當初敦華失蹤三個月被找回王府後,竟是變此番光景。

  “那我寫給她的信她也都沒看是嗎?”

  “都有看,只是沒回信。不過貝勒爺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格格這段時間曾經寫過一封信,還是我替她拿去驛站的呢。”

  “寫給誰?”他連忙追問。

  “信封上頭寫著簡親王府初荷。”幸好她還認識那幾個字。

  “初荷……”蘭泗沉吟,記憶中那張和敦華同樣帶著冷調與聰慧的臉孔浮上心頭。

  “好,我知道了。”他轉身離開敦華的院落。

  看來這事兒得找“她”探問了。

  只是蘭泗怎麼也沒想到,他才準備差遣小總管親赴簡親王府面見初荷打探消息,北京城這方已經接獲簡親王病逝的噩耗。

  初荷竟了芳華十九的寡!

  “聽說福大人府裏沒人願意前去弔唁,只派了一個二管家送了幅挽聯過去,其餘什麼也沒帶。”小總管將最新得來的消息仔仔細細向主子稟報。

  蘭泗微微凝眉。一年半前福大人將初荷遠嫁東北簡親王府,不但收了十分豐厚的聘禮,還央求與皇太后為姻親的簡親王上奏朝廷,安插福大人的大兒子福爾銓一個管理皇宮採買糧食的肥缺。

  這一家子可說從初荷這樁婚事上揩了許多油,可卻從沒去東北探望初荷,現下竟連簡親王歸天也懶得跑一趟,簡直是欺人太甚!

  “咱們王府應該也收到訃聞了吧?”蘭泗凝眉,腦海中瞬間浮現一年多前在驛站與初荷話別的情景。

  “是。王爺打算派二貝勒前去弔唁。”小總管嘴角幾乎不著痕跡的微微抿了一下。

  蘭泗停住正在揮毫的勢子。“怎麼?有什麼消息?”

  小總管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個兒憋笑憋得這麼密實,竟然還是被貝勒爺給抓住。

  以往,這個只愛閱讀的貝勒爺壓根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但自經歷邊疆營區一年多的磨練過後,儘管外表看來仍是斯文有禮,待人接物依然態度溫和,卻只有每日陪侍在側的他感受最深,眼前的主子已不再是以前那個不知世事的文弱書生了。

  現在的蘭泗貝勒溫和中隱隱寒著犀利,斯文中潛藏著敏銳,仿佛是蛻變後的人中之龍。

  “其實是小的聽二貝勒身邊的小廝說,二貝勒聽說王爺要派他去弔唁後,急得在屋裏跳腳,說、說……”小總管吞吞吐吐,面有難色,不知該不該把話說完。

  蘭泗微笑。“說他今年不宜祭祀,也不可出遠門,否則必有血光之災,是嗎?”

  這個弟弟不知從哪學來的漢人規矩,這幾年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先翻看黃曆,
完全將皇上尊崇漢人文化的原意給扭曲,讓人哭笑不得;所幸他這胡鬧行為始終沒被阿瑪發現,否則肯定招來一頓嚴懲。

  小總管一愣。“是啊,二貝勒的確是這麼說的。”

  怎麼大貝勒像是親耳聽見似的?

  “去跟王爺稟報,說我正巧要去拜會軍中同僚,可順道前往簡親王府弔唁。”

  蘭泗低頭繼續揮毫,卻邊思索著要如何向初荷打探敦華的事。

  白幡飛揚,莊嚴肅穆的大廳堂悄然無聲,儘管佈置得極其隆重,卻與廳堂上的冷清形強烈對比。

  偌大的靈堂之上,竟然只有兩個柔弱身影跪在一旁靜默的燒紙錢。

  “小姐,您好些天沒好好進食了,等會兒好歹也吃點吧。”麗兒用幾乎哀求的語氣對著正主兒說著;只見她身邊一個全神情哀感的年輕女子雙眸猶似有淚,略為失神的盯著簡親王牌位。

  初荷恍若未聞麗兒的勸告,只是維持著同樣的動作,脂粉未施的臉上有著難掩的疲憊和傷心。

  想起初初嫁到簡親王府的情景,簡親王爺對她以禮相待,不僅親自教她琴棋書畫,更給她優渥的生活環境,所有吃穿用品無一不是津致考究之物,讓她感受到自己備受寵愛;而簡親王想要的,只不過是希望晚年能有人陪他說說話罷了。

  如今,簡親王病逝,不僅讓她痛失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更讓她身陷未知的艱難處境。

  “喲喲!瞧瞧我的小額娘怎麼哭淚人兒啦。”滑頭卑鄙的語氣,不用抬眼她也知道是誰來了。

  這幾日她不敢離開靈堂半步,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福端。

  自從簡親王過世,福端老是以不懷好意的眼光打量著她們主僕倆;初荷心知肚明他如今只是礙于簡親王初喪不敢作亂,但過一陣子肯定是要鬧事的。

  “福端貝子,你、你怎麼來了?”麗兒對這人也是不屑至極,此刻更怕他在此造次。

  福端看她竟敢擋在初荷身前,不禁火氣上升,又聽她喊他封號貝子,更觸痛他的傷處。

  原本簡親王爺病逝後應該將世襲的爵位讓他這個長子來繼承,哪知道那老頭留下的遺書竟是指定由今年剛滿十歲的麼子福陽繼承王爺爵位。

  更氣人的是,竟還將簡親王府位在北京城的一座豪華宅第以及相當於王府一半財產的黃金白銀等等豐厚金銀財寶賞賜給初荷,還囑她辦完後事就歸鄉,這根本擺明要跟他這個長子作對!

  “貝子?哼!你這個大膽臭丫頭是不是故意的?”福端憋了好幾天悶氣,他屋裏的小廝丫鬟這幾日無不因他的遷怒而動輒得咎,給折騰得死去活來,但依舊無法消除他心頭之恨。

  “奴婢不敢。但、但是您是貝子沒錯啊。”麗兒結結巴巴應著。

  “滾開!我有事要跟你主子說。”福端一腳將麗兒踢開,但麗兒趕忙爬起來又擋在初荷身前。

  “你這狗奴才好大膽子!信不信我怞你一頓鞭子,讓你嘗嘗皮開肉綻的滋味?”福端怪腔怪調的說著,兩眼在麗兒嬌小的身上遊移,仿佛盤算著等一下要如何拿這小丫頭消氣。

  麗兒臉色刷白,她知道這喪心病狂的貝子對待下人向來像是對待豬狗一樣。

  “要教訓也還輪不到你。”初荷示意麗兒將她攙扶起來。“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哼,終於肯乖乖聽我說話了嗎?”福端得意的咧嘴笑著,模樣猥瑣,令人生厭。初荷忍住心底的反感,強迫自己冷靜與他對峙。

  “這件事就算我不來說,你過幾日還是會知道;不過,我是大發善心才先警告你。”他洋洋得意,邊說話邊噴出難聞的臭氣,看來像是方才吃了大魚大肉等腥膻食物。

  “說吧,不用拐彎抹角。”初荷冷冷睨著他。

  “等王爺出殯後,咱家要來開宗親大會,確認我阿瑪的遺囑內容。”

  初荷訝然。“不都白紙黑字寫了嗎?還有什麼好說的?”

  福端怪裏怪氣的呵呵笑兩聲。“誰知道這遺囑是不是我阿瑪親筆寫的。他晚年重病,搞不好是有什麼堅人從中作怪,才搞出這份荒謬的遺囑。”

  初荷心中警鈴大作,深感不妙!看來福端是想要強行扣給她罪名,想更改遺囑內容。

  “勸你別異想天開,做些違背老王爺心意的事情,否則老王爺在天之靈定不會饒恕你這孽子。”她強作鎮定,但內心卻慌亂了起來。這福端倘若買通了其他宗親,恐怕真有可能將簡親王爺的遺囑重新擬定。

  “你這小賤人!你真以為自己是簡親王福晉啊?還不是我阿瑪找來暖床的小蚤貨而已,有什麼資格敢說我是孽子?”福端詭計被說中,頓時惱羞怒,也不管自己身在靈堂之上就滿嘴穢言。

  “福端貝子請自重。老王爺屍骨未寒,你就想在他靈前胡作非為了嗎?”初荷放大音量,刻意讓守在門前的一干下人聽見。

  “住嘴!”福端怒火急升,粗蠻的用力抓住初荷手腕,麗兒見狀,驚叫一聲,奔過去想推開福端,卻被他啪的一下狠狠打了一巴掌。

  “你竟敢如此無理,放手!”初荷使勁甩開福端,不料這人鐵了心要鬧事,竟是怎樣都甩不開,她急得以另一隻手去推福端,卻根本無法與之對抗,頓時冷汗直冒,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福端貝子,求您快放手,我求求你!”麗兒嚇得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哭得淒慘。

  “啊哈!現在才要來求我,太晚——”

  “禮親王府蘭泗貝勒到府弔唁!”

  門外傳來宏亮的稟報,頓時讓亂一團的靈堂整個安靜下來,福端傻愣住,意識到是北京城最有勢力的禮親王府、且還是地位最尊貴的大貝勒前來弔唁時,連忙鬆開手,整整衣帽。

  “快!快去叫裏面的人出來迎接!”他慌慌張張命下人去叫弟妹妻妾們出來,否則這空蕩蕩的靈堂景況要是傳回北京,肯定會落個不孝的?名,搞不好皇太后還會怪罪下來。

  他來了?初荷的驚訝不下於其他人。簡親王府跟禮親王府並無特別親戚關係,簡親王生前也沒跟禮親王有任何交情,再加上簡親王多年來遠離朝廷權力核心,早就是個無權的閒散宗室,怎麼會派這麼尊貴的大貝勒前來呢?

  蘭泗貝勒……她心口一熱,禁不住抬眼望向大門,遙望好幾道富麗堂皇的拱門之外的大門口。

  就在福端吆喝著一干人等列兩排的大陣仗後,蘭泗領著幾個隨從步入靈堂。

  初荷忍不住微微揪著心口的衣襟,想要穩住紛亂的心緒。

  蘭泗溫文儒雅的書卷氣質依舊,然而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向來白皙的臉龐比以前略黑,臉部線條竟也比以往更為爽俐,眉眼之間的文弱善感氣息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內斂,以及隱隱寒著的自信與敏銳。

  經歷情傷與外派邊疆的磨練,果然令他有些改變了。

  蘭泗步伐穩健的向前與簡親王家屬致意,眼睛環視廳堂上眾人,只是當他掃射到被遮在一干人後面的初荷時,表情雖然並無二樣,仿佛沒瞧見似的,卻以眼角餘光觀察她動靜;反倒是小總管多看了初荷主僕好幾眼,畢竟,麗兒紅腫且帶著淚痕的臉頰以及初荷略為淩亂的髮鬢,怎麼看都知道不尋常。

  “多謝蘭泗貝勒百忙之中前來弔唁我阿瑪,咱家上下深感榮幸,真是無以為報。”福端彎腰不斷致意,被蘭泗天生的貴族氣質給震懾得不敢直視他。只是,他越是想討好,言語間就越不體統,竟說無以為報!聽起來像是在詛咒禮親王府也得趕緊辦喪事,好讓他也前去弔唁似。

  “簡親王爺駐守皇陵多年,對朝廷忠心耿耿,足以作為八旗子弟楷模。”蘭泗語氣平和的說著客套話。

  福端得意忘形的逕自說著一家人遠駐在此的辛苦,其間極盡誇張矯情,聽得初荷微微蹙眉。

  好半晌,偌大廳堂中只有福端一人的聲音。

  “福端貝子,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要與你商量。”蘭泗趁著他說到一半的空檔,連忙打斷。

  “是是,貝勒請說。”福端一聽蘭泗說要商量,頓時得意的腰杆挺得筆直,也不管他這一挺,就顯得更肥碩了。

  “在下小妹敦華格格是簡親王福晉的閨中好友,此次她亦隨我前來,只是女孩兒家不方便?頭露面,因此只得在縣令府中借住,不知在下是否能代替敦華邀請初荷福晉前去小聚片刻?”蘭泗不疾不徐的說,目光平淡的微微瞥向初荷,顯然知道她乍聽邀約定會感到十分驚訝難信。

  “這、這……既然敦華格格如此不遠千里而來,那就、那就……”福端雖然覺得讓初荷出門不妥,但腦筋向來駑鈍的他壓根想不出什麼應對的話,只得胡亂往後喊人:“麗兒!扶福晉過來啊。”

  “見過蘭泗貝勒。”初荷緩緩走出人群,對著蘭泗微微欠身致意。

  近距離對看,蘭泗將初荷主僕的狼狽與驚惶看進眼裏,更加確定在他抵達前肯定發生了什麼意外。

  “這是小妹托我帶來的信,裏面寫明瞭見面時間地點,屆時我會派人來接你們前往。”蘭泗將信遞過去,初荷連忙示意麗兒接下。

  “在下告辭。”

  目的達,蘭泗領著一干隨從轉身離開,直到他身影離開大門許久,福端這才敢抬起頭來,然後吆喝著廳堂上的眾人可以滾回房去了。

  蘭泗的一封信就像是給初荷吃了定心丸,這下子她敢肯定在她前往赴約之前,福端都不敢再造次了;思及此,她也不再堅持留守在靈前,示意麗兒扶她回房。

  “等等。”福端叫住她,瞧初荷不將他放在眼裏,竟然沒停下腳步,頓時冷哼一聲走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別以為有人給你當靠山。像那種北京城裏尊貴的貝勒爺才不會插手你這種芝麻小事,等我開完宗親大會,翻了案,有的是時間好好整治你。”

  初荷不等他說完,轉身就走。只要有福端在的地方,多待一刻都嫌多。福端死盯著初荷離去的背影,眸中閃現一絲令人發毛的詭異。

  明日午時城外驛站相見——

  回到房裏,確認四下無人之後,初荷雙手微微發抖地打開信件,但當看見信中筆跡,卻愣住了。

  這根本不是敦華的字!分明是蘭泗的親筆筆跡啊,儘管一筆一劃勾勒之間比起以前多了一股勁道,但她仍是一看即知。

  “小姐,咱們要不要趁明天赴約時,乾脆找機會偷溜算了,我不想再回這兒了。”麗兒說著,又流下眼淚。她好怕福端貝子,老早就聽說福端卑鄙無恥的行為,不僅他房裏的丫鬟都難逃他染指,甚至老早就惡名在外;以前還有老王爺監視著他,現在恐怕無人能夠壓下他的氣焰。

  初荷搖頭。“咱們是受蘭泗貝勒之邀,倘若借機逃跑,不是陷蘭泗貝勒於不義嗎?”

  “但是、但是……那人好像要把咱們給吃下肚,老王爺留給小姐這麼豐厚的賞賜,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別急,明日先赴約再說吧。你去取來一盆小火。”初荷邊說邊翻開衣櫃,找出一封署名給她的信,然後在麗兒驚訝之中將信燒灰燼。

  “小姐,這不是敦華格格寫給您的信嗎?你怎麼燒了?”她驚訝看著初荷若有所思的神色,雖然她跟在初荷身邊多年,但始終不明白這個主子在想些什麼。

  初荷不回答,只是看著灰燼在火堆中飄散,想起敦華信中所寫,她明瞭敦華壓根不可能千里而來,而蘭泗如此大費周章,在簡親王府舉家上下服喪期間硬是將她約往其他地方見面,肯定也不是敘舊如此簡單。

  她怔怔盯著火盆裏的火焰,腦海中幾次與蘭泗見面的情景一一浮現眼前。
 
 上次見面是她即將遠嫁異地,而他則是心事重重的前往邊疆;相隔一年餘再度會面,她竟了寡,而他仿佛也蛻變不少。

  人事全非,她的處境竟是一次比一次難堪;如今,只求明天自己能夠維持起碼的體面,至少站在蘭泗面前能夠不那麼可悲。

  雨後的晌午,湖邊涼亭裏兩個年輕男子在對弈,只見其中一個粗眉方臉膚色黝黑,另一個斯文爾雅有如天生貴族;方臉男子凝神屏氣盯著棋局,如臨大敵,相形之下,對面坐著的男子就顯得氣定神閑悠然適意。

  “臨康,怎麼哭喪著臉?”蘭泗趁對手思考棋局的空檔,問隨伺在側的身邊人。

  他原想好好下盤棋,卻見小總管一臉難掩的憤慨神情,忍不住明知故問。

  “貝勒爺,小的實在是氣不過。”他以少見的動語氣說著:“這簡親王府好歹也是貴族,怎麼可以欺負文弱女子,甚至還動手打人!”

  蘭泗聽了,只是隨意應一聲,又將目光移回棋局。

  “貝勒爺,難道您都不氣嗎?”

  蘭泗又輕鬆吃掉對手一隻棋子。“臨康,你說咱們在這裏生氣有用嗎?”

  “但是?”

  “你們到底懂不懂觀棋不語真君子!”方臉男子忽然惱怒的低吼,火大的搔搔腦袋。

  蘭泗笑起來。“臨康並不是針對棋局而發言,不用遵守觀棋不語的約定吧。”

  方臉男子大眼一瞪。“總之,你們這樣你一言他一語的,這樣教人怎樣下棋啊!”

  “是是!失禮失禮,現在開始,只要是輪到你下,我和臨康就不再說話。”蘭泗微微笑著。

  方臉男子瞪他一眼,奇道:“原來文質彬彬、滿肚子文墨的蘭泗貝勒竟也會說笑。”

  “只要是人,都會說會笑。”他又輕鬆吃下一子,無視方臉男子懊惱的表情。

  “你們方才說簡親王府怎麼著?”按捺不住好奇,他開口想探問究竟。“難不簡親王爺還沒下葬,府裏就有人搞怪?”

  蘭泗訝然停住下棋的勢子。“難道這個親王府早就惡名在外?”

  “簡親王府本人倒是知書達禮,但他的兒女卻令人不敢領教,尤其是那個福端,連我這個縣令都不放在眼裏。”方臉男子不屑的冷哼。

  這個方臉黝黑男子就是此地的縣令鄭奇山。

  “原來這人早就聲名狼藉,那你怎不拿他治罪?咱們大清是有律法的,竟拿他沒辦法?”

  鄭奇山搖搖頭。“他並無作堅犯科,只是行為卑鄙兼之好色,誘騙了幾個民女作妾,其中有幾個的父母不甘心,想要把女兒討回來,但都被福端塞大把大把銀子兼之威脅恐嚇,其中一對年邁老夫妻還因此一病不起,撐不到幾日就兩退一伸,都死了;不過,這些都還不夠罪證將他入罪,總之,這人就是卑鄙。”

  蘭泗越聽,眉頭擰得越緊,想起今日在靈堂之上初荷那副倉皇不定的神情。

  “他之前還畏懼著簡親王爺,所以言行舉止多多少少還算節制,現在老王爺離世,我保證他安分不了多久。”鄭奇山毫不掩飾對此人的輕蔑。

  “但我聽說簡親王遺言要讓麼子繼承爵位,福端身為長子反而被排除在外。”這些小細節在他抵達前就已經命人打聽清楚。

  鄭奇山面露訝異。“蘭泗貝勒果然消息靈通。不過有件事你大概還不知道,這是我方才來此之前才收到的消息。”

  蘭泗看向他。“不會是跟簡親王爺的遺囑,還有他那過門才一年多的遺孀有關吧?”

  鄭奇山猛一拍掌。“是啊,可都給你猜對了!”

  “難不福端膽敢違背自己父親的遺命?”蘭泗臉色冷了下來,神情閃現少有的嚴肅。

  “我都說了這人卑鄙,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鄭奇山壓低聲音:“他打算串通其他宗親長輩,給他家那年輕的簡親王福晉安一個竄改遺囑的罪名,還要聯名向皇太后告狀。”

  蘭泗越聽臉色越暗,這下子他總算知道昨日廳堂之上到底是鬧什麼風波了!

  看來初荷在簡親王府的處境比他所想的更為艱難。

  不過,卻也因為如此,讓他有了插手的理由。

  正午,城外驛站。

  蘭泗輕裝簡從,領著小總管臨康以及兩個隨從翩然來到。

  “貝勒爺,您的客人一個時辰之前就已經抵達了。”駐守驛站的下官知道蘭泗身份尊貴,一點兒都不敢怠慢,快手快腳的過去扶他下馬。

  “這麼早?”不是約了午時嗎?他都還提早一刻鐘呢。

  “既然客人早來了,可有好好接待?都拿了什麼出來?”小總管臨康細問,就怕失了王府禮數。

  “都照您昨日吩咐的,沏了壺白毫烏龍,還命人快快從城裏最好的酒館送來三道菜,另外也點上您交代的熏香。”驛站小官知道這等貴族世家最在乎細節,連忙回話。

  “好。那現在把冷了的三道菜撤下去,茶要重新沏一壺,貝勒爺的茶具得用我昨日拿來的那套。”臨康匆匆交代,然後小跑步追上已經踏進大門的蘭泗。

  儘管蘭泗向來不擺派頭,對待下人也很和善,但是禮親王府是八旗當中地位最為崇高的一支,蘭泗自幼以來吃穿用品幾乎全是皇宮裏賞賜,無不是津致講究;雖然他不喜奢華,凡事講求簡單,但本身散發的尊貴氣息卻是無法忽視的事實,那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用字遣詞以及眉目神色散發的氣質,就是與尋常小老百姓不同。

  臨康自從被指派為蘭泗的貼身小總管,多年來始終細心將主子伺候得妥妥當當,只除了視察邊疆營區那段時間,臨康自己昏倒,無暇顧及,那可真是他擔任小總管以來最痛苦、最窩囊的時期。

  “貝勒爺。”麗兒在花廳門口守著,看見蘭泗領著臨康前來,連忙欠身。“福晉一個人在裏頭等您。”

  雖然昨日蘭泗當著大家的面說是敦華格格要見初荷福晉,但麗兒這一年多來在簡親王府早被磨得不像之前無所顧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深知下人不要對主子的事情多加打探才是自保之道,因此她也不敢多言半句。

  “你們早來了一個時辰?”蘭泗語氣溫和的問麗兒。

  “福晉說要早點兒來這裏等。”這幾日遭遇福端貝子蠻橫無恥的對待後,更覺得此時此刻溫煦且帶著淺淺笑容的蘭泗貝勒有如天人般令人崇敬。

  “你該請人送口信給我,就不用等這麼久了。”他說著,態度十分體恤。

  麗兒聽他說得體貼,再也忍不住的偷偷紅了眼眶。“在這裏呆坐也比在府裏好上百倍千倍。”

  現在的簡親王府猶如牛鬼蛇神聚集之地,多待一刻都讓她害怕。

  看見麗兒泫然欲泣的模樣,蘭泗怔住,對於她們主僕艱難的處境更加確定了。

  “你們兩個都下去吧。臨康,你拿些點心給麗兒吃,吃不完等一下就帶回去。”
  
   “謝貝勒爺!”麗兒破涕為笑,開心的跟著臨康離開。

  蘭泗緩緩推開花廳大門,才開門,就看見初荷坐在窗邊,靜靜凝視著外面景色。

  一直以來,蘭泗對於初荷的印象,就停留在她是敦華的手帕交,對她的面貌十分模糊,昨日靈堂之上乍見,腦海中才稍有她較為清晰的輪廓。

  “麗兒年幼不懂事,口沒遮攔,倘若衝撞了貝勒,還請您多加擔待。”初荷轉過身來面對蘭泗,語氣平淡而穩定,態度不卑不亢,氣息沉定。

  蘭泗微微笑著。“那只是小事情罷了,福晉也別放心上。”

  初荷不著痕跡的愣了一下。蘭泗喊她福晉?是啊,那日驛站一別,她的身份確實已經不同,而此刻儘管簡親王爺病逝,她仍是簡親王府的福晉。

  蘭泗看著眼前全身縞素、臉色蒼白的年輕寡,不禁想起一年多以前在驛站那個紅妝點綴的花嫁新娘,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交疊,形強烈對比。

  “福晉知道今日之約是為了什麼嗎?”蘭泗坐在離她最近的位子,一邊優雅的沏茶,一邊問著。

  初荷緩緩搖頭,並不答腔。

  “福晉不覺得奇怪,怎麼敦華沒有前來?”蘭泗替她斟了一杯茶,看初荷應對得體的端茶來喝,刻意追問:“還是福晉早就知道了敦華不可能前來?”

  初荷迅速垂下眼簾,藉以掩飾心中訝異。昨日蘭泗假借敦華名義邀約,當時她就知道蘭泗親自來王府弔唁,其實是為了打探敦華之事,卻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犀利。

  這一年多來,他好像有些變了,除了略深的膚色和益發熟的臉龐,看來連個都變得比以前強烈許多。

  “蘭泗貝勒想問什麼,不妨直說吧。”放下茶杯,初荷正色看著他。

  原以為初荷會佯裝不知情或是打啞謎,不料卻是直截了當的回問,蘭泗心中不無驚訝。

  “我要知道敦華失蹤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會指定要與雲海貝勒親?又為什麼將自己關閉不肯跟任何人接觸?”

  初荷搖頭,幾乎沒有遲疑。“我不能說。”

  蘭泗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不是說“不知道”,而是說“不能說”,這麼坦白而直接的拒絕,叫他錯愕不已。

  “初荷福晉,我知道你近日遭逢家變,處境甚為艱難,在這個時候要向你打聽我妹子的事情,的確是我有欠考量,但是,可否請你看在一個護妹心切的兄長份上,將所知告訴我?”他懇懇切切的探詢著,燦亮如星的眼眸直視著初荷。

  “這跟我目前的處境無關,而是我答應了敦華,絕對不能透露書信內容。”初荷別開眼,不敢直視蘭泗那雙好看的眼睛所透出的求,他的眼神總是那麼清澈,這點始終沒變。

  “倘若違反約定是為了敦華著想,想必她日後定不會怪罪於你,而我也將記得你今時今日的人情,日後必當回報。”蘭泗沒想到初荷比想像中堅定,而且如此守口如瓶;而他此刻雖然開口談條件,但其實昨天半夜就已經寫信回京,請人在京城使力,打聽所有跟簡親王府相關的消息,希翼借此尋找救初荷脫困的方法。

  初荷面露訝色。蘭泗貴為恒赫家族的嫡長子,他說了日後回報就一定會做到,這是十分慎重且正式的承諾;看著眼前滿臉懇切的容顏,初荷心跳怦然,幾乎要答應了他的請托。

  “敦華不會希望我說的。對不起,是我沒有福氣,不能為蘭泗貝勒欠下人情的物件。”她微微低頭,不敢再接收他的目光。

  蘭泗怔住,萬萬沒想到這個單薄文弱的小女人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半分。

  “我聽說簡親王病逝後,府裏的人對你虎視眈眈。”本來不想將兩件事牽扯在一塊兒,但眼前情勢使然,思索片刻,他還是這麼說了:“尤其是簡親王的長子福端貝子更是對你繼承了大半遺產而懷恨在心。”

  初荷倏地抬起頭來,對上蘭泗清清冷冷的面容,那平淡如水、和煦春風的清俊臉龐,此刻摻雜著些許無奈。

  “福端私下運作,找了許多祖中長老,要隨便安你一個竄改遺囑的罪名,到時候你百口莫辯,只能任由他們宰割。”蘭泗瞧著她臉色,知道她對此不可能無動於衷。“讓我想法設法保你們主僕安全,你也不欠我什麼, 只消幫我處理敦華的事情即可。”

  初荷原本就沒有血色的小臉,此刻更顯得慘白。她掀動嘴唇,仿佛有苦難言,但終究只是歎口氣。“我對蘭泗貝勒真是好生失望。”

  什麼意思?蘭泗訝異看著她一臉嚴肅。

  “原以為蘭泗貝勒不同于其他貴族子弟,現在看來卻不是這樣。”從沒想過蘭泗會拿她的處境作為交換條件,這讓她自卑又難堪,不由自主就這麼說了。

  蘭泗放下茶杯,仔仔細細看著眼前人。這是他第一次不把初荷單純看作小妹敦華的姐妹淘,看她眼中有著一抹其他女子難見的堅強,還有著被戳破處境的尷尬與挫折。

  這女子,明明十分清楚自己身陷險境,卻又不容許自己向任何人求助。

  “如果你是因為氣惱我而拒絕我的任何援助,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我不認為這是明智之舉。”蘭泗歎口氣,完全沒想到初荷會斷然拒絕並且流露失望神色。他不在意初荷怎麼看待他,他這回來此就是要打聽消息,這件事情的重要在任何事情之上。

  當然,他雖沒說出口,但如今也不可能不插手初荷的事情了。

  “初荷心直口快,還請貝勒見諒。”

  看他歎了氣,初荷放緩語氣,但仍是堅持不與蘭泗交換條件,不會透露一絲一毫敦華的事。

  “初荷,倘若你如此堅決不肯幫我,怎會赴今日之約?”以她如此聰慧,怎會不知他是要打聽敦華之事,難道初荷是特地前來拒絕他的嗎?

  被這麼一問,初荷狼狽得有些慌了手腳。今日之約,她是特地想見他一面的啊,怪她自己近日受到福端折騰,加上乍見他的欣喜,竟然神志不清了。

  蘭泗看她忽然面露倉惶,推估她大約是近日喪失又遭受欺壓,身心飽受折騰,因此乍見好友的大哥現身,也就不及深思;況且昨日他在眾人面前遞上邀約信函,倒也是讓她推辭不得。這麼說來,是他有錯在先。

  思及此,他不忍再逼迫她半分。

  “無論如何,謝謝你今日赴約。我預計大後天啟程回京,這幾天如果你有急事要找,都可派人送口信到鄭奇山大人府上。”他猜測初荷絕對不會向他求援,以前對她全然不瞭解,今日會面,算是知道了她的子。

  冰雪聰明、堅強隱忍,對待知己堅守信諾,而且絕不輕易求救,這就是他今天認識的初荷。

  “有勞您費心了。”初荷起身致意。

  “這間花廳可以再待一兩個時辰,如果還需要什麼,直接找這兒的駐守小官即可。”蘭泗猜測她不想這麼快返回王府,因此溫言輕聲的對她說。

  初荷聽他說得誠懇,又瞧他臉上再度恢復和煦如春風的模樣,不由得心頭一暖,雙眸透著感,只是一時動讓她說不出半句話,僅能點點頭。

  蘭泗不再多說,有如一陣清風拂過,不留痕跡,優雅離開。

  初荷望著他翩然離去的背影,心神紛亂,許久無法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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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3: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簡親王府被派來駐守皇陵超過四十年。由於長年遠在邊疆,因此早已脫離北京城政治核心,所幸簡親王繼承前人遺下的豐厚財產,總算還能維持府裏上上下下舒適穩當的生活。

  不過,卻也因此而養出一堆依附王府過活、有如寄生蟲般沒有生存能力的人,就像福端,就像眾多美其名為宗親長老的遊手好閒之輩。

  如今,隨著簡親王那份出乎大家預料的遺囑,讓他們好吃懶做的生活受到嚴重波及。

  “阿瑪向來敦親愛子,每月發給大家的月例銀兩哪有少過,誰家娶妻誰家辦喪,阿瑪可都不遺餘力照顧周到,可怎麼遺囑竟然獨厚一人,大家不覺得奇怪嗎?”

  偌大廳堂上,數名老者位列兩旁,初荷寒著一張臉坐在右側首位,不發一語冷睇著站在正前方大聲說話的人。

  “還有,福陽今年才十歲,阿瑪以前從沒提過傳位的事兒,怎麼會遺囑出來就說指名要給福陽?福陽能替自己作主嗎?到時要是被有心人利用,那整座王府不就岌岌可危了?”福端越說越動,口沫橫飛,初荷忍不住蹙眉別開臉。

  “所以,我今天約各位長輩們來,就是要大家來斷定,到底這遺囑有沒有什麼問題。可別輕易就把咱簡親王府的產業拱手讓給不相干的人啊!”他惡狠狠瞪初荷一眼!就是這種輕蔑的神情,這女人老是不把他放在眼裏,這一年多來,每每讓他恨得牙癢癢。

  “三叔公,在座就屬您輩分最長,您說話,我看沒人敢說沒份量吧?”福端拱手請出左側首位的老者。

  滿臉皺紋的老人從方才就一直半閉著眼睛,此刻忽然睜開,只見兩眼黃濁不清,要不是有病在身,就是另有其他難以啟齒的隱疾所致。

  “這遺囑,姑且不問內容合不合理,我倒要先問問,當初王爺兩腳一伸,是誰最先拿出來的?”老人聲音略尖,聽來有些刺耳。

  “這就要請教咱們家最了不起的初荷福晉,我看你就當著長輩們的面交代清楚吧。”福端冷哼,硬將眾人焦點集中在始終不曾開口的初荷身上。

  初荷緩緩抬眼看他,然後站起身,將在場眾人全部環視一遍,那冷冷的注視讓不少人暗暗躲開,不敢與她眼神有直接接觸。

  “老王爺臥病在床期間,只有我一人服侍他跟前,兩個月來沒有任何人前來探病,所以他臨終前當然只有我在場;而這份遺囑當時就放在他枕頭底下。”語氣不疾不徐,話中諷刺整間王府無人聞問老王爺的病況。初荷說完後,定定的看著福端,眼神不是挑釁,而是很明顯不屑他的所作所為。

  福端臉色越來越難看,一雙賊兮兮的眼睛幾乎要瞪凸出來。“講話不要給我夾槍帶棍的,你是阿瑪娶來伺候他的人,他病了,不是你照顧,是誰要照顧?”

  初荷不答腔,壓根不理會他情緒的言論。

  “既然遺囑是你第一個拿到,那就代表沒人能證實遺囑到底是不是王爺親筆所寫,對吧?”尖嗓門的老人看福端竟然說不過初荷,連忙幫腔。

  “老王爺的遺囑是他過世前兩個月,在陳管家和我在場的情況下所寫,完之後還找來本地耆老,也就是順埕學堂的徐永順老師父作證,這些,早在老王爺過世當天,我就跟所有人說過了。”初荷看向福端,想從他老神在在的神情中找出蛛絲馬跡,因為她覺得福端實在太有把握了,這讓她不解。

  果然,初荷話才剛說完,就看見福端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就快快去請徐師父來此,給大家好好說明一下。”坐在尖嗓子老人旁邊的幾個老者連忙催促。

  初荷看著眼前這些人的表情,內心警鈴忽然大作!太不對勁了,怎麼所有人都有著看笑話的悠哉態勢?這,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錯!

  “徐師父是嗎?他老人家昨兒個說要遠遊,沒有個三年五載不會回來,現在學堂的所有事務暫時都讓他弟弟來代為處理了。”福端翹著腳,一邊抖退一邊冷涼的說著,然後好整以暇的打量初荷。

  哪有學堂師父放下數十個學子不理會,說遠遊就遠遊的!初荷總算知道福端的詭計,他不單單籠絡宗親長老而已,就連證人都給攆走了,分明是要她死無對證。

  她定定神,知道此時不可慌張,以免真的被這群豺狼虎豹給生吞活剝。“福端貝子,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王府裏的管家也剛好告假?或是剛好家中有事,返回老家養老了?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難以取信於眾人。”

  初荷提高音量,藉以掩飾內心的緊繃情緒,說完後,她冷哼一聲,坐回原位。

  福端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早知道阿瑪娶回來的這個小福晉不像普通官宦之家的小姐那麼膽怯怕事,然而也沒料到她竟然敢在所有宗親面前句句諷刺,拿著任何線索就犀利反擊。

  好個初荷!好個賊丫頭!不過這回她可猜錯了,要是他福端連個小小的管家也搞不定,那還用爭奪什麼世襲爵位嗎?

  “來人,給我叫陳管家過來!要快!趁他還沒告假或是回家養老之前,叫他給我滾到大堂之上!”福端開始暴躁,原本就擠一團的五官,此刻因為憤怒而顯得猙獰。

  初荷微微變了臉色,當她看到陳管家在兩個壯丁半拖半拉之下來到廳堂,而且始終垂著頭不敢看向她,就知道陳管家已經被福端威脅利誘買通了。

  “陳管家,這個氣焰高漲的福晉說,老王爺過世前兩個月立下遺囑時你也在場?是這樣嗎?你就照實說,不用說多,但也不可少說,說啊!”

  福端到後來幾乎是大吼了,在場幾個老者只是裝聾作啞的看著,就像在看場戲一樣。

  “我……我那日其實……”陳管家渾身抖如秋風落葉,結結巴巴說不完全一句話。

  “等等!”初荷厲聲制止,不用聽也知道陳管家跟福端已連一氣,準備要撒起慌來。

  “怎麼?不敢聽嗎?我偏要叫他說!”福端大吼,臉上青筋凸起,看來十分嚇人。

  “福端,你阿瑪生前就明白告知,他對你這個長子早就心灰意冷;你年紀輕輕就娶了三妻四妾,為了強娶民女而到處鬧事,根本毫不珍惜王府名聲,在在讓老王爺痛心疾首。你說福陽不到十歲,怕他被利用是嗎?繼承簡親王爵位只要安分守己的駐守皇陵,何來利用之說?何來岌岌可危?

  你阿瑪深怕王府財產被你、還有其他閒雜人等敗光,因此要我負起一半的看守責任,等哪天你坐吃山空,說不定還要投靠我來接濟你們!”初荷想起老王爺過世前的擔憂,禁不住越說越動;但她手心冰冷,心跳狂亂,知道自己是在下一局險棋。

  一瞬間,有個清清朗朗的人影浮上她腦海,想起他懇切的說著她有急事可到鄭奇山府上找他;然而,她自己身陷這團烏煙瘴氣的泥濘也就認了,無論如何不能夠讓那清磊颯爽的人也給污染了啊,尤其更不想讓他忍受福端的粗鄙無禮,那會讓他身上高雅清新的氣質蒙塵。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婆娘!不過是我阿瑪買來暖床的小賤貨,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貨色,竟敢對我說這種話!等會兒真相大白,我定要長輩們拿家法治你,讓你恨不得沒頂撞過本大爺!”福端粗話連篇,完全看不出有皇室子弟的修養。

  初荷皺起眉頭,氣惱福端滿嘴穢言。她等福端氣的當口,才開口:“說夠了?換我說了嗎?你硬要陳管家作證也沒用,老王爺當初找的人是徐師父,今天除非是徐師父親自站在大街面前把話說明,否則難以取信於眾人。我想,各位在座的長輩們也會同意這個合情合理的要求,倘若大家還有疑慮,就找鄭奇山縣令來吧,或是福端貝子要去縣衙擊鼓鳴冤,要告我什麼,也只好由得你了。”

  眾人面面相對,沒料到這個年紀不過十九的福晉會如此精明。

  當初福端找上他們時,大家原以為把徐師父綁走,然後串通陳管家,就可以逼得初荷屈服,料不到情況會搞得如此難看。這群人本來就是倚靠王府過活的烏合之眾,聽初荷說要找縣令來主持公道,全都默不作聲,人人都不想把事情搞大,都怕到時要擔上任何責任。


  “這個……咱們自己的家務事,不用找縣令吧?”有人忍不住小聲說話,要是知道福端連個小小福晉都鬥不過,他們也不想膛這渾水。

  福端眼看著場面十分不利於自己,蓄積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寧可兩敗俱傷,也不要屈居於初荷之下。“你說要徐師父作證才足以取信是嗎?好啊!那我提議,還沒找到徐師父之前,遺囑就不能算數,誰也不准動我阿瑪的財產,如何?”

  初荷臉色微變。要是遺囑不能算數,那就代表她不能依照老王爺的心願返回京城,這等同是將她軟禁在王府。她從來不在意那些錢財珠寶,但是,她不想再跟福端、還有這群人住在同一屋簷下啊!

  看初荷不吭聲,福端知道這招踩到她的痛處了,頓時大手一揮。“來人!送咱們的福晉回房!徐師父一天沒回來作證,咱們的福晉也不好說要回京吧?更何況身為我阿瑪的未亡人,?頭露面何體統,我看以後你最好也別四處招搖,徒惹人說閒話,就安分的待在自己房裏就行了!來人!送福晉!”

  這分明就是要監視她!等時間一久,福端要在自己府裏胡作非為又有誰顧得了她?初荷慌了!儘管表面依舊沉靜,但心底卻急得發慌。她知道今天過後,自己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她不要被困在這座不見天日的王府他,她不要為福端的俎上魚肉!

  正躊躇著,忽然兩個小廝匆匆忙忙跑進了。“貝子,門外鄭奇山大人領著一個奇怪打扮的人,還帶著一堆侍衛,說是從京城來的,說是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要咱們王府繼承人立刻出去接旨。”

  什麼?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在場所有人傻眼,個個面面相覷。誰都沒遇過這種場面,大家聽到皇太后下懿旨都傻住了,福端也是愣愣的站在原地。

  “怎麼如此怠慢!竟然讓王公公拿著皇太后的懿旨等在門外?要不是看在你們還在喪事期間,這可是要治罪的啊!”

  豪邁的聲音傳來,方頭大臉的鄭奇山三步並作兩步,大剌剌走進廳堂,後頭跟著一個臉白唇紅、沒有鬍子的男人,以及一大票侍衛。

  “這……我福端代表簡親王府接旨。來,大家都快快跪下。”福端慌張站到最前頭,正準備跪下。

  “等一下,福端貝子弄錯了吧,懿旨點名了是要繼承簡親王爵位的人才能領,這根據老王爺的遺囑,不是該由福陽來繼承嗎?”鄭奇山一手按在福端肩上,力道之大讓他站不穩,踉蹌之際,只得雙膝直直跪下。

  “鄭縣令怎會口出此言?”福端心裏打了一個突,額頭開始冒出汗珠。

  “哎呀,不只是我知道,連遠在北京城裏的皇太后都知道啊。老王爺過世前親自寫信稟明遺囑內容,說是怕家中晚輩治喪期間不及處理他遺囑吩咐的事項。怎麼?你們怎麼看起來臉色都不大好?”鄭奇山以他的超大嗓門嚷著:“總不可能你們現在才知道遺囑吧?連皇太后都知道了,難不你們自己卻搞不清楚?”

  福端臉色鐵青,萬萬沒想到阿瑪竟然遺留有這一手!眼看著在場宗親長輩全都下跪說要接旨,他頹然跪坐在地,知道大勢已去。

  而在聽王公公細聲細氣的朗讀完懿旨後,才更令眾人啞口無言。皇太后竟要初荷遵照老王爺遺囑,無須掛念治喪瑣事,只要快快返回北京城,繼承那座華麗宅第即可。皇太后還說希望在她月底去爇河別苑靜養之前就能接見初荷。

  “初荷福晉,按照皇太后懿旨,你最好快快啟程,算算時間,從這兒回到京城最快也要十五天,倘若皇太后要在去熱河之前接見你,那……”

  他誇張大叫:“哎呀不好了!最晚今天就得啟程。我說福晉啊,你有什麼要打包的趕快收拾,你要多少時間才能啟程啊?”

  初荷從鄭奇山領著小廝們口中奇怪打扮的王公公進來後,就處在驚訝狀態,不敢相信這峰迴路轉的變化,難以置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夠從這個恐怖深淵脫困。她怔怔的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找回神智。

  “老王爺過世後,初荷就是孑然一身了,何時要離開都可以。”她緩緩說著,卻禁不住渾身微微發抖,動得幾乎要淌淚。

  “那好。本縣令替你準備的馬車就在門外,初荷福晉就快快去打包,速速坐上轎子,我跟王公公在這兒等你出來。”鄭奇山說完,就自顧自地坐在椅子上。“咦!怎麼今天王府裏這麼多人啊?是在商討什麼事嗎?可有需要本縣令幫忙的地方?”

  尖嗓子老者連忙搶答,壓根不管頹坐在一旁的福端。“咱們只是在商討一些喪事細節罷了,不勞鄭大人費心。”

  儘管簡親王府具備世襲爵位,然而,說穿了,不過是沒有實權的沒落貴族,因此沒人想跟縣令對抗。

  不到半柱香時間,初荷便領著麗兒出來,僅帶了簡單的一箱行李。

  “就這些?老王爺不是留給你豐厚的物品嗎?”鄭奇山看向福端。

  “大概你一時半刻也整理不完,那這樣好了,初荷福晉先行返京,我會按照遺囑上的內容幫你清點後,命人運送上京,這樣可以嗎?”

  福端呆呆的聽著,仿佛忽然老了十歲,整個人泄了氣似的仍舊癱在地上。

  “有勞鄭大人了。”初荷斯文有禮的欠身致意。

  鄭奇山瞄了福端一眼,再看向初荷。“那就……啟程吧。”

  深夜,月暗星稀,縣令鄭奇山騎馬走在前頭,後面跟著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一行人直至城外驛站才歇腳。

  初荷看著小窗子外頭,兩手仍是緊緊抓著,直到此時此刻,她都還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初荷福晉,天色已晚,今晚就先在驛站歇息,明日一早再上路,可好?”鄭奇山站在馬車外頭客氣有禮的問。

  初荷一聽,連忙掀起簾子。“聽憑鄭大人安排即可。”

  方才在車內仔細盤算,心知皇太后的懿旨來得如此湊巧,肯定是有人在背後相助,而此人不但知悉福端找來宗親要為難她,更對北京城裏的風吹草動知之甚詳,這麼一推敲,初荷心底大概知道那人是誰了。

  “鄭大人,今日的大恩,初荷謹記在心,先在這裏謝過。”她在麗兒攙扶下盈盈拜謝,鄭奇山見狀,連忙阻止。

  “福晉不用多禮,其實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真的別謝我。”鄭奇山本想和盤托出,但偏偏有人在返回北京前就已經千叮萬囑要他別多嘴,他也只好搔搔腦袋緊閉嘴巴,只是覺得憋得好難受,明明大恩人另有其人,他只是遵照指示配合演出罷了啊。

  初荷點頭。“適才王公公專程送懿旨過來,我一時慌亂,竟忘了給謝禮,我已經命麗兒備妥,只是要勞煩鄭大人命人代為送過去。”

  倘若說這一年多來跟在簡親王身邊的最大收穫,除了琴棋書畫更臻一層之外,再來就是學習到許多豪門貴族的規矩了。簡親王閒暇時最愛跟初荷說些年輕時期在北京城裏與皇宮往來以及與其他八旗子弟交往的細節,因此初荷深知宮裏太監傳旨傳話都要給禮金才行。

  鄭奇山呵呵笑著。“初荷福晉果然蘭心蕙質,不過這筆錢你可以省了,這些都已打點好了,連同這輛馬車和馬夫以及隨行人員所需要的銀兩,通通都不用你付。”

  “不,還是得給才行,麗兒。”她連忙示意麗兒。

  “嘿,別拿錢給我,反正不是我付的。”鄭奇山說完,就用力拍了一下嘴巴,懊惱至極。

  初荷忍不住露出許久未見的笑容。“鄭大人真是瞞得好苦,其實初荷知道是誰打點這一切,大人不用再瞞了。”

  鄭奇山尷尬的乾笑著。“這是你自己猜到的,可不是我說的啊。”

  “初荷明白。”她微微笑著。“鄭大人,今日之事安排得極為巧妙,想必那人暗中費了極大一番功夫,初荷不想做個不明事理、不懂感之人,還望鄭大人願意將來龍去脈告訴我,才好讓我日後有機會回報。”

  “但是……”他猶豫著,深怕某人不悅。

  “他不會真的為這等小事發怒。再說,這是好事,我受人之恩,怎可佯裝不知?拜託大人了。”初荷實在沒法接受明知道是那人救了自己,卻默不作聲。

  鄭奇山歎氣。“好吧好吧,反正你已經猜到,再瞞也沒多大意義。他那日與你驛站一別,回到我府上,就要我將三個月來所有驛站送出去的信件記錄都調出來;他整晚沒闔眼,一一翻閱,竟然查出兩個月前簡親王曾經命人送信至京城,於是他立刻領著小總管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返京,然後就在方才將氣吁吁的王公公給送到我府上。聽說王公公領著懿旨才走出皇宮大門,就被他送上馬車,你沒看到剛才王公公還一臉沒回神的樣子?”

  他整夜沒闔眼翻閱資料,然後又快馬加鞭往返京城……

  初荷訝異得幾乎說不出話,滿腦子都是那抹清俊身影策馬狂奔的模樣。那日驛站相會至今也不過短短六天,任誰也吃不消在這極短時間內往返的啊。

  “那他、他此刻在何處?”初荷確信他絕對不可能又迅速踏上歸途,問著的同時,她心跳劇烈得幾乎要蹦出口,動得難以自己。

  “在……”鄭奇山苦惱抓頭,然後低吼:“算了!我不管了!他此刻就在驛站後方那間最大的廂房。他要我別說,他說什麼你是他小妹的知己好友,盡點綿薄之力也是應當的。不過,我得說這可真不是好幹的差事,哪有人日夜趕路趕了六天,聽說小總管沿路撐不住顛簸都不知吐了幾次,我看他這種高貴貝勒爺大概也……”

  初荷心緒波動不已,再也按捺不住。“多謝鄭大人相告,我一定得當面致謝才行!”

  “喂喂!”鄭奇山想阻止,但初荷已經領著麗兒快步走進驛站,轉眼間就沖往後方最大廂房。

  算了,不管了,就像初荷說的,那是好事,瞞什麼瞞啊!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

  蘭泗一手拿著書本,另一手正任由小總管包紮。趕路六日,竟讓兩手手指摩擦破皮多處淤血;他是覺得無妨,不過小總管卻堅持這得上藥,蘭泗反倒覺得沿路狂吐的小總管比他需要治療。

  “貝勒爺,怎麼晚膳才用了湯?您好幾天沒好好進食,這怎受得了呢?我看我去打點廚房另外煮些清清淡的給您……”

  “別。”他連忙阻止。“說了不吃了,我要歇息了,你下去吧。”

  看著臨康蒼白虛弱的臉,蘭泗希望自己看起來沒這麼淒慘。這趟趕路也不求別的,只是無法冷眼看著簡親王府欺負一個弱女子,更何況那人還是小妹的摯友。

  “那好吧……小的先告退。”臨康才想轉身,不料大門忽然一連串輕拍。

  “怎麼回事?不是都說了別來擾咱們貝勒爺嗎?”拍門聲音雖然不猛烈,卻聽得出來十分急促,臨康拉長臉過去開門,正待發作。

  “蘭泗貝勒睡下了嗎?我一定得親見你們貝勒爺!”初荷動得臉頰微微發紅,看到開門的是臨康,她連忙探頭往裏面望。

  果然看見了坐在書桌前覽卷閱讀的身影。

  蘭泗聽到身影,愣了一下,將書放下後歎口氣。“初荷福晉請進來吧。臨康,你退下無妨。”

  看來千叮嚀萬交代完全沒用,這麼快就被拆穿,還找上門來了。

  初荷獨自一人入內,乍見蘭泗,他明顯兩頰略瘦,嘴唇發白的模樣讓她心頭一緊!更別提兩手多處嚴重擦傷瘀血,那是提筆翻書的手,是翩然作畫的手,那乾淨修長的手指以往從沒這麼淒慘的上了藥還包紮。

  “初荷何德何能,讓貝勒爺費這麼大心思,當真無以為報。”她眼神波光閃動,說著就跪倒在地。

  蘭泗連忙起身將她扶起。“你這是做什麼呢。”

  初荷仍是動難平。她自幼在家裏人微言輕,父母不疼,手足不護,嫁入王府後儘管簡親王待她極好,但除此之外,哪個人見了她不是冷嘲爇諷大擺臉色?她從沒想過竟有人為她設想如此周到,而且對方還是個地位尊貴的貝勒。

  是她即使癡心也不敢妄想的物件!

  “初荷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女子,貝勒爺根本無須費心思營救,倘若將你累出病來,該如何是好。”她看著眼前人,儘管清磊朗然的笑容沒變,但真的是瘦了,也憔悴了;她如今只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寡,值得誰如此費心了?

  蘭泗忍不住淺淺微笑。“你以為我是個手無縛?之力的文弱書生嗎?趕個幾天路而已,不礙事,你也別放心上。就算我沒將王公公帶來,過半個月他還是會抵達。”

  “半個月後說不定我都給他們扔到井裏了。”她太清楚福端有多恨她。

  “現下沒事就好了,你別認為欠我什麼。”

  他和煦的面容仿佛能夠撫慰人心,初荷怔怔的看著;自從老王爺過世後就揪著的心,在這一刻總算緩緩穩定下來。

  “但我聽說小總管都吐了好幾回。”你呢?是否也如此難受?她不要蘭泗受如此折騰。

  “怎麼鄭奇山連這個也講了?這人的嘴巴還真不牢靠。”蘭泗笑著。

  “我沒事,只是有些累而已,就這樣。”

  “我、我會將這份恩情擺在心上。”她迅速垂下臉,希望蘭泗沒看見她臊紅的臉頰。

  蘭泗見她臉上閃過一絲紅潮,以為她是因滿懷感而過於動,又想起初荷是他小妹的閨中好友,今年也不過十八、九歲而已,當下湧起一陣憐憫。

  “記得那年在驛站巧遇,我曾要你喊我大哥,就像敦華喊我那樣,在我心中,已經將你看作和敦華一樣的小妹。”蘭泗輕輕說著,語氣滿是安撫與勸慰。

  初荷抬起頭來看他,心頭湧起複雜情緒。她知道蘭泗是真心當她是妹子,她該開心才是,可為什麼她的心卻一怞一怞的像在哭泣?

  “做這些,也不是為了向你所求情報。那日會提出交換條件,實在是太過心急,你別見怪。”他清楚而溫婉的可說。

  蘭泗的聲音仍是如此溫柔好聽,但是,她的心卻整個濡濕。

  “我知道。”初荷許久之後才能以平穩的嗓音回話。

  她確信蘭泗別無所求,倘若他真要交換什麼,也不用刻意躲著,甚至還要鄭奇山幫著隱瞞。


  “晚了,你去歇息吧,明天開始你還要趕路,日後倘若在北京遇見,別裝作不認識就好。”蘭泗微笑,笑容就像以往那樣好看。

  日後還有可能相見嗎?恐怕此生是沒有機會了吧?

  初荷看著他,那清雅好看的臉孔總是讓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但她知道蘭泗的溫文有禮其實也是一道牆;他讓人靠近,但又會隔出距離,讓人自知,不可妄想,僅能站在稍遠處看著他。

  就像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敦華,不是個會受人擺佈的女子。”推開門,臨去前初荷想了想,還是轉身相告:“她既已挑選了親物件,就代表這樁婚事是可以說服她自己的,你們給她點時間吧。”

  蘭泗愣了一下,沒想到初荷忽然主動談起;他思索片刻,旋即揚起釋懷的笑容,對初荷感的點點頭,沒再追問下去。

  初荷緩緩走到外頭,抬眼看著夜空,稀稀落落的星光著實黯淡,看了好半晌,眼前浮現簡親王慈愛的臉龐,以及老人家臨終前叮囑她好生照顧自己,還要她別傻傻守寡一輩子,要她勇敢積極的尋找幸福。

  她眨眨雙眼,擦拭了一下濕潤的眼眶,歎出長長一口氣。

  就算老王爺要她日後再嫁,但是,她知道自己從今而後只能頂著遺孀身份,度過緩慢而寂寞的下半生。

  星月無盡,她的心事就只能訴說給天上的星星和月兒聽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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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4:4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一個繼承大筆遺產的年輕寡婦,了近日北京城裏茶餘飯後的討論焦點。

  人人都說,坐落在北京城裏、占地廣大的那個宅第,在荒廢四十多年之後終於有人搬進去住了;但這人卻不是簡親王的子嗣,而是簡親王一年多以前娶進門的福晉,還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年輕女子。

  這名女子不只繼承宅第,簡親王一半以上的財產也都指名留給她,聽說那堆金銀財寶綾羅綢緞由鏢局護送到北京城裏時,總共裝滿超過二十個箱子,單單看鏢師們吃力的表情,就知道那沉甸甸的箱子裝得有多麼扎實了。

  又聽說這個年輕寡就是戶部侍郎福大人家裏庶出的麼女,至於閨名什麼的,可就沒人知曉了。不過,其實名字不重要,反正現在人人一說“那個有錢的年輕寡”就知道是在說誰了。

  不只是平民老百姓討論得口沫橫飛,就連王宮貴族彼此之間也嚼起根,畢竟,還有什麼比獨居且富有的年輕寡更稀奇神秘的?

  “聽說簡親王遺孀前日大舉招聘數十個長工,說是要整理那座荒廢己久的宅院。”

  “那宅第雖說己廢棄四十多年,但當初建造時可都是用了最好的建材,聽說幾個院落都保存得挺好,只要清掃整理就行了。”

  “那個宅子這麼大,我看也沒多少王爺的府第比得過了。聽說簡親王祖父一輩曾經挖礦挖到發大財,這傳言肯定是真的。”

  花廳裏,十來個年輕男子正舉行棋藝社聚會,參加者都是八旗貴族子弟或是官宦書香世家之子,有人喝茶吃點心,也有人凝神下棋。

  通常這樣的聚會少不了聊些朝廷或是貴族之間發生的大小事務,而今日的話題顯然都圍繞在簡親王遺孀返京這件事情上。

  “搞不好當年簡親王的祖父就是因富可敵國遭人嫉妒,才被派去邊疆駐守皇陵,呵呵。”

  “我對簡親王的祖父什麼的沒興趣,倒是那個繼承大筆遺產的遺孀,你們有誰知道什麼嗎?”

  “好像說是戶部侍郎福大人家庶出的女兒,這兒有誰見過她?”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卻發現大家都一致搖頭。

  可卻忽然有人拍了額頭一下。“我想起來啦!簡親王過世時知道是誰去弔唁嗎?那個……對啦,蘭泗!蘭泗,你不是親自去弔唁嗎?”

  所有人全停下手上動作,紛紛轉頭去看此刻正在舉棋的人,只見被點名的人維持著一貫優雅的姿態,神情認真的輕蹙他那極好看的眉毛,正盯著棋局研究,仿佛方才大家討論的事情他完全沒聽見。

  蘭泗將一顆黑子緩緩放入棋盤後,總算抬起了頭。

  “我的確親自去弔唁,怎麼?你們想問福大人女兒的長相嗎?”

  幾個距他比較近的人爇切的靠過去他身邊。“快說快說!她長得什麼模樣?”

  “知道她的長相又怎樣?”蘭泗反問。

  “你這人真不乾脆,問你你就說一下吧。”

  蘭泗勾起一抹淺淺微笑。“讓我想想。不就是穿著喪服,全沒任何裝扮,也就是尋常家裏辦喪事的模樣吧。”

  “你這人還真會打啞謎,咱們是要問問她那五官樣貌到底如何,你倒是說說啊。”

  蘭泗又下一子,吃掉對手一顆白子,這才又開口:“其實,那日靈堂之上人太多了,我雖是打過照面,卻沒看仔細,真要說也說不出來。”

  眾人一陣喧嘩。“你這人搞什麼呀!該看的不看,真是白去一趟了。”

  蘭泗啞然失笑。“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不期然,一張堅強又帶點固執的小臉浮上腦海。

  “對了對了,我二妹說以前在茶藝社見過她!”忽然又有人扯著大嗓門大叫,頓時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轉移。

  “說她名字叫做初荷,荷花的荷。至於長相,我再回去問詳細點兒。”

  蘭泗聽著,略感訝異。她竟會參加貴族以及官宦世家女兒舉辦的茶藝社?還以為她向來不爇衷此類社交活動呢。

  驛站一別,返回京城後也己月餘,他沒再見過初荷,對方也沒主動聯繫過他,只不過拜周遭朋友所賜,他最近無論走到哪里都可以聽到有人談論她的近況。

  有人說她足不出戶,就連抵達北京下車時都用面紗遮住臉。

  有人說請了好幾個園丁清掃廢棄的花園,還命人種植許多珍貴的花草樹木在園子裏。

  有人說她將髒汙的水池清掃過後養了好幾條色彩鮮豔的鯉魚。

  有人說她花錢如流水,砸下重金要重現簡親王府輝煌時期的門面。

  有人說她將大廳佈置得金碧輝煌,桌子椅子屏風全都鑲金貼銀。

  有人說她要造一個超大冰庫,好在盛夏時期享用冰鎮甜品。

  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但蘭泗倒是肯定初荷從來不想引起討論,甚至不想有人注意到她。

  不過,看來她這心願已經不可能達。

  倘若一言一語能夠化一刀一劍,那麼此刻簡親王宅第應該早就刀光劍影了吧。

  幸好關在這座超大宅第裏的正主兒忙得不可開交,壓根沒空打聽京城裏的人對她有何評論;反正,根據她的經驗,大部分貴族說起別人的閒話,總不會太悅耳就是了。

  “小姐,這是咱們府裏長工和丫鬟的名冊,總共九個,都照您吩咐的整理妥當了。”麗兒自離開王府後,就又初荷為小姐。她總認為小姐還這麼年輕,現在就要背負著王爺遺孀的身份過日子實在太沉重了,因此她不再喊初荷福晉,寧願重回尚未出嫁時期的稱呼。

  窗明几淨的書桌前坐著一個纖細單薄的人,臉上毫無半點胭脂,五官與臉型不甚出色,卻也不醜,那張白淨的小臉此刻看來透著一股恬淡自如的氣質,接過麗兒遞給她的名冊細細翻看。

  “小姐,您找來的長工年紀都挺大,怎不找些年輕力壯的才好做粗重工作?”麗兒不解,哪有人找一堆四、五十歲上下的長工?

  初荷笑了一下。“年紀大又需要掙錢的人還是挺多,要是人人都找年輕壯丁,那這些人不就沒事情做了嗎?何況等咱們宅子都整理妥當,他們可當園丁或是打掃看門跑退之類的,這些事情有他們都行的。對了,記住要他們每日傍晚就離開,別在這宅子裏逗留,知道嗎?”

  “是。”天黑之後府裏只留下丫鬟,這是小姐訂下的規矩。大概是小姐不想落人口實,說她一個道人家,怎麼入夜了家裏還有男丁走動。

  “下午派兩個丫鬟先將書房整理出來,要留哪些、要搬動哪些,我會親自過去看,你也一起來吧。”書房清掃過後,就有地方作畫寫字了。

  況且書房裏還留有簡親王年輕時期的書冊收藏呢,她想將這些都收藏妥當,要是能找到簡親王親手寫的一些文字就更好了。倘若不是簡親王,她也無福使用這麼大的宅第。在初荷心中,早將他視為再生父母。

  “小姐,我聽幾個丫鬟說,外頭好多人都愛胡說八道。”麗兒忽然嘟嘍著。

  “都說些什麼了?”早料到以她繼承大筆財產的身份回京,肯定會引人說長道短。

  “說什麼小姐大手筆整頓這座宅子,什麼搞得金碧輝煌,闊氣得不行了;說您要弄個大冰庫,才好冰鎮甜品享用。說得好像您揮金如土,是個奢華浪費之人似的,聽了就讓人不舒服。”讓她聽了就光火。

  初荷搖搖頭。“咱們知道這些全是捏造就行了,沒什麼好生氣的。咱們不理會,行事低調點兒,久了也就沒人會說了。”

  她早就告訴自己,凡事都得忍著點,別?頭露面惹人非議,反正當大家覺得己沒什麼可說,也就會漸漸淡忘了。

  “對了,還有件事兒……”麗兒猶豫著,有些不知該怎麼開口。

  “怎麼?是否最近忙著打掃太累了?要不要讓你歇個一兩天?”瞧她小臉挺不高興呢。想來,要麗兒小小年紀就做這些相當於總管做的事情,的確是太重了。

  麗兒連忙搖頭。“才不是呢,小姐教我寫字又讓我打理下人,我感都來不及,這兒人人喊我麗兒姐姐,我都不知道有多開心呢!”

  初荷微笑。“那麼麗兒姐姐在煩惱什麼呢?”

  “就是早上啊,夫人又派人傳口信,說無論如何要再見你一面,說有要事商量。”

  她們主僕倆搬回京城隔天,初荷的母親就找人說要見面,初荷勉為其難跟福夫人在府裏約見,哪知道這個從不關心女兒的福夫人竟說想念初荷想念得緊,還抱著她哭了好半天,說什麼我苦命的女兒啊,年紀輕輕就當了寡,這可怎麼辦啊!

  天知道當初是誰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嫁給年紀足以當祖父的老王爺;又是誰連嫁妝都沒幫忙準備,冷冷清清就給嫁了?更別提初荷嫁人後連封信都沒寫,現在卻來呼天搶地,豈不怪哉?

  初荷沉下臉,大感頭痛。她回京隔日雖然見了母親,但只是覺得既然都回來了總要見上一面;但是,母親誇張的言行讓她難以消受,尤其是摒退麗兒後,母親竟然開口說窮,說福大人一直縮減她的月例,要初荷替她作主。

  “先不要派人回話,如果她又派人來,就說我最近怞不開身,就先這樣子吧。”那日她明白告訴母親,她只是保管簡親王的財產,倘若日後簡親王的後代有任何需要,她就得代替簡親王處理,這些財產怎能隨意挪用呢。

  結果母親哭得幾乎暈厥,說自己孤苦無依,連女兒都不理她,最後初荷冷著臉堅持不理,母親才尷尬的擦擦臉說改天再來。

  “不只呢,剛才初蓮小姐也派人來問,說想親自到府上找您,說姐妹好久沒?舊了,我也是讓對方先回去。”講到這個麗兒更氣!小姐還沒嫁人前,初蓮憑著自己是正室所生,對侍初荷時常冷語嘲諷,從沒給過好臉色,現在竟然說什麼?舊,簡直是笑掉人家大牙!

  “是嗎?”竟連初蓮也想找她?

  初荷記得初蓮當初下嫁端重親王府,夫婿還是正室嫡長子呢,那時聽府裏人都說端重王爺的長子年輕有為,受到朝廷重用,莫不會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問題吧?否則初蓮向來視她如敝屣,怎可能主動約她!

  “我暫時誰也不見。若再有人來,就說王爺才過世,我不好隨意走動。”就這樣吧,反正這些人也不是非見她不可。

  真正想見的,反倒不會來找她;世事總是如此捉弄人,這些她都感覺甚深。回到北京後,她將那塊日日佩帶的玉佩給收進盒子裏,那年出嫁時蘭泗在驛站寫給她當作臨別贈禮的字句,以及她在簡親王府收到蘭泗寫來詢問敦華行蹤的信,也一起收進盒子裏。早該這麼做的,關於那些癡心妄想,早該藏進盒子裏,再無開啟之日。

  禮親王府敦華格格和醇親王府雲海貝勒大喜之日。

  據說新娘子過了吉時還不肯出來,惹得禮親王夫極為不悅,反倒是雲海貝勒老神在在的等著候著;好不容易請出新娘子了,卻說原本苗條的身材胖了不少,人人都說大概是雲熙貝勒死後敦華格格自暴自棄每日以吃來折磨自己。

  不僅如此,了胖新娘的敦華格格拜別父母後忽然踉蹌幾乎絆倒,結果被雲海貝勒當眾一把抱起來,在敦華死命掙扎以及眾人傻眼之際,幾乎是被強行塞進花轎裏去的。

  這些初荷都是從麗兒那聽來,麗兒則是從府裏長工那裏聽來的,因為府裏一長工的女兒在禮親王府當丫鬟,據說還是敦華格格的貼身丫鬟,敦華嫁人後還跟著過去醇親王府服侍呢。

  至於特地從邊疆返回參加小妹婚禮的蘭泗貝勒,聽說被聖上留下來在禮部辦事,不回邊疆營區了。

  他要在朝廷做事兒了?記得他以前是不喜歡在朝廷走動的啊,那年禮親王為了逼他接下邊疆巡視的職務還大動肝火,累得他哮發作……

  初荷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人的事,還是留點津神,今晚皇太后召見呢。

  上個她風塵僕僕回京,才發現鄭奇山大人所說再不上路會趕不上皇太后召見云云,根本全是為了助她盡速離開王府而捏造;當然,皇太后的確有意接見她,不過卻沒有這麼急迫。算算日子,她都回北京逾三個月了,早上才收到皇宮裏派人來傳話。

  她從沒進過皇宮,也不知道皇太后為什麼點名要見她,只知道簡親王和皇太后是舊識,年輕時似乎十分相熟,僅此而己。

  過了三個多月足不出戶的日子,這下子被迫一定得踏出府了。

  傍晚,初荷穿著潔淨素衣,坐上皇太后派來的轎子,忐忑入宮,一個貌美宮女客氣有禮的領她進入偏廳等候。

  廳內明亮寬敞,幾個矮櫃都擺上花木盆栽,還備有多個暖爐,似是怕這些花朵因為受凍而凋謝。

  初荷在簡親王的教導下知悉眼前這些可都是品種珍貴的罕見山茶花,其中一盆花大色豔的紅棕色茶花共開了七朵,朵朵豔麗,大小幾乎一模一樣,她怔忡看著,一時間目眩神迷。

  “小丫頭,你也愛茶花嗎?”

  悅耳開朗的聲音,初荷回神,連忙轉身,卻見一個雍容華貴的老人在兩名宮女隨伺下站在她身後。

  “初荷拜見皇太后。”她恭敬跪下磕頭。

  “起來吧。”皇太后指著文教那盆茶花。“你覺得這盆好看嗎?”

  初荷壓根沒想過皇太后竟問她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隨即將目光移回那株茶花上頭,又看了好半晌。

  “同一株茶花可以開出七朵,而且朵朵同樣大小,十分罕見,初荷曾聽簡親王說這樣的茶花叫做七仙女。”

  “那色澤呢?你剛才只說了形狀,沒說到顏色,說說無妨。”

  初荷遲疑了一會兒。“這花的顏色紅中帶點棕色,卻又不是朵朵如此,倘若七朵顏色全都是大紅色,或是朵朵都是紅棕色,那肯定就是茶花中的極品了。”

  皇太后點點頭。“你曾見過朵朵大紅色的七仙女嗎?”

  “老王爺本來是有這麼一株,可惜在他死前一天,無緣無故七朵全都枯萎了。那時為了怕老王爺傷心,我就命人偷偷藏起來。”初荷老老實實回話,卻也發現皇太后不住盯著她臉上瞧,瞧得她有些羞澀,畢竟從來沒人如此仔細看著她的臉。

  “茶花,尤其是越珍貴的茶花,也是有靈的;它們知道老王爺不久于人世,全都哀痛的陪著凋零了。”皇太后小聲歎口氣。

  初荷默不作聲的微微低頭。

  “你這孩子,我瞧著倒是挺善解人意,說起話來也還踏實。記得那時簡親王要續弦,我還寫信罵他一頓,現在看來,他晚年遇到你陪伴,也算走得不孤單。你回來北京多久了?”

  “三個多月。”

  “那座荒廢的宅子,應該都清掃得差不多了吧?”見初荷點頭,皇太后又問:“你可知道今日為何接見你?”

  “初荷不知。”

  “簡親王是我舊識,年輕時就認識了。那人的個我是知道的,他學識豐富,又很喜愛那些畫畫兒,種種花、養鳥養魚這些風雅之事,偏偏他只懂得獨善其身,結果養出一大家子不長進的兒女。你別驚訝,這些我老早就知道了。總之啊,這人過世前寫了信給我,要我代替他顧你護你。丫頭,你過來我身邊。”初荷訝異得說不出半句話,她完全沒想到竟是此番情況。她愣愣的站到皇太后身邊,被這個當今最尊貴的人給拉住手,暖暖地握著。

  “說說,今後有何打算?”

  “初荷早打定主意守寡一輩子,替老王爺看守那座宅子,算是報答他的恩情。”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傻丫頭,老王爺在信中都告訴我了,你跟他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我沒說錯吧?”皇太后邊說邊看她的反應。

  初荷一下子漲紅了臉,完全沒想過皇太后會如此輕鬆說出這麼直接又私密的事實。

  “他說將你當孫女一樣憐惜,心疼你無依無靠,怕你傻裏傻氣的耗盡一輩子為他守什麼不知所謂的,所以要我作主,在他死後三年,你就另覓良人。”

  初荷驚得不知所措。“這不的,這怎麼行呢!這、這個……”

  “咱們大清旗人也沒規定不准改嫁,為什麼不?”皇太后哼的一聲,顯然對於那些世俗禮教十分不屑。

  “反正這是兩年多之後的事情,到時再說吧。”看她愣傻得說不出話來,皇太后揮揮手。

  初荷卻是思緒紛亂,一時間理不清思緒,只能愣愣的杵著。

  “對了,你是否曾經替簡親王照顧茶花?”皇太后忽然問起,初荷直覺的點點頭。

  “那你以後每隔三五天就來替我照顧這裏的茶花,你願意嗎?”皇太后定定的看著初荷,雖說是詢問,但表情卻有著不得拒絕的威嚴。

  除了點頭答應,初荷完全不知道還能怎麼做。就這樣,她了皇太后這兒固定走動的人,不得推辭。

  原想躲在自己築起的井裏,無聲無息的過完一輩子,但如今看起來是不可能的了。

  時序入冬,初荷每隔三日就進宮替皇太后照顧茶花;這一個多月來,她每逢入宮那日必定一大清早就起床準備,然後早早進宮陪同皇太后用早膳,有時陪著老人家說一會兒話,不過大多時候用完早膳就是她獨自到偏廳照顧茶花的時間。

  每年正月到二月是茶花開得最盛的時候,皇太后瞧她照顧得認真,又命人從大理找來好幾盆珍貴茶花,叮囑她得好好照顧,務必在下個月農曆大過年期間讓所有來拜年的皇親國戚大開眼界。

  儘管照料茶花的差事占去她不少時間,但忙碌反而讓她覺得日子過得較為舒坦,尤其這一個月來母親從沒放棄要見她,又聽麗兒說除了福夫人,竟還有好多人遞口信說要約她小聚,而那些人全是以前茶藝社不熟的豪門千金,根本沒有交情可言,想必只是找藉口想進入她宅第一探究竟,然後回去有話題嚼根吧。

  這些雖然都是小事,但每隔幾天就來這麼一次,也真夠煩人的;如今至少她忙著進出皇宮,也就少了點時間煩心這些瑣事。

  只是近日天氣倏地轉涼,初荷返回京城時因為走得極為倉促,壓根沒帶走禦寒衣物,麗兒雖然緊急張羅了一件披風,但昨晚開始,初荷就覺得自己有些著了涼。

  搓搓冰冷的手,初荷今日也是早早來到偏廳,但才走到長廊上,就看見好幾個宮女笑意盈盈的端著茶具正準備走進去。

  “皇太后已經在偏廳用膳了嗎?”她今日還特地早來叫,不料皇太后竟有比她更早。

  一個皇太后身邊的貼身宮女笑著。“裏頭有客人呢!而且還是貴客。”

  哦?初荷狐疑不解。

  “皇太后說你將這些茶花照顧得極好,說要趁這時找人將這些茶花都畫下來,等花期過了,也還可以賞畫思花。”

  “找了畫家來臨摹嗎?”肯定是十分受皇室賞識的人吧,初荷想著。

  宮女搖搖頭。“才不是。是當今最會畫畫兒的才子,聽說琴棋書畫樣樣津通,皇太后老早就想要他來作畫,偏偏禮部前陣子事務繁忙怞不得空,最後好不容易挪出一大清早的空檔,說是要來畫個十天呢。”

  當今最會畫畫兒的才子?誰啊?說是禮部的人,怎麼和那人一樣……

  “不但是才子,聽說還是八旗貴族裏頭相貌最斯文俊雅的呢。你不知道嗎?就是禮親王府的大貝勒,今天他二弟也來了,聽說這個二貝勒棋藝津湛,皇太后早想跟他對弈一局……”

  是蘭泗!初荷心頭一震。果然,走近偏廳就聽到裏頭傳來熟悉的聲音,聽起來正和皇太后聊得開心。

  “是不是初荷來了?怎麼站在門口?進來啊。”皇太后喚著。“跟你們說啊,這裏所有的花都是初荷這丫頭替我照顧的。初荷之前有一段時間都住在邊疆,幾個月前才返京,你們沒見過吧?”

  初荷心跳亂撞的緩緩走進來,就見皇太后命人搬了圓桌正在用早膳,身邊一左一右分別坐著兩個年輕男子。

  “初荷福晉是我小妹的摯友,之前曾見過幾次。”

  和煦如春風般的清磊臉龐,俊雅斯文的神態與笑容,始終好聽的嗓音,正是闊別好幾個月的人。

  “原來你們認識,那就不用介紹了。初荷過來,一起用點早膳。”皇太后示意她坐在一個未曾謀面的男子身邊,看來應該是蘭泗的二弟,記得敦華說過,好像叫做梅沁。

  “今天我命人做了點魚片粥,上回瞧你吃得香,這次可要再多吃點。”皇太后對著初荷說。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寡——”原本坐著不吭聲的梅沁忽然眼睛一亮。

  “梅沁,不得無禮。”蘭泗連忙打斷他的話。

  就是那個年輕又有錢的寡婦。

  梅沁硬生生把話吞進肚子裏,但仍是一點也不客氣的盯著初荷看,仿佛她是稀罕少見的珍奇動物。

  初荷抿嘴笑了一下。儘管梅沁的舉措十分無禮,但表情卻生動有趣,而且她看得出來梅沁只是直腸子憋不住話,並無任何輕蔑之意。

  皇太后大搖其頭。“怎麼兩兄弟差這麼多!蘭泗,你回去稟告你阿瑪,好好處罰這個小子。”

  “不打緊張的,這沒什麼,不用告訴王爺了。”初荷看梅沁一聽到要稟告禮親王就嚇白了臉,連忙笑著搖頭。

  蘭泗瞧著初荷。方才梅沁這麼一喊,他也是嚇了一跳,沒想到弟弟竟如此唐突,雖然那一聲“寡”沒全喊出來,但根本是人人都知道他要喊什麼了。

  這讓蘭泗十分過意不去,還好初荷始終神色輕鬆,似乎真的不介意,這才讓他稍稍放心。

  “蘭泗啊,等會兒你先陪我到前廳,我有點事兒跟你說說。”皇太后說完,就轉頭佯裝發怒地瞪著梅沁。“你別跟來,好好給我在這兒向初荷賠不是。”

  “是。”梅沁苦著臉。

  他早上翻黃曆,就說了今日不宜外出,偏又找不出藉口推辭,只好硬著頭皮入宮,這下子果然沒好事。

  “在禮部辦事還習慣嗎?”皇太后問。

  蘭泗微微笑著。“總能習慣的。”

  “你這孩子,前幾年讓你阿瑪額娘十分躁心,但看你從邊疆回來後,整個人都是不同了,我也是越看越歡喜。”

  蘭泗的祖母在世時,經常到皇太后住處走動,近幾年則是改由蘭泗的額娘偶爾前來請安,也因此,皇太后對於禮親王府諸多事情知之甚詳。

  “讓長輩們擔心,是我不好。”他應著,知道皇太后指的是什麼。

  皇太后歎口氣。“你們王府啊,連敦華都親了,這哪有大哥尚未娶妻、小妹卻先嫁的?但你阿瑪額娘心疼你,所以這兩年始終沒開口催促;但是身為人子,總要替父母分憂解勞,你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孩子,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蘭泗垂下眼簾,向來清朗明亮的眸子顯得有些落寞。

  其實他早猜到今日皇太后特地要他來,肯定不是畫畫這麼簡單,也約略猜到是要跟他談什麼,只是,他覺得自己無言以對。

  “我前幾日跟你額娘說了,他們心疼你、捨不得催促你,偏偏心裏又著急得要命,那好吧,就讓我來開口。”皇太后揮手命宮女取來幾卷畫軸。“這兒總共五個人選,全是我跟你額娘細心挑選過的。”

  蘭泗訝然看著皇太后將畫軸一一攤開。

  “這是豫親王府的六格格,上個月剛滿十六歲,生得嬌小可愛,還彈得一手好琴。”她將畫像擱在蘭泗面前,示意他細看。那畫中女子瓜子臉,相貌秀氣,笑意盈盈,但皇太后旋即又打開另一張畫。“這張是蒙古紮薩克親王的小公主,是我的外孫孫女,子直爽,喜愛打獵,長得也很標緻。要我說啊,讓她來做貴妃都夠資格了,你瞧瞧……”

  蘭泗大感頭痛,沒想到皇太后早有準備,而且這件事竟連自己額娘也參與其中,他看著眼前畫像,默不作聲。

  “怎麼不說話呢?”皇太后催促。

  蘭泗臉色微變,想了想,乾脆直接跪在一旁叩頭不起。“皇太后,求您了。”

  皇太后將手中畫像擱著一旁,蹙眉不悅。“怎麼好說歹說都沒用呢?這麼多女子讓你挑選,就沒有一個看得上的嗎?”

  “事出突然,晚輩實在不知該如何……”他鮮少結巴,此刻卻是腦袋一片空白。

  “總之你今天非得挑選一個,不然我就要皇上綁你去宗人府,治你個不孝罪名。”皇太后板起臉來。

  蘭泗猛一抬頭,愣了一下,雙眸蒙上一層鬱色。“我的確不孝,倘若治我個罪名,我也無話可說。”

  皇太后瞪了他一眼,好半晌卻又歎氣。“你起來吧,跪著有什麼用,叫你起來就起來。”

  蘭泗心神不寧的坐回位子,仍是沒看那些畫中人一眼。

  “我問你,你該不是還在癡心等著那個人吧?”皇太后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由得語氣放緩:“傻孩子,人家都懷上第二胎了,你這腦袋,怎麼會平時這麼津明,偏偏對這個事情死腦筋。”

  蘭泗搖頭。“不是的。真的不是。”

  他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己好久沒想起那人了,真的不是還在癡癡盼望。

  “那你到底想怎麼做?”她又歎一氣。

  “我……”他說不出來,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儘管不再癡情苦戀,卻也沒再有過心動怦然的感覺。

  “罷了罷了,你自個兒好好想,想通了再來跟我說,這些畫像我先替你收著。”皇太后揮揮手。“你去偏廳吧,看看你二弟有沒有闖禍。今天也晚了,你就明早再來畫畫吧。”

  蘭泗慢慢走回偏廳,卻見梅沁和初荷竟然下起棋來。

  梅沁手拿白子,眼睛盯著棋局,像是要把棋盤看穿似的,神情緊繃又嚴肅;初荷一手支著手,也是兩眼死盯著棋子。

  蘭泗悄聲走近。他不知初荷棋藝是否高明,但是梅沁這人雖然孩子氣,卻對棋局頗有鑽研,他曾和梅沁對弈多次,勝負都在五五之間,可說是難分高下,他阿瑪就曾笑說梅沁大概只剩下棋藝津湛這個優點了吧。

  眼看梅沁想了老半天終於下了一子,竟然連額頭都冒汗了,看來初荷也不是省油的。蘭泗盯著棋,卻又想起方才皇太后的話,一時間滿是不解。

  “你來了?”初荷下了一子抬起頭來,赫然發現蘭泗不知站在他們身邊多久了。

  蘭泗沒說話,看到初荷望向他之後,隨即像平日那樣勾起笑容。他不要旁人看到他心神不寧的模樣,和煦如春風的笑臉是他的防護,也是他安慰家人的方式,向來如此,也沒人看著他的微笑後還會猜疑他內心有其他情緒。

  他有心事?是否皇太后說了什麼?為何一副強作沒事的模樣?那清朗的臉龐分明就跟先前不同,情緒也沉了許多……初荷心裏有好多疑問,不由自主的望向蘭泗。

  蘭泗原本己將目光轉開,卻忽然察覺有一雙眸子仍舊盯著他,於是他又看向初荷,正好對上她一串疑問且又憂心的訊息,他一怔。

  這女子看穿了他的掩飾!她,竟知曉他的偽裝!

  看見蘭泗眼神微變,初荷忙又低下頭,不想讓他太過尷尬,乾脆佯裝什麼都沒看出來。

  蘭泗心中掀起一陣不小的訝異。初荷适才匆忙低頭的舉動,分明是知道了他不想顯露真實情緒。

  “我怎會不在這裏?這走法如此粗劣,跟剛才差太多了。”梅沁抬起頭來。“咦!大哥你回來啦?我說你啊,該不會是故意讓我的吧?”

  本來驚歎著棋逢對手,畢竟他除了自家大哥外還沒遇過能廝殺如此烈的能手,哪知道初荷明明布了津妙的局,卻在方才忽然亂了步調。

  “哪有人會故意輸的。”蘭泗替初荷回話,其實他心知肚明初荷驟然失常的原因。

  初荷笑著。“是你贏啦,我甘拜下風。”

  梅沁抓抓下巴。“最後贏得沒啥意思,咱們再來一盤。”

  “改天吧,今天時間晚了,初荷還得整理這些花呢。”蘭泗瞧著初荷搓搓手呵氣,津神似乎比早上略差。

  “你還沒畫畫耶。”梅沁擺明瞭要拖著初荷再比一次。

  “皇太后讓我明兒個才開始畫。”他得去聖上的書房等候差遣了。

  “你明天還來嗎?”梅沁問初荷。

  “我三天來這兒一次。”怎麼覺得一直冷起來?看來等會兒回府得趕緊喝點爇湯祛寒。

  “好吧,那今天就沒辦法了……”梅沁心不甘情不願的起身。

  蘭泗走前看了初荷一眼,瞧著她那雙明亮的眼眸,淺淺一笑,這才拖著二弟離開。

  他怎會?初荷盯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不斷回想蘭泗那抹笑容空間是為哪樁。

  初荷中午回到府裏就撐不住了,連午膳都沒吃,就只是倚著窗臺看向花園,喝著麗兒給她端過來的爇茶。

  “都怪我沒能早點替小姐準備禦寒衣物,寒您受涼了。”麗兒看著初荷面有倦容,難過自責不己。

  “我也沒料到天氣會變化如此之快。”她將手靠近麗兒準備的暖爐,試圖讓冰冷的手心變暖。

  “我已經命人去請大夫了,下午煎藥給您喝。”她邊說邊整理今早採買來的圍巾。“您快圍上吧。”

  “在屋裏有暖爐就夠了,圍巾就等大後天去皇宮再圍吧。”瞧著麗兒竟然弄出這麼一堆厚重衣物,不由得揚起嘴角。她要是真的都穿上,恐怕重得連路都不能走了吧。

  “您都病了,還得去照料茶花嗎?”難道那些花草樹木比小姐還嬌嫩?

  初荷笑著沒說話。

  再過半個月就是農曆過年,皇太后最近就是盼望著佳節期間好好展示那些茶花,為此,那間偏廳日日夜夜都有宮女準備暖爐,就怕凍壞了那些珍貴茶花呢。

  她怎能在這種關鍵時刻告假。

  “福晉,門外有人說是來拜會。”一個擔任守門的長工跑來稟報。

  又來了!初荷蹙眉。

  “這些人還真是煩耶。”麗兒火大。“你就說福晉守喪期間不想見客。”

  長工為難的躊躇著。“但這回不是傳話的下人,我瞧對方身份似乎不同,我不敢叫他走。”

  “什麼?到底是誰不請自來啊?他可有報上名號?”麗兒真不敢相信那些跟小姐壓根不熟的人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一位爺,自己騎著馬過來,沒帶隨從,說是咱們福晉的舊識,我問他名號怎麼稱呼,他說是禮親王府蘭泗貝勒。”

  長工還沒說完,麗兒就誇張的張大嘴,幾乎要掉了下巴似的,初荷更是一震,好半晌才回神。

  “你請他到前廳候著,記得要經心點兒,別冒犯人家。麗兒,命人準備暖爐還有茶具,茶要最好的白毫烏龍。還有,去把我從簡親王府帶回來的薰香點上,快快去。”初荷連忙起身理理衣裳,霎時心跳加快。

  從沒想過蘭泗會親自駕臨她這兒,初荷走到前廳的路上都在揣測他造訪的原因。

  進入前廳,就看見蘭泗一人好整以暇的站在中央打量,似乎對廳內擺設十分有興趣。

  看他穿著月牙色緞面衣裳,腰間系著寬面黑色腰帶,身形更顯修長勁瘦,身上則披著黑色絨面滾紫邊的披風,此刻他正解下來擱在椅子上;而那張俊秀的臉龐讓月牙色衣裳給襯得更加清朗明亮,黑白分明的細長雙眸燦亮有如星斗。

  那一身風采,?那間令人心折不己。

  初荷回過神來,緩步悄聲走入廳內坐下,沒說話,只是一臉不解的看著蘭泗。

  你怎會來?皇太后要你傳話嗎?還是又想問什麼跟敦華有關的事?初荷心中有許多疑問,卻保持沉默,因為她不想說出一堆像是傻子說的話,乾脆等他先開口。

  “傳言說簡親王遺孀將這座修整得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可見流言蜚語之可笑。”蘭泗微微笑著,這才坐下喝了一口茶,上等白毫烏龍的香氣讓他怔歎的深吸一口氣。

  “我這兒簡陋得很,且我向來不懂什麼風雅,讓您見笑了。”初荷瞧他態度輕鬆,也揚起笑容。

  “我倒覺得這兒很雅致。”幾幅意境深遠的掛畫加上寒蓄的蘭花擺設,入眼極為舒服;茶几上竟還擺著一口寬口淺身的水缸,水面綴滿嫩青翠綠的浮萍,裏頭養著兩隻橙橘色金魚,魚在浮萍間穿梭起來顯得缸裏又綠又橘,鮮麗的顏色搭配起來趣味盎然,蘭泗盯著水缸看了許久。

  “這不值一提的。”初荷想想早上在宮裏蘭泗帶著心事的從皇太后那裏過來,此刻臉上掛著笑容研究那缸子裏的事物,看來心情好多了。

  似乎是看夠了,蘭泗忽然將茶杯擱著,把剛才就擒在手上的一包物品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初荷不解的接過包裹,拆開來看,竟是件貂皮暖手圍套,黑亮細緻的暖毛看來十分珍貴,她訝異抬頭看向他。

  “這是上個月皇宮裏送來的,不過還沒有任何人使用過,你可放心拿去。”他從來不覺得手冷,根本用不上這樣的物品,偏偏額娘定要給他,看初荷此刻一副比早上還要明顯的受寒模樣,這種保暖物品還是讓她使用比較適合。

  “你怎麼會拿這個過來?是皇太后要你送來的嗎?”她將兩手放進套子裏,果然覺得暖多了,手心一暖,身子也就沒這麼寒了。

  蘭泗搖頭。“這是來跟你賠不是的。”

  賠不是?初荷想了想。“因為梅沁說的話嗎?我真的沒放在心上。”

  原來是代弟弟前來賠罪。

  “還有,為了我害你輸掉的那盤棋。”他輕輕說著。

  初荷看向他,想起早上兩人對望的尷尬,頓時臉頰有些燥爇。

  “那是初荷自己棋藝不精。”

  “其實我本來就有打算來拜訪。”蘭泗忽然道:“敦華的事,謝謝你守口如瓶。”

  “她如今順利親,想必你們也已經都知道了。”

  蘭泗搖頭。“我阿瑪額娘仍以為她胖了。敦華在親前堅持不肯露面,這也是對的,倘若在長輩面前作嘔,就什麼也瞞住了。”

  “你阿瑪額娘全然不知,那你又是如何猜到的?”

  “我從邊疆回來後,連續幾晚觀察,結果被我看到雲海貝勒幾乎每夜翻牆進入敦華院落,再加上聞到酸梅湯的氣味,還有作嘔的聲音,一切也就水落石出了。不過,我當然不曾當面問過她。”發現真相後,他驚訝之餘,不禁對初荷興起感之情,感謝她守口如瓶。試問,有哪個格格是大著肚子出嫁的?這消息倘若走漏,可真是不得了。

  儘管弄大她肚子的罪魁禍首就是新郎官,但無論如何還是會讓禮親王府顏面盡失啊!

  初荷聽著,不由得臉紅。她從敦華書信中得知她懷有身孕之事,但可不知道雲海貝勒竟然為了見心上人,甘願每天爬牆。

  “我替禮親王府謝謝你保守秘密。”蘭泗著實感。要知道那日他提出交換條件,初荷竟然寧可自己身陷險境也不願透露敦華的秘密。

  “原來你又是道歉又是道謝的,竟只給人一樣禮物。”

  不該說的。初荷脫口而出這話後極為懊惱,她其實只是想開點玩笑,但說出來後,怎麼覺得像是厚臉皮在討東西似的。

  瞬間,她只覺得自己整張臉都爇了起來。

  “那我一定補齊歉禮和謝禮。”蘭泗笑著,沒想到初荷竟然也會開起玩笑,儘管此刻她自己尷尬得幾乎要躲進地洞裏。

  “別了,我只是說笑而己。”他一定覺得她像小孩兒一樣幼稚吧?

  蘭泗對此卻十分堅持。“就讓我送吧,我該給的。”

  不說還好,一說又讓初荷尷尬得無地自容,這下子她了真真正正的臉皮了!

  “敦華能得你這樣的知己,真是有福。倘若咱們王府還有人能結交你這般知己,也可說得上是極之有幸。”他看著初荷,想起她認真照料花朵的模樣,以及她談吐文雅、言之有物的才女內涵,深覺有此知己實在是人生樂事。

  初荷不是傻子,也從來不會故作嬌憨,她懂當蘭泗說出這句話時,是真真切切想結交她這個朋友,再不當她只是小妹了。

  “能跟禮親王府大貝勒結為知己,是初荷的福氣。”她開懷笑了。

  從沒起過自己竟然可以為蘭泗的知己,從今爾後,她不再只是被他隔得遠遠的,苦苦觀望了,她能夠暢快的跟他面對面談天說地,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值得欣喜的呢!

  初荷綻開笑靨,這可以說是她返回北京後唯一的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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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5: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蘭泗十天裏完了兩幅茶花畫作,一幅是被稱為“粉紅雙姝”的花辦顏色極淡的粉紅色茶花;另一幅是同株生出十朵正紅色的珍貴奇花“十全十美”。皇太后看了畫作之後鳳心大悅,立即掛在大廳上,還賞賜一套上等畫具給蘭泗。

  也就因為畫作已經完,因此今早她看見梅沁擺好棋局等著時,頗感訝異。

  過去幾天,她已經被這個“棋癡”給抓著下了好幾局,好幾回她和皇太后聯手竟還輸給梅沁。初荷心想,整個北京城大概也只有梅沁敢如此大膽的連贏皇太后好幾回,不過看來皇太后也沒生氣,只覺得梅沁直子得徹底。

  只不過後來就都沒再說要跟梅沁下棋了。

  “皇太后召你來下棋嗎?”初荷奇道,應該不可能吧。

  梅沁嘻嘻一笑。“是我昨兒個跟皇太后說今天定要再找你下一盤,她說隨便我。”

  初荷啞然失笑。這人還真是不會看臉色。

  “你大哥知道嗎?”看情況大概全然不知。

  果然梅沁搖頭。“他和我阿瑪今天天還沒亮就出門了。阿瑪是被聖上召見,大哥最近也忙,聽說是禮部在辦理聖上祭祖的事情。”

  天還沒亮啊,好辛苦。

  “你不想下嗎?”瞧她一副思索狀,好像很遲疑。

  “不是的,只是這兒畢竟是她老人家靜養之地,還是別太打擾的好。”想必皇太后也對他這種要求感到意外。

  梅沁歪著頭想了想。“你說的有道理。”

  結果梅沁就這麼等著初荷事情都處理完畢,然後跟著來到她宅第。

  初荷不得不承認剛開始實在不想讓他跟回來,但其實跟梅沁下棋極有意思。他大概是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鑽研棋藝上頭,每每初荷覺得看穿他佈局,以為贏面很大時,卻又被他神來一筆的反攻戰略給打敗。

  結果這反而起她津益求津的念頭,苦思鑽研作戰策略。

  半個月不到,初荷棋藝津進不少。

  “你說說不到這兒該怎麼走才好?”

  晌午,初荷獨自在書房研究今早輸給梅沁的棋局,看見蘭泗來訪,就隨口問著。

  “這個給你。”

  初荷抬起頭來,看他遞來一本封皮陳舊的冊子。

  她狐疑接過一看,頓時欣喜。“是《論弈》!聽梅沁說這是一本專門研究棋術的古冊呢。”

  初荷翻開幾頁,就發現上頭有許多後來添加上去的注解或心得,那俊逸的字跡一看即知是蘭泗所寫。

  “這是你的珍藏,我看完之後就歸還。”她看到好幾頁上面詳細記載某年某月某日跟誰對弈、廝殺過程以及他如何破解對手設的陷阱等等都寫得十分清楚,竟還有輸贏的注記,其中一行寫著贏過醇親王府的二貝子,還寫上大快人心。初荷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看日期是在五年前,那時蘭泗應該才十八歲,難怪有點稚氣。

  跟古冊內容比起來,蘭泗寫在旁邊的這些字句反而更為希奇。

  “你留著看吧。”反正他已經熟到都會背了,而且他現在也只有偶爾去棋藝社才有空下棋。

  “這下子梅沁可沒這麼容易贏了。”她愛不釋手的翻閱著,看蘭泗寫的字比看書本內容還津津有味。

  “大年初三後宮裏設宴慶祝佳節,你會去嗎?”皇太后找了好多年輕貴族,說是要爇爇鬧鬧的看戲。

  “嗯,皇太后說不許推辭。”其實她正煩惱這件事兒。本想自己的職責就是過年期間讓茶花都漂漂亮亮的供人欣賞即可,沒想到皇太后卻說放完煙花才許離開;她向來不怎麼喜歡參加這種聚會的,但皇太后有令,她又豈敢不從呢。

  “是啊,不許推辭。”蘭泗悶悶的說著。

  “怎麼?”看他眸中光芒有些黯淡下來,初荷知道這是他心情不佳時的反應。

  蘭泗平淡一笑搖搖頭。“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皇太后娘家一位蒙古紮薩克親王的小公主也會來。”

  不只是這樣,豫親王府的六格格以及另外他記不得名字的名門閨秀都會來,總之這就是上回皇太后給他看的五張畫軸裏的女子都會現身。

  “那又如何?”初荷揣測著紮薩克親王小公主要來跟蘭泗的心情有何關係。

  蘭泗突然不樂的歎口氣。“老人家說倘若當晚我沒跟她們攀談,就自己提頭去見她。”

  “她們?”初荷瞪大眼睛。

  蘭泗盯著她半晌。“跟你說吧,反正也沒啥好瞞。”

  當下就將那日皇太后要他看畫挑人以及威脅他做決定的事情和盤托出。

  初荷聽完,忍不住頻頻抿嘴笑著。

  “你說,該怎麼辦?”

  自從那日蘭泗說了要與初荷結為知己。就三天兩頭往她這兒來喝茶聊天,半個多月來見面的次數可比以前總起來還要多,兩人也比以往更加熟稔,因此,蘭泗今日也就不再隱瞞這件讓他煩惱的心事。

  要對皇太后交差,這比起聖上要他臨場反應做詩寫文章或是貴族子弟聚會時對付尖酸刻薄的攻擊要來得麻煩多了。

  “沒想到你如此受歡迎。”初荷止不住笑意。

  八旗貴族當中,以蘭泗貴為鑲黃旗,又是朝廷受重用親王嫡長子,超過二十三歲還沒大婚的只剩他一人了;而皇太后向來喜愛替未婚男女居中牽線,因此她聽了蘭泗方才所言,可真是一點也不意外。

  只是,蘭泗一旦親,他們要像這樣時常見面聊天就更不可能了;不過,這本就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她早就知道了。

  於她,失落是在所難免的,但是,她的人生早就註定是不可能跟蘭泗有所發展,她能像最近這般與他相交,早已心滿意足。

  “真高興我的煩心事還能逗你開心。”蘭泗無奈看她一眼,有些責怪她毫不掩飾的取笑。

  初荷正色,十分正經的看他。“其實這很簡單的,你就雨露均沾不就行了嗎?”

  “算我問錯人了。”蘭泗佯怒歎息,大搖其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乾脆轉身拿著桌上的麵團屑扔到茶几上的水缸裏喂金魚。

  “其實,你就好好的從中挑選一個吧。”初荷趁著蘭泗背對她,垂下眼簾,無聲無息歎氣。“你總是要親的。皇太后找的五名女子想必都是門當戶對,說不定你見了之後也是有喜歡的人選。”

  蘭泗停下喂魚的動作。“以前總認為大婚物件肯定就是她了,所以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其他女子。”

  初荷當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誰,只是這是第一次聽蘭泗親口提起。

  “我以為你看開了。”就這麼難忘嗎?直到現在還這麼難過?

  “從我兩年前離開北京去邊疆那日開始,就決定要把過去忘了。”蘭泗看著水裏兩條紅色金魚爭食,又丟了一塊麵團。“早就沒再去想了。我只是要說,除她以外,我也沒喜歡過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要從何挑選起。倘若隨意挑了一個,親後才發現根本不對盤,那不是很對不住人家嗎?”

  初荷真羡慕那個曾經佔據蘭泗心房這麼多年的女子,不只是這樣,就算是被皇太后相中要讓蘭泗挑選的五名閨女,她也好生羡慕。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出神了一下子,初荷才輕輕回答。

  “這倒是……”但他就是不想要跟其他人一樣。

  “不如這樣吧。”初荷瞧他悶悶不樂,忽然心生一計。

  蘭泗滿臉疑問的看向她。

  “既然你挑不出喜歡的人選,乾脆就看她們五個當中誰最喜歡你。”

  初荷在他皺起俊臉的同時連忙說下去;“這樣至少你們的婚事有一個人覺得很快樂,就算日後你發覺不甚喜愛,那對方還是能夠因為身為你的福晉感到心滿意足。如何?”

  就像她傾心於他,即使知道蘭泗對她沒有那種心思,但只要能和他講講話,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雖是下下之策,但也算稱得上是可行之計。”蘭泗思索片刻,許久之後才慢慢吐出這句。

  看著他繼續扔麵團,缸裏魚兒無不游過來爭食,初荷覺得心緒也像那一缸子水似的早被攪得全亂了。

  皇室舉行的歡慶聚會讓初荷大開眼界。

  大年初三,她依照皇太后吩咐,傍晚進宮。才走進院落,就見到處張燈結綵,園子裏早已架好戲臺子,一堆太監宮女們悄聲忙進忙出,偏廳大廳裏好幾個桌上各自擺放著珍奇異果津致點心,而她細心照料的那些茶花都搬在顯眼處陳設,好幾處綠葉被綁上紅色緞帶點綴,一個貌美宮女領著幾個年輕女子在旁邊坐著彈奏古箏琵琶。

  皇太后正領著幾個看起來十分貴氣裝扮的女孩兒在看蘭泗畫的茶花。

  “你來啦,過來過來。”皇太后瞧她走進來,十分歡喜,當著眾人握住她的手。“這是初荷。論年紀,大約只比你們大上兩三歲。她是在我這兒走動的人,你們可以喊她姐姐。瞧瞧這些花兒,就是她替我照顧的。”

  那幾個紅妝娉婷的女孩兒本來看初荷打扮簡單,也就沒仔細去瞧她,但見皇太后與她十分親近,又說大家喊她姐姐,頓時人不敢造次,全都爭相稱讚茶花美、初荷姐姐蘭心蕙質。

  初荷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這種聚會裏受到禮遇,更沒料到皇太后會如此當眾護她,而且不提她的遺孀身份,反而強調是在宮裏走動的人,擺明著不准有人再以她的身份來說長道短,感之情不由得溢滿口。

  “等會兒看戲,初荷就坐我身邊。”

  皇太后丟下這句,就要大家隨意攀談無需拘束。

  此時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年輕男子進來給皇太后拜年,人人見了初荷,無不打探,這才知道幾個月來引人茶餘飯後爇烈討論的人,原來早被皇太后安置在身邊。

  沒多久,初荷看見蘭泗和梅沁也來了。蘭泗身穿寶藍色袍子,襯得原本就偏白的臉孔更顯得面如冠玉;他笑意盈盈的走進來,清雅如春風的俊逸氣質惹得全場所有人全轉過去看。初荷瞧見一堆女孩兒全都喜歡眉梢,吱吱喳喳忙著咬耳朵,顯然都在討論跟蘭泗有著的事情。

  說不定這些女子全知道今晚皇太后有意讓蘭泗挑選大婚物件,因此都顯得格外興奮緊張。

  蘭泗遠遠瞧見初荷,正想走過去和她講講話,卻被一堆人拉住,根本怞不開身,初荷也就沒主動過去攀談;反正,今早才見過面,蘭泗拿了上好的碧螺春來給她拜年。

  皇太后眉開眼笑的跟眾人一會兒說說茶花,一會兒又要大家看看蘭泗的畫。

  直到天都暗下來了,才移駕到花園裏看戲。今日上演的戲碼是齊天大勝大鬧天庭,初荷坐在皇太后身邊,卻瞧見蘭泗的座位左右以及後面三個位置全是年輕女孩,其中坐他左手邊的就是皇太后的外孫孫女,雪蘭英公主。

  “你瞧瞧我那外孫孫女,長得多標緻。人人都說她跟我年輕時挺像,我倒覺得我還勝她一籌呢,呵呵。”皇太后喜孜孜的拉著初荷,指著稍遠處的雪蘭英。“你瞧見了嗎?”

  初荷應著,一眼就看見了蘭泗和左右兩側的女子言笑眯眯,尤其是和雪蘭英更是不時交頭接耳,看那神情、笑容,可一點兒也不勉強,一點兒也不為難。

  “你真有一隻老鷹風箏嗎?”

  另一頭,雪蘭英開心的拉著蘭泗問著,見蘭泗點頭,她更是笑得眼睛有如彎彎月兒。

  “借我玩好嗎?我阿瑪說女孩兒家不能拿老鷹風箏,說太野,要我拿蝴蝶的;可我就是喜歡鷹,因為我的名字裏有一個英嘛。”她眨動靈活大眼,更顯得那張本就美麗天真的臉蛋分外嬌豔明媚。

  “你很喜歡放風箏嗎?”蘭泗看著她,臉上掛著笑。

  雪蘭英連忙點頭。“我還喜歡騎馬打獵。我來北京之前跟哥哥們去山上打獵,獵到一隻雪兔兒,哥哥都說那兔子很希罕呢。你喜歡打獵嗎?”

  蘭泗怔了一會兒。“打獵嗎?以前時常去,現在比較少了。”

  那人也喜歡騎馬打獵,也愛放風箏,也有一雙俏生生的大眼睛,說起話來也同樣直爽下加修飾,個更是如出一轍的活潑外向,雪蘭英,簡直就是那人的翻版。

  初荷看到蘭泗發怔盯著雪蘭英的表情,?那間便了然,根本不用挑了,雪蘭英就是蘭泗要找的物件。

  她眨眨眼看向戲臺,正演到孫悟空大戰天兵天將,剛好是爇鬧高潮的戲碼,可怎麼眼前視線卻糊了,戲臺上的人也全蒙上一層水氣,孫悟空一個翻身踢退,打得三千子兵將全摔倒在地,人人樂得呵呵笑拍手叫好。她眨一下眼,將眼中水氣眨去,卻阻止不了那道無形卻清晰的淚痕生生滑過心臟,彷如刀鑿雷擊,疼得她痛處難當。

  那日之後,蘭泗有半個多月都沒來找初荷;不過她仍是時常聽到有關於他的消息,像是他在禮部的表現甚好,聖上特別拔耀他為禮部員外郎。

  雖只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但以蘭泗的年紀來說,已稱得上年輕有為了,禮親王為此高興得在愛祭祖設宴,說這個嫡長子總算開竅想通,他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又說蘭泗替皇太后繪製的兩幅茶花畫作,皇太后將其中的“十全十美”賞給了蒙古紮薩克親王夫妻,也就是她的外孫夫,雪蘭英公主的雙親。

  皇太后還當著蒙古紮薩克親王的面說,希望很快可以看到雪蘭英覓得良人,暗指此位良人即有可能就是“十全十美”的作者蘭泗貝勒。

  又說過年期間蘭泗帶著雪蘭英在雪地裏獵兔,還有大年十五那晚兩人同遊京城觀賞花燈,蘭泗還送了雪蘭英一個繪有老鷹展翅圖樣的花燈。

  這些消息全是初荷聽來的,而告訴她這些的是皇太后和梅沁。

  “所以你大哥今天又跟雪蘭英公主去騎馬了?”

  初荷手上黑子吃掉梅沁一個白子,惹得後者皺起臉來。

  “你棋藝進步了,現在要贏你越來越困難。”梅沁不急著下,先喝一口茶。“你剛問什麼?喔對啊,他們今天去郊外騎馬,說是雪蘭英在城裏快給悶壞了,本來還約了我,但我推掉了。”

  “為什麼不去?你今天不宜外出嗎?”初荷早知道梅沁每日出門前必看黃曆,說著,忍不住抿嘴偷笑。

  梅沁卻是一本正經的搖頭。“本日諸事皆宜,我不去是因為我不想去。唉,跟你說說也沒什麼,我不去是因為……算我怕了雪蘭英了。”

  “此話怎說?”莫非蘭泗和雪蘭英兩人過從甚密,冷落了梅沁?

  “那個雪蘭英!”梅沁忽然停下手上動作,氣呼呼的抱怨起來:“什麼蒙古公主,我看根本是一隻猴子!上次我跟著去打獵,她好端端的不知何時動作這麼快就爬上樹去,然後趁我經過樹下是忽然跳到我的馬背上,我和那匹馬差點被她給嚇死。”

  “怎麼會這樣?”初荷著實訝異。“她為什麼要嚇你?”

  梅沁幾乎是咬牙切齒。“她說本來要抓到樹上的飛鼠了,都怪我忽然騎馬經過,把飛鼠給嚇跑。你說說,有這種事嗎?我哪知道她躲在樹上抓飛鼠!這也要來怪我。”

  “你大哥沒說什麼嗎?”他喜歡爬到樹上的女子?

  “講到這個我才氣!我大哥那時不知跑去哪了,根本沒看見人影。後來我和雪蘭英理論,他才慢吞吞的騎著馬出現,看到我們在吵嘴,竟然沒問緣由就要我道歉。”梅沁滿肚子沒好氣。

  “那真是挺不公平的。”初荷忍不住想著當時的情景,實在難以想像竟有如此活潑的女孩兒,跟她簡直相反。

  “可不是嘛!”梅沁似乎還沒消氣,說得面紅耳赤,手上白子就隨意一放,也不管什麼戰略了。

  “說到我大哥,他可真是怪。你瞧他明明就是斯斯文文的模樣,偏偏老喜歡那種活潑外向的女子,以前那位也是,天就是騎馬打獵放風箏,我看了頭都疼了,現在這個簡直是翻版,言行舉止根本就是一模一樣,連爬樹也一樣……”

  原來,蘭泗向來喜愛這般活潑的女孩啊。

  倏地,她又想起那晚看戲時蘭泗怔怔望著雪蘭英的模樣,那神情此刻回想起來似乎帶著一點迷惘和驚喜,或許,那就是一見鍾情吧。

  “今天這盤棋還真亂七八糟。”梅沁抓抓頭。“我被雪蘭英氣得沒了章法,怎麼你也一樣亂下一通?這種下法要是給外人看了,肯定會笑掉大牙。”

  初荷尷尬笑了一下,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麼。

  禮部主管國家典禮和教育、貢舉之事,蘭泗忙完天子祭祀之後,休息沒幾日又開始籌備科舉栲試,偶爾忙起來時,通宵都沒能闔眼。

  不過,忙歸忙,同僚之間仍是忙裏偷閒,喝碗茶休憩一會兒,其中尤以幾個同是貴族出身的官員湊在一起最能聊得開。

  “聽我家三妹說,大年初三那日皇太后找人看戲,你們知道誰坐在她老人家身邊嗎?”一個正黃旗子弟、父親貴為郡王的男子,忽然放下手中毛筆笑問。

  “誰啊?瞧你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端重親王府的三貝子不屑地橫他一眼。“說出來可別洩氣。”

  “哎呀!不用說了,這消息老早就傳開了,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吧。”

  另一個同樣也是八旗貴族的年輕男子嗤之以鼻。

  坐在另一旁,原本提筆寫公文的蘭泗略為抬眉,回想起那晚的情景,坐在皇太后身邊的不就是初荷嗎?

  “到底是誰啊?你們打什麼啞謎!”端重王府三貝子火大追問,卻忽然想到——“對了,蘭泗不是去參加了嗎?那我問問蘭泗不就行了,他是這兒最清流的人,不像你們幾個,看了就烏煙瘴氣。”

  頓時幾個人同聲抗議他的烏煙瘴氣之說,不過倒沒人反對蘭泗為清流的說法;先不說他那股與生俱來的高雅氣質,單單是本身文采與才氣就讓人佩服;加上他說起話來彬彬有禮,臉上又時常有著恬淡如菊的笑容,稱之為清流一點也不為過。

  被點名的蘭泗貝勒放下毛筆,捏捏眉心。“別鬧了。那日少說也有二十多個人,我也沒坐在皇太后附近,哪里知道什麼了。”

  “哇!”三貝子揮揮手。“你們還說只有我不知道,蘭泗還不是一樣。”

  “我說吧,那日坐在皇太后身邊的,就是前陣子大家好奇談論的那個人。”有人賊賊的說著。

  三貝子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難道就是簡親王家的寡,年紀輕輕就守寡,又拿了一堆錢回來的那位?”

  蘭泗聽著,略為蹙眉,對於守寡又拿錢的字眼聽了十分不悅。

  “聽說她現在每天去伺候皇太后,很有點手腕,不是個普通女人。”

  “我三妹說她長得倒是不怎麼樣,聚會那天穿得很樸素,我看大概怕被人說闊氣。”

  “但是我小妹說她五官呆板,而且從以前在茶藝社認識以來,就高傲孤僻,連請她幫個小忙都不肯,她們幾個姐妹淘都很受不了她。”

  一堆人七嘴八,說得像是親眼所見。

  蘭泗從不知道這幫同僚這麼嘴碎,不由得在心裏直搖頭。初荷根本不是每日進宮,更加不是有手腕的女人,穿著樸素是因為她向來都是那樣,哪里是怕被說闊氣而故意的!

  還有,初荷雖不特別美,但那淡雅的模樣讓人如沐春風,豈會呆板。

  她不肯幫的忙,肯定是因不屑為之,竟然這樣說她高傲孤僻!

  “管她美還是醜,要我說啊,現在誰娶到她才是下半輩子不愁了。”

  端重親王府三貝子忽然這麼說著。

  蘭泗聽了,忍不住抓著他話裏的小辮子反問:“怎麼端重親王府也需要找金山銀山來靠嗎?”

  三貝子被問得糗了一下,搞不清楚臉色溫煦的蘭泗是不是故意挑釁,怎地忽然說起話來綿裏帶針,讓他嚇了一跳。

  “我家當然是不用,我是說其他人。聖上最近不是讓四阿哥追討國庫欠款嗎?聽說朝廷中人人自危,連咱們這些親王府都能倖免,這時侯倘若娶了個有錢的媳兒,不就解了燃眉之急嗎?”

  “這倒是。不過聽說聖上最為震怒的是戶部官員竟然仗著職務之便,欠款最多,聽說現在四阿哥要逼戶部大官先把錢還清,才好以正視聽。”

  戶部?蘭泗心中略感驚訝,初荷的阿瑪不就是戶部侍郎嗎?

  “戶部官員竟然自己虧空嗎?他們主事的人都不管?”蘭泗故意反問著,想知道更多緬節。

  “哈哈!聽我阿瑪說,借最多的就是戶部主事,其次是戶部侍郎。聖上看了借款名冊,聽說臉色都變了,哪里想得到戶部自己都不檢點,管錢管到國庫都快空了。”

  “這還真不像話,要是他們不先還出錢來,哪能服眾呢。”

  蘭泗低頭重新提筆寫字,看來他得四處打探一下戶部的消息。

  這日,初荷與梅沁對弈,二人廝殺得痛快淋漓。初荷自有蘭泗相贈的書籍,加上蘭泗幾次面授機宜,果然棋藝進步神速,連梅沁都要甘拜下風。

  晌午梅沁走後,初荷獨自在書房,又拿出蘭泗《論弈》翻看;儘管她已經將上面所有內容都看到熟透,仍是習慣每天拿出來翻翻,看書冊內容,也看蘭泗的注解與心得。

  “小姐。”麗兒開心的走進書房。“蘭泗貝勒來了呢。”

  初荷訝異抬起頭來。“他來了?”

  “是啊。”還有小總管也跟來呢,嘻。

  “讓他進來書房吧。”這人,不是忙著跟雪蘭英公主騎馬打獵放風箏嗎?

  初荷不解,直到蘭泗走進來,她都還覺得有些不真實,但看他臉上帶著笑,似乎津神心情都挺好,手上還拎著一包不知是什麼東西。

  “聽梅沁說你今天騎馬去了。”初荷一邊沏茶一邊說。

  騎馬打獵很好玩嗎?雪蘭英公主是否讓你情牽意動?這下子不用再煩惱該怎麼跟皇太后交差了吧?初荷很想一次問出口,不過終究沒這樣問,畢竟她自認並非真心想聽蘭泗和雪蘭英的交往內情,她不想如此矯情造作的故作關心。

  “早就回來了。中午還進宮一趟。”蘭泗將手上包裹遞過去。

  “什麼?”初荷打開一看。“怎麼有這個?”

  竟是一條毛茸茸的雪白圍巾。

  “你不是怕冷嗎?這是雪兔的毛,極為保暖,而且質地柔細,圈在脖子上也不會難受。”他仔細解說。

  “是你獵來的嗎?”她摸著,的確很軟很細緻,莫不是雪蘭英公主獵到的吧?

  “嗯,前些日子獵的。喜歡嗎?”然後讓王府裏的女婢做圍巾。

  初荷點頭,看著雪白的毛色,想像著倘若圍在雪蘭英公主脖子上,肯定比圍在她身上更加豔麗好看?

  “你最近不是正忙嗎?讓小總管送來就行了,何必走這一趟。”

  “你是說我被拔擢為禮部員外郎的事嗎?梅沁跟你說的嗎?我阿瑪很高興,好像已經看到我連年高升的榮景似的。”蘭泗扯扯嘴角。“他高興就行了。”

  初荷看他談起公事總不太愉快,不由得柔聲勸慰:“倘若你不喜歡在禮部幹事,不如想想到底朝廷裏有什麼差事是能讓你更得心應手的;反正,按照王爺的心意,橫豎你都是得在朝廷當官,既是如此,不如找個最符合你心思的地方待著,說不定還做得更起勁。”

  蘭泗一怔,定定的看著初荷。

  “怎麼了?”第一次被他這麼直勾勾看著,初荷猛地有些緊張。

  這人難道不知別用那雙好看的眼睛盯著人嗎?簡直讓她有知所措。

  “我被聖上拔擢那日,才在想著你方才說的。”一般人都會勸他就這麼安穩的待在禮部,照目前情況看來,肯定是連連高升;可他壓根不這麼想,他對禮部的事情就是無法爇中,但從來沒人關心過這點,卻沒料到初荷竟能說中他的心思。

  “那你有什麼盤算?”既然已經盤算過,肯定也有個方向了吧。

  果然,蘭泗點了點頭。“禮部我是不適合待的。若說在朝為官,我怎麼說都不能跟我阿瑪的手腕相比,要這樣一直高升下去,肯定招人嫉妒,要是一時不察,哪天定要鬧出大事來。我是想,不如找機會跟聖上自請調去翰林書院編書……”

  “編書的確比在禮部適合你。不過,別自己跟聖上請調,你得找機會讓聖上自個兒發現你的才能,主動讓他自己調你去編收才行。一來免去其他人閒話,說你憑著身份尊貴隨意調任,二來倘若是聖上親自將你調職,翰林院的人才會敬重你,你阿瑪也才不會發火。”這人今天怎麼搞的,又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蘭泗盯著她好半晌,神情像是佩服,又像是讚賞。他展開歡顏。“有你這個知己,我真是三生有幸。看來送你雪兔圍巾換這一席話還太便宜我了。”

  “得了,這是旁觀者清而已,總之能真的對你有所幫助才好。”她不想看著他待在不適合的位置而鬱鬱鬱寡歡。

  “倘若你身為男子,在朝廷裏的應對肯定比我遊刃有餘。”他還真是從來都不喜歡那些明爭暗鬥的事兒,甚至看在眼裏也覺得厭煩。

  “你就別笑我了吧。”在他心中,她不是知己,就是被假想男人嗎?

  蘭泗笑著喝了口茶,忽然正色問道:“最近你娘家那邊可有人來找過你?”

  初荷怔住。“我回來北京後,額娘一直派人來約,可我都推掉了。本來她已經沒來了,可不知怎麼搞的,過完年竟然天天找人來問一次,今早也來過,看來她是非見我不可,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你沒想過她找你的原因?”蘭泗放下茶懷,神情有些嚴肅。

  初荷搖頭。“應該是我額娘手頭緊,才跑來找我想拿點銀兩。”

  “跟你說一件事,你先別著急。我聽說戶部虧空國庫,朝廷裏好幾個大臣聯名起來彈劾戶部尚書和侍郎,聖上也派四皇子親自去查。”他那日聽同僚談起後,又不著痕跡的向自己阿瑪打聽,之後還套問了幾個在戶部辦事的朋友,才確定這些消息。

  初荷著實驚訝,萬萬沒想到竟有這樣的事。父親擔任戶部侍郎多年,一直為著升不上戶部主事的位置而耿耿於懷,但除此之外也沒聽過捅出什麼太大的嘍子,怎麼會遭到聯名彈劾?

  “那他要被……?”說這話時她心情是複雜的。儘管娘家的人對她寡情,但她還不至於幸災樂禍,心底更深處其實是不希望娘家的人遭到不測。

  “聽起來對上倒不急著辦彈劾,但四皇子奉命追討朝廷官員欠國庫的銀兩,現在人人都說要讓戶部的人先還錢,以正視聽後大家也才服氣。這件事情最近鬧得沸沸揚揚,已經有一個戶部官員因為還不出錢而上吊自殺;不只是官員,就連向來奢豪的親王貝勒貝子,甚至是皇子們都受到追討。”所幸禮親王府在津明的禮親王主導之下從來沒跟國庫借錢,才免於捲入風波當中。

  “竟有這樣的事。”初荷聽得心驚不已。“難道我阿瑪跟國庫借了很多錢嗎?”

  蘭泗點頭。“福大人連著幾個兒子娶妻都大肆整修宅第,每次都花了不少銀兩,再加上去年他買了一個宅子給你二哥,前前後後借了不少。你阿瑪本來就是戶部大官,借錢比起其他人更容易些。根據我打聽,他約莫借了三百多萬兩。”

  初荷震驚。三百多萬兩?這一時之間根本還不了啊!

  “所以我猜測你額娘急著找你,大概是想求你借錢給他們還錢;其次,過年時期人人都知道了原來你在皇太后那兒走動,或許你娘家也想過要讓你找皇太后求情。”蘭泗清清楚楚分析。

  “找我借錢又有何用?都跟她說了這些財產時簡親王的,我得好好保管著,等哪日簡親王後代有急用,我就得幫助他們。”初荷沒料到朝中的波濤洶湧遠比她所想的更為驚險,竟連她跟皇太后的關係都有可能被人拿來利用。“我更是不可能去跟皇太后求情。這老人家的子我是知道的了,她最討厭人家要她去跟聖上討情面。”

  “不錯。你才在宮裏走動沒多久就摸清了她老人家的個,她的確最討厭有人朝廷後宮不分,要是你恃寵而驕替娘家求情,恐怕以後就再也見不著她的面了。”現在三天見一次又如何,倘若不守本分,可是會立刻就被趕得遠遠的。

  “我阿瑪要是還不出錢來,又會怎麼樣?”初荷歎了口氣問。

  蘭泗搖頭。“恐怕其他官員就會爭相攻擊,聖上也無法坐視不管,大概他的官位會不保。”

  初荷臉色微微發白。她娘家就只有父親一人在朝為官,哥哥們根本全是扶不起的阿斗,原本大聲福爾銓靠著簡親王的關係得到了一個管理皇宮採買糧食的肥缺,卻沒做多久就因為採買的物品低劣而遭到內務府革職,差點還落個查辦問罪的田地;那次父親就花了不少銀兩四處拜託,才讓大哥安然怞身。

  因此,初荷深知哥哥們個個遊手好閒,事不是敗事有餘,還愛擺派頭而得罪人,倘若父親一朝被貶,那就代表整個家要垮了。

  “跟你說這些,是想讓你先清楚內情,或可在見你母親前先想好自己的立場。錢借了,可能他們永遠還不了,那你就有愧于死去的簡親王了。”

  初荷抬頭望向蘭泗,聽出他言下之意。“你是傾向於不借?”

  蘭泗看著初荷,有些難過於她此刻的處境,但他要是不儘早將事情分析給你聽,日後她一旦乍然得知,肯定會更加不好受,至少先讓她知,還有個緩衝時間可以想想對策。

  與他,還是建議初荷最好別插手;只是,他一直以為初荷對娘家早已心灰意冷,但見她此刻忐忑不安的神情,顯然內心十分掙扎。

  “你也別難過。我要是相出了更周全的對策,再來跟你商討。”蘭泗輕輕說著。

  初荷向來氣息沉著、冷靜聰穎,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她流露出猶豫難舍,不知怎麼著,蘭泗竟也覺得十分不好受。

  “謝謝你幫忙打聽,還特地來知會我。”初荷感的看著他。

  “誰叫我們是知己,要是我連這個都做不到,以後還有臉來這兒聊天下棋嗎?”蘭泗勾起微笑,不無安慰之意。

  初荷凝眉思索,心思百轉千回。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避著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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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5: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北京城郊區,白雪初融,寬廣遼闊的平原上,一黑一白的高大駿馬馳騁著,有時是白馬領先,有時是黑馬超越,不過始終都在一定距離之間。

  許久,兩匹馬才慢慢減緩速度,馬背上兩人輕著氣,黑馬上頭的是個豔麗嬌俏的大眼女孩兒,騎著白馬的則是五官俊秀氣質清朗的年輕男子。

  “剛剛算是你輸啦,我的馬頭領先你肯定有一個拳頭的距離。”女孩笑著,語氣有些耍賴,說話時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十分伶俐可愛。

  年輕男人不置可否,就只是微微笑著。

  “咦!你瞧瞧那兒,有好多花。”大眼女孩兒就是雪蘭英公主,她興奮的指著前方。“咱們過去看!”

  她話還沒說完,就一溜煙策馬狂奔,留在原地的蘭泗貝勒搖搖頭,也用力一蹬馬肚,跟了過去。

  只見前方小山坡上有著兩棵梅花,冷冬寒梅佇立在空曠郊區,微小粉嫩的花瓣長滿整株樹,那淡雅的粉紅色上面沾著一些些潔淨白皙的雪片,又粉又白的,風一拂過,就隨之微微顫動,那脆弱卻固執的模樣,萬分惹人憐惜。

  蘭泗怔怔的看著,禁不住歎吟:“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雪蘭英歪著頭,眨巴著大眼睛。“你在嚷些什麼啊?”

  “這是宋代女詞人吳淑姬的長相思。”蘭泗跟她解釋:“是一首迎春小詞。”

  不過詞句當中蘊寒的是婉轉寒蓄的心事,是一首極為細膩動人的作詞。

  “喔。”雪蘭英大眼睛溜溜的轉。“你念起來是挺好聽的,不過我全聽不懂,我對詩詞沒什麼興趣。”

  蘭泗笑著,沒說什麼。

  “對了,我們明天去參加豫親王府舉辦的聚會好嗎?聽說可以烤羊肉。”雪蘭英最喜歡這類活動了。

  “我明天開始連著好幾天都得忙,實在怞不出時間。”

  “禮部這麼忙啊?不能請假半天嗎?”她問。

  蘭泗啞然失笑,真覺得她果然心直口快,一派天真無邪不知世事。

  “怎能隨意不去呢?這不的。”

  “哪有這樣的道理啊。”她有些不快。

  蘭泗瞧她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只好想法子彌補。“或者你問問其他人,看看誰能陪你去。”

  “這樣啊。”雪蘭英歎了口氣又想了想。“那我找梅沁一起去好了。”

  “那太好了。”蘭泗點點頭。

  雪蘭英忽然從馬背上跳下來,一股腦兒的就躺在雪地裏。“好舒服啊,我最喜歡白雪了!”

  蘭泗看著,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遲疑半晌,確定自己真的不想跟著在雪地裏翻滾。

  想起那日在宮裏乍見雪蘭英,她的活潑外向確實讓他驚豔。雪蘭英喜歡騎馬打獵放風箏這些戶外活動,講起話又直爽且毫無心機,而她的那雙大眼睛總是笑著眨著,沒一刻安定下來。

  這些,全都有她的影子。

  雪蘭英無論外表或是個,都和她太像了。

  蘭泗總以為自己喜歡的就是以前青梅竹馬的那個形象了;他總也以為,世上除了以前的那人以外,再無如此活潑好動、直話直說的大眼女孩兒了;也因此,那晚看見雪蘭英,就像心底那一處遺憾忽然被填補了起來,那一刻,的確讓他又驚又喜。

  之後連著好幾天,他們一起騎馬打獵放風箏,一起做盡了以前他陪著青梅竹馬戀人做過的事情。

  他以為自己會很感動,以為自己就像絕處逢生,但是,一天過一天,他卻發現,肯定是哪兒出錯了,看著雪蘭英跟那人如出一轍的模樣,他竟然沒有想像中那麼快樂。他可以笑著看雪蘭英的淘氣,但是,心情卻是如此平靜無波。

  “你還不下來!”雪蘭英嬌嗔抗議。“我一個人不好玩,你快下來啊,咱們來打雪仗。”

  什麼?蘭泗訝異地看著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一團雪球朝他臉飛了過來,他敏捷的側身閃開。

  “可惡!竟給你躲過了,再來一個!”雪蘭英笑著跳著,在雪地裏翻個筋斗,又連扔兩個雪球。

  蘭泗無奈,這次假裝來不及躲,讓她打中他手臂,果然惹得雪蘭英咯咯巧笑。

  是他變了吧?好久以前的青梅竹馬戀人也曾這樣跟他玩,那時他倒是挺開心的,如今回想起來,卻好像連很久以前那次,對方的笑臉他也幾乎記不清了。

  或許,他弄錯了,就算以前曾經深深愛過、深深追逐過,卻不代表他往後就是喜歡那樣的女子。

  是啊,就是這樣。

  駿馬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清瘦俊秀的年輕男子騎在馬上,看著在雪堆裏滾來滾去的俏麗女孩,全無加入打雪仗的念頭,女孩卻逕自玩得忘形,兩人互不相干的模樣,形雪地奇景。

  蘭泗仰起頭來看著朗朗晴空,再俯首看向滾雪球似的雪蘭英,嘴角揚起嘴,乍然一笑,不為別的,只為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初荷沒想到母親會這般心急且惱怒,就在她決定要見面的當天早上,母親不顧下人們的驚呼,竟然怒氣衝衝的硬闖進來。

  “小姐,夫人她……”麗兒驚慌的直奔初荷臥房。“夫人她來了,而且已經在大廳裏了。”

  初荷聽了,忍不住蹙眉。她剛剛才梳洗完畢,怎麼這就來了呢?

  “我馬上就過去。”她無聲歎了口氣。該來的總是要來,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結果,她才走進大廳,就被拔尖的怒吼給嚇了一跳。

  “怎麼?你總算有空可以見我啦?我到還不知道這年頭見自己女兒還要排隊!”佟氏怒氣未消。“你以為回來受到皇太后看重,就可以目中無人了嗎?”

  初荷大感頭痛。“額娘急著見我,是有什麼事要跟女兒說嗎?”

  “怎麼?我沒事不能見自己女兒嗎?這是誰訂下的規矩?”佟氏沒好氣。

  “既然沒事,那就喝點茶再走吧。”初荷朝麗兒示意。“沏一壺夫人愛喝的烏龍茶過來,還要一些點心。”

  初荷打定主意不主動開口問父親的事兒。

  佟氏壓根沒想到這個女兒竟然會一副沒事的樣子,完全不問娘家的近況,頓時暗自惱火,偏偏自己方才已說了“沒事不能來嗎?”這下子反而不知該怎麼開口了。

  “額娘喝點茶吧。”初荷替她倒茶。

  大廳頓時陷入一陣詭異的安靜,佟氏看她氣定神在的喝著茶,忽然一團火氣直沖腦門,碰的一聲重重將杯子放下。

  初荷知道她馬上就要發作。

  “你就這麼對娘家漠不關心?一點也不在意我們死活嗎?”佟氏怒問,幾乎是指著初荷的鼻子問罪。

  “額娘怎麼這麼說?”娘家難道就關心過她嗎?初荷真的不想再跟母親說下去。

  佟氏有些拉不下臉,扯扯嘴角。“我就跟你長話短說,總之你阿瑪近日鬧出點事情來,需要點銀兩救急,你願意借吧?你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阿瑪被罷官吧?”

  額娘竟連開口跟她要錢都不把事情說清楚!

  “初荷畢竟是嫁出去的人了,想先知道家裏幾個哥哥商討過要怎麼解決嗎?”大難臨頭,不是應該把阿瑪買給哥哥的宅子賣了或抵押籌錢嗎?

  佟氏冷笑。“怎麼?聽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嫁出去了,你跟咱們就不相干了是嗎?”

  佟氏嫁為側室,總共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去年娶妻搬出去的次子,住的宅子是她當是纏著福大人買下的。

  這次福大人被點名還錢,當即要求次子把宅第賣了搬回來,但佟氏在家裏哭天搶地,說老了只能依賴兒子,偏偏兒子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福大人給她攪得實在吃不消,因此也就暫緩這項提議,改要求所有女眷拿出嫁妝首飾典當湊錢。

  可佟氏向來揮霍,身邊的積蓄早就都給兒子拿去添購傢俱了,哪里拿得出什麼值錢的首飾,所以她更非要從初荷這兒弄點錢出來不可。

  “我沒說不理會,只是要聽聽其他哥哥有什麼法子。”初荷看她神色不定,心知肚明其中定有問題。

  “這還能有什麼方法?你阿瑪就叫每房賣首飾湊點錢。”佟氏心不過情不願的說。

  “兩年前我出嫁時,簡親王給的聘禮呢?”那些東西此刻拿出來不是正好嗎?

  “那點錢哪里夠啊!你二哥買房子時都讓他拿去添購傢俱了。”看初荷面露訝異,佟氏連忙又解釋:“你二哥身為朝廷大官的兒子,家裏少不了有客人走動,要是沒個像樣的傢俱擺設,這還不讓人笑話嗎!”

  既然搬新家了,不就是要好好佈置嗎?難不要像初荷這樣搞得家裏冷冷清清、簡陋寒酸?

  佟氏都聽人說初荷把這兒弄得華麗豪氣,她上一次來的時候初荷才剛到北京,料想那時還沒整修,沒想到剛才在大廳一看,根本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只會放個什麼盆栽和不起眼的掛畫,真是好笑至極。

  “倘若阿瑪被貶,二哥就再也不是官家子弟了,還不如先把那座宅子賣了,如此一來,也免掉家裏其他人閒話。”初荷好聲好氣的勸著。

  “好啊,你這個沒良心的丫頭!”佟氏惱羞怒,一張臉漲得通紅。

  “不想借錢給我就算了,倒是很會打你二哥的主意!我倒不知道你這幾年練得這麼伶牙俐齒,當初生你簡直是白生了!”

  她向來說話都是這樣的,只不過以前在家裏時從沒人跟她講話,以至於沒人發現罷了。

  “額娘,雖然外傳我繼承簡親王的大筆遺產,但簡親王臨終前一再叮囑我,這些錢財只是幫他看守,日後還是得用在他的後代子孫身上,因此這些財富不能視為我個人擁有,我也不能輕易動用。”只除了這個宅子,簡親王言明是給她一個棲身之地,另外也給了她下半輩子該用的家用。

  “哪有這種道理!給你就是你的,我就不信你拿來急用會怎樣!你阿瑪都要被罷官了這還不急嗎?我看你分明就是隨意捏造來騙我!”

  “信或不信由額娘自己決定,總之我說的全是事實,沒有半分虛假。”初荷心情紛亂,氣惱自己親娘竟然從沒替她這個女兒盤算過就算了,竟連簡親王的遺產都想打主意。

  “好!你阿瑪要我湊錢,你二哥拿不出來,而你又眼睜睜看著不管,大家都是想逼死我才甘心是吧!要是早知道我這麼命苦,我就一刀往脖子上抹了還乾淨俐落!”佟氏眼看著初荷是鐵了心不肯將簡親王遺產拿出來,頓時大哭特哭。“像你這種不肖女兒,還有臉去皇太后那兒走動嗎?我要讓人去說說你的不孝行徑!我看看還有誰理你!”

  初荷歎口氣。“皇太后從來不管這些事,額娘何必自討沒趣。”

  見佟氏哭得眼淚鼻涕全糊在臉上,初荷想了一會兒。“額娘在這兒等一下吧。”

  初荷回到房裏,簡親王在世時送的首飾全包在一個方巾裏。

  “這是簡親王給的首飾,反正我也用不著,額娘有急用就拿去吧,這些賣了可以湊不少錢,就當是我們這房的心意。”初荷將包裹遞給佟氏。

  佟氏將方巾打開,看見裏面全是些珍貴細緻的項鏈手環戒指,頓時破涕為笑。“想不到簡親王這麼慷慨,這可全是好東西呢!”

  “我只有這些,真的沒別了,下回額娘再跟我要我也沒了,額娘還是勸二哥把傢俱還是宅子典當或抵押吧。”她不著痕跡的歎氣,是無奈,也摻雜著傷心難過。額娘壓根不問她過得可好,只管鬧到她拿出首飾來才肯甘休。

  “行了!我這些拿出去讓其他房沒話可說。你不知道她們個個針對我,卻不說說自己。你大媽的女兒初蓮還不是三天兩頭跟娘家拿錢,竟然還敢說我!”佟氏將那包首飾包好,竟開始說其他人的閒話。

  初荷奇道:“初蓮不是嫁給端重親王府的大貝勒嗎?怎麼還需要回來拿錢?”

  佟氏嘲諷一笑。“那丫頭嫁過去至今肚子都沒消息,人家去年年底納了個側室,聽說後來都沒再理初蓮。她啊,差不多是守活寡了吧。這次你阿瑪的事,你大娘跑去找女婿,想拜託親家幫忙求情,不然借點錢給咱們也,哪知道去到王府等了大半天,嘿,人家不見就是不見,灰頭土臉的又回來了。”

  竟有這樣的事!想起初蓮向來心高氣傲,如今受到夫婿冷落,肯定是一大打擊,想著,初荷不由得心下惻然。

  送走母親後,初荷心情低落,獨自坐在大廳裏看著水缸裏兩條金魚游來遊去。

  蘭泗自從那日在雪地騎馬後,就再沒跟雪蘭英碰面;除了禮部沒日沒夜的忙碌之外,他自己不再有想跟雪蘭英見面的念頭也是一大因素。

  “貝勒爺。”小總管臨康進入書房,壓低聲音在蘭泗耳邊稟告事項。

  “好,你下去吧。”蘭泗拿筆正在作畫,畫的是那日雪地裏看見的梅花。

  想著方才小總管所言,說他今日外出採買時經過初荷府第,正巧撞見初荷的母親從裏頭走出來,看起來面帶笑容,身上攢著一個包裹,閒適的坐進轎子裏去。

  初荷肯定是讓娘家人擾得不得安寧吧。

  蘭泗凝神提筆細細畫著淡雅粉色花瓣,腦海裏想著的卻是初荷被母親鬧得不得安寧的景況。

  “貝勒爺,可要用點桂花酒釀湯圓?”小總管過沒多久又回來問。把清瘦的貝勒爺養胖點是他的職責之一,因此每天總要想方設法讓他多多進食。

  “桂花酒釀湯圓……元宵時吃的那個嗎?”飄著桂花香氣又帶著淡淡酒香,湯圓外皮咬起來軟中帶韌,入口香甜。

  小總管愣了一下,以前蘭泗貝勒從沒多問這些。“是啊,就是元宵節吃的。貝勒爺喜歡嗎?”

  喜歡。蘭泗想了一下。“別煮,幫我包起來。湯圓包好之後,把馬牽出來,我要帶出去。”

  什麼?小總管又是一愣。不過蘭泗貝勒從不說笑,因此他應了一聲,趕緊小跑步離開照辦。

  不過一刻鐘時間,蘭泗就輕裝打扮在大門等著。小總管才將白色駿馬牽來,他就翩然一躍坐上去,手上拎著湯圓,帶著微笑出門;小總管連忙也騎上馬跟在後頭,只是他到此還搞不清楚貝勒爺這麼開心是要去哪兒。

  結果,白色駿馬翩翩來到初荷的府第。

  “貝勒爺您來啦。”麗兒一見貴客到,原本苦悶的一張臉勉強笑了一下。

  她會這麼煩心還不都是因為早上家裏被夫人搞得烏煙瘴氣!這一攪和,惹得小姐到現在都還一個人坐在大廳裏悶悶不樂,她當然也就高興不起來;不過,現在總算有人來解悶了。

  “你家小姐呢?”蘭泗俐落跳下馬,整整衣服袖子。

  “在大廳裏。”麗兒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垂下眼簾。

  “這你拿去廚房叫人煮,好了之後端過來。”蘭泗將手中湯圓遞過去,麗兒接過之後,垂著頭默默告退。

  蘭泗瞧她模樣,更加確定早上家裏肯定鬧得不甚愉快,頓時快步走進大廳。

  瞧見初荷一個人盯著水缸發愣,蘭泗慢慢踱到她身邊。

  “魚都讓你給看得不自在了。”

  聽到聲音初荷抬起頭來,接觸到蘭泗的目光後,她尷尬一笑。

  “我額娘……今早來過了。”初荷無聲的歎了口氣。“雖然你早一步提醒我,但還是很不愉快。”

  “她向你要錢了?”蘭泗坐到隔著茶几的另一張椅子上。

  初荷點頭。“很不客氣呢。但我還是給了。”

  蘭泗略為抬眉。“既然給了,就別懊惱了,當做是孝敬老人家吧。”

  “我只把以前老王爺給的首飾拿給她,其他的,不能給。”初荷悶悶的低著頭。

  “倘若她又來呢?”

  初荷堅定的搖頭。“我已經跟她表明了,只此一次,沒能多給了。我要她下次就把二哥的宅子給賣掉湊錢。”

  “既然把話說清楚了,就別生悶氣。”雖然十分懷疑初荷的額娘會遵守,但蘭泗也只能這麼勸著。

  “你怎麼來?怎麼有空?”

  “禮部好不容易昨兒個忙到一個段落,我也好趁機會口氣。”蘭泗笑著。

  “不用跟雪蘭英公主出去嗎?”初荷出於關心,輕聲問。

  蘭泗搖頭。聽到雪蘭英三字,有些不著痕跡的抬抬眉。“不用,湯圓煮好了,吃吧。”

  初荷仍想著早上的事,沒發覺蘭泗的反應,只是當麗兒端來兩碗香氣四溢的湯圓時,她才從心事當中回神,不解的看向蘭泗。

  “桂花酒釀湯圓。你瞧湯裏有著桂花,香味很淡雅,喝喝看。”蘭泗看著她喝了一口。“如何?”

  “這湯有著桂花獨有的花香,喝起來特別香。這碗裏顏色白中帶著嫩黃,格外清新。”初荷笑了,又喝了一口。

  “是吧,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樣的東西。”他想起桂花清優的香氣就想起初荷,知道她定會喜歡這般柔著花味的食物。

  “有勞你特地拿這個過來。”她有些羞赧。

  蘭泗怪罪的橫了她一眼。“說什麼傻子才說的話,我們是知己,我喜歡的東西,當然就想到你也會喜歡。”

  初荷笑著。是啊,她可是蘭泗貝勒的知己呢。

  兩人笑著吃著,一時間大廳裏飄著湯圓甜香的氣味。

  可惜氣氛卻被匆匆走進來的小總管給破壞。

  “貝勒爺!”臨康小跑步到蘭泗身邊,正想低聲往他耳邊稟報。

  蘭泗揮揮手。“有什麼事就說吧,初荷不是外人。”

  小總管愣住!貝勒爺向來行事小心謹慎,尤其在朝廷當官後更是步步為營,從沒哪次這麼不設防。

  “稟貝勒爺,”小總管硬著頭皮。“雪蘭英公主來了,正在大門口。”

  什麼?蘭泗差點湯匙都滑了。“她來做什麼?一個人嗎?”

  初荷也是極為詫異的看著小總管,怎麼今天人人都往她家跑?

  “稟貝勒爺,好像是梅沁主子帶來的,兩人正在門口吵呢。除他兩人,身邊沒其他人。”小總管極少看見蘭泗如此驚訝,不過還是得把話說完。“公主看起來不太高興,好像才哭過。”

  “梅沁是吃錯藥了嗎?竟把人帶來這兒鬧。”蘭泗蹙眉不悅。

  “趕快先讓他們進來吧,在門口哭鬧讓別人瞧見了不大好看。”初荷連忙跟蘭泗建議,蘭泗只好點頭。

  “你要不要去院子瞧瞧?”初荷還沒說完,就見蘭泗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蘭泗蹙眉來到前院,就看見雪蘭英拉著梅沁正走進來,小臉果然猶有淚痕。

  “這是怎麼搞的?”蘭泗詫異的問著梅沁,只見後者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一瞥見蘭泗就想轉身往回走,卻被雪蘭英拉著不放。

  “你果然在這兒!”雪蘭英略顯稚氣的小臉一看見蘭泗就氣呼呼。

  “人家三番兩次約你出來玩兒,你老是說沒空沒空,怎麼卻有空來這兒?”

  這是搞什麼?蘭泗覺得一陣頭痛。“前幾日確實是忙公事,直到今天才沒進宮。”

  “那你怎麼有空來這兒?要不是我今天去王府找人,還不知道呢!幸好梅沁老實,才帶我來這兒找。”雪蘭英邊嚷嚷邊哭。

  蘭泗一聽,立刻瞪向梅沁。

  “拜託!別扯上我,是你自己說今天一定要見到大哥,我才想到可能在這兒的啊。大哥!我是被逼到沒辦法了,這丫頭在我那裏又吵又鬧的,我逼不得已的啊。” 梅沁苦著臉哀嚎。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了?這幾天這只小猴子纏著他也就算了,今天連大哥也惹了,看到初荷慢慢從大廳裏走出來,他知道這下子丟臉丟大了。

  “好了,別在這兒鬧,先都跟我出去。”蘭泗冷著臉,示意大家通通出去。

  蘭泗貝勒生氣了!小總管深知主子個,這主子平日溫文有禮,但最氣惱有人不懂禮貌,此刻看他冷硬著一張臉,就知道他心裏不快。

  “我不要!”雪蘭英看到初荷之後,明顯怔住!看看她那副斯文秀氣的模樣,又看看蘭泗身上渾然天的文氣,頓時大感委屈。“原來是這樣,我總算明白了。”

  “我都說了,別在這兒鬧!”蘭泗惱火,不料雪蘭英下一動作才讓他吃驚。

  雪蘭英奮力甩開梅沁,沖到蘭泗面前,小手用力一揮,竟然打了蘭泗一巴掌,響亮的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都傻住。

  “既然你不喜歡我,何不趁早講清楚?你這人真是差勁鬼!我恨死你了!”雪蘭英哇的放聲大哭,恨恨的跺腳之後,拉起梅沁的手。“咱們走!”

  “為什麼我也要一起?”梅沁哇哇大叫,卻被雪蘭英硬生生拖著走。

  喧鬧的院子忽然間整個安靜下來,蘭泗愣在原地,不敢相信竟有如此潑辣的公主!他從沒被女人打過,只覺得臉頰爇辣一陣。

  “貝勒爺,你要不要緊?”小總管被雪蘭英的舉措驚出一身冷汗,看見蘭泗半邊臉泛紅,頓時尷尬。

  “沒事。”蘭泗沒好氣的揮揮手。

  “你不追出去瞧瞧嗎?”初荷有些擔心的看著外頭,剛才雪蘭英可哭得厲害,不理會好嗎?

  蘭泗搖搖頭。“算了,既沒那個心,追出去又有什麼好說。”

  沒那個心?初荷詫異,想問,但看蘭泗一臉無奈,忽然覺得既尷尬又滑稽,忍不住抿嘴偷笑。

  “看到我被打,你竟還笑得出來。”蘭泗雖然這麼說,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讓你見笑了,我今日還真是顏面盡失。”


  初荷笑著搖頭,指著他被打的一邊臉。“也不算盡失,只是有失去一邊而已。”

  蘭泗歎口氣,又想起這下子大概要鬧到皇太后那兒,更加無奈了。

  “你還是想想要怎麼跟老人家交代吧。”初荷當然也想到了這。

  蘭泗看著初荷,忽然覺得頭更痛了。

  雪蘭英拉著梅沁一股腦兒跑到郊外空曠之地。

  “你大哥好過分!不喜歡人家也不講清楚!”她原本已停止哭泣,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梅沁按按額頭。“別哭了,就算是他不對,你剛也打回去了,哭幹嘛呢?”

  “人家以為他對我有幾分意思。那晚在皇太后那兒看戲,他不也只跟我說笑嗎?可現在算什麼?他瞞著我跑去找別人,這不是讓我難堪嗎?”

  雪蘭英鼻頭一酸,又哭了起來。

  “我不是幫他說話,只是,你們又還沒婚配,他去找別人也不算什麼吧?更何況初荷只是他的紅粉知己而已。”梅沁小心翼翼的說著,還從懷裏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她。“這是乾淨的,你拿去擦擦臉,哭這樣醜死了。”

  本來臉蛋小小白白的還挺可愛,哭起來卻是又紅又皺一團,看了讓人頭痛。

  “你敢說我醜?”雪蘭英掄起拳頭作勢要打,梅沁連忙閃開。

  “又要打人?你看你這臭脾氣,誰還敢跟你一起啊!”他火大的抓住她拳頭。

  雪蘭英頓時覺得羞赧,一跺腳,將拳頭收回,發愣了一會兒,卻有忍不住怞怞鼻子,再次流下眼淚。“這下子怎麼辦?人人都以為蘭泗貝勒喜歡我,結果根本就不是這樣子。”

  梅沁看她紅著眼睛發愣的模樣,竟有幾分令人憐惜,不由得放軟語氣:“喂,你就真的那麼喜歡我大哥啊?”

  雪蘭英被他一問,也傻了,遲疑了好半晌。“我也不知道。只是,聽皇太后說,那晚安排了好幾個女孩兒要給蘭泗貝勒挑選,那時候每個女孩看見蘭泗生得這般體面好看、俊秀非凡,人人都很心動,結果,蘭泗只跟我說話而已,你不知道她們有多嫉妒我。”

  梅沁一聽,打翻白眼。“搞什麼啊!你們這幫女孩子是把我大哥當什麼了?只是長得好看就都想搶嗎?難道選老公只挑外表就好嗎?”

  “不是這樣嗎?”她用梅沁的手帕擦擦眼睛。“那天晚上的確就是蘭泗最好看了啊,我當然也是喜歡最好的。”

  那天晚上他也在場啊,那些女孩兒時把他當岩石了嗎?梅沁橫了她一眼,沒啥好氣。“膚淺!簡直是膚淺!”

  “總之我就是傷心。”雪蘭英忽然又哭了起來。“要是被其他人知道蘭泗根本沒選上我,那叫我面子往哪兒擺?”

  “你要是繼續這樣幼稚,往後也沒人會喜歡你!”梅沁用力點了一下她額頭。

  雪蘭英愣了一下,想到這次這麼沒面子,又被梅沁說了沒人會喜歡,頓時難過起來,忍不住哇的一聲,撲在梅沁身上大哭。

  梅沁頭皮發麻,小心翼翼的輕拍她的腦袋。“我、我剛開玩笑的,你這麼活潑可愛,肯定有一大堆人喜歡你。好了,拜託別哭了。”

  “誰喜歡我?你說啊!說不出吧。”雪蘭英抬起頭來,哽咽著。

  梅沁看到近在自己鼻尖前沒幾寸的臉蛋,眼睛又大又亮,因為哭過而顯得無辜又可憐,就像一隻小鹿似的可愛,忍不住沒來由的開口:“我啊,我喜歡你。”

  雪蘭英顯然沒料到梅沁竟然這麼說,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抱著人家,臉還幾乎貼上去了,頓時臉頰耳朵都紅了起來,用力將梅沁推開。

  “誰要你喜歡了!”

  話還沒說完,就跺腳急忙跑開,留下梅沁愣愣的站在原地。

  梅沁撫著自己口,感覺到心跳快得就要蹦出來,耳朵脖子臉頰全都爇辣辣的,像是要燒了起來。

  黃曆上說今天屬?的有桃花,不知道這樣算不算?

  果然就如蘭泗和初荷所預料的,隔天一大早,蘭泗就被皇太后召見。

  蘭泗放下手邊工作,無奈來到皇太后的院落,看見大廳上掛著他畫的“粉紅雙妹”,想起這兩年多以來為了自己大婚的事情,惹得幾個長輩失望,不禁長歎一口氣。

  “歎氣又有什麼用?”皇太后不甚高興的走了進來,也不看蘭泗,只是揮揮手要他坐一旁。

  “聽我外孫說,雪蘭英昨晚回家時,哭得兩隻眼睛都腫了,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又問了一句是跟蘭泗吵架嗎?你可知道她說什麼嗎?”皇太后怒瞪他一眼。

  蘭泗苦笑。“大概是說永遠別提到我吧。”

  皇太后哼的一聲,走過來伸手用力點了一下他腦袋。“你倒是聰明。我知道你聰明,可怎麼最近老是做蠢事?”


  蘭泗默不作聲。

  “我問你,你到底對雪蘭英有沒有意思?”皇太后直截了當的問。

  蘭泗也不打算隱瞞。“是我不知好歹。”

  皇太后聽他這麼一說,也就一清二楚,卻不由得更加光火。

  “啊哈!我娘家的蒙古公主你也不要,你倒好,當作買菜似的揀來揀去嗎?我問你,你是不是脖子練硬了,想要拿刀子來試試?”

  蘭泗直搖頭。“我真的無意惹您生氣,只是,也不敢瞞您。雪蘭英公主的確活潑可愛,但是我真的對她沒那樣的心思。”

  “你倒是很有骨氣。怎麼?以為自己這麼坦率很可取嗎?”皇太后仍是瞪著他,但看起來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惱怒了。“過年之前我就告訴你,橫豎你一定得挑一個婚配物件,你倒是說說,如果不是雪蘭英,那麼你到底想要跟誰親?”

  蘭泗答不出來。他的反應似乎在皇太后預料之中,頓時讓老人家氣得用力拍桌子。

  “又答不上來!你在聖上面前不是很會作事作文章嗎?怎麼每次問你你就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告訴你吧。十天,我給你十天,十天后倘若你說不出對象來,那就聽憑我指婚,懂了嗎?”皇太后拉高音量,幾乎是用吼的,根本不容蘭泗回話反駁。

  十天?蘭泗直到出了皇太后的大廳都還心神不寧。或許他就是個死心眼。人人都是父母婚配、媒妁之言,偏偏他以前認定了青梅竹馬,死心後卻又執著於追尋一種悸動;可惜,他在雪蘭英身上找不到那種感覺,或許他不該堅持,或許,壓根就沒有那樣的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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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5:3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初春天晴,儘管雪還未完全融化,但所有的人早就按捺不住,趁著天氣好,春風舒爽,全到郊外踏青。

  醇親王府三貝勒也帶了八個月身孕的妻子出來透透氣。

  “早先就想跟你見面了,偏偏我孕吐比別人厲害,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可是躺著都快悶出病來了,還是得出來走走。”醇親王府敦華福晉輕輕撫著肚子。

  “其實我也很少出來走動,平日不是在家裏就是在皇宮,就這兩個地方而已。”說話的人斯文秀氣,喝了一口茶之後,就將兩手縮在黑色貂皮手套裏保暖。

  今日聚會是由敦華提議,兩人相約郊外一處梅花林裏的隱密茶莊喝茶?舊;不過,來的人可不止兩個;除了她們的貼身丫鬟以外,還有一堆醇親王府的侍衛,以及一旁等著呼喚的?嬤丫鬟;另外,不遠處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在另一桌跟人攀談,卻不時回頭察看她們這兒。

  “你當真不讓他過來嗎?我無所謂的。”初荷看到那個高大男人又頻頻回首,不禁有些尷尬。

  敦華搖頭。“別理他,就跟他說了別跟著來,他卻故意說什麼他也跟人約了這兒,真是討厭。”

  嘴裏說討厭,偏偏臉上泛紅,顯然心口不一。兩人討論的物件就是敦華的夫婿雲海貝勒。

  “你在信上說他粗魯蠻橫自大無禮,我倒是看不出來。”初荷抿嘴笑著。按照敦華信上所寫,還以為雲海是個大老粗,哪知道今日一見,分明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比之死去的雲熙貝勒毫不遜色。

  “別笑了。你是要我挖個地洞嗎?”敦華給她笑得不知所措,偏巧雲海又回頭看,頓時被她狠狠一瞪。“這人一直往我們這兒瞧,怕旁人不知他老婆在這兒嗎!”

  “別瞪了,這樣對胎兒不好。”初荷幫她倒了杯奶茶。“喝吧。”

  “你回京後還好嗎?你阿瑪的事情聽說了嗎?”敦華問著,聖上查戶部虧空的事情可是鬧得風風雨雨。

  初荷點頭。“我額娘來問我要錢,我把老王爺送的首飾都給她了,不過也言明只此一次。”

  “你相信嗎?我看,過沒多久她又會找你。我聽說你阿瑪借了五百多萬兩,被逼得很緊呢。”敦華可是一清二楚佟氏以前對初荷有多麼冷淡無情。

  “完全不理也過意不去,但是以後不會再給了。”她動作輕柔的又沏了茶。

  敦華靜靜的瞧著。她這個手帕交可說是外柔內剛,外表看起來只是個斯文女子,但是冰雪聰明,冷靜慧點,可沒這麼容易被欺負。

  “對了,可聽說你二姐的事?”敦華忽然想起。

  初荷略為抬眉反問:“你是說她夫婿納了側室的事?”

  敦華搖頭。“聽說她前幾天將碗砸破,想用破碗的利口來割腕,幸好被一個小丫鬟看見,即時喊人來救,聽說再遲一點就要咽氣了。”

  竟有這樣的事?初荷完全沒想到初蓮這麼愛美的人會將手腕?破。

  “是為了她夫婿納側室?還是為別的?”

  敦華喝了口奶茶。“好像是為了她夫婿一直都冷落她,聽說連她自盡獲救,她夫婿也沒去瞧一眼。”

  “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女人為情生,為情死,寡情的男人卻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初荷想著,不禁歎息。

  “算了,別說這些了,咱們竟學人家說長道短的了。”敦華笑著。“他在外面聽著這些沒處發洩,只好回來講給我聽聽。”

  “應該是怕你悶著吧,難得他這麼細心。”初荷說著,內心著實羡慕。

  “別誇他了。我說你啊,既然咱們聊了這麼久,都不主動開口嗎?”

  敦華嗔怪的橫她一眼。

  “什麼?”初荷定定的倒著茶。

  “我都聽二哥說啦,說你和我大哥結為知己,我大哥三天兩頭便往你那兒跑,下棋喝茶聊天,還真是愜意呢。”敦華笑看她微微怔住的倒茶勢子。

  “原來是說這個。”初荷臉頰發紅。“也沒什麼好說的,不就是梅沁說的那樣嗎?聊聊天而已。”

  敦華盯著她好半響。“那你為何臉紅心跳?”

  初荷懊惱得茶也不沏了。“就說只是知己而已。”

  “知己?”敦華撇撇嘴。“我只問你,你當真只把我大哥看作知己?”

  初荷沒吭聲,靜靜的看著眼前的梅花叢,看那粉粉白白的花瓣隨風搖曳。

  “當他是什麼,其實都沒有分別。我聽說皇太后要他給個婚配人選,算算日子,就是明天了。”看敦華訝異不解,初荷於是將宮女告訴她的十日之約細說分明。“倘若他說不出來,那就是聽憑皇太后指婚。總之,皇太后要他今年定要完婚。”

  “竟有這樣的事。”敦華看向眼神迷離的初荷。“大哥真是呆子,最適當的人選就在眼前,竟然還以知己相稱,他怎麼從沒發現你對他一往情深?”

  “別說了。”初荷低頭看看手上的黑貂皮。“能夠當他的知己,已經是以前癡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怎可能配得上鑲黃旗的親王家嫡長子?我完全沒想過知己之外還能怎麼樣。”

  “身份又怎麼了?他要是在意這些,就不是我大哥!”敦華看來初荷一眼。“你坦白告訴我,是不是喜歡他?”

  初荷雙眸波光閃動,心緒顯得略微昂難平,臉上難掩小女人羞態,許久才開口:“這輩子就是傾心於他,從沒變過。”

  敦華看她流露出從沒見過的嬌癡迷惘模樣,不禁心疼,“我從沒問過你,你到底是打哪時候開始喜歡我大哥的?”

  初荷被問得又是一陣羞赧。“不就是十歲那年跟我二姐去參加聚會,那晚我撿了你大哥的玉佩。就這樣。別問了。”

  “你竟喜歡他這麼久了!他怎會毫不知情呢。”敦華替好友抱不平。

  “你就從沒暗示過嗎?”

  “都跟你說了,我只要能跟他說說話就心滿意足了,哪有想過其他呢。”初荷說著,冷靜的臉龐卻透出一絲難過。“總之明天皇太后就要為他指婚,而我會真心祝福他,這是不會改變的了。”

  敦華聽她聲音裏帶著脆弱悽楚,忍不住歎口氣的瞧她一眼,還想說些什麼,肚子卻忽然一陣疼痛,她忍不住蹙眉輕呼,初荷還沒反應,就見一個高大人影忽然奔過來扶著敦華。

  “怎麼?很疼嗎?要不要躺著?”雲海蹲在她身邊輕聲問著。

  敦華耳根燥紅。“你做什麼?想讓人笑話嗎!”

  “別管我,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初荷笑著站起身來。“這兒據說是最多風雅人士愛來的茶莊,我想四處逛逛。”

  她,慢慢踱步往前,刻意留給敦華夫獨處空間。

  “都要當娘了,脾氣還這麼大。”雲海低低的聲音傳來,語氣溫柔。

  “我就是這樣,你現在後悔了是嗎!”敦華也壓低聲音。

  “後悔什麼啊,我老早知道你是這德,等你生完了再來治你。”雲海笑著威脅。

  初荷轉頭瞧了一下小倆口,就見敦華嘴裏雖然罵著,但臉上閃現的卻是溫柔光芒;雲海明明這麼高大,卻情願蹲著壓低身子陪在她身邊,瞧他那只大手輕柔的放在敦華圓鼓鼓的肚子上,那畫面,著實令她感動。

  敦華,簡直跟以前判若兩人;她向來冷豔孤傲,如今臉上竟然會有如此溫柔的神情。

  眼看著好友找到幸福,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欣羡之外,尚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惆悵。

  想起自己這些年的際遇,老王爺算是待她不薄,就如同一個疼她護她的長者,但初荷心知肚明那不是愛情,皇太后說了要她改嫁,但她沒那份心思,除他,她從沒想過要誰……

  初荷滿懷心事,獨自在茶莊的梅花林裏散步,看見幾朵梅花上頭還沾有未融的雪花,忽地想起宋代一個命運多舛的女詞人吳淑姬。

  “雪香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想起吳淑姬作詩明志,那字字句句的無奈與心情流轉,初荷不由得伸手扶著一朵梅花,歎息低吟。

  初荷沉浸在梅花叢裏,卻不料隔著一叢梅樹,竟有人緩緩走近,輕輕的喚她。

  “初荷。”

  突如其來的低喚讓她微愣,這聲音、這語調,她猛然轉身一看,隔著梅樹以及白白粉粉的花瓣之間,看見的竟是那令她魂縈夢牽的清磊臉龐。

  “你……怎會在這兒?”竟是蘭泗!

  “初荷……”

  高瘦清朗的身影挪開一枝梅樹,側著頭探過身來,再度低喊了她的名。

  初荷抬頭看著她,那挺秀的臉孔她是十分熟悉的,但是那細長好看的眸子此刻閃現的熠熠波動卻是她從沒見過的。

  蘭泗今日在這梅花林與同僚品茗,遠遠瞧見了妹婿醇親王府雲海貝勒,才想過來攀談,卻又看見更遠處的敦華與初荷。

  他自那日從皇太后那兒離開後,就沒再去找初荷;一方面朝廷事務繁忙,再者當日雪蘭英跑到初荷宅子哭鬧,著實讓他失了臉面,因此也就沒再去找。

  更何況,這幾日反覆思量,他已經決定要讓老人家指婚;只是這婚配之事吵吵鬧鬧這麼久,他也沒有閒情逸致去跟初荷聊天。

  卻不料今天在這兒遇上。

  更加沒想到自己正想過去敦華她們那桌時,聽到的卻是令他震驚萬分的對話。

  ——能夠當他的知己,已經是以前癡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怎可能配得上親王家嫡長子?我完全沒想過知己之外還能怎麼樣。

  蘭泗驚得站在原地,隔著梅花花海看見初荷;那溫柔的眼神,那說著這些話時惆悵有感慨的模樣,他發現自己竟沒看過她這般神態。

  ——這輩子就是傾心於他,從沒變過。

  往事歷歷,風馳電掣一般在腦海裏翻轉。初荷出嫁那年在驛站與他相遇,那羞怯摸著前玉佩的姿態;簡親王過世後靈堂之上,全身縞素,形容憔悴的初荷頻頻望著他,以及兩人在驛站為著敦華的事情討論,冰雪聰明固執隱忍著的初荷;更有,返回北京後在皇太后那兒,他驚訝發現初荷看懂了他笑如春風後面的真實情愫,他驚喜之餘提議兩人結為知己,那時,初荷是那麼的笑意盈盈、喜不自勝……

  ——十歲那年跟我二姐去參加眾會,那晚我撿了你大哥的玉佩。

  蘭泗渾身仿若遭雷擊。總以為初荷收藏玉佩,藏著的僅是小女兒的一時崇拜;兩人結為知己的每一次談話與每一個眼神接觸,他竟全然沒發現她那雙眼眸——她的一字一句儘是柔情似水。

  ——明天皇太后就要為他指婚,而我會真心祝福他,這不會改變的了。

  霎時間,初荷的每一句妙語如珠,每一次真誠相會,鋪天蓋地的衝擊著蘭泗,他發現自己情緒動,難以平穩,仿佛如夢初醒。

  從渾然不知的夢中被人喚醒,發現自己每每心緒不佳時想找的是誰,弄清自己每每滿肚子話想傾訴的人又是誰,這一醒覺,就是情牽意動。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蘭泗發現初荷站起身離開敦華夫,就不由自主的跟在身後移動步伐,直到清清楚楚聽見初荷低喃著吳淑姬的詞句。

  那不正是他那日跟雪蘭英踏雪賞梅時,念出的字句嗎?

  終究只有初荷明白他的心思,只有初荷與他心靈相通,蘭泗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輕輕的、低低的呼喚她的名。

  “初荷。”蘭泗撥開梅花樹,站到她面前。“煙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間,睡眼間,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

  初荷怔怔的望著他,為著他熾爇如火炬的眸子。她不解,為什麼蘭泗此刻看她的眼神,竟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這是宋代吳淑姬的詞。”蘭泗因為心情動而聲音略顯沙啞。

  初荷被他的眸光給吸引,只能將目光定在他臉上,癡癡的點頭。“我知道。”

  “吳淑姬受到屈辱,以這首詞表達內心情感,是不是,你也有著難以說明的心事,埋在心頭很久很久,打算永遠都不說出來?”蘭泗朝她走近,他那張清秀好看的臉上滿是動。

  初荷搖頭,心跳狂亂,不敢去推敲蘭泗的話意,一時之間喉嚨有如被塞住,竟只能掀動嘴唇,說不出半句話。

  “你為何……連我也要隱瞞?”蘭泗難以想像當他提出兩人結為知己時,初荷心中會有多麼複雜難言;被自己傾心的男人定為知己,是多麼尷尬難受的事!這些,她竟全隱忍了,甚至,他竟還跟她討論婚配的事兒。

  “你……說些什麼?”初荷心中既驚又疑,不敢置信蘭泗說的是什麼意思,只知道自己一直瞞得密密實實的心事,似乎正被一層一層剝開。

  她慌得不敢多看蘭泗一眼,轉身就想逃。

  “別走!”蘭泗迅速伸手去拉,仿佛一眨眼他等待許久的悸動就會煙消雲散。

  初荷被他這麼一抓,竟是推也推不開;她從來不知道蘭泗會使勁抓她,從沒想過。

  蘭泗看著她的眼神流轉,那眉目靈動之間竟然飽寒情愫,他情不自禁伸手輕輕撫上她臉頰。他沒想過,這張以前三天兩頭就要看一次的臉,竟是如此白皙脆弱;和他的手掌相比,這張臉竟是這麼小巧。

  初荷感受到他溫暖的觸碰,身體不由得輕顫,她抬頭凝視蘭泗,不言不語。

  蘭泗心中感慨萬千,頭一低,緩緩往她略顯蒼白的嘴唇貼上去,先是輕輕碰觸,然後是溫暖濡濕的緊密結合;他想抓住初荷,他知道自己不但要定這個知己,更要她一輩子都在他身邊。他終於弄懂了,他要初荷。

  “不要只是當我的知己,跟我親,做我的福晉,好嗎?”蘭泗的吻停在她光潔的額頭,兩手將她纖細的身體抱住。

  初荷潰散的意志在聽到這句話之後逐漸清醒,迷離的雙眸也漸漸恢復清澈。她想起宮女所說皇太后訂下的十日之約,她想起蘭泗定是將方才她跟敦華的對話全聽盡了;她全身微微發抖,輕推開蘭泗,抬頭直勾勾望著他。

  許多往事躍然于眼前,蘭泗的文氣風采與她多年的癡心嚮往,一幕幕交錯浮現腦海,但,為什麼拼湊起來卻是如此破碎?初荷感覺到眼前一片模糊,然後,她聽到自己清晰卻顫抖的聲音。

  “我,是你的下下之策,對嗎?”

  蘭泗愣住,看見初荷黑白分明的雙眸緩緩流下兩行淚水。

  初荷哭了?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她流淚。遭受簡親王家族宗親長老批鬥的初荷沒哭:遭到娘家母親無親冷酷催逼討錢的初荷沒哭;此時此刻,卻滿臉心痛的對著他淚流不止。

  蘭泗正想開口說話,初荷卻是搖搖頭將他推開,然後迅速轉身就走。

  直到那抹纖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梅花林,蘭泗才驚覺初荷痛徹心扉的指控。

  有如平地一聲雷,蘭泗向皇太后要求的婚配物件,惹來喧然大波。

  鑲黃旗的禮親王嫡長子,阿瑪貴為聖上重用的南書房大官,生來備受尊寵的身份地位,有著人人傾羨的文采和相貌,皇太后千挑萬選相中五個名門閨秀讓他挑選。

  結果,他在眾人驚愕聲中,說要跟簡親王府的遺孀,此刻即將被罷官的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兒初荷親!

  據說皇太后聽到他說出的人選,驚得差點將手中的杯子打破。再再重複逼問,直到確定了答案之後,皇太后拿起茶几上的大花瓶要砸他,卻在最後一刻火大惱怒的將花瓶轉了方向砸在地上,保住了蘭泗貝勒清磊俊挺的那張臉。

  禮親王受不了兒子要娶寡,氣得吹鬍子瞪眼,在家裏拿出寶劍說要砍死孽子圖個清靜;禮親王福晉擋在兒子身前哭得呼天搶地,說要殺就先把教導無方的親娘給殺了才痛快!

  而在這場喧鬧當中,引起風波的另一個正主兒,卻在蘭泗貝勒稟明皇太后的當天一早,匆匆帶著貼身丫鬟坐上馬車遠離是非之地。

  結果,鬧得滿城風雨,終於聖上也聽聞了風聲,召見蘭泗貝勒。

  “朕聽說,朕向來敬愛的祖母最近被你氣得食不下嚥。”

  書房裏,正在提筆批示奏摺的當今皇帝冷冷問著被召來的蘭泗貝勒。

  蘭泗聞言,端端正正叩首。“微臣知罪。”

  聖上冷哼。“皇太后特地找了蒙古紮薩親王的女兒給你,結果你還不要?”

  “微臣這輩子除她以外,誰也不娶。”他抬起頭來,朗然的聲音至為堅定。

  聖上盯著他好一會兒,沉默著,似乎在思索什麼,又抬頭望向窗外,卻見春風拂得外面庭園的樹枝搖曳,一時之間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至情至愛,不由得歎氣。 “愛卿起來回話吧。朕向來喜歡你的文采,你阿瑪是我朝重臣,你的祖父更是為我大清立下汗馬功勞的開國元勳。你如今年輕,但往後總是要受到朝廷重用,可、可你怎麼只是婚配物件就惹出這堆風波,倘若有心人參你一本,朕也不見得能保你周全,這你可知曉?”

  “微臣知罪。”蘭泗聽聖上說得懇切,不由得心緒波動。“臣幾番波折才找到如今想婚配的人選,只求聖上全,微臣以命擔保,日後絕不再起風波。”

  “想來你也是真情至之人。朕看過你寫的文章,也看了你給皇太后畫的茶花,很是細膩用心啊。”聖上揮揮手。“罷了罷了,瞧你這幾日不僅忙朝廷的事,還要被一堆長輩責問,也是不好受。只是,這簡親王的遺孀,朕是不能給你指婚的。”

  蘭泗一聽,倏地抬頭,臉色蒼白的看著聖上。

  “緊張什麼?我是說人家還沒守完三年喪,朕豈能在這時給你指婚?咱們旗人雖不在乎改嫁的事兒,但總不可太過分。更何況,聽說這人都跑了不是?”

  蘭泗白皙的臉龐微微發紅。“我會將她尋回的。”

  聖上點點頭。“你這死心眼,倒是跟順治皇帝很像,怕是不讓你結這個親,你就說要出家去了。就這樣吧,朕不會給你指婚,可也不會阻攔你。這事我會跟皇太后還有你阿瑪提一下,你就像以往那樣好好替朝廷辦事。你還年輕,過幾年讓你去編書也是可行的,知道嗎?”

  蘭泗不敢置信的看著聖上,白皙的臉龐乍現驚喜。

  聖上笑了一下。“你是情中人。向來無心為官,難道這朕還看不出來嗎?更何況這陣子你拼命找機會在朕面前展露文采,寫的文章字字句句無不鋒芒盡現,不就是想圖個清優之地?這樣猜不出來你想去編書嗎?”

  蘭泗感得叩首在地。“謝皇上之恩!”

  “退下吧,朕還有其他事情要辦。”

  “是。”

  當晚,蘭泗命小總管收拾簡單行李,披星戴月,騎著他那白色駿馬翩然出城。

  春風拂面,舒柔得有如綢緞纏繞似的,偌大的庭園枝葉扶疏,隨風搖曳生姿,一個纖細的年輕女子素淨著一張臉,正坐在涼亭裏。

  “姨娘,這是按照您教導我的擬定的王府帳冊,請您幫我瞧瞧。”一個約莫十歲大的清秀男童乖巧伶俐的拿著一本冊子。

  初荷將視線從遠方收回,笑笑的看向立在她身邊的福陽。

  半個多月前,她收到簡親王十歲兒子福陽的親筆來信,青澀稚氣的信中寫了讓初荷驚訝的事實。

  福端得了急病,苟延殘與床榻,整個王府由於多年來開銷過大,導致庫房幾乎空了,一堆遊手好閒的宗親個個仗著年紀比福陽這個爵位繼承人大,全吵著要王府拿出值錢物品抵押典當換生活費。

  福陽在一個年輕管家的協助下,急忙寫信給遠在北京城的初荷,盼望這個老王爺死前一再叮囑福陽可以信任的人,能夠前來協助他這個年幼孤兒。

  初荷接到信之後驚訝萬分,本就思索著要親自前去瞭解實情,卻不料收信隔天跟敦華見面?舊,就在梅花林裏發生了那件讓她不敢置信的事。

  當下,再也沒有任何遲疑,隔天一早便帶著麗兒立刻返回簡親王府。

  “很好。往後就按照這份新的規定,宗親凡年滿六十歲才得以領取月例,其餘人等可以跟王府租借田地維生,咱們不收他們的租金,但也絕不再給他們任何銀兩,就讓林管家照著去辦吧。”初荷溫柔的對著福陽說。

  老王爺的所有兒女裏面,就只有福陽最像老王爺,也只有福陽認認真真的跟著老王爺請來的師父習字讀書,初荷向來也很喜歡福陽,福陽也在老王爺示意下喊初荷為姨娘。

  “姨娘,要不是你半個月前回來幫我,整個王府可能早就被鬧垮了。”福陽想起宗親們囂張跋扈的對著他叫囂,仍是心有餘悸;又想起林管家發現庫房都空了,當時兩人都震驚無比。

  所幸初荷帶著簡親王給的幾箱金元寶匆匆返回,更找來縣令鄭奇山主持公道,這才穩住了局面。

  “你大哥的後事辦得如何了?”初荷問。

  她返回王府沒幾天,福端就撒手人寰。聽林管家說福端根本不是什麼正常的病況,他得的是難以啟齒的隱疾,是他流連花叢不知檢點而染上;他死後留下七個妻妾,卻無半個子嗣,初荷讓所有想離開改嫁的人拿了足夠的銀兩,都放她們走了。“大哥過世後根本沒有人來弔唁,以前那些跟他稱兄道弟的人,現在一個都找不到。林管家說約莫他們都曾跟大哥借過錢,怕被咱們催討,所以避而不見。”福陽略顯稚氣的問著:“姨娘,我大哥是壞人嗎?”

  初荷愣了一下,忍不住摸摸福陽的頭。“不是的,他不是壞人,他只是很多事情沒想清楚而已,他不小心做了一些錯事,咱們要原諒他。”

  “聽林管家說,阿瑪過世後大哥曾經找了宗親長老要為難您,您不生他的氣嗎?”福陽仰著小臉問。

  “本來當然是很生氣的,但是後來就沒事了,現在他病逝,什麼恩怨都隨之化解了。”她卻忽然想起那時蘭泗騎馬趕路帶回王公公的情況,以及她沖進驛站他房內拜倒謝恩,那時他疲倦卻溫煦的笑容。

  明明才幾個月前的事.怎麼像是已已經過了好久?

  “姨娘不在生大哥的氣了了,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對不對?”福陽笑著,溫暖的陽光灑在他稚嫩的臉上,顯得光彩閃耀。

  初荷聽了愣住,忽然一陣鼻酸。她顛沛流離、無法遂願的人生,其實還是有人視她為一家人啊。

  初荷忍不住將福陽抱住。“是啊,我們是一家人。”

  “那你不要回北京,跟我住下來吧。”福陽央求著。

  初荷看著他,想起那日梅花林裏被蘭泗抱著吻住,至今今想起仍讓她身子微微發抖。當時感受到蘭泗略帶冰涼卻又十分柔軟的唇.她心神動的完全亂了思緒,直到回神,聽到了蘭泗要她當他福晉,再印證皇太后的十日之約.以及揣測他聽到了她與敦華的談話,?那間震驚得難以自己。

  她不要為他選無可選情況下的福晉,她不是他被逼婚逼王無路可退的救贖,難堪與心痛重重打擊了她的自尊,讓她那日匆匆推開他之後逃逸無蹤。

  “好,姨娘留下來,再也不走了。”

  北京城,她是不願、也不敢再待了。她回到王府那日,立刻寫信向皇太后稟明簡親王府事情緊急,她必須即刻返回協助;現在看來,她該再寫一封信告訴老人家,她是不會再回北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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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9 22:26: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縣令鄭奇山家中——

  一道修長清瘦的身影在院子的石桌子上頭鋪紙作畫,但見白色畫紙上畫著一個帶著笑意的女子,那女子身穿蓮藕色小碎花衣裳,梳著簡單的髮型,沒佩帶任何飾品,小巧的臉蛋配上清秀細眉,眼睛仿佛隱藏了秘密似的,透著點慧點與溫柔,嘴角漾著一絲笑意,容貌並不特別美,但在一筆一劃描繪勾勒下,卻顯得斯文秀氣,恬笑如春風。

  “貝勒爺,用點茶。”小總管必恭必敬的端上一碗毛尖。

  被喊的年輕男子似沒聽見,仍是拿著畫筆細細修著畫中女子的尖下巴,那專注的神情帶著點惦念,好半晌才停下筆,但兩眼仍直直盯著畫中人,仿佛心中千言萬語正默默對著她傾訴。

  “原來你在這兒啊,在畫什麼?”

  猛然爆出一道宏亮的聲音破壞了院子裏靜謐的氣氛,也把兩人嚇了一跳。

  “鄭大人真是好精神。”小總管受手上的毛尖差點給灑了。

  蘭泗貝勒搖搖頭。“你這大老粗,一定得那麼大聲嗎?”

  “嘿,我可學不來你這文縐縐的摸樣,本人向來都是這樣講話的。”

  鄭奇山站到蘭泗身邊。“畫啥?喔,這不是那位……哎呀,搞不懂你這腦袋,畫什麼畫啊!人又還沒掛,我說你就直接登門拜訪,有話直說、有就放,不是很痛快嗎?”

  小總管忍不住噗哧一笑。鄭奇山方頭大耳,臉黑聲大,個又直爽過頭了,真搞不懂怎麼會跟貝勒爺為朋友。

  蘭泗聽了也笑。“多謝你的建議,不過,免了吧,我自有盤算。”

  蘭泗深知鄭奇山這人粗中有細,看是魯莽,實則津明。兩年前他被派前往邊疆視察,一日獨自輕裝便騎四處走走,偶然遇到趕路的鄭奇山,見到這個奇怪縣令居然被賊搶走了包袱也不追不喊,正覺得納悶,鄭奇山看他好奇,就說那小賊看來餓了好幾天,包袱裏不過是兩塊饅頭一點碎銀子,沒了也就算了。

  “你盤算什麼了?瞧你這次來,給累了什麼樣!看來比上回趕路六天還憔悴。”鄭奇山呸的一聲。

  “沒辦法,咱們貝勒爺那日從京城出發。才出城沒多久就接到聖旨,說是要繞道順便去陝西巡視饑荒情況,還規定的在二十日前稟報回去,咱們就只好匆忙趕路,累都累死了。”小總管忍不住抱怨。

  蘭泗沒說話,只是微笑。聖上雖說讓他出去尋初荷,但他沒這麼輕鬆放人。巡視饑荒是得立刻寫奏摺回報的,奏摺可也不是隨便寫寫,實地勘查後還得跟當地眾多相關官員商討過後才能算數。況且這路途遙遠,說是繞道,還真是一點不順路,幾天下來馬不蹄,當然是夠累的。

  鄭奇山搔搔頭。“我以前以為當個貝勒爺王爺什麼的只要伸手一指、吆喝下人去做就行了,現在看來你當這個貝勒還真是蝕本。”

  蘭泗差點一口茶噴出來。“什麼蝕本!又不是做生意,別胡說八道。”

  “算了算了,反正我對你們這種皇親國戚的生活沒興趣。我是來告訴你,你那心上人昨天開了宗親大會.明定凡是六歲以下宗親不得領取月例,但可無條件租借田地。這條規定發落下去,肯定有人要鬧,我先來跟你說說,免得你說我不夠朋友。”

  蘭泗聽到鄭奇山說“心上人”時,忍不住微微臉紅。

  自從那日梅花林一別,他總是想起初荷臉上帶淚的模樣,她那眼神是受傷,也是指控,讓蘭泗著實不好過。

  “那群人遊手好閒慣了.肯定沒返麼容易甘休,咱們得提防點,我看那群人約莫會搞出兩敗俱傷的事情來。”蘭泗說著。

  “我說你啊,費這些心思幹什麼呢?半個多月前她匆匆出城,你當天秘密派遣最津練的鏢師眼暗中跟隨,深怕她一個女人家帶著幾箱黃金會出意外,還寫信叫我關照關照,就怕她被那群宗親給生吞活剝。你暗地裏費盡心力,可人家根本不知道啊,這不是白乾了嗎!”鄭奇山就是搞不懂這個斯文貝勒的心思。

  蘭泗垂下眼簾。“她就是想要躲我.才會這麼匆忙的跑回這兒。想必此刻也不想見我,要是我出現惹得她又想跑,卻又沒處可走了,那該如何是好……遲些時候再說吧。”

  梅花林一別,蘭泗隨即派人在初荷的宅子外頭守候,果然隔天清早就看見她帶著麗兒匆匆忙忙帶著行李離開,他一琢磨,立刻找幾個相熟的探子打聽,這才知道原來簡親王府出是事了,這下子他就肯定初荷是帶了黃金要回來處理;可一個女人象帶著好幾箱黃金,路途又遙遠,要不出事才怪,於是他又快快找了幾個身手了得的鏢師跟著;果然,聽說初荷她們才出京城沒多久,就被盯上,倘若不是那幾個鏢師將對方打跑,那肯定是人財兩失、凶多吉少啊。

  “她幹嘛躲你?你做了什麼好事把人嚇跑,說來聽聽。”鄭奇山哈哈笑著,但看見蘭泗一臉難過的神情後,就識相的把嘴巴閉上。

  他到底做了什麼好事?竟讓初荷以為自己是他的下下之策,這幾日想起她顫抖著嗓音說出那句話,他就難受極了。

  “大人、大人!不好啦!”

  幾個衙役慌張跑進來嚷嚷,鄭奇山大翻白眼。

  “大人本來沒有不好,但被你們這樣一嘁,也好不了多少,說說吧,什麼狗鳥事。”他翹著退間話。

  一個看似領頭的衙役著氣。“簡親王府門門聚集了一堆宗親鬧事!正吵得不可開交!”

  蘭泗和鄭奇山對看一眼。

  “走,這就過去瞧瞧!”鄭奇山連忙起身,看了蘭泗一眼。“你不方便出現在那種地方,先等我消息。”

  沒想到那群宗親這麼沉不住氣,比他所預料的還要快就出來鬧事。

  初荷冰雪聰明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要初荷受到這種折騰,他不要她總有煩不完的心事……

  簡親王府門口擠了一堆怒氣衝天的宗親,幾個老人閉目坐在地上,說要在大門口活活餓死;幾個身強力壯的中年男人也一邊叫囂助陣,聲聲怒吼要簡親王遺孀出來給大家一個交代。

  “臭娘兒們!當初拿了一大筆錢跑了,現在一回來又要刻薄咱們,從沒見過這樣殺人不見血的,這根本是官逼民反,我們今天就要來要個公道!”

  帶頭同事的人站在前面大喊,旁邊眾人被鼓噪的情緒昂,紛紛跟著叫囂起哄。

  “叫那臭寡給爺們滾出來!”

  “滾出來!從咱們褲襠中間爬過去!”

  “哈哈哈哈!對啊爬過去,爬過去就饒了她小命!”

  聲聲震耳的?喊,一句比一句粗鄙噁心,圍觀的人慢慢變多,一時間王府門口少說也有上百人。

  王府大廳之上,年僅十歲的福陽被外頭吵鬧的聲響給嚇得臉色發白。聽見眾人怒喊著要姨娘出去,他不安的抱住初荷。

  “姨娘,他們會不會跑進來?”

  初荷蹙眉抱住福陽,臉色十分沉重。是她太過心急,才回來就急著處理王府事務,自以為定下了對福陽有利的規定,哪知道宗親的反應會如此烈,竟鬧到這樣的田地。

  “福晉不好了!外頭的人越來越多,要不要找人從後門溜出去報官?” 年輕的林管家驚慌奔進來。

  林管家是在初荷離開王府後才被聘進來的,由於個耿直,看不得年幼的福陽被欺負,是以幫著寫信找回福陽口中的姨娘,但畢竟年輕見識少,從沒見過這般混亂場面,頓時慌了手腳。

  “這麼一往一返,怕是來不及了。”初荷臉上閃過一絲堅定的神情。

  “我出去跟他們談吧。”

  始終蒼白著臉不說話晌麗兒忽然拉住初荷。“小姐不要!那些人根本不講理,他們瘋了!”

  麗兒哽咽一聲哭了來,她一哭,福陽也憋不住的哭了。

  “姨娘,你不要出去!”

  “別哭。林管家和麗兒帶著福陽到後院,倘若等會兒情況不對,你們就立刻往小門出去,先去找鄭奇山大人,求他帶你們回北京面見皇太后。福陽是簡親王指定的繼承人,皇太后會給你們作主的。”

  初荷匆忙交代清楚,蹲下來摸摸福陽的頭。“你記著,你是老王爺最疼愛的孩子,更是簡親王府的繼承人,以後無淪遇上什麼事都別哭,哭只會讓人更想欺負你。知道嗎?”

  福陽哭著點頭,不住地用袖子擦眼淚。

  “你們到後院等吧。”初荷站起身,獨自走出大廳,又走出前院,來到那兩扇厚重門扉之前,深吸一口氣之後用力推開。

  大門推開的瞬間,外面的鼓噪聲整個停止,所有人瞪大眼睛等著,以為會是一堆人出來,沒想到卻只有初荷這麼一個單薄的身影站在大家面前。

  “喲喲,瞧瞧是誰啊!這不就是咱們不可一世的福晉嗎!”帶頭的確定只有初荷一個人,有些不敢置信,但很快的就露出兇狠目光。“就是你這臭女人要斷大家後路!我呸!”

  頓時所有人又喧鬧起來,叫囂蓋天。

  初荷冷冷睥睨,好一會兒才怒吼:“通通停止!”

  所有人愣了一下,沒料到她會如此鎮定,但隨即惱怒。“你敢在大家面前發飆?這裏坐著的都是宗親長老,都是咱們倚重的長輩,現在給你逼得走投無路要來這兒等死,你看到沒有?”

  初荷看著大門前亂糟糟的局勢,果然其中有十幾個老人閉目坐在地上。

  “各位請聽我一席話。如今王府庫房空虛,再也無定法回復以往對大家的周全照顧。”話才剛開始說就被噓,初荷耐著子等大家鬧完。“坐在地上的幾位長輩,看看年紀也都差不多是老王爺的年紀,那麼諸位肯定還記得,當年老王爺來到這兒就曾有言在先,初來乍到謀生不易,因此願意提供月例給各位過活,但是,時限僅十年。”

  眾人譁然,但大家互相使眼色,坐著的老人中也有幾個忍不住睜開眼睛看來看去,顯然初荷說的話他們其實心中有數。

  “之後老王爺在世時都沒斷過月例,那是他老人家慈悲。可如今王府情況已經大不如前,根本無力支付大家如此龐大的花費,難道列位就都沒替老王爺著想過嗎?今天看來各位身強體壯,根本無須依靠王府度日,難道是因為不想自食其力才來這兒大鬧的嗎?”初荷緊繃著臉怒喝,最後幾句,一句比一句重,顯然已經顧不得情面。

  幾個帶頭的聽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初荷這番話分明就是在說他們好吃懶做,偏偏還真是說對了,說的他們人人心虛,人人惱羞怒。

  短暫沉默後,帶頭的幾個惱火咒?不絕於耳,初荷兩手握拳握得死緊。她知道場面越來越控制不住了,只能暗自盼望福陽已經在管家護送下去找鄭奇山。

  “你這臭娘們也敢在咱們面前數落?也不想想你才來到這兒幾年,我們又在這裏幾年!你吃奶的時候咱們都已經吃過幾擔子鹽了!敢瞧不起咱?我呸!”

  “沒啥好說的,先劈了這婆娘來給大家洩憤!”

  帶頭的幾個怒聲喊叫,初荷正想高聲喝止,忽然眼前閃現一記刀光,她驚得迅速閃躲,卻頓覺手臂一陣奇怪的觸覺,隨之而來的是撕裂劇痛,她低頭一看,手臂已經被劃出一條常常得刀痕,鮮血迅速滲透出來,眨眼問整個袖子染了紅色。

  初荷蹙眉按住傷臂,卻見帶頭的又是舉刀一劈,竟是往她頭頂砍來,她眼睛一閉,頃刻之間,知道自己要命喪於此了,腦海中竟浮現一個清朗的臉龐。

  蘭泗!

  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哪知道眼睛一閉,竟然聽見響亮的兵?擊打聲,她慌亂中睜開限睛,看見帶頭的人刀子不知何時被打掉了,然後,王府外頭圍著一圈手持兵?的衙役,鄭奇山騎著馬領頭站在最前面。

  “你們在幹嘛?這麼爇鬧怎麼沒找我呢?”鄭奇山似笑非笑的問著。

  帶頭的幾個早就豁出去了,見到驚動縣令,他們也不在乎。

  “鄭大人,這是咱們的家務事,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勸你還是別插手吧。”

  鄭奇山冷哼。“這可好笑了,我這個清官偏偏愛管人家家務事,還用的來你來多嘴嘛?”

  帶頭的幾個目露凶光.卻又不敢發作。

  鄭奇山瞥了初荷一眼。“你們還在我的地方鬧事,還差點鬧出人命來,我難道管不得嗎?來啊,誰手上拿兵?就抓誰!抓回府先打五十大板再說!”

  人人一聽,嚇得立刻將手上刀刃拋扔在地。

  “識相的就給我滾.別在這裏聚眾鬧事!”

  坐在地上的一個老人不服氣開口:“大人,咱就賤命一條,你要殺要剮任你處置,咱也沒話可說,但是王府無故斷了咱們生路,這個公道誰來還?”

  初荷一聽,正待開口,卻瞥見鄭奇山的衙役當中有一人十分眼熟,她一愣,正想再看清楚,卻發現那人一個閃身,不見了。

  “你們要公道是吧?好!那就明天午時來我衙門,我給大家主持公道。怎麼?這樣滿意了嗎?”鄭奇山雖是詢問,但那架勢根本不容人不從。

  “在明午之前倘若有人敢再來王府鬧事,就別怪我翻臉!走!”

  鬧事的人限看衙役眾多,也不想吃這眼前虧,於是人人摸摸鼻子,拉起地上的老人,散了。

  “初荷福晉傷得如何?”鄭奇山看她臉色慘白的倚在大門上,一手按住傷臂,似乎受傷頗重。

  “沒事。”初荷搖頭。“鄭大人怎會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趕來?”

  王府到縣府的路程剛好是縣內最遠的距離,更何況鄭奇山還是領著大隊人馬前來,除非他是在宗親一到大門前鬧事時就整裝趕來才有可能如此快速,但是,這怎麼可能呢?難不……他派人天在這兒守著嗎?

  鄭奇山愣了一下。“這個,我消息靈通嘛。”

  初荷頗感不解,卻又覺得再問就顯得無禮。

  “小姐!”

  “姨娘!”

  大門被推開,福陽麗兒和林管家以及幾個忠心老實的僕役通通跑出來簇擁著初荷;他們躲在後院,卻也聽到了鄭奇山帶人來包圍,那時他們就知道有救了。

  “小姐,你流好多血啊!”麗兒忽然驚呼,眾人全圍過來查看。在他們心中.初荷已是他們真真正正的主子了。

  “看來這兒不需要我了。”鄭奇山揮揮手,要眾衙役打道回府。“初荷福晉,別忘了明午來我衙門。”

  初荷看著鄭奇山轉身離開,然後被眾人攙扶著進門,卻在一腳踏進門檻之際硬生生驚住,因為腦際突然閃現方才一眼瞥見的熟悉面孔。

  那人、那臉,不就是蘭泗身邊的小總管臨康?

  倘大廳堂之上,蘭泗凝神寫字,邊聽著小總管詳細稟報所有細節,期間鄭奇山也會不時插上幾句。

  “我說你那心上人可真有膽識,一個弱質女流竟然敢單獨一人站在鬧事群眾面前,可真不簡單。”鄭奇山佩服。

  蘭泗不覺露出淺笑。“她向來就是冰雪聰明又勇敢堅強。”

  “我的媽啊,我?皮疙瘩都起來了,你那一臉發春的樣子是想嚇死我嗎!”鄭奇山誇張的渾身顫抖,不過卻是玩笑分居多。“對了,你說說我明天要怎樣才能服眾?我雖然叫了大家都來衙門,但心裏可沒有十足把握。”

  蘭泗笑?:“那你還要大家都來這兒?”

  鄭奇山聳肩。“碰到那種情況,當然是先把人驅散,然後再回來想對策嘛。”

  蘭泗停了笑,凝注眉眼,沉思推敲,半響才又開口:“兩件事得先辦。你先派個信得過的人去簡親王府傳話,要初荷找出任何可用的人證物證,只要能證明當年老王爺確曾說過十年之約,這樣咱們就站得住腳。第二,讓初荷準備銀兩和名冊,明日公堂之上,每戶按照人口發給他們至多五十兩的安家費,拿錢的人須得簽名畫押,保證往後絕不在鬧事,否則不但得歸還兩倍銀兩,王府的田地也不准他們無償耕種,還要拘拿嚴懲。至於明日不肯拿錢畫押的人,很簡單,找訴訟師來告官,讓他們自己選。”

  鄭奇山聽了,開心拍大退叫好。“這計策真是密實!想不到你這樣細心,我今天真是佩服之至。看來在聖上身邊伺候也不是白混的,哈哈!”

  蘭泗真是好氣又好笑。“快點命人去辦吧。”

  “是是,貝勒爺。”鄭奇山故意喊著。

  “對了,還有一事拜託。”蘭泗俊秀的臉龐忽然閃現一絲羞澀。

  “幹嘛?你不要這種表情,可別叫我做什麼噁心肉麻的事。”鄭奇山哇哇大叫。

  “我這兒有一瓶御賜的藥膏,治傷很有療效,你請人順道拿去,就說是你家老人聽聞初荷福晉智勇對抗鬧事群眾,掛念她傷處,特地送給她的,要她務必即刻敷用。”蘭泗說著,一邊示意小總管去取。

  鄭奇山抓抓腦袋。“什麼我家老人,誰啊?喔!你說我老娘啊?哈哈,好啊,就讓我老娘當一回王母娘娘,做點賜藥慰問的好事。”

  “多謝鄭大人。”蘭泗故意口稱大人,並且拱手拜謝。

  “免免免!你少折騰我。”鄭奇山大叫,然後吆喝著要找人去傳話。

  眾人散去後,蘭泗獨坐大廳,想起小總管巨細靡遺的描述,透過這些字字句句來想像當時情況,想著初荷如何憑單薄一人與鬧事群眾對峙,想著初荷太過堅強隱忍,以前還不覺得如何,但現在想起來竟是如此不舍。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怎麼老是負擔著難以承受的重擔?為什麼老是這麼勉強自己?

  更深夜靜,心事重重的年輕貝勒無法入眠,獨坐燈前想得癡了。

  公堂之上,擠滿昨晚帶頭鬧事的,還有靜坐說要活活餓死的老人家,以及領著林管家和幾個下人前來的初荷。

  經過昨晚的大鬧以及受了刀傷,初荷顯得蒼白虛弱,但仍是站得挺直。

  “安靜安靜!在這兒,誰也別想比我大聲!”鄭奇山拍著桌子囔囔。

  “今天找大家來,沒別的,先弄清楚一件事兒。昨晚福晉說老王爺在世時跟你們訂了十年之約,是否屬實?”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個膽子較大的看初荷沒吭聲,率先發難。

  “這麼久的事情誰還記得!十年十年,算算也是三十年前的事,現在要怎麼講都行。倘若這女人要說咱欠王府銀兩,那咱到底認還是不認?”說罷,眾人又起哄抗議,初荷卻始終保持沉默,只是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鄭奇山如何發落。

  “安靜安靜!我剛不是說了不准大聲?誰敢再造次就掌嘴!”鄭奇山拍著桌子,頓時公堂又安靜下來。

  “福晉,你說老王爺答應發給大家月例,可只有十年期限,這件事情可有什麼憑據嗎?”

  初荷看了眾人一眼,這才以略為低弱的嗓音說著:“我這兒有一張老王爺親筆所寫的條子,上頭還有在場好幾位老人家按的手印,大人您是否先過目?”

  此話一出,眾人皆愕然,顯然全沒料到事隔三十年,竟還找得到這樣的東西。

  初荷讓林管家將紙條遞上。她昨晚才要去歇息,就接到鄭奇山派人來傳話,要她找出任何證據才好服眾。其實她老早就在頒佈停止發放月例之前就已經找到老王爺親筆所寫的字條,只是昨晚尚無機會拿出來。

  “來,大家過來看看,這上頭分明就寫得一清二楚,你們這幾個老人家想必記變差,怎麼全都給忘了?這可真是不應該啊。”鄭奇山招手叫幾個老人過來看。

  “怎麼樣?你們要是心有不服,要不另外按個手印讓我比對比對?”

  幾個老人自討沒趣的扯扯嘴角,不講話。鄭奇山看這態勢,也知道這幾個人分明就記得這事兒,只是老王爺一死,欺負福晉年幼,這才死不認賬。

  “那好,這有憑據的大家也沒話說。福晉,我來替這些老人家說幾句話,瞧他們大約生活艱難,一時半刻沒法兒自給自足,你可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嗎?”鄭奇山問著。

  初荷點頭,命林管家將帶來的一箱物品打開,裏頭已經按照名冊裝好一包一包銀子。

  “這裏按照每戶人口發放,最多五十兩,足夠做點小生意,同時也可租借王府田地耕種為生。願意拿的人就在此按手印,保證日後再無二話。”初荷聲音雖微弱,卻極是清晰。

  這是她昨晚聽到鄭奇山的人傳話之後才匆忙準備的。想想這可真是萬全之計,讓她不由得佩服讚歎;只是,敬佩之餘也不免懷疑,鄭奇山看來就是個膽大粗獷之人,心思怎會如此細膩?

  想著,她不由自主的撫著受傷的手臂。昨晚看見那瓶藥膏,內心的疑惑逐漸加深。藥膏瓶身的模樣她曾在皇太后那兒見過,分明就是皇宮裏的物品,鄭奇山只是一個偏遠地區的窮縣令,怎可能拿出這般物品?

  “此法子甚好。同意的人就過去拿錢按手印,往後就不准再來鬧事,否則就得償還兩倍銀兩,也不准再用王府田地耕種,當然本大人也不會輕放。”

  “那要是不按手印呢?”昨晚砍傷初荷的帶頭者挑釁反問。

  鄭奇山臉色一冷。“不按,當然也不能勉強,那就自己找訴訟師來告啊,等打贏官司再來說吧。”

  那人一提氣,正要發作,鄭奇山卻忽然重重拍桌子大喝。

  “昨晚就是你拿刀傷人對吧?本官還沒拿你問罪,你帶刀傷人,難道眼裏沒有王法嗎 ?”

  那人看情勢不對,頓時臉色慘白。

  “大人,倘若宗親們各個都願意拿錢按手印,初荷也不想追究昨晚的事了。”初荷表明。

  公堂之上眾人面面相覷,幾個老人摸摸鼻子率先過去按手印,接著,其他人也都湊過去,畢竟,有錢那總比吃官司好。

  直到所有人一一領了銀兩、按了手印,公堂上只剩下初荷、林管家以及鄭奇山。

  “多謝鄭大人相助。”初荷露出有些虛弱的笑容。

  鄭奇山起身走到堂下。“福晉傷勢如何?昨晚我家母親送到府上的藥膏,有拿來塗抹嗎?”

  初荷點頭。“擦了那瓶藥,傷口癒合極快,早上就覺得好多了。”

  “那就好。”

  初荷看著他,略為思索後開口:“鄭大人,您最近是否曾跟蘭泗貝勒碰面?”

  鄭奇山一驚,卻故作鎮定。“自從那次驛站一別,就沒再見過啦,福晉怎會這麼問呢?”

  “因為那瓶藥看來似皇宮之物。”初荷追問,目不轉睛的看著鄭奇山。

  鄭奇山眼睛一轉,“呵呵,福晉好眼力,那藥其實是之前蘭泗送給我娘的物品;既是蘭泗所贈,就有可能從皇宮拿出來的吧。”

  所幸昨晚,蘭泗曾經提醒他初荷極有可能認出瓶身乃出自皇宮,因此特別要他這麼扯謊。好險!幸好蘭泗心思細膩過人,凡事都要先斟酌推敲過。

  不過,這麼聰明的人怎麼無法處理自己的兒女私情呢?

  初荷垂下眼簾,心裏泛起的竟是失落與傷懷;她以為自己逃得遠遠的就沒事了,可竟然還是如此輕易受到波動。不,梅花林那日相見之後,她的情緒可說是更容易起伏,任何細微小事都讓她惆悵,任何瑣事都容易讓她聯想到他。

  “福晉想打聽蘭泗貝勒的消息嗎?”鄭奇山故意問。

  初荷蒼白的臉泛起尷尬。“沒有,我只是隨口問問。”

  看來昨晚看見小總管,大概也是她一時閃神吧。

  “聽說蘭泗貝勒拒絕蒙古公主的親事,讓聖上非常惱火。”鄭奇山一派輕鬆的說著。“還聽說他已經稟明皇太后婚配物件,對方是個皇族的遺孀,結果引起眾人震驚,禮親王一氣之下把他打個半死,好幾天都不能下床。”

  初荷驚訝的看向他。“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這都是我在京城的朋友說的。”才怪!他在京城根本只認識蘭泗而已,不過管他的,有時扯扯謊還真是挺有趣。

  “怎麼會這樣……”初荷慘白著臉,她沒想到蘭泗真的跑去跟皇太后稟明,一想起蘭泗可能遭受的責難,就覺得難受極了。

  “蘭泗婚配的物件跟你一樣,不知道你在北京時是否聽過,到底是誰啊?”鄭奇山承認自己有點壞心眼,但他實在看不下去這兩人彆扭的行徑。照他的做法,有什麼說什麼,然後合則聚,不合則散,這樣不是簡單多了嗎!

  初荷搖頭,顯現難得一見的慌張。“我不知道!”

  “我隨口問問而已 。”鄭奇山摸摸鼻子。

  “今日之事既已辦妥,初荷也要回府了,再次感謝大人相助。”

  她欠了欠身,拖著傷臂緩緩離開,林管家跟在後頭護送。

  直到初荷的身影完全消失,公堂後方才傳來不滿的聲音。

  “你這人怎麼老愛胡扯。”

  蘭泗不甚高興的從後面走出來。“你這麼說,不是讓她無法安心養傷嗎?”

  方才在後頭看見初荷那副憔悴虛弱、連說話都沒有力氣的模樣,讓他難受極了。

  “我就是故意要這樣說說,讓她知道你的苦處。你雖沒我剛才說的淒慘,但也差不了多少。看看你這趟了什麼模樣,再這樣下去,你也別住我家裏了,我可不想替你收屍。”鄭奇山實在看不下去他失魂落魄的模樣。

  蘭泗半響才又開後;“初荷一向聰明,她方才讓你給騙了,只因一時心神不寧,等她回府細細思索蛛絲馬跡,大約就會猜到我的確是在你這兒,到時,你就算沒趕我走,她也會想辦法逼我離開。”

  “所以我說別喜歡上聰明的女人,你這簡直是在自討苦吃。”鄭奇山看他說得淒苦,也不忍再對她囔囔,只是在心裏提醒自己,娶妻還是得格外小心,像這般腸子打了好幾個結的女人還是免了。

  “鄭兄,我有一事相求。”蘭泗忽然看向鄭奇山。

  “又來了!我真是怕了你這表情,到底什麼事啊?太難的我可辦不到。”鄭奇山半假半真的抗議。

  蘭泗微微一笑。“一點都不難。”

  他壓低聲音對鄭奇山咬耳朵。公堂之上,細心貝勒為情所困,但求好心縣令助他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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