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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叔叔面前,我並不掩飾我對於這種新的體驗的喜悅,每當所有其他的事物一切布置就緒完畢,叔叔總習慣單獨與我聊聊天。他態度非常謙虛地談到他所擁有的以及他所創作出來的東西,並且十分自信地談論著他的收藏和陳列這些收藏品的意義,我能清楚地覺察到,他時常以愛護的態度對我講話,為此他好像寧可屈從於我的觀點,按照他的一成不變的思維方式,本來他認為是好的東西,現在都置於那些我確信是正確的和最好的事物之下。
「如果我們能夠相信,」有一次他說,「世界的創造者本身具有他的創作物的形體,並且按照他的創造物的方式方法在塵世間生活過一段時間,那麼這個創造物肯定會讓我們覺得是異常完美無缺的,這是因為造物主能夠與它密切地結合,融合成一體的緣故。由此可見,人的概念與神靈的概念之間本不應該存在著矛盾。即使我們屢屢感覺到人與神靈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同和距離,我們也只能更加有責任,搜索枯腸尋找我們人類所有的盡善盡美的品德,以此證明我們有資格說我們與神相似,而不要總是像惡魔般的辯護士一樣,只盯著我們稟性上的缺陷和弱點。」
我微笑著回答說:「請您不要太使我感到難為情了,親愛的叔叔,您總是投我所好,以我說話的方式來說話!您要告訴我的這些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所以我希望聽聽您使用最屬於您自己的語言談談您的真心話,隨後我想把我不能完全理解的內容,設法用我自己的話翻譯出來。」
接著,叔叔說:「我將要用唯我獨有的方法繼續說下去,連語調也絲毫不變。人類的豐功偉績一定可以永世長存,只要人類能夠盡可能大量地主宰外界的客觀環境,同時盡可能減少外界環境對自己的支配,猶如建築師面臨著一個大採石場,如果他從這堆偶然形成的自然物質中挑選出最有用的石塊,以最經濟的方法,最合理地利用這些物質,並且最堅固地把它們組合起來,創造出一件發自靈魂深處的理想的作品,只有這樣他才無愧於建築師的稱號。我們身外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元素,是的,我可以肯定地說,甚至包括與我們有關的一切,不過在我們內心深處卻蘊藏著這樣一種創造性的力量,它能夠創造出一切應該有的東西,這股力量不讓我們作片刻的停歇和休息,直到我們用這種方法或那種方法,把我們身外或與我們有關的應該有的東西都創造出來為止。您,親愛的侄女,也許已經挑選出最好的一部份;您努力想要使您的合乎道德的行為,您內心深處的溫柔的天性同您自己本身並且同最高的神保持協調一致,可是我們其他的人當然也不應該受到指責,如果我們力圖從整體上去認識喜歡感性享受的人,並且積極使他在各方面協調一致。」
通過這樣一些交談,我們之間的關係漸漸變得更加親密起來,我懇求他,在他跟我談話時不要論輩份,不要把我看成他的晚輩,要像他與他自己談話一樣。「您不要以為,」我的叔叔對我說,「我誇獎您的思維方式和行為舉止的方式是我奉承您。我尊敬這樣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要做什麼,他朝著自己的目標持續不斷地向前邁進,他通曉達到目標的手段和方法,他善於採取並且使用這些手段;至於他的目標大到什麼程度或者小到什麼程度,理應得到表揚還是責難,這在我來說是以後才去考慮的事情。請您相信我,親愛的,人世間絕大部份的不幸以及絕大部份被世人稱為邪惡的東西,都只是因為人們太懈怠才釀成的。他們懶得正確認識他們的目標,一旦他們認清了這些目標,他們又不屑於嚴肅認真地為實現這個目標而立即著手工作。我覺得他們好像是這樣的人,他們有這樣的概念,他們能夠而且必須要建造一座塔樓,然而他們在打地基時卻不肯使用更多的石頭,也不願花費更多的勞動,他們使用的石頭和勞力充其量僅僅只夠搭一個小茅舍。如果您,我的朋友,您的最高的需要是使您內心的、合乎道德的稟性盡善盡美,而不是作出巨大的勇敢的犧牲,如果您在您的家庭、未婚夫、也許是丈夫之間只是這樣應付下去,您會永遠置身於與自己本身的對立之中,那麼您決不可能享受到片刻的滿足。」
「您使用了犧牲這個字眼,」此刻我回答說,「我有時也曾經想過,我們怎樣把較少的東西,儘管它是我們傾心關切的東西,作為一種犧牲奉獻給一種更高尚的目標,如奉獻給神靈,就像一個人為了求神保佑敬愛的父親身體健康把心愛的小綿羊送到祭壇一樣。」
「不管是什麼東西,」他回答說,「不管是理智還是感情,叫我們把一樣東西獻給另一樣東西,叫我們選擇一樣東西,而放棄另一樣東西,依我之見,此時決斷和應諾便是人類最值得尊敬的才能。人們不可能同時佔用商品和金錢;有一種人對商品總是貪得無厭,卻又不想付錢,還有一種人把商品買到手中之後又後悔不該買,這兩種人同樣令人討厭。不過我根本無意因此而譴責這些人;因為他們本來並無過錯,我們應該把責任歸咎於錯綜複雜的環境,他們置身於這種環境中,不知道如何駕馭自己的行為。這樣的情況您將會遇到,比如:一般來說惡劣的店主人農村要比城市裡少,而小城市又比大城市少;這是為什麼呢?人出生在一個有限的環境中,他能夠認識到的只是簡單的、近期的、確定的目標,他習慣於使用他手頭上現有的方法;一旦他來到廣闊的天地,他既不知道他願意幹什麼,也不知道他應該干什麼了,無論是大量的東西使他看得眼花繚亂,還是這些東西的高大和顯貴使他警愕得手足失措不知所云,對他來說都一樣。如果他被引誘,去追求某一件在通常的情況下不能通過自己的主觀努力而與之結合的東西,那麼這將永遠是他的不幸。」
「確實是這樣,」他繼續說,「沒有嚴肅認真的態度,在這個世界上則什麼也不可能幹成,在被我們稱為受過教育的人中間,其實很少能找到持這種態度的人;我想可以這麼說,他們做工作和辦事情,或者從事藝術,是的,甚至在娛樂時,都只知道以一種自衛的方式去進行。有的人活著就好像是讀一捆報紙,僅僅是為了讀完了好得到解脫,說到這裡我想起了遊覽羅馬的一個年輕的英國人,一天晚上他在一個社交場合非常心滿意足地告訴大家說,他今天一天就參觀了六座教堂和兩個美術館。有的人願意瞭解和認識各種各樣的事物,而且恰恰是跟他沒有一點關係的事物,他沒有注意到,如果人們只是張著嘴大口喘氣,那是不能充饑的。當我結識一個人時,我立刻要問的問題是:他在從事什麼工作?他怎樣從事這項工作?有什麼結果?根據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也決定了我終生對他的興趣有多大。」
「您也許過分嚴厲了,親愛的叔叔,」我隨即說道,「有一些好人,本來您能夠對他們有所幫助,可是您卻撤回了您的援助之手。」
「難道可以責怪這樣的人嗎,他曾白白地在這些人身上付出了自己的勞動?人們在年青時多麼不喜歡有一些人,當他們許諾要帶我們去參加丹納依德1和西西佛斯2的社交聚會時,他們還以為是邀請我們去參加一次愉快的遊戲會呢。謝天謝地,我總算擺脫了他們,如果他們中的一個人不幸地來到我的範圍內,我會設法以最客氣的方式把他請出去:因為恰恰是從這些人那裡人們才能聽到最尖刻的責難,他們抱怨世界局勢的混亂,他們抱怨科學界的淺薄,藝術家的輕浮,詩人的空虛,除此以外,他們不滿的東西還多得很。他們根本不考慮,正是他們自己以及一群與他們相同的人不肯讀專門按照他們的需要寫的書籍,對於真正的詩歌他們一無所知,甚至一件優秀的藝術作品只有當別人對它有偏見的時候,才能夠得到他們的讚許。不過請您讓我們中斷談話吧,這時既不是責罵的時候,也不是抱怨的時候。」
1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殺死其夫,後淪入地獄,令其永無休止地往無底之桶注滿水,以示懲罰。
2希臘神話中的人物。相傳極為詭詰、貪婪,被謫罰在冥府推運巨石到山頂,而此後每次推上山頂必然滾下。
他把我的注意力引導到掛在牆上的幾幅油畫上,我的目光朝著幾幅畫畫十分優美誘人或者題材有意義的油畫望去,他們使我流連忘返;叔叔讓我看了一會兒,然後他說:
「請您現在把您的注意力也分給這位天才一些吧,是他創作的這些作品。性情善良的人非常願意看見自然界中上帝的手指,為什麼不讓他們也觀賞一下仿造上帝的人的手呢?」然後他又讓我看幾幅不很顯眼的畫,並設法使我能夠領會到:其實一部藝術史就可以使我們對一性藝術作品的價值和地位有一個概念,並且為了去理解,天才怎麼可能在我們只需望一眼就會頭暈目眩的高峰上快樂地自由自在地活動,人們還必須先瞭解機械和手工藝的艱辛階段,在這些發展階段,充滿才智的人數百年來一直艱難地向上攀登著。」
他帶著這種見解羅列了一大串實例,當他給我解釋這些時,我不禁發現,他在這裡對我進行的道德教育與我面前的畫像裡的一樣。當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時,他回答說:「您想得完全正確,我們由此可以看出,人們孤獨地,自我封閉地沉湎於道德的修養的做法並不正確,相反,人們將更加感到在靈魂上追求道德文化,人完全有理由同時訓練他更加敏銳的感官,以使他不至於由於屈從漫無邊際的幻想的誘惑而面臨著從道德的頂峰上滑下來的危險,同時也使他不會遇到這樣的情況,由於以低級庸俗的嬉戲為樂,即使不是更下流的,也會使他的高尚的天性遭到玷辱。」
我沒有猜疑叔叔這番話是針對我說的,但是我卻感到內心被深深刺痛,因為我回想起那些曾經感化,鼓舞過我的詩歌,其中有多少是愚蠢乏味的呀,我還回想到那些圖像,它們時時與我的靈魂作伴,然而在叔叔面前它們肯定很難得寵。
在此期間費羅更經常逗留在藏書室裡,現在他也引導我去那裡。我們對藏書的精良和藏書的數量均驚歎不已。這些書籍是按照某種意義收藏的,因為在這裡可以拔到的幾乎只有一類書籍,要嘛是引導我們有明確的洞察力的,要嘛是指導我們言談舉止謹守秩序的,這些書籍不是為我們提供合適的資料,就是勸說我們要確信我們的精神是統一的。
在我一生中,我曾經讀過的書多得無法形容,在某些學科中幾乎沒有哪一本書我不知道的。
與此同時,我們認識了一位非常有趣的沉默寡言的人。他是一個醫生,還是一個自然科學家,他看起來更像家庭守護神,而不像是這家的房客。他帶我們看他的自然博物標本室,在標本室裡就跟在藏書室一樣,東西都鎖在玻璃櫃裡並用來裝飾房間的四壁,這使房間變得高雅,並不使它顯得狹窄。在這裡我愉快地回憶起我的少年時代,父親給我看好多標本,過去他常常把這樣的標本帶到他那幾乎還沒有見過這個世界的女兒的病榻上。
自從我妹妹結婚以來,從叔叔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他眼睛裡一直流露出喜悅的神情,他好多次與我談過他想為我妹妹以及她的孩子做出的安排。他擁有好幾處美麗的莊園,均由他自己管理著,他希望把這些田產在最興盛時期交給他的侄外孫。對於我們現在住的小莊園,他好像另有打算,「我將把它只交給這樣的人,」他說,「這個人懂得認識它,重視它,並且要善於享用它所擁有的一切,而且這個人要懂得,一個又富有又高貴的人,尤其是在德國,多麼有理由安放一些與其身份相符的典型的陳設。」
絕大部份客人已經漸漸離去;我們也已準備告別起行,我們相信我們已經經歷了這場結婚慶典的最後一幕,就在此時叔叔又重新給我們帶來一場意外的驚喜,他十分慇勤周到地要為我們提供一次氣氛隆重,品味高雅的享受。在我妹妹舉行婚禮時,我們曾聽到過一部沒有任何樂器伴奏的多聲部合唱曲,它使我們感到心醉神迷,我們無法在叔叔面前掩飾我們對這首合唱曲的喜愛,我們幾乎近於迫切地懇求他,設法使我們再獲每一次這樣的享受,他似乎對於此事沒有多加留意。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對我們說:「舞蹈音樂消失了,年輕的來去匆匆的朋友們都已經離開了我們;甚至新婚夫婦看起來也變得比前幾天嚴肅了;在這樣的時候互相告別,我們應該造成一種節日的氣氛,因為我們以後也許再也不可能見面了,至少再見面時我們也是另外的樣子。除了音樂,我沒有其它的辦法來使這種氣氛變得更加高雅隆重,這音樂各位好像早就希望能夠再次欣賞了。」聽了這話我們多麼喜出望外呀!
在此期間,他讓實力得到加強,並暗地裡加緊排練過多次的合唱隊為我們表演四個聲部和八個聲部的合唱曲,我可以說,他們的演唱使我們真正領略到極大的愉悅。在這之前,我只熟悉善良的信男信女們的虔誠的歌唱,他們那嘶啞的嗓音就猶如林鳥的幼雛發出的聲音,他們常常認為他們是在用歌唱的方式讚美上帝,因為他們自己本身此時獲得了一種悅感;其次,我聽過的就是音樂演奏會上的音樂,一種空洞的、無價值的音樂;在這樣的音樂會上,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使人們對一個有音樂才能的人發出讚歎,卻很少使人感到是一種愉快的享受,那怕是瞬息即逝的愉快的感覺也沒有。現在我聽到了優秀的通達人情的合唱隊員發自靈魂深處的歌唱,這音樂通過清晰的經過訓練的嗓音以和諧悅耳的音色再現了人類最深沉、最美好的情感,讓人真正在這一時刻強烈地感覺到他的似神性。演唱的所有歌曲都是拉丁語的宗教聖歌,這些聖歌就像在世俗的文明的社交場合上人們所佩戴的金戒指上的寶石,無與倫比,使我不經過所謂的啟發便昇華到思想的最高境界並且深感幸福。在我們啟程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得到了叔叔贈送的最貴重的禮物。他送給我的是我們修道院的十字勳章,這枚勳章的製作以及上面的琺瑯質塗層都比人們以前通常見到的更富有藝術性,而且更精美。勳章掛在一顆大鑽石上,同時被牢牢地繫在綬帶上,叔叔請求我把這顆鑽石當成自然博物標本室中最貴重的寶石來對待。
我的妹妹跟隨著她的丈夫遷往他的莊園去了,我們其餘的人又都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至於我們生活的客觀環境,我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完全普通的現實生活中。我們猶如從仙境中的宮殿裡出來,然後又被置於平地上,我們必須重新按照我們的方式為人處事打發日子。我在那種新的生活圈子裡所獲得的不尋常的體驗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可是這種印象並沒有長期地保持住它的清晰度和鮮明性,儘管叔叔時不時地把他的一些最出色的最滿意的藝術品送來讓我欣賞,並且在我欣賞夠了以後,他又用另外的來更換,力圖通過這種辦法來使我保留住這種印象,並且不斷更新它。平時我太愛花費心思琢磨我自己了,我不斷地調理自己的心事和情緒,而且我喜歡與思想觀點相似的人談論這些問題,對此我已積習成性,所以如果我不把心收回來,我就無法聚精會神地觀賞一件藝術品。我習慣把一幅油畫和一幅銅版畫看成一本書的字母。一本書印刷精良當然讓人滿意!但是誰會僅僅因為印刷好而去拿一本書讀呢?所以,一種形象的表現手法也應該能告訴我一些什麼。它應該給予我教導,令我激動,使我從善。叔叔通過書信來講解他的藝術品,在他的這些信中他總喜歡談談他所想幹的事情,但我的情況則一切如舊。
然而除了我自身的性格以外,我身邊接二連三發生的意外不幸、家庭裡的一些變化更使我分心,使我無暇觀賞這些藝術品,甚至有一段時間忙得我像丟了魂似的,我不得不忍受著,我必須得干更多的事情,多到顯然超過我的微薄之力所能承受的程度。
我的尚未結婚的另一個妹妹到目前為止一直是我的左右手,她健康、強壯,心地善良得難以形容,當時我正忙著親自照顧年邁的父親,於是家庭事務的管理工作全部由她獨自承擔起來。一場感冒突然擊垮了她,接著又轉成肺炎,三個星期後,她已經躺在屍架上了;大妹妹的死對我打擊很大,給我造成了嚴重的創傷,這些傷痕我現在仍然不願意正視。
在我的妹妹被安葬之前,我就已經病倒在床上;胸部的舊病看來又復發了,我咳嗽得很厲害,嗓子啞得不能大聲講話。
已婚的小妹妹由於驚嚇和悲痛造成了小產。年邁的父親害怕會再次突然失去他的孩子,同時擔心兒孫滿堂的希冀落空而潸然淚下,他的眼淚更加重了我的痛苦,我祈求上帝讓我恢復健康,只要平平常常的健康就行,而且我只懇求他,把我的生命延續到我父親過世之後。我復元了,按照我的情況來看又算健康了,我重新可以履行我應盡的義務了,儘管我只能勉強行事。
我的妹妹又有喜了。她把在這種情況下只能向母親傾吐的各種各樣的憂慮全部告訴了我;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她生活得並不十分幸福,這件事必須得永遠瞞著父親;我不得不充當他們倆的公斷人,由於我的妹妹很信賴我,因此我更加能夠公正地作出裁決。妹妹和妹夫倆個人都是真正的好人,只是他們雙方不能互相遷就,互相諒解,而是遇事總喜歡爭個高低,都向對方要求自己的權利,他們渴望彼此完全一致的生活,而他們的意見卻永遠不能統一起來。現在我也學著用嚴肅認真的態度著手承辦一些世俗的事務,而且我過去只有在吟唱時歌頌過的事情我現在也在學著做。
我妹妹生了一個兒子;父親身體上的不適並沒有阻擋住他前往我妹妹那裡去。一看到孩子,他又快活又高興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在孩子接受洗禮時,我覺得他一反常態,激動萬分,是呀,我甚至想說,他就像一個雙面神。他用一副面孔愉快地朝前望著他希望不久就要進入的地方,同時用另一副面孔望著塵世間充滿希望的新的生活,它源於這個男孩,而這個男孩與他一脈相承,他是他的根。在回家的路上,他不知疲倦地向我談論著這個孩子,談他的外表,談他的健康,並且談自己對孩子的祝願,但願這個世界公民的資質幸運地得以培養。我們抵達家裡後,父親仍然繼續不停地談論著他對此事的種種考慮。幾天之後我們才覺察到,他在發燒,這種症狀總是在飯後才出現,不打寒顫,只表現在身上有熱度,使人感到有些疲勞。然而他卻不肯躺下休息,早晨仍然坐車出去,忠誠地執行他的公務,一直到最後,持續不斷的發燒,病情加劇,使他不能再去處理公務,他才離開他的職守。
我將永遠不會忘記他思想上的鎮靜、清醒和明晰性,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極為井井有條地處理著他在家中的事務,安排自己的葬禮事宜,就彷彿是在料理另外一個人的事情一樣。
他以一種他以前從未有過的輕鬆歡快、並且很快上升為一種巨大的喜悅對我說:「我以往所感到的死亡的恐懼到哪裡去了?難道我應該害怕死亡嗎?我有仁慈的上帝,墳墓並不能喚起我的恐懼,我有永恆的生命。」
隨後不久我的父親就死了,追憶父親死亡時的情況,在我孤獨寂寞的生活中,成了我一種最喜歡的消遣,每當這時,我明顯地感受到有一種高尚的力量在影響著我,這種影響沒有人能夠從我身上消除掉。
我親愛的父親的死亡改變了我迄今為止的生活方式。我從最嚴格的服從,從最大的限制中解脫出來,獲得了最大的自由,我享受著這種自由,宛如在享受一種很久沒有品嚐過的念念不忘的佳餚美味。過去,我難得離家外出兩個小時;現在我幾乎沒有一天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度過的。過去我只能斷斷續續地拜訪一下朋友,現在他們非常高興我能經常不斷地與他們交往,正如我同樣高興他們經常與我來往一樣;我常常被邀請去吃飯,此外還有乘車外出兜風,短途遊覽旅行,沒有哪個地方我落在別人後邊。可是轉了一圈後我看明白了,自由所帶來的不可估量的幸福並不在於人們想幹什麼就都能辦到,而且客觀環境也允許我們這樣做;而是在於人們可以毫無阻擋、毫無保留地走自己的路,作自己認為是正確的、得體的事情。我已經相當老練,足以在這種情況下不用付學費便可以獲得美好的信念。
有一件事是我不能放棄的,那就是繼續我與亨胡特兄弟會教派教友們的來往,並且與他們建立起更加牢固的聯繫,我趕緊去拜謁他們設在這裡的最近的一家教會,但是在這裡我絲毫沒有找到我所想像的東西。我過於坦誠,以至我的想法被他們覺察出來,他們再次設法向我婉言相告,這個教會的狀況與其它任何一個正式建立的教會相比,根本沒有一點相悖逆的地方。我只好默許,但是按照我的信念,小的宗教團體應該與大的宗教團體一樣要充分地顯露出教會的真正精神。
他們當中在場的一位主教是伯爵的直傳弟子,他非常關心我;他說一口極好的英語,因為我也稍懂一些英語,於是他自認為,這暗示著我們休戚相關共同屬於一個整體。而我卻完全不這樣看;與他打交道一點也不能使我滿意。他過去是個制刀工人,出生在捷克的摩拉維阿,他思考問題的方式不可否認地帶著某種手工業工人的烙印。我與封.L先生更談得來一些,也相處得更好,他曾經當過法國軍隊的一名少校,不過他對他的上司所表現出的恭順的態度我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做到;甚至,當我看見少校的夫人和其他多多少少有些名望的婦女們一個個去吻主教的手時,我簡直覺得彷彿是有人打了我一記耳光。在這期間已經商定好到荷蘭旅行,這肯定是為了我好,但是這件事總沒能夠得以實現。
我的妹妹生了一個女兒,現在該輪到我們女人滿意了,而且我們還得考慮。將來她應該怎樣像我們一樣接受教育。過了一年之後,我妹妹接著生下的又是一個女兒,我妹夫開始對此表示不滿意了,他家大業大,希望看到有很多男孩子簇擁在自己周圍,並且指望他們將來能夠幫助自己管理這些財產。
我身體虛弱,健康狀況仍然很差,我忍受著,同時我相應地減少了活動,以一種平靜的生活方式使自己保持平衡,我並不害怕死亡,是的,我甚至希望死,但是我心裡暗暗地感覺到,上帝在給我時間,檢驗我的靈魂,使我越來越向他靠近。特別是在許多失眠的夜晚,我更加產生過一些恰恰是我不能夠清楚地描述出來的感覺。
我覺得,我的靈魂彷彿脫離了軀體在思維;我的靈魂甚至把軀體看成是它的身外之物,猶如人們看待一件衣服之類的東西一樣。靈魂異常活躍地回憶起流逝的歲月和件件往事,而且由此預感到什麼事情接著會發生。所有這些歲月都已經成為過去,隨後即將發生的事情也將會成為過去:軀體像一件衣服一樣將會支離破碎,但是「我」,這個熟知的「我」依然存在。
盡可能少沉湎於這些偉大、崇高以及令人感到慰藉的感覺,這是一位高貴的朋友給我的忠告,他與我的聯繫越來越密切,這就是我在我叔叔家認識的一位醫生,他對於我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進行了很好的瞭解;他向我指明,如果我們脫離開外界的事物在我們心中一味助長這些情感,那麼這些情感會怎樣地損傷我們啊,它們幾乎能使我們空虛到精神崩潰,徹底毀掉我們生存的基礎。他說:「活動,這是人類的第一天職,一個人應該把所有他需要用來休息的時間利用起來,以對外界的事物獲得一個清晰的認識,這種認識可以再一次使他的活動變得輕鬆一些。
因為這位朋友瞭解我的習慣,我總把自己的軀體看成是外界的一樣東西,而且他知道,我相當瞭解自己的體質,瞭解自己的疾病以及藥物治療的手段,通過自己本身連續不斷地害病,並且通過服侍病人,我確實已經成了半個醫生,所以他設法把我的注意力從對人體和食品的認識上引導到鄰近的造物主的創造物上,他引導著我到處走,就好像在天堂裡漫遊,只不過最後,如果允許我做進一步的比喻的話,他讓我從遠處預感到在清涼的黃昏,造物主正在花園裡漫步。
我多麼想看看自然界中的上帝啊,因為我如此確信我心裡一直裝著他;由他的雙手創造出來的成果多麼令我感興趣呀,我又是多麼感謝他,因為他曾想用他口中的呼吸給予我生活!
我們重新又在盼望著我妹妹再生一個男孩,我的妹夫非常熱切地期盼著這個小生命,遺憾的是他沒有能夠親眼見到這個孩子的出世。這個正直能幹的男人不幸墜馬摔死了,我妹妹給這個世界又增添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之後,也撒手隨丈夫而去。我只能悲傷地看著他們遺留下來的四個孩子。這麼多健康的親人都在我這個病人之前一個一個地去世了,這難道不是讓我從這些充滿希望的花朵上看到某種衰落了嗎?我對於這個世界已經有了足夠的認識,所以我知道,一個孩子,尤其是上層社會的孩子,是冒著何其多的危險成長起來的啊。而且我覺得,在當今這個世界上,似乎這些危險比我年青時那個時代更為增加了。我感到由於我身體虛弱,我能夠為孩子作的事情很少,或者根本不能為他們做什麼事,正因為如此,叔叔所作出的決定更加受到我的歡迎,當然這是按照他的思想方法作出的決定,他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這些可愛的小傢伙的教育上。毫無疑問,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他們理應得到的,他們受到良好的教育,並且個個看來,雖然他們之間有很大的差別,全部都能成為溫厚的明理之人。
自從我那位出色的醫生提醒我注意以來,我便很喜歡研究孩子和其他親屬作為同一家族人的相似之處。我父親生前曾非常精心地保存了他祖先的畫像,另外他請過一些水平尚可以的畫師,還為自己和他的幾個孩子畫了像,連我的母親和我母親的親戚也沒有被忘記。我們清楚地瞭解全體家庭成員的性格,因為家裡人之間互相進行比較,所以我們現在又在這些孩子身上尋找出了許多外表和內在的相似之處。我妹妹的大兒子看來長得像他的祖父,我叔叔的收藏室裡陳列著一幅他年輕時的畫像,畫得非常的好。這位祖父在世時,總以一位勇敢的軍官的身份出現,這個男孩在這點上也像他的祖父,就愛玩槍,別的東西都沒有這麼喜愛。他回回到我這裡來看我時,總要擺弄槍玩。因為我父親遺留下一個非常美觀的儲藏槍枝的櫃子,這個小傢伙絕對不會安靜下來,直到我送給他兩支手槍,一支獵槍,而且直到他弄清楚,怎樣才能扳動德國槍的扳機為止。除此以外,他的一舉一動以及整個氣質一點也不粗魯,更確切地說,他很溫順而且懂事。
我妹妹的大女兒更為我所偏愛,這很可能是因為她看上去長得像我,而且因為在所有四個孩子當中她最依附我,支持我。不過我可以肯定的說,在她成長的過程中,我越仔細地觀察她,她就越使我感到慚愧,我不能不懷著欽佩,甚至幾乎可以說,我不能不懷著尊敬的態度觀察著這個孩子。能看到像她這樣的姑娘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體態比別人高雅,性情也格外嫻靜,總在不停地幹著同樣的工作,但是又不僅僅局限於一種事物。在她的生活中,她沒有片刻閒著的時候,不管什麼事情,一經過她的雙手,就變成有價值的行為了。只要她能隨時隨地為自己找到一件事幹,不管什麼事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如果她沒有找到任何可幹的事情,她同樣能平心靜氣地呆在那裡,一點也不顯煩躁。像她這樣,幹事情不是迫於職業的需要,這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沒有重新見過。從少年時代起,她對待受苦受難的人和需要幫助的人的態度是獨一無二的。我願意承認,我從來沒有這種才能,出於樂善好施而去做一件事;我對待窮人並不吝嗇,是的,以我的情況來看,我施捨給窮人的東西常常甚至是太多了,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我只不過是為了自己贖罪,而且如果有人想贏得我的細心關照,那麼他必須是天生的貧窮。而我的外甥女正好與我相反,這就是我所以十分讚賞她的原因。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把錢給過一個窮人,凡是她從我這裡得到的用於施捨的東西,她總是首先把它們改成窮人最迫切需要的物品。看到她把我的一個個衣櫃洗劫一空時的情景,我覺得她那種樣子從來沒有什麼時候比這時更加可愛的了;她在翻箱倒櫃時總能夠找到一些我已經不穿的衣服,或者不再需要的物品,她把這些舊衣物一塊拿去進行剪裁,縫製,使它們能夠適合隨便見到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穿,這就是她心內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的幸福。
她妹妹的思想作風已經表現出有所不同,她有許多方面是從她母親那裡繼承下來的,已經看出她是個美人坯子,將來定能夠長得窈窕秀麗嫵媚動人,而且看來這種期望不會落空。她從小就已經在期望將來能長得窈窕秀麗、嫵媚動人,而且看來她的期望一定能夠實現。她非常注意修飾她的外表,並且從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以一種能引起別人注意的方式穿著打扮。我一直還記得這麼一件事,當她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偶然在我這裡找到了我母親遺留給我的一串美麗的珍珠項鏈,我不得不給她戴上,她對著鏡子照來照去,表現出何等的欣喜若狂啊!
每當我在觀察他們表現出的這些種種不同的興趣和愛好時,我都會愜意地想,在我死後怎樣把我的財產分給他們,並且通過他們使這些財產重新充滿了生氣。我看到我父親的獵槍已經又背到了我外甥的背上,他背著獵槍在田野裡到處走著,有幾隻山鶉已經從他的獵囊中掉落下來;我看到我所有的服裝全然合適地穿在參加復活節堅信禮的小姑娘身上,她們正從教堂裡走出來;我看到一位端莊文靜的平民出身的姑娘在她的結婚之日用我最好的衣料被打扮起來;因為裝飾這樣一些孩子和品行端正的貧窮的嫁女是我的大外甥女納塔莉亞的一項特殊愛好,儘管正如我此外必須要說明的一樣,她自己在任何情況下從不流露出任何形式的愛意,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她沒有要依戀於一個看得見的人或者依戀於看不見的上帝的需要,而我在少年時代表現出的這種需要非常強烈。
當我規在接著想到,最小的外甥女剛好在同一天戴著我的珍珠項鏈和寶石等貴重飾物前往宮廷時,於是我心安地看到,我所有的財產以及我的軀體都得到了合適的安頓。
孩子們在成長起來,使我感到心滿意足的是:他們個個都是健康、漂亮、正直的尤物。叔叔不讓孩子們與我接近,我耐著性子容忍下來,雖然他們就住在附近,或者就住在這座城市裡,可是我卻難得看見他們一回。
一個奇異的男人獲得了對所有四個孩子的監護權,人們普遍認為他是一個法國傳教士,但是沒有人真正瞭解過他的來歷。幾個孩子在不同的地方接受教育,他們有時寄食在這裡,有時又寄食在那裡。
一開始我看不出這種教育有什麼計劃性,直到最後我的醫生向我透露了真情:是那位法國傳教士說服我叔叔這樣做的,他讓我叔叔確信,如果人們要想在教育人的問題上做出一些有價值的事情,那麼就必須要看清楚,被教育者的興趣和願望往何處發展。然後,人們必須根據需要把被教育者放到合適的環境裡,盡可能地滿足他的願望,發展他的興趣,並且盡快地幫助他達到自己的目的,一旦他選擇錯了,也能使他及早地發現自己的錯誤;如果他的興趣和願望很適合於他個人的情況,他則可以更加竭力堅持自己的選擇,並且更加勤奮地繼續深造。我希望,但願這一奇特的實驗能夠成功,尤其是對於這些資質優秀的孩子,大概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是對於這些教育者的作法有一點我是不能夠苟同的,那就是他們力圖把一切可以引導孩子們與自身、以及與唯一忠誠的看不見的朋友——上帝進行交往的人和物都從孩子們身邊清除掉。是的,我叔叔常常使我感到很惱火,因為他認為我會對這些孩子們造成危害。不過,實際上沒有一個人是寬容的!因為無論誰都可以保證說,他很願意讓每一個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和性格去發展,但是實際上卻總是想方設法排斥那些思想見解不一樣的人,不讓他們參加活動。
我越是能夠確信我的信仰具有現實性,把孩子們與我分隔開的這種作法就越加使我感到悲傷。既然在現實中可以證實信仰是起作用的,那麼它為什麼不應該起源於神,為什麼不應該有一個真實存在的對象呢?如果我們也是通過現實才真正確認我們自己的存在的話,那麼為什麼我們不應該以同樣的方式確信幫助我們作一切善舉的上帝呢?
我幾乎回憶不起一條清規戒律了,在我看來。沒有任何東西是以法則的形式出現的,一切都源於一種本能的慾望,它引導著我,並且永遠正確地引導我向前走,我無拘無束地按照我自己的意向辦事,我行我素,正如我不太知道什麼是悔恨一樣,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受限制。感謝上帝,我認識別這種幸福是誰恩賜給我的,我同時認識到,我只可以以謙卑的態度想到這些恩惠。我將永遠不會陷入這種危險的境地,即由於我自己的知識和能力而變得驕傲起來,因為我已經極為清楚地認識到,如果沒有一種更崇高的力量保佑著我們,誰知道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胸中會孕育和滋養出什麼樣的怪物呢?
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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