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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普希金]彼得大帝的黑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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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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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大帝的黑奴 普希金

作者介紹:普希金 (1799~1837)
  俄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現代標準俄語的創始人。他的作品是俄國民族意識高漲以及貴族革命運動在文學上的反映。
  普希金抒情詩內容之廣泛在俄國詩歌史上前無古人,既有政治抒情詩《致恰達耶夫》(1818)、《自由頌》(1817)、《致西伯利亞的囚徒》(1827)等,也有大量愛情詩和田園詩,如《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1825)和《我又重新造訪》(1835)等。普希金一生創作了12部敘事長詩,其中最主要的是《魯斯蘭和柳德米拉》、《高加索的俘虜》(1822)、《青銅騎士》(1833)等。普希金劇作不多,最重要的是歷史劇《鮑裡斯·戈都諾夫》(1825)。此外,他還創作了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1831)、散文體小說《別爾金小說集》(1831)及關於普加喬夫白山起義的長篇小說《上尉的女兒》(1836)
  普希金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出了時代的重大問題:專制制度與民眾的關係問題,貴族的生活道路問題、農民問題;塑造了有高度概括意義的典型形象:「多餘的人」、「金錢騎士」、「小人物」、農民運動領袖。這些問題的提出和文學形象的產生,大大促進了俄國社會思想的前進,有利於喚醒人民,有利於俄國解放運動的發展。
  普希金的優秀作品達到了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一,他的抒情詩內容豐富、感情深摯、形式靈活、結構精巧、韻律優美。他的散文及小說情節集中、結構嚴整、描寫生動簡練。
  普希金的創作對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及世界文學的發展都有重要影響,高爾基稱之為「一切開端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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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鐵的意志
  改造了俄羅斯。
  尼·雅齊可夫。1
    1雅齊可夫(1803—1847),俄國詩人。這裡的兩句詩引自他的小說《阿拉》。 第一章
  我到巴黎才開始生活,而不光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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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1:07:16 |只看該作者
     摘自德米特裡耶夫《旅行雜記》1
  被彼得大帝派往外國學習對改造國家所必需的知識的年青人中間,有一名是他的教子,黑人伊卜拉金姆。他在巴黎軍事學院學習,畢業時授炮兵上尉銜,在西班牙戰爭中嶄露頭角,受了重傷後返回巴黎。彼得大帝雖然日理萬機,但還是不斷探詢關於他的愛子的情況,並且總是不斷地聽到吹捧他兒子行為與成就的諂媚的匯報。彼得對他非常滿意,多次召喚他到俄國去,但伊卜拉金姆並不著急。他找出各種借口推托,時而說要養傷,時而又說想深造,時而又訴說錢不夠用。彼得遷就他,答應他的要求,叮囑他保重身體,對他的好學表示羨慕,並且從自己節儉的開支中撥錢寄給他,跟那些金幣一道,也寄去了為父的忠告和防禍於未然的教導。
    1德米特裡耶夫(1760—1837),俄國詩人。
  所有歷史記載都證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跟那個時代的法國人的放蕩輕浮、一意胡鬧和窮奢極侈相比。路易十四在位的最後幾年,宮廷篤信宗教,妄自尊大,禮儀繁文縟節,而到這時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了。奧爾良大公1把輝煌的品質和各式各樣的罪惡集於一身,但很可惜,此人身上卻沒有一點偽善的影子。巴列—樂雅裡2的狂歡暴飲在巴黎已不是什麼秘密,這是有傳染性的。那時約翰·勞3出現了。貪得無厭、紙醉金迷、聽天由命這三者結合在一起,結果是產業蕩光,道德喪盡。法國人在歡笑,在敲算盤,而國家則在諷刺喜劇的嬉戲的疊句聲中土崩瓦解。
  與此同時,整個社會卻呈現出一派氣象萬千的圖景。學識和尋歡作樂的要求使得各級社會地位的人樂於互相接近。財富、謙和、光榮、天才、五花八門的奇行怪癖,這一切給好奇心提供了豐富的養料,或者,使它得到滿足,這一切被人們一視同仁地樂於接受。文學、科學和哲學舍棄了寂靜的書齋,進入廣大社會中間以迎合時尚,指導社會輿論。女性統治一切,但已不乞求寵愛。彬彬有禮的外表代替了內心的尊重。最新的智慧和藝術之神,黎賽留大公4——那時代的阿爾基維德5的惡作劇已經屬於歷史的陳跡,並且給人們提供關於那個時代風習的概況。
    1奧爾良大公——路易十四死後攝政,直至路易十五登極(1715—1723)。
  2巴列—樂雅裡為皇家宮殿,其花園為巴黎上流人士遊樂之處。
  3約翰·勞(1671—1727),法國經濟學家。他興辦銀行,發行紙幣。
  4阿爾曼·黎賽留(1696—1788)——法國元帥。
  5阿爾基維德(前451—404)古希臘雅典政治家。
  那幸福的時代,標誌著放縱自由。
  那時候,狂妄象匹野馬,響著小鈴鐺,
  輕快的步子跑遍整個法蘭西的國土;
  那時候,沒有一個凡人甘願虔誠超度;
  那時候,萬事可為,只除開反省自守。1
  伊卜拉金姆出現了。他的外貌、教養、天生的聰慧在巴黎引起了一致的反響。女士們全都想在自己家裡招待沙皇的黑人,不然就半路攔截把他拖回家去。攝政王不止一次邀請他赴愉快的晚會。他赴晚宴,宴會上因阿爾愛特2的風度翩翩與肖裡葉3的閱歷睿智而滿座生輝,因孟德斯鳩4與方傑涅裡5的在座而談笑風生。伊卜拉金姆不放過一次舞會、一個節日、一次首輪演出,懷著他那個年紀與種族的全部熱情投身於時尚的漩渦之中。一想到要把這種懶散的日子、這些五光十色的娛樂改換成彼得堡宮廷的嚴肅的平凡生活,固然使他害怕,但還有更厲害的繩索將他捆綁在巴黎。年輕的非洲人戀愛了。
    1引自伏爾泰的詩《奧爾良貞女》。此處原文為法文。
  2阿樂愛特,即伏爾泰(1694—1778),法國啟蒙主義作家。
  3肖裡葉(1639—1720)法國詩人,神父。
  4孟德斯鳩(1689—1755),法國啟蒙主義作家。
  5方傑捏裡(1657—1757),法國作家。
  D伯爵夫人,雖說已經過了青春最初的年華,但還是貌美驚人。十七歲她從修道院還俗,嫁了人。這個人她還沒有來得及愛上,而他日後也永遠不曾想到這一點。流言蜚語給她編派了不少情夫。但按照社交場中寬容的法典,她贏得了很好的名聲,因為即令發生某種可笑的、誘人的桃色事件,那可是不能夠責怪她的。她的家最為時髦。在她那裡常常聚集了優秀的巴黎人士。伊卜拉金姆通過年輕的梅爾維爾介紹給她。梅爾維爾被認為是她最近的情夫,而他也想方設法力圖體察這一點。
  伯爵夫人客客氣氣接待了伊卜拉金姆,沒有對他特別垂青。這使他頗為愜意。平日別人看待黑人好似一個怪物,包圍他,問候他,向他提出一大堆問題。這種好奇心雖然被友好的姿態所掩蓋,但著實傷透了他的自尊心。幾乎是我們活動的唯一目的的那件事,即婦女們的青睞,不但沒有使他洋洋得意,反而使他痛苦和憤怒。他覺得,對於她們來說,他是某種稀有動物,是偶然被帶進跟他毫不相干的世界裡來的一個陌生的特殊品種。他甚至羨慕那些誰也不在意的人物,認為他們的卑微反而是一種幸福。
  造物主創造他不是為了談情說愛——這個思想使得他從自信與自愛的奢望中拯救出來,使他與女性交往時具有罕見的魅力。他的談吐純樸莊重。D伯爵夫人正喜歡他這一點,因為她聽厭了法國機智的老一套逢場作戲與意在言外之辭。伊卜拉金姆常常上她那兒去。久而久之,她便看慣了這個年輕人的外貌,甚至開始找尋在她客廳裡眾多的假髮中間那顯眼的生著黑鬈發的腦袋的魅人之處。(伊卜拉金姆受傷後不戴假髮而繫了一根繃帶。)他二十七歲,個子高高的,身材勻稱。不只一個美人兒□過他,那眼光與其說是好奇,不如說是傾慕。但抱有成見的伊卜拉金姆或者是視而不見,或者認為那只不過是單純的賣弄風情。當他的目光跟伯爵夫人的目光相遇的時候,他的疑慮消失了。她的眼風流露出那種甜蜜的柔情,她和他的交往顯得那麼單純,那麼自然,以致不可能在她身上懷疑有逢場作戲和蓄意嘲諷的影子。
  戀愛的念頭不曾來到他的腦子裡,但每天會見伯爵夫人對他已經成為必需。他到處尋找機會跟伯爵夫人見面,而每次見面對他簡直是天賜洪福。伯爵夫人比他自己更早猜到了他的感情。不管怎麼說,不懷希望、不求報答的愛情肯定比一切工於心計的引誘更能打動一個女人的心。伊卜拉金姆來了,伯爵夫人跟他形影不離,傾聽他談話。他走了,她就心事重重,陷入常有的那種軟綿綿、懶洋洋的狀態……梅爾維爾第一個發覺這種相互依戀的關係並且向伊卜拉金姆道賀。沒有什麼東西比旁人的鼓勵更能使愛火燃燒起來。愛情是盲目的,它不相信自己,卻手忙腳亂地去爭取任何支持。梅爾維爾的話喚醒了伊卜拉金姆。佔有這個可愛的女人,直到此刻他還不敢妄想。希望之光突然照亮了他的靈魂。他發狂地戀愛了。伯爵夫人被他的狂亂的愛情嚇壞了,想以友好的規勸與善意的忠告相抗拒,但是欲罷不能,她自己渾身發軟。不檢點的報酬很快一次接一次地照付。被她所誘發的這種強烈的愛慾使她自己心蕩神搖,無力抗拒,終於她失身於驚喜欲狂的伊卜拉金姆……
  什麼事也逃不過社交場中的睽睽眾目。伯爵夫人新的桃色事件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有幾個女士對她的選擇感到吃驚,而多數人則以為,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有的笑一笑,有的認為她有失檢點,難以寬容。沉溺於愛慾的初期,伊卜拉金姆與伯爵夫人忘懷一切,什麼也不管。但是,男人們機帶雙敲的調笑,女人們刻毒的挖苦很快就傳進了他們的耳朵裡。伊卜拉金姆莊重和冷淡的態度至今使他得以防禦類似的攻擊。他不耐煩地忍受著,不知道如何進行反擊。伯爵夫人習慣於社交界對她的尊敬,不能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成為流言和嘲笑的對象。她時而熱淚盈眶地向伊卜拉金姆傾訴,時而傷心地責備他,時而又央求他不要為她辯護,以免徒然引起糾紛,把她徹底毀了。
  新發生的情況使她的處境更為糟糕。不檢點的愛情的果實顯露出來了。安慰、勸告、建議——一切良方想盡,終歸無濟於事。伯爵夫人眼看逃不掉身敗名裂的下場,並絕望地等待著它。
  伯爵夫人懷孕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閒話又以新的力量開始傳播。多愁善感的女士們由於恐怖而長吁短歎。男人們則打賭:伯爵夫人會生出個白小子還是黑小子呢?矛頭指向她老公的諷刺詩傳散開來。此公是巴黎城中唯一蒙在鼓裡、啥也不曾懷疑的人物。
  命定的時刻臨近了,伯爵夫人處境十分可怕。伊卜拉金姆每天困守在她身旁。他看到,她身上精神和肉體的力量怎樣逐漸消逝。她的眼淚和惶恐與時俱增。終於她感到了第一陣痛楚。很快採取了措施。想了一個辦法把老公打發得遠遠的。醫生到場。那件事發生之前兩天,說服了一個貧苦的婦女割捨自己新生的嬰兒交給陌生人手裡,隨即派出心腹取回那個嬰兒。臥室裡躺著不幸的伯爵夫人,伊卜拉金姆就在臥室旁的書房裡。他不敢出粗氣,傾聽著她悶聲悶氣的呻吟、女僕的輕言細語和醫生的吩咐。她折騰了好久。她每一次呻吟都撕裂著他的心,她每一次沉默的間歇都使他失魂落魄……陡然,他聽到一聲嬰兒微弱的啼哭,他無力控制自己的狂喜,衝進了伯爵夫人的房間——一個黑嬰孩就在床上,在她的腳旁。伊卜拉金姆向他走過去。他的心劇烈地跳動,用發抖的手給兒子祝福。伯爵夫人有氣無力地笑一笑並向他伸出柔弱的手……但是大夫生怕病人過分勞累,把伊卜拉金姆從床邊拖開。新生的嬰兒被放進一隻有蓋的籃子裡,打從秘密的樓梯送出了家門。抱進來另一個嬰兒並把他的搖籃擱進產婦的臥室。伊卜拉金姆坐車走了,心頭稍感寬慰。大家恭候伯爵。他回家很晚,得知愛妻順利分娩,心頭十分得意。因此上,公眾本想等候一場好看的糾紛,結果大失所望,於是只得用造謠中傷聊以自寬自解罷了。
  一切恢復正常。但伊卜拉金姆覺得,他的命運應當改變了。他跟伯爵夫人的關係或遲或早會傳到伯爵的耳朵裡去。在那種情況下,不論發生什麼事,伯爵夫人身敗名裂必不可免。他愛得很熱烈,也同樣熱烈地被愛。但伯爵夫人是任性的和輕浮的,她不是第一次戀愛了。厭惡和仇恨可能替代她心中最溫柔的感情。伊卜拉金姆已經預見到她冷淡的時刻的到來。直到如今他還不曾嘗過妒嫉的滋味,但他懷著恐懼之情預感到了它。他想,別離的痛苦應當是較少折磨人的。他已決意掐斷這不幸的關係,離開巴黎去俄國。彼得以及他自己模糊的責任感召喚他到那兒去。 第二章
  美之花並未盛開,
  歡樂並非令人神往,
  智慧並非隨意輕狂,
  我自己也並非一向安康……
  嚮往榮譽,我受盡磨難。
  我聆聽,一片喧嘩,光榮在向我召喚。
  傑爾查文1
    1傑爾查文(1743—1816),俄國詩人,這兒的詩句引自他的頌詩《米謝爾斯基公爵之死》。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逝去了。而墮入情網的伊卜拉金姆不能夠下狠心丟掉那個被他誘惑的女人。伯爵夫人也對他日益戀戀不捨。他們的小兒子在邊遠的外省被人撫養。上流社會的流言蜚語也就沉靜下來。這對情人便開始享受更寧靜的生活,口裡一字不提,但心頭卻還記得不久前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件風流韻事,同時盡量不費心去想想將來。
  一天,伊卜拉金姆正站在奧爾良大公的家門口。大公從他身旁走過,停住腳步,交給他一封信,要他得空時去閱讀。那是彼得大帝的信。皇上猜到了伊卜拉金姆不去俄國的真正原因,給大公寫了信,要大公無論如何不要強迫他,去不去俄國隨他自由,並且說,在任何情況下決不捨棄自己的養子。這封信深深打動了伊卜拉金姆。從這一刻起,他的命運就決定了。第二天,他向攝政王陳述立刻去俄國的打算。
  「您想想,您這是做什麼?」攝政王對他說。「俄羅斯並不是您的祖國。我想,您今後未必有機會再見您那炎熱的故鄉了。您長期生活在法國,這就使您很難適應半開化的俄羅斯的氣候和生活方式。您生來並不是彼得大帝的臣民。請相信我的勸告吧!彼得寬大為懷,您何妨利用一下,留在法國吧!您為法國流過血。請相信,在這兒您的效勞和才能不會得不到獎賞。」
  伊卜拉金姆衷心感謝大公,但還是堅決要求去俄國。「很遺憾!」攝政王對他說,「不過,您是對的。」大公答應他退伍,並且把這一切寫信告訴俄國沙皇。
  伊卜拉金姆立即準備起程。動身前,跟平常一樣,他在D伯爵夫人家裡度過了一晚。她什麼也不知道,伊卜拉金姆沒有勇氣告訴她真相。伯爵夫人很安詳和快活。她幾次把他叫到身邊並且笑他愁眉不展。晚餐過後,客人都走了。客廳裡只剩下伯爵夫人,她的丈夫和伊卜拉金姆三個人。為了換取跟她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這個不幸的人可真願意拋棄世間的一切。但D伯爵卻安詳地坐在壁爐旁邊,看來讓他滾出這個房間是毫無希望的了。三個人都不吭聲。伯爵夫人終於開口說:「祝您晚安!」伊卜拉金姆的心緊縮了,突然深感別離的恐怖。他站住不動。「祝你們晚安,先生們!」伯爵夫人又重複一遍。他還沒有動彈……最後他眼前一片漆黑,頭暈目眩,差點走不出這個房間。回到家,他近乎意態狂亂地寫了如下一封信。
  我走了,親愛的列昂羅拉!永遠離別了你!我給你寫這封信,因為無能為力用別的辦法向你解釋。
  我的幸福不能繼續下去了。這個幸福,我享受它是違反命運和天意的。你應當不再愛我,愛的魔力應當消逝。這個念頭不斷追逼著我,甚至每當我看來忘懷一切,在你腳下沉醉在你的自我犧牲的狂戀和無限纏綿的柔情中的時候……輕浮的上流社會事實上無情否定了它理論上認可的東西。它的冷嘲熱諷遲早會征服你,使你火樣的心腸冷卻,而你最終會為了自己的愛情感到羞愧……到那時我將怎麼辦?不!我寧可死,寧可在那可怕的時刻來到以前離開你……
  你的平安對我比一切都寶貴。當上流社會的目光都集中到咱們身上的時候,你是不可能有安全之感的。你不妨回憶一下你所忍受的一切:自尊心受辱,提心吊膽;你不妨回憶一下咱們的小兒子是怎樣嚇人地生出來的。你不妨想想:我還應該使你繼續經受同樣的衝擊和危險嗎?為什麼硬要把一個如此美麗溫柔的女子跟一個剛剛夠得上人的稱號的可憐的黑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呢?
  別了,列昂羅拉!別了,我唯一的心愛的朋友!拋棄我吧!我要割捨我生命最初和最後的歡樂。我沒有祖國,沒有親人。我將去悲慘的俄國。在那兒,我的歡樂將是完全的孤獨。今後我從事的嚴肅的勞作,如果不能淹沒,至少也會沖淡我對於歡樂與幸福的日子的回憶……別了,列昂羅拉!要寫完這封信,像是從你的擁抱中掙脫一樣地困難。別了!祝你幸福,願你有時也會想念我這個可憐的黑人,想念你的忠實的伊卜拉金姆。
  這天晚上他動身到俄國去了。
  旅行並非他預料的那麼可怕。他的想像超過了事實。他離開巴黎越遠,被他永遠拋棄的事物就越生動、越親切地浮現在他的腦海。
  到達俄國國境的時候,他已經處於麻木狀態。已是深秋的季節。不管道路如何糟糕,車夫卻載著他風馳電掣般飛奔。動身後的第十七天早上他已經到了克拉斯諾耶村。過了這個村莊就是當時的驛道。
  去彼得堡只剩二十八俄裡了。車伕在套馬,伊卜拉金姆走進了驛站的小屋。屋角落裡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綠色長袍的人,口裡銜一管陶制長煙斗,兩肘伏在桌上,正在讀《漢堡日報》。聽到有人進來,他抬起了頭。「噢!伊卜拉金姆!」他大叫,從板凳上站起身,「好呀!我的教子!」伊卜拉金姆認出了彼得,又驚又喜,正待投入他的懷抱,但立刻又恭恭敬敬地站住。皇上走上前,擁抱他,吻他的頭。「我事先得知你快要到了。」彼得說,「我這就來接你。昨日我就到這兒等你了。」伊卜拉金姆一時找不到詞句來表達感激之情。
  「去!吩咐你運行李的車子跟在我們後頭。」皇上繼續說,「你自己跟我坐一輛車,一同回到我那兒去。」皇上的馬車到了門前。他跟伊卜拉金姆坐了上去,車駛動了。
  一個半小時以後他們到了彼得堡。伊卜拉金姆好奇地觀看著奉聖旨從沼澤中興建的首都。光禿的堤壩,沒有護堤的運河,木頭造的橋樑,到處顯示出人類意志征服自然的新近的勝利。房屋似乎是倉辭蓋起來的。除了涅瓦河,全城沒有絲毫雄偉氣派。涅瓦河那時還沒有砌上花崗石堤岸,但已經擠滿了軍艦和商船。皇上的馬車在御花園門口停住。台階上迎接彼得的是一位三十五歲的婦女,長得很美,最時髦的巴黎打扮。彼得吻了她的嘴唇,然後抓住伊卜拉金姆的手對她說:「卡卿卡1!你認不出他就是我的教子?我請你愛護他,關照他,像過去一樣。」葉卡傑琳娜烏黑的慧眼盯著他,友好地向他伸出纖細的手。兩個年輕的美人兒,婷婷玉立,鮮艷有如玫瑰,站在她身後,畢恭畢敬地走到彼得跟前。
    1皇后葉卡傑琳娜的暱稱。
  「麗莎!」彼得向兩個女郎中的一個說,「你還記得那個小黑人嗎?在奧蘭包烏姆的時候他為了你偷了我的蘋果。這就是他。來!我給你介紹。」大公主笑了,臉紅了。他們走進餐廳。餐桌罩著桌布,等候皇上。彼得和他全家都坐下用餐,也邀請了伊卜拉金姆。吃飯時皇上跟他閒談各種事情,問了西班牙的戰局和法國國內形勢,也問了攝政王的近況,他喜愛攝政王,但在許多方面又批評了他。伊卜拉金姆顯露出敏銳的觀察力和準確的記憶力。彼得對他的回答很滿意。皇上回憶起伊卜拉金姆小時候的樣子並講給大家聽,滿腔慈愛,談笑風生。在這個親切好客的主人身上,誰也不能夠猜想到這就是波爾塔瓦大戰的英雄,俄羅斯雄才大略的威嚴的改造者。
  午餐以後,按照俄國習慣,皇帝去休息一會兒。伊卜拉金姆留下跟皇后以及兩位公主在一起。他盡力滿足她們的好奇心,繪聲繪影地描述巴黎的生活方式、那裡的節日和古怪風尚。這時,接近皇上的顯貴中的幾位一齊進宮來了。伊卜拉金姆認出了氣概非凡的孟什可夫1公爵。這位大臣見到正跟皇后娘娘談話的黑人,高傲地瞟了他一眼。進宮的還有彼得的敢於直諫的謀士雅可夫·杜爾戈魯基2公爵,在民間彼譽為俄羅斯浮士德的學者勃留斯3,黑人過去的朋友、年輕的拉古晉斯基4,還有其他一些向皇上面真的廷臣。
    1孟什可夫(1673—1729)彼得大帝的股肱和寵臣,俄軍大元帥。
  2杜爾戈魯基(1659—1720),彼得大帝的大臣。
  3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時代的學者和國務活動家。
  4拉古晉斯基(?—1738),彼得大帝時代的外交家。
  兩個鐘頭以後皇上出來了。他對伊卜拉金姆說:「咱們來試試看你忘記了早先的職務沒有?你去拿塊石板,跟我來!」彼得進了車工作坊,關上門,動手處理國務。他按先後次序跟勃留斯、跟杜爾戈魯基、跟警察總長傑維葉爾輪流議事,並且向伊卜拉金姆口授幾道命令和決議。伊卜拉金姆不禁對他迅速而果決的智能和氣魄、專注力的靈活性以及活動的多樣性感到吃驚。事務快結束的時候,彼得掏出一個隨身筆記本,翻開來核對一遍:這一天他事先規定要辦的事情全部完成了沒有。接著,他走出車工作坊,對伊卜拉金姆說:「已經不早了。我看你大概也累了。你就在這裡住宿,跟過去一樣,明早我會叫醒你。」
  當伊卜拉金姆獨自一人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他已經在彼得堡了,他又見到了那個在其身旁度過孩提時代而不曾認識其價值的偉大的人。他幾乎懷著懺悔的心情在心坎裡承認,在初次別離以後,D伯爵夫人並非整日價佔住他的頭腦。他看到,等待著他的新的生活方式、接連不斷的事務能夠使他沉於愛慾和隱密的憂傷的靈魂活躍起來。成為偉大人物的助手並跟他一道對偉大人民的命運產生影響,這個思想第一次喚起了尊嚴的感情。處於這種心境,他睡下了,睡在為他準備的一張行軍床上。那時,不召即來的好夢把他帶到了遙遠的巴黎,帶到了可愛的伯爵夫人的懷抱裡。 第三章
  我們的思想,就像天上的浮雲,
  時時變換著它輕飄飄的形象,
  今天顯得非常可愛,明天變得可憎荒唐。
  邱赫爾貝格1
  第二天早上彼得如約叫醒了伊卜拉金姆,祝賀他晉陞為彼得自任團長的整編團的炮兵連的大尉。宮廷裡的人團團圍住了伊卜拉金姆。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向這個新得寵者表示好感。目空一切的孟什可夫友好地跟他握手。謝列米傑夫2向他打聽在巴黎的故舊,而戈洛文3則請他吃飯。請飯的舉動,其他的人都跟著倣傚,因此,伊卜拉金姆接到至少整整一個月的請帖。
    1邱赫爾貝格(1797—1846),十二月黨人,詩人。這裡的詩句引自他的悲劇《阿爾吉維亞人》。
  2謝列米傑夫(1652—1719),彼得大帝時代的俄軍元帥和外交家。
  3戈洛文(1672—1737),彼得大帝時代的造船工程師和海軍上將。
  伊卜拉金姆的日子過得很單調,但也很忙碌,因而他不會煩悶。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景仰皇帝,更好地瞭解了他崇高的人格。研究偉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門誘人的科學。伊卜拉金姆親眼看見他在樞密院裡跟布圖林1及杜爾戈魯基爭辯,分析立法的重要條款,親眼看到他在海軍部裡確立俄羅斯海上權威,親眼看見他跟費阿方2、加夫里拉·布仁斯基3以及柯庇葉維奇4一道在休息的時候瀏覽外國文化人的作品的翻譯,或者訪問商人的工廠、手藝人的作坊和學者的書齋。呈現在伊卜拉金姆面前的俄羅斯,好似一個大工場,只見那裡一排排機器在運轉,那裡每個工人都服從制定的規章制度,忙於自己的工作。伊卜拉金姆認為自己有責任在他的機床旁好好勞動並且力爭少去想念巴黎生活的快樂情景。更為困難的事情便是驅除另一種美好的回憶:他時常想念伯爵夫人,想像她理所當然的憤怒、眼淚和頹喪……但是,有的時候一個可怕的念頭緊莊他的胸膛:社交界的賞心樂事之中,或有新的糾葛,或會出現另一個幸運兒——他戰慄了。嫉妒便在他非洲人的血液裡沸騰,而熱淚就要在他黑臉上滾下來了。
  一天早上他正坐在自己的書房裡,被一堆文件包圍,突然他聽到大嗓門的用法語的一聲問候。伊卜拉金姆立刻轉過臉來一看,卻原來是年輕的柯爾薩可夫5。此人被他遺留在巴黎社交界的漩渦裡,這時興高采烈地大聲喊叫著擁抱他。
    1布圖林(1694—1767),原為彼得大帝的勤務兵,後晉陞為元帥。
  2費阿方(1681—1738),俄國教會首領、學者和詩人。
  3布仁斯基(1680—1731),俄國教會首領、作家和翻譯家。
  4柯庇葉維奇(1708年以後去世)——翻譯家和出版家。
  5實有其人,名叫裡姆斯基—柯爾薩可夫(1702—1755)。
  「我剛到,」柯爾薩可夫說,「就馬上跑到你這兒來了。我們巴黎的朋友們全都向你致意,全都為你的遠離感到惋惜。D伯爵夫人命令我一到岸就來看你。看!她給你的信。」伊卜拉金姆一把抓住那封信,手發抖,看一看那熟悉的筆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這個野蠻的彼得堡你倒還沒有因為煩悶無聊而死掉,我可真高興呀!」柯爾薩可夫繼續說,「這兒在幹什麼呢?忙什麼呢?誰是你的裁縫?你們這兒也上演歌劇嗎?」伊卜拉金姆漫不經心地回答說,皇上此刻大概在造船廠工作。柯爾薩可夫笑了笑說:「我看,現在你顧不上我了。再找個時間咱們好好聊聊。我這就去拜見皇上。」說這話的當兒,他用一隻腿打了個旋子,跑出了房間。
  只剩下伊卜拉金姆一個人了,他急忙拆開信封。伯爵夫人柔情脈脈地向他抱怨,責備他裝假和不忠。她信中寫道:「你說過我的安寧比你在世界上的一切更為寶貴。伊卜拉金姆!如果這是真話,那麼,你能忍心使我聽到你突然離去的消息而墮入目前這種狀態嗎?你怕我把你拖住不放。其實應當相信,雖然我愛你,但是,為了你的高尚的目的,為了你承擔的責任,我能夠犧牲我的愛情。」伯爵夫人在信的結尾一往情深地保證她永遠愛他並且懇求他:如果來日重逢的機會已經絕望,那麼,他一定要寫信給她,即使偶爾寫幾行也罷。
  這封信伊卜拉金姆讀了足有二十遍,狂熱地吻著那些無價之寶的一行行文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聽聽關於伯爵夫人的一些近況,焦心如焚,於是打點去海軍部,指望在那兒還會碰到柯爾薩可夫。正好開門,柯爾薩可夫再次露面。他已經拜見了皇上,並且按照他的老章程,照例洋洋自得。「說句私房話,」他對伊卜拉金姆說,「皇上是個怪人。你想想,我拜見他的時候,他居然穿一件粗麻布工作服,站在一條新船的桅桿上,逼得我只得爬上去向他匯報。我站在繩梯上面,那兒可沒有足夠的地方讓我行個請安禮呀!弄得我大出洋相,真是娘肚子出世頭一回。不過嘛,皇上看完公文,把我從頭到腳仔細端詳,大概,對我十足的派頭和入時的裝束讚許地表示驚訝。至少,他微微一笑,並邀請我去參加今晚的舞會。唉!在彼得堡我簡直成了個外國佬囉!在國外六年,我把這兒的風俗習慣忘得精光。我拜你為師,請把我順便帶去,作個介紹。」伊卜拉金姆只得同意,並且急忙換個他更感興趣的話題。
  「喂!D伯爵夫人怎麼樣了?」
  「伯爵夫人?她嘛,你一走,當然很傷心,過了一陣子,慢慢也就好了,找了個新的情夫。你猜是誰?高個子R侯爵。怎麼樣?你為什麼對我翻白眼?或許,這一切你覺得很奇怪吧!難道你不知道,長時期的憂傷不符合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的天性。這一點,你得好好想想。好!我走了,旅行以後得讓我休息一下。別忘了叫我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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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1:07:48 |只看該作者
  什麼樣的感情充滿了伊卜拉金姆的心靈呢?是嫉妒?是瘋狂?是絕望?不!是深深的、窒息人的沮喪。他再三向自己剖白:我早料到了!這一切應當讓它發生。然後,他攤開伯爵夫人的信再讀,垂頭喪氣,著實痛哭了一場。哭了很久,淚水減輕了他的痛苦。他看看表,發現赴約的時間到了。伊卜拉金姆非常高興借此以自拔。但是,跳舞會簡直成了一樁例行公務,因為皇上嚴格要求其寵幸者一律都要到場。他穿好衣便坐車去找柯爾薩可夫。
  柯爾薩可夫穿著睡衣在讀法文書籍。「這麼早!」他對伊卜拉金姆說。
  「不早了!」伊卜拉金姆回答,「已經五點半了。我們會遲到的,快穿衣服。咱們馬上動身。」柯爾薩可夫忙亂起來,使勁搖鈴子。僕人奔跑進來。他急急忙忙穿衣打扮。他的法國侍僕給他拿來有通紅的後跟的皮鞋、天藍色天鵝絨褲子、上面繡了金光閃閃的星星的玫瑰色上衣。在客廳裡,給假髮快速撲了粉,給他捧來了,柯爾薩可夫把剃得精光的腦瓜鑽進假發裡面。要了佩劍和手套。他在穿衣大鏡前十來次扭擺腰身,然後向伊卜拉金姆宣佈:一切打點停當。跟班給他拿來熊皮大氅,於是他們便驅車前往冬宮。
  柯爾薩可夫一路之上向伊卜拉金姆提出一大堆問題。例如:誰是彼得堡第一大美人?誰是跳舞冠軍?哪種舞蹈目下最時髦?伊卜拉金姆壓根兒懶得滿足他的好奇心。不一會他們就到了皇宮的階下。長長的雪橇、笨重的篷車、鑲金的轎車業已擁擠在宮門前的草地上。宮門階下,有穿鑲金銀邊飾制服、蓄大把鬍鬚的馬車伕,有頭戴插有羽毛的帽子、手執貴族家徽、渾身閃爍金銀的馬弁,有驃騎兵,有少年侍衛,有笨手笨腳的手捧主人的皮大衣和皮手籠的隨從。這些僕從,按當時大貴族的派頭,是不可缺少的。見到伊卜拉金姆,這些人中間掀起了一陣竊竊私議:「看!黑人!黑人!皇上的黑人!」他飛快領著柯爾薩可夫穿過這些五顏六色的奴僕們中間。宮廷僕役為他們打開大門,他們走進大廳。柯爾薩可夫愣住了…… 大廳裡,燃著蠟燭,燭光昏暗,空中煙霧騰騰,肩上披掛天藍綬帶的大臣們、外交使節們、海外商人們、穿綠色軍裝的近衛軍軍官們、穿短上衣和條子褲的造船技師們,大夥兒前前後後濟濟一堂。吹奏樂響個不停。女士們靠牆坐定,年輕的太太在擺弄自己摩登的裝束。黃金和白銀在她們的罩衫上面閃閃發光。美妙的箍腰裙下面,緊緊勾勒出有如草莖的纖弱的腰肢。鑽石在耳垂下面,在長長的鬈發上和脖於上閃爍。她們的小腦袋快活地左顧右盼,等候舞伴的邀請。有的開始跳舞。上了年紀的太太們狡猾地將衣裳的最新式樣跟被淘汰的老貨色結合在一起:小帽子好像變成了娜塔麗亞·吉裡洛夫娜皇后的貂皮皇冠,而後擺寬大的女長衣和大披肩如此這般令人覺得像是民間的長衫和緊身上衣改造而成。看來,她們與其說是懷著驚異的神情,不如說是帶著鑒賞的眼光前來參加這種時鬈的娛樂,難過地斜眼瞟幾下荷蘭船長們的妻女。因為這些娘們穿著條花裙子和紅上衣,手織襪子,在她們自己人中間縱情談笑,儼然在自己家裡一樣。柯爾薩可夫愣住了。一個招待看見兩位客人來到,向他們走過來,端個托盤,上頭放了啤酒和杯子。
  「這是什麼鬼玩意?」柯爾薩可夫低聲問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只得笑了笑。皇后陛下和兩位公主,美艷絕倫,渾身珠光寶氣,穿過一群群客人,跟他們客氣地寒暄幾句。皇上在另一間房子裡。柯爾薩可夫很想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現,便使勁向那邊擠過去,試圖穿過不斷流動的人群。那間房子裡坐著的大都是外國人,他們莊重地抽著陶制煙斗,大口喝酒。桌子上擺著一瓶瓶啤酒和燒酒、皮革制的煙荷包、盛有甜酒的高腳杯以及棋盤。這些桌子中間的一張的旁邊坐著彼得大帝,他正跟一個寬肩膀的英國船長下跳棋。他二人慇勤地互相噴射著一口接一口的濃煙。皇上正一心一意對付敵手一著出奇制勝的妙棋,以至根本沒注意到柯爾薩可夫,此人在此搔首弄姿已經好久了。這時候,一位胖胖的先生,胸前掛一個大大的花球,匆匆走進來,大聲宣佈:舞會開始!他當即走了。跟著他,許多客人魚貫出房,柯爾薩可夫也在其中。
  突然出現的場面使得柯爾薩可夫目瞪口呆。整個舞廳縱深,在哀怨的曲子伴奏下,女士們和男舞伴們面對面站立兩排。男舞伴們深深地鞠躬,女士們更低地行屈膝禮,開初面對面,然後向右扭轉身,再向左扭轉身,又面對面,再向右扭……如此這般做了下去。柯爾薩可夫觀賞著這有趣的場面以消磨時間,睜大眼睛,咬咬嘴唇。屈膝禮和鞠躬禮花費差不多半個小時,終於宣告停止。那位掛著花球的胖先生宣佈:禮儀性舞蹈結束了,吩咐樂隊奏米奴哀舞曲。柯爾薩可夫興高采烈,打算露他一手。年輕女客中間有一名被他特別看中。她十六歲左右,穿著華貴,但不俗氣,她坐在一位上了年紀的嚴肅莊重的男客身旁。柯爾薩可夫飛到她跟前並請求她賜與伴舞的榮幸。年輕的美人兒望著他,心慌意亂,看來,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她身旁的男客狠狠地皺起了眉頭。柯爾薩可夫等待他做出決定。然而,帶花球的胖先生走了過來,一把將他拖到舞廳的中央,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我的先生呀!你犯規了。第一,走到這位年輕的大美人跟前,你必得行三個見面禮。第二,你不該自己出面請她跳舞,跳米奴哀舞挑選舞伴的權利屬於女士,而不是男人。因此之故,你應當受到嚴厲懲罰,罰你喝一杯『大老鷹』。」柯爾薩可夫越來越吃驚。一分鐘之內客人們將他團團圍住,吵吵嚷嚷,要立即照章執法。彼得大帝聽到大笑大鬧,從隔壁房間裡走將出來。他本人在參與這等處罰方面也是個大大的行家。他走過來,人群讓開一條路。他走進那個圈子中間,那兒站著被告,而他面前是那個胸前佩戴大花球的舞會總司令,手裡端一隻斟滿馬利瓦西酒的大酒杯。他勸說罪犯自覺服從法律,終究是枉然。
  「好傢伙!」見到是柯爾薩可夫,彼得說,「逮住了,是你呀!老弟,請吧!先生,喝下去吧!別皺眉頭。」
  毫無辦法:可憐的花花公子不喘一口氣,接過大杯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交還總司令。
  「聽我說,柯爾薩可夫!」彼得對他說道,「看!你穿天鵝絨褲子,我還沒穿過哩!而我比你要闊得多。你這是敗家子作風。仔細你的皮!別讓我生氣。」挨了這一頓訓斥,柯爾薩可夫想逃出這個圈子,但他搖搖晃晃,差點兒沒摔倒在無比開心的皇上和這群快活人的跟前。這段插曲不但不曾妨礙尋歡作樂的主要進程的圓滿與魅力,反而使得它更加起勁。男舞伴靴子卡嚓響,頻頻鞠躬,而女士們行著屈膝禮,碰響鞋後跟,全都更加賣力,已經壓根兒顧不上舞曲的節拍了。柯爾薩可夫已經不能跟大夥兒同樂了。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遵照她父親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的指點,走到伊卜拉金姆跟前,低垂著藍色的眼睛,羞答答地向他伸出了手。伊卜拉金姆跟她跳完一輪米奴哀舞,領他就坐原位。然後,他去找柯爾薩可夫,攙著他離開舞廳,扶他上了車,送他回家。一路上柯爾薩可夫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胡話:「該死的舞會!……該死的一杯『大老鷹』……」接著一下子睡死。怎樣回家、怎樣給他脫了衣服抬到床上,他一概不知不覺。第二天一覺醒來,他頭疼得厲害,只是模模糊糊還記得靴子卡嚓響、屈膝禮、煙草的迷霧、戴花球的先生以及一杯「大老鷹」。 第四章
  我們的祖先吃飯慢吞吞,
  勸酒一巡又一巡,
  瓦罐裡頭盛燒酒、
  啤酒的泡沫在銀杯裡翻騰。
  《魯斯蘭和留德米拉》1
    1《魯斯蘭和留德米拉》是普希金的一部長詩。
  現在我要向好心的讀者介紹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爾熱夫斯基了。他出身於古老的大貴族,擁有大量的產業,是個慷慨好客的人,酷愛放鷹打獵,奴僕成群。一句話,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俄國大老爺。照他的說法,他豈能容忍德國人作風,並且在他家庭生活裡要盡力恪守可愛的古老風俗習慣。
  他女兒年方十七,小時候就死了母親。她受的教育是老式的,即被一群群奶媽、媬姆、丫頭和女僕層層包圍,學會針線刺繡,不識文字。她的父親,雖然討厭一切海外的事物,但不能反對女兒向一個住在他家裡的瑞典軍官學習外國舞蹈。這位當之無愧的舞蹈教師業已五十歲了,右腿在納爾瓦戰役中被射穿致殘,因此,這條腿不太適宜於跳米奴哀舞和庫蘭特舞。不過,他的左腿很得勁,有著驚人的技巧和靈活性,「啦」的一下能做出難度最大的動作。女弟子沒有辜負他的一番努力。娜塔利亞·加夫裡諾夫娜在舞會上以最好的舞蹈者出了名,其部分原因倒是由於柯爾薩可夫的過失。此人第二天便登門向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道教。但這個年輕的褲褲子弟的機靈勁兒和時髦打扮使高傲的貴族很不順眼,被他刻毒地叫做法國猴子。
  這一天是節日。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正等候著幾位親朋戚友。在老式的客廳裡,長桌子鋪上台布。客人們陸續來到,帶著妻室兒女。這些女眷們多虧下了聖旨和皇上本人作出榜樣才得以從家規的禁錮下解放出來。娜塔麗亞·加夫裡諾夫娜端著上面放了金製酒盅兒的銀製托盤,給每個客人敬酒。每人喝下一盅,心中不免感到遺憾,因為按照古老的習慣,在這種場合要接一個吻,如今已經不作興了。大夥兒入席。緊挨主人身旁坐上座的是他的岳父,鮑裡斯·阿歷克謝耶維奇·雷可夫公爵,七十歲的大貴族。其他客人,按照輩分依次就座。這就自然令人回憶那門閥森嚴的美好的往昔。他們落座,男人們坐一邊,婦女們坐另一邊。桌子下首照例坐著穿戴老式女背心和小帽子的東家的小姐,還有女侏儒——一個正襟危坐、滿臉皺紋的三十歲的大嬰孩,此外還有那個瑞典俘虜兵,身穿藍色舊軍服。桌上擺滿杯盤,四周有眾多侍僕忙忙碌碌,其中特別顯眼的是那位管家,他肚子胖大,舉動持重,用不可一世的眼光看人。酒宴最初的時刻全都一致獻給咱們古老廚房的絕妙作品。碟兒、勺兒一片響,全都不開腔。臨了,主人發覺,該是用愉快的談話款待賓客的時候了,於是他轉過頭問道:「葉基莫夫娜在哪兒?把她叫來!」幾個僕人便分頭去找。
  頃間,一個老女人,搽紅抹粉,花枝招展,身穿繡金花緞滾圓袍,袒胸露臂,邊唱邊跳,粉墨登場。她的出場使得客人們全都興致勃勃。
  「你好哇!葉基莫夫娜,」雷可夫公爵說,「過得好吧?」
  「老親家!謝天謝地,萬事如意。又跳舞來又唱歌,關門坐等情郎哥。」
  「幹啥去了,傻丫頭?」主人問。
  「招待貴客唄!梳妝打扮,過上帝的節日,照老爺的指示,奉沙皇的聖旨,學洋人的派頭,叫大夥兒笑痛肚子!」
  哄堂大笑。傻瓜便溜到主人椅子後頭占好座位。
  「看這傻瓜在胡扯。不過嘛,胡言亂語倒是道出了實情。」主人衷心敬愛的親姐姐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道,「現在的裝扮讓全世界都笑痛肚皮,這倒一點也不假。老爺子!你自己居然也剃掉大鬍子,穿上窄衫子,那麼,女人穿的這些臭抹布,你就別再嫌棄了吧!真可惜呀!那些俄羅斯女寬袍古色古香,姑娘家的緞帶和披巾也一去不復返了。看看當今的美人兒吧!真是又可笑又可憐。蓬頭散髮,膠一層香油,再撒一層法國麵粉,腰肢束緊硬梆梆,勒住肚子轉不得彎。襯裙箍得繃繃緊,上車要側身,進門要留神。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氣也出不來。可愛的美人兒,真造孽呀!」
  「哎喲!老姑姑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當過梁贊市的督軍並在其任上不擇手段掙了三千農奴和一個嬌妻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在我,隨娘們去穿戴:穿得臃腫難看也罷,凍得發抖也罷,只要每個月不訂製新衣裳,而把半新不舊的扔掉就行。早先,祖母的長衫傳給孫女作嫁妝,而如今呢?你看:法國圓筒衫今日穿在太太身上,明日就送給了丫鬟。怎麼辦?俄國貴族準定要破產!真是一場災難!」說這話的時候他歎了一口氣,向年青的老婆瑪利亞·伊利尼奇娜瞟了一眼。而她,看來不管對於頌揚古老生活方式,還是諷刺時髦風尚都一概不感興趣。另外幾位美人兒,跟她抱有同感,也很不滿,但不開口,因為謙遜被目為年青妻室的必要品德。
  「究竟是誰的過錯?」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將酸白菜湯攪得起泡沫。「難道是我們自己嗎?年輕的娘們出風頭,我們確實姑息了。」
  「力不從心呀!叫我們怎麼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有人或許甘願把老婆鎖進閨房,但就是有人偏偏要敲鑼打鼓歡迎她赴跳舞會。老公揮舞鞭子,老婆擺弄時裝。唉!這些該死的舞會!上帝用它們來懲罰我們的罪孽了。」
  瑪麗亞·伊利尼奇娜如坐針氈,舌頭發癢,終於忍耐不住,轉向丈夫,送去一個酸澀的微笑,問道:「舞會有什麼不好?」
  「就是不好!」氣憤的老公回答,「自從辦舞會以來,多少夫妻反目。妻子忘記了聖徒的訓誡:敬畏丈夫。她們不操持家務,只想張羅新妝;不思慮如何侍奉夫君,只想如何逗得輕薄軍官來盯梢。太太!俄國貴族夫人和小姐竟然跟抽煙的德國佬以及他們的女傭人雜混在一起,這成何體統?整晚跟年輕男人跳舞扯淡,你聽說過這檔子事嗎?年輕的男人如果是親戚,倒還情有可原。而那卻是一夥外國佬,素不相識。」
  「話剛說出口,狼到家門走。」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皺著眉頭說,「我得承認,那些聯歡舞會也不合我的脾胃。一不留神,準定碰上酒鬼,或者,被人灌得爛醉如泥,當眾出醜。一不留神,冒出個輕薄鬼找你女兒尋開心。現代的青年寵壞了,變成了四不像。比方說,去世的葉夫格拉夫·謝爾蓋耶維奇·柯爾薩可夫的兒子在上次聯歡會上為了娜塔莎鬧了那麼大的亂子,使得我臉紅到耳根。第二天,一看,一輛馬車駛進了院子。我想,上帝派誰來了?是亞歷山大·丹尼洛維寄公爵吧?不對!正是伊凡·葉夫格拉弗維奇!就是他!大概,他懶得把車停在大門口,懶得步行到台階。看!他一陣風飛進了大門,行了個並足禮,滔滔不絕胡扯起來……傻瓜葉基莫夫娜摹仿他的動作,真是活靈活觀。正好她在這裡。傻瓜,來!學學那只法國猴子試試看。」
  傻瓜葉基莫夫娜順手拖過一個菜盆蓋子,往腋窩下面一挾,好似挾一頂帽子,然後裝模作樣,擠眉弄眼,腳後跟碰得叭嗒響,同時向四面鞠躬,口裡用蹩腳的法國話直叫喚:
  「少爺……小姐……開跳舞會啦……請賞光!」
  哄堂大笑,客人們再度心花怒放。
  「活靈活現,就像那個柯爾薩可夫!」當笑聲漸漸平靜下來之後,老公爵雷可夫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說,「應當承認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輕浮浪子,腳跟無線,從海外又漂回到神聖的俄羅斯。我們的孩子在國外能學到些啥玩意兒呢?學會並足禮,學了嚼舌頭,用鬼才曉得的語言胡扯淡,再就是不孝敬長輩和追逐別人的妻室。這些在外國受教育的年輕人中間,(上帝饒恕他們!)只有沙皇的黑奴才像個人樣!」
  「那當然。」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這個年輕人很穩重,很正派,跟那些輕浮浪子可不能相提並論……又是誰的車子駛進大門到了院子裡來了?難道又是那個海外猴子嗎?你們為什麼站住不動?畜牲!」他轉向僕人叫道:「快跑!
  擋駕!不然又會……」
  「大鬍子爺爺,你又說胡話了!」傻瓜葉基莫夫娜打斷他的話說,「你瞎了眼睛啦!那是聖上的雪橇,沙皇來了!」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馬上從桌邊站起身。大家衝到窗口,確實看見了沙皇。他上了台階,扶著一個勤務兵的肩膀。一陣手忙腳亂。主人趕上前迎接彼得。僕人們跑來跑去,好像都變傻了。客人們畏葸不前,有的甚至想趁早抽身回家。瞬間,前廳裡響起了彼得宏亮的嗓音。全都靜下來。沙皇在受寵若驚的主人陪同下走了進來。
  「好哇,先生們!」彼得招呼大夥兒,滿面春風。在場的人全都向他鞠躬到地。沙皇凌厲的目光迅速掃過人群,尋找主人的小女兒。他把她叫過來。娜塔利亞·加夫裡諾夫娜走進前來,頗為大膽,但臉紅了,不但紅到耳根,簡直紅到肩膀。
  「你可一天天長得更漂亮了呀!」彼得對她說,並按自己的老習慣吻了一下她的頭。然後,他轉向客人:「怎麼啦?我打攪了你們吧!呵!正在吃飯。請坐下來再吃吧!加夫裡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給我來一杯茴香酒就得了。」主人一下子衝到胖大的管家跟前,從他手裡一把奪過托盤,親手注滿金盃,俯首捧呈皇上。彼得喝了一口,吃了點甜麵包卷,再次請客人們繼續用餐。大家原位坐下。只有侏儒和主人的小姐除外,他們不敢跟沙皇共一張桌子。彼得坐在主人身旁,要了一碗湯。沙皇的侍僕遞給他一把鑲有象牙的木頭勺子、刀子和一把鑲綠骨柄的叉子。因為彼得除非自備的餐具之外,從不動用別的餐具。這一頓飯,一分鐘之前,談笑風生,愉快活潑,這時變得寂靜無聲,縮手縮腳了。主人因為顧全體面與由衷高興,什麼也不曾吃。賓客也很拘謹,畢恭畢敬地聆聽皇上用德語跟那個被俘的瑞典人談論 1701年的戰爭1。傻瓜葉基莫夫娜幾次被皇上提問,她回答時顯得有點膽怯但頗有主見,這證明她一點也不蠢。宴席終於完畢。皇帝起身。客人們跟著起立。
    1指1701年瑞典進攻立陶宛的戰爭。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皇上對主人說,「我要跟你單獨談談。」於是抓住他的手,帶往客廳,隨後把門關上。
  客人們留在餐廳裡,輕言細語猜測著這次突然的御駕親臨,並且,生怕不夠恭順,於是一個接一個紛紛離散,來不及向主人表達對盛情款待的謝意。主人的岳父、女兒和姐姐靜悄悄地把客人送到大門口,然後返回飯廳,恭候沙皇出來。 第五章
  我給你找個妻子
  不然我就不是磨坊主。
  阿卜列西莫夫 歌劇《磨坊主》1
    1引自阿卜列西莫夫的歌劇《磨坊主、巫師、騙子和媒人》。
  半小時以後門開了,彼得走出來。雷可夫公爵、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和娜塔莎向他三鞠躬。他鄭重其事地點頭答禮,然後直走前廳。主人捧給他紅面子皮大氅,護送到雪橇旁邊,並且站在台階上再一次感激賜予他的恩寵。彼得走了。
  回到飯廳,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顯得心事重重。他氣沖沖責令僕人馬上撤去殘酒剩菜,打發娜塔莎回她的閨房,然後向姐姐和岳丈宣佈,他要跟他們談話,把他們領到他飯後經常稍事休息的臥室裡。老公爵斜倚在橡木床上。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坐在陳舊的花緞靠椅裡,移近一張矮凳放腳。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把幾扇門都關上,在雷可夫公爵的腳旁邊的床沿坐下,接著低聲說出下面的話來:
  「皇上駕幸我家,事出有因。你們猜猜,沙皇跟我談了什麼?」
  「我們怎麼能夠知道呢,兄弟?」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
  「是不是沙皇委派你當督軍?」岳父說,「早該是時候了。或許,他推舉你去做大使?怎麼?派到外國君王那裡去的也該是有名望的人士,不該都派小秘書。」
  「不對!」女婿回話,皺起眉頭,「我是個老派人物,現在不需要我們了,雖然,光榮的俄羅斯貴族可能要比當今的那些時髦人物餡餅師傅們1和異教徒們更有價值。但這是另外一回事。」
    1指彼得大帝的股肱和最寵幸的大臣孟什可夫,因為他小時候賣過餡餅。
  「到底談了些什麼呢,兄弟?沙皇開恩跟你談了那麼久,到底談了些什麼呢?」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是不是禍從天降?上帝慈悲!」
  「災禍倒不是。我承認,可得讓我考慮。」
  「怎麼一回事,兄弟?關於哪個方面的?」
  「關於娜塔莎的事情:沙皇給她做媒來了。」
  「謝天謝地!」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邊說邊劃十字,「姑娘是該出嫁了。有什麼樣的媒人,便有什麼樣的新郎。求上帝賜福,夫唱婦隨,白頭到老。天子做媒,光榮得很囉!皇上給做媒的那個新郎是誰呢?」
  「嗯!」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喉嚨裡咯咯作響,「誰呢?得!」
  「究竟是誰呢?」雷可夫公爵再次追問,他業已要打瞌睡了。
  「你們猜吧!」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
  「兄弟!我們怎麼猜得著呢?」老太太回答,「宮裡的小伙子還嫌少嗎?誰都想娶你的娜塔莎。是杜爾戈魯基嗎?」
  「不!不是杜爾戈魯基。」
  「那敢情好!這個人,眼睛長在額頭上。那麼,是謝因,還是特羅耶庫羅夫?」
  「不!都不是。」
  「這兩個我也不稱心:都是輕薄鬼,盡學德國派頭。那麼,是米羅斯拉夫斯基?」
  「不!也不是他。」
  「願上帝與他同在。他有的是錢,但蠢得可憐。怎麼,是葉列茨基?裡沃夫?不是?難道是拉古晉斯基?我猜不出。你說了吧!沙皇給娜塔莎做媒的究竟是誰?」
  「黑人伊卜拉金姆。」
  老太太哎喲一聲,雙手舉起拍一巴掌。雷可夫公爵從枕頭上支起頭,誠惶誠恐地叫一聲:「黑奴伊卜拉金姆!」
  「兄弟!」老太太嗓子帶著哭腔說,「別毀了你親生的孩子。
  千萬別把娜塔莎扔給那黑鬼的魔爪!」
  「可怎麼能夠拒絕皇上呢?為這事他賜給我和我們家族這麼大的恩寵。」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反駁說。
  「怎麼?」老公爵歎息道,這時他瞌睡全消,「把娜塔莎、我的外孫女嫁給一個買來的黑奴嗎?」
  「他的出身並不一般。」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他是黑人蘇丹的兒子,異教徒抓了他當俘虜,運到君士坦丁堡拍賣,我國使節搭救了他,把他送給沙皇。他哥哥到了俄國,帶來了可觀的贖金。接著……」
  「老爺子!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老太太打斷他的話說,「關於波瓦王子葉羅士蘭·拉查利維奇1的故事,我們已經聽厭了。你不如快點告訴我們,你是怎麼回稟皇上的。」
    1意即老掉牙的故事。
  「我說,皇恩浩蕩,為臣者,一概遵命。」
  這時門外一聲響。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走過去開門,但感到門外堵著打不開,他使勁拉,門開了——只見娜塔莎昏迷不醒,癱在染血的地板上。
  當皇上跟他父親關在房裡密談的時候,她的心一下子緊縮,她有個預感:事情跟她有牽連。當她父親把她使開,說是要跟姑姑和外公談話的時候,她不能抗拒女性好奇心的誘惑,躡手躡腳通過一間間內室,偷偷地溜到父親臥房的門口。因此,適才那場可怕的談話她一字不漏都偷聽到了。聽到父親剛才說出最後一句話,可憐的姑娘失去了知覺,摔倒了,腦袋碰在裝她嫁妝的包鐵皮的箱子上。
  人們跑進來。娜塔莎被扶起,抬進她的繡房,放到床上。不久她醒轉來,睜開眼,認不出父親和姑姑了。她發高燒,胡言亂語,嘮叨著關於沙皇的黑奴以及結婚的話。突然,她用可憐的、刺人肺腑的聲音喊叫:「瓦列里昂,心愛的瓦列里昂!我的生命!快來救我!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塔吉雅娜心神不安地瞟了她弟弟一眼。他臉色發白,咬著嘴唇,不吭一聲走出了房間。他回到上不了樓梯而留在樓下的老公爵跟前。
  「娜塔莎怎麼樣了?」外公問道。
  「不好。」痛心疾首的父親回答,「比我想像的還要壞:她神志不清,惦念著瓦列裡昂。」
  「這個瓦列里昂是什麼人?」激動的老人問道,「難道就是火器近衛軍1的兒子、在你家裡受教育的那個孤兒嗎?」
  「就是他。」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回答,「該我倒楣,他老子在暴動時救了我的命。鬼才知道為什麼我竟收留了這隻小狼。兩年以前,應他的請求,在團裡給他注了冊。跟他告別的時候,娜塔莎大哭了一場,而他站在那裡發呆了。我覺得這事行跡可疑,告知了我姐姐。但從此以後,娜塔莎從沒提起過他。而他一去杳無音訊,我以為,她把他忘了。唉!
  並沒有忘。命運已經決定:她非嫁黑人不可!」
    1俄國最早的裝備火器的常備軍(步兵),由伊凡四世建立(1550年),1698年,火器近衛軍部隊發生數度叛亂,彼得將叛亂部隊鎮壓,解散整個火器近衛軍,建立正規軍。
  雷可夫公爵沒有異議,因為反對也是枉然。他坐車回家了。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守護在娜塔莎的床邊。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派人去請醫生,把自己鎖在房裡。他的家裡顯得非常寂靜和淒慘。
  突然給他說親這件事使得伊卜拉金姆十分吃驚,那驚詫的程度至少不亞於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這事是這樣發生的:有一次彼得跟伊卜拉金姆正辦理公務,忽然對他說:「我發覺,老弟!你情緒不佳呀!坦白告訴我,你還缺少什麼?」伊卜拉金姆向皇上表白,他非常滿意自己的處境,不希望有更好的日子了。「那好!」皇上說,「如果你苦悶而又找不到任何原因,那我知道,用什麼法子使你快活。」
  辦完公事,彼得問伊卜拉金姆:「上次跟你跳舞的那個姑娘你喜歡嗎?」
  「陛下!她很可愛。看起來,是個謙遜的好姑娘。」
  「那麼,我盡快介紹你跟她結識。你想跟她結婚嗎?」
  「我嗎,陛下?」
  「聽我說,伊卜拉金姆!你在這兒孤孤單單,舉目無親,除了我,都是外人。假如我今日死了,明日你怎麼辦?我可憐的黑人!應該給你築個窩巢,趁時間還來得及。讓你跟俄羅斯貴族結親,使你在新的血緣關係中找個靠山。」
  「皇上!得到陛下的保護和恩寵,我感到非常幸福。上帝開恩,別讓我的壽命超過自己的皇上和恩人在世之日。其他的我都不想了。不過,如果指的是結婚,那麼,那個年輕姑娘跟她父母會同意嗎?我的容貌……」
  「你的容貌又怎樣?真是荒唐!有哪一點你夠不上年輕好漢?年輕姑娘應該服從父母的意志。好,走著瞧吧!等我給你說媒的時候,看看加夫里拉·爾熱夫斯基怎麼說吧!」說了這個話沙皇命令駕起雪橇走了,留下伊卜拉金姆,讓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
  「結婚!」這個非洲人暗自思量,「為什麼不呢?難道我命中注定要打單身,不能嘗試正當的快樂和做人的神聖職責只是因為我誕生在北緯××度之下嗎?我不能指望被人愛慕,那是幼稚的幻想。難道可以相信愛情?難道在女性的輕浮的心裡果真有所謂愛情存在?永遠拋棄那可愛的迷惘。我選擇了另一種誘惑——更加實在的誘惑。皇上說得對,我應當確保我的前程。跟年輕的爾熱夫斯卡婭聯姻,將使我跟高傲的俄羅斯貴族結合在一起,免得我在新的祖國裡再做一個外來人。從妻子那兒我不希求愛情,只要她忠實,我就滿足。我將用一貫的溫情、信賴和謙遜贏得她的友誼。」
  按照往常的習慣,伊卜拉金姆這時想動手做事,但是他的思緒太亂了。他放下文件,走出去沿著涅瓦河堤岸徘徊。忽然他聽到彼得的聲音。他回過頭,看見了皇上。彼得下了雪橇,步行走上來,容光煥發。
  「老弟!都辦妥了。」彼得說,一邊挽住他的手,「我給你說親來著。明天你就去拜見你岳父吧!不過,你得迎合他那貴族的傲氣,跟他談話你要對他的功勳和名望深表欽佩。那樣,包管他會對你稱心如意。好!現在領我到騙子達裡內奇那兒去吧!為了他最近搞的鬼把戲,我要找他算帳。」彼得邊說邊揮舞粗大的手杖。
  伊卜拉金姆對彼得慈父般的關懷表示了衷心的感恩戴德之情,然後把他領到孟什可夫公爵的壯麗的府第,隨後自己回家去了。 第六章
  玻璃神龕前靜靜地燃著一盞油燈,祖傳聖像的金銀衣飾閃閃發光,抖動的燈光微弱地照見一張放下帳子的床鋪和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擺著幾隻帶標籤的小藥瓶。火爐邊坐著一個丫頭在搖紡車。只有紡錘輕輕的轉悠聲打破這閨房的寂靜。
  「誰在這兒?」一個微弱的聲音說。丫頭立刻起身,走到床前,輕輕掀開帳子。「快天亮了嗎?」娜塔莎問道。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丫頭回答。
  「唉!我的天!為什麼這麼黑?」
  「窗子都關上了,小姐!」
  「幫我趕快穿衣起床。」
  「不行!醫生不讓。小姐!」
  「我病了嗎?多久了?」
  「這就已經兩個禮拜了。」
  「哦!真的?我覺得,好像昨天才躺下……」
  娜塔莎不做聲了。她使勁清理紛亂的思緒,記得發生了某種事情,到底是什麼事呢?她想不起來。丫頭一直站在她跟前,靜候她的吩咐。這時響起了鬧哄哄的聲音。「鬧什麼?」
  病人問道。
  「老爺們吃完了飯。」丫頭回答,「他們正從餐桌邊站起身。
  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要到這兒來了。」
  娜塔莎似乎感到高興,她虛弱的手揮了一下。丫頭放下帳子,又在紡車旁坐下來。
  過了幾分鐘,門背後露出一個戴著黑緞帶的寬大白帽子的腦袋,低聲問:「娜塔莎怎麼樣了?」
  「你好,姑姑!」病人有氣無力地說。
  塔吉雅娜急忙趕上前。
  「小姐醒過來了。」丫頭說,小心地搬了張靠椅上前。
  老太太眼裡噙著淚水,親吻了侄女兒蒼白無生氣的臉蛋,在她身旁坐下。跟著進來的是德國醫生,穿著青色的長衣,戴著學究式的假髮。他給病人按脈,先用拉丁語、後用俄語說,危險已經過去了。他要了紙和墨水,開了個新的藥方,然後走了。老太太站起身,再吻了一下娜塔麗亞,立即下樓去把好消息告訴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
  這時在客廳裡正坐著沙皇的黑人,身著軍服,腰懸佩劍,帽子托在手上,正跟加夫裡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進行彬彬有禮的談話。柯爾薩可夫叉開兩腿斜倚在絲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聽著二人的談話,同時跟一條獵狗逗著玩。玩厭了,他就走到穿衣大鏡前——那是他平素消磨閒暇時光的好辦法——在鏡子裡他看到了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她從門背後給弟弟做出難以覺察的手勢。
  「在叫您哩!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柯爾薩可夫說,轉向他並且打斷了伊卜拉金姆的說話。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當即走到姐姐跟前並把身後的門掩上。
  「佩服你真有忍性!」柯爾薩可夫對伊卜拉金姆說,你甘願整整一個鐘頭聽他吹牛,什麼雷可夫家族和爾熱夫斯基家族源遠流長啦!還要外加一大堆教訓!要是我處在你的地位,我要給這老滑頭的臉上唾口水。他和他的家族都不是好傢伙,其中也包括娜塔麗亞。這女人忸怩作態,假裝生病,玉體違和……1說良心話,你果真愛上了這個裝腔作勢的小女人嗎?聽我說,伊卜拉金姆!你就聽聽我這一次忠告吧!我這個人嘛,實際比外表要精明些。你別再胡鬧了。不要結婚。我覺得,你的未婚妻對你沒有任何特殊的好感。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還嫌少嗎?比方說,我這個人,本質當然不壞,可我還是碰巧欺騙過幾個做老公的,而那幾位,上帝作證,哪一點也不比我差。就拿你自己來說……你總該還記得咱們巴黎的好朋友D 伯爵吧?千萬別相信女性的所謂忠誠。誰對這等事兒處之泰然,誰就幸福。而你呢?你有著熱烈、多疑、沉思的性格,連帶你的塌鼻子、厚嘴唇和硬毛髮,一心想一頭栽進婚姻的深淵中去嗎?……」
    1原文為法文。
  「謝謝你好心的勸告!」伊卜拉金姆冷冰冰地打斷他的話說,「不過,你該知道有這麼一句格言:搖著別人嬰兒的搖籃,那可不是你的差事……」
  「伊卜拉金姆,走著瞧吧!」柯爾薩可夫笑著說,「但願你日後不必用行動在實際上、在字面上證實這句格言就好了。」
  而在另一間房子裡談話正熱烈地進行。
  「你會送掉她的命!」老太太說,「她受不了他那副模樣。」
  「那你自己來評判吧!」執拗的兄弟反駁說,「他以未婚夫的身份來這兒探望,已經兩個星期了,而至今沒有見到未婚妻。臨了他可能會想,生病是假的,我們不過在拖時間,為的是設法擺脫他。沙皇又會怎麼說呢?他已經三次打發人來探聽娜塔利亞的病情了。你要怎麼辦隨你便,可我不想跟沙皇爭吵。」
  「天呀!可憐的孩子會怎麼樣呢?」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至少也得讓我事先張羅一下,好讓她跟他見面。」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同意了,立刻回到客廳。
  「謝天謝地!」他對伊卜拉金姆說,「危險已經過去了。娜塔利亞好多了。如果不是因為把這位貴客伊凡·葉夫格拉弗維奇一個人留在這裡顯得太不客氣的話,我就立刻帶你上樓去看你的未婚妻了。」
  柯爾薩可夫對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表示慶賀,請他別為難,說是他有事要馬上離開,說完立即跑進前廳,不讓主人送他。
  與此同時,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匆忙打點病人,以應付與這個可怕的客人的會見。她進到閨房,在床沿坐下,上氣不接下氣,抓住娜塔莎的手,還沒來得及開腔,門就推開了。
  「誰進來了?」娜塔莎問。
  老太太瞠目結舌。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掀開帳子,冷冰冰地看著病人並且問她,她感覺怎樣。病人想對他笑一下,但笑不出來。父親嚴厲的目光逼人,她心裡忐忑不安。同時她似乎覺得,有個人站在她枕頭邊。她使勁抬起頭來,突然認出了沙皇的黑人。瞬間,一切她都記起來了,來日的恐怖全都展現在她眼前。但是,她疲憊不堪的軀體無力反映出明顯的震驚。娜塔莎的頭重新落在枕頭上,閉上眼睛……他的心跳動得很厲害。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向弟弟示意,病人要睡了。大家都輕輕走出閨房,只有丫頭還留下,依然坐到紡車旁。
  可憐的美人兒睜開眼睛,床邊看不見一個人。她把丫頭叫到面前並打發她去叫侏儒。恰好這時一個溜圓的老娃娃像個球一樣滾到她的床邊。這個名叫燕子的侏儒適才輕快地飛動著兩條短腿,尾隨在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與伊卜拉金姆之後,上了樓,懷著女性天生的好奇心,躲閃在門背後。娜塔莎見到她,把丫環支開。侏儒便在床邊小板凳上坐下。
  從來沒有看到如此細精精的軀殼內竟包容如此之多的精力。她干預一切,通曉一切,為一切事情奔忙。她會用狡黠的、曲意奉承的心計贏得主子的歡心,因而也激起放任自流的整個宅子裡的奴僕們的仇恨。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聽她的告密、訴苦和雞毛蒜皮的請求。塔吉雅娜時不時對她言聽計從。而娜塔莎則對她無限依戀,把自己的一切思慮,把十六歲少女的心靈的一切活動全都向她交底。
  「燕子!爸爸要把我許配給黑人,你知道嗎?」娜塔莎說。
  侏儒歎了口氣,她滿佈皺紋的臉更皺了。
  「沒有希望了嗎?」娜塔莎繼續說,「難道爸爸不可憐我嗎?」
  侏儒整理了一下小帽子。
  「難道外公或者姑姑不庇護我嗎?」
  「不,小姐!你生病這些日子,黑人用魔法把大夥兒都迷住了。老爺對他五體投地,公爵老是嘮叨著他。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可惜是個黑人,不然,再好的新郎想也甭想了。』」「天呀!天呀!」可憐的娜塔莎直歎氣。
  「別難過,我的小美人兒!」侏儒說,吻她軟綿綿的手,「如果你嫁了黑人,一切都得由你了。如今不比早先,男人不把老婆鎖在屋裡。聽說黑人闊得很哩!你們的家就好比斟得滿滿的一杯酒。過起日子來,真會像唱歌一樣稱心啦!」
  「可憐的瓦列里昂!」娜塔莎說,說得那麼輕,以致侏儒聽不見而是猜出了這句話。
  「呵,呵,小姐!」她說,機密似的壓低嗓門,「如果你對那個火器近衛軍的孤兒想得少些,那你發高燒講胡話的時候就不會喚出他的名字了。不然,你爸爸會生氣的。」
  「怎麼?」驚恐的娜塔莎說,「我說胡話叫過瓦列里昂的名字嗎?爸爸聽到了?生氣了?」
  「有過這種倒霉的事啦!」侏儒回答,「目下,假若你請求他不要把你嫁給黑人,那他會以為,瓦列里昂就是禍根。沒有法子了!服從父親的意志吧!而要來的事,總要來的。」
  娜塔莎不再反駁一句。她想,父親已經知道了她心頭的秘密。這一點非常厲害地推動了她的頭腦。她只剩下唯一的希望:趁早死掉,在可憎的婚禮之前。這個念頭安慰了她。她把虛弱悲慘的靈魂交給命運去擺佈。 第七章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的屋子裡,從穿堂往右有一間開個小窗的狹小的斗室。斗室裡放一張床,床上是絨布被子。床前擺一張雲杉木小桌子,桌上燃一枝蠟燭,擱著打開的樂譜。牆上掛一件陳舊的藍色軍服以及同樣陳舊的一頂三角軍帽,帽子下邊三顆釘子釘一幅板畫,畫著騎在馬上的瑞典國王卡爾十二世。長笛的聲音在這寒傖的住所裡響了起來。這間斗室的孤獨的居住者——被俘的舞蹈教師,頭戴小尖帽,身穿中國式睡袍,正無可奈何地排遣著隆冬漫漫長夜的煩悶,吹奏著令他憶起青春快活時光的古老的瑞典進行曲。這種操練業已兩個鐘頭了。瑞典人收起長笛,放進匣子裡,開始脫衣。
  這時,他的門閂被打開,一個穿軍服的漂亮年輕人走了進來。
  吃驚的瑞典人恐怖地站起來。
  「你不認得我了!古斯泰夫·亞當梅奇。」年輕的訪問者用親切動人的聲音說,「你不記得那個小孩了嗎?你教過他瑞典軍操,你跟他用兒童玩的小炮射擊,差點把這間房子弄得起火了。你不記得了嗎?」
  古斯泰夫·亞當梅奇聚精會神地凝視著……
  「哎!哎!」終於他叫了起來,擁抱那青年,「好哇!你到子地到了老久了?坐哇!你的好的好小子!來,談談!」1
    1這位瑞典人俄語說得不好,語音不準,語法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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