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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感情充滿了伊卜拉金姆的心靈呢?是嫉妒?是瘋狂?是絕望?不!是深深的、窒息人的沮喪。他再三向自己剖白:我早料到了!這一切應當讓它發生。然後,他攤開伯爵夫人的信再讀,垂頭喪氣,著實痛哭了一場。哭了很久,淚水減輕了他的痛苦。他看看表,發現赴約的時間到了。伊卜拉金姆非常高興借此以自拔。但是,跳舞會簡直成了一樁例行公務,因為皇上嚴格要求其寵幸者一律都要到場。他穿好衣便坐車去找柯爾薩可夫。
柯爾薩可夫穿著睡衣在讀法文書籍。「這麼早!」他對伊卜拉金姆說。
「不早了!」伊卜拉金姆回答,「已經五點半了。我們會遲到的,快穿衣服。咱們馬上動身。」柯爾薩可夫忙亂起來,使勁搖鈴子。僕人奔跑進來。他急急忙忙穿衣打扮。他的法國侍僕給他拿來有通紅的後跟的皮鞋、天藍色天鵝絨褲子、上面繡了金光閃閃的星星的玫瑰色上衣。在客廳裡,給假髮快速撲了粉,給他捧來了,柯爾薩可夫把剃得精光的腦瓜鑽進假發裡面。要了佩劍和手套。他在穿衣大鏡前十來次扭擺腰身,然後向伊卜拉金姆宣佈:一切打點停當。跟班給他拿來熊皮大氅,於是他們便驅車前往冬宮。
柯爾薩可夫一路之上向伊卜拉金姆提出一大堆問題。例如:誰是彼得堡第一大美人?誰是跳舞冠軍?哪種舞蹈目下最時髦?伊卜拉金姆壓根兒懶得滿足他的好奇心。不一會他們就到了皇宮的階下。長長的雪橇、笨重的篷車、鑲金的轎車業已擁擠在宮門前的草地上。宮門階下,有穿鑲金銀邊飾制服、蓄大把鬍鬚的馬車伕,有頭戴插有羽毛的帽子、手執貴族家徽、渾身閃爍金銀的馬弁,有驃騎兵,有少年侍衛,有笨手笨腳的手捧主人的皮大衣和皮手籠的隨從。這些僕從,按當時大貴族的派頭,是不可缺少的。見到伊卜拉金姆,這些人中間掀起了一陣竊竊私議:「看!黑人!黑人!皇上的黑人!」他飛快領著柯爾薩可夫穿過這些五顏六色的奴僕們中間。宮廷僕役為他們打開大門,他們走進大廳。柯爾薩可夫愣住了…… 大廳裡,燃著蠟燭,燭光昏暗,空中煙霧騰騰,肩上披掛天藍綬帶的大臣們、外交使節們、海外商人們、穿綠色軍裝的近衛軍軍官們、穿短上衣和條子褲的造船技師們,大夥兒前前後後濟濟一堂。吹奏樂響個不停。女士們靠牆坐定,年輕的太太在擺弄自己摩登的裝束。黃金和白銀在她們的罩衫上面閃閃發光。美妙的箍腰裙下面,緊緊勾勒出有如草莖的纖弱的腰肢。鑽石在耳垂下面,在長長的鬈發上和脖於上閃爍。她們的小腦袋快活地左顧右盼,等候舞伴的邀請。有的開始跳舞。上了年紀的太太們狡猾地將衣裳的最新式樣跟被淘汰的老貨色結合在一起:小帽子好像變成了娜塔麗亞·吉裡洛夫娜皇后的貂皮皇冠,而後擺寬大的女長衣和大披肩如此這般令人覺得像是民間的長衫和緊身上衣改造而成。看來,她們與其說是懷著驚異的神情,不如說是帶著鑒賞的眼光前來參加這種時鬈的娛樂,難過地斜眼瞟幾下荷蘭船長們的妻女。因為這些娘們穿著條花裙子和紅上衣,手織襪子,在她們自己人中間縱情談笑,儼然在自己家裡一樣。柯爾薩可夫愣住了。一個招待看見兩位客人來到,向他們走過來,端個托盤,上頭放了啤酒和杯子。
「這是什麼鬼玩意?」柯爾薩可夫低聲問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只得笑了笑。皇后陛下和兩位公主,美艷絕倫,渾身珠光寶氣,穿過一群群客人,跟他們客氣地寒暄幾句。皇上在另一間房子裡。柯爾薩可夫很想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現,便使勁向那邊擠過去,試圖穿過不斷流動的人群。那間房子裡坐著的大都是外國人,他們莊重地抽著陶制煙斗,大口喝酒。桌子上擺著一瓶瓶啤酒和燒酒、皮革制的煙荷包、盛有甜酒的高腳杯以及棋盤。這些桌子中間的一張的旁邊坐著彼得大帝,他正跟一個寬肩膀的英國船長下跳棋。他二人慇勤地互相噴射著一口接一口的濃煙。皇上正一心一意對付敵手一著出奇制勝的妙棋,以至根本沒注意到柯爾薩可夫,此人在此搔首弄姿已經好久了。這時候,一位胖胖的先生,胸前掛一個大大的花球,匆匆走進來,大聲宣佈:舞會開始!他當即走了。跟著他,許多客人魚貫出房,柯爾薩可夫也在其中。
突然出現的場面使得柯爾薩可夫目瞪口呆。整個舞廳縱深,在哀怨的曲子伴奏下,女士們和男舞伴們面對面站立兩排。男舞伴們深深地鞠躬,女士們更低地行屈膝禮,開初面對面,然後向右扭轉身,再向左扭轉身,又面對面,再向右扭……如此這般做了下去。柯爾薩可夫觀賞著這有趣的場面以消磨時間,睜大眼睛,咬咬嘴唇。屈膝禮和鞠躬禮花費差不多半個小時,終於宣告停止。那位掛著花球的胖先生宣佈:禮儀性舞蹈結束了,吩咐樂隊奏米奴哀舞曲。柯爾薩可夫興高采烈,打算露他一手。年輕女客中間有一名被他特別看中。她十六歲左右,穿著華貴,但不俗氣,她坐在一位上了年紀的嚴肅莊重的男客身旁。柯爾薩可夫飛到她跟前並請求她賜與伴舞的榮幸。年輕的美人兒望著他,心慌意亂,看來,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她身旁的男客狠狠地皺起了眉頭。柯爾薩可夫等待他做出決定。然而,帶花球的胖先生走了過來,一把將他拖到舞廳的中央,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我的先生呀!你犯規了。第一,走到這位年輕的大美人跟前,你必得行三個見面禮。第二,你不該自己出面請她跳舞,跳米奴哀舞挑選舞伴的權利屬於女士,而不是男人。因此之故,你應當受到嚴厲懲罰,罰你喝一杯『大老鷹』。」柯爾薩可夫越來越吃驚。一分鐘之內客人們將他團團圍住,吵吵嚷嚷,要立即照章執法。彼得大帝聽到大笑大鬧,從隔壁房間裡走將出來。他本人在參與這等處罰方面也是個大大的行家。他走過來,人群讓開一條路。他走進那個圈子中間,那兒站著被告,而他面前是那個胸前佩戴大花球的舞會總司令,手裡端一隻斟滿馬利瓦西酒的大酒杯。他勸說罪犯自覺服從法律,終究是枉然。
「好傢伙!」見到是柯爾薩可夫,彼得說,「逮住了,是你呀!老弟,請吧!先生,喝下去吧!別皺眉頭。」
毫無辦法:可憐的花花公子不喘一口氣,接過大杯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交還總司令。
「聽我說,柯爾薩可夫!」彼得對他說道,「看!你穿天鵝絨褲子,我還沒穿過哩!而我比你要闊得多。你這是敗家子作風。仔細你的皮!別讓我生氣。」挨了這一頓訓斥,柯爾薩可夫想逃出這個圈子,但他搖搖晃晃,差點兒沒摔倒在無比開心的皇上和這群快活人的跟前。這段插曲不但不曾妨礙尋歡作樂的主要進程的圓滿與魅力,反而使得它更加起勁。男舞伴靴子卡嚓響,頻頻鞠躬,而女士們行著屈膝禮,碰響鞋後跟,全都更加賣力,已經壓根兒顧不上舞曲的節拍了。柯爾薩可夫已經不能跟大夥兒同樂了。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遵照她父親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的指點,走到伊卜拉金姆跟前,低垂著藍色的眼睛,羞答答地向他伸出了手。伊卜拉金姆跟她跳完一輪米奴哀舞,領他就坐原位。然後,他去找柯爾薩可夫,攙著他離開舞廳,扶他上了車,送他回家。一路上柯爾薩可夫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胡話:「該死的舞會!……該死的一杯『大老鷹』……」接著一下子睡死。怎樣回家、怎樣給他脫了衣服抬到床上,他一概不知不覺。第二天一覺醒來,他頭疼得厲害,只是模模糊糊還記得靴子卡嚓響、屈膝禮、煙草的迷霧、戴花球的先生以及一杯「大老鷹」。 第四章
我們的祖先吃飯慢吞吞,
勸酒一巡又一巡,
瓦罐裡頭盛燒酒、
啤酒的泡沫在銀杯裡翻騰。
《魯斯蘭和留德米拉》1
1《魯斯蘭和留德米拉》是普希金的一部長詩。
現在我要向好心的讀者介紹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爾熱夫斯基了。他出身於古老的大貴族,擁有大量的產業,是個慷慨好客的人,酷愛放鷹打獵,奴僕成群。一句話,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俄國大老爺。照他的說法,他豈能容忍德國人作風,並且在他家庭生活裡要盡力恪守可愛的古老風俗習慣。
他女兒年方十七,小時候就死了母親。她受的教育是老式的,即被一群群奶媽、媬姆、丫頭和女僕層層包圍,學會針線刺繡,不識文字。她的父親,雖然討厭一切海外的事物,但不能反對女兒向一個住在他家裡的瑞典軍官學習外國舞蹈。這位當之無愧的舞蹈教師業已五十歲了,右腿在納爾瓦戰役中被射穿致殘,因此,這條腿不太適宜於跳米奴哀舞和庫蘭特舞。不過,他的左腿很得勁,有著驚人的技巧和靈活性,「啦」的一下能做出難度最大的動作。女弟子沒有辜負他的一番努力。娜塔利亞·加夫裡諾夫娜在舞會上以最好的舞蹈者出了名,其部分原因倒是由於柯爾薩可夫的過失。此人第二天便登門向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道教。但這個年輕的褲褲子弟的機靈勁兒和時髦打扮使高傲的貴族很不順眼,被他刻毒地叫做法國猴子。
這一天是節日。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正等候著幾位親朋戚友。在老式的客廳裡,長桌子鋪上台布。客人們陸續來到,帶著妻室兒女。這些女眷們多虧下了聖旨和皇上本人作出榜樣才得以從家規的禁錮下解放出來。娜塔麗亞·加夫裡諾夫娜端著上面放了金製酒盅兒的銀製托盤,給每個客人敬酒。每人喝下一盅,心中不免感到遺憾,因為按照古老的習慣,在這種場合要接一個吻,如今已經不作興了。大夥兒入席。緊挨主人身旁坐上座的是他的岳父,鮑裡斯·阿歷克謝耶維奇·雷可夫公爵,七十歲的大貴族。其他客人,按照輩分依次就座。這就自然令人回憶那門閥森嚴的美好的往昔。他們落座,男人們坐一邊,婦女們坐另一邊。桌子下首照例坐著穿戴老式女背心和小帽子的東家的小姐,還有女侏儒——一個正襟危坐、滿臉皺紋的三十歲的大嬰孩,此外還有那個瑞典俘虜兵,身穿藍色舊軍服。桌上擺滿杯盤,四周有眾多侍僕忙忙碌碌,其中特別顯眼的是那位管家,他肚子胖大,舉動持重,用不可一世的眼光看人。酒宴最初的時刻全都一致獻給咱們古老廚房的絕妙作品。碟兒、勺兒一片響,全都不開腔。臨了,主人發覺,該是用愉快的談話款待賓客的時候了,於是他轉過頭問道:「葉基莫夫娜在哪兒?把她叫來!」幾個僕人便分頭去找。
頃間,一個老女人,搽紅抹粉,花枝招展,身穿繡金花緞滾圓袍,袒胸露臂,邊唱邊跳,粉墨登場。她的出場使得客人們全都興致勃勃。
「你好哇!葉基莫夫娜,」雷可夫公爵說,「過得好吧?」
「老親家!謝天謝地,萬事如意。又跳舞來又唱歌,關門坐等情郎哥。」
「幹啥去了,傻丫頭?」主人問。
「招待貴客唄!梳妝打扮,過上帝的節日,照老爺的指示,奉沙皇的聖旨,學洋人的派頭,叫大夥兒笑痛肚子!」
哄堂大笑。傻瓜便溜到主人椅子後頭占好座位。
「看這傻瓜在胡扯。不過嘛,胡言亂語倒是道出了實情。」主人衷心敬愛的親姐姐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道,「現在的裝扮讓全世界都笑痛肚皮,這倒一點也不假。老爺子!你自己居然也剃掉大鬍子,穿上窄衫子,那麼,女人穿的這些臭抹布,你就別再嫌棄了吧!真可惜呀!那些俄羅斯女寬袍古色古香,姑娘家的緞帶和披巾也一去不復返了。看看當今的美人兒吧!真是又可笑又可憐。蓬頭散髮,膠一層香油,再撒一層法國麵粉,腰肢束緊硬梆梆,勒住肚子轉不得彎。襯裙箍得繃繃緊,上車要側身,進門要留神。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氣也出不來。可愛的美人兒,真造孽呀!」
「哎喲!老姑姑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當過梁贊市的督軍並在其任上不擇手段掙了三千農奴和一個嬌妻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在我,隨娘們去穿戴:穿得臃腫難看也罷,凍得發抖也罷,只要每個月不訂製新衣裳,而把半新不舊的扔掉就行。早先,祖母的長衫傳給孫女作嫁妝,而如今呢?你看:法國圓筒衫今日穿在太太身上,明日就送給了丫鬟。怎麼辦?俄國貴族準定要破產!真是一場災難!」說這話的時候他歎了一口氣,向年青的老婆瑪利亞·伊利尼奇娜瞟了一眼。而她,看來不管對於頌揚古老生活方式,還是諷刺時髦風尚都一概不感興趣。另外幾位美人兒,跟她抱有同感,也很不滿,但不開口,因為謙遜被目為年青妻室的必要品德。
「究竟是誰的過錯?」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將酸白菜湯攪得起泡沫。「難道是我們自己嗎?年輕的娘們出風頭,我們確實姑息了。」
「力不從心呀!叫我們怎麼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有人或許甘願把老婆鎖進閨房,但就是有人偏偏要敲鑼打鼓歡迎她赴跳舞會。老公揮舞鞭子,老婆擺弄時裝。唉!這些該死的舞會!上帝用它們來懲罰我們的罪孽了。」
瑪麗亞·伊利尼奇娜如坐針氈,舌頭發癢,終於忍耐不住,轉向丈夫,送去一個酸澀的微笑,問道:「舞會有什麼不好?」
「就是不好!」氣憤的老公回答,「自從辦舞會以來,多少夫妻反目。妻子忘記了聖徒的訓誡:敬畏丈夫。她們不操持家務,只想張羅新妝;不思慮如何侍奉夫君,只想如何逗得輕薄軍官來盯梢。太太!俄國貴族夫人和小姐竟然跟抽煙的德國佬以及他們的女傭人雜混在一起,這成何體統?整晚跟年輕男人跳舞扯淡,你聽說過這檔子事嗎?年輕的男人如果是親戚,倒還情有可原。而那卻是一夥外國佬,素不相識。」
「話剛說出口,狼到家門走。」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皺著眉頭說,「我得承認,那些聯歡舞會也不合我的脾胃。一不留神,準定碰上酒鬼,或者,被人灌得爛醉如泥,當眾出醜。一不留神,冒出個輕薄鬼找你女兒尋開心。現代的青年寵壞了,變成了四不像。比方說,去世的葉夫格拉夫·謝爾蓋耶維奇·柯爾薩可夫的兒子在上次聯歡會上為了娜塔莎鬧了那麼大的亂子,使得我臉紅到耳根。第二天,一看,一輛馬車駛進了院子。我想,上帝派誰來了?是亞歷山大·丹尼洛維寄公爵吧?不對!正是伊凡·葉夫格拉弗維奇!就是他!大概,他懶得把車停在大門口,懶得步行到台階。看!他一陣風飛進了大門,行了個並足禮,滔滔不絕胡扯起來……傻瓜葉基莫夫娜摹仿他的動作,真是活靈活觀。正好她在這裡。傻瓜,來!學學那只法國猴子試試看。」
傻瓜葉基莫夫娜順手拖過一個菜盆蓋子,往腋窩下面一挾,好似挾一頂帽子,然後裝模作樣,擠眉弄眼,腳後跟碰得叭嗒響,同時向四面鞠躬,口裡用蹩腳的法國話直叫喚:
「少爺……小姐……開跳舞會啦……請賞光!」
哄堂大笑,客人們再度心花怒放。
「活靈活現,就像那個柯爾薩可夫!」當笑聲漸漸平靜下來之後,老公爵雷可夫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說,「應當承認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輕浮浪子,腳跟無線,從海外又漂回到神聖的俄羅斯。我們的孩子在國外能學到些啥玩意兒呢?學會並足禮,學了嚼舌頭,用鬼才曉得的語言胡扯淡,再就是不孝敬長輩和追逐別人的妻室。這些在外國受教育的年輕人中間,(上帝饒恕他們!)只有沙皇的黑奴才像個人樣!」
「那當然。」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這個年輕人很穩重,很正派,跟那些輕浮浪子可不能相提並論……又是誰的車子駛進大門到了院子裡來了?難道又是那個海外猴子嗎?你們為什麼站住不動?畜牲!」他轉向僕人叫道:「快跑!
擋駕!不然又會……」
「大鬍子爺爺,你又說胡話了!」傻瓜葉基莫夫娜打斷他的話說,「你瞎了眼睛啦!那是聖上的雪橇,沙皇來了!」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馬上從桌邊站起身。大家衝到窗口,確實看見了沙皇。他上了台階,扶著一個勤務兵的肩膀。一陣手忙腳亂。主人趕上前迎接彼得。僕人們跑來跑去,好像都變傻了。客人們畏葸不前,有的甚至想趁早抽身回家。瞬間,前廳裡響起了彼得宏亮的嗓音。全都靜下來。沙皇在受寵若驚的主人陪同下走了進來。
「好哇,先生們!」彼得招呼大夥兒,滿面春風。在場的人全都向他鞠躬到地。沙皇凌厲的目光迅速掃過人群,尋找主人的小女兒。他把她叫過來。娜塔利亞·加夫裡諾夫娜走進前來,頗為大膽,但臉紅了,不但紅到耳根,簡直紅到肩膀。
「你可一天天長得更漂亮了呀!」彼得對她說,並按自己的老習慣吻了一下她的頭。然後,他轉向客人:「怎麼啦?我打攪了你們吧!呵!正在吃飯。請坐下來再吃吧!加夫裡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給我來一杯茴香酒就得了。」主人一下子衝到胖大的管家跟前,從他手裡一把奪過托盤,親手注滿金盃,俯首捧呈皇上。彼得喝了一口,吃了點甜麵包卷,再次請客人們繼續用餐。大家原位坐下。只有侏儒和主人的小姐除外,他們不敢跟沙皇共一張桌子。彼得坐在主人身旁,要了一碗湯。沙皇的侍僕遞給他一把鑲有象牙的木頭勺子、刀子和一把鑲綠骨柄的叉子。因為彼得除非自備的餐具之外,從不動用別的餐具。這一頓飯,一分鐘之前,談笑風生,愉快活潑,這時變得寂靜無聲,縮手縮腳了。主人因為顧全體面與由衷高興,什麼也不曾吃。賓客也很拘謹,畢恭畢敬地聆聽皇上用德語跟那個被俘的瑞典人談論 1701年的戰爭1。傻瓜葉基莫夫娜幾次被皇上提問,她回答時顯得有點膽怯但頗有主見,這證明她一點也不蠢。宴席終於完畢。皇帝起身。客人們跟著起立。
1指1701年瑞典進攻立陶宛的戰爭。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皇上對主人說,「我要跟你單獨談談。」於是抓住他的手,帶往客廳,隨後把門關上。
客人們留在餐廳裡,輕言細語猜測著這次突然的御駕親臨,並且,生怕不夠恭順,於是一個接一個紛紛離散,來不及向主人表達對盛情款待的謝意。主人的岳父、女兒和姐姐靜悄悄地把客人送到大門口,然後返回飯廳,恭候沙皇出來。 第五章
我給你找個妻子
不然我就不是磨坊主。
阿卜列西莫夫 歌劇《磨坊主》1
1引自阿卜列西莫夫的歌劇《磨坊主、巫師、騙子和媒人》。
半小時以後門開了,彼得走出來。雷可夫公爵、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和娜塔莎向他三鞠躬。他鄭重其事地點頭答禮,然後直走前廳。主人捧給他紅面子皮大氅,護送到雪橇旁邊,並且站在台階上再一次感激賜予他的恩寵。彼得走了。
回到飯廳,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顯得心事重重。他氣沖沖責令僕人馬上撤去殘酒剩菜,打發娜塔莎回她的閨房,然後向姐姐和岳丈宣佈,他要跟他們談話,把他們領到他飯後經常稍事休息的臥室裡。老公爵斜倚在橡木床上。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坐在陳舊的花緞靠椅裡,移近一張矮凳放腳。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把幾扇門都關上,在雷可夫公爵的腳旁邊的床沿坐下,接著低聲說出下面的話來:
「皇上駕幸我家,事出有因。你們猜猜,沙皇跟我談了什麼?」
「我們怎麼能夠知道呢,兄弟?」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
「是不是沙皇委派你當督軍?」岳父說,「早該是時候了。或許,他推舉你去做大使?怎麼?派到外國君王那裡去的也該是有名望的人士,不該都派小秘書。」
「不對!」女婿回話,皺起眉頭,「我是個老派人物,現在不需要我們了,雖然,光榮的俄羅斯貴族可能要比當今的那些時髦人物餡餅師傅們1和異教徒們更有價值。但這是另外一回事。」
1指彼得大帝的股肱和最寵幸的大臣孟什可夫,因為他小時候賣過餡餅。
「到底談了些什麼呢,兄弟?沙皇開恩跟你談了那麼久,到底談了些什麼呢?」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是不是禍從天降?上帝慈悲!」
「災禍倒不是。我承認,可得讓我考慮。」
「怎麼一回事,兄弟?關於哪個方面的?」
「關於娜塔莎的事情:沙皇給她做媒來了。」
「謝天謝地!」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邊說邊劃十字,「姑娘是該出嫁了。有什麼樣的媒人,便有什麼樣的新郎。求上帝賜福,夫唱婦隨,白頭到老。天子做媒,光榮得很囉!皇上給做媒的那個新郎是誰呢?」
「嗯!」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喉嚨裡咯咯作響,「誰呢?得!」
「究竟是誰呢?」雷可夫公爵再次追問,他業已要打瞌睡了。
「你們猜吧!」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
「兄弟!我們怎麼猜得著呢?」老太太回答,「宮裡的小伙子還嫌少嗎?誰都想娶你的娜塔莎。是杜爾戈魯基嗎?」
「不!不是杜爾戈魯基。」
「那敢情好!這個人,眼睛長在額頭上。那麼,是謝因,還是特羅耶庫羅夫?」
「不!都不是。」
「這兩個我也不稱心:都是輕薄鬼,盡學德國派頭。那麼,是米羅斯拉夫斯基?」
「不!也不是他。」
「願上帝與他同在。他有的是錢,但蠢得可憐。怎麼,是葉列茨基?裡沃夫?不是?難道是拉古晉斯基?我猜不出。你說了吧!沙皇給娜塔莎做媒的究竟是誰?」
「黑人伊卜拉金姆。」
老太太哎喲一聲,雙手舉起拍一巴掌。雷可夫公爵從枕頭上支起頭,誠惶誠恐地叫一聲:「黑奴伊卜拉金姆!」
「兄弟!」老太太嗓子帶著哭腔說,「別毀了你親生的孩子。
千萬別把娜塔莎扔給那黑鬼的魔爪!」
「可怎麼能夠拒絕皇上呢?為這事他賜給我和我們家族這麼大的恩寵。」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反駁說。
「怎麼?」老公爵歎息道,這時他瞌睡全消,「把娜塔莎、我的外孫女嫁給一個買來的黑奴嗎?」
「他的出身並不一般。」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他是黑人蘇丹的兒子,異教徒抓了他當俘虜,運到君士坦丁堡拍賣,我國使節搭救了他,把他送給沙皇。他哥哥到了俄國,帶來了可觀的贖金。接著……」
「老爺子!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老太太打斷他的話說,「關於波瓦王子葉羅士蘭·拉查利維奇1的故事,我們已經聽厭了。你不如快點告訴我們,你是怎麼回稟皇上的。」
1意即老掉牙的故事。
「我說,皇恩浩蕩,為臣者,一概遵命。」
這時門外一聲響。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走過去開門,但感到門外堵著打不開,他使勁拉,門開了——只見娜塔莎昏迷不醒,癱在染血的地板上。
當皇上跟他父親關在房裡密談的時候,她的心一下子緊縮,她有個預感:事情跟她有牽連。當她父親把她使開,說是要跟姑姑和外公談話的時候,她不能抗拒女性好奇心的誘惑,躡手躡腳通過一間間內室,偷偷地溜到父親臥房的門口。因此,適才那場可怕的談話她一字不漏都偷聽到了。聽到父親剛才說出最後一句話,可憐的姑娘失去了知覺,摔倒了,腦袋碰在裝她嫁妝的包鐵皮的箱子上。
人們跑進來。娜塔莎被扶起,抬進她的繡房,放到床上。不久她醒轉來,睜開眼,認不出父親和姑姑了。她發高燒,胡言亂語,嘮叨著關於沙皇的黑奴以及結婚的話。突然,她用可憐的、刺人肺腑的聲音喊叫:「瓦列里昂,心愛的瓦列里昂!我的生命!快來救我!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塔吉雅娜心神不安地瞟了她弟弟一眼。他臉色發白,咬著嘴唇,不吭一聲走出了房間。他回到上不了樓梯而留在樓下的老公爵跟前。
「娜塔莎怎麼樣了?」外公問道。
「不好。」痛心疾首的父親回答,「比我想像的還要壞:她神志不清,惦念著瓦列裡昂。」
「這個瓦列里昂是什麼人?」激動的老人問道,「難道就是火器近衛軍1的兒子、在你家裡受教育的那個孤兒嗎?」
「就是他。」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回答,「該我倒楣,他老子在暴動時救了我的命。鬼才知道為什麼我竟收留了這隻小狼。兩年以前,應他的請求,在團裡給他注了冊。跟他告別的時候,娜塔莎大哭了一場,而他站在那裡發呆了。我覺得這事行跡可疑,告知了我姐姐。但從此以後,娜塔莎從沒提起過他。而他一去杳無音訊,我以為,她把他忘了。唉!
並沒有忘。命運已經決定:她非嫁黑人不可!」
1俄國最早的裝備火器的常備軍(步兵),由伊凡四世建立(1550年),1698年,火器近衛軍部隊發生數度叛亂,彼得將叛亂部隊鎮壓,解散整個火器近衛軍,建立正規軍。
雷可夫公爵沒有異議,因為反對也是枉然。他坐車回家了。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守護在娜塔莎的床邊。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派人去請醫生,把自己鎖在房裡。他的家裡顯得非常寂靜和淒慘。
突然給他說親這件事使得伊卜拉金姆十分吃驚,那驚詫的程度至少不亞於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這事是這樣發生的:有一次彼得跟伊卜拉金姆正辦理公務,忽然對他說:「我發覺,老弟!你情緒不佳呀!坦白告訴我,你還缺少什麼?」伊卜拉金姆向皇上表白,他非常滿意自己的處境,不希望有更好的日子了。「那好!」皇上說,「如果你苦悶而又找不到任何原因,那我知道,用什麼法子使你快活。」
辦完公事,彼得問伊卜拉金姆:「上次跟你跳舞的那個姑娘你喜歡嗎?」
「陛下!她很可愛。看起來,是個謙遜的好姑娘。」
「那麼,我盡快介紹你跟她結識。你想跟她結婚嗎?」
「我嗎,陛下?」
「聽我說,伊卜拉金姆!你在這兒孤孤單單,舉目無親,除了我,都是外人。假如我今日死了,明日你怎麼辦?我可憐的黑人!應該給你築個窩巢,趁時間還來得及。讓你跟俄羅斯貴族結親,使你在新的血緣關係中找個靠山。」
「皇上!得到陛下的保護和恩寵,我感到非常幸福。上帝開恩,別讓我的壽命超過自己的皇上和恩人在世之日。其他的我都不想了。不過,如果指的是結婚,那麼,那個年輕姑娘跟她父母會同意嗎?我的容貌……」
「你的容貌又怎樣?真是荒唐!有哪一點你夠不上年輕好漢?年輕姑娘應該服從父母的意志。好,走著瞧吧!等我給你說媒的時候,看看加夫里拉·爾熱夫斯基怎麼說吧!」說了這個話沙皇命令駕起雪橇走了,留下伊卜拉金姆,讓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
「結婚!」這個非洲人暗自思量,「為什麼不呢?難道我命中注定要打單身,不能嘗試正當的快樂和做人的神聖職責只是因為我誕生在北緯××度之下嗎?我不能指望被人愛慕,那是幼稚的幻想。難道可以相信愛情?難道在女性的輕浮的心裡果真有所謂愛情存在?永遠拋棄那可愛的迷惘。我選擇了另一種誘惑——更加實在的誘惑。皇上說得對,我應當確保我的前程。跟年輕的爾熱夫斯卡婭聯姻,將使我跟高傲的俄羅斯貴族結合在一起,免得我在新的祖國裡再做一個外來人。從妻子那兒我不希求愛情,只要她忠實,我就滿足。我將用一貫的溫情、信賴和謙遜贏得她的友誼。」
按照往常的習慣,伊卜拉金姆這時想動手做事,但是他的思緒太亂了。他放下文件,走出去沿著涅瓦河堤岸徘徊。忽然他聽到彼得的聲音。他回過頭,看見了皇上。彼得下了雪橇,步行走上來,容光煥發。
「老弟!都辦妥了。」彼得說,一邊挽住他的手,「我給你說親來著。明天你就去拜見你岳父吧!不過,你得迎合他那貴族的傲氣,跟他談話你要對他的功勳和名望深表欽佩。那樣,包管他會對你稱心如意。好!現在領我到騙子達裡內奇那兒去吧!為了他最近搞的鬼把戲,我要找他算帳。」彼得邊說邊揮舞粗大的手杖。
伊卜拉金姆對彼得慈父般的關懷表示了衷心的感恩戴德之情,然後把他領到孟什可夫公爵的壯麗的府第,隨後自己回家去了。 第六章
玻璃神龕前靜靜地燃著一盞油燈,祖傳聖像的金銀衣飾閃閃發光,抖動的燈光微弱地照見一張放下帳子的床鋪和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擺著幾隻帶標籤的小藥瓶。火爐邊坐著一個丫頭在搖紡車。只有紡錘輕輕的轉悠聲打破這閨房的寂靜。
「誰在這兒?」一個微弱的聲音說。丫頭立刻起身,走到床前,輕輕掀開帳子。「快天亮了嗎?」娜塔莎問道。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丫頭回答。
「唉!我的天!為什麼這麼黑?」
「窗子都關上了,小姐!」
「幫我趕快穿衣起床。」
「不行!醫生不讓。小姐!」
「我病了嗎?多久了?」
「這就已經兩個禮拜了。」
「哦!真的?我覺得,好像昨天才躺下……」
娜塔莎不做聲了。她使勁清理紛亂的思緒,記得發生了某種事情,到底是什麼事呢?她想不起來。丫頭一直站在她跟前,靜候她的吩咐。這時響起了鬧哄哄的聲音。「鬧什麼?」
病人問道。
「老爺們吃完了飯。」丫頭回答,「他們正從餐桌邊站起身。
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要到這兒來了。」
娜塔莎似乎感到高興,她虛弱的手揮了一下。丫頭放下帳子,又在紡車旁坐下來。
過了幾分鐘,門背後露出一個戴著黑緞帶的寬大白帽子的腦袋,低聲問:「娜塔莎怎麼樣了?」
「你好,姑姑!」病人有氣無力地說。
塔吉雅娜急忙趕上前。
「小姐醒過來了。」丫頭說,小心地搬了張靠椅上前。
老太太眼裡噙著淚水,親吻了侄女兒蒼白無生氣的臉蛋,在她身旁坐下。跟著進來的是德國醫生,穿著青色的長衣,戴著學究式的假髮。他給病人按脈,先用拉丁語、後用俄語說,危險已經過去了。他要了紙和墨水,開了個新的藥方,然後走了。老太太站起身,再吻了一下娜塔麗亞,立即下樓去把好消息告訴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
這時在客廳裡正坐著沙皇的黑人,身著軍服,腰懸佩劍,帽子托在手上,正跟加夫裡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進行彬彬有禮的談話。柯爾薩可夫叉開兩腿斜倚在絲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聽著二人的談話,同時跟一條獵狗逗著玩。玩厭了,他就走到穿衣大鏡前——那是他平素消磨閒暇時光的好辦法——在鏡子裡他看到了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她從門背後給弟弟做出難以覺察的手勢。
「在叫您哩!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柯爾薩可夫說,轉向他並且打斷了伊卜拉金姆的說話。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當即走到姐姐跟前並把身後的門掩上。
「佩服你真有忍性!」柯爾薩可夫對伊卜拉金姆說,你甘願整整一個鐘頭聽他吹牛,什麼雷可夫家族和爾熱夫斯基家族源遠流長啦!還要外加一大堆教訓!要是我處在你的地位,我要給這老滑頭的臉上唾口水。他和他的家族都不是好傢伙,其中也包括娜塔麗亞。這女人忸怩作態,假裝生病,玉體違和……1說良心話,你果真愛上了這個裝腔作勢的小女人嗎?聽我說,伊卜拉金姆!你就聽聽我這一次忠告吧!我這個人嘛,實際比外表要精明些。你別再胡鬧了。不要結婚。我覺得,你的未婚妻對你沒有任何特殊的好感。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還嫌少嗎?比方說,我這個人,本質當然不壞,可我還是碰巧欺騙過幾個做老公的,而那幾位,上帝作證,哪一點也不比我差。就拿你自己來說……你總該還記得咱們巴黎的好朋友D 伯爵吧?千萬別相信女性的所謂忠誠。誰對這等事兒處之泰然,誰就幸福。而你呢?你有著熱烈、多疑、沉思的性格,連帶你的塌鼻子、厚嘴唇和硬毛髮,一心想一頭栽進婚姻的深淵中去嗎?……」
1原文為法文。
「謝謝你好心的勸告!」伊卜拉金姆冷冰冰地打斷他的話說,「不過,你該知道有這麼一句格言:搖著別人嬰兒的搖籃,那可不是你的差事……」
「伊卜拉金姆,走著瞧吧!」柯爾薩可夫笑著說,「但願你日後不必用行動在實際上、在字面上證實這句格言就好了。」
而在另一間房子裡談話正熱烈地進行。
「你會送掉她的命!」老太太說,「她受不了他那副模樣。」
「那你自己來評判吧!」執拗的兄弟反駁說,「他以未婚夫的身份來這兒探望,已經兩個星期了,而至今沒有見到未婚妻。臨了他可能會想,生病是假的,我們不過在拖時間,為的是設法擺脫他。沙皇又會怎麼說呢?他已經三次打發人來探聽娜塔利亞的病情了。你要怎麼辦隨你便,可我不想跟沙皇爭吵。」
「天呀!可憐的孩子會怎麼樣呢?」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至少也得讓我事先張羅一下,好讓她跟他見面。」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同意了,立刻回到客廳。
「謝天謝地!」他對伊卜拉金姆說,「危險已經過去了。娜塔利亞好多了。如果不是因為把這位貴客伊凡·葉夫格拉弗維奇一個人留在這裡顯得太不客氣的話,我就立刻帶你上樓去看你的未婚妻了。」
柯爾薩可夫對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表示慶賀,請他別為難,說是他有事要馬上離開,說完立即跑進前廳,不讓主人送他。
與此同時,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匆忙打點病人,以應付與這個可怕的客人的會見。她進到閨房,在床沿坐下,上氣不接下氣,抓住娜塔莎的手,還沒來得及開腔,門就推開了。
「誰進來了?」娜塔莎問。
老太太瞠目結舌。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掀開帳子,冷冰冰地看著病人並且問她,她感覺怎樣。病人想對他笑一下,但笑不出來。父親嚴厲的目光逼人,她心裡忐忑不安。同時她似乎覺得,有個人站在她枕頭邊。她使勁抬起頭來,突然認出了沙皇的黑人。瞬間,一切她都記起來了,來日的恐怖全都展現在她眼前。但是,她疲憊不堪的軀體無力反映出明顯的震驚。娜塔莎的頭重新落在枕頭上,閉上眼睛……他的心跳動得很厲害。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向弟弟示意,病人要睡了。大家都輕輕走出閨房,只有丫頭還留下,依然坐到紡車旁。
可憐的美人兒睜開眼睛,床邊看不見一個人。她把丫頭叫到面前並打發她去叫侏儒。恰好這時一個溜圓的老娃娃像個球一樣滾到她的床邊。這個名叫燕子的侏儒適才輕快地飛動著兩條短腿,尾隨在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與伊卜拉金姆之後,上了樓,懷著女性天生的好奇心,躲閃在門背後。娜塔莎見到她,把丫環支開。侏儒便在床邊小板凳上坐下。
從來沒有看到如此細精精的軀殼內竟包容如此之多的精力。她干預一切,通曉一切,為一切事情奔忙。她會用狡黠的、曲意奉承的心計贏得主子的歡心,因而也激起放任自流的整個宅子裡的奴僕們的仇恨。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聽她的告密、訴苦和雞毛蒜皮的請求。塔吉雅娜時不時對她言聽計從。而娜塔莎則對她無限依戀,把自己的一切思慮,把十六歲少女的心靈的一切活動全都向她交底。
「燕子!爸爸要把我許配給黑人,你知道嗎?」娜塔莎說。
侏儒歎了口氣,她滿佈皺紋的臉更皺了。
「沒有希望了嗎?」娜塔莎繼續說,「難道爸爸不可憐我嗎?」
侏儒整理了一下小帽子。
「難道外公或者姑姑不庇護我嗎?」
「不,小姐!你生病這些日子,黑人用魔法把大夥兒都迷住了。老爺對他五體投地,公爵老是嘮叨著他。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可惜是個黑人,不然,再好的新郎想也甭想了。』」「天呀!天呀!」可憐的娜塔莎直歎氣。
「別難過,我的小美人兒!」侏儒說,吻她軟綿綿的手,「如果你嫁了黑人,一切都得由你了。如今不比早先,男人不把老婆鎖在屋裡。聽說黑人闊得很哩!你們的家就好比斟得滿滿的一杯酒。過起日子來,真會像唱歌一樣稱心啦!」
「可憐的瓦列里昂!」娜塔莎說,說得那麼輕,以致侏儒聽不見而是猜出了這句話。
「呵,呵,小姐!」她說,機密似的壓低嗓門,「如果你對那個火器近衛軍的孤兒想得少些,那你發高燒講胡話的時候就不會喚出他的名字了。不然,你爸爸會生氣的。」
「怎麼?」驚恐的娜塔莎說,「我說胡話叫過瓦列里昂的名字嗎?爸爸聽到了?生氣了?」
「有過這種倒霉的事啦!」侏儒回答,「目下,假若你請求他不要把你嫁給黑人,那他會以為,瓦列里昂就是禍根。沒有法子了!服從父親的意志吧!而要來的事,總要來的。」
娜塔莎不再反駁一句。她想,父親已經知道了她心頭的秘密。這一點非常厲害地推動了她的頭腦。她只剩下唯一的希望:趁早死掉,在可憎的婚禮之前。這個念頭安慰了她。她把虛弱悲慘的靈魂交給命運去擺佈。 第七章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的屋子裡,從穿堂往右有一間開個小窗的狹小的斗室。斗室裡放一張床,床上是絨布被子。床前擺一張雲杉木小桌子,桌上燃一枝蠟燭,擱著打開的樂譜。牆上掛一件陳舊的藍色軍服以及同樣陳舊的一頂三角軍帽,帽子下邊三顆釘子釘一幅板畫,畫著騎在馬上的瑞典國王卡爾十二世。長笛的聲音在這寒傖的住所裡響了起來。這間斗室的孤獨的居住者——被俘的舞蹈教師,頭戴小尖帽,身穿中國式睡袍,正無可奈何地排遣著隆冬漫漫長夜的煩悶,吹奏著令他憶起青春快活時光的古老的瑞典進行曲。這種操練業已兩個鐘頭了。瑞典人收起長笛,放進匣子裡,開始脫衣。
這時,他的門閂被打開,一個穿軍服的漂亮年輕人走了進來。
吃驚的瑞典人恐怖地站起來。
「你不認得我了!古斯泰夫·亞當梅奇。」年輕的訪問者用親切動人的聲音說,「你不記得那個小孩了嗎?你教過他瑞典軍操,你跟他用兒童玩的小炮射擊,差點把這間房子弄得起火了。你不記得了嗎?」
古斯泰夫·亞當梅奇聚精會神地凝視著……
「哎!哎!」終於他叫了起來,擁抱那青年,「好哇!你到子地到了老久了?坐哇!你的好的好小子!來,談談!」1
1這位瑞典人俄語說得不好,語音不準,語法有錯。
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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