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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心裡又想:我現在還不必就走。他有慢些再走的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對他說:對,你還不必就走。他說:我還可以把小說寫出來。對,你得把小說寫出來。一定要寫出你的最佳水平,還要超過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說道:好吧,我的良心,咱們就這樣談妥了。既然情況是這樣,我看那我還是讓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說:你就讓她睡吧。你可要盡心竭力好好照顧她,不但要盡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顧好。他對他的良心說:我一定盡我所能把她照顧好,我還至少要寫出四篇好小說。他的良心說:可要寫好了啊。他說:一定寫好。一定寫出第一流的。
這樣,願也許了,決心也下了,那他該拿起鉛筆和舊抄本,把鉛筆削好,趁這會兒姑娘還在睡覺,就在桌子上動手把小說寫起來了吧?他卻又沒那麼辦。他在一隻搪瓷杯裡倒了約有一英吋半高的白馬威士忌,旋開冰壺蓋子,伸手到涼颼颼的壺底裡掏出一大塊冰,放進杯子。又打開一瓶白石牌蘇打水,加到冰塊浸沒,然後用指頭把冰塊轉了幾轉,就喝了起來。
他心裡想:西屬摩洛哥、塞維利亞、潘普洛納、布爾戈斯、薩拉戈薩,都叫他們佔了。巴塞羅那、馬德里、巴倫西亞,還有巴斯克地區,還在我們手裡。兩面的邊界都還暢通1無阻。形勢看來還不算太壞。應該說還是不錯的。我可得去買一張好些的地圖。在新奧爾良大概買得到。說不定在莫比爾就有。2
此刻他就不用地圖,憑著腦子裡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勢來。他想:薩拉戈薩被佔倒是有點不妙。這一來,去巴塞羅那的鐵路就給切斷了。薩拉戈薩市的無政府主義勢力很大。雖說比不上巴塞羅那或萊裡達,可也夠大的了。看來那邊不見得會作過什麼像樣的抵抗。也許根本就沒有作過什麼抵抗。他們要是力量夠得到的話,就得趕快去把薩拉戈薩奪過來。得趕快從加泰隆尼亞3方面發動進攻,把薩拉戈薩奪過來。
假如他們馬德里-巴倫西亞-巴塞羅那一線的鐵路能夠保持不失,再把馬德里-薩拉戈薩-巴塞羅那一線的鐵路打通,同時堅決守住伊隆,那就問題不大了。只要物資能源源4不斷從法國運來,在北線他們就應該可以在巴斯克地區積聚力量,強攻莫拉高地。這一仗可是最難打的了。打起來才夠嗆呢。至於南線的形勢,他腦子裡就沒有多少印象了,只知 1西班牙西北部巴斯克人居住的地區。2莫比爾在亞拉巴馬州,城市規模小於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從佛羅里達沿墨西哥灣西行,先過莫比爾,後到新奧爾良。3加泰隆尼亞是西班牙的東北部地區,北接法國,東瀕地中海。巴塞羅那即在該地區。4靠近法國邊境的一個市鎮。 道叛軍要進攻馬德里的話,就勢必得取道特茹河谷,而且他1們很可能會從北面同時打來。要是那樣的話,那他們勢必就得馬上下手,先要設法強行通過瓜達臘馬山2的山口,就跟當年的拿破侖一樣。
他心裡想:我要是沒來跟孩子們團聚就好了。我要是能在那兒該有多好呢。不,你別說沒來跟孩子們團聚就好。要樣樣都照顧到是不可能的。你既然到了這兒,也不能那邊一動手就立時趕去呀。你又不是救火隊,你對孩子們應盡的義務,份量決不比你的其他義務輕。他就把話作了修正:那就等以後再看,什麼時候這世界不能讓孩子們太太平平過下去了,不戰鬥不行了,到那時再去吧。可是這話聽來漂亮而並不實在,因此他又改為:到戰鬥的需要超過團聚的需要時再去。這話就說得痛快了。時間,也不會很遠了。
他告訴自己:把這個問題考慮成熟了,明確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就要堅決按照這個方針辦。問題一定要考慮成熟,應該做的一定要確確實實做到。自己答應了:好吧。於是就又琢磨了起來。
海倫娜到十一點半才醒,這時他第二杯酒也已經喝完了。
"你怎麼也不叫醒我呀,親愛的?"姑娘睜開眼睛,翻過身來,衝著他微微一笑說。
"你睡覺的模樣太可愛了。"
"可我們原打算一早動身,趁清晨趕路的呀,這一來全吹 1特茹河在馬德里以南,由東往西流入大西洋。2瓜達臘馬山脈橫亙於馬德里以北。 了。"
"明兒一早再走吧。"
"吻吻我。"
"好,吻你。"
"摟摟我。"
「好,緊緊摟住你。"
"這才夠味,"她說。"哎,這才夠味。"
沖了個涼,橡皮帽裹住了頭髮從淋浴間裡出來,她說:「親愛的,你該不是因為寂寞難捱才喝酒的吧?"
"不,我是正想喝兩杯。"
"是不是心裡覺得不痛快?"
"沒有的事。我心情好得很。"
"那太好了。真對你不起。我一睡就睡了那麼久。"
"我們去海裡游游再吃午飯吧。"
"這好嗎?"她說。"我可是餓慌了。你看我們是不是可以先吃午飯,然後打上個盹,或者看會兒報什麼的,過後再去海裡游游?"
"Wunderbar."1
"我們今天下午就決定不走了?"
"由你決定吧,小妞兒。"
"過來,"她說。
他走過去。姑娘把他一把摟住,他覺得這個洗了淋浴還沒有擦乾、遍體透著一股清新涼意的姑娘等在那兒不動了,他 1德語:好極了。 就欣然給了她一個款款的吻,只覺得被她緊緊貼住的地方壓得都發了疼,不過疼得愉快。
"怎麼了?"
"沒什麼。"
"那好,"她說。"我們就明天再走吧。"
海灘上的沙是白的,細得簡直像麵粉,好幾里長一大片。傍晚他們順著沙灘走得很遠,然後才下到海裡,仰臥在清澈的海水中浮游嬉戲,後來又回到岸上,順著海灘再繼續往前走。
"這兒的海灘比比美尼1還可愛,"姑娘說。
"可海水就不如那邊純淨。墨西哥灣流的海水按說有一種特色,這兒卻沒有。"
"是沒有。不過比起歐洲的海灘來,這兒已是好得叫人都不敢相信了。"
那潔淨鬆軟的沙子,走在上面真是一種感官的享受,而且感覺隨處而異,有的地方是干而又軟,有如粉末,有的地方略帶潮潤,踩上去稍有點軟綿綿,也有地方卻很結實,帶些涼意,退潮線一帶的沙子便屬於這一種。
"要是孩子們在這兒該有多好呢,他們可以當嚮導,給我指點指點,講些給我聽聽。"
"我來當嚮導好了。"
"也用不到你來當嚮導。你只要走在前麵點兒,讓我看著你的後背和屁股就行。" 1在巴哈馬群島,靠近佛羅里達。
"你走前頭。"
"不,你走前頭。"
後來她卻追上來說:"來,咱們就並排跑吧。"
他們就在碎浪打不到的一段結實愜意的沙地上自由自在慢步跑去。她很會跑路,一個姑娘家這麼會跑倒似乎不大多見,羅傑腳下的步子稍一加快,她也不費什麼事就跟上來了。羅傑還是照原來的速度跑,過會兒又稍稍放大了步子。她跟上了,不過卻說:"嗨,可別跑死我啊。"他就停下來,把她親了親。她跑得身上熱烘烘的,說道:"別,別這麼著。"
"這有什麼不好的呢?"
"得先下水裡去,"她說。海上的浪頭打來,水花碎處飛濺起一片沙子,他們衝進浪花,往海裡游去,到了澄清一碧的海水裡。她在水中仰起了身子,只露出腦袋和雙肩。
"現在可以吻我了。"
她的嘴唇帶著鹽味,臉上濕漉漉儘是海水,他正吻著時,她的頭卻轉了過來,那一頭海水透濕的秀髮都披到了他的肩頭上。
"鹹是鹹極了,可這滋味也美極了,"她說。「快使勁摟緊。"
他遵命摟緊。
"有個大浪頭打來了,"她說。"這個浪頭才叫大呢。快繃住勁,浪頭來了我們倆要去就一塊兒去。"
浪頭打得他們連打了好幾個滾,他們倆始終緊緊摟在一起,他一直用自己的腿護住了她的腿。
"這總比淹死強,"她說。"強多了。我們再來一趟。"
這回他們選了一個特大的海浪,捲起的浪頭躍上半空,正要往下打,羅傑抱著姑娘一縱身衝到飛浪底下,浪花砸下來,打得他們連打了好幾個滾,好似海上衝來一段浮木滾上沙灘。
「我們把身上洗乾淨了,就在沙上躺著吧,"她說。於是他們就下到海裡,到清澈的海水中轉了轉,然後就在一段結實陰涼的海灘上找個地方並排躺下。剛才還有一個浪頭打來,只舔到了他們的腳趾和腳踝。
"羅傑,你還愛我嗎?"
"愛,小妞兒,愛煞了你。"
"我也愛你。跟你作伴真有趣。"
"我會尋歡作樂唄。"
"我們不是都玩得很快樂嗎?"
"今天快活了一整天。"
"只能說半天,因為只怪我這個沒出息的丫頭,睡到那麼晚才起來。"
"睡個大覺恢復一下也好得很嘛。"
"我睡大覺可不是為了恢復體力。我是已經成了習慣,自己作不得主了。"
他跟她緊緊相偎,右腳挨著她的左腳,腿兒挨著腿兒,手還撫撫她的腦袋和脖子。
"你這頭漂亮頭髮都濕透了。吹了風會不會受涼?"
"不會的。要是我們就一直在大洋邊住,我這一頭長髮該剪掉了。"
"可我們不會一直在大洋邊住的。"
"剪短了頭髮很好看。你見了會吃一驚的。"
"你現在這樣子我就很喜歡。"
"剪短了游泳起來才妙呢。"
"睡起覺來可就不妙了。"
"那也未必,"她說。"我剪短了頭髮你就還能把我當個小姑娘嘛。"
"是嗎?"
"錯不了。你要想不起來反正我可以提醒你。"
"小妞兒?"
"什麼事,親愛的?"
"作愛你講究時間嗎?"
"嗯。"
"這會兒怎麼樣?"
"你說呢?"
"我說,我去朝海灘兩頭仔細看上一看,要是半個人影也看不見,那也未嘗不可。"
"這一帶海灘真夠冷清的,"她說。
他們沿著海邊走回去,風還在勁吹,浪頭卻只在遠遠以外拍擊:潮退下去了。
"事情看起來好像挺簡單,好像半點問題也沒有,"姑娘說。"似乎我遇上了你,我們就可以啥事都不幹,就知道吃飯、睡覺、作愛。其實才不是這麼回事呢。"
"讓我們暫時就只當是這麼回事吧。"
"暫時,我想還是可以的。也許不好說可以。只好說還辦得到吧。可老跟我在一起你會不會膩味得受不了呢?"
"這哪兒會呢。"不管跟誰,也不管是在哪兒,他歡娛過後通常只會感到心情寂寞,可是剛才這一回,他事後卻並沒有這種感覺。自從昨天晚上開了個頭以後,他再不曾有過過去的那種要命的寂寞之感。"你對我的好處大著呢。"
"真要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假如雙方的脾氣老是你惹得我心煩、我惹得你苦惱,不打不愛,那不是太可怕了麼?"
"我們不是那號人。"
"我也決不做那號人。可就跟我一個人相處你會不會感到膩味呢?"
"不會的。"
"可這會兒你心上在想別的事。"
"是的。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買得到《邁阿密每日新聞報》?"
"那是下午出版的吧?"
"我很想看看西班牙方面的消息。"
"武裝叛亂的事?"
"對。"
"你把這事給我說說好嗎?"
"行。"
他就根據自己的那點所知所聞,一五一十統統講給她聽。
"你心裡一直放不開這事,是不是?"
"是的。不過今天卻一下午都沒有想到過。"
"待會兒就看報上有什麼消息吧,"她說。"明天還可以聽汽車上的收音機。明天我們可無論如何要起個早動身了。"
"我買了個鬧鐘。"
"看不出你還挺機靈哩!弄上這麼個機靈鬼做丈夫倒真是有幸。羅傑?"
"哎,小妞兒。"
"不知道今天綠燈飯店又有些什麼難吃的菜?"
第二天他們不等天亮就早早動了身,到吃早飯時便已趕了上百英里的路,把大海、把海灣、把那些木排碼頭和魚品加工廠早撂得老遠,一頭鑽進了這內陸的畜牧地帶,舉目盡是千篇一律的松樹和矮棕櫚。他們在佛羅里達中部一個鎮上找了家便餐館吃早飯。餐館位於廣場背陰的一面,對面是法院:紅磚的房子,青翠的草坪。
"我也不知道這後面的五十英里路我是怎麼支撐過來的,"姑娘看著菜單說。
"我們實在應該在蓬塔戈達就停下吃早飯,"羅傑說。"那樣比較妥當。"
"不過我們說過走不到一百英里就決不停下,"姑娘說。「我們可是說到做到了。親愛的,你吃些什麼?"
"我來一客火腿煎蛋,一杯咖啡,加一大平生洋蔥,"羅傑對女招待說。
"請問蛋煎單面還是雙面?"
"單面就行。"
"這位小姐呢?"
"我來一客醃牛肉末烤土豆泥,烤得要老,再來兩個水煮蛋,"海倫娜說。
"要茶,咖啡,還是牛奶?"
"來牛奶吧。"
"果汁要什麼?"
"葡萄柚吧。"
"兩客葡萄柚汁。我來點洋蔥你討厭嗎?"羅傑問。
"洋蔥我倒也是挺愛吃的,"她說。"不過這愛可遠不如愛你那麼深。再說我早飯是從來不吃洋蔥的。"
"吃點洋蔥好,"羅傑說。"吃洋蔥喝咖啡最相配了,吃了以後開汽車一點都不會感到寂寞。"
"你該不會感到寂寞吧?"
"沒有的事,小妞兒。"
"我們的車子開得還算快吧?"
"其實也不好算很快。一會兒過橋,一會兒穿鎮,總不讓你痛痛快快一口氣直開下去。"
"看牛仔,"她說。只見兩個穿西部工作服、騎牧牛矮種馬的人,翻身下了牛仔鞍,把馬在餐館前的欄杆上一拴,登1著跟子高高的靴子,向人行道上走去。
"這一帶放養了不少牛呢,"羅傑說。"在路上開車都得留神,說不定就會有牛群過路。"
"我倒不知道佛羅里達也放養了很多牛。"
"才多呢。而且現在都是良種牛。"
"你要不要去弄份報紙看看?"
"倒真想看看,"他說。"我去看看帳台上有沒有。"
"雜貨店裡有賣,"帳台上的人說。"聖彼得斯堡和坦帕2 1又稱西部鞍。這種鞍子鞍座特深,前□特高。西部牛仔騎馬都喜歡用這種鞍子2佛羅里達西部兩個相鄰的城市。 的報紙,雜貨店裡都有賣。"
"雜貨店在哪兒?"
"轉角上便是。一找就找到了。"
"我到雜貨店去,你還要不要帶什麼東西?"羅傑問姑娘。
"帶一包駱駝牌,"她說。"別忘了,我們的冰壺裡得添點冰了。"
"我到店裡去問一下。"
羅傑買來了早報,還帶了包香煙。
"不大妙呢。"他把報紙遞了一份給她。
"有沒有剛才廣播裡沒有提到的消息?"
"這倒不大有。可是看起來形勢不大妙。"
"雜貨店裡有冰添嗎?"
"我忘了問了。"
女招待把兩客早飯一起送了上來,兩口子喝下了冰涼的葡萄柚汁,就吃起早飯來。羅傑一邊吃一邊只管看他的報,海倫娜索性把她的報紙在玻璃杯上一靠,也看了起來。
"有番茄辣醬嗎?"羅傑問女招待。這女招待是個瘦瘦的金髮女郎,一股鄉間小酒店的村味。
"當然有啦,"她說。"你們是好萊塢來的嗎?"
"我在那兒待過。"
"小姐不是好萊塢來的?"
"她正打算去。"
"哎呀,這真是,"那女招待說。"請在我的本子上簽個名好不好?"
"好倒是好,"海倫娜說。"可我不是大明星呀。"
"你會成為大明星的,親愛的,"那女招待說。"等一等," 她又說。"我去拿支鋼筆。"
她把本子遞到海倫娜手裡。本子還新得很,灰色的兗皮面子。
"我還剛買來不久,"她說。"我幹上這份工作總共還不過一個禮拜。"
海倫娜在本子的第一頁上簽下了海倫娜·漢考克的字樣。
這一手字一反她樸素的筆跡,寫得可相當花哨,她歷來學到的各派書法,這一下都混在一起冒出來了。
"哎呀呀,多美的名字啊,"那女招待說。"再題上幾個字好嗎?"
"你叫什麼名字?"海倫娜問。
"瑪麗。"
海倫娜就在那花哨的簽名前邊添上"向瑪麗致意 你的朋友"幾個字,那字體卻總有點不倫不類。
"哎呀,太感謝了,"瑪麗說。然後又對羅傑說:"你也題幾個字好嗎?"
"行,"羅傑說。"非常樂意。你姓什麼,瑪麗?"
"啊,姓不寫也罷。"
他就寫上"祝瑪麗永遠幸福",下面具名羅傑·漢考克。
"你是她的爸爸吧?"女招待問。
"對,"羅傑說。
"哎呀,有自己的爸爸領進好萊塢,那可太好了,"女招待說。"沒什麼說的,我祝你們鴻運高照啦。"
"但願如此,"羅傑說。
"不,"女招待說。"你們鴻運高照那是不用說得的。不過我還是要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唷,那麼說你一定很早就結婚了吧。"
"是的,"羅傑說。心裡想:這話倒給她說著了。
"她媽媽肯定長得挺美。"
"說得上天下少有。"
"她現在在哪兒?"
"在倫敦,"海倫娜說。
"哎呀呀,你們一家都是在外頭見大場面的,"女招待說。「要不要再來杯牛奶?"
"謝謝,不用了,"海倫娜說。"你是哪兒的人呀,瑪麗?"
"米德堡人,"女招待說。「順著這條路去,前面不遠就是。"
"這兒呢,你喜歡這兒嗎?"
"這兒地方大些。也算是升高了一個檔次吧。"
"你是不是也找些玩樂呢?"
"我總是一有空就去玩兒。請問還要不要用些什麼?"她問羅傑。
"不用了。我們得走了。"
他們付了帳,還握了手。
"多謝你賞了我兩毛半,"女招待說。"還在我的本子上簽了名。相信我會在報上看到你們的消息的。祝你走運。漢考克小姐。"
"也祝你走運,"海倫娜說。"願你夏天過得順順當當。"
"那沒問題,"女招待說。"你自己請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海倫娜說。
"好的,"瑪麗說。"可惜我實在沒工夫奉陪了。"
她咬了咬嘴唇,一轉身,進廚房裡去了。
"這姑娘不錯,"上車的時候海倫娜對羅傑說。"其實我應該告訴她我也有事不能再耽擱了。可我要是這麼一說,怕反而會引得她心上不安。"
「我們的冰壺裡得添冰了,"羅傑說。
"我去裝,"海倫娜自告奮勇道。"我今天還沒有出過一點力呢。"
"還是我去裝吧。"
"不。你看報,我去裝。威士忌還剩多不多?"
"盒子裡還有一平原封未動的。"
"那好。"
羅傑就看起報來。他心想:我還是看報吧。今天要開上整整一天的車呢。
"只花了兩毛半,"姑娘裝好了冰回來說。"不過這兒的冰塊粒頭可小了。粒頭太小了也不好。"
"晚上再到別處添點兒好了。"
一出鎮子,汽車就駛上了長長黑黑的北去的公路,穿過草原和松林,來到了湖泊地帶的群山之中,這時的公路就宛如一道黑色的條紋嵌在這雜色斑駁的長長的半島上。這裡已經吹不到海風,四下暑起熏蒸,愈來愈熱,不過汽車保持著起十英里的時速,一直不停地筆直開去,迎面自會生出風來,兩邊的田野都給紛紛甩在腦後。姑娘有感於此,說道:"開快車挺有意思的,是不?好像又回到自己的青年時代了。"
"這話怎麼講?"
"我也講不清楚,"她說。"只覺得這世界似乎一下子縮小了許多,這種感覺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有。"
"我從來不想年輕的時候。"
"這我知道,"她說。"可我就想。你沒有失去青春,所以就不想。不想,也就不會失去了。"
"看你扯的,"他說。"根本邏輯不通。"
"是有點不大講得通,"她說。"不過這中間的關係我會理清楚的,到那時就包你都講得通了。現在雖然還不怎麼講得通,可不可以讓我說說呢?"
"好,你說吧,小妞兒。"
"其實,我要真是百分之百明理的話,我也不會在這兒了。"她頓了一下。"不,我還是會來的。我明理明的是一種『超理'。不是平常的道理。"
"就跟超現實主義似的?"
"跟超現實主義完全不相干。我討厭超現實主義。"
"我可不討厭,"他說。"這玩意兒一出世我就喜歡上了。問題是,超現實主義已經沒落,卻還那樣遲遲不肯退出歷史舞台。"
"可事物往往總要到沒落以後才真正走紅。"
"你這話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說,在美國,事物不到沒落以後是決不會走紅的。等到在倫敦走紅的話,那就更不知早已沒落了有多少年了。"
"你這些都是從哪兒看來的,小妞兒?"
"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她說。"我在等你的時候有的是思考的工夫。"
"我幾時讓你挨過等啦?"
"怎麼沒有哇?你自己是不會知道的。"
車開到這裡他得趕快作出抉擇了:前面有兩條主幹公路可通,論里程倒是相差無幾,一條他知道路面平、景致好,不過這條路他跟安迪和戴維的媽媽走的次數多了,今天到底是走這條老路呢,還是走景致也許要差一些的新完工的那一條?
他心想:沒有什麼可選擇的。當然走新路啦。就是像有天晚上過"泰邁阿密小道"那樣再驚起點什麼來,我也不怕。
他們聽收音機裡的新聞廣播,午前盡播些"肥皂劇",他們關掉不聽,只聽每小時的整點新聞。
"這可不是像羅馬起火光看熱鬧麼,"羅傑說。"東邊起了火,把你的希望所寄都快燒光了,你卻開了輛車,以起十英裡的時速反朝西北西的方向而去。車子在反方向行駛,人卻又一直在聽那邊的消息。"
"車子只要一直往前開,不也能開到那裡嘛。"
"還沒開到先就一頭栽進大海了。"
"羅傑,你真有必要去?真要是有必要,那你就應該去。"
"嗨,沒有的事。我不一定要去。至少眼前還不一定要去。昨兒早上你還在睡大覺的時候,我細細考慮過了。"
"我這一大覺睡得夠瞧的吧?怪難為情的。"
"這麼睡上一大覺好得很嘛。你昨兒晚上睡夠了沒有?我叫醒你的時候天還早得很呢。"
"昨兒晚上我睡得挺暢的。羅傑?"
"什麼事,小妞兒?"
"我們對那個女招待說假話,不大好吧。"
"她愛打聽,"羅傑說。"還是那樣對她說好辦些。"
"你做我的爸爸,像嗎?"
"除非我十四歲就生下了你。"
"幸虧你不是我的爸爸,"她說。"不然的話,哎呀那事情就麻煩了。我們的事恐怕本來就是夠麻煩的,還不是我給來了個快刀斬亂麻?可你看我會不會惹你生厭呢,因為我才二十二歲,晚上又貪睡,還老是要嚷肚子餓?"
"而且還是我生氣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一副睡態堪稱妙絕、奇絕,跟她說話兒也總是那麼有趣。"
"得了,別再說了。我的睡態怎麼叫奇啊?"
"是奇嘛。"
"我是問你怎麼叫奇?"
"我對人體結構沒什麼研究,"他說。"我心裡愛你,就是這麼回事。"
"你不想談談?"
"不想。你呢?"
"也不想。這種事羞人答答的,可叫人害怕了。一想起來就害怕。"
"布拉特欽我的好妞兒。我們很幸運是不是?"
"是挺幸運的,可我們不談這些吧。你倒說說,安迪、戴夫1和湯姆會不會不高興?" 1戴維的愛稱。
"不會的。"
"我們應當給湯姆寫封信。"
"寫吧。"
"你猜他這會兒在幹些什麼?"
羅傑的目光穿過方向盤,瞅了下儀表盤上的時鐘。
"估計他已經擱下了畫筆,在喝一杯了。"
"我們何不也喝一杯呢?"
"好啊。"
她就取出杯子來調酒,抓了兩把小粒子的冰塊放在杯子裡,衝上威士忌和蘇打水。面前的這段新公路路面寬廣,坦坦蕩蕩一直伸展到老遠老遠,兩邊都是松林,松樹上都開了槽在采松脂。
"這不像是蘭德斯公司采的,"羅傑說著,就舉起杯子,酒到嘴裡覺得冰涼。真夠味兒,可惜冰塊太小,很快就化完了。
"的確不像。在蘭德斯公司的地方上松樹之間都種得有黃荊豆。"
"他們也不會用囚犯隊來干采松脂的活兒,"羅傑說。"可這兒一帶儘是犯人在幹活。"
"給我說說那是怎麼回事。"
"說起來真太不像話了,"他說。"州裡把犯人都包給了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在經濟恐慌最嚴重的時期,從火車上下來的人往往是來一個給逮一個。火車上儘是找工作的人。往東跑的、往西跑的、往南跑的,都有。火車一出塔拉哈西,1 1佛羅里達北部一個城市。 人家就截住火車,把車上的人都趕下去,押去關起來,隨即就判他們統統打入囚犯隊,包給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去幹活。這一帶是個黑暗世界。腐朽,黑暗,法律條文倒是一大堆,可就是有天沒日。"
"松林地帶有時倒也挺可愛的。"
"可愛什麼呀。應該說可惡至極。這裡有多少橫行不法之徒,可一切活兒卻都叫囚犯去幹。簡直就是個奴隸社會。法律條文都是給外頭人看的。"
"好在我們很快就可以過了。"
"是啊。不過說真的,這個情況我們還是應該瞭解的。要瞭解這一切是怎麼搞的。是怎麼搞得起來的。要瞭解誰是惡棍,誰是豪霸,該怎樣把他們剷除。"
"我就願意去把他們剷除。"
"你還不知道呢,佛羅里達的政治勢力你要是膽敢去碰一碰,那可是夠你瞧的。"
"真有那麼厲害?"
"厲害得簡直叫你不敢相信。"
"你挺瞭解的?"
"有些瞭解,"他說。"我跟幾個好心人一起去碰過一碰,可是動不了一根毫毛。倒是我們都給打得頭破血流。當然這都是嘴上打架罷了。」
"你不想搞政治活動?"
"不想。我想當個作家。"
"我也希望你當個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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