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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成田線電車在久住站下車後,換乘公路車。由巴士車窗看到的儘是結了穗的金黃色稻田風景。稻田裡到處插著竹竿,上面結著趕走麻雀的紅白色紙條。這些打起結的紙條在秋陽的照耀下隨風飄揚。部分稻田的秋收已經完成,許多男男女女正在忙於做活。母親讀書時前往幫忙割稻的田園風景或許也是這樣,但此刻的伢子卻沒有心情去遐想這些。
由於問過久住車站的職員,伢子知道這線公路車會依次經過「三柳」「片場」「西谷」等小村。三柳是伢子家代代以大地主身份定居的小村,父親唯幸去世後,伢子本身出生的古老大宅邸應該還在這個村裡。西谷鎮離此不遠,是母親素子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因為這個地方開發得很早,照理應該早就升格為鎮,只是由於合併附近一些村落的問題還談不攏,所以遲遲未見升格。
坐公路車到三柳站下來後,伢子低頭走在乾燥的鄉下道路上。由於向公路車司機請教過,所以她知道大概的方向,不過,抄在記事簿上的「大字八馬字沼端」這個地址在什麼地方,她連邊兒都摸不著。這是從母親的通訊簿抄下來的,是女傭阿律的住址。伢子對這個女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昨晚就寢後,伢子曾經向母親有所詰問。然而,「媽!爸是不是您殺害的?」這句話,她畢竟問不出口來。而這也不是一夜思索到天明就可以得到答案的問題。幸好今天是禮拜天,伢子沒有向母親打聲招呼,一大早就從家裡跑出來。
迎面來了一位騎著紅色腳踏車的郵差。向這個人問路時,對方回答很粗魯。不過,他也不是態度不親切。伢子由於聽說過千葉縣是言語粗魯的地方,所以也沒有以此為意。
向他指的方向走了約二十分鐘後,來一排房前。柏木律的家是最邊上的小雜貨店。這雜貨店不但賣木屐和文具,連糖果都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正在店頭拭著商品架上的灰塵。
「請問,有一位叫做阿律的女士是不是住在這裡?」
「我是阿律。你是……?」
對方驚訝地打量著伢子。伢子今天特地穿得樸素一點,然而還是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來的。
伢子道出自己是三柳素子女兒的身份時,阿律顯得更加驚訝。她的臉上沒有驚喜的表情,但也沒有因這唐突的訪問而不快的樣子。
「突然來訪問,冒昧之處,請多包涵。我是來向你探聽一些往事——包括我父親之死等等。因為我很快就要出嫁了。」
伢子盡量以自然的神色說著。而阿律卻從她的臉色以及因睡眠不足而紅著的眼睛看出個中似乎有什麼原因,於是說道:
「不管怎麼樣,請上來坐坐再說吧。今天是禮拜天,鄉公所放假,我先生帶著孩子們去釣魚了。家裡沒有人吵,你就請坐吧。」
阿律請伢子上到和店面連在一起的六席房間後,立刻泡了一壺茶。
「我也不曉得從何問起。阿律阿姨,你認識我死去的父親嗎?」伢子邊想邊問出這句話來。
「當然認識。太太還沒有從西谷嫁過來之前,我就在三柳公館工作了。」
阿律說的太太當然是指伢子的母親。
「我父親和母親感情好嗎?」
「這——」
阿律有些欲語還休的樣子。
「請不要有所掩飾,任何事情都實情實告。」伢子向她央求道。
「應該不能說感情很好吧。太太是一位很溫柔的女性,對我們這些傭人很客氣,可是老爺子就不同了,他的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揍我們。他對太太也一點不容情,經常揍得比接我們更凶哩。」
「揍我母親?」
牙子嚇了一跳。再怎麼樣脾氣暴躁的男人,母親當時是嫁過來才兩三個月的新嫁娘呀!
「以什麼理由揍我母親,你記得嗎?」
「我記不太清楚。倒是有一次我正在打掃房間時,老爺子向太太吼道:『我知道我不能有孩子,這孽種是哪裡來的?!我要踢破你的肚子!』」
說出這句話後,阿律立刻用手掩住嘴巴。對著三柳家小姐,怎麼可以說出這種事情呢?
「不要緊的,阿律阿姨。我早就知道我不是我父親的女兒。」
伢子無力地微笑著。她早就猜想過這一點。原因何在她不知道,而三柳唯幸竟然是不能有孩子的男人。因此,他當然最清楚妻子懷的不是他的孩子,所以瘋了似地責打妻子。伢子感到心情黯然。唯幸為素子所殺害——柏木律剛剛所說的話不正在佐證了這個設想嗎?母親既然不能回有繼母的娘家,為保證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除了殺害丈夫,還有別的途徑嗎?
「只是,在戶籍上他還是我的父親,所以我想知道他去世時的情形,如此而已。這件事情我總不能問我母親嘛。」
伢子沉默了一會兒說。
「說的也是。」
阿律若有所思。她不是在努力回憶淡忘了的往事,而是在思索如何把事情說得有頭緒才好。命案這種事情不是每一個人隨時都會目擊的,阿律對二十多年前那個夜晚裡所發生的事情記憶猶新。
「那是春天的時候。那個晚上,天空裡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週遭可以說是一片昏天黑地……」
阿律開始敘述道。
「那天晚上,老爺子去參加村上義警隊的聚會,沒有在家。老爺子雖然不做事情,對義警隊倒是出了一些力。在那個戰爭期間,一個不務正業的人隨時會被徵召入伍,所以他這樣做是擺個樣子。說來義警隊聚會只是一種形式,實際上是村上的大人們找機會在一起喝喝酒罷了。當時因為政府鼓勵糧食增產,所以農民可以買到比一般老百姓更多的配給酒,有些農戶甚至用米或地瓜偷偷釀造老酒。義警隊聚會每次都要到三更半夜才結束,所以這天晚上太太就叫我先睡了。太太對下人實在是很體貼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也不曉得是入睡後多久的事情,我被尖叫聲吵醒。那是太太的尖叫聲,是從後院傳過來的。」
「後院?」
「是的。三柳公館是一所很大的宅邸,後院可大哪。靠近圍牆的地方還有樸樹、槲樹之類大樹,簡直和森林一樣哩。太陽照得到的空地是我們鋪了草蓆曬地瓜干的地方。後院的角落裡有一座神祠,祭的是什麼神,我不知道。總之,那是三柳家家人祭奉的神詞,我因為不是他們家人,所以從來沒有祭拜過。哈,我好像說得太多了。我要說的是,面向這個後院的十席房間是老爺子和太太的臥房,而我則睡在這旁邊的兩席小房間。大老爺子的房間在離這裡很遠的靠前院的地方。大老爺子的病那個時候有點起色,所以一個人睡覺。不過,他得的是不治之病,後來半年多就去世了。」
「聽到尖叫聲後怎麼樣呢?」
「後院裡傳來尖叫聲之外,還有人奔跑的腳步聲。接著我聽到喜平在大聲喊:『誰啊?!』」
「你說的是做長工的那位喜平爺爺?」
「是的。他在太太的娘家做長工做了很久。太太嫁過來時,他和他妻子一起隨著太太過來,在三柳家幫傭。喜平夭婦住在後院靠路邊的一間小屋。他的雕刻手藝很好,曾經給我一隻木雕牛,我到現在還珍藏著哩。」
「後來怎麼樣呢?」
「後來我聽到有人叫一聲『哇!』就倒在地上了。那是老爺子的聲音。接下來的短暫時間是一片寂靜,我因為怕得要命,把棉被蓋到頭上發抖。寂靜的時間只是一剎那,我很快就聽到喜平喊:『賊啊!有賊啊!』還有人向後面小門逃過去的聲音。我剛才說的神祠旁邊有一個小門。喜平沒有去追賊,而一逕喊著:『老爺子!太太!請振作起來!』這時我知道老爺子和太太一定被賊怎麼樣了,所以更嚇得不敢爬起來。然後,我聽到喜平在喊:『阿律喲!阿律喲!』這一下我想有他在就比較安全,於是心裡有些怕地從房間裡走出來。當時我看到十席房間走廊的木板門是開著的,而喜平剛點亮了電燈。接著喜平很快抱起了太太。太太的身體軟綿綿的,眼睛閉著,而且衣服上滿是血漬,我以為她死了哪。你問我太太穿的是什麼,是不是?她穿的是白天穿的便服和外褂。喜平說:『賊刺死老爺子後跑掉了。太太只是昏過去而已。你趕快通知警察吧。』我正在昏頭昏腦,不曉得如何是好的時候,他又說:『趕快叫醒我太太,去請隔壁的人幫忙跑一趟派出所啊!』其實,喜平的太太這時候已經聽到聲音起來了,和我一樣在發抖,我們一起去請隔壁的人趕快去派出所報案。」
「警察立刻著手偵查了嗎?」
「是的。他們連附近的山都搜遍了,結果還是沒有找到賊。據喜平說,那是個三十多歲瘦瘦的漢子。他說聽到太太的尖叫聲,點了蠟燭出來就看到老爺子和賊在後院的樸樹邊扭在一起。當喜平喊一聲『誰啊』,準備衝上去時,老爺子已經『哇!』地一聲四腳朝天倒地,這個賊正朝後門的方面逃去。我聽到的就是這個腳步聲。只是,那一帶以及外面的路不是長著野草就是長著花,所以沒有發現腳印。老爺子是胸前被刺一刀,當場斃命的。太太由於受到驚嚇而昏厥過去。聽說太太正在等老爺子回來,聽到後門那邊有奇怪的聲音,所以出來看看,沒想到來到黑暗處時,突然被一個不知是哪裡來的男人抱住,就尖叫起來。她掙開這個人的手拚命奔跑,正在這個時候喝了酒從後門回來的老爺子和賊碰個正著,於是扭打起來了。」
「那是把什麼樣的刀?」
「派出所的警察後來讓我看了,我發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刀子。這把刀有這麼長,什麼地方一按,刀身就會跑出來。家裡所有的人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把刀子。還有,警察在後面的路上發現一雙可能是賊丟棄的工作用手套,只是,這種手套到處可以買得到,所以也不能當作線索。結果,這個殺人兇手沒有被抓住。鄉下的警察辦案能力畢竟不強,尤其在那樣的戰爭年代,或許他們的人力不足吧?」
阿律知道的事情大概都說完了。伢子向她深深致謝後,留下買的巧克力糖當做禮物,走出了雜貨店。柏木律送她到外面來,為伢子指著去分木喜平家的路徑。據阿律說,喜平在太太去世後,雖然已是80歲老人了,仍然以雕刻禮品木偶為業,身子還硬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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