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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晨五點,天還沒亮。
暴風雨肆虐後的小島,到處一片狼藉。雖然已恢復供電,但殘破的鐵絲網仍需要修補,這又得等上一段時間。
在晨霧的環繞之中,一切都歸於寧靜,只有實驗室隱約傳來的聲響,破壞這個假象。
踩著輕盈的步伐,方籐蘿小心翼翼的打開實驗室的門,害怕自己粗手粗腳的,會吵醒主屋中正酣睡的葉希能,惹來難堪的責罵。
晨光從門縫裡竄出溜進室內,隱約反映出她的目標。她深吸一口氣,走近牆角,把她連日來採集的花草,分批抱到實驗室外面的空地。蹲下身、翻出打火機,拿起其中的一撮,便開始燒起來。
她目視著她多日的心血,隨著火焰的起舞,被濃密的火舌吞噬。有些植物已放了好幾天,還滿好燒,有些上面仍然充滿了水分,燒起來還會發出吱吱的聲音。但無論是濃煙或是刺耳的燒裂聲,都影響不了她的決心。她一定要燒掉這些藥草,將她多出來的那份心思燒掉。
她好傻。
茫茫然地凝望在她眼前飛舞的火苗,方籐蘿的眼神是空洞的、是無助的,就好像她不知道為何對葉希能動心一樣。
她向來是個遲鈍的人,可昨天葉希能的狂吼喊醒了她,輕藐的眼神也看痛了她。
你智商多少?
一百零五。
我兩百一。
在我眼中,你就跟原核生物沒兩樣。
是的,在他眼中,她就跟原核生物沒兩樣,愚不可及。
原核生物不該妄想和真核生物站在同等位置,那是不可能的。
強忍即將奪眶的淚水,方籐蘿終於明白自己的行為有多可笑,難怪他看不起她。
他一定早就看出,她有多崇拜他。也一定老早發現,在她熱心的表象下,藏著什麼樣的意圖。
像他這麼聰明的人,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她超乎尋常的熱切。而她這個笨蛋,竟是要等他翻臉了以後,才知道自己喜歡他,甚至為他昨天說的話而哭了一夜。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悲,越想藉著焚燒藥草這個動作,逼自己把不該有的私心忘掉。
他是天才又怎麼樣?她是原核生物又如何?她的智商只有他的一半,還不是照樣活了下來,沒有理由因為這個小小的打擊而一蹶不振。
方籐蘿不斷鼓勵自己,想趁著葉希能還沒來實驗室之前,一鼓作氣把她摘的藥草都燒完。哪知道天不從人願,她才燒了三分之二,葉希能這只早起的鳥兒就來報到。
他們在實驗室前面的空地相遇,兩個人都說不出話,只得對看。
「你在幹什麼?」這句話他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看她的眼光也很寒冷。
「燒廢物。」她低下頭,語氣冷淡的說。不想承認,剛剛他那道狠瞪,又一次傷害了她。
聞言,他又是一陣詛咒,臉色一樣難看。
「誰告訴你那是廢物的?」他像座山一樣地杵在她面前。
「你自己。」她面無表情,繼續燒她的藥草。
「你沒有權力燒我的東西。」他十分不爽地瞪她的頭頂,恨死她面無表情的模樣。
她聳肩。
「這些廢物都是我採的,跟你無關。」請讓路。
「誰說跟我無關?」他困窘的反駁。「植物圖監是我提供的,當然也算我一份。」
「這你不用擔心。」她轉身從背包拿出一樣東西還給他。「你的書我也帶來了,請點收。」
點收?點收個頭啦!
「拿來!」他一把奪過植物圖監。「變態的女人,愛燒你自己去燒,給我滾到一邊去,別妨礙我工作!」
葉希能氣呼呼的繞過方籐蘿,用腳踹開實驗室的大門,再反手將它用力甩上。
他把手上的書隨意丟在實驗平台,瞪著毫無內容物的實驗器材發呆。不明白為何僅僅過了一個晚上,她的態度就差這麼多,回想昨天以前,她還一直巴著他呢!今天就學會說不了。
跟你無關……
跟你無關!
這句話像孫猴子的金剛箍一樣,緊緊箍住他的腦子,教他不得安寧。
從她踏進小島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可現在,突然間豬羊變色,她看他的眼神比大西洋的水還冷,說話的口氣比寒冬的氣溫還低,冷冷的告訴他:「與你無關。」
與他無關?無關個鬼!
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虧他昨晚還翻來覆去痛苦了一整夜,擔心他昨天說的話有沒有刺傷她,結果她倒好,一大清早起來燒藥草,擺明了要氣死他。
不行,他必須冷靜下來,他還有實驗要做。
不想再沈浸在發酸的情緒中,葉希能強迫自己專心工作,把方籐蘿拋到腦後。
今天做的實驗,要比平常複雜許多,是做基因轉移實驗。這項實驗,已被廣泛運用在各個領域,不過他研究的方向比較不一樣,也比較危險。他所做的,是反轉錄病毒移轉,而且是多次栘轉,相當複雜。
正因為複雜,所以才更需要專心。偏偏那該死的原核生物,老是佔據他的心緒,害他靜不下心。
他生氣的丟下手邊的試管,生平第一次明瞭到何謂心神不寧。
可惡,他也變笨了嗎?莫非愚笨是有傳染性的?
想起這種可能性他就全身發麻,突兀地拿起試管,機械性的加入實驗需要的各種材料,再機械性的將它們擺入各項精密設備內。
一整個早上,他都是在重複這些機械性的動作。直到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他發現什麼結果都沒有時,他才氣憤的拋下手中的一切,懊惱地痛捶桌子。
這簡直是在浪費時間!
葉希能受夠了這種毫無效率的浪費,決定出外走走。當他用力的打開實驗室的大門,卻發現還有另一件事更令他氣惱——他的保鑣不見了,只剩下一堆燒焦的灰燼。
他甩上門,走近觀看那堆灰燼。大部分的藥草都已燒光,但也有一些殘餘的葉片不願化做塵土,飄散在地面上訴說它們的冤屈。
它們的作用是製成藥拯救世人,不該落到被燒的命運,萬萬不該……
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還是見鬼,總之,此刻的葉希能和這些灰燼可說是同仇敵愾,決定找下手的人報仇。
他像個復仇使者一樣大步走回主屋,又像陰間的陰司,不經通報就踹開方籐蘿的房門,準備把兇手銬回去地府好好問罪。
「起來!」陰間使者好不威風,一踹開門,就用最兇惡的口氣命令犯人。搞得犯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直眨眼。
「有事嗎?」方籐蘿迷迷糊糊地看著忽然闖進房間的葉希能,陰差沒見著,倒看見不講理的蠻子。
「當然有事。」蠻子高傲的睨著她。「我要你跟我去謝罪。」
「謝罪?」方籐蘿還沒清醒。「跟誰謝罪?」她好不容易才睡著……
「跟那些被你燒掉的藥草。」蠻子說。「我要你去跟那些灰燼懺悔,說你很對不起它們。」
蠻子的態度很驕傲,口氣也很驕傲。但方籐蘿懷疑自己聽錯了,他不像是那種無聊的人。
「你是不是……沒睡飽?」她不怎麼確定的猜想他突然發瘋的原因。
「整夜都沒睡,怎樣?」該死的女人,那是什麼口氣。
「不怎麼樣,只是建議你快回房間補眠。」她打呵欠。「走的時候,記得把門帶上,晚安。」
說完,她倒頭就睡,並當著他的面拉上被子,把他隔離在視線之外。
「我叫你起來!」從沒有遭遇過她這種態度的葉希能火了,被子一掀,硬是把她扯下床。
莫名其妙遭受打擾的方籐蘿,這回終於不再客氣,用力把被子搶回來,對著他吼。「你到底想幹什麼啦,神經病!」
這一吼,不得了,當場把葉希能吼成木頭人,半天回不了神。
「你罵我什麼?」他有沒有聽錯,她有那個膽?
「神、神經病。」她回答得小小聲,似乎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的用詞不妥。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他的青筋已經開始從額頭上冒出來。
「神經病。」她只得講大聲一點。
「再說一次!」可惡,她真的這樣罵他。
「神經病!」她越罵越順暢,開始覺得她罵得不無道理。
「你敢罵我神經病,你憑什麼這麼罵我?」他惡狠狠的瞪她,大有把她渾身的骨頭拆了餵狗之勢。
「誰叫你要我去跟那些灰燼道歉。」她反駁,不覺得她有哪裡不對。
「你本來就該跟它們道歉,是你先對不起它們。」把它們燒成灰。
「你才對不起它們咧!」她脹紅了一張小臉。「是你自己說它們是廢物的,我不過是將廢物處理掉,有什麼不對?」
好啊,說來說去都是他的錯,她什麼時候變得牙尖嘴利了?
「反正我就是要你去跟那些灰燼道歉,你去不去?」說不出道理,葉希能索性改為威脅。
「我又不是林黛玉,不去。」方籐蘿十分倔強。
「你敢說不去——這跟林黛玉扯上什麼關係?」他遲早會被她這種無厘頭式的回答搞昏。
「黛玉葬花,沒聽過嗎?」虧他號稱天才,連紅樓夢都沒讀過,哼!
「我是要你去跟灰燼道歉,不是要你去埋葬它們。」該死,他在扯什麼,越扯越遠。
「先道歉,下一步就要我親手埋葬它們,還要磕頭說我錯了,我不幹!」說什麼她都不會幹這種蠢事。
「你不幹?」他瞇眼。「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去?」
「不去!」她堅定拒絕。
「真的不去?」
「不去!」
「你居然敢跟我說不去。」他氣得抓住她。「你從來不會……從來不會……」
接下來,不知道是她比較驚訝,還是葉希能。驕傲如他,居然緊緊抓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說地印上她的嘴唇吻她。
方籐蘿像個洋娃娃般的眨眨眼睛,不敢相信他居然這麼做。然而嘴唇上傳來的溫度,又說明了這不是自己的幻想,他真的在吻她!
「你從來不會……拒絕我的……」葉希能彷彿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在離開她嘴唇時表情和她一樣困惑,卻還是抓住她的肩膀,再給她一吻。
她仍舊瞪大眼睛,懷疑此刻吻她的和昨日罵她的是同一個人。在瞧見她癡呆的反應後,葉希能照例詛咒了一聲,丟下她就跑,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是幻影,或是瘋子。
這……
她也不能確定。
時光就在兩人尷尬的氣氛中悄悄流逝。
話說自從當日逼迫黛玉葬花不成,葉希能這個現代賈寶玉的情緒就沒好過,鎮日陰晴不定,害奉命隨時保護他的方籐蘿也吃足了排頭,一直到馬丁.丹斯格來訪,情況還無法改善。
「我先出去了,你們慢慢聊。」方籐蘿朝馬丁.丹斯格尷尬的一笑,隨即退出實驗室外。
馬丁.丹斯格朝她點點頭,精明的眼穿梭在她和葉希能之間,直到她關上門,馬丁.丹斯格還在看。
「你們吵架了?」待門完全闔上後,馬丁.丹斯格問他的義子。
葉希能繃緊一張臉下說話,陰霾的臉色說明了他完全猜中。
馬丁.丹斯格先是乾咳了兩聲,繼而無聲的微笑。
「有什麼事嗎,義父?」葉希能的表情很難看,覺得他義父的微笑很礙眼。
馬丁.丹斯格連忙止住微笑,正襟危坐起來。
「是的,希能。」馬丁.丹斯格盡量保持嚴肅。「我來關心你的進度。」然後又忍不住笑出聲,看得他的義子很火大。
「沒有進度。」
葉希能這句話,成功止住馬丁.丹斯格臉上的笑容。
「沒有進度?」馬丁,丹斯格愕然。「這句話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葉希能不耐煩的回答。
「我以為我這次來,是來拿你的研究報告的。」而不是那四個字。
「我知道你很急,義父,我也是。」葉希能的口氣煩躁。「但光著急沒有用,沒有成果就是沒有成果,你逼我也沒有用。」
「我不是在逼你,希能。」馬丁.丹斯格歎氣。「只是你從事這項實驗,已有四年的時間。這期間你從紐約搬到小島,為的就是加快研究的腳步,你自己也說近半年來有重大的突破,不是嗎?」
「我知道我向你保證過這幾個月一定會有成果。」葉希能回應他義父的話。
「但研究卡住了,動彈不得。」
「哪個步驟卡住?」馬丁.丹斯格追問。
「最後的確認階段。」葉希能答。「你知道如果沒有度過這個階段,就無法發表論文,醫學界也不會承認。」
這倒是真的。
「好吧!」馬丁.丹斯格再一次歎氣。「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也就不勉強你。但記住,義父隨時等待你的好消息。這個研究,不止關係到我們的藥廠,同時關係到全人類的福祉,你要多加油,闖過最後一關,知道嗎?」
「知道了,義父。」葉希能允諾。「我會盡量加快腳步,不使你失望。」
「那就好。」馬丁.丹斯格拍拍葉希能的肩膀,為他打氣。
葉希能感激的看著他義父。身為全美數一數二大藥廠的老闆,馬丁.丹斯格不但沒有大老闆的驕氣,反而很寬容的對待每一個人,慈祥無比。
馬丁.丹斯格的這項優點,方籐蘿也感覺到了。他來訪的這幾天,可說是她和葉希能兩人之間的潤滑劑。等他一離開,氣氛又立刻僵住,回復到彼此不交談的狀況。
原本倒也相安無事,但某天晚上的突發事件,徹底改變眼前的狀況。
距離馬丁.丹斯格離開小島的第三天,氣溫很低,海風很強,海浪不停地拍打著沿岸的沙灘,絕不是一個適合出海的好日子。
當天晚上,葉希能早早入睡。方籐蘿檢查完了所有保全設施以後,也跟著上床睡覺。於是整座小島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沒有絲毫光亮。
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走著,指著凌晨三點。三點鐘才過,驚見波濤洶湧的海岸線上,出現兩道人影,無聲的泅上小島。
他們很快地脫下身上的潛水衣,以最快的速度潛入主屋。他們的目標是葉希能的書房,而非葉希能本人。而且怪異的是,他們似乎對小島上的保全設備很熟,知道怎麼躲避那些鐵絲網,以及避免觸碰那些警鈴。
潛入者輕而易舉就到達葉希能的書房,兩人翻箱倒櫃一番之後,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因而決定趁著天亮之前離開小島,回去覆命。
他們來匆匆、去匆匆,唯一留下的紀念品是亂成一團的文件和書籍,枉費方籐蘿苦心整理。
方籐蘿到底是受過訓練的人,對方雖然走得輕盈,卻也留下些許痕跡。才剛起床,她就發覺有些事情不對,走廊的地板上,印著些微腳印。
她蹲下身,用手測量那些腳步的大小及數量,因而判斷出對方應有兩人,而且都是男人。她又循著腳印追蹤對方潛入的目標,腳印在一扇門前消失,是書房。
他們闖進葉希能的書房做什麼?
方籐蘿先是愣了一下,後跟著打開書房的門,一探究竟。
真是一團糟。
方籐蘿鬆開門把,走進被搜得慘不忍睹的書房,發現這兩個夜賊十分沒品,把她好不容易才整理出的一小片天地,又打回原先的模樣,甚至更亂。
如此一來,又得從頭再整理一次了
她認命的彎腰,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撿起來。她一面撿,一面計算這又得花多久的時間整理,未料才撿不到十分之一,葉希能就闖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對著她大吼。
「你他XX的又在搞什麼鬼?!」
方籐蘿嚇了一跳,手上的文件像溜滑梯似地滑到地面,於是狀況立即變糟。
「我……我在……」她一時間亂了手腳。「我在整理。」
「整理?」葉希能眼光銳利的掃了書房一圈。「你想騙誰,有人像你一樣越整理越亂的嗎?」
顯然她的說法,一點也沒說服他。
她急忙撇清。
「不是這樣的。」她越說越亂。「昨晚有人闖進你的書房,我一早發現後,就進來查看,順手整理了一下——」
「說謊。」葉希能冷冷打斷。「我看你根本是挾怨報復,故意把我的書房搞成一團亂,不幸被我逮到,乾脆把責任推給小偷。」
「才沒有!」她拚命否認。「我沒有存心報復,真的是小偷闖進來想偷東西——」
「偷什麼東西,你手上那堆紙嗎?」他又一次打斷她,口氣一樣殘忍。「只有最笨的人才會到書房來偷東西,這個島上只有你我二人。既然我不可能是那個笨蛋,唯一的嫌犯只剩下你,你別想否認。」
葉希能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一定是她幹的,方籐蘿無法爭辯,也不想爭辯,只想找個地方好好大哭一場。
「隨便你怎麼想,反正我在你心中永遠都是低等生物,只會給你帶來麻煩!」她受夠了他不斷誣蔑自己,也厭倦了必須一再澄清,那只會顯得自己更可悲而已。
方籐蘿丟下這句傷心話,當場拂袖而去,留下葉希能對著她的背影發呆。
……他歎口氣。
該死。
他責罵自己。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問她氣嘔完了沒有,可不可以好好和他說話。怎知一看見她出現在書房,他卻立刻又變了個樣,變得既尖酸又刻薄,連他自己也很納悶。
葉希能無奈的搔搔頭,正想彎腰收拾這一團混亂時,無意間看見走廊上的腳印。
這下子,他更懊惱了。
原來她說的都是真的,昨天晚上真的有竊賊闖入,弄亂他的書房。
他立刻丟下手中的資料,追隨方籐蘿的腳步,試著在她還沒太生氣前,跟她道歉。他的動作非常快,可是方籐蘿的身手更矯健,才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就完全不見她的人。
她會去哪裡呢?
茫然地站在島中央,葉希能想不透方籐蘿能上哪兒去。這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除去研究室和主屋,就只剩茂盛的樹林和遼闊的沙灘,實在沒什麼地方可去……難道,她會在那裡?
葉希能腦中靈光一現,提起腳跟就往樹林中的小木屋跑。當他氣喘吁吁的打開小木屋的門,果然發現她在裡面,坐在乾草堆上抱頭痛哭。
「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我不該罵你。」他十分尷尬的在她身邊坐下來,笨拙的安慰方籐蘿。
方籐蘿不答話,亦不抬頭,只是把頭埋在膝蓋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葉希能心慌意亂。
「我都說了,對不起嘛!」她怎麼都不抬頭看他?「我已經看見那些腳印,知道是我不對,所以特別來跟你道歉。」
他葉大天才,這一生從來沒像此刻這麼狼狽過,拚命跟人道歉,對方還愛理不理。
「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原諒我?」見她毫無反應,他發火。「你他XX的說話啊,別老是一直哭。」
其實葉希能對她的眼淚最沒轍,也最怕她哭。但礙於天才的自尊和驕傲,他總是表現出一副很厭惡和很欠扁的模樣,連該放下身段、輕聲安慰的時刻,也照罵不誤。
方籐蘿哭得更大聲了。又沒人逼他聽她哭,他鬼叫個什麼勁兒啊!她就是要哭,把連日來的委屈,一併發洩出來……
「媽的!」
她原本是想多哭一段時間的,怎麼知道他又故技重施,毫無預警地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抬起來,重重的吻她。
方籐蘿再一次呆住。
原本以為他會像上一次那樣很快放開她,不料這次他卻死巴住她不放,好像他早已如此渴望似的激烈。
情況馬上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未能在第一時間推開葉希能的方籐蘿,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掉入他的第二波攻勢,領教他有別於實驗室以外的熱情。
實驗室內,他說話就像他手上的刀刃一樣,銳利傷人。實驗室外,他的感情無從宣洩,熱情亦無從宣洩,只能從最親近他的人下手,而此刻與他最親近的人就是——她。
方籐蘿不介意成為他宣洩的對象,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也需要宣洩。長久以來偽裝堅強的假象,在他無情的話語中一一破解,直至化成碎片。
因此,她追隨他的腳步,跟隨他在她的芳唇之間起舞。任憑他一會兒急、一會兒緩的舌浪,將她狂捲至海角天涯,再從浪花的最高點,疾速落下。如此反反覆覆的拍打許多次,待四片唇分開,兩人已是氣喘連連,幾乎無法呼吸。
但這還不夠。
好不容易才解放自己的葉希能,像發了瘋一樣,執意要更往前一步。方籐羅完全沒料到他不是只有吻吻就算,而是進一步把她壓在草堆上,換個更舒適的角度吻她,徹底蹂躪她的芳唇。
她的唇因過度的吮吻而艷紅,心臟因兩人親密的接觸而劇烈騰跳。身上的毛衣,在彼此的拉扯擁抱之中,不知不覺的撩起,直至胸脯之上。
方籐蘿緊張的吞嚥口水,她從來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得如此快速。她伸出手,想把跑錯位置的毛衣拉下來,卻遭到葉希能的拒絕,將之反剪在頭部的上方。於是情況變得更令人無力,方籐蘿的心裡倏然湧上一股恐懼。
「呃,葉……」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這個時候叫葉先生似乎有點怪異,連名帶姓的叫他又有點不安,怎麼辦才好呢?
「閉嘴。」葉希能幫她解決掉這個問題,且扶正她的下巴,印上懲罰性的一吻,以懲罰她的多嘴。
方籐蘿果然閉嘴。一來是他的手勁太強,沒有掙脫的空間,二來是他的吻太熱情,沒有廢話的必要。只得任由他將她帶領到他想去的地方,同他一起翱翔。
只不過,他似乎越飛越遠,大有停不下來之勢。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她就發現自己的毛衣掉落在草堆之下,牛仔褲也被脫了一半。更離譜的是他們就這麼把草堆當床,搖搖晃晃的在上面縉縮起來。
這麼做太危險了——
砰!
她才剛這麼想,草床果然自動崩裂,把在它上面胡搞的兩人,重重摔落在地上。
他們愕然對看。
方籐蘿是早就回神,不過顯然他還沒有。等他回神以後,才驚覺自己幹了什麼蠢事,又一次惱羞成怒。
「看什麼看,傻瓜!」
吼完,他照例又跑,但是臉上多了幾抹紅暈。
真神奇。
目送他遠去的背影,方籐蘿驚奇的想。
而且,他罵她是傻瓜,不是笨蛋,聽起來就有程度上的差別。
當天,她快樂得不得了,和葉希能臉上不自在的表情,呈強烈對比。
第六章
位於紐約丹斯格企業總部,瀰漫著沈重的氣氛。
被派去小島搜查的探子,站在馬丁.丹斯格的面前覆命,告訴他,他們翻遞了葉希能的書房,仍然找不到有關於研究的任何資料,他的臉色立刻變得比天空遍佈的烏雲還要難看。
「不出手不行了。」考慮了許久以後,馬丁.丹斯格驟下結論,引來探子相互的好奇。
兩個探子互看一眼,其中一個人問道。
「但是這樣好嗎?他是你的義子——」
「是義子,也是棋子。」馬丁.丹斯格截斷那人的勸說。「我花了大量的心血栽培他,不是為了讓他跟我作對。既然他遲遲不肯交出研究結果,只好動手逼他加快動作,或許能有所斬獲。」
「但是子彈不長眼,我怕我們會在無意間傷到他。」探子擔心道。
「這就是你們的問題了。」馬丁.丹斯格皺眉。「我僱用你們,是因為我聽說你們是這行的頂尖,而且前幾回你們表現得很好,只除了太輕易被希能嚇跑以外,其他沒什麼可挑的。」
馬丁.丹斯格故意提起上回的失敗,是警告,也是提醒。在場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想起第一次入侵小島的情景。當時他們就是因為太輕敵,只派出一個人對付葉希能,誰知道反而被他的狗屁細菌嚇跑。
「你放心,這次我們絕不會失敗,一定會給他一點教訓。」被嚇得屁滾尿流的殺手恨恨地保證。
「記住,只要嚇嚇他就好。」馬丁.丹斯格的鷹眼掃過那名發誓的殺手。「希能是我重要的資產,千萬不能傷他。」只要達到刺激他的效果就行。
「但是他身邊不是還有一個保鑣?」他們搞不懂馬丁.丹斯格的想法,既然派他們去嚇唬葉希能,又何必特意幫他僱用女保鑣呢?
「不必擔心,她構成不了威脅。」馬丁.丹斯格很快給他們答案。「當初我之所以會僱用那個女的,就是看上她沒什麼威脅性。而且有她在,也比較容易轉移希能的注意力,記住,我那個義子也是很精明的,不容易上當。」
是啊,他若這麼好騙,馬丁.丹斯格也不會僱用他們了,他們也不必傷腦筋,該如何達到不傷害葉希能,又能逼迫他加緊實驗腳步的目的。
「我們會聽從你的吩咐。」殺手們領命而去,坐在皮椅上的馬丁.丹斯格微笑,深信葉希能的研究,必定很快就有結果。
當晚,夜黑風高,陰風陣陣。
小島上的保全系統,突然問失去了功能。總是通著強烈電流的鐵絲網,瞬地被斷電。
這座大西洋孤立的島嶼,頓時失去一切預警系統,眼看著就要陷入危險。
還在實驗室裡面做實驗的葉希能和方籐蘿,全然不察危險。男的是專注於眼前的研究,女的是專注於腦中的幻想,誰也沒有空理會外邊的狀況。
葉希能這方面當然沒話說,專心做實驗。方籐蘿那方面就有點問題,還陶醉在他這幾天充滿人性的表現,逕自猜想,他要她在實驗的時候陪在他身邊,這個舉動,是不是有什麼意涵?
她的幻想無限延伸,幾乎穿越大西洋海面,朝天際直奔而去……突然間,她的身體開始發抖。不受控制的顫抖毫無預警地侵襲她的身體,駕馭她的神魂。
還在一旁專心作實驗的葉希能,起先沒有注意到她的狀況,直到她不小心掃倒牆角邊的實驗器材,他才注意到她不對勁。
「怎麼了,原核生物,發生了什麼事?」葉希能見苗頭不對,立即衝到她的身邊,捉住她的肩膀強迫她鎮定。
無奈她還是晃、還是抖,還是不受控制。
「媽的!」他鬆開她,猛搔自己的頭詛咒。「你該不會是……」
葉希能喃喃自語,臉色比她還難看,並開始翻箱倒櫃,找起東西來。
方籐蘿不曉得他在找什麼,事實上她也沒空理。她腦中的預警系統正嗡嗡作響,反映出即將發生的影像。
這就是她下為人知的天賦——可以預知危險。當她開始把心思集中在某人身上時,就能夠事先預測到他週遭的危險,並因此顫抖下已。
腦中的影像正透過身體的顫動而釋放出能量。
影像中的兩道黑影,此刻正無聲地穿越沙灘,朝實驗室而來,再一分鐘就到達實驗室。
「危險!」鎮靜下來之後,她從背後拉住正在找東西的葉希能,將他藏在實驗桌下,然後掏出槍,對準實驗室門口。
身穿黑衣的殺手二人組,根本想不到方籐蘿還有預見這一招,才剛踢開實驗室的大門,就被方籐羅準確無比的槍法給轟到落荒而逃。
「可惡!」殺手一邊撤退,一邊詛咒。「這女人沒有老頭說的這麼好對付!」
原則上殺手的話並沒有錯,方籐蘿平常的表現或許不怎麼樣,然而一旦面對工作,則完全變了個人,冷靜的態度完全不輸殺手,下手也從不手軟。
她用最冷靜的態度、最準確的槍法,把不知死活的殺手趕出小島。直到他們搭乘遊艇揚長而去,都還想不通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所有保全系統都被他們切斷了啊!
殺手們帶著遺憾趕去紐約,向馬丁.丹斯格報告這個驚人的消息。而從實驗桌下方出來的葉希能,也在思索同樣的問題,同樣腦中問號一堆。
她怎麼知道殺手會來?又如何判定該在何時開槍?更該死的是,之前她的身體為什麼抖成那樣?害他以為……
「抱歉來不及通知你,就將你塞進桌子底下,對不起。」方籐蘿誤以為他臉上的不快神情,是因為她粗魯的動作引起的,因而趕緊道歉。
葉希能的表情霎時更難看,這當然也是他生氣的主要原因之一,多謝她提醒,但他沒有空跟她計較這個。
「我不是生氣這件事。」他很沒風度的說謊。「我想知道的是,你剛剛為什麼一直發抖,我叫你,你也不聽。」好像瘋了一樣。
原來他是在氣這件事,方籐蘿頓時放心下來。
「我不是故意不回答你的話。」她解釋。「當時我的腦中一直出現那兩個殺手的身影,我必須集中精神,才能預知他們在做什麼。」發抖不過是一種預測的手段而已。
「你在說什麼鬼話?」葉希能不信的瞇起眼睛。「說得好像你真有預知能力一樣。」無聊!
「我本來就有預知能力。」她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什麼?!」他有沒有聽錯。
「我說,我有預知能力。」她很認真的回答。「或者是說,我有預見危險的能力。當我開始把心思投注在某一個人身上時,我就可以預知他所面臨的危險,這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
這是她的秘密武器,也是她能達成每件任務的主要原因之一。除了擁有準確的槍法和拆裝炸彈的技能,能夠比敵人快一步行動,就比別人多佔一分便宜。
「一派胡言!」葉希能顯然對她這項天賦絲毫不感興趣。「我只相信科學,也只崇尚科學,其餘的都是狗屁。」尤其是她那他XX的預知能力。
「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你。」她還是堅持,並且好奇的看著他。「你不相信我,我不意外。不過剛才殺手來臨前,我似乎看見你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你眼花了,我哪有在找什麼。」他不自在的調開視線。
「有,你明明在翻箱倒櫃,嘴裡唸唸有詞。」她堅持。
「媽的!」他生氣的詛咒。「你還敢說你有預見能力,真有的話,哪來的空管我在幹什麼。」囉唆!
「抱歉,我就是能一心二用。」她駁斥他的話,並死咬著不放。「你到底在找些什麼?」
別看她平時很溫馴,拗起來可真會要人命。
「沒找什麼。」她拗,葉希能也拗,看誰率先投降。
「你在找什麼東西?」
「我沒在找什麼。」
「你在找什麼東西?」
「什麼都沒找。」
「你在找什麼東西?」
「我——」混蛋,他居然輸了。「我在找藥。」
找藥?
這個意外的答案,當真讓方籐羅愣住,足足愣了好一會兒還無法回神。
「你在找什麼藥?」她好奇的看著他彆扭的表情,上面反映著太多的情緒。
「可以不回答嗎?」他試圖逃避。
「不可以。」這回她很堅持,非要知道真相不可。
葉希能深深的歎氣,抬頭仰望了一下天花板以後,才低頭看著地板低聲說道。
「我在找抑制劑,我以為你和我母親一樣,患了「亨丁頓氏舞蹈症』,需要靠抑制劑控制。」
葉希能終於將他心中的恐懼托出,方籐蘿卻聽不懂。
「我沒聽過這種病。」她承認她的醫學常識不夠,她對於疾病只限於感冒和癌症,其他的一概不知。
「正常的。」葉希能酸澀的回答。「知道這種病的人不多,因為它屬於一種家族遺傳疾病,一般人罹患的機率不高。」
「但是你母親卻有這種病史。」她指出重點。
「是啊!」他無奈的點頭。「『亨丁頓氏舞蹈症』是一種特殊疾病,每當發病的時候,身體會不受控制,抖個不停。」
「就跟我的情形一模一樣,難怪你會忙著找藥。」她恍然大悟。
「嗯。」他苦笑。「在過去醫學還沒這麼發達的年代,患這種病的病人,會被當作鬼魂附身,或是遭受詛咒,因此而受到歧視。」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變得好遙遠,好像他想起了誰一樣傷悲。
「你是指你母親嗎?」方籐蘿直覺的猜。「你母親當年就是因為得了這種病,而遭受歧視,對不對?」
「你管得太多了,我並沒有特別指誰。」冷不防被猜中心事,葉希能很不高興。
「但你就是在說你母親。」無視於他的憤怒,她自顧自地說下去。「而且我猜你之所以會從事基因研究的工作,就是想避免這種事再發生,對嗎?」
「胡扯!」他疾聲否認她的猜測。
「可憐的你!」她忽地抱住他。「我不知道你內心的恐懼,居然在你面前展露我的天賦,真的很對不起。」
「你給我放開——」
「我不放,我說什麼部不放。」她的兩手依舊緊緊圈住他,小臉偎在他的胸膛上。「你或許可以推開我,但你推開不了你心中的惡魔,所以你剛剛才會有那種表現,不要想騙我!」
方籐蘿滿臉淚痕,珍珠般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海水,以最兇猛的速度,朝葉希能直撲而來。
葉希能心中的海堤,在這瞬間崩潰了,化成世間的灰塵,跟隨她簌落的淚水,浸濕他心靈的角落。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眶為何濡濕,他甚至未曾察覺,自己的雙唇已與她交融。長久以來,他辛苦建立的防線,競在她的胡亂碰撞下輕易潰決,而他竟然只能無能為力。
「該死的你,該死的你……」他痛苦的呢喃。「你為什麼要戳破我的心事?讓我保有一點點個人隱私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你做不到?為什麼?」
連續四個問號,是問話,也是絕望。
方籐蘿無言以對,只能用最溫柔的回應,包容他的憤怒,引發他更深的苦笑。
「這就是你安慰人的方式嗎,全然的接受?」他不懂她何以逆來順受,接受他性格上的所有缺陷。
「除了這個方式之外,我不曉得還能如何安慰你。」她又哭又笑的承認自己笨,但她是真的很想安慰他。
「你真是個傻瓜。」他狠狠抱住她。
是的,她是個傻瓜。唯有像她一樣的傻瓜,才能承受他的嘲諷,也唯有像她這樣的傻瓜,才能釋放他的心靈。
實驗室外面一片漆黑,實驗室裡面燃燒著無比的熱情。唇齒交纏的兩人慢慢地褪下了衣物,這次,再也沒有突然崩塌的草床打擾他們,只有壓抑已久的熱情,照亮整座實驗室。
「葉希能,你媽媽是不是受到詛咒啊?我媽說一定是耶!」一個小朋友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說道。
「別靠近他啦,小心被傳染。」另一個小朋友將跟他說話的同學拉開。「我爸爸說那是一種病,發病的時候會抖啊抖的,好像彈簧木偶。」
「小胖,你學得好像哦。」又一個小朋友加入嘲笑陣容。「葉希能的媽媽就像你學的那樣,一直抖一直抖,看起來好恐怖。」
「對啊,好像被鬼附身。」一旁的小朋友點頭。
「你會不會也遺傳到這種病啊,葉希能?」所有的小朋友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
「如果有的話,你趕快轉學,我們不要跟你同班。」
「要不然就乾脆休學。」
「還是住到深山去。」
「反正就是不要跟我們同班就是了。」
「你趕快轉學。」
「對啊,快轉學。」
「轉學!轉學!轉學!」
「……不……我沒有患病,我沒有!!」突兀地推開棉被自床上坐起來,葉希能整個額頭都是汗,心跳飛快。
該死,他又作夢,作他最痛恨的夢。
「怎麼了,作噩夢啦?」睡在他身旁的方籐蘿,迷迷糊糊的也跟著起床,雙手揉著眼睛問他。
「沒事,趕快睡覺。」他把她的頭壓下去,不許她窺探他的表情。
「才怪。」她硬是爬起來,雙手巴住他的臉。「你滿頭大汗,剛剛一定作夢了,對不對?」還想騙她。
「你真囉唆。」他躲過她好奇的小手。不過她不怕,再接再厲就是。
「你作了什麼夢?」這次她換巴他的胸膛,這是他比較能接受的方式。
「不好的夢。」他歎氣,間接承認敗給她。
「什麼樣的夢才叫不好?」
他瞪她。
「會讓人驚醒的夢就是不好。」他的臉色很難看。
「也就是噩夢。」她點頭。「你作噩夢了。」
這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換句話說,他被套話。
「算你狡猾。」他嚷嚷,想不透她何時變得這麼厲害,根本是進步神速。
其實不是她進步神速,而是比較知道怎麼跟他說話,這當然跟成為他的枕邊人有點關係。
「那你還不說!」她噘嘴,就是不肯放棄。
「你真煩耶。」他搔搔頭。「我不過是想起小時候的事,這你也要問。」無聊。
「你該不會是夢到同學欺侮你了吧?」她猜。
「你怎麼知道?」他瞇起眼。
「因為你剛才在夢中一直強調你沒有患病,所以我想應該不離八九。」別看她鈍哦,被同學欺侮的經歷她可有一大堆,搞不好經驗比他還豐富。
「你這張烏鴉嘴,倒真被你猜對了。」他苦笑抱怨。「我就是夢見那堆小惡棍,一直嚷著要我轉學。」最後還來個全體大合唱。
「太毒了吧!」她皺眉。「就算你母親患病,有必要連你也一起扯進去嗎?」好毒的小孩。
「顯然有,要不然他們也不會一直要我轉學。」他捏她的鼻子,嘲笑她憤怒的表情。
她氣得滿臉通紅。
「他們現在要是在我面前,我一定揍他們。」她不自覺地握起拳頭。
「太晚了。」他取笑她。「你要是早出生個幾年,或許還有機會遇見他們,現在就——」
他聳肩,不再說下去,但她知道他的意思。
「你已經不再怪他們了。」只是擺脫不了心中的陰影。
他伸手將她緊緊擁抱。
「對。」他歎氣。「我已經不再責怪他們,我責怪的是我自己,為什麼不更早投入基因研究,放任我母親痛苦。」
「別這樣,希能。」她不許他責備自己。「當時你還小,自顧都來不及了,哪有能力拯救你母親……」
「對了!」她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你是什麼時候遇見馬丁.丹斯格的?我看過報導,但我當時沒有注意……」只顧著賺錢……
「十一歲的時候,親愛的。」他故意叫得很親暱,以表達他的不滿。「我義父在一次訪問台灣的途中,安排去國小參觀,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我的。」
「這麼巧?」聽起來就像男性版的仙履奇緣。
「那可不。」他點頭。「其實這趟訪問是我義父主動要求的,當時他正在世界各地尋找天才兒童,而我正巧在他出的測驗中得到高分,他立刻就要求我的校長,讓我到美國就讀。我便因此轉了學,稱了同學們的意。」
說來諷刺,他的同學怎麼也趕不走他,他義父隨便一句話,就讓他一夕之間成了人人欽慕的對象,恨不得取代他的位置。
「你究竟考了多少分?」她也好羨慕,好想變成他。
「滿分。」他得意的說。
「哇,偶像!」她簡直快跪下來膜拜,她最羨慕頭腦好的人。
「這沒什麼。」他摸摸她的頭。「再高的分數也彌補不了性格上的缺憾,我倒還比較羨慕你。」自然、率真、下做作。
「羨慕我什麼,我的笨嗎?」她做鬼臉。「但我好開心,好高興你肯跟我講心事……」
方籐蘿兩手搭上他的肩,不停地吻他。
「後來呢?」吻歸吻,她還是沒忘記八卦。「後來你就到了美國,但你母親怎麼辦,也一起接過去嗎?」記憶中,他出自一個單親家庭,父親很早就過世,只有母親活著。
「不,在我尚能把她接去美國之前,她就過世了。」他深吸一口氣。「我母親臨死之前,握著我的手,交代我要好好用功唸書,將來長大以後,做一個有用的人。」
葉希能的眼光飄得好遠、好遠。
「她是如此驕傲,即使身染重病,都不曾求人。」他的聲音帶著些許哽咽。
「而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過去,無法救她。」
「希能……」
「你知道嗎?在她過世之前,她仍無法擺脫病痛的糾纏,屈辱而死。」被當成妖魔鬼怪。「可是我、可是我明知道這不是她的錯,卻還是心懷恐懼,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跟她一樣,活得沒有一點尊嚴,時時忍受人們的譏笑,被人家恥笑我們是怪物,或是前世造孽。」
他痛苦的用手遮住眼睛。
「你不會瞭解的!」瞭解他的痛苦。「你無法瞭解我的恐懼,我為什麼一直睡不著覺,甚至是我的遺傳……」
「但你並沒有遺傳到你母親的疾病,不是嗎?」方籐蘿一語道破他目前的處境。
葉希能驚愕的抬頭。
「你應該更有自信一點,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擺脫這個宿命,為你母親討回公道。」
方籐蘿鼓勵葉希能,把自信拿出來,不要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那不是她熟知的他。
葉希能詫異的看著方籐蘿,以為自己看見了天使。
他從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但上天卻將她送給了他,一個智商只有他一半,但心胸卻比他寬闊兩倍的甜美天使。
他張開雙手,擁緊了她。
「我本來以為天使應該都有翅膀的。」他將頭埋在她的秀髮中呢喃。方籐蘿聽不懂,只知道他的情緒很激動,她得想辦法讓他緩和下來。
因此,她慢慢的推開他,捧起他的臉,給他安慰的一吻。之後再推他躺下,俯趴在他的身上,讓她和緩的心跳,和他心臟快速的跳躍重疊,直到他們兩個人的心跳速度一樣為止。
接著,她做了一個很不可思議的舉動,甚至可以說是可笑,她在唱童謠。
「我要唱催眠曲給你聽,你要趕快睡覺哦。」她頭靠著他的胸膛開始哼歌,歌聲不怎麼樣,但曲調很溫柔,就跟她總是柔和的雙眼,無時無刻都在關注著他一樣令人心安。
希能,媽媽相信有一天你一定會很有出息,證明我不足妖魔鬼怪,也能生出對社會有用的人。
朦朧中,他似乎看見他媽媽含淚對他微笑,鼓勵他,一定要掙脫糾纏他們的宿命。
「快點睡,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方籐蘿很有女子氣概的向他保證,她會照料他的安全,他儘管睡覺就行。
在她的強力催眠下,他果真閉上眼睛睡覺。
「你沒有遺傳到你母親的疾病……」
「媽媽相信你一定不會跟我一樣……」
「你應該更有自信……」
「加油,孩子,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快點睡!」
腦中紛亂的思緒,在天使最後一聲勒令下,斷然隱去,陷入一片空茫。唯一存在的影像是天使,一個沒有翅膀的天使,他最溫柔的白玫瑰……
「要更有自信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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