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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睜開眼,瞧見的便是一堵陌生的胸膛,她俯身其上,耳畔隱約聽見心跳。
「啊——」璿翎驚駭地翻坐起身,披在身上的被褥頓時滑落。
倚坐在床頭邊,抵著床柱仰睡的男人也同時驚醒。
「你醒了?」令狐雅墉伸手揉揉眼,惺忪地看她,低頭忍下一個呵欠。
她趕緊退廾,蜷縮在床邊一隅,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昨晚天黑霧濃,她身上殘餘的藥力未退,加上太疲倦也太緊張,坦白說。她只確定他有雙好看又懾人的眼眸,其餘都是模模糊糊的。
如今雪停了,冬陽穿透窗,照映在他臉上。
她的夫君,正如她猜想的一般年輕。
元哲表哥形容他「模樣就像個多情種」,她還以為是個塗脂搽粉的白面書生,結果卻非如此。
他比她想像中高大,姿態閒雅,膚色略深,五官英俊逸美,卻隱隱流露出剛毅之氣,那雙炯亮深幽的眼瞳迷離流轉,仿佛看不出心思……她心頭驀地像被什麼撞了一下,又被揪得緊緊的。
令狐雅墉揉揉自己的腿,便起身舒展四肢。
都怪自己昨晚抱了她整夜,也看了她整夜,天微亮才小歇一會兒,弄得渾身酸疼。
她隨後跟著下床,匆匆套上繡鞋,首先就要收拾昨晚散落一地的衣服、首飾。
令狐雅墉瞥了她一眼,上前托起她手臂。
「別收了,去梳洗吧!」
「散著這些讓人瞧見了不好。」
璿翎試圖掙脫他的手,令狐雅墉卻道:「我知道,我來收。」
說完,便拉著她到鏡臺前,按著她雙肩讓她坐下,自個兒則轉身背對著她,將散落一地的物品撿拾起來,分類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桌案,和一雙喜字紅燭擺在一塊兒。
他是否怕她低頭收拾,目睹那些妝樣飾品,又要傷心難過了?
璿翎心神不寧地梳著頭髮,一邊悄悄凝望銅鏡裏倒映出丈夫的背影,心湖不期然地漾起一陣漣漪,暖意流過心底。
不多時,丫頭送來梳洗用水,沒察覺什麼異樣,笑盈盈地打過招呼便退下。
打點完畢,令狐雅墉領著她前去向長輩問安。
令狐家一脈單傳,人下凋零,現僅余婆婆與奶奶兩位。兩位老人家見她文雅端莊、面貌清秀,都十分滿意,閑敘了幾句,生怕她昨天進門時累壞了,便催促她回去好好休息。
正如娘親說的那樣,她們都是和藹心慈的好人。
「你待會兒要做什麼?」令狐雅墉陪在她身邊,突然開口問。
「送來的嫁妝還未整理,呃……」話到一半,史璿翎便收住嘴巴,屏息望著令狐雅墉從她頭上取下一小片枯葉。
微微暈紅霎時染上臉龐,她往旁邊一站,垂眸不語。
令狐雅墉若有所思地瞅著她,唇角不禁微揚。
真動人,此番生澀害羞的模樣,真可謂「閉月羞花」,只可惜他有事在身……
「知道了,你忙吧,我有事出門一趟。」沖著她淺淺一笑,令狐雅墉這便轉身離去。
雅墉離去後,幾個丫頭幫忙打開封箱的陪嫁物品,細細收拾妥當,最後輪到一個最大最重的木箱,大夥兒紛紛圍湊過來,待璿翎剪開封條,打開木箱,丫頭們下禁失望地哀叫一聲。「全是書啊!」
「書不好嗎?」
璿翎無辜失笑,她可從沒說過裏頭藏著什麼寶貝啊!
「不是不好,是府裏已經夠多了。」其中一名丫頭笑說:「新夫人還沒去過咱們的書齋吧?咱們過世的老爺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儒,祖父還是狀元,書齋裏藏書齊全、應有盡有,夫人盡可過去瞧瞧。」
「是嗎?」璿翎揚起笑顏,仍舊吩咐丫頭把書箱擺好,裏面的書就不必搬出來了。閨中閱讀有閨中的樂趣,和在書齋的氣氛不同,房裏擺著一套,要讀便取,這才便利。
但丫頭們的話,確實勾起了她的好奇。
不知令狐家的收藏,比起她娘家爹爹的書房如何呢?瑣事完結後,她便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頭領她到書房去,摒退左右,獨自關在書房裏。
像個好奇的孩子發現了寶藏,她興沖沖地東摸西瞧,偶爾發現幾本讀過的書便捧起來翻翻,發現分類錯了,便把書本抽出來,歸還到正確的位置上,無限滿足湧上心頭。
嫁了人、離子家,心情多少是忐忑的。醒來睜開眼,眼見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唯有站在書海中,見了舊書如見老友,有種異地重逢的歡喜。
有這塊消磨時光的好地方,往後就不愁了。她臉上浮起一抹微笑,更往層層書櫃中走去——
孰科,門板忽然咿呀開啟,外頭響起一陣宏亮略尖的男聲。
「果然是右相大人的女兒——新郎官,你作了很冒險的決定啊!」
「冒險?怎麼說呢?」
「您不知道左相大人和右相大人的關係嗎?您與史家結了親,左相大人定會在心中記上一筆的。」
令狐雅墉自喉嚨深處發出一串輕笑。
「是嗎?那可怎麼辦才好?這門婚事可是皇上金口御賜的,難道說,左相連皇上也要記上一筆?」
「唉唉唉……這要怎麼說呢?」那把宏亮的聲音尖銳驚呼起來。「新郎官,您可是太皇太后的人,我是說,您總不至於被女人牽著鼻子走吧?」
女人?
他們說的是指……自己嗎?史璿翎悄悄合上書本,環顧左右,接著小心挪動腳步,移往書櫃間的走道深處,將自己藏了起來。眼下似乎不是她該露臉的時機,等他們聊完了,她再回房吧!
「說到女人……」令狐雅墉的大笑聲傳來,璿翎不禁抬起臉,隨即聽見他說:「大人可知我身邊的女人有多少麼?嗯?」
「哈哈,小的正是這個意思。」
他又笑。「那就如此回報左相大人吧,請他老人家不必煩憂,我令狐雅墉不是那麼好擺佈的貨色。」
「是是,那小的便如此回覆嘍?」
「貝大人,喝杯水酒再走吧,已經差人去準備了。」
「多謝多謝,來日方長,咱們改日再喝吧!」
璿翎隔著隙縫往外探,只瞥見一抹矮矮胖胖、身著官袍的背影,正要踏出門檻。才成親第一天,左相大人便迫不及待派人造訪,令狐雅墉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爹爹要將自己許配給他,左相大人又為此著急跳腳?
璿翎秀眉微蹙,不禁發起呆來。
「原來你在這兒。」
低沉嗓音驟響,璿翎這才從思緒中驚醒,眼看著令狐雅墉朝她走來,似笑非笑的俊顏一副逮著她的模樣。
「在看什麼呢?」他瞥向她手裏的書。
「只是隨手翻翻罷了。」璿翎轉身把書本隨手塞進櫃子裏,斂眉一揖,低聲道:「沒什麼事,我先回房去了。」
令狐雅墉擋在走道上,伸手攫住她手臂,戲譫似地咧開嘴角,笑問:「你生氣了?」聽見他身邊有很多女人,所以生氣?
「沒有。」璿翎平靜地搖頭。
她原先思索的並不是這件事,但既然都說到這了……她並不天真,比非蠢人,關於他的花名,她出閣前早就耳聞過了,沒什麼值得動氣。
令狐雅墉見她不慍不火,反而有些好奇。
「我是男人,在外總有應酬的時候,難道你指望我和你成了親,就得一輩子隻看著你,對你忠心耿耿,將別的女子都視作糞土嗎?」
「不,你就按你的心意,隨心所欲吧!」
璿翎淡漠地拾起臉,沉靜無波的眼眸看不出半點火氣。「我自會盡我做妻子的本分。」打從出閣那一刻,她便如此告誡自己。
反正彼此並非什麼情投意合的愛侶,夫妻間只需行禮如儀,相敬如賓,互敬互重,也就能過日子了……其餘的,她不敢奢求。
令狐雅墉垂眸凝看她拘謹冷淡的模樣。
原本他想好好哄她,怕她方才聽得不開心,結果,她卻是這樣淡漠的反應,倒教他有些不是滋味。
要他隨心所欲?她就這麼灑脫?
究竟是性子太好強,還是太無所謂?難道真的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身為妻子,對自己的丈夫竟連一點點期待也沒有?
可稍早他拿掉她頭上落葉時,她並非如此平靜的……
他低笑傾身,薄唇幾乎碰上她耳朵。「你的‘本分’,不也包括我嗎?」沙啞曖昧的嗓音刻意劃過她耳膜。
「當然。」
璿翎眼皮一眨,雙手規規矩矩地交疊著,絲毫不為所動。
令狐雅墉往前跨了一步,雙臂縮緊,便將她圈入懷裏。
鼻尖霎時盈滿她身上獨有的芬芳,他垂眸,她的模樣仿佛萬般忍耐,嬌軀僵硬如石,然而耳根卻紅透了,紅潮延著頸際而下。
「那,我怎麼瞧你咬牙切齒的,臉頰像要燒起來了……」他不禁失笑。如此禁不起捉弄,輕輕一逗,便滿面紅霞。
她這不是害羞,而是氣惱自己不爭氣的反應,她應該更冷淡些才是!璿翎暗暗咬著牙,想回嘴,卻回不上半個字。
「好了,你走吧!」他忽然退開,側身讓出通道,不再為難。
這樣就足夠,至少,她不是真的對他無動於衷。何況才新婚,真把她惹毛了,對他可沒好處。
想不到這丫頭生得柔柔順順、溫溫婉婉,仿佛水做的,骨子裏卻有一股硬氣……可她愈是這樣力持冷靜,他愈是拭目以待。
無論她當初不願嫁他的理由是什麼,總有一天,他會讓她死心塌地的,等著瞧!
當初,這枕面是選最好的緞布做的,質地柔軟,觸感冰涼,上頭的一針一線綿綿密密,皆出自她的雙手。
繡這鴛鴦時,她心情苦悶,聽多了她未來夫君的閒言閒語,總有股說不出的厭惡,於是麻木地埋首於針線活兒,什麼都不想。
而今苦悶不減,心情卻更複雜了。
窗外飄著雪,夜色籠罩寒意,他隨時都會回到房裏來,她該如何自處呢?
昨夜洞房時,她在他懷裏哭得泣不成聲,之後糊裏糊塗睡了,又在他懷裏醒來,他竟然沒動氣,令她十分感激。
她的丈夫,有溫柔解意的一面。
然而,她也忘不了他白日在書齋裏,語帶輕薄地挑逗說:「你的本分,不也包括我麼?」
思及此處,臉頰驀地脹紅了。今晚,她必須寬衣解帶地服侍他,如同其他一般的妻子那樣嗎?
放下繡枕,她認命地移步到鏡臺,解開髮髻,梳順了滿頭烏絲,左思右想,又起身脫下外衣,上了床榻,將床幔放下。
不知其他妻子是怎麼做的,她惴惴不安地睜著眼,等著房外傳來動靜。
沒料這一等,二更天、三更天、四更天……她輾轉失眠了整夜,仍不見良人歸。
眼看天色漸明,她索性起身。簡單梳理後,頭一件事便是親自到廚房裏檢視要奉給婆婆和奶奶的早膳。仔仔細細地打點妥當,再率同丫頭們向長輩問安。
婆媳三人打開話匣子便沒完,老人家總有許多往事可說,尤其物件是新媳婦,說起來就更起勁兒了。璿翎是個殷勤多禮的姑娘,總是面帶笑容,不時附和著婆婆,很得老人家歡心。
直至過了晌午,她才又見到丈夫。
婆婆們在睡午覺,她隻身回到新房,本來是窩在窗前軟榻上看書的,怎料看著看著,不覺打起盹兒,忽然有人為她披上一件披風,她才驚醒過來。
「怎麼不到床上睡呢?」一道男聲驟起。
璿翎揉了揉眼,令狐雅墉臉上堆滿了笑,在她對面坐下。
「在看書,不小心睡著了。」她模糊咕噥,抬手揉眼之際,鼻尖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那香氣不像是男人身上的,甜膩而煽情,誘人邪思……
原來,徹夜未歸的丈夫,是到妓房去了。
拋下新婚妻子,成親才第二天就睡在別的女人懷裏……這真是……真是……她簡直說不出話。
「瞧你累的。」令狐雅墉傾身打量她,瞧她身子瘦瘦弱弱,腮幫子勝似白雪,眼皮都快被底下的陰影覆蓋過去了,「來,有時間就多睡會兒。」說著,他伸手橫抱起她,轉身走向床鋪。
「不,我不累。」璿翎不自在地扭動,被人這麼一抱,頓時驚慌不已。
他卻沒理會。
「聽話,讓你睡就睡吧!」他將她放在床上,仔細為她覆上被褥。
她驚惶的模樣實在惹人發噱,他不禁瞅著她莞爾。「你啊,怎麼老要我抱你上床呢?」
璿翎聞言又脹紅臉,氣惱得說不出話。
明明是他徹夜未歸、拋下新婚妻子,這會兒無事獻什麼殷勤?這樣逗著她玩,是看她好欺負嗎?
令狐雅墉望著她,竟有些移不開眼。她生氣時,氣色反而紅潤多了,唇辦被她咬得多了幾分血色,冷冰冰的眼眸流動光彩,越看越美。
發現他灼熱的目光,眼看他傾身逐漸靠近,璿翎立刻別開臉。無論他想做什麼——身為丈夫,他或可用強——但,她絕不樂意。
再怎麼風流,夫妻間總有應遵循的禮儀。才與她新婚,少說也該顧忌她的顏面吧,就不能做做表面工夫,多等一段時日嗎?
既然他絲毫不將她放在眼底,她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逆來順受呢?
令狐雅墉懸在她身上,盯著她倔強的神色。
「不願意?」他試探地瞅著她。自己一夜未歸,她自是生氣了。
他明白她的委屈,只不過他有不得不為之事,眼下,他還不能只守在她身邊,這段日子勢必還得讓她繼續委屈下去……
「你放心吧,我令狐雅墉還不至於下流到去勉強不情願的女人。」他索性坐直身子,兩條長腿交疊,視線落在手心裏的摺扇,懶洋洋地翻轉把玩。
「我反而很好奇,你這樣無謂的抗拒究竟能維持到何時?難道想一輩子和我保持有名無實的關係嗎?」他輕聲悶。
璿翎翻過身子,側身轉向床壁,當作是給他的答覆。
他扯唇苦笑。
「很好,你不願意,我便不碰你,除非你自己要求,咱們就繼續如此下去算了——」令狐雅墉勾起唇角,為她放下床幔。
床裏頓時一片昏暗,同時掩去璿翎的神色。
好吧,就暫且依她的心意,當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吧!
「那麼,你好好休息吧!」他俐落地起身,瀟灑離去。
說來說去,世上的女人又不是沒了丈夫不能活。
比如她天天服侍的婆婆與奶奶,寡居多年,不也照樣輕鬆愜意嗎?
他有他的花花世界,她亦有她的興趣消遣,既然彼此無緣成為佳偶,那便徹徹底底做一對怨偶,各過各的吧!
自丈夫夜宿妓房,她自認對他再無絲毫期待,抱定主意,便把日子填得滿滿的。婆婆年事已高,光是做個稱職的媳婦兒,可忙可做的事便不少了。
閒暇時,書齋裏有滿滿的書籍可看,底下的丫鬟們個個聰明勤快,全都是聊天說笑的伴兒,別去期盼男人,日子倒也逍遙。
「前些日子下了好多雪,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冷呢,呵呵呵……」雅墉的奶奶只要露出微笑,眼角的皺紋便會一併牽起,眯眯的笑眼很有福氣,總讓人忍不住跟著她笑。
「奶奶,要不要多喝些蓮子湯呢?這蓮子釀過蜜的,熬得特別軟爛,很好入口的。」璿翎笑盈盈地遞上碗盅,順便瞧瞧奶奶身旁的暖爐,怕是炭火不足,得隨時喚人添加。
「好好,我來嘗嘗,也叫你婆婆多吃些,暖暖身子。」奶奶捧過碗盅,下頷往兒媳婦一努。雅墉的母親連忙搖手。「翎兒,我自己動手就好了,你別忙,快坐下來歇歇。」
難得天氣好,老人家說想出來曬曬日陽,璿翎一早便領著丫鬟張羅起來,在小亭石椅上鋪一層厚毯,接著熱茶、暖爐、點心甜品齊備。婆婆攙扶著奶奶走過來,當場什麼都打點好了。
「少爺好像回來了!」丫頭眼尖,遠遠瞧見令狐雅墉走來,便往亭裏通報。
璿翎聞言,心跳頓時漏了一下。
她順著丫頭指的方向看,胸口忽然又冷又熱,渾身不自在。
他們兩夫妻不睦的事,婆婆和奶奶尚不知情,也實在沒必要讓老人家知道。但他平時鮮少在家,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奶奶、娘。」令狐雅墉走上臺階,懶洋洋地向兩位長輩打過招呼,才回眸看著璿翎,畢恭畢敬地站定腳步,誇張地一揖到底,拱手稱說:「夫人好。」
璿翎只好朝他擠出微笑。
所謂「相敬如冰」,至少得做到一個「敬」字吧!
雅墉顯然看穿了她的心思,才滿含興味地朝她問安,等待她的反應。
璿翎深深睞他一眼,不願回話,只是默默起身,讓出他的位子。
這是……打算徹徹底底地漠視他嗎?令狐雅墉一臉興味地笑著。
「三天兩頭不見人影,原來你還活著。」奶奶瞪了孫兒一眼。
「啊?」
他正要踏上最後一階,聞言立刻把腳給縮了回來。
「奶奶您這麼說,孫兒還敢進來坐嗎?」
「你有什麼不敢的!」
雅墉的母親端坐在一旁,不以為然地插口,隨即又輕喟一聲,溫柔婉言:「算啦,平時冷落奶奶和娘親便罷,翎兒才嫁進來,別冷落了妻子就好。」
「您又冤枉了,娘!」他滿臉無辜地走上前,摺扇指著璿翎,委屈至極地抱怨。「事實上,是她冷落我呢!」
此話一出,馬上招來斥責。
「你這小子,胡說什麼呢!」雅墉的母親拉下秀臉。
三天兩頭外宿不歸的男人,還好意思怪到妻子頭上?瞧瞧翎兒,被他說得渾身不自在,若非是自己的親兒,她早就轟走他了!
「都已經成親了,心性還如此不穩重。」既成了親,就該收拾玩心,與外頭的花花草草斷絕往來才是。她真不懂,有了這樣端莊美貌的妻子,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那是因為沒有孩子嘛……」奶奶趕忙打圓場,瞅著孫媳婦直笑。「沒有孩子,自然還不懂得什麼責任,你倆趕緊生一個,以後就好了。」
「嗯?」璿翱一愣,俏臉微變。
令狐雅墉倒是仰頭笑了,像是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
「奶奶也忒急了,翎兒嫁過來才多久,急什麼呢?」說著,他回頭朝璿翎使了個眼色。「不急不急,總有一天會有孩子的,夫人,您說是麼?」
是,的確是不急。奶奶恐怕有得等了。
璿翎傾身為他斟滿一杯熱茶,雙手送到他眼前,柔聲道:「茶冷了不好,你趁熱喝吧!」
就一杯茶,便想轉開話題?
令狐雅墉定睛凝視她,考慮著該不該順著她,好半晌才伸手接過。
「來,坐到我這兒。」他用另一隻手拍拍身旁的位子,朝她欣然微笑,「你很冷嗎?捧著熱茶,手指還冰涼涼的。」
「我不冷。」璿翎蹙眉,往後退了一步。
「我叫你挨過來坐,敢不聽丈夫的話?」
他挑眉乜斜著她,話語雖然嚴厲,卻有股說不出的暖昧親密。「難道要我當著奶奶的面,把你抱到我腿上?」
「我……」璿翎倒抽一口氣,正要反駁,婆婆卻介面道:「翎兒,反正都是自己人,不要緊的。」接著以眼色示意,鼓勵她聽從。
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無法在眾人面前推拒他,才故意這樣向她挑釁。
既然無法推拒,璿翎也只得依言坐下。
令狐雅墉張開身上厚實的雪氅,將她整個人包覆在懷裏,頓時暖意圍繞,她難以自持地籲了口氣。
「暖多了吧?」他低頭朝她一笑,笑顏如春風沐人。
看在旁人眼裏,還以為他們是恩愛的夫妻呢!
璿翎不動聲色地別開臉,故意不搭理他,然而身上陣陣傳來的暖意卻不容否認。
原來她真的冷。離開新房時,身上披著輕便的披風,還以為已經夠了……
令狐雅墉難得白天出現在家中,留下來陪長輩閒聊,隨口說了些朝廷近期發生的事,又說說自己最近遇見了哪些人,以及身邊一些小小趣事。
因他高中探花後,便被點入翰林,授翰林院編修。雖然年紀和資歷都算是初入朝廷的毛頭小子,偏偏他身份特異,承旨也得看他臉色辦事,平時自由出入朝廷,連皇上也不加過問。
如今他鋒頭正盛,應酬不少,所聞所見自與一般不同。
璿翎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大半心思卻停在他的手上。
他胳臂繞過她身後,正擱在她腰間,即便隔著層層衣衫和她的披風,仍教她僵硬地挺直了脊樑。
她不喜歡這樣,兩人挨坐在一塊兒,簡直如坐針氈。偏偏幾番起身欲離,都教他暗中施力給壓了回來,無論搬出什麼藉口,總有隨侍的丫頭可以代勞,她根本被牢牢困在他壞裏了。
這一回,他身上倒是沒有女人的香氣——
才思及此,璿翎立刻懊惱地斥責自己——他身上發出什麼樣的味道,根本與她無關,何必去留意呢!
聊著聊著,奶奶開始露出疲態,眾人催促她回房歇息,跟著也紛紛準備散去,令狐雅墉卻仍困著她不放,乾脆連起身送行都省了,揮手朝眾人說道:「好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我和翎兒還有話要說」
呵呵,畢竟是新婚夫婦嘛!
不僅兩老點頭微笑,丫鬟們也全識趣地簇擁著老夫人離開,留下小倆口單獨相處。
待全部人走光了,璿翎才沉下臉龐,冷淡地回眸請益。
「敢問有事吩咐嗎?」
「沒。」令狐雅墉懶洋洋地朝她露齒一笑。
「既然沒事,就讓我走吧!」
「我沒事,但很想抱抱你,安安靜靜坐一會兒。」
他笑眯了眼,英俊的臉孔忽然露出幾分淘氣。
從剛剛他就好生佩服,她腰杆兒打得挺直,整個下午都不累嗎?
「怎麼,身為我的妻子,這點小小要求應該可以接受吧?」他打趣地說,手掌微一使勁,便把她扯進懷裏。
不似方才松松地攬著她,這一回,他讓她整個人貼靠在他身上。
「你——」璿翎連忙伸手抵著他胸膛,臉紅耳赤。
他自己明明說過絕不勉強不情願的女人的,現在這是做什麼?
她心下有些遲疑,想著是否該起身質問他,然後學璿瑩那樣粗魯地賞他一巴掌——可惜想歸想,偏偏她就是沒用,做不了那樣野蠻的事。
眉頭蹙得更深,卻也無可奈何。
罷了!她乾脆眼一閉,來個相應不理。畢竟身為妻子,不情願也得依從,反正他力氣比她大,想反抗也反抗不了。
令狐雅墉雙手將她圈在懷裏。難得她肯乖乖依偎在他身邊,教他心頭一暖。
雖說是夫妻,但其實他們既未圓房,也少有親密的時光。
一開始覺得她只是鬧性子,鬧夠了,終究會屈服。不料她下定決心不理他,便當真完完全全把他撇開了,根本沒把他這丈夫放在心上。
可是他呢,近來只要偷得一時半刻的閒暇,她的模樣便浮上心頭。每晚他回到寢室時,她已經睡下了,教他也只能坐在床沿看著妻子。她睡得香甜,濃密的眼睫低掩,渾然不知枕邊有人注視著,他有些不是滋味,又莫可奈何。
她當然不會費心等他回來,恐怕還避之唯恐不及吧……
他閉上眼,幾不可聞地低聲抱怨。「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他發覺自己竟然開始惦念著她,想要與她靠近,卻不知如何下手。怎麼辦呢?
史璿翎默默垂著眼臉。
這話,是他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她聽的?
側臉貼在他胸膛上,由他身上傳來的溫暖,有一股陌生而陽剛的氣味。
很奇怪,那氣味似乎對她有某種影響,讓她暈陶陶的,極欲掙脫,卻又更想依賴,喉頭像梗了什麼,堆滿了不平靜。
該怎麼辦啊,她也……很迷惘啊!
第四章
月當空,珠簾卷,夢月樓中聲色迷。
「朝廷撥給倉州水患的款項,左相抽了一半,其餘三成,按著經手各品階官員大小安排,昨夜和欽差大人飲酒商議到深夜。」
綠琴低聲附在令狐雅墉耳邊說著,然而手中急弦直轉,音調錯落分毫不差。
看在外人眼裏他們就像一對濃情密意的情侶,一邊調情、一邊唱和,誰也不知名妓綠琴與令狐雅墉竟是在交換情報,為避免機密洩漏,才借著琴聲掩飾,風花雪月只是一場假戲。
「你有紀錄名冊嗎?」他詢問。
綠琴聞言噗哧一笑,「還紀錄什麼?從上到下,所有經手的全收了錢,只差金額配給罷了。」
「我的天……」他不禁仰天大歎,朝廷給了十萬白銀,實際治水恐怕不到兩萬,難怪水患年年不除。
「您總不至於天真到不曉得自己在跟誰交手吧?」綠琴回眸俏皮地眨眼,風情萬種,簡直酥人心魂。
「得了,多謝。」令狐雅墉欣然領教。
一曲彈畢,話也說完了,令狐雅墉繼續一貫的風流逸樂,左擁右抱,又喝了幾杯,眼底卻始終帶著疲憊,笑容也是虛應以對。
「新郎官,自你成親之後,笑容好像少了很多啊?」綠琴親自過來為他斟一杯酒。
令狐雅墉臉一僵,假笑倒成了苦笑。
「夫人是怎樣的女子呢?」能教他露出這種神情,綠琴十分好奇。
「她嗎……」
他想得入神,臉上表情變幻莫測,仿佛抑鬱苦悶,開口卻道:「她是舉世無雙的賢妻,令狐家不可或缺的長媳,溫婉貞靜,知書達禮,深得愛戴,簡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咦?」綠琴不禁微訝,見他又不像在說反話,不知究竟何意?
月光皎潔,映得滿地銀輝,他卻起身走向窗櫺,喃喃道:「我該回去了。」他拜別了綠琴,乘轎返家,才進門,下人便來通報。「少爺,老夫人在廳裏等著。」
「嗯。」帶著疑惑來到廳上,原來娘親只是提醒,「明天是你岳母的生辰,要和璿翎一起回去,還記得嗎?」
「我記得。」他回答。
「你呀,怎麼天天早出晚歸呢?」
娘親慈愛地拍拍他肩頭,眼神略有責怪之意。「媳婦多寂寞啊,我瞧她時常茶飯不思,人都消瘦了。」口氣緩了緩,她語重心長道:「女人啊,若得不到丈夫疼愛,到頭來不只是她,你也會辛苦的。」
「知道了。」令狐雅墉聞言別開了目光,黯然沉吟道。
走過曲折簷廊,他逐步往寢室去。寢室裏燈燭搖曳,床帳早己放下,底下擱著一雙繡鞋。
他簡單湊著臉盆洗把臉,接著脫下外袍鞋襪,揭開帳幔,掀起被褥,睡臥在妻子身側。
她的臉明淨而沉靜,睫扇垂掩,鼻息均勻,穿著保守潔淨的單衣,雙手規矩地疊放在腰間,然而,那頭披散的長髮讓她看起來格外媚惑誘人。
他默默看著,氣息不禁有些紊亂,灼熱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她的唇,唇峰微翹,唇色蒼白仿佛引誘人去滋潤……
心跳陡地加劇,他不得不移開視線,瞪著空無一物的上方,等待體內奔騰的欲望平息。他曾親口承諾過,絕不會侵犯一個不情不願的女人,縱然這女人是他的新婚妻子。
她原是無意出嫁,所以她妹妹才異想天開地代姐出嫁,所以她才對他百般推拒,除了新婚夜抱著她睡過一晚,她連根手指也不願讓他碰。
白日笑容可掬地侍奉婆婆,領著一干丫頭執掌家務,從針線女紅到挽袖下廚,無一難得倒她,果真是大家閨秀,懂吃懂穿,品味獨具,做人處事周到圓滿,沒人挑得出毛病。
也許,這就是她的盤算,只管做好令狐家賢慧的長媳,將他摒除在外,是嗎……
而他卻束手無策,只能看著她,感覺一股愈來愈濃的渴望,正日復一日、慢慢地煎熬著他。
某日,他提前回來,她坐在銅鏡前拆卸髮髻,忽而回頭道:「你若嫌擠,想睡在別的地方,我不會反對。」
他渾身一繃,眯起眼。「什麼意思?」都還未圓房,便想和他分房?
「沒什麼,只是偶然想到了,隨意說說而已。」史璿翎眉目如霜地別過臉,櫻唇緊抿。
一想到她說起那番話的模樣,濃濃的鬱悶便揮之不去,若他能有她一半的絕情就好了,至少能無視她的淡漠,安安寧寧度日。如今這樣的關係到底算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受煎熬嗎?
他忍不住又將視線調回妻子身上。
睡夢中,她忽然嚶嚀轉身,側臉無邪地對著他,粉豔香腮枕著手背,朝他淺淺一笑。他呼吸頓時又亂了,目不轉睛地凝望她溫柔的睡顏,眼神略降,又移向她的唇。
他們靠得太近了……
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他的唇便碰上她的。
刹那間,一股巨大的快樂與無邊無際的痛苦席捲而來,那雷霆萬鈞卻又輕如羽絮的一觸,幾乎淹沒了他。
渴望她的意念加重,卻怕她驚醒,他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呼吸,輕輕熨燙著她的唇,心跳如擂鼓——
她一定是在作夢。
璿翎沉浸在甜蜜中,不覺露出笑意。
近來她常常作夢,夢裏有她想要的一切,疼她愛她的丈夫,深情的眼眸永遠在追逐她身影。這天,他站在櫻花樹下抑鬱蹙眉,似乎因她太過羞怯而感到不滿,她只好說服自己鼓起勇氣走向他,踮起足,攬上他肩頭,生澀地報以一吻。
令狐雅墉愕然驚喘,大掌緩緩滑過她腰際,小心將她擁入懷裏。
該死的,他失控了——
更該死的是他一點也不在乎,就算沉淪到地獄也無所謂。
他纏綿地吻著她,暈陶陶地描摹吸吮她形狀美好的唇,舌尖渴望地探入她口中。她完全不知如何回應,無助地任他在口中橫衝直撞,夢境越沉越深,她嚶嚀著,撩人心魂、酥人心骨般深深歎息……
最後漸漸恢復了平靜。
他只好失魂落魄地放開她,睜著眼睛,大口喘息,僵硬地瞪著前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這可惡的女人!
嘴裏充滿她的味道,他仿佛醉了,眼前天旋地轉、昏昏沉沉……他想要她,想要她,渾身欲望澎湃,煩躁難耐,而她竟然睡得如此香甜……
她剛剛在做什麼?居然主動吻了他,她作夢了吧?
猛然間,腦海閃過一個念頭,他眯起眼,俊臉霎時變得陰鬱。
夢裏,她吻的是誰?是誰讓她露出那種笑容?是誰讓她主動伸手勾攬,動情地獻上香唇?
視線落在她唇上,一股難以遏抑的怒火頓時燒逼全身——
天明醒來時,她正依偎在他懷裏,雙手攬著他的腰,粉頰靠在他胸膛上,仿佛恩愛繾綣的夫妻。
更糟的是,她迷迷糊糊抬起眼,竟對上一雙炯亮的黑眸——
他早就醒了,卻任由她抱著,目光來來回回看著她的臉和手,仿佛取笑她——
平時冷冷淡淡,一副清高貞節的模樣,到了同床共眠時,還不是照樣摟著他睡?現不到底是誰輕薄了誰,這筆帳要怎麼算?
「我……我睡著了。」她臉脹紅,囁嚅地從他身上翻坐起來。
「當然。」令狐雅墉瞧她一眼,便揭開被子下床,沒多說話。
璿翎望著他頑長的背影,不覺怔忡起來。
以往她冷淡慣了,他沒表示過什麼,面對她,多半仍是笑顏以對,像是在百般容忍她無理取鬧似的——但她絕非無理取鬧,只是求個平平順順、遠離他的日子罷了——今早卻怎麼了?她得罪他了嗎?怎麼老覺得他眼神動作似乎透著一抹深意與苦澀。
「不伺候我更衣嗎?」他不帶情緒地回眸示意。
「喔。」璿翎下了床,便從衣箱裏翻找出一件袍子,順了順,走到他身後,將外袍攤張開來。
他略一矮身,修長的臂膀穿過袖口,接著是另一隻。
實在……太接近了。
璿翎微微蹙眉,隨即撇開心中的煩躁,深吸口氣,繞到他身前,為他撫平衣領上的淩亂,並系上腰間的織帶。
像這樣伺候他,她向來是很笨拙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兩人還未圓房,抑或是成親成得太草率,她總覺得自己還像個沒出閣的姑娘,這些太親昵的舉動,總令人尷尬不已。
令狐雅墉居高臨下睇著她。她一臉不情願的模樣,像是受盡委屈。怎麼?伺候他這個丈夫,有這麼難以忍受嗎?
「來——」在她逃離之前,他伸手握住她,她指尖一顫,想抽離,卻被他牢牢握得死緊,「換我來伺候你吧!」她越想逃,他就越不想放,拉著她到妝台前坐下,自己也勾了把椅子,在她身後落坐。
「你想做什麼?」
璿翎滿懷不安,望著眼前他倆狀似親昵的模樣。銅鏡裏倒映出他略顯憂鬱的神情,模樣有些疲倦,幽幽望著她,好像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
唉,害她渾身不自在,真不知他意欲何為。
令狐雅墉懶洋洋地拾起鏡臺上的玉梳,大手緩緩滑過她身後,撩起一縷發絲,掐在掌心裏把玩著。「別老拒絕我,讓我偶爾也為你做點事,嗯?」語畢,他沖著她一笑,那笑容卻有一絲苦。
他忘不了吻她的滋味,徹夜無眠了一夜,也心煩記掛了一夜,他累了。
她身邊高築的那道牆,幾乎看不到崩毀,與她鬥氣到最後,受苦的只有他自己罷了。
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和一般的妻子那樣,拔去渾身的刺,安然待在他懷裏呢?
仔細梳著妻子的頭髮,那烏亮柔長的觸感教人捨不得放。「你喜歡什麼樣的髮式?」他擠出笑容,瞥了妻子一眼。
「我說了,你就會梳嗎?」她滿臉迷惑地回眸輕睞。
「會呀!」令狐雅墉朝銅鏡拋來一抹笑,大掌幾番轉繞,果然盤起一個漂亮的髮髻。
璿翎不禁看呆了,真難以想像,男人的手竟然可以如此靈巧?
「少爺、夫人早。」丫頭敲門進來稟告。「老夫人交代,要送給親家夫人的賀禮已經全備妥,都放在馬車上了,老夫人說,請兩位準備好就直接出發,不用過去問安了。」
「好,你下去吧!」令狐雅墉點點頭,就連和丫頭說話,眼神也沒有片刻離開過,眨也不眨地鎖在她身上。
璿翎靜靜地任他擺佈,縷縷長髮任他握在手心裏,牽動著她每一分知覺,也牽動著她冷澀的心。
假若成親之初,他便如此對待她,那該多好……
身後的他手勢極是溫柔,輕輕撫遍她長髮,像在誘哄著她,要將她揉進懷裏好好嬌寵一番似的,她幾乎快醉了,若能什麼也不想,抬頭往後一仰,便要倒入他懷裏了吧?
空氣中彌漫著暖昧的氣氛,連肌膚也變得燥熱不堪,銅鏡裏倒映出一幕恩愛無限的美景。
但這分明只是假像,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璿翎眨了眨眼,霎時如夢初醒。
是啊,風流種果然是風流種,能夠討好女人的活兒,有什麼不會的?
人人皆有的溫柔,她不稀罕。
今日沉溺於他的柔情,明日說不定就是黯然心碎。她已嫁給他,一輩子無處閃躲,若當真對這樣的男人動心,往後該如何平靜……
夫妻倆一齊回到娘家,家裏卻一如往常,細問起來才聽說,娘親厭倦了鋪張,嫌宴客累人,索性叫人在餐桌上多加幾道菜,當是慶祝過了。
表親之中,也只有元哲一個人來送禮。
璿翎略顯失望,拉著元哲問:「怎沒見元彬表哥?他今天不來嗎?」
「他手邊有別的要緊事,說不定忙完就來……」元哲不大滿意地哼了聲:「什麼嘛,你就那麼關心他?那我呢?」
「你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嗎?」璿翎笑盈盈地彎超眉眼,去沒察覺身後的令狐雅墉臉色微微一僵。
元彬?
他搜尋腦海中的記憶,是了,是他們成親那一晚護送她過來的表兄。璿翎信任他,甚至能將自己和妹妹交付……一思及此心頭霎時積了煩悶,他側眼瞧她,卻見她挽起妹妹的手,姐妹倆正挨著彼此說話,那絮語綿綿、交頭接耳的模樣,簡直渾然忘。
她的笑,是他前所未見的燦爛,那模樣比在他身邊的任何時刻輕鬆愉悅多了?
他心緒驀地一沉,苦悶揮之不去。
一家子團圓,用過了午膳,元哲便先行離開,翁婿兩人轉至書房茶敘,璿翎也樂得撇開丈夫,和妹妹躲到閨房裏私密地聊聊近況。
璿瑩一關上房門,眼眶就紅,不厭其煩地再三道歉。
當初她原是一番好意,以為自己的計畫萬無一失,結果什麼事都沒辦成,徒然毀了姐姐的婚禮。
那晚,元彬表哥狠狠痛駡她一頓,爹娘回來,卻又為她遮掩,說她是因為姐姐嫁人,內心不舍,自己躲起來哭得太厲害,才躲著不出來見人。爹娘見她眼睛紅紅腫腫的,心疼起來就沒追究了。
她還寧願被毒打一頓呢,卻只能躲起來不吃不喝地哭,直到三天后璿翎回門,好好勸慰她一番,她才肯開始吃飯。
連過數月,再看到姐姐,她仍是想哭。
「姐夫對你好嗎?」拉起姐姐的手,她首先問的就是這個。
「他就是那樣子啊!」璿翎有意閃躲這話題,趕緊說些別的。「但家中的長輩都很疼我,家裏的奴婢又聽話勤快,日子就跟在家裏差不多。」
就是那樣子?
璿瑩搔搔腦袋,畢竟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夫妻男女之道,她聽得懵懵懂懂。
「那……那是很好的意思嗎?」就是跟所有人都一樣?
她仔細打量姐姐,又問:「你怎麼好像瘦了?」
「沒有吧?」璿翎捏捏自己的臉頰,皺了眉。「也許飲食還不習慣吧,我婆婆茹素念佛,家裏吃得清淡,我身為孫媳,怎好天天大魚大肉呢?」
「茹素啊?」璿瑩忍俊不禁地微笑。「那可悶了!」
姐妹倆笑作一團,才聊一會兒,馬上就有丫頭來傳話。「大小姐,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璿瑩馬上板起臉。「娘好偏心,只請姐姐,為什麼沒有我?」
「夫人又說,如果二小姐想來,那也很好。」丫頭一本正經說道:「她老人家正要說些媳婦侍奉公婆的道理,二小姐可來順便學習。」
「那我不去了。」璿瑩馬上改口,還把姐姐恭送出門。「大小姐,您快去領教吧!」
璿翎和丫頭沿路走、沿路笑,想到璿瑩還是那副不懂事的樣子,不由得好生羡慕。
到了寢室,夫人摒退左右,母女仍如往常閒聊。
以璿翎的性情,沒什麼好操心的,唯有一件事——
「在夫家日子過得還好嗎?」
「很好啊,娘。」璿翎乖順地點頭。
「身為人家媳婦,總有需要忍讓的時候,慢慢習慣就好了。外頭的野花野草,對男人來說不過是蝴蝶戲花,沾過了甜頭,轉頭就飛走了。沒什麼好心煩的。」女婿的風流傳聞,她亦有耳聞,男人啊,不就是這麼回事?
璿翎垂眸不語。
史夫人溫柔勸慰女兒,又仔細瞅著她臉,認真叮嚀道:「除此之外,最要緊的就是儘快懷孕,這樣我才真正放心。」
呃……她頓時尷尬起來,只好硬著頭皮應承。「是。」
「你爹爹……」史夫人神色忽然變得凝重,意有所指地說道:「很期盼有個外孫,特別要我催促你。」
「嗯?」璿翎愣了愣,這才聽懂。
爹爹他……需要她馬上受孕嗎?
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利害關係,她還不太明白,只知道令狐雅墉甚得太皇太后及皇太后的歡心。翰林院編修一職,職等不算高,地位卻十分巧妙,因當朝歷來的丞相,幾乎全來自翰林院,因此能在翰林院中呼風喚雨的,皆被人以「明日之丞相」視之。
過去眾所皆知,趙相乃是太皇太后最倚賴的心腹重臣,如今卻憑空冒出個令狐雅墉,趙相一方面極欲拉攏他,另一面卻也估量著他的能耐,只盼能和他多親近些,好探知他的底細想法。其他親後派的世族,更是一股腦兒地爭相討好,甚至有傳言道,或有一天,令狐雅墉將取代趙相的地位。
不知爹爹打著什麼算盤,先將她嫁過去,又急著要她生下後嗣。
難道,爹爹打算背叛皇上,向親後派的趙氏靠近嗎?
不,不會的。璿翎立刻蹙眉否定了這個念頭。她不該擅自臆測爹爹的心意,自己只是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呢?
「女兒明白了,請爹娘放心。」璿翎溫順地道。
既然嫁了人,生兒育女原是遲早要面對的。
她本是打算能拖就拖,但既然爹爹有別的想法,那就這樣吧!
想懷孕,勢必得圓房才行。
然而只要一想到圓房,璿翎胸口就陣陣灼熱。
一開始推拒他的是自己,如今該怎麼向他開口才好呢?
勉強拾起繡針,卻又心不在焉地發起呆來。她垂眸瞥向繡架,繡面上的花樣仍是支離破碎的。她瞪著它瞧了半晌,不禁氣餒地歎息。
明明繡了一下午,究竟是繡到哪兒去了?
她正心煩,沒料手一滑,針尖忽然紮入食指。
「啊……」看著豆大的血珠逐漸冒出來,圓滾滾地停在指尖上,她沒好氣地扯動嘴角。神思恍惚,做事不專注,果然遭了報應。
「在想什麼,這麼不小心?」低啞的嗓音陡地響起,她抬起臉,接著,受傷的指尖便被拉到令狐雅墉掌心裏。他瞪著她受傷的部位,低頭吮去鮮血。
「呃……」她怔怔望著他。
「疼嗎?」他抬眼,迎向她怔忡的目光,璿翎不禁臉紅了。
「不會。」她儘量平板地回答,想把手抽回來,他卻緊緊握著不放,她只得無奈地瞥他一眼。「你……今天好像回來早了。」
「不歡迎我?」他打量她,索性往她身邊落坐。
「不是的,只是……」璿翎尷尬地輕咳一聲,粉頰越發紅郝,驀地垂下臉,口齒不清地說道:「我……我剛剛差了人,去準備沐浴用的熱水……」她向來謹慎小心,都是挑他不在的時候入浴,孰料今日他突然提早回來。
正說著,房外便響起叩門聲。「少夫人,熱水已經送過來了。」
「送進來吧!」令狐雅墉往門外喊道。
「是。」丫頭們踏入房內,一個個提著熱水,在屏風後頭佈置妥當,便魚貫退出。
璿翎放下了女紅,坐到鏡臺前,拆下髮髻,細細地梳理妥當,隨後又簡單地盤在頭上,回眸看了他一眼。
只見他隨手拿了本書,坐在軟榻上翻看著,似乎不以為意。
那好吧,他愛待便待著,反正……璿翎低頭一咬牙,腦袋熱烘烘地想著,反正她身上也沒有什麼是不能教他看見的。
心一橫,她便緩步走進屏風後頭,一一卸下衣裳。
橫腿伸入浴桶,逐漸沒入水中,水深正好漫過手臂。她坐在裏頭發呆了好一會兒,抬頭後仰,後頸便順勢貼著桶緣。
水聲隔著屏風傳來。
令狐雅墉閉上眼,腦海霎時升起無數的旖旎幻想。不,這不妥當,他應該立即退出房間才是。
理智是這麼想,然而,他卻情難自禁地趨近,緩步走到屏風一側。
屏風的另一面,她正好背對著他。
水氣氤氳,她柔美的雙肩泛著水珠,一隻玉腿抬上來,纖細裸足擱在浴桶邊上,手裏則拿著摺好的布巾,從膝彎處一路往足尖擦拭,偶爾手指摩挲著趾縫,偶爾掌心盈握著玉踝……
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她忽然斂起長腿,側臉往身後一瞧。確定是他,連忙又把頭轉回去,瑟縮著香肩,微微輕顫。
「怎麼了?」她強自鎮定,卻還是洩漏了一絲不安。
「我到書房去。」令狐雅墉僵硬地退後數步。
「等等……」她深吸一口氣,連忙說道:「我有話想說,能請你在外頭等一等嗎?」
「等?」令狐雅墉聞言,唇角不禁勾起一抹苦笑。要他人在外頭等,她卻隔著屏風沭浴?他的妻子究竟是太過天真不知世事,抑或存心勾引?
「好吧!」他仍是硬著頭皮應允了。
轉身拾起她擱在鏡臺上的書冊,他試圖悠閒地翻看,但書裏到底寫著什麼,根本沒一個字入眼,反而憶起她在娘家時的明媚笑顏——
她從未對他那樣笑過,他竟然傻得以為,她原本就是這樣淡漠,天性與人不親,原來……她只有對他如此。
那麼刻意留下他,到底是想說什麼?
屏風後水聲響起,他立刻回神。
她讓他等了很久很久,才從屏風後頭出現,盤著的長髮放下了,沭浴後的臉龐清透如雪。
他屏息望著她朝他姍姍走來,燭光掩映下,竊窕身段,風情畢露。
他放下手邊的書冊,黑眸試著燃起一絲興味。「好了,想說什麼?」
「我……」她支吾著,嫣紅的雙頰帶著一絲慌亂,接著又像是下定決心般深吸口氣,說道:「我想要……一個孩子。」
「什麼?」令狐雅墉錯愕地揚起俊臉,凝望著她。
沒聽錯吧?她說孩子?孩子?
「我想要個孩子——」
璿翎仍低頭絞著手,暈紅的臉頰仿佛火燒。「嫁入夫家的女人,沒有自己的孩子,總是沒個依靠,我想……至少要有個孩子。」
令狐雅墉先是呆愕著,過了半晌,突然笑了,那莫測高深的笑教人不明白,只覺得迷惑。
一個拒絕與丈夫行房的妻子,從娘家回來後,卻說想要一個孩子?
「是岳父吩咐下來的吧?真乖,真是孝女。」他忽然伸手摸摸她的頭,像是贊許,又像譏諷。
「不是這樣的,我是令狐家的媳婦,這只是我的本分。」
喔,原來還有她的本分。
他摸夠了她的頭,食指徐徐拂過她臉上的線條,最後來到頸際,大手平貼在她領口上。
他手勢是溫柔的,溫柔到宛如愛撫。曾經多少個夜晚,他得壓抑著渴望與心煩意亂,和她同床而眠,這些她一定不曉得吧?
結果——
如此漫長的等待之後,她終於投入他懷抱,卻不是因為對他動了心,只是出自岳父之命?
他扯動唇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瞬間傳遍他四肢百骸,刺得他渾身酸疼。
好個史璿翎,當真如此絕情……竟然只要他的孩子?
「你……你不願意?」璿翎總算鼓起勇氣,顫顫巍巍地抬頭瞅視。
那語氣是懇求的,向來矜持冷淡的她,首次向他低頭示弱。
「怎麼會?」令狐雅墉勉強擠出一抹笑,接著敞開雙臂,欺身擁緊了嬌妻。
史璿翎羞澀地合上眼眸。
她以為他擁住她時,自己會抗拒,會不自覺地排斥,結果……什麼都沒有。
在他懷裏,她仍感覺天旋地轉,一觸碰他的手,便軟綿綿地倒入他胸膛。
一切沒有想像中困難,肌膚既冰涼又火熱,她倚在他肩頭上,吸氣汲入他頸間的氣味。
去年年前,在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曾在這片厚實的胸膛上得到溫暖。
時光仿佛倒流,又回到那個下雪的深夜裏,從陌生害怕到依偎,她難忍失落地伏在他身上次哭,以及他凝望她時,眼中憐惜的目光……她始終難以忘情。
倘若可以,她何嘗不想做個溫柔解意的妻子,與丈夫恩愛繾綣。
他熾熱地吻著她,舌尖侵入她口中,食指勾住她胸帶的系帶一扯,近乎粗暴地揪住她領口,先將她身上的衣物拉開,再從肩頭卸下。
她覺得冷,哆嗦著往他身上瑟縮,他的唇便繞過她耳垂一路往下,反覆啃吮她肩頭,將半裸的她完全包覆在自己的懷抱裏。
他手掌熨貼著她的腰,穿越她仔細梳理過的烏亮長髮,沿著光裸的背脊徐徐往上。每一輕觸,她便驚惶顫慄,更往他懷裏貼近:沒多久,後頸上的細帶也鬆開了,眼看肚兜就要掉落,她不禁雙頰暈紅,急忙拉住胸前唯一的衣料,掩著起伏酥胸,羞怯地不敢鬆手。
無論她是為了什麼理由投懷送抱,他已無法拒絕。令狐雅墉貪婪地低頭凝望——他的妻,他已經渴望了太久。
今夜,得到她的人,或許他才能從無盡的渴望中解脫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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