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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蘇曼茵]夢寐良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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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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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7 00:34: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娶妻生子在他心上從不是最重要的,但娶了右相之女以後,
為人夫君卻成為極有意思之事,只因新婚妻子實在特別!
家世才貌無可挑剔,性情溫婉心思細,簡直是絕世賢妻,
可待他卻十分冷落,看似順從聽話,實則沒把他放在心裡;
如何收服妻子顯然是當前要務,他這相公責無旁貸……
她不明白,爹娘一向極為疼愛女兒,該會為她安排個好親事,
可為何將自己許配給這聲名狼藉的令狐雅鄘?
他雖為新科探花,行事卻浪蕩不拘禮教,身邊鶯鶯燕燕成群,
她即便想做賢妻,也要落得獨守空閨吧,
這日子該怎麼共度,夫妻如何相處?
相敬如賓或許是唯一之道,但她的相公似乎不這麼想……

楔子

  將入冬了,霜氣凝結在樹梢上,天邊像被潑了桶墨汁,暈散成灰濛濛的一片。

  史璿翎臨窗啜著熱茶,正悠閒享受茶香芬芳,未料,妹妹的一句話卻教她分神。

  「……昨晚,我好像聽見爹娘在商量你的婚事。」

  璿瑩走到身邊,低頭將下巴抵在她肩頭上,意興闌珊地說道:「可惜我去得太晚,只聽到些禮金啊、送禮啊、筵席等等的瑣事,爹爹突然發現我躲在門外,嚇得我啊——」

  璿翎聞言回眸一哂。這種事有什麼好偷聽呢?她們姊妹倆去年便已及笄,爹娘到現在才開始說親,算是晚了。

  然而乍聞此事,心緒畢竟無法平靜,她半是好奇,又有些奇想,不禁脫口問道:「爹娘只為我一個人說親麼?」

  她瞅著妹妹細看,宛如銅鏡裏倒映出另一個自己——小小的瓜子臉蛋,黛眉秀目,凝肌如雪,柔長細緻的發瀑披瀉而下,比上等綢緞還要光滑。

  「按理,咱倆乃是孿生女,出生時辰間隔不過半炷香,何以獨獨只為我說親?咱倆是一塊兒出生,如能一塊兒出閣,豈不更好?」

  「我才不要呢——」

  璿瑩白眼一翻。說到嫁人,她就頭皮發麻。

  「嫁人有什麼好的?離開了爹娘,拆散了姊妹,和丈夫未必恩愛,公婆也不見得疼惜,可身為媳婦應盡的責任一項也推不掉,這不是白白放著千金小姐的逍遙日子不過,去看夫家給的臉色嗎?」說著,她又抿嘴。「屆時我要跟爹爹說,我呢,還是永遠留在爹娘身邊最好。」

  嘖嘖,這番荒唐大膽的謬論,她從及笄那天就聽到現在了。

  璿翎微笑不語,轉身將茶盅擱在幾上,眼神又轉向窗外,顯然沒打算理會妹妹的渾話。此事不勞她教訓,她若敢向爹娘開口,自會招來一頓責駡,到時可有她受的。

  「你啊,怎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呢!」

  璿瑩摟著她肩膀,忽地愁容滿面。「都說到禮金、筵席這上頭了,肯定已有了人選,不曉得對方是那一家的公子,你都不煩惱嗎?」

  若換作是她,好奇也好奇死了,她這姊姊腦子裏到底少了哪根筋,怎麼還能不為所動呢?

  「爹娘自有安排,咱們不便多說什麼。」璿翎從容淺笑。

  自古以來,女兒家的終身大事誰不是交由父母安排?該她知道的時候,自然會讓她知道的。

  「嗤,好個‘不便多說什麼’……」璿瑩不敢苟同地橫她一眼。「你倒乖巧,那萬一把你嫁給花臉麻子,你也甘願?」

  「爹娘絕不會。」璿翎依然笑靨如花。

  「喔?」秀眉一挑,璿瑩烏亮的黑眸定在她臉上,彷佛染了一抹異彩。「那若是家財萬貫、妻妾成群、流連花叢的風流種,又如何呢?」

  「嗯?」

  璿翎抬眼瞅向妹妹,卻見璿瑩氣憤難平地嘟囔道:「憑爹爹右丞相的身分,敢來求親的想必不是等閒之輩;可越是富貴人家的子弟,越是風流好色,無論娶了再年輕貌美的姑娘,也不會滿足於一名女子。依我說,咱們嫁給花臉麻子的機會不大,別的就很難說了。」

  士族與名妓,就像並蒂生的兩朵蓮花,怎麼拆也拆不開。好比爹爹叔伯、堂兄表哥他們,無論再怎麼人品高潔、德行端正的,到了萬千紅粉面前,也被迷得死去活來。

  像她們這些乖乖靜靜的名門淑女,嫁了人,後半輩子也差不多完啦!

  一輩子相夫教子、獨守空閨,然後呢?就眼睜睜看著丈夫為別的女人寫豔情詩,了此殘生嗎?

  「與其出嫁後受人冷落,我還寧願待在爹娘身邊,閨閣終老呢!」

  「那敢情好,我替你和爹爹說去,就勞煩爹爹將你許給滿臉麻子、無半點才情的賣油郎!」璿翎抬袖掩嘴,對妹妹低笑。「如此一來,他肯定不敢冷落你了。」

  「哎呀呀,那還了得?」璿瑩大翻白眼,出手捶了姊姊肩頭一記。

  「別心煩了,爹娘不會委屈咱們的。」璿翎篤定地安慰妹妹,也全心全意地如此堅信。

  她們倆可是爹娘的心頭肉啊!彷佛兩株名貴的花兒,自小就是被人小心翼翼地端在掌心裏,左手捧著,右手捧著,萬分珍惜地呵護至今,什麼時候委屈過她們一絲半毫了?

  婚姻對女兒家而言是何等大事,爹娘定會仔細斟酌的,對此,她並不憂心。

  「瞧這天色,好像快下雪了。」

  璿翎拉起妹妹的手,姊妹倆一起挨到窗畔,看著外頭霧茫茫的天地。花園裏蕭瑟寂冷,幾個丫頭們穿梭其間,將落葉掃成了一堆又一堆。

  璿瑩倚著姊姊肩頭,柔聲道:「姊,你瞧爹娘是年底將你嫁出去呢,還是會等到來年春天?」

  「當然……越晚越好了。」璿翎沈靜地垂眸低吟。

  「你也捨不得我吧?」璿瑩回眸笑彎了眼,像兩彎月亮似的。



第一章

  未料,璿翎的婚事卻來得又快又急。

  姊妹倆才閑敘了一回,過不到三、四天,皇上忽然派人到家中宣讀聖旨,金口賜婚。丞相府內登時騷動起來,爹爹還在廳上跪迎聖旨,底下一干丫頭們立刻便把喜訊傳遍了。

  璿翎自是心亂如麻,卻見妹妹伸手抓著丫頭的臂膀,連珠炮似地問道:「知不知道新郎官是誰?是哪一家、哪一門的公子?」

  丫頭如實回報。「聽說是今年榜上的探花,複姓令狐,名雅墉,別的就不知道了。」

  璿翎聽見這個名字,臉色一白。

  什……什麼?是……居然是那個人……怎麼會呢?

  「嗯?令狐雅墉?」璿瑩還茫茫然的,咂嘴嘶了一聲。「好耳熟的名字……新科的探花郎?令狐雅墉?那不是……」

  「今年中秋,吃螃蟹的時候。」璿翎提示她。

  「什麼?啊……」璿瑩傻愣了愣,倒抽一口涼氣。她想起來了!

  璿翎心事重重地瞅著妹妹,兩人眼對眼,默然無語。

  說到這位令狐公子,在京城或許算不上什麼鼎鼎大名的人物,但在她們姊妹倆心目中,卻可稱得上「如雷貫耳」——

  前些日子,約莫才過中秋,遠房表親家派人送來一批肥美秋蟹。正好元彬、元哲兩位表兄雙雙高中進士,家族裏的兄弟姊妹們便約定了日子團聚,在丞相府裏設了幾桌小宴。

  席間,大家不免聊起了今年榜上的人物,元哲無精打采地道,今年一到十名都教親後派的給占滿了。所謂親後派,就是從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后一脈以下的龐眾姻親,如左相是皇后的爹爹,狀元是左相大人的女婿,而榜眼則是太后的表親。

  近年來,外戚幹政越發嚴重,朝廷的科舉都被上頭搞得黑影幢幢。至於那些個有實力、沒背景的,就連踏上大殿門檻的資格都沒有,他兄弟倆還有幸參加殿試,算是前世積德,很有福氣的。

  嘴裏誇自己有福氣,卻滿口酸氣,像恨不得投胎到更好的人家——此話一出,大夥兒面面相覷,紛紛瞥了史家兩位千金一眼。

  「幸好爹爹不在,要不就慘啦!」璿瑩噗哧一笑,甜甜地彎起嘴角。

  「我沒別的意思,你可別嚼舌根啊!」元哲趕忙搖手撇清。

  「咱兄妹私下說說玩笑話,何必當真?」璿翎點點頭,又瞪了妹妹一眼,言辭間亦是護著表哥。

  說起家門,當場之中,自然便數她們史家最為尊貴。

  爹爹乃皇上的心腹重臣,官拜右丞相,同時也是門風清正的鴻儒之士,最不屑這種旁門左道。元哲表哥這番話,彷佛指責爹爹對自家後生晚輩不聞不問似的,若傳入爹爹耳裏,怕是免不了一頓責難,她趕緊為表哥開脫。

  「正是!正是!」元哲這才松了口氣。

  「他自己考不好,老愛怪旁人。」這時,元彬也跳進來打圓場,取笑弟弟說:「誰說一到十名都教親後派占滿?今年榜上的探花郎令狐雅墉,就不是走後門考上的吧!」

  「呸!」孰料元哲不客氣地啐了一口,惡聲惡氣地大罵:「那傢伙沒走後門,我就跟他姓!」

  咦?居然稱探花郎叫「那傢伙」?眾人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紛紛豎起耳朵,眼睛都亮了。

  「表哥,你們認識?是朋友嗎?他得罪你了?」璿瑩笑問。

  「呸,誰跟他是朋友!」元哲掀唇冷笑。「要說認識嘛,那秦楚舫、春秋苑、逸夢鄉、眠月樓個個姑娘卻都是與他相熟的——」

  元彬聞言,頓時臉色丕變,厲聲道:「元哲,在表妹面前說這些幹什麼!」男人在外的風流韻事,能說給家裏的女眷聽嗎?

  「算了算了,總之是我倒楣,好巧不巧,正好碰在一起應考——」

  元哲被哥哥罵得肩膀一縮,自知理虧,便壓下嗓門,喃喃抱怨道:「從沒遇過這種考生,滿身酒氣,臉頰、額頭還沾著女人的胭脂,東倒西歪地進來,差點兒沒要試場的官員扶他入場。咱們策論一共考三天,他有兩天的時間都在呼呼大睡,一會兒吐、一會兒拉,大呼小叫的,擾得我不得安寧。王八羔子,要不是他在旁邊吵吵鬧鬧,我也不至於只考二十七名!」

  「醉成這樣,還考中探花?」璿翎不禁咋舌。

  像這樣曠放不羈的怪人,不是有錢有勢的公子哥兒、便是自命不凡的才子,這令狐雅墉算是哪一種呢?

  「所以才說他有問題——」元哲的五官幾乎擠成一團,沒好氣地哼說:「這等人不是靠走後門,還有什麼?」

  「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生得俊俏嗎?文采好嗎?」有人問。

  「什麼文采,八成又是個紈袴子弟——」又有人道。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紛紛問起,元哲翻了個白眼,聳肩說:「模樣就像個多情種!」繼而不情不願地搔搔腦袋,又說:「在名妓姑娘、頭牌小姐跟前吃得開,文采、詩才大概不俗吧!」

  元彬在旁輕咳一聲,儘量中肯地品評道:「目前朝中重臣、王公貴族中,從未聽說哪一支系是複姓令狐的。聽說他尚未娶親,就不是依靠岳父的勢力。總之無憑無據,不可胡言亂語,萬一傳揚出去可就太失禮了。」然而言語之中,卻也隱隱藏著一絲不屑。

  璿翎、璿瑩彼此對望一眼,頓時心領神會。

  自古才子多風流,易招人羨、招人妒。兩位表兄都是正正經經的老實頭,想必不喜歡這樣不拘禮教的狂徒,反正說到底,這都是人家的事,閒話聽聽即可,與她們姊妹倆無關。

  結果,卻萬萬想不到……

  那頹廢浪蕩的風流種,就要成為自己的夫婿嗎?

  璿翎心頭涼了半截,遣了來報訊兒的丫頭回去做事,半晌不吭聲。

  「姊姊?」璿瑩看著姊姊,手足無措。「怎麼辦才好?」

  「我……等等,讓我好好想一想……」璿翎白臉著臉,想力持鎮定,手捧著茶盅,指尖卻在發顫。

  「你都快昏倒了,我跟爹爹說去,說你不想嫁——」璿瑩立即起身,提起裙擺就要往外沖。

  「不,別去!」璿翎急忙拉住妹妹,厲聲斥喝。「你沒聽見嗎?是皇上禦旨賜婚,就算跟爹爹說了,爹爹能怎麼辦?」難道要爹爹抗旨嗎?

  「可……」璿瑩囁嚅地望著姊姊。「那該怎麼辦才好?」要是不知對方人品就算了,現在明明知道,還要眼睜睜嫁過去受苦?

  「我已經說了別去,不許你多嘴。」璿翎只得咽下喉頭翻湧的苦澀,正色警告。

  自婚事底定後,璿翎便沒笑過,終日失魂落魄的,總待在書齋裏,對婚事不聞不問,甚少關心。

  璿瑩也沒精神,鎮日把自己關在閨房裏,哪兒都懶得去。她明白姊姊心煩,與其天天陪著她,不時找她說話,還不如讓她安安靜靜的,落個自在輕鬆。

  對照家中滿堂喜氣,姊妹倆卻垂頭喪氣、如喪考妣。

  「令狐家,並非一般的富貴人家。」

  某日試穿婚袍時,娘親忽然遣走了所有嬤嬤、丫鬟,拉著璿翎的手在床沿坐下,一邊梳理著女兒的長髮,一邊同她聊起未來婆家的來歷。

  璿翎低頭斂著眉,安靜聆聽,半句話也不說。

  「雅墉的祖母乃是當今聖上的姑姑,太皇太后最小的親女兒……」

  當年,德明公主承蒙先皇賜婚,下嫁新科狀元令狐拓。令狐拓乃剛烈耿直之士,以直言善諫聞名,在朝三年,任御史大夫,彈劾查辦許多貪污的官吏,甚至對先皇亦不假辭色。

  某年揚州大旱,國庫稅收頓減,當時的左相,亦即先皇的國舅,卻偏要盛宴慶賀先皇登基半甲子,令狐拓疾言勸阻,因而激怒了左相。為平息紛爭,先皇只得將令狐拓罷黜,並下令令狐家門兩代不得入仕。

  令狐拓育有一子,名叫令狐潛,因先皇之令,一生都在鄉間教書,不滿四十即抑鬱而終,家門傳至孫輩第三代,便是令狐雅墉。

  而今,太皇太后已經年邁,分外思念這位清居民間的小女兒,於是秘密派人尋覓公主,並悄悄將令狐家遷至京城,卻沒料到令狐家門庭凋零,如今只剩下面目蒼老的公主,帶著媳婦、孫兒一起過活兒。

  太皇太后見了女兒,當場流下淚來,相隔數十年不見的母女抱頭痛哭。而年邁的公主,現只盼望令狐雅墉考取功名,開枝散葉,早日恢復令狐家的風采。

  「到了令狐家,你上頭不但有婆婆,還有一位身分尊貴的公主奶奶。但也就這樣了,她們都是心慈善良的好人,不會虧待你的。」

  「是。」璿翎咬著唇瓣,聞言又是一陣心煩。

  娘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吧……

  連元彬表哥都未曾聽聞的令狐家,娘卻知之甚詳。娘原是一名沈靜木訥的深閨淑婦,一生只知服侍相公、持掌家務,除了照料世族中較為清寒的親戚,從不與其他官家夫人群聚長舌,忽然說出這番話,莫非是爹爹要娘親轉告她的?

  「皇上賜婚的事,爹爹早就知道了?」她斂著臉,輕聲問。

  果然,娘親便歎了口氣,如實說道:「這是皇上和你爹的默契,皇上對令狐雅墉亦有期待。」

  「是嗎?」璿翎黯然點點頭,總算全都明白了。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三代後位皆來自同一家門。

  民間人人皆雲:天朝皇室有兩姓,一半是李氏(皇上)天下,一半是趙氏(皇后)天下。令狐雅墉既然深受太皇太后眷顧,那麼算起來,應該也是親後派的人馬。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皇上和爹爹定是懷有其他目的,才刻意安排這門親事。

  只是,究竟為什麼呢?

  那人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竟要爹爹雙手奉上自己的掌上明珠做為交易籌碼?

  「雅墉那孩子,你爹對他讚不絕口,至於外頭一些閒言閒語,你爹說,那都當不得真,若你聽過什麼,要你別放在心上。」

  娘親放下梳子,從身後攬著她的肩,溫暖的臂膀熨貼著她的心。

  「我親口問過你爹,把咱們寶貝女兒嫁過去,究竟妥不妥當?你爹便說,就家門而言,令狐家完全沒有能夠挑剔之處,別的不提,他有太皇太后和公主護持,此生富貴不愁。你嫁了過去,就是令狐家的媳婦,千萬好好照顧你夫君,早日為夫家傳宗接代啊!」

  「是,娘,女兒知道。」璿翎柔順地答應,淚水卻不聽使喚地滾落。

  那是當然了,娘親的憂慮,她懂。唯有生下令狐家的子嗣,她在令狐家的地位才算穩固,爹爹和皇上方能安心。

  深閨女兒們終究只是世族間結盟的棋子罷了。

  母女倆又閑敘半晌,多半都是叮嚀囑咐,說些嫁入婆家後的禮俗規矩。

  史璿翎原是個穩重懂事的女兒,品性端正,不必教人操心,史夫人說到眉低眼慢,累了,便遣丫頭攙扶回去。

  璿翎整頓了下手邊的針線活兒,正要把繡到一半的鴛鴦枕套拿出來繡,孰料外頭突然傳來陣陣急切的腳步聲。一個丫頭連門也不敲,便推開了閨門,往房裏探進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璿翎正要斥喝沒禮教的丫頭,那丫頭卻壓低了嗓門急叫:「二小姐不知從哪兒受了傷回來,正在閨房裏哭呢!」

  「受傷?傷著哪兒?」璿翎胸口一窒,原本想說什麼都忘了,拋下針線便急急隨著丫頭往璿瑩房裏趕去。

  一進門,入眼果見璿瑩在哭,眼睛腫如核桃,臉蛋兒哭得紅撲撲、濕淋淋的,隱約還有些紅腫,轉頭發現她來了,便噘起了唇瓣,哽咽地垂下頭。

  哭得這般可憐……璿翎心裏又是疼惜、又是氣惱。不知這魯姑娘又惹了什麼事,偏偏還選這種時候,難道嫌她不夠心煩嗎?

  「你跑到哪里去了?讓我看看,還傷了臉,你……你想叫爹爹拿家法侍候麼?」看過璿瑩臉上傷勢,璿翎沈下臉怒斥。

  「那個令狐雅墉,你千萬別嫁!」璿瑩忽然沒頭沒腦地抱住她肩頭,委屈又氣苦地罵道:「我已經親眼看過了,他根本不是好人!」

  「你——」璿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裏聽到的。「你……你說什麼?怎麼回事?你怎麼會親眼看到他呢?」

  璿瑩抬起袖子抹了把臉,這才抽抽噎噎地娓娓道來——

  這些天,她總想見見那個未來姊夫,瞧他究竟真如傳聞那般不堪,還是表哥們評論得太過偏頗?

  於是,她便找上元哲表哥,威脅要把他中秋夜說的話告訴爹爹,元哲嚇得腿都軟了,只好陪她到妓房去。

  但一去到那兒,兩人卻走散了。

  她全心全意想找那個令狐雅墉,大著膽子翻了一座圍牆,卻從樹上跌了下來——就在她頭暈腦脹,分不清南北西東的時候,頭頂突然響起一陣悶笑,緊接著,便有個男子在她眼前蹲下,似笑非笑地瞧她。

  「啊?」她嚇呆了,張口結舌瞠大了眼睛。

  只見那人緩緩收起摺扇,露出一張英俊含笑的臉孔。

  她一時看呆了,沒想到,那人竟拿著摺扇往她頭上敲,戲謔道:「你膽子滿大的嘛!」

  「啊?」幹麼敲她腦袋?她才回過神,他接著又問:「還站得起來麼,史姑娘?」

  聽見「史姑娘」三個字,她嚇得魂都飛了。

  「你……你怎麼……怎麼……」怎麼知道她是誰?

  他點點頭,像是確定了她的身分,長長歎口氣,將她一把扛到肩膀上,不知道是取笑還責駡,一路邊走邊喃喃念道:「真受不了你們這些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她氣死了,想開口斥喝,偏偏又好想吐,頭暈得厲害,拚命掙扎捶他的背,他卻置之不理、自言自語,好像是說:「就這麼想見我麼?離大婚之日又沒幾天,連拜堂都不能等一等?好啊,如今教你見著了,又如何?滿意嗎?喜歡嗎?就算不滿意不喜歡,嫁與不嫁,能由得你作主?」

  「快放開我!你這個惡人,男女授受不親,你明知我……我的身分,還敢如此無理——」

  她好不容易試著擠出幾句話,他聽了,又用摺扇往她屁股上一拍。

  「你的身分是該待在這種地方,摔得四腳朝天?」接著,他縱聲大笑:「省省吧,你表哥都快把整座妓房給掀了,奉勸你安分點兒,免得出糗。」

  他話說完,便把她扛到外頭,扔進一輛馬車裏,她又被粗魯至極地狠摔了一次,幸好這回馬車裏還有個肉墊——

  「表哥?」她轉頭驚叫。那惡人竟將元哲表哥五花大綁,還在他嘴裏塞了顆饅頭!

  「幸會了,元少爺。」他拉起車簾,朝元哲點點頭,接著又朝她眨眨眼,展開摺扇輕笑。「後會有期嘍……娘子?」

  馬車先送她回家,路上,她幫表哥解了繩索,元哲表哥冷冷地瞪她一眼,便不理她了。

  事情經過便是如此。

  「我、我是不是闖禍了?」璿瑩哭喪著臉,懊惱地瞅著璿翎。

  「你這魯丫頭!」璿翎喟然歎息,將妹妹擁入懷裏,半是責備,半是心疼,忍不住叨念:「瞧你一副長不大的樣子,明明是同一天、同個時辰生的,怎麼偏把你生得這般急躁呢?」

  偏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妹妹了,肯為她出頭、肯為她拚命,無論再荒唐的法子,都願為她試一試。

  璿瑩肩頭一聳一聳的,璿翎默默倚著妹妹的肩膀,悄悄掉了一滴淚,又趕忙眨眨眼,用手指偷偷拭去。「沒事了,幸好沒闖出大禍。」璿翎摸摸妹妹的臉,溫暖地綻開微笑。

  「姊,你不生氣麼?」璿瑩怯怯地問道。

  璿翎無奈地搖頭。冒了險,也受了傷,一切全是為了她,教她怎麼生氣呢?「快點梳洗乾淨,別教爹娘瞧見了。」

  「你千萬別嫁給他!他惡劣得很,以為我是他的妻子,卻對我如此粗魯呢!」璿瑩秀眉蹙得愈來愈深。「你都還沒過門,他就把你弄得一身傷,以後日子還得了?」

  「你……」璿翎原本張口欲言,卻忽然怔忡,低頭尋思。

  別的先不論,單單這一回,她倒很感激令狐雅墉的處置,縱然行事粗魯了些,卻不失利落明快。

  說到元哲表哥的性情,她是十分清楚的,若是任由他沒頭沒腦地大聲嚷嚷,屆時事情鬧大傳開,她們姊妹還有何面目見人?

  再說,璿瑩受傷全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人。

  「我不嫁,那你要代替我嗎?」璿翎偏頭瞅著她笑。

  「嗄?」璿瑩聽了,迷迷糊糊地呆住。

  璿翎又搖搖頭,捏了她臉頰一把。「求你甭瞎忙了,要是閑得發慌,來幫我做針線活兒吧!我自個兒的婚事,我會看著辦的。」

  到了大婚當日。

  沈甸甸的鳳冠當頭壓下,接著老嫗輪番抬起她的手,將夫家送來的金鐲玉鐲一個個套進手腕裏。

  璿翎垂眸瞧了一眼,那金光閃爍的龍紋鳳飾,宛如極其精巧的枷鎖,將她捆得死緊。

  是她太心慌,才總往壞處想嗎?

  璿翎垂下眼睫,溫順地任憑擺弄,這時房門忽然咿呀一聲開啟,璿瑩巧笑婷婷地走進來,丫頭、嬤嬤們見了,紛紛喊了聲「二小姐」,來回張羅的手卻沒停過。

  「都妝點好了嗎?」璿瑩負手站在一旁,仔細掃過整個房間,視線最後才落在姊姊身上。「我想跟姊姊說些體己話,你們能不能先回避?」

  璿翎靜靜望著她,只是微笑,並不言語。

  女眷們聞言紛紛停下手,面面相覷。「只剩一炷香的時間,迎親隊伍馬上就來了。」資歷最長的大丫頭道。

  「不會耽擱太久的。」璿瑩朝她眨了眨眼,聳肩笑笑。

  璿翎聞言,便抬起螓首,對丫頭們道:「你們都走吧,我這樣就行了,你們來來去去盡忙些不必要的瑣碎活兒,還不如讓璿瑩陪我,才好喘口氣呢!」

  「是,小姐。」丫頭們魚貫離去,最後一個並將房門帶上,鬧哄哄的閨房總算歸於寧靜。

  璿瑩挨在姊姊身邊坐下,璿翎牽起她的手,一時感傷起來。

  「家裏只剩你這惹禍精了,真放心不下,你……往後可要乖順些……」

  「姊——」

  璿瑩猛然抬起臉,望著璿翎,烏亮的雙眸炯炯有光。「我只要再闖一次禍就夠了,我答應你,今後絕不再犯。」

  「啊?」璿翎訝然啟唇,這才注意璿瑩神情有些異樣,雙頰脹紅,呼吸短促……她、她這回又想做什麼?

  「再闖一次禍?這是什麼意思?」她眉心緊蹙,不安地瞅著妹妹。

  璿瑩神秘地笑了笑,接著低頭從懷裏拿出一塊折好的繡花方帕。璿翎垂眸瞪著它,一時還不明所以,沒料到下一瞬,璿瑩忽然傾身朝她撲去,手裏的方帕飛快掩住她口鼻。

  「唔嗯……」

  鼻間吸入陣陣刺鼻味,璿翎嚇得花容失色,想掙扎,璿瑩力氣卻比她想像中大多了。才過片刻,她手腳便逐漸綿軟,半點力氣也使不上。

  可惡的丫頭……到底讓她吸了什麼?

  她怒瞪著妹妹,一方面感到氣憤,另一方面,卻有股莫名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腦門——迎親隊伍眼看就要到來,這是在做什麼?她不懂,璿瑩心裏究竟打什麼主意?

  璿瑩待她渾身乏力地往床鋪倒去,才收起帕子,幽幽睞她一眼。

  「姊姊,禍是我闖的,去妓院是我一時糊塗,姊夫若因此看輕你,我一輩子都良心難安。那個人是我見過最最輕佻蠻橫的男子,絕非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伴,你嫁過去,只會辛苦而已……」

  說到此處,她心一橫,壯士斷腕似地揚起秀臉。「可我不一樣,我比你蠻悍多了,這幾日我細細思索,總覺得……只有我或能和他鬥鬥。因此,我闖的禍我來收拾,你不想嫁就別嫁,我替你去。」

  璿翎聽了,險些沒昏倒。

  瑩兒分明是看她成天鬱鬱不樂,想要代替她嫁,又怕她良心難安,才故意說是自己闖禍,都怪她亂開玩笑,無端對瑩兒說了一句「我不嫁,那你要代替我嗎?」她聽了,便認真設法了。

  「別傻了,瑩兒……聽我說……」她微弱喊著。

  「我全想過了,姊姊……」

  璿瑩湊上前,伸手掩住姊姊的唇,柔聲道:「咱倆生得一模一樣,生辰年歲皆相同,我嫁過去後,爹娘很快就會為你安排親事,等你也嫁了,咱倆就各自在自己的夫家交換姓名過日子,誰也不會發現的,就連爹娘也不會。」

  姊姊到了夫家,和夫家也是從頭適應起。她們姊妹過去在閨閣裏是怎生的個性,只有自家人明瞭,還不至於傳到外頭去。

  天旋地轉。藥力似乎仍在發威,璿翎眼皮越來越沉重,勉強從口中擠出幾個字,卻恍如夢中囈語。「別……別這樣……瑩兒,聽我的話……」然而,視線仍是逐漸模糊,神智逐漸縹緲。

  「記得小時候,咱們玩過交換身分的遊戲嗎?」璿瑩笑說。

  璿翎難受地搖搖頭,只覺璿瑩的聲音忽遠忽近的,模糊間,似乎聽見一串低淺輕笑。

  家族裏只要提起右丞相府的孿生千金,人人皆道她倆猶如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她們不是長得像,而是一模一樣,完全一樣的輪廓眉眼、完全一樣的唇齒耳鼻,並肩而立,不笑不動,根本無法分辨。

  如今,瑩兒正是打算利用這一點——

  「姊姊,你比我聰明,裝扮比我巧妙,每次都是我先露餡兒,不是嗎?」

  憶及姊妹倆過去那段調皮嬉戲的時光,璿瑩話語中愈顯溫柔。「你就依樣裝成我吧!我呢,反正令狐雅墉早就以為我是他娘子,只要捱過拜堂,以後就沒問題了。」

  即便是將來,讓爹娘發現了,木已成舟,難道還能聲張嗎?

  「瑩……」她拚命眨著眼睛,想開口責駡妹妹,眼前卻只有一片黑。

  不要……不能睡、不能睡啊!

  「時間所剩不多,我要幫你換衣裳嘍!」璿瑩說著,伸手摘下她的鳳冠,一一解下她身上的婚袍配飾。

  她竭盡全力睜著雙眼,意識卻已不受控制,只能軟著身子,呼息越來越緩慢,昏沉沉地任由她上下其手,一點辦法也沒有。

  模糊中,彷佛有叨叨絮語傳來。「姊,今後你要……和爹娘大吵大鬧,逼他們……如意郎君……若再當個沒聲音的悶葫蘆,我一定不饒……」

  不要,瑩兒,這不是我期盼的方式,瑩……

  她想開口,卻只能擠出一陣悠長歎息。

  無情的黑暗席捲而來,她便開始墜落、墜落……繼而垂下眼瞼,沈入虛無裏。



第二章

  「喜啊喜事來——」

  輕快的歌聲夾雜著遠處傳來的鞭炮聲響,猛然驚醒了她。

  史璿翎眨眨眼,熟悉的天花板、昏暗的床帳才逐漸映入眼簾。她使盡全力推開被褥,忽地頭暈目眩,險些又失去意識。

  「咦?二小姐?」丫頭聞聲揭開床帳,嚇得驚叫起來。「原來您睡在這兒,大夥兒找您找得急死了!」

  璿翎勉強扶著床柱起身,涔涔汗水浸濕了整片額頭,耳畔嗡鳴,間雜著丫頭喳呼聲。「老爺、夫人已經先赴喜宴去了,元彬少爺還在到處找您呢!」

  元彬?

  璿捌聞言虛弱地抬起眼眸。「元彬在這兒?」

  「是啊,」丫頭坐下來,拉起床頭的繡枕讓小姐墊著,並回道:「元少爺沒找著您,應該還在府裏。」

  「你去請他過來,只准叫他一個,快去!」

  璿翎虛弱地推她一把,丫頭領命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過來,總覺得有些不妥。

  「二小姐您……您身子不舒服嗎?」那臉色實在太過蒼白,元氣都被抽幹了似的,方才推那一下,簡直像貓兒撒嬌,根本一點力道都沒有嘛!

  「別管我,快!」璿翎低斥。

  丫頭嚇了一跳,逃命似地飛奔而去。

  璿翎望了窗外一眼,只見一片灰灰濛濛的,似乎還飄著雪花。

  忘了問現在到底是什麼時辰,已經拜過天地了嗎?

  想到璿瑩當前的處境,璿翎便心驚膽顫,寒毛根根直豎起來。

  這傻丫頭,婚姻大事豈能由著她胡來?

  不多時,元彬匆匆跨進門檻,一路劈頭大罵。「史璿瑩,虧你姐姐平時這樣疼你,她大喜之日你怎麼還敢闖禍?待會兒姨丈、姨娘問起,你皮兒可得繃緊些,我才不睬你——」直待走近她身邊,仔細端詳了她的臉,滿臉慍色霎時化作擔憂。

  「瑩兒?你生病了?」

  「表哥……我……我是翎兒。」

  她微弱低語,一字一字卻是鏗鏘有力。

  「嗄?」元彬聽得臉色丕變,茫然瞪著表妹,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是翎兒。」璿翎眼眶逐漸紅了,聲音破碎地哽咽道。

  「不、不可能……元彬聞言不禁往後踉蹌了幾步,想否認,但瞪直了眼睛,怔怔瞧著表妹楚楚可憐的模樣,分明是璿翎無疑,

  「你……你你你你……」

  說起這對孿生姐妹,儘管臉容外貌一模一樣,脾性卻是天南地北,他極為熟悉她們姐妹倆,自然能分辨。

  醒悟後,元彬頓時張大了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嚇得魂飛魄散。

  「我的老天爺,這可是欺君大罪啊!」

  馬車飛馳,鐵蹄匆匆踏過大雪飄飄的濕涼路面,直奔令狐府而去。

  史璿翎閉眸倚靠著車背,身上只裹著一件單薄的披風。

  寒意悄悄鑽進領口,教她打起哆嗦。元彬倒是急得滿頭大汗,望著窗外的天色直嚷:「該死,他們八成已經拜過堂了!」

  「得在洞房前掉包回來。」璿翎微弱低語。

  「回頭我要揍扁那丫頭,你別想護著她!」元彬咬牙切齒的,朝空中重重揮了下拳頭。

  璿翎聽了,掀開眼簾,唇角不覺綻開一抹淡淡的微笑。「到時候,替我多打兩下——」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換她回來,那蠻丫頭確實是該好好挨頓板子。這回,連她也不能輕饒她了。

  「待會兒馬車停在令狐府後巷小門,你留在車裏等著,我從前門進去,先和姨丈、姨娘打聲招呼應酬一下,再偷偷溜到新房去,設法將她弄出來。」所幸他是新娘子的表兄,進去還不難。

  正說著,馬蹄聲漸漸緩了下來,慢慢隱沒在小巷中,戛然而止。馬夫回頭沉聲喊:「爺,到了。」

  「好。」元彬朝表妹點一點頭,下了馬車,對馬夫命道:「好好守著。」

  璿翎聆聽著離去的腳步聲,一牆之隔,還隱約傳來喜宴上的喧鬧聲。

  爹娘不知察覺異樣了沒?

  應該……不至於吧,璿翎暗自思忖著,瑩兒臉上覆了蓋頭,每一步都有眾多幫手前後簇擁,場面越是混亂,越容易蒙混過去。

  她傾身揭開轎簾,馬夫立刻警覺地回頭。「大小姐?」

  璿翎采了探四周環境,問道:「附近有人嗎?我想下來等。」

  馬夫聳起濃濃的雙眉,遲疑道:「外頭很冷的……」

  「冷才好,我就怕自己睡著了。」璿翎勉強笑了笑,身子軟綿綿的,完全使不上力。

  瑩兒不知哪兒找來的蒙汗藥,到現在,她眼前景象還轉個不停呢……

  高牆另一側,令狐府。

  對比前庭鼓樂齊奏、賀客盈門,後苑花園可就冷清多了。

  皚皚白雪飛落枝頭,冷霧寒霜中,卻有人提著兩壇酒,仰臥小亭中。

  須臾,新郎官提著大紅蟒袍踏上臺階,朝雪中人笑道:「來都來了,何必神神秘秘?」

  「我一見到大排場就犯頭疼,最好能免則免。」綺南雁翻身坐起,抓起一壇酒往令狐雅墉拋去。「來來來,敬你一杯,就當祝賀過了。」以他們多年交情,麻煩的禮數盡可免了。

  「好。」令狐雅墉穩穩接住罎子,掀開壇口便仰頭大灌。

  一抹白影忽然穿過回廊,鬼鬼祟祟地低頭疾走。

  紡南雁斜眼一睨,立即警覺。「有賊?」

  「往新房去,莫非是采花賊?」令狐雅墉也瞧見了,與好友對望一眼。

  開玩笑,那還了得?

  兩人同時拔身而起,綺南雁顯然稍快一步,翩翩落在白影跟前,伸手一指,便將那人定在原地。

  「這位兄台,宴席設在前廳,茅房也不是這個方向,敢問這麼晚了,您想打哪兒去呀?」他笑吟吟地扯開笑臉。

  「大膽!還下立刻放開我?」元彬沒料到居然被人逮住,又見迷人衣著粗陋,言語便不客氣。

  「做賊的,脾氣還不小啦!」綺南雁摸摸鼻子低笑。

  「我勸你最好實話實說,否則只好送官府了。」另一道聲音響起,令狐雅墉緩緩繞到元彬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蹙眉。

  瞧這人不像宵小,倒像個世族公子,究竟何事鬼鬼祟祟?

  「你……你……」元彬一看到他,臉都綠了,怕當真驚動了官府,忙不迭地先攀關係再說。「我叫元彬,是新娘子的表兄,你不記得我麼?咱可是同榜進士啊……」

  「是嗎?」令狐雅墉搔搔腦袋,那是應邀而來的賓客嘍?「不記得。」

  「他說他是同榜,你們考場上沒見過面嗎?怎麼記性那麼差?」綺南雁忍俊不已。

  「同榜之人多如牛毛,哪能統統記得?」令狐雅墉橫他一眼。

  「說的也是,那怎麼辦?」綺南雁咧嘴笑問。

  「不說實話就報官了。」令狐雅墉聳肩。

  「且慢!元彬嚇得幾乎昏倒,忙不迭叫道:「妹婿!且慢啊!你……你娶錯人了!」

  「嗄?」令狐雅墉和綺南雁聽了面面相覬。

  事到如今,想瞞也瞞不了,倒不如和盤托出,且教新郎官自己排解,總比他被人拉到官府、整件事情鬧開還強。

  元彬心一橫,便把來龍去脈仔細說了一遍,令狐雅墉越聽越是心驚,俊臉霎時僵凝。

  「好啊,了不起,說得比橋下說書的還精彩。」綺南雁忍不住鼓掌叫好,語氣是明顯的不信。

  「是真的,」元彬不理會他,逕自沖著令狐雅墉吼道:「我表妹——你真正該娶過門的那一位,現還在後門等著!你若不信,何不親自過去瞧瞧?」

  「說得煞有其事,該不會有同黨吧?」綺南雁負起手,仍斜睨著他,只怕他們前腳走了,後腳立刻有人放了他。

  「求你了,正所謂夜長夢多,別光杵在這兒!」元彬急得滿頭大汗。

  瞧他這模樣,若替他解了穴,他恐怕要當場跪下了。令狐雅墉不由得遲疑了下,才點頭道:「好,勞駕兄台休息片刻,我去去就來。」

  然而來到了後門,門卻是鎖上的。

  令狐雅墉抬起鎖頭查看。園裏那頭笨熊,難道都不先察看一下?若他所言是真,那麼進來時只要以賓客身份入內即可,但那之後呢?他打算如何換人出去?難道就這麼瞎打瞎撞碰運氣嗎?

  綺南雁湊過來瞧了一眼。「還等什麼,開門啦!」

  他聞言執起鐵鏈兩端,運勁一扯,鐵鏈應聲斷裂。小心推開門板,踏出門檻,斜裏突然銀光閃爍,伸出一把亮晃晃的長刀。

  「你是誰?」馬夫擋住身後女子,沉聲道。

  「見我身上的衣著,還猜不到我是誰嗎?」令狐雅墉厲聲斥喝。「讓開!」

  馬夫猶豫片刻,才收刀退下。他身後矮階上端坐著一名女子,身上包裹著玄黑披風,頭戴風帽,肩上飄落幾許雪花。

  聽見聲響,女子便從披風裏伸出一隻皓腕,微微拉開風帽,露出半邊側臉。

  那張臉,他依稀早就見過了,一樣的黛眉杏日艮,一樣的俏鼻櫻唇,卻有截然不同的氣質。

  妓房出現的那丫頭,靈巧刁鑽,黑眸裏蘊著一把火,而她,就像一片煙波浩渺、寧靜幽遠的湖。

  令狐雅墉目光凝定在她身上,胸口忽然沒來由地一陣緊繃。

  那雙晶瑩無波的黑眸直勾勾望著他,如月光、如雪輝,如深沉遙遠的星子,澄澈透明,深不見底。她臉色蒼白得過火,太疲倦虛弱,身子甚至微微打顫……

  以她這樣的姑娘,做為你的伴侶,與你匹配,絲毫不遜色。老夫敢擔保,她絕對是最適合你的妻子……

  他微眯起眼,不知為何,突然憶起某人對他說過的一段話。

  坦白說,起初他並未把這話放在心上。什麼叫匹配?什麼叫適合?遜色與否,是指與他相較嗎?男人與女子又該如何比量?

  若是指能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侍奉公婆、知書達禮的女子,那京城淑女不知凡幾,何必非她不可?世上說親講媒之人,總愛說得口沫橫飛、花言巧語,而蜜糖般的溢詞底下,能有幾分真實?

  到如今,大婚日的此時此刻,這話卻無端端地從腦海中升起,教他不自禁地迷惑……眼前的這一位,就是足以與他匹配、絲毫不遜色的女人?

  這女人如一朵即將飄落的白梅,清麗孱弱,不堪一折,為何說她是足以與他匹配的女人?又為何,他會想起這段話?

  雅墉眉峰一緊,在她眼前半跪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沉聲問。

  她坦然凝視他的眼,啟唇道:「史璿翎。」

  他懷疑地偏著頭,又問:「我怎知你們誰是真的?」

  「我是真的。」沒有一絲遲疑與慌亂,亦無贅詞狡辯,她微抬下頷,說是便是。

  隨著她抬起頭,風帽頓時滑落,夜風伴著雪花撩起她耳畔的長髮,長髮絲絲飄向他鼻間。令狐雅墉以扇柄輕輕撥開,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她臉龐,半晌沉吟不語。

  綺南雁不耐煩地低叫:「還不抱她進來,省得教人瞧見。」

  也是。令狐雅墉伸手橫抱起她,忍不住訝異於她的輕盈及冰冷。她毫無反抗地倒進他懷裏,眉心微微碰在他喉頭上,冰涼的程度簡直教人心驚。

  他馬上將她抱得更緊,恨不得把身上所有溫度都傳到她身上。

  懷裏的人兒似乎輕輕籲了口氣,本能地往他身上挨緊了些。

  冷嗎?很冷吧?她到底凍了多久?

  綺南雁走在前頭開路,不時頻頻回首,發現令狐雅墉似乎越走越慢,忍不住皺眉催促。「怎麼了?快啊!」

  沒想到這一催,令狐雅墉索性下走了。

  「等等,我被搞迷糊了……」他腳步一停,杵在原地。

  綺南雁聞言翻起白眼,斥道:「何必多想?新房那個肯定是假的,她表哥總不至於陪妹妹們開這種玩笑吧?若不是開玩笑,在這緊要關頭,她表哥豈會認不出誰是誰嗎?」

  話是沒錯,光就這一點他並無疑問,有疑問的是——

  明明是一門單純的親事,何以搞得如此複雜?令狐雅墉越想越覺得詭異。

  這對姐妹神神秘秘的,葫蘆裏不知藏了什麼膏藥,既然他也牽扯其中,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

  他轉頭看看左右,不遠處正有張石椅,他走過去將她安放下來,再度半跪在她跟前。

  「我問你,進出妓房的姑娘是誰?」他得問清楚才行。

  「是……是我孿生妹妹。」史璿翎垂下眼臉,沒想到他會突然間及此事,一時心慌起來。

  令狐雅墉緊盯著她,又問:「她為何如此?」

  史璿翎小心翼翼地別開臉,思量片刻,才回答他。「她只是好奇,不放心我嫁給你,想親眼確認一下。」

  「喔?」他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地冷哼:「那確認之後呢?」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史璿翎終於回眸,抬眼直視他——

  時辰已經不早了,天與地皆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一襲婚袍,單膝跪踞,英拔挺秀的俊顏上鑲嵌著一雙黑黝黝、宛如星辰的眼眸,即便夜色深沉,卻依然光彩懾人。

  如此接近地與他視線相接,她心房頓時灼熱起來,有一股無以名狀的奇異震顫悄悄升起,使她不自在地屏息。

  她是怎麼了?

  那雙眼眸仍然也斜著她,微揚的薄唇略帶譏誚,渾身難掩傲放之氣,一時間她竟覺得他難以逼視。

  「我要實情。」

  令狐雅墉目光瞬也不瞬,接著,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她為何代你出嫁?莫非是見過了我,愛慕難舍,決心取而代之?」

  才不是!璿瑩只是胡鬧了些,但絕非自私之人,再說,他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璿翎急得酥胸起伏,受不了妹妹遭人誤會,再也顧不了其他,脫口說道:「不,她說你絕非良人,不願見我出嫁受苦。」

  「喔?」

  令狐雅墉一愣,繼而危險地眯起眼,嘴角勾起。

  豈有此理,還未請教是哪一家的千金如此有教養,自己跑去大鬧妓房,還有臉說他「絕非良人」?

  「所以呢?她便代你犧牲?哈哈哈,好個姐妹情深——是嗎?原來如此,那也很好啊,我一直以為要迎娶的姑娘是她,第一個見到的也是她,如今連拜堂都拜過了,乾脆將錯就錯算了——」

  他忽然沒來由地大笑。

  史璿翎聽了,當場倒抽一口氣,蒼白的臉容又驚又懼。

  「你……你……怎麼可以……」

  「喂,別鬧事啊!」綺南雁亦大驚失色。

  「那你呢?」

  令狐雅墉突然回過頭,睨著她。「妹妹代嫁,你不就逃出生天了?幹什麼回來?難道也是捨不得妹妹受罪,才拼死掙扎,想把她換回去?」

  「不是,我和你已有婚約,我什麼都沒想。」史璿翎急忙搖頭否認。眼下不是激怒他的時候,要緊的是先把瑩兒救出去!

  「時間不早了,快將她們換回來吧!」綺南雁蹙眉道。

  真不懂他幹什麼這麼麻煩,反正兩個女人長得都一樣,不就是弄錯人嗎?管他孰是孰非、愛嫁不嫁,總之過了門、圓了房,生米煮成熟飯不就好了嘛!

  令狐雅墉暗自沉吟。原本一開始,他對這門親事並沒有太多想法,娶妻生子從來不是他眼中的第一要務,只是某一日,皇上突然提了這門親事,他便一口應允。

  當時他想,男兒有了功名,成家立業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再者,婚事是皇上金口賜予的,有什麼反對的理由?

  況且為了促成這門親事,還有人拍著胸脯向他保證,這姑娘必定是個絕對適合他,足以與他匹配、絕不遜色的女子呢!

  因此對她,他微微有些好奇,卻稱不上掛念。

  在妓房誤認小姨子是她本人時,則是驚愕多過於一切。

  隨後事務繁忙,日子久了,印象也就淡了,婚期一日日逼近,鮮少幻想過她的模樣。

  卻萬萬沒想到,迎娶來的竟是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姑娘。

  令狐雅墉盯著她良久,終於放開她起身,默然不語。

  鬧到連自己的妹妹都要代她出嫁,她就這麼不情願委身於他嗎?

  他仰頭深吸了口氣,不禁苦笑。

  婚姻大事,並非兒戲,難道她爹娘完全不知她意願,便強行要她出嫁?而今聖旨已下,想反悔是不可能了。

  「喂,你到底想怎樣?」綺南雁來回瞅著他倆,只見一個默不作聲,一個失魂落魄的,不禁負手大歎。「要娶姐姐還是妹妹,快些決定行嗎?老子可沒空陪你倆談情說愛——」

  「走吧!」令狐雅墉重新抱起她,她虛弱得無力反對,只得軟軟地倚在他懷裏,冰涼的額頭抵著他頸際。

  儘管刻意琉離,避免自己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她微弱的吐息、顫抖的嬌軀卻依然嚴重干擾著他。

  她……是不是哭了?

  溫熱的淚滴沾濕他頸項,隨即悄悄沒入胸膛深處。

  令狐雅墉心煩意亂地攏著眉。

  該怎麼把她換回去呢?新房內並非只有新娘一個人,還有吉祥婆帶著一干丫頭,正在等他進房,準備領著他們完成整個儀式,若不依足禮俗,恐怕趕不走她們。

  來到新房外,綺南雁透過窗櫺一數,新娘、吉祥婆還有丫鬟等等一共六個,實在不好打發。

  「快進去啊,我又不是新郎官,總不能叫我去吧?」綺南雁催促道。

  令狐雅墉橫了好友一眼,緩緩放下懷裏的人兒,等她站穩,才收回手臂。

  叫他進去?進去之後,她就待在門外看著嗎?

  令狐雅墉沉著臉。

  她連站都站不穩,身子抵靠在牆上,凍得臉如白紙,卻叫他進去和小姨子喝合巹酒,讓真正的妻子躲在門外偷看?

  史璿翎低垂臉龐,沉靜的姿態看不出神色如何。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呵,快去吧,我不會吃了她的。」綺南雁擠眉弄眼地呵呵直笑。

  令狐雅墉抿著嘴不發一語,才轉身,便聽見綺南雁朝史璿翎笑說:「嫂夫人,聽說你是孿生女,令妹想必跟你一樣貌美嘍?」

  他背脊一涼,回眸狠瞪,卻見史璿翎正不知所措地瞅著綺南雁,不曉得如何回答。

  一時間,他剛踏出去的腳步忽然遲疑起來……難道就放著她與南雁共處嗎?是他的妻,怎能與其他男子……他胸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快,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史璿翎迎上他異樣的目光,雪白雙頰霎時浮上一抹極淡極淡的淺紅。他一愣,兩人便不由自主地同時錯開了視線。

  綺南雁瞥見令狐雅墉驟變的臉色,只好自討沒趣地摸摸鼻子。

  「哈哈,見笑、見笑了。」開開玩笑嘛,何必認真?嘖,還以為他對即將過門的妻子沒啥感情……

  令狐雅墉硬著頭皮來到新房外,一叩門,丫頭便堆滿笑臉迎出來。

  「新郎官總算來了,來來來——」

  吉祥婆早就備妥東西了,一見新郎進門便執起託盤,裏面裝滿棗、栗子、桂圓、花生等。她抓起這些果子撒向寢帳,口中吟誦:「撒個棗、領個小,撒個栗、領個妮,一把栗子,一把棗,小的跟著大的跑。」

  丫頭悄聲在新郎官耳邊解釋,棗子諧音「早子」,栗子諧音「利於」或「妮子」,三生意味著花花搭搭生,如此既生男又養女,合在一起,就是早得貴子,兒女雙全。

  「可以了吧?」令狐雅墉冷著臉站著。

  吉祥婆沒理會,又親手為新人鋪床,嘴巴直念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等等的吉祥話,之後請新郎為新娘掀蓋頭,名為「脫纓」。完結後,丫頭便拿來兩隻酒杯,中間系著紅線,請新郎、新娘飲合巹酒,飲後將酒杯擲入床下。

  「大吉、大吉!」吉祥婆彎腰看到酒杯一仰一合,便笑說:「天履地載,男俯女仰,陰陽和諧,婚姻美滿!」最後再請兩位新人坐到床帳裏,取出一把新郎預先剪下的頭髮,纏在新娘的頭髮上,說這叫做「結髻」,也就是結髮的意思。

  令狐雅墉漠然的神色看在丫頭、嬤嬤眼裏,仿佛只是新郎的尷尬靦腆,沒人當真理會。

  「好好,儀式圓滿,百年好合——」吉祥婆完成任務,丫頭們全笑得合不攏嘴。

  新房裏、暖帳中,真是一團喜氣。

  隔著窗,史璿翎不覺地看得癡了。

  那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一切,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禮,皆如夢幻泡影般,不再屬於她了……

  從此,她便是令狐雅墉的妻子。

  一個連拜堂都不曾親自參與的妻子。

  眼前忽然變得模糊,什麼都看不清,偏偏寒風又起,吹得她渾身哆嗦。她拉攏了披風,伸手撫著心口,總覺得這兒空蕩蕩的,好似缺了一塊。

  真奇怪,她何必介懷呢?

  又不是對新郎官懷抱什麼情愫,也不是多麼期盼這門親事。這一切只是形式禮俗而已,沒有就沒有,錯過就罷了,為什麼……她心頭仍覺得苦澀?

  為什麼感到不是滋味,好像被搶走玩具的孩子一樣呢?

  待閒雜人等紛紛離開,房門重新合上,綺南雁便歎了口氣,盡可能溫柔地攙起她手臂。

  「好了,咱們進去吧!」看她這副欲哭無淚的模樣,害他心情也跟著沉重。

  唉,好端端的婚事,怎會搞得如此荒唐?

  令狐雅墉一開門便迎上史璿翎。她身子搖搖欲墜,孱弱疲軟地倚在門邊,一張臉只有眼眶是紅的。

  綺南雁站在她身後,伸長脖子往新房一探。「裏頭那個怎麼辦?」

  「你送她走。」令狐雅墉視線落在史璿翎身上,目不轉睛。「放了她表哥,讓他們從後門回去。」

  「好。」綺南雁聞言便大步跨進新房,裏頭的假新娘早已被點了穴,動彈不得。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史璿瑩張口結舌地望著姐姐,眼前卻迎上一張不懷好意的飛揚笑顏。

  「嘿嘿嘿,真不好意思,東窗事發嘍……」綺南雁摩拳擦掌,首先摘掉她頭上的鳳冠,接著是她脖子上的玉墜。「我會溫柔點兒,你乖。嗯?」

  「你住手——」史璿瑩怒瞪著他不規矩的雙手,急得哇哇大叫:「你是誰?還不快給我住手!」

  「啊,總不能讓你穿婚袍回去,給不知情的傢伙瞧見了,還以為我抱著新娘私奔……」綺南雁嘴巴陪笑,實則根本懶得理她。

  看,是誰把她姐姐的婚事弄得烏煙瘴氣!連他這種不解風情的傢伙都忍不住同情,說來說去,這蠻丫頭實在該好好教訓一頓!

  要是沒人敢惹她,不要緊,他來!

  璿瑩頓時急哭了,綺南雁翻翻白眼,又道:「別哭啦,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倘若你姐姐有餘力,本該由她幫你,偏偏她氣虛體弱……你不也瞧見了?只有勞煩你忍忍,脫你衣服,又不能摸,我也委屈得緊……」才須臾工夫,他便把她渾身行頭剝個精光,只留下身上的雪白單衣。

  外頭還飄著雪,真該凍她一頓,讓她好好嘗嘗那種滋味,可惜她姐姐看起來心腸很軟,見了恐怕不高興。他只好脫下自己的雪衣,將她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扛在肩上。

  「走嘍!」他回頭打聲招呼,便要離去。

  「姐……」璿瑩被甩得天旋地轉,急著想看看姐姐,偏偏這傢伙力大無窮,手腳又快得要命,她才發出呼喊,整個人已消失在門外。

  「他做事穩當,你儘管放心。」令狐雅墉安撫道:「你表哥就在園子裏,馬上就能接手了。」

  璿翎目送著妹妹越來越遠,高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

  幸好,總算還來得及。沒讓她闖出大禍,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地上一片狼借,綺南雁從璿瑩身上取下的鳳冠霞帔、婚袍飾品,全是隨手亂扔。望著那些原本該穿戴在她身上的行頭,璿翎鼻頭忽然沒來由地發酸,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下來。

  真的好奇怪,明明她又不是多麼深愛這個男人,而璿瑩所做的一切,只是為她著想,並無惡意,她何必……何必如此惆悵呢?

  雅墉忽將她橫抱起來,來到床前,再小心翼翼地放下。

  他為她解下披風,又為她脫除鞋襪,像對待一隻珍貴的娃娃似的。她垂首任他擺佈,看著他為她覆上錦被,坐在她身邊,從她身後抱著她。

  她……又想哭了,再怎麼竭力忍耐也沒用,那壓抑的哭意反而更加淒涼。

  幸而他什麼也沒說,仿佛理解她的心情似的,就這麼靜靜守在她身旁,默默陪著她難過。

  真沒想到,他竟是今晚唯一帶給她溫暖的、她唯一倚靠的物件。她原以為、原以為……

  之前,她從表哥們那兒聽過太多他的事了,他是個任性妄為的絨袴子弟、流連花叢的風流種,他根本不是個東西,連科舉也不是憑實力考上的。

  可如今,她卻厚著臉皮,難以遏抑地投入他懷裏,盡情將所有委屈全都宣洩出來。她真的好累、好倦、好生氣又好不甘心啊……

  更深人靜,新房紅燭仍搖曳著。

  令狐雅墉望著窗外飄落的白雪,一陣歎息。

  他知道她在窗外看著,就是知道,才如此心神下寧。

  自己並非對她心存愛慕,亦非什麼多情善感之人,只不過,人心畢竟是肉做的,此刻懷裏的可是自己的妻子。

  大婚之日,被妹妹下了迷藥,深夜在雪地裏受凍,緊張害怕之餘,又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她肯定累壞了吧!

  璿翎伏在他懷裏,哭著哭著,抽噎漸微,總算倦極睡去。

  令狐雅墉不禁歎息一聲。

  此時此刻,女人柔軟馥鬱的嬌軀正熨貼在他身上,長長的秀髮恣意披散著。

  他試著抽出一隻手,穿過她烏亮的發瀑,輕輕撩開貼在她臉上的發絲。發絲下,只見她優雅的側臉正寧靜安詳地貼著他胸膛,原本蒼白如雪的臉頰,經過一場哭泣,反倒暈成淡淡的淺紅。

  他仔細端詳,視線漸次上移,而後凝住不動。

  她眼睫還濕潤著,那蓄滿了淚意的眼眶、楚楚動人的模樣,教他看得心煩意亂,又捨不得移開目光。

  原本他要的很簡單,只是一個溫婉柔順的姑娘,一個不需他操心、聰慧、懂事、安分守己的女人。

  沒料到她一出現,卻教一切意外複雜了起來。

  偏偏他沒有多少心力能放在她身上,日後能給她的,也只是極有限的時間、極有限的關注……

  只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妹妹闖了這樣的禍,她卻臨危不亂,甚至及時將錯誤導正。在花園裏盤問她時,即使孱弱不堪,卻不慌亂,隨後的應答舉措句句妥貼,顯示她教養極好,確實是個聰慧冷靜的女子。

  她忽然動了動,打亂他的思緒。

  柔軟嬌軀陡然滑落,似要從他身上離開,他立刻圍攏雙臂,牢牢圈著她腰際,將她扯回自己身邊。她的唇碰到他臂膀,發出一陣微弱嚶嚀。

  令狐雅墉的目光落在她微啟的唇辦上,呼吸頓時紊亂起來。

  她實在生得太美,美在氣韻不同於俗。

  最重要的是,他喜歡她的模樣——儘管在此之前,他對妻子到底應該具備什模樣,可說是什麼念頭也沒有,但從見到她開始,腦海中所有模糊不清的畫面頓時變得真實。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姑娘?有些什麼嗜好?平常愛吃什麼、愛做什麼?身子不這麼虛弱時,可是個常笑愛笑的姑娘?

  她主動回到這裏,換回了自己的妹妹,日後,就能真心做他的妻子,與他相偕白首嗎?

  他低頭瞧她。總覺她身上有股難捉摸的韻味,不易親近,卻教人一見難忘。

  可無論情願與否,她已嫁給他,就是他的妻。

  思量至此,他展開手心,盯著自己從小姨子那兒搶回來的一小撮頭髮,接著,便從璿翎耳畔勾起一縷烏絲,悄悄將它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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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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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7 00:34: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睜開眼,瞧見的便是一堵陌生的胸膛,她俯身其上,耳畔隱約聽見心跳。

  「啊——」璿翎驚駭地翻坐起身,披在身上的被褥頓時滑落。

  倚坐在床頭邊,抵著床柱仰睡的男人也同時驚醒。

  「你醒了?」令狐雅墉伸手揉揉眼,惺忪地看她,低頭忍下一個呵欠。

  她趕緊退廾,蜷縮在床邊一隅,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昨晚天黑霧濃,她身上殘餘的藥力未退,加上太疲倦也太緊張,坦白說。她只確定他有雙好看又懾人的眼眸,其餘都是模模糊糊的。

  如今雪停了,冬陽穿透窗,照映在他臉上。

  她的夫君,正如她猜想的一般年輕。

  元哲表哥形容他「模樣就像個多情種」,她還以為是個塗脂搽粉的白面書生,結果卻非如此。

  他比她想像中高大,姿態閒雅,膚色略深,五官英俊逸美,卻隱隱流露出剛毅之氣,那雙炯亮深幽的眼瞳迷離流轉,仿佛看不出心思……她心頭驀地像被什麼撞了一下,又被揪得緊緊的。

  令狐雅墉揉揉自己的腿,便起身舒展四肢。

  都怪自己昨晚抱了她整夜,也看了她整夜,天微亮才小歇一會兒,弄得渾身酸疼。

  她隨後跟著下床,匆匆套上繡鞋,首先就要收拾昨晚散落一地的衣服、首飾。

  令狐雅墉瞥了她一眼,上前托起她手臂。

  「別收了,去梳洗吧!」

  「散著這些讓人瞧見了不好。」

  璿翎試圖掙脫他的手,令狐雅墉卻道:「我知道,我來收。」

  說完,便拉著她到鏡臺前,按著她雙肩讓她坐下,自個兒則轉身背對著她,將散落一地的物品撿拾起來,分類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桌案,和一雙喜字紅燭擺在一塊兒。

  他是否怕她低頭收拾,目睹那些妝樣飾品,又要傷心難過了?

  璿翎心神不寧地梳著頭髮,一邊悄悄凝望銅鏡裏倒映出丈夫的背影,心湖不期然地漾起一陣漣漪,暖意流過心底。

  不多時,丫頭送來梳洗用水,沒察覺什麼異樣,笑盈盈地打過招呼便退下。

  打點完畢,令狐雅墉領著她前去向長輩問安。

  令狐家一脈單傳,人下凋零,現僅余婆婆與奶奶兩位。兩位老人家見她文雅端莊、面貌清秀,都十分滿意,閑敘了幾句,生怕她昨天進門時累壞了,便催促她回去好好休息。

  正如娘親說的那樣,她們都是和藹心慈的好人。

  「你待會兒要做什麼?」令狐雅墉陪在她身邊,突然開口問。

  「送來的嫁妝還未整理,呃……」話到一半,史璿翎便收住嘴巴,屏息望著令狐雅墉從她頭上取下一小片枯葉。

  微微暈紅霎時染上臉龐,她往旁邊一站,垂眸不語。

  令狐雅墉若有所思地瞅著她,唇角不禁微揚。

  真動人,此番生澀害羞的模樣,真可謂「閉月羞花」,只可惜他有事在身……

  「知道了,你忙吧,我有事出門一趟。」沖著她淺淺一笑,令狐雅墉這便轉身離去。

  雅墉離去後,幾個丫頭幫忙打開封箱的陪嫁物品,細細收拾妥當,最後輪到一個最大最重的木箱,大夥兒紛紛圍湊過來,待璿翎剪開封條,打開木箱,丫頭們下禁失望地哀叫一聲。「全是書啊!」

  「書不好嗎?」

  璿翎無辜失笑,她可從沒說過裏頭藏著什麼寶貝啊!

  「不是不好,是府裏已經夠多了。」其中一名丫頭笑說:「新夫人還沒去過咱們的書齋吧?咱們過世的老爺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儒,祖父還是狀元,書齋裏藏書齊全、應有盡有,夫人盡可過去瞧瞧。」

  「是嗎?」璿翎揚起笑顏,仍舊吩咐丫頭把書箱擺好,裏面的書就不必搬出來了。閨中閱讀有閨中的樂趣,和在書齋的氣氛不同,房裏擺著一套,要讀便取,這才便利。

  但丫頭們的話,確實勾起了她的好奇。

  不知令狐家的收藏,比起她娘家爹爹的書房如何呢?瑣事完結後,她便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頭領她到書房去,摒退左右,獨自關在書房裏。

  像個好奇的孩子發現了寶藏,她興沖沖地東摸西瞧,偶爾發現幾本讀過的書便捧起來翻翻,發現分類錯了,便把書本抽出來,歸還到正確的位置上,無限滿足湧上心頭。

  嫁了人、離子家,心情多少是忐忑的。醒來睜開眼,眼見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唯有站在書海中,見了舊書如見老友,有種異地重逢的歡喜。

  有這塊消磨時光的好地方,往後就不愁了。她臉上浮起一抹微笑,更往層層書櫃中走去——

  孰科,門板忽然咿呀開啟,外頭響起一陣宏亮略尖的男聲。

  「果然是右相大人的女兒——新郎官,你作了很冒險的決定啊!」

  「冒險?怎麼說呢?」

  「您不知道左相大人和右相大人的關係嗎?您與史家結了親,左相大人定會在心中記上一筆的。」

  令狐雅墉自喉嚨深處發出一串輕笑。

  「是嗎?那可怎麼辦才好?這門婚事可是皇上金口御賜的,難道說,左相連皇上也要記上一筆?」

  「唉唉唉……這要怎麼說呢?」那把宏亮的聲音尖銳驚呼起來。「新郎官,您可是太皇太后的人,我是說,您總不至於被女人牽著鼻子走吧?」

  女人?

  他們說的是指……自己嗎?史璿翎悄悄合上書本,環顧左右,接著小心挪動腳步,移往書櫃間的走道深處,將自己藏了起來。眼下似乎不是她該露臉的時機,等他們聊完了,她再回房吧!

  「說到女人……」令狐雅墉的大笑聲傳來,璿翎不禁抬起臉,隨即聽見他說:「大人可知我身邊的女人有多少麼?嗯?」

  「哈哈,小的正是這個意思。」

  他又笑。「那就如此回報左相大人吧,請他老人家不必煩憂,我令狐雅墉不是那麼好擺佈的貨色。」

  「是是,那小的便如此回覆嘍?」

  「貝大人,喝杯水酒再走吧,已經差人去準備了。」

  「多謝多謝,來日方長,咱們改日再喝吧!」

  璿翎隔著隙縫往外探,只瞥見一抹矮矮胖胖、身著官袍的背影,正要踏出門檻。才成親第一天,左相大人便迫不及待派人造訪,令狐雅墉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爹爹要將自己許配給他,左相大人又為此著急跳腳?

  璿翎秀眉微蹙,不禁發起呆來。

  「原來你在這兒。」

  低沉嗓音驟響,璿翎這才從思緒中驚醒,眼看著令狐雅墉朝她走來,似笑非笑的俊顏一副逮著她的模樣。

  「在看什麼呢?」他瞥向她手裏的書。

  「只是隨手翻翻罷了。」璿翎轉身把書本隨手塞進櫃子裏,斂眉一揖,低聲道:「沒什麼事,我先回房去了。」

  令狐雅墉擋在走道上,伸手攫住她手臂,戲譫似地咧開嘴角,笑問:「你生氣了?」聽見他身邊有很多女人,所以生氣?

  「沒有。」璿翎平靜地搖頭。

  她原先思索的並不是這件事,但既然都說到這了……她並不天真,比非蠢人,關於他的花名,她出閣前早就耳聞過了,沒什麼值得動氣。

  令狐雅墉見她不慍不火,反而有些好奇。

  「我是男人,在外總有應酬的時候,難道你指望我和你成了親,就得一輩子隻看著你,對你忠心耿耿,將別的女子都視作糞土嗎?」

  「不,你就按你的心意,隨心所欲吧!」

  璿翎淡漠地拾起臉,沉靜無波的眼眸看不出半點火氣。「我自會盡我做妻子的本分。」打從出閣那一刻,她便如此告誡自己。

  反正彼此並非什麼情投意合的愛侶,夫妻間只需行禮如儀,相敬如賓,互敬互重,也就能過日子了……其餘的,她不敢奢求。

  令狐雅墉垂眸凝看她拘謹冷淡的模樣。

  原本他想好好哄她,怕她方才聽得不開心,結果,她卻是這樣淡漠的反應,倒教他有些不是滋味。

  要他隨心所欲?她就這麼灑脫?

  究竟是性子太好強,還是太無所謂?難道真的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身為妻子,對自己的丈夫竟連一點點期待也沒有?

  可稍早他拿掉她頭上落葉時,她並非如此平靜的……

  他低笑傾身,薄唇幾乎碰上她耳朵。「你的‘本分’,不也包括我嗎?」沙啞曖昧的嗓音刻意劃過她耳膜。

  「當然。」

  璿翎眼皮一眨,雙手規規矩矩地交疊著,絲毫不為所動。

  令狐雅墉往前跨了一步,雙臂縮緊,便將她圈入懷裏。

  鼻尖霎時盈滿她身上獨有的芬芳,他垂眸,她的模樣仿佛萬般忍耐,嬌軀僵硬如石,然而耳根卻紅透了,紅潮延著頸際而下。

  「那,我怎麼瞧你咬牙切齒的,臉頰像要燒起來了……」他不禁失笑。如此禁不起捉弄,輕輕一逗,便滿面紅霞。

  她這不是害羞,而是氣惱自己不爭氣的反應,她應該更冷淡些才是!璿翎暗暗咬著牙,想回嘴,卻回不上半個字。

  「好了,你走吧!」他忽然退開,側身讓出通道,不再為難。

  這樣就足夠,至少,她不是真的對他無動於衷。何況才新婚,真把她惹毛了,對他可沒好處。

  想不到這丫頭生得柔柔順順、溫溫婉婉,仿佛水做的,骨子裏卻有一股硬氣……可她愈是這樣力持冷靜,他愈是拭目以待。

  無論她當初不願嫁他的理由是什麼,總有一天,他會讓她死心塌地的,等著瞧!

  當初,這枕面是選最好的緞布做的,質地柔軟,觸感冰涼,上頭的一針一線綿綿密密,皆出自她的雙手。

  繡這鴛鴦時,她心情苦悶,聽多了她未來夫君的閒言閒語,總有股說不出的厭惡,於是麻木地埋首於針線活兒,什麼都不想。

  而今苦悶不減,心情卻更複雜了。

  窗外飄著雪,夜色籠罩寒意,他隨時都會回到房裏來,她該如何自處呢?

  昨夜洞房時,她在他懷裏哭得泣不成聲,之後糊裏糊塗睡了,又在他懷裏醒來,他竟然沒動氣,令她十分感激。

  她的丈夫,有溫柔解意的一面。

  然而,她也忘不了他白日在書齋裏,語帶輕薄地挑逗說:「你的本分,不也包括我麼?」

  思及此處,臉頰驀地脹紅了。今晚,她必須寬衣解帶地服侍他,如同其他一般的妻子那樣嗎?

  放下繡枕,她認命地移步到鏡臺,解開髮髻,梳順了滿頭烏絲,左思右想,又起身脫下外衣,上了床榻,將床幔放下。

  不知其他妻子是怎麼做的,她惴惴不安地睜著眼,等著房外傳來動靜。

  沒料這一等,二更天、三更天、四更天……她輾轉失眠了整夜,仍不見良人歸。

  眼看天色漸明,她索性起身。簡單梳理後,頭一件事便是親自到廚房裏檢視要奉給婆婆和奶奶的早膳。仔仔細細地打點妥當,再率同丫頭們向長輩問安。

  婆媳三人打開話匣子便沒完,老人家總有許多往事可說,尤其物件是新媳婦,說起來就更起勁兒了。璿翎是個殷勤多禮的姑娘,總是面帶笑容,不時附和著婆婆,很得老人家歡心。

  直至過了晌午,她才又見到丈夫。

  婆婆們在睡午覺,她隻身回到新房,本來是窩在窗前軟榻上看書的,怎料看著看著,不覺打起盹兒,忽然有人為她披上一件披風,她才驚醒過來。

  「怎麼不到床上睡呢?」一道男聲驟起。

  璿翎揉了揉眼,令狐雅墉臉上堆滿了笑,在她對面坐下。

  「在看書,不小心睡著了。」她模糊咕噥,抬手揉眼之際,鼻尖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那香氣不像是男人身上的,甜膩而煽情,誘人邪思……

  原來,徹夜未歸的丈夫,是到妓房去了。

  拋下新婚妻子,成親才第二天就睡在別的女人懷裏……這真是……真是……她簡直說不出話。

  「瞧你累的。」令狐雅墉傾身打量她,瞧她身子瘦瘦弱弱,腮幫子勝似白雪,眼皮都快被底下的陰影覆蓋過去了,「來,有時間就多睡會兒。」說著,他伸手橫抱起她,轉身走向床鋪。

  「不,我不累。」璿翎不自在地扭動,被人這麼一抱,頓時驚慌不已。

  他卻沒理會。

  「聽話,讓你睡就睡吧!」他將她放在床上,仔細為她覆上被褥。

  她驚惶的模樣實在惹人發噱,他不禁瞅著她莞爾。「你啊,怎麼老要我抱你上床呢?」

  璿翎聞言又脹紅臉,氣惱得說不出話。

  明明是他徹夜未歸、拋下新婚妻子,這會兒無事獻什麼殷勤?這樣逗著她玩,是看她好欺負嗎?

  令狐雅墉望著她,竟有些移不開眼。她生氣時,氣色反而紅潤多了,唇辦被她咬得多了幾分血色,冷冰冰的眼眸流動光彩,越看越美。

  發現他灼熱的目光,眼看他傾身逐漸靠近,璿翎立刻別開臉。無論他想做什麼——身為丈夫,他或可用強——但,她絕不樂意。

  再怎麼風流,夫妻間總有應遵循的禮儀。才與她新婚,少說也該顧忌她的顏面吧,就不能做做表面工夫,多等一段時日嗎?

  既然他絲毫不將她放在眼底,她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逆來順受呢?

  令狐雅墉懸在她身上,盯著她倔強的神色。

  「不願意?」他試探地瞅著她。自己一夜未歸,她自是生氣了。

  他明白她的委屈,只不過他有不得不為之事,眼下,他還不能只守在她身邊,這段日子勢必還得讓她繼續委屈下去……

  「你放心吧,我令狐雅墉還不至於下流到去勉強不情願的女人。」他索性坐直身子,兩條長腿交疊,視線落在手心裏的摺扇,懶洋洋地翻轉把玩。

  「我反而很好奇,你這樣無謂的抗拒究竟能維持到何時?難道想一輩子和我保持有名無實的關係嗎?」他輕聲悶。

  璿翎翻過身子,側身轉向床壁,當作是給他的答覆。

  他扯唇苦笑。

  「很好,你不願意,我便不碰你,除非你自己要求,咱們就繼續如此下去算了——」令狐雅墉勾起唇角,為她放下床幔。

  床裏頓時一片昏暗,同時掩去璿翎的神色。

  好吧,就暫且依她的心意,當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吧!

  「那麼,你好好休息吧!」他俐落地起身,瀟灑離去。

  說來說去,世上的女人又不是沒了丈夫不能活。

  比如她天天服侍的婆婆與奶奶,寡居多年,不也照樣輕鬆愜意嗎?

  他有他的花花世界,她亦有她的興趣消遣,既然彼此無緣成為佳偶,那便徹徹底底做一對怨偶,各過各的吧!

  自丈夫夜宿妓房,她自認對他再無絲毫期待,抱定主意,便把日子填得滿滿的。婆婆年事已高,光是做個稱職的媳婦兒,可忙可做的事便不少了。

  閒暇時,書齋裏有滿滿的書籍可看,底下的丫鬟們個個聰明勤快,全都是聊天說笑的伴兒,別去期盼男人,日子倒也逍遙。

  「前些日子下了好多雪,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冷呢,呵呵呵……」雅墉的奶奶只要露出微笑,眼角的皺紋便會一併牽起,眯眯的笑眼很有福氣,總讓人忍不住跟著她笑。

  「奶奶,要不要多喝些蓮子湯呢?這蓮子釀過蜜的,熬得特別軟爛,很好入口的。」璿翎笑盈盈地遞上碗盅,順便瞧瞧奶奶身旁的暖爐,怕是炭火不足,得隨時喚人添加。

  「好好,我來嘗嘗,也叫你婆婆多吃些,暖暖身子。」奶奶捧過碗盅,下頷往兒媳婦一努。雅墉的母親連忙搖手。「翎兒,我自己動手就好了,你別忙,快坐下來歇歇。」

  難得天氣好,老人家說想出來曬曬日陽,璿翎一早便領著丫鬟張羅起來,在小亭石椅上鋪一層厚毯,接著熱茶、暖爐、點心甜品齊備。婆婆攙扶著奶奶走過來,當場什麼都打點好了。

  「少爺好像回來了!」丫頭眼尖,遠遠瞧見令狐雅墉走來,便往亭裏通報。

  璿翎聞言,心跳頓時漏了一下。

  她順著丫頭指的方向看,胸口忽然又冷又熱,渾身不自在。

  他們兩夫妻不睦的事,婆婆和奶奶尚不知情,也實在沒必要讓老人家知道。但他平時鮮少在家,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奶奶、娘。」令狐雅墉走上臺階,懶洋洋地向兩位長輩打過招呼,才回眸看著璿翎,畢恭畢敬地站定腳步,誇張地一揖到底,拱手稱說:「夫人好。」

  璿翎只好朝他擠出微笑。

  所謂「相敬如冰」,至少得做到一個「敬」字吧!

  雅墉顯然看穿了她的心思,才滿含興味地朝她問安,等待她的反應。

  璿翎深深睞他一眼,不願回話,只是默默起身,讓出他的位子。

  這是……打算徹徹底底地漠視他嗎?令狐雅墉一臉興味地笑著。

  「三天兩頭不見人影,原來你還活著。」奶奶瞪了孫兒一眼。

  「啊?」

  他正要踏上最後一階,聞言立刻把腳給縮了回來。

  「奶奶您這麼說,孫兒還敢進來坐嗎?」

  「你有什麼不敢的!」

  雅墉的母親端坐在一旁,不以為然地插口,隨即又輕喟一聲,溫柔婉言:「算啦,平時冷落奶奶和娘親便罷,翎兒才嫁進來,別冷落了妻子就好。」

  「您又冤枉了,娘!」他滿臉無辜地走上前,摺扇指著璿翎,委屈至極地抱怨。「事實上,是她冷落我呢!」

  此話一出,馬上招來斥責。

  「你這小子,胡說什麼呢!」雅墉的母親拉下秀臉。

  三天兩頭外宿不歸的男人,還好意思怪到妻子頭上?瞧瞧翎兒,被他說得渾身不自在,若非是自己的親兒,她早就轟走他了!

  「都已經成親了,心性還如此不穩重。」既成了親,就該收拾玩心,與外頭的花花草草斷絕往來才是。她真不懂,有了這樣端莊美貌的妻子,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那是因為沒有孩子嘛……」奶奶趕忙打圓場,瞅著孫媳婦直笑。「沒有孩子,自然還不懂得什麼責任,你倆趕緊生一個,以後就好了。」

  「嗯?」璿翱一愣,俏臉微變。

  令狐雅墉倒是仰頭笑了,像是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

  「奶奶也忒急了,翎兒嫁過來才多久,急什麼呢?」說著,他回頭朝璿翎使了個眼色。「不急不急,總有一天會有孩子的,夫人,您說是麼?」

  是,的確是不急。奶奶恐怕有得等了。

  璿翎傾身為他斟滿一杯熱茶,雙手送到他眼前,柔聲道:「茶冷了不好,你趁熱喝吧!」

  就一杯茶,便想轉開話題?

  令狐雅墉定睛凝視她,考慮著該不該順著她,好半晌才伸手接過。

  「來,坐到我這兒。」他用另一隻手拍拍身旁的位子,朝她欣然微笑,「你很冷嗎?捧著熱茶,手指還冰涼涼的。」

  「我不冷。」璿翎蹙眉,往後退了一步。

  「我叫你挨過來坐,敢不聽丈夫的話?」

  他挑眉乜斜著她,話語雖然嚴厲,卻有股說不出的暖昧親密。「難道要我當著奶奶的面,把你抱到我腿上?」

  「我……」璿翎倒抽一口氣,正要反駁,婆婆卻介面道:「翎兒,反正都是自己人,不要緊的。」接著以眼色示意,鼓勵她聽從。

  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無法在眾人面前推拒他,才故意這樣向她挑釁。

  既然無法推拒,璿翎也只得依言坐下。

  令狐雅墉張開身上厚實的雪氅,將她整個人包覆在懷裏,頓時暖意圍繞,她難以自持地籲了口氣。

  「暖多了吧?」他低頭朝她一笑,笑顏如春風沐人。

  看在旁人眼裏,還以為他們是恩愛的夫妻呢!

  璿翎不動聲色地別開臉,故意不搭理他,然而身上陣陣傳來的暖意卻不容否認。

  原來她真的冷。離開新房時,身上披著輕便的披風,還以為已經夠了……

  令狐雅墉難得白天出現在家中,留下來陪長輩閒聊,隨口說了些朝廷近期發生的事,又說說自己最近遇見了哪些人,以及身邊一些小小趣事。

  因他高中探花後,便被點入翰林,授翰林院編修。雖然年紀和資歷都算是初入朝廷的毛頭小子,偏偏他身份特異,承旨也得看他臉色辦事,平時自由出入朝廷,連皇上也不加過問。

  如今他鋒頭正盛,應酬不少,所聞所見自與一般不同。

  璿翎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大半心思卻停在他的手上。

  他胳臂繞過她身後,正擱在她腰間,即便隔著層層衣衫和她的披風,仍教她僵硬地挺直了脊樑。

  她不喜歡這樣,兩人挨坐在一塊兒,簡直如坐針氈。偏偏幾番起身欲離,都教他暗中施力給壓了回來,無論搬出什麼藉口,總有隨侍的丫頭可以代勞,她根本被牢牢困在他壞裏了。

  這一回,他身上倒是沒有女人的香氣——

  才思及此,璿翎立刻懊惱地斥責自己——他身上發出什麼樣的味道,根本與她無關,何必去留意呢!

  聊著聊著,奶奶開始露出疲態,眾人催促她回房歇息,跟著也紛紛準備散去,令狐雅墉卻仍困著她不放,乾脆連起身送行都省了,揮手朝眾人說道:「好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我和翎兒還有話要說」

  呵呵,畢竟是新婚夫婦嘛!

  不僅兩老點頭微笑,丫鬟們也全識趣地簇擁著老夫人離開,留下小倆口單獨相處。

  待全部人走光了,璿翎才沉下臉龐,冷淡地回眸請益。

  「敢問有事吩咐嗎?」

  「沒。」令狐雅墉懶洋洋地朝她露齒一笑。

  「既然沒事,就讓我走吧!」

  「我沒事,但很想抱抱你,安安靜靜坐一會兒。」

  他笑眯了眼,英俊的臉孔忽然露出幾分淘氣。

  從剛剛他就好生佩服,她腰杆兒打得挺直,整個下午都不累嗎?

  「怎麼,身為我的妻子,這點小小要求應該可以接受吧?」他打趣地說,手掌微一使勁,便把她扯進懷裏。

  不似方才松松地攬著她,這一回,他讓她整個人貼靠在他身上。

  「你——」璿翎連忙伸手抵著他胸膛,臉紅耳赤。

  他自己明明說過絕不勉強不情願的女人的,現在這是做什麼?

  她心下有些遲疑,想著是否該起身質問他,然後學璿瑩那樣粗魯地賞他一巴掌——可惜想歸想,偏偏她就是沒用,做不了那樣野蠻的事。

  眉頭蹙得更深,卻也無可奈何。

  罷了!她乾脆眼一閉,來個相應不理。畢竟身為妻子,不情願也得依從,反正他力氣比她大,想反抗也反抗不了。

  令狐雅墉雙手將她圈在懷裏。難得她肯乖乖依偎在他身邊,教他心頭一暖。

  雖說是夫妻,但其實他們既未圓房,也少有親密的時光。

  一開始覺得她只是鬧性子,鬧夠了,終究會屈服。不料她下定決心不理他,便當真完完全全把他撇開了,根本沒把他這丈夫放在心上。

  可是他呢,近來只要偷得一時半刻的閒暇,她的模樣便浮上心頭。每晚他回到寢室時,她已經睡下了,教他也只能坐在床沿看著妻子。她睡得香甜,濃密的眼睫低掩,渾然不知枕邊有人注視著,他有些不是滋味,又莫可奈何。

  她當然不會費心等他回來,恐怕還避之唯恐不及吧……

  他閉上眼,幾不可聞地低聲抱怨。「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他發覺自己竟然開始惦念著她,想要與她靠近,卻不知如何下手。怎麼辦呢?

  史璿翎默默垂著眼臉。

  這話,是他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她聽的?

  側臉貼在他胸膛上,由他身上傳來的溫暖,有一股陌生而陽剛的氣味。

  很奇怪,那氣味似乎對她有某種影響,讓她暈陶陶的,極欲掙脫,卻又更想依賴,喉頭像梗了什麼,堆滿了不平靜。

  該怎麼辦啊,她也……很迷惘啊!



第四章

  月當空,珠簾卷,夢月樓中聲色迷。

  「朝廷撥給倉州水患的款項,左相抽了一半,其餘三成,按著經手各品階官員大小安排,昨夜和欽差大人飲酒商議到深夜。」

  綠琴低聲附在令狐雅墉耳邊說著,然而手中急弦直轉,音調錯落分毫不差。

  看在外人眼裏他們就像一對濃情密意的情侶,一邊調情、一邊唱和,誰也不知名妓綠琴與令狐雅墉竟是在交換情報,為避免機密洩漏,才借著琴聲掩飾,風花雪月只是一場假戲。

  「你有紀錄名冊嗎?」他詢問。

  綠琴聞言噗哧一笑,「還紀錄什麼?從上到下,所有經手的全收了錢,只差金額配給罷了。」

  「我的天……」他不禁仰天大歎,朝廷給了十萬白銀,實際治水恐怕不到兩萬,難怪水患年年不除。

  「您總不至於天真到不曉得自己在跟誰交手吧?」綠琴回眸俏皮地眨眼,風情萬種,簡直酥人心魂。

  「得了,多謝。」令狐雅墉欣然領教。

  一曲彈畢,話也說完了,令狐雅墉繼續一貫的風流逸樂,左擁右抱,又喝了幾杯,眼底卻始終帶著疲憊,笑容也是虛應以對。

  「新郎官,自你成親之後,笑容好像少了很多啊?」綠琴親自過來為他斟一杯酒。

  令狐雅墉臉一僵,假笑倒成了苦笑。

  「夫人是怎樣的女子呢?」能教他露出這種神情,綠琴十分好奇。

  「她嗎……」

  他想得入神,臉上表情變幻莫測,仿佛抑鬱苦悶,開口卻道:「她是舉世無雙的賢妻,令狐家不可或缺的長媳,溫婉貞靜,知書達禮,深得愛戴,簡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咦?」綠琴不禁微訝,見他又不像在說反話,不知究竟何意?

  月光皎潔,映得滿地銀輝,他卻起身走向窗櫺,喃喃道:「我該回去了。」他拜別了綠琴,乘轎返家,才進門,下人便來通報。「少爺,老夫人在廳裏等著。」

  「嗯。」帶著疑惑來到廳上,原來娘親只是提醒,「明天是你岳母的生辰,要和璿翎一起回去,還記得嗎?」

  「我記得。」他回答。

  「你呀,怎麼天天早出晚歸呢?」

  娘親慈愛地拍拍他肩頭,眼神略有責怪之意。「媳婦多寂寞啊,我瞧她時常茶飯不思,人都消瘦了。」口氣緩了緩,她語重心長道:「女人啊,若得不到丈夫疼愛,到頭來不只是她,你也會辛苦的。」

  「知道了。」令狐雅墉聞言別開了目光,黯然沉吟道。

  走過曲折簷廊,他逐步往寢室去。寢室裏燈燭搖曳,床帳早己放下,底下擱著一雙繡鞋。

  他簡單湊著臉盆洗把臉,接著脫下外袍鞋襪,揭開帳幔,掀起被褥,睡臥在妻子身側。

  她的臉明淨而沉靜,睫扇垂掩,鼻息均勻,穿著保守潔淨的單衣,雙手規矩地疊放在腰間,然而,那頭披散的長髮讓她看起來格外媚惑誘人。

  他默默看著,氣息不禁有些紊亂,灼熱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她的唇,唇峰微翹,唇色蒼白仿佛引誘人去滋潤……

  心跳陡地加劇,他不得不移開視線,瞪著空無一物的上方,等待體內奔騰的欲望平息。他曾親口承諾過,絕不會侵犯一個不情不願的女人,縱然這女人是他的新婚妻子。

  她原是無意出嫁,所以她妹妹才異想天開地代姐出嫁,所以她才對他百般推拒,除了新婚夜抱著她睡過一晚,她連根手指也不願讓他碰。

  白日笑容可掬地侍奉婆婆,領著一干丫頭執掌家務,從針線女紅到挽袖下廚,無一難得倒她,果真是大家閨秀,懂吃懂穿,品味獨具,做人處事周到圓滿,沒人挑得出毛病。

  也許,這就是她的盤算,只管做好令狐家賢慧的長媳,將他摒除在外,是嗎……

  而他卻束手無策,只能看著她,感覺一股愈來愈濃的渴望,正日復一日、慢慢地煎熬著他。

  某日,他提前回來,她坐在銅鏡前拆卸髮髻,忽而回頭道:「你若嫌擠,想睡在別的地方,我不會反對。」

  他渾身一繃,眯起眼。「什麼意思?」都還未圓房,便想和他分房?

  「沒什麼,只是偶然想到了,隨意說說而已。」史璿翎眉目如霜地別過臉,櫻唇緊抿。

  一想到她說起那番話的模樣,濃濃的鬱悶便揮之不去,若他能有她一半的絕情就好了,至少能無視她的淡漠,安安寧寧度日。如今這樣的關係到底算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受煎熬嗎?

  他忍不住又將視線調回妻子身上。

  睡夢中,她忽然嚶嚀轉身,側臉無邪地對著他,粉豔香腮枕著手背,朝他淺淺一笑。他呼吸頓時又亂了,目不轉睛地凝望她溫柔的睡顏,眼神略降,又移向她的唇。

  他們靠得太近了……

  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他的唇便碰上她的。

  刹那間,一股巨大的快樂與無邊無際的痛苦席捲而來,那雷霆萬鈞卻又輕如羽絮的一觸,幾乎淹沒了他。

  渴望她的意念加重,卻怕她驚醒,他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呼吸,輕輕熨燙著她的唇,心跳如擂鼓——

  她一定是在作夢。

  璿翎沉浸在甜蜜中,不覺露出笑意。

  近來她常常作夢,夢裏有她想要的一切,疼她愛她的丈夫,深情的眼眸永遠在追逐她身影。這天,他站在櫻花樹下抑鬱蹙眉,似乎因她太過羞怯而感到不滿,她只好說服自己鼓起勇氣走向他,踮起足,攬上他肩頭,生澀地報以一吻。

  令狐雅墉愕然驚喘,大掌緩緩滑過她腰際,小心將她擁入懷裏。

  該死的,他失控了——

  更該死的是他一點也不在乎,就算沉淪到地獄也無所謂。

  他纏綿地吻著她,暈陶陶地描摹吸吮她形狀美好的唇,舌尖渴望地探入她口中。她完全不知如何回應,無助地任他在口中橫衝直撞,夢境越沉越深,她嚶嚀著,撩人心魂、酥人心骨般深深歎息……

  最後漸漸恢復了平靜。

  他只好失魂落魄地放開她,睜著眼睛,大口喘息,僵硬地瞪著前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這可惡的女人!

  嘴裏充滿她的味道,他仿佛醉了,眼前天旋地轉、昏昏沉沉……他想要她,想要她,渾身欲望澎湃,煩躁難耐,而她竟然睡得如此香甜……

  她剛剛在做什麼?居然主動吻了他,她作夢了吧?

  猛然間,腦海閃過一個念頭,他眯起眼,俊臉霎時變得陰鬱。

  夢裏,她吻的是誰?是誰讓她露出那種笑容?是誰讓她主動伸手勾攬,動情地獻上香唇?

  視線落在她唇上,一股難以遏抑的怒火頓時燒逼全身——

  天明醒來時,她正依偎在他懷裏,雙手攬著他的腰,粉頰靠在他胸膛上,仿佛恩愛繾綣的夫妻。

  更糟的是,她迷迷糊糊抬起眼,竟對上一雙炯亮的黑眸——

  他早就醒了,卻任由她抱著,目光來來回回看著她的臉和手,仿佛取笑她——

  平時冷冷淡淡,一副清高貞節的模樣,到了同床共眠時,還不是照樣摟著他睡?現不到底是誰輕薄了誰,這筆帳要怎麼算?

  「我……我睡著了。」她臉脹紅,囁嚅地從他身上翻坐起來。

  「當然。」令狐雅墉瞧她一眼,便揭開被子下床,沒多說話。

  璿翎望著他頑長的背影,不覺怔忡起來。

  以往她冷淡慣了,他沒表示過什麼,面對她,多半仍是笑顏以對,像是在百般容忍她無理取鬧似的——但她絕非無理取鬧,只是求個平平順順、遠離他的日子罷了——今早卻怎麼了?她得罪他了嗎?怎麼老覺得他眼神動作似乎透著一抹深意與苦澀。

  「不伺候我更衣嗎?」他不帶情緒地回眸示意。

  「喔。」璿翎下了床,便從衣箱裏翻找出一件袍子,順了順,走到他身後,將外袍攤張開來。

  他略一矮身,修長的臂膀穿過袖口,接著是另一隻。

  實在……太接近了。

  璿翎微微蹙眉,隨即撇開心中的煩躁,深吸口氣,繞到他身前,為他撫平衣領上的淩亂,並系上腰間的織帶。

  像這樣伺候他,她向來是很笨拙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兩人還未圓房,抑或是成親成得太草率,她總覺得自己還像個沒出閣的姑娘,這些太親昵的舉動,總令人尷尬不已。

  令狐雅墉居高臨下睇著她。她一臉不情願的模樣,像是受盡委屈。怎麼?伺候他這個丈夫,有這麼難以忍受嗎?

  「來——」在她逃離之前,他伸手握住她,她指尖一顫,想抽離,卻被他牢牢握得死緊,「換我來伺候你吧!」她越想逃,他就越不想放,拉著她到妝台前坐下,自己也勾了把椅子,在她身後落坐。

  「你想做什麼?」

  璿翎滿懷不安,望著眼前他倆狀似親昵的模樣。銅鏡裏倒映出他略顯憂鬱的神情,模樣有些疲倦,幽幽望著她,好像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

  唉,害她渾身不自在,真不知他意欲何為。

  令狐雅墉懶洋洋地拾起鏡臺上的玉梳,大手緩緩滑過她身後,撩起一縷發絲,掐在掌心裏把玩著。「別老拒絕我,讓我偶爾也為你做點事,嗯?」語畢,他沖著她一笑,那笑容卻有一絲苦。

  他忘不了吻她的滋味,徹夜無眠了一夜,也心煩記掛了一夜,他累了。

  她身邊高築的那道牆,幾乎看不到崩毀,與她鬥氣到最後,受苦的只有他自己罷了。

  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和一般的妻子那樣,拔去渾身的刺,安然待在他懷裏呢?

  仔細梳著妻子的頭髮,那烏亮柔長的觸感教人捨不得放。「你喜歡什麼樣的髮式?」他擠出笑容,瞥了妻子一眼。

  「我說了,你就會梳嗎?」她滿臉迷惑地回眸輕睞。

  「會呀!」令狐雅墉朝銅鏡拋來一抹笑,大掌幾番轉繞,果然盤起一個漂亮的髮髻。

  璿翎不禁看呆了,真難以想像,男人的手竟然可以如此靈巧?

  「少爺、夫人早。」丫頭敲門進來稟告。「老夫人交代,要送給親家夫人的賀禮已經全備妥,都放在馬車上了,老夫人說,請兩位準備好就直接出發,不用過去問安了。」

  「好,你下去吧!」令狐雅墉點點頭,就連和丫頭說話,眼神也沒有片刻離開過,眨也不眨地鎖在她身上。

  璿翎靜靜地任他擺佈,縷縷長髮任他握在手心裏,牽動著她每一分知覺,也牽動著她冷澀的心。

  假若成親之初,他便如此對待她,那該多好……

  身後的他手勢極是溫柔,輕輕撫遍她長髮,像在誘哄著她,要將她揉進懷裏好好嬌寵一番似的,她幾乎快醉了,若能什麼也不想,抬頭往後一仰,便要倒入他懷裏了吧?

  空氣中彌漫著暖昧的氣氛,連肌膚也變得燥熱不堪,銅鏡裏倒映出一幕恩愛無限的美景。

  但這分明只是假像,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璿翎眨了眨眼,霎時如夢初醒。

  是啊,風流種果然是風流種,能夠討好女人的活兒,有什麼不會的?

  人人皆有的溫柔,她不稀罕。

  今日沉溺於他的柔情,明日說不定就是黯然心碎。她已嫁給他,一輩子無處閃躲,若當真對這樣的男人動心,往後該如何平靜……

  夫妻倆一齊回到娘家,家裏卻一如往常,細問起來才聽說,娘親厭倦了鋪張,嫌宴客累人,索性叫人在餐桌上多加幾道菜,當是慶祝過了。

  表親之中,也只有元哲一個人來送禮。

  璿翎略顯失望,拉著元哲問:「怎沒見元彬表哥?他今天不來嗎?」

  「他手邊有別的要緊事,說不定忙完就來……」元哲不大滿意地哼了聲:「什麼嘛,你就那麼關心他?那我呢?」

  「你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嗎?」璿翎笑盈盈地彎超眉眼,去沒察覺身後的令狐雅墉臉色微微一僵。

  元彬?

  他搜尋腦海中的記憶,是了,是他們成親那一晚護送她過來的表兄。璿翎信任他,甚至能將自己和妹妹交付……一思及此心頭霎時積了煩悶,他側眼瞧她,卻見她挽起妹妹的手,姐妹倆正挨著彼此說話,那絮語綿綿、交頭接耳的模樣,簡直渾然忘。

  她的笑,是他前所未見的燦爛,那模樣比在他身邊的任何時刻輕鬆愉悅多了?

  他心緒驀地一沉,苦悶揮之不去。

  一家子團圓,用過了午膳,元哲便先行離開,翁婿兩人轉至書房茶敘,璿翎也樂得撇開丈夫,和妹妹躲到閨房裏私密地聊聊近況。

  璿瑩一關上房門,眼眶就紅,不厭其煩地再三道歉。

  當初她原是一番好意,以為自己的計畫萬無一失,結果什麼事都沒辦成,徒然毀了姐姐的婚禮。

  那晚,元彬表哥狠狠痛駡她一頓,爹娘回來,卻又為她遮掩,說她是因為姐姐嫁人,內心不舍,自己躲起來哭得太厲害,才躲著不出來見人。爹娘見她眼睛紅紅腫腫的,心疼起來就沒追究了。

  她還寧願被毒打一頓呢,卻只能躲起來不吃不喝地哭,直到三天后璿翎回門,好好勸慰她一番,她才肯開始吃飯。

  連過數月,再看到姐姐,她仍是想哭。

  「姐夫對你好嗎?」拉起姐姐的手,她首先問的就是這個。

  「他就是那樣子啊!」璿翎有意閃躲這話題,趕緊說些別的。「但家中的長輩都很疼我,家裏的奴婢又聽話勤快,日子就跟在家裏差不多。」

  就是那樣子?

  璿瑩搔搔腦袋,畢竟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夫妻男女之道,她聽得懵懵懂懂。

  「那……那是很好的意思嗎?」就是跟所有人都一樣?

  她仔細打量姐姐,又問:「你怎麼好像瘦了?」

  「沒有吧?」璿翎捏捏自己的臉頰,皺了眉。「也許飲食還不習慣吧,我婆婆茹素念佛,家裏吃得清淡,我身為孫媳,怎好天天大魚大肉呢?」

  「茹素啊?」璿瑩忍俊不禁地微笑。「那可悶了!」

  姐妹倆笑作一團,才聊一會兒,馬上就有丫頭來傳話。「大小姐,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璿瑩馬上板起臉。「娘好偏心,只請姐姐,為什麼沒有我?」

  「夫人又說,如果二小姐想來,那也很好。」丫頭一本正經說道:「她老人家正要說些媳婦侍奉公婆的道理,二小姐可來順便學習。」

  「那我不去了。」璿瑩馬上改口,還把姐姐恭送出門。「大小姐,您快去領教吧!」

  璿翎和丫頭沿路走、沿路笑,想到璿瑩還是那副不懂事的樣子,不由得好生羡慕。

  到了寢室,夫人摒退左右,母女仍如往常閒聊。

  以璿翎的性情,沒什麼好操心的,唯有一件事——

  「在夫家日子過得還好嗎?」

  「很好啊,娘。」璿翎乖順地點頭。

  「身為人家媳婦,總有需要忍讓的時候,慢慢習慣就好了。外頭的野花野草,對男人來說不過是蝴蝶戲花,沾過了甜頭,轉頭就飛走了。沒什麼好心煩的。」女婿的風流傳聞,她亦有耳聞,男人啊,不就是這麼回事?

  璿翎垂眸不語。

  史夫人溫柔勸慰女兒,又仔細瞅著她臉,認真叮嚀道:「除此之外,最要緊的就是儘快懷孕,這樣我才真正放心。」

  呃……她頓時尷尬起來,只好硬著頭皮應承。「是。」

  「你爹爹……」史夫人神色忽然變得凝重,意有所指地說道:「很期盼有個外孫,特別要我催促你。」

  「嗯?」璿翎愣了愣,這才聽懂。

  爹爹他……需要她馬上受孕嗎?

  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利害關係,她還不太明白,只知道令狐雅墉甚得太皇太后及皇太后的歡心。翰林院編修一職,職等不算高,地位卻十分巧妙,因當朝歷來的丞相,幾乎全來自翰林院,因此能在翰林院中呼風喚雨的,皆被人以「明日之丞相」視之。

  過去眾所皆知,趙相乃是太皇太后最倚賴的心腹重臣,如今卻憑空冒出個令狐雅墉,趙相一方面極欲拉攏他,另一面卻也估量著他的能耐,只盼能和他多親近些,好探知他的底細想法。其他親後派的世族,更是一股腦兒地爭相討好,甚至有傳言道,或有一天,令狐雅墉將取代趙相的地位。

  不知爹爹打著什麼算盤,先將她嫁過去,又急著要她生下後嗣。

  難道,爹爹打算背叛皇上,向親後派的趙氏靠近嗎?

  不,不會的。璿翎立刻蹙眉否定了這個念頭。她不該擅自臆測爹爹的心意,自己只是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呢?

  「女兒明白了,請爹娘放心。」璿翎溫順地道。

  既然嫁了人,生兒育女原是遲早要面對的。

  她本是打算能拖就拖,但既然爹爹有別的想法,那就這樣吧!

  想懷孕,勢必得圓房才行。

  然而只要一想到圓房,璿翎胸口就陣陣灼熱。

  一開始推拒他的是自己,如今該怎麼向他開口才好呢?

  勉強拾起繡針,卻又心不在焉地發起呆來。她垂眸瞥向繡架,繡面上的花樣仍是支離破碎的。她瞪著它瞧了半晌,不禁氣餒地歎息。

  明明繡了一下午,究竟是繡到哪兒去了?

  她正心煩,沒料手一滑,針尖忽然紮入食指。

  「啊……」看著豆大的血珠逐漸冒出來,圓滾滾地停在指尖上,她沒好氣地扯動嘴角。神思恍惚,做事不專注,果然遭了報應。

  「在想什麼,這麼不小心?」低啞的嗓音陡地響起,她抬起臉,接著,受傷的指尖便被拉到令狐雅墉掌心裏。他瞪著她受傷的部位,低頭吮去鮮血。

  「呃……」她怔怔望著他。

  「疼嗎?」他抬眼,迎向她怔忡的目光,璿翎不禁臉紅了。

  「不會。」她儘量平板地回答,想把手抽回來,他卻緊緊握著不放,她只得無奈地瞥他一眼。「你……今天好像回來早了。」

  「不歡迎我?」他打量她,索性往她身邊落坐。

  「不是的,只是……」璿翎尷尬地輕咳一聲,粉頰越發紅郝,驀地垂下臉,口齒不清地說道:「我……我剛剛差了人,去準備沐浴用的熱水……」她向來謹慎小心,都是挑他不在的時候入浴,孰料今日他突然提早回來。

  正說著,房外便響起叩門聲。「少夫人,熱水已經送過來了。」

  「送進來吧!」令狐雅墉往門外喊道。

  「是。」丫頭們踏入房內,一個個提著熱水,在屏風後頭佈置妥當,便魚貫退出。

  璿翎放下了女紅,坐到鏡臺前,拆下髮髻,細細地梳理妥當,隨後又簡單地盤在頭上,回眸看了他一眼。

  只見他隨手拿了本書,坐在軟榻上翻看著,似乎不以為意。

  那好吧,他愛待便待著,反正……璿翎低頭一咬牙,腦袋熱烘烘地想著,反正她身上也沒有什麼是不能教他看見的。

  心一橫,她便緩步走進屏風後頭,一一卸下衣裳。

  橫腿伸入浴桶,逐漸沒入水中,水深正好漫過手臂。她坐在裏頭發呆了好一會兒,抬頭後仰,後頸便順勢貼著桶緣。

  水聲隔著屏風傳來。

  令狐雅墉閉上眼,腦海霎時升起無數的旖旎幻想。不,這不妥當,他應該立即退出房間才是。

  理智是這麼想,然而,他卻情難自禁地趨近,緩步走到屏風一側。

  屏風的另一面,她正好背對著他。

  水氣氤氳,她柔美的雙肩泛著水珠,一隻玉腿抬上來,纖細裸足擱在浴桶邊上,手裏則拿著摺好的布巾,從膝彎處一路往足尖擦拭,偶爾手指摩挲著趾縫,偶爾掌心盈握著玉踝……

  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她忽然斂起長腿,側臉往身後一瞧。確定是他,連忙又把頭轉回去,瑟縮著香肩,微微輕顫。

  「怎麼了?」她強自鎮定,卻還是洩漏了一絲不安。

  「我到書房去。」令狐雅墉僵硬地退後數步。

  「等等……」她深吸一口氣,連忙說道:「我有話想說,能請你在外頭等一等嗎?」

  「等?」令狐雅墉聞言,唇角不禁勾起一抹苦笑。要他人在外頭等,她卻隔著屏風沭浴?他的妻子究竟是太過天真不知世事,抑或存心勾引?

  「好吧!」他仍是硬著頭皮應允了。

  轉身拾起她擱在鏡臺上的書冊,他試圖悠閒地翻看,但書裏到底寫著什麼,根本沒一個字入眼,反而憶起她在娘家時的明媚笑顏——

  她從未對他那樣笑過,他竟然傻得以為,她原本就是這樣淡漠,天性與人不親,原來……她只有對他如此。

  那麼刻意留下他,到底是想說什麼?

  屏風後水聲響起,他立刻回神。

  她讓他等了很久很久,才從屏風後頭出現,盤著的長髮放下了,沭浴後的臉龐清透如雪。

  他屏息望著她朝他姍姍走來,燭光掩映下,竊窕身段,風情畢露。

  他放下手邊的書冊,黑眸試著燃起一絲興味。「好了,想說什麼?」

  「我……」她支吾著,嫣紅的雙頰帶著一絲慌亂,接著又像是下定決心般深吸口氣,說道:「我想要……一個孩子。」

  「什麼?」令狐雅墉錯愕地揚起俊臉,凝望著她。

  沒聽錯吧?她說孩子?孩子?

  「我想要個孩子——」

  璿翎仍低頭絞著手,暈紅的臉頰仿佛火燒。「嫁入夫家的女人,沒有自己的孩子,總是沒個依靠,我想……至少要有個孩子。」

  令狐雅墉先是呆愕著,過了半晌,突然笑了,那莫測高深的笑教人不明白,只覺得迷惑。

  一個拒絕與丈夫行房的妻子,從娘家回來後,卻說想要一個孩子?

  「是岳父吩咐下來的吧?真乖,真是孝女。」他忽然伸手摸摸她的頭,像是贊許,又像譏諷。

  「不是這樣的,我是令狐家的媳婦,這只是我的本分。」

  喔,原來還有她的本分。

  他摸夠了她的頭,食指徐徐拂過她臉上的線條,最後來到頸際,大手平貼在她領口上。

  他手勢是溫柔的,溫柔到宛如愛撫。曾經多少個夜晚,他得壓抑著渴望與心煩意亂,和她同床而眠,這些她一定不曉得吧?

  結果——

  如此漫長的等待之後,她終於投入他懷抱,卻不是因為對他動了心,只是出自岳父之命?

  他扯動唇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瞬間傳遍他四肢百骸,刺得他渾身酸疼。

  好個史璿翎,當真如此絕情……竟然只要他的孩子?

  「你……你不願意?」璿翎總算鼓起勇氣,顫顫巍巍地抬頭瞅視。

  那語氣是懇求的,向來矜持冷淡的她,首次向他低頭示弱。

  「怎麼會?」令狐雅墉勉強擠出一抹笑,接著敞開雙臂,欺身擁緊了嬌妻。

  史璿翎羞澀地合上眼眸。

  她以為他擁住她時,自己會抗拒,會不自覺地排斥,結果……什麼都沒有。

  在他懷裏,她仍感覺天旋地轉,一觸碰他的手,便軟綿綿地倒入他胸膛。

  一切沒有想像中困難,肌膚既冰涼又火熱,她倚在他肩頭上,吸氣汲入他頸間的氣味。

  去年年前,在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曾在這片厚實的胸膛上得到溫暖。

  時光仿佛倒流,又回到那個下雪的深夜裏,從陌生害怕到依偎,她難忍失落地伏在他身上次哭,以及他凝望她時,眼中憐惜的目光……她始終難以忘情。

  倘若可以,她何嘗不想做個溫柔解意的妻子,與丈夫恩愛繾綣。

  他熾熱地吻著她,舌尖侵入她口中,食指勾住她胸帶的系帶一扯,近乎粗暴地揪住她領口,先將她身上的衣物拉開,再從肩頭卸下。

  她覺得冷,哆嗦著往他身上瑟縮,他的唇便繞過她耳垂一路往下,反覆啃吮她肩頭,將半裸的她完全包覆在自己的懷抱裏。

  他手掌熨貼著她的腰,穿越她仔細梳理過的烏亮長髮,沿著光裸的背脊徐徐往上。每一輕觸,她便驚惶顫慄,更往他懷裏貼近:沒多久,後頸上的細帶也鬆開了,眼看肚兜就要掉落,她不禁雙頰暈紅,急忙拉住胸前唯一的衣料,掩著起伏酥胸,羞怯地不敢鬆手。

  無論她是為了什麼理由投懷送抱,他已無法拒絕。令狐雅墉貪婪地低頭凝望——他的妻,他已經渴望了太久。

  今夜,得到她的人,或許他才能從無盡的渴望中解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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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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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7 00:35:0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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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往書齋的石子甬道上,仍是濕濕滑滑的。

  清晨才派人掃過積雪,沒一會兒,又是白茫茫一片。

  璿翎雙手緊緊攏著雪衣,低頭踩過地上的石子,每走一步,便停一會兒,越走越慢,最後竟站在原地,雙頰驀地染上紅霞,連冰冷的雪花吻在臉上也不覺得冷。

  與丈夫合房已過了一段時日,夜裏睡得少,白天總覺得困倦。

  不知要到何時,肚子才有消息?聽說太過縱欲,並非好事……

  臉頰似乎更熱了,昨夜親熱的畫面浮上腦海,雅墉深濃的黑眸仿佛還望著她,灼熱的氣息拂在她唇畔——

  「看著我!」他用近乎嚴厲的口吻命令。「不准閉上眼睛,看著我!」

  她羞澀地嚶嚀不從,他使用雙手托起她的臉,固執又道:「我說看著我!」

  她無奈,只好依了他。不知他為何如此執著,非要她看盡自己的無恥媚態,非要她清楚知覺自己是如何在他身下婉轉承歡,他們試遍了春宮戲圖裏的男歡女愛,他還不滿足,她只好開口求饒……

  然而,這卻成了最銷魂蝕骨的一刻,他愛聽她口中呢喃他的名字,每當她呼喊他的名,他眼底便燃起能熊熊火焰,如癡如醉地捧起她的臉,像要吸走她魂魄般熱烈吻著她。

  「不准走!」即使欲望平息,他也不肯放過她,總是強迫她繼續待在他臂彎裏,擁著她的腰身入眠……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心裏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有時掌心貼上他赤裸的肌膚,側臉枕在他胸膛上,他的心跳傳人耳畔,她便黯然神傷,忍不住猜想,他對每個在他床上的女人都是如此嗎?

  那麼專注,霸道又深情,一副癡心模樣,無怪乎女人都要拜倒在他腳下了……

  「站在雪地裏發呆,不覺得冷?」一把傘忽然遮在她頭上,令狐雅墉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

  「呃……」才想著他,他就來了。

  璿翎一時不知所措,不自覺地退開,好離他遠些。「我……我正想去書齋。」

  她低聲囁嚅道。

  「走吧!」他淡淡地瞅著她,以眼神示意,要她先往前走,自己仍舊撐著傘,走在她身後,為她遮風擋雪。

  她頭低低的,雪衣上的帽子掩去她的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麼?不情願在這裏遇見他?

  令狐雅墉陰鬱地凝視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一個人站著發愣,她原本在想什麼?想誰?

  念頭一過,他又猛然驚醒。

  該死,她讓他變成什麼樣的男人了!

  他苦澀地自嘲。還以為得到了她的人,多少能夠消解胸中熊熊燃燒的渴望,結果卻非如此。

  他對她越來越貪婪,那渴望一天強過一天,肉體的欲望猶如鴆毒,只令他愈飲愈渴,簡直發了狂想得到她的一切,而她那不自覺的推拒,已教人越來越難忍。

  璿翎跨進書齋,並脫下雪衣掛在椅背上,回頭望,他也收起了油傘,正好合上門扉,颯颯風聲與漫天白雪,頓時都被阻隔在外,房裏就他們倆。

  令狐雅墉筆直朝她走來,她心頭一慌。

  現在只要他逼近,她便心跳加劇,渾身虛軟,厘不清究竟是什麼東西作祟,就是極想逃跑。她想跑卻跑不了,是因為逃走未免太可笑了一一

  結果略一遲疑,她整個人便被揉入他懷裏,來不及反抗,雙唇便被佔據,徹徹底底的,全被他的氣息包圍。

  她頓時有點醉了,閉眸微醺,綿綿軟偎在他臂彎裏,柔順地承接那如狂風暴雨的欺淩,直到唇辦紅腫得仿佛要滴出血來,直到他滿意為止。

  「你想做什麼?」令狐雅墉抬起頭,仔細瞧著她的臉。

  「嗯?」璿翎有些恍惚,黑眸宛如籠罩一層迷離濃霧,如夢似幻。似乎無法理解耳朵聽到的。「想……想……」她嚅動雙唇,竟失魂落魄地答不上來。

  「我問你來書齋做什麼?」因她的反應,他的心霎時被牽動了,英俊的臉上漾起一道好看的笑紋,星眸閃爍,內蘊溫柔。

  「嗯……」璿翎臉頰頓時紅撲撲的,不敢再瞧他一眼,低頭垂眸道:「天冷,待在房裏老是困,想來找書排遣……」

  「有什麼特別想看的?」他笑問。

  「沒什麼,反正隨意找找看看……

  「好,你去吧!」聞言,他才放開她。

  璿翎姍姍走向書櫃,忽然有股錯覺——

  他們這樣,真像一對恩愛夫妻。

  她腦海不禁編織起種種綺念,閒暇時,他們一塊兒膩在書齋裏,她看書,他寫字,偶爾談論書本的內容,偶爾互相爭辯。他總會假意讓她幾句,而後擁她入懷,施以甜蜜的懲罰……她抿唇一咬,又伸手偷偷撫摸自己的臉。

  別想了,啊,真熱呀……

  同一行字,他已經看了第三、四遍。

  令狐雅墉心浮氣躁地蹙眉,有些無奈地歎口氣。有她在,似乎怎樣也無法專注,耳朵異常敏銳,那裙擺拂動的沙沙聲、翻閱書冊的簇簇聲,每個淩波微步、每個呼吸呢喃,總是牽動他所有知覺。

  眼角不聽使喚地瞅她一眼,只見她雙手捧著書冊,徐徐走到窗邊一張軟榻,輕巧地卸下繡鞋,跪坐在榻上。他發現她後腦連接頸項之處的頭髮有些淩亂,是方才吻她的時候被自己撥亂的……霎時,他呼息不穩,趕緊收回視線,目光又落到同一行字上。

  雪停了,書齋裏靜悄俏的。

  璿翎翻過一頁紙張,便打了一個呵欠。越來越困了,她支起手肘,眼皮幾乎垂下。身後忽然傳來騷動,她轉頭看,令狐雅墉也坐到軟榻上來,張手將她攬入懷抱中。「過來,往我身上歇一會兒。」

  這是他的命令,根本容不得反抗,璿翎只好依言調整位置,後腦枕到他大腿上。

  今兒個,他身上沒有其他氣味……她不覺松了口氣,暗自慶倖,至少不必忍受那些教她反胃的味道。

  令狐雅墉一手攬著她的臂膀,一手托著她的臉,拇指緩緩擦過香腮,摸上粉豔柔軟的唇。

  「我今天見過岳父。」他忽然開口。

  「喔?我爹看起來如何?」璿翎幾乎合起的眼眸微微一顫。

  「很好。他問起你的近況,我也是這麼說。」他柔聲道。

  「嗯。」璿翎聽了,臉上並無喜色,反倒垂眸不語。

  如今朝廷裏外戚專斷,皇上勢孤力弱,總覺得爹爹這般為皇上賣命,處境應是十分艱險。

  就像前不久被罷黜的御史大夫、戶部侍郎,皆因扞衛皇上的政策而身陷囹圄。

  說起來,皇上身邊並非無諍臣,只是少了爹爹的三分圓滑,保不了自己的官位,也幫不了皇上。

  偏偏她只是個女兒,無能為爹爹分憂解愁,正因如此,她才事事依從父親的心意,爹爹要她嫁誰她便嫁,要她做什麼就做什麼,是利用也無妨,她只盼自己盡一份心,能使爹爹官場平安。

  「在想什麼?」令狐雅墉沉下臉。

  她思索太久了,像藏了無限心事,教人看了就不舒服。

  「我在想……他日有一天……」柔若無骨的腰肢微微震顫,她伸手抱住丈夫的腰際,往他身上挨近了些。「我在想,你會不會對我爹爹不利……」

  「什麼?」令狐雅墉失笑。「何必擔憂這種荒唐事呢?」

  「真的很荒唐嗎?」璿翎把臉埋在他懷裏,不讓他看清她的神色,又道:「我知道你與親後派交好,和我爹爹是水火不容的。」

  殿試之後,皇上依例在宮裏設了瓊林宴。那一日,據說潛心修佛、久不聞政事的太皇太后親臨,就在皇上、皇后、文武百官及所有新科進士眼前,親手御賜了一隻玉笏給令狐雅墉,並招他到身旁賜坐,席間又賜了他三杯酒。

  這是過去聞所未聞之事,霎時滿朝震動,所有人頓時相形失色,光彩獨聚在他一人身上。連素來呼風喚雨,甚至任意擺佈科舉結果的左丞相趙惟秉也不敢櫻其鋒,整日低頭作揖,笑臉相迎。

  令狐雅墉是誰?瓊林宴後不久,京城裏流言四起,各方皆有人馬到處打探。過不多時,便傳得滿城皆知——原來他是太皇太后的曾外孫,隱于山林中的驕驕子,此次還是親蒙太皇太后召喚,才回到京城。

  她與璿瑩當時還在閨中,聽到流言,這才恍然,當初元哲表哥推敲令狐雅墉肯定背後有人,此話不假。

  至此,朝廷態勢隱隱有了轉變。

  趙氏一脈的家臣及貴族,紛紛向令狐雅墉靠近,只因放眼趙氏世族,地位權勢最為崇高的莫過於太皇太后,而由她老人家親自加持的令狐雅墉,更猶如黃袍加身,誰也不敢冒犯。

  才考中探花的令狐雅墉,入朝不到一年,官級屢跳,如今已升至承旨,儼然形成一股勢力。這股勢力若不能為皇上所用,便是皇上的敵人。爹爹將自己許配給他,暗地裏似乎是有與他聯手對抗趙相的意味,但,那有什麼用處呢?

  他所擁有的權勢,本是趙氏一脈的延續,就算他最後取代了趙相,也不過是山頭的主人換了,趙氏仍然霸佔朝政,到時他的箭頭會指向誰?

  令狐雅墉摸摸她的秀髮,恍若無事地笑說:「你太憂慮了,若真有此事,岳父豈敢將你許配給我?」

  「是啊,我也不懂,我爹為何將我許配給你?」璿翎聞言抬起身子,滿臉迷惑地凝視他的眼。「你一定知道理由的,是嗎?」他倆不是情投意合、愛得生死難分,才結為連理,他之所以願意娶她為妻,一定是有理由的,不是嗎?

  令狐雅墉瞅著她直笑,黑眸仿佛看透她的眼。

  「知道太多,說不定……」他個出食指,輕輕劃過她頸項。「會沒命的。」

  璿翎一怔,嚇得想後退,卻讓他拉了回來。他吻著她眉梢,低語道:「你啊,只需當你的令狐夫人就好,其餘的,就別管也別問吧!」

  朝廷之事,他自有安排,既不需她心煩,也不願她沾染。

  是啊,說的沒錯。

  她不禁苦笑,不該她管的事,還是別問的好。難怪女孩家總被要求三從四德,少讀詩書。自己不過多識了幾個字,沒長智慧,徒然多了幾分心眼,有什麼好處呢?

  「我好困……」她揉揉眼睛,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羞愧地對丈夫微笑。「已經好些天了,仿佛無論再怎麼睡都不夠……」

  「想睡就睡吧!」令狐雅墉將她拉回懷裏,讓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伸手取來披風為她披上。璿翎轉眼就睡著了,可眼皮下有一抹淡淡的陰影,是掩不住、裝不來的倦容。

  他翻起她一隻纖細的手腕。脈象是騙不了人的——

  黑眸忽地一寒,他的臉色變得陰鬱。

  他總是在打量她。

  像要查探什麼,冷淡又專注,遙遠而安靜。那張英俊迷人的笑臉,只要一迎上她的目光,便悄然收起,然而一轉身,卻又對每個人言笑晏晏。

  璿翎瞪著繡盤上的花兒,想著想著,便發起呆來。

  成親至今,她已逐漸摸清了他種種喜好,包括他愛喝的茶,他慣常的衣著飲食,每日雞鳴即起,下朝後仍然時有應酬,帶著一身妓坊裏的脂粉香氣回來。

  璿翎淡淡籲了口氣。自從她放下自尊投入他懷抱,便告誡自己,必須收拾起閨閣少女的旖旎情懷,別指望他的心,也別奢求他的忠誠。

  只要不看、不聽、不想,盡足自己的本分就好。

  如此一來,生活倒也沒什麼不滿足的,兩人似乎比她初來乍到時熟稔,卻也多了一道距離——面對無法忠於自己的丈夫,她也無法完全地敞開心扉,因此兩人之間,總是各有一分保留。

  夜裏,他依然擁著她入眠,然而身體越親密,兩顆心便越遙遠……

  「少夫人,元侍郎府上的大公子,元彬少爺求見。」丫頭敲門來報。

  「是麼?」璿翎放下繡盤,又驚又喜地露出笑容。

  從她大婚後就沒見過元彬表哥了,幾次回娘家,都正好沒遇上,聽說他們兄弟倆都被分派了官職,元哲仍留在京城跟著爹爹辦事,元彬卻要遠調到外地去,從知府做起。

  結果一見面,元彬正是為此前來拜訪。

  「臨走前不來看看你,好像渾身不對勁哪——」

  璿翎才走進花園,元彬見了她便笑,正式揖了一禮,說道:「自從你那場‘畢生難忘’的大婚之後,我心裏老是七上八下,不曉得後來如何?」

  「沒聽見什麼奇怪的消息,不就是好消息了?」璿翎笑盈盈地朝表哥眨眨眼,彼此心照不宣,便無需多言。

  倒是他,聽說他要遠調到外地,三年五載都不見得能回來。

  她不禁好奇問道:「姨娘還沒打算為你們說親嗎?你們兄弟倆都有了功名,又要遠調,何不先成家,帶著妻子一塊兒過去,生活起居才有人照料呢!」

  「嗤,你還敢問——」

  元彬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娘原以為你遲早要做我家的媳婦兒,現在是氣姨丈氣得不得了。你娘偏打趣說,反正家裏還有個一模一樣的,緊張什麼呢?」

  「一模一樣的,指璿瑩嗎?」璿翎瞠目結舌。

  元彬撫膝大笑說:「你聽聽,你娘這樣說話,我娘豈不更惱火了?旁人不知底細也罷,咱們家裏誰不知二小姐是個曠古絕倫的麻煩精,還敢娶呢!」

  璿翎聞言怔了怔,既是好笑又是懊惱,這說得未免太過分了。

  「璿瑩只是天真魯莽了些,並不是多麼歹毒刁蠻的姑娘——」

  元彬朝她翻了個白眼。

  「跟你比起來,那就是雲泥之別了。你是人人鐘意的好媳婦,她那調皮搗蛋的小孩子心性,能跟你比什麼?」說罷,他搔搔頭腦,有些靦腆地輕咳一聲,「總之我娘說,她定要尋覓一個比你賢慧美麗的閨秀姑娘,好在姨丈他們面前掙個臉兒。」

  「姨娘也真是……」竟拿她當表哥娶媳婦的標準?唉,真不知她究竟哪里好了,各人有各人的長處,硬要互相比較,豈不累煞人?

  璿領搖搖頭,又偏頭思量片刻,才幽幽歎了口氣。「也罷,婚姻大事總是慎重才好,自古以來,婚俗莊重繁瑣,似乎是有些道理的。」

  「喔?元彬聽出她話裏的酸澀,關懷地詢問:「你還介意那場意外嗎?」

  意外?那真的是意外嗎?璿翎沉吟著該如何回答。

  「我總覺得……和他之間好像缺了什麼。大婚當日,他迎娶的不是我、拜堂的不是我,和他一塊兒喝合巹酒的也不是我,好像……有種名不正、言不順的錯覺……」

  細細想來,那說不定是上蒼的預兆,否則成婚以來,夫妻間稱得上無風無雨,為何卻總隔著一道牆,怎麼也不親近呢?

  元彬蹙起眉頭。按理,婚姻美滿的女子,不該懷著愁緒,好端端的升起這種錯覺,定是抑鬱不樂。他沉下臉,正色問道:「他對你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璿翎怔怔的,卻不知該如何言語。

  說起來,雅墉對她也沒什麼不好,若自己器量大些,別盡往死胡同裏鑽,也許就好過些吧!可或許是自己資質愚鈍,再怎麼努力還是很難釋懷。

  「有時不免暗自揣想,我和他這段緣分,或許不能長久……」她恍惚喃喃道。

  等她將來有孕,生下孩子,日子以後要怎麼過呢?她也不知道。

  她的丈夫在她面前算得上柔情萬千,可每每從外頭返家,那脫下來的衣袍上隱隱飄散的脂粉氣味,總教她暗自酸楚。

  他身邊,並非只有她一人——

  思緒一轉,璿翎忽然驚呼。「對了,你可別對璿瑩說這些……」她若知道此事,心裏會不好受的。

  元彬憐惜地望著她,柔聲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能和我說這些的,只有表哥了。」她眼眶一紅。

  「你也別太多心,等你們將來有了孩子,感覺就會踏實多了。」元彬只好如此安慰。

  「是。」璿翎不願表哥擔心,便柔順地點頭附和。「應該是吧!」隔著一道曲折高牆,丫頭雙手端著託盤,正要走進園子裏,見令狐雅墉負手站在入口處,屈膝行禮道:「少爺。」

  令狐雅墉回頭瞧了她手上的糕點一眼,隨口問:「是少夫人吩咐的?」

  「是。」

  他點點頭,下頷往園子裏一努。「我不想進去打擾他們兄妹閑敘,你也別提到我,知道嗎?」

  「是,少爺。」丫頭乖巧地答應。

  「去吧!」他擺擺手,驅走了丫頭,自己也折往書齋而去。走到半路上,忽然從天降下一抹高大的黑影。

  「你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綺南雁揚起滿臉笑意,眉飛色舞地道。

  「很好。」他面無表情點點頭。

  綺南雁見他魂不守舍的,不禁咦了一聲,問道:「你打算何時動手?」

  「先按著吧,時機未到。」

  「啊?」綺南雁摸不著頭緒,頓時心癢癢的。說什麼時機未到?既然未到,幹麼要他動手?「喂,你都已經把狗逼急了,如不立刻動手,它便只會撲向你。」

  「怕狗咬而殺狗,不是我的作風。」令狐雅墉終於停下腳步,目光炯炯,正色盯著綺南雁。「只有當這條狗毫無用處,才是取命之時。」

  「好吧好吧,我懶得管,你自己小心保重。」

  綺南雁只好雙手一攤,轉身正要離去,令狐雅墉忽然叫住他。

  「南雁,陪我喝一杯吧!」他斂著臉,手中摺扇輕轉,神色教人看不出情緒。

  耶?綺南雁扭過頭,大方回道:「你想上哪兒喝?」

  真是稀奇,他們已經多久沒好好喝一杯了,難得他有這個興致。

  「隨便。」令狐雅墉淡漠地道。



第六章

  蛇,有蛇。

  金黃耀眼的鱗甲、巨大粗厚的蛇身,草叢根本藏不了它的身子,她遠遠就發現一抹快速移動的金光從地上往她的腳下爬來,待她發現那是一條黃金巨蟒,立刻嚇得臉發白,想跑,雙腿卻仿佛生了根,根本動不了。

  巨蟒很快地纏住她的腳,沿著她小腿筆直而上,接著緊緊箍住她腰身,她嚇得伸手亂揮,只見巨蟒忽然張開大口,分岔的舌尖往她雙眼撲來——

  「啊——」史璿翎滿頭大汗地驚醒,才發覺那是夢。

  夢好清晰,她伸手抹抹額頭上的汗水,往身旁的空位一看。身邊空蕩蕩、黑漆漆的,只有自己一個。

  元彬告辭後,聽丫頭說,雅墉晌午時和朋友出門去了,到她就寢時還未踏進家門。

  現在已經是什麼時候了?

  二更天?三更天?璿翎悶悶不樂地揭開床帳,睡意已被嚇跑了,她索性起身下床,燃起燭火,從書箱裏翻出一本書。

  看著看著,她很快又打起盹兒,眼睛幾乎合上,孰料此時房門突然砰地發出一道悶響。緊接著有人喊道:「嫂夫人,快開門!」

  那聲音低沉渾厚,似曾相識……是綺南雁?

  璿翎皺眉合上書本,才要迎上前,門板卻哢地被人無聲無息地破開。綺南雁背著令狐雅墉闖進來。

  他伏在綺南雁背上動也不動,似乎早已失去意識。

  璿翎頓時呆住了。她……還在夢裏嗎?夜半驚醒是假的,雅墉受傷也是假的?

  他……他怎麼會受傷?好端端的,誰要傷他?

  綺南雁身手俐落地將他放在床上,披風垂落床沿,露出底下血跡斑斑的衣衫,大片血污染濕了腹部,綺南雁趕緊撕開傷口處的衣物。

  傷口長約一尺、深入寸許,皮肉皆綻開,綺南雁眉宇皺得更深,臉色凝重地回頭道:「我需要針、線、乾淨的棉布、烈酒和一盆清水,快去拿來。」

  「好、好……」

  璿翎囁嚅著,忙不迭地答應,回過頭,翻箱倒櫃地找,越心急,手越慌。

  「針……針線、紗布……」好不容易找來了,顫抖地雙手奉上。

  「酒……酒和水,我這就去拿……」說完,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無法呼喚丫頭,身上就一襲睡覺穿的單薄衣裳,天黑路滑,夜風吹在身上,可她絲毫不覺得冷。

  那張毫無生氣的俊臉令她心驚,血肉模糊的傷口像在淩遲她似的。

  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她奔進廚房,隨手抓起銅盆裝了清水,挾著烈酒又匆匆往回跑,沿途冷水潑灑在裙擺上,她渾然不覺,心裏只有昏迷不醒的丈夫。

  「來了。」她白著臉,把水盆和烈酒擱在綺南雁身旁。

  綺南雁立即動手為令狐雅墉清理傷口,血水很快將清水染成紅色,而傷口仍不斷滲出鮮血,綺南雁趕緊把繡針放在燭火上燒烤,接著穿起泡過烈酒的繡線,拉緊傷口,一針一針把綻開的皮膚重新縫合起來。

  璿翎不禁跪倒在床邊,緊咬牙關,牢牢握住令狐雅墉的手。

  好痛……她渾身痛,望著那針頭一針針穿過他皮膚,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頓時傳遍她全身,再也感覺不到其他。

  連她都痛得這樣厲害,雅墉他……他一點知覺都沒有嗎?

  為什麼?他麻木的臉容沒有任何反應,仍直挺挺地躺著,仿佛……仿佛……眼前天旋地轉,一股深沉的恐懼霎時狠狠掐住她頸項。她要失去他了嗎?

  不,不會的,她抓起他的手放到唇邊,低頭吻著他的手,不斷喃喃祈禱,直到那令人發狂的酷刑結束。

  綺南雁把身上僅有的金創藥全倒在他傷口上,塗了厚厚一層,最後才用紗布纏繞起來。「傷口暫時處理好了……幸好沒傷到臟器,只是失血過多。」他幫忙脫下令狐雅墉身上髒汙的衣物,並協助璿翎為他換上乾淨的衣衫。令狐雅墉從頭到尾都陷入昏迷,只有微弱的吐息顯示他還活著。

  流血似是止住了,璿翎顫抖地籲一口氣。

  「應該沒事了。」綺南雁憂心忡忡的,似乎也不太有把握。

  璿翎神色驚惶。「他臉色好蒼白。」

  「失血太多,自然虛弱,只要能平安醒來,休養幾天就會好轉的。」

  「怎麼回事?怎麼會傷這麼重呢?」是遇上搶匪?歹徒?抑或是……專程狙擊而來的殺手?

  想到這兒,她不禁失神。

  雅墉近來備受榮寵,官場聲勢日隆,朝中定有不少眼紅之人吧?但只因為眼紅嫉妒,便要殺人?還是有許多她不知道的細故?

  「我們……遇到襲擊。」

  綺南雁沉下臉,語帶保留,顯然不欲多言。「按雅墉的身手,其實不該受傷才對……」

  事情發生得很快,但還不至於不能應變。

  他和雅墉認識多年,從小一塊兒習武,彼此默契深厚,也瞭解對方的程度。今晚,他們離開酒肆之後,一名刺客突然從巷弄中飛襲而至,他以為雅墉有能力避開那一劍,因此先按兵不動。

  沒想到,瞬間的判斷錯誤,傷害便造成了。

  雅墉受了重傷,刺客隨後死在他手上,暫且安置在暗巷裏。

  「他喝了很多?」璿翎拾起衣袍,上頭除了血污,便是濃濃的酒味。

  綺南雁略帶責難地凝視好友,開口道:「喝酒對雅墉並不妨礙,主要是心神恍惚,太過沉溺于心事,完全忽略周遭變動——」

  實在太不小心了,對習武之人而言,此乃大忌,何況雅墉身邊早已危機四伏,他應該比任何人更慎重警覺才是。

  但近來,他似乎正為某事分神……

  綺南雁心念一動,目光不禁落在史璿翎身上。難道……是為了她?

  但瞧她傷心欲絕的模樣,看不出什麼古怪啊!

  他不解地搔搔頭。「嫂夫人,雅墉就交給你了,我明日再來探望。」想不通,索性不想,他還得回去收拾善後,將刺客屍身處置妥當。

  「多虧你在他身邊,否則……」璿翎淚盈盈地揖身答謝。

  「不敢當,告辭了。」綺南雁抱拳回禮,轉身踏出寢房,迅速消失在黑夜裏。

  有人在哭。

  似曾相識的啜泣劃破一片渾沌,喚醒了他的意識。他拼命想睜開眼,尋找哭聲的來源。

  是誰?哭得好傷心,壓抑的、微弱的,仿佛飽受折磨。

  他很想開口叫她別哭了,哭得他心煩,那綿綿密密的呻吟啜泣,讓他的心揪成一團,喘不過氣。

  接著,昏暗的光線逐漸浮現,他用盡力氣僅能微微轉過頭。

  璿翎伏臥在床畔,雙手捧起他一隻手,把臉枕在他掌心裏。

  哭聲就是從她喉間發出來的,兩丸眼睛都哭腫了,淚珠一顆一顆地滴在他手腕上。她蹙緊了眉頭忍著,安靜地哭泣,但抽抽噎噎的喘息伴隨哭聲,反而成了更大的痛苦。

  「不要哭……」令狐雅墉開口,微弱的聲音只剩氣息。「不要哭……」他試著更用力說,可才短短三個字,額頭便浮起一陣汗意。

  「雅墉?」璿翎抬起濕紅的眼睛,終於發現他醒了,半掩半垂的黑瞳幽幽凝睇,像兩顆遙遠的星子在夜色中熠熠生光。

  她挨近他,摸著他冰冷蒼白的臉。「你醒了……」眼淚卻更止不住,如兩道清泉潸然直落。

  「不要哭。」令狐雅墉氣息紊亂,固執地重複。

  璿翎抹了抹臉上的水痕,深深吸氣,力持鎮定地道:「你傷得很重,南雁送你回來,把傷口縫合好了。」為了忍不哭聲,她連聲音都顫抖著。

  「你上來……」他昏亂地低語,握住她的手。這笨女人,好端端地待在地板上做什麼,不覺得冷嗎……

  「不要,會壓到傷口的……」璿翎驚惶地反抗。

  他卻牢牢箝住她不放。「快上來,別讓我使勁。」

  她越抵抗,他臉色就越難看。璿翎嚇壞了,只好依了他,小心越過他的腿,上床坐到裏側去。

  她坐得太遠,教他看不清她的臉,他便四處摸索尋找她的手。

  「求你別亂動了……」她在黑暗中囁嚅道。

  「你,過來我這裏……」最後,他抓住的是她的腳,往她足踝一捏。「躺下來,睡到我身邊。」連續說了幾句話,他便有些喘息。

  他太固執,令她不敢違抗,只好小心翼翼揭起棉被,滑入被中,溫馴睡臥在他身旁。

  她已盡可能地離他遠些,以免碰觸到他的傷口,孰料,令狐雅墉卻突然橫出一隻手臂,將她圈入懷裏。

  「不可以,你傷口——」她急忙驚叫。

  「沒關係。」令狐雅墉打斷她。她還想掙扎,他索性側轉過身,雙手牢牢圈著她的腰。劇烈的疼痛霎時從腹部傳來,他狠狠抽了口氣,嚇得她不敢動彈,他總算如願以償,將她揉入懷裏。

  「你會痛的。」她既不安又不舍地縮著雙肩。他一痛,她胸口便會擰得緊緊的,一股氣轉不過來,況且重傷至此的男人,怎可如此任性?

  「我不痛。」他敷衍地隨口應諾,下頷抵著她眉梢。靠近她,鼻間霎時充滿了她身上獨有的芬芳,那氣味仿佛能寧定心神,減緩傷口的疼痛,教他悠然籲歎。

  璿翎無奈地抬頭凝睇。「傷口裂開了怎麼辦?」

  他不在乎地輕笑。「再縫一次就好了。」

  「別說這種話,我……我……」

  她聽了,又急又氣,嘴唇掀了掀,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老天,她已經親眼目睹過一次,針尖刺破他的皮膚像刺在她心頭似的,難道非要如此折磨她不可?

  「我說錯了,對不起——」眼看她眼眶發紅,淚水又要滑落,他連忙賠罪,又道:「我沒力氣替你擦眼淚,快別哭了。」

  女人到底是水做的,淚已氾濫,便不易收拾。被他這麼一說,璿翎倒不好意思了,只好縮進他胸膛裏躲著,不讓他瞧見淚眼婆娑的模樣。

  令狐雅墉輕輕擁著她,也沒言語,兩人便如此靜默地停在彼此懷抱中。

  萬籟俱寂。時光仿佛凝結,歲月停止流逝。

  璿翎垂著眼臉,心房陡地燃起一片熊熊火光,照亮她晦暗不明的心思。

  她……好像愛上他了。

  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上了她的心。

  一直以來,她總忙著維護自己的驕傲和憤怒,惱他既然有了她,為何還眷戀外頭的軟玉溫香?說到底,自己終究是個心高氣傲的大小姐,不願對他敞開心房,端起一家主母的姿態,一副氣度恢宏的模樣,其實是連對自己承認的勇氣也沒有。

  成親以來,與他各式各樣的回憶在腦海裏翻騰不已。

  他長得太俊美,教她多看幾眼也覺得難為情。夫妻倆親昵的時光雖不多,但只要有他在身旁,就算什麼都不做,他也總是牽動她每一分思緒,讓她既愛又恨,又覺得幸福滿足。

  她喜歡他偶爾停下來,眼神只專注凝在她身上的模樣。其實,她知道他夜裏有時會偷偷看著她,其實,為了等他回來睡到她身側,她多半也是淺眠的。

  她多麼害怕洩漏自己的心意,在他面前總是力持冷淡。

  可如果他死了呢?

  她對他的感情該怎麼辦?就這樣永遠埋藏在心底,當作從未有過嗎?

  「你擔心我嗎?」黑暗中,他摸著她的頭髮,低啞的嗓音響起。

  「嗯。」她點點頭,起碼,她也該對他坦承一次吧!

  令狐雅墉似乎笑了,笑聲略帶苦澀,搖頭道:「何必呢?我若死了,你不就可以逃離我的「魔掌」了?」

  璿翎翻身起來,盈盈黑眸怒瞪著他。

  「我又說錯了?」他眯起眼,試著微笑。

  「若真有那一天,我也不要活了。」她端坐著,目不轉睛地迎視他黑漆漆的眼瞳。

  「為什麼?」他有些迷惑。

  她說他們的姻緣不能長久……那日,聽了他們談話,他最在意這一句。

  為什麼不能長久?真的就為了那些沒能完成的、徒具形式的儀節?就因為他沒和她拜過堂、行過禮?

  但再過不久,她就會得到她夢寐以求的孩子,到時她要如何對待他這個丈夫?

  一定是藉口照料孩子,以便徹底疏遠他,不是嗎?

  既然如此,他是死是活,她又何必介意?

  他真不懂她,她是這樣淡漠倔強的妻子,卻為他哭倒在床邊,顫抖地捧著他的手。他忘不了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那雙哭紅的眼睛,美得像一雙閃閃發亮的寶石,晶瑩無瑕,剔透絕美。

  心口頓時有些燥熱,他迫切地想吻她、想要她,無以名狀的情愫翻湧,那些他說不出口的綿綿情意,夜裏百轉千回的猜疑及苦惱,此時此刻,他只想統統忘懷在她的朱唇裏。

  「別……」璿翎驚慌推拒,彼此拉扯著,令狐雅墉才翻身壓住她,碰著她的唇,下一刻又被她使勁推開。「你身上還有傷,別這樣!」她氣惱地逃到角落去,蜷起了身子,怒目嬌斥。

  傷口拉扯讓他額頭冒起冷汗,令狐雅墉痛得迷蒙恍惚地望著她,忽然笑了。

  「好吧,你聽我的話,我就不動,否則……我就馬上過去抓你回來,你瞧,那得花上多少力氣呢?」

  「你——你——」

  璿翎蹙著眉,直覺不是好事,卻怕他認真起來,拼著傷口撕裂也要抓她,她是沒法拒絕的,只好認命。「你到底想要什麼?」

  「來……」他朝她伸出手,展現無與倫比的耐性,等她慢慢接近,纖手覆上他掌心,輕輕一扯,她便柔順地傾身,烏亮柔軟的發絲垂向他胸口,他垂眸視之,呼吸忽然不穩。

  「吻我。」他蠱惑地低語,目光落在她紅豔豔的朱唇,再移向她驚詫圓睜的杏眼。「你不做就我來。」

  他……他太過分了,竟要求這種絕無可能主事!

  璿翎心口灼熱,臉頰頓時燃起了一把熊熊火焰。

  怎麼可能?她從未主動做過這樣的事,要……要她吻他?就像他對她做的一樣?那怎麼可以!

  「如何?」他在等,黑眸氤氳著一抹流動的光采,在她身上逡巡,那讓她渾身酸軟,酥酥麻麻的。

  只要……碰一下就好了吧?

  她臉紅心熱地俯身,才閉眸,一隻大掌忽然滑上她後頸,食指與拇指徐徐輕揉,她身上霎時流過一陣顫慄,教她情難自禁地嚶嚀,低下臉,嘴便覆上他略略發幹的唇。

  他身上的氣味仿佛有魔力,讓人沾上了,便再也捨不得走。

  她以為自己做不到,下一瞬,卻不禁捧起他的臉,貪戀地吮著他的唇。

  濕熱的氣息、渾濁的喘息圍繞在兩人之間,她伸舌探入他口中,如他曾做的那般——她愛他,對他滿懷愛戀卻無處傾吐,仿佛終於找到出口,她無法自抑地纏綿深吻。

  氣喘吁吁地分開後,身子仍在發燙,血液在身體裏燥熱地滾動。他們凝望著對方,都有些不敢置信。

  「脫掉衣服,讓我看看你。」

  他仰起臉,深邃的黑眸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吸進去,她乖順地坐起身子,緩緩解下腰間的織帶,羅衫飄落,露出底下一片玉脂香肩,雪白粉臂。

  在他深沉的注視下,她仿佛著了魔,甚至不知羞恥地抬起皓腕,拉開後頸的肚兜細帶,頓時風情畢露。

  他向她誘惑地招手,她便回到他身邊。

  連自己也詫異,她仍需索他的唇,急切地吸吮他喉嚨,啃咬他寬大的肩膀。

  她曾哭過幾回的胸膛,是多麼溫暖、又多麼厚實……當她指尖來到受傷的腹部,層層紗布底下透出血色,她不禁顫抖著,淚盈於睫,愛憐地輕撫。

  這麼深的傷口,何時才能痊癒呢……

  「回來,回來我這裏。」

  他星眸半掩,伸手將她勾回懷中,溫熱的掌心撫遍她滑嫩凝肌,熾烈的欲望如野火燎原,他手掌來回逡巡她玉腿,推開雙膝,將她分敞開來。她不知所措地赧著臉,比任何時刻都要嬌媚動人。

  他的手逐漸伸向她最私密隱晦的地帶,她咬牙,心蕩神馳地忍下一串呻吟。

  「可惜我不能動,只好任你「為所欲為」了……」他低笑,將她的腿橫拉跨過他粗壯的大腿,扶著她的蠻腰,端坐在他腿間。

  「呃……嗯……」璿翎頓時紅霞滿面,苦惱地睞他一眼。不依從他,恐怕不行,依從了他,日後要拿什麼臉來見他呢?

  突然,他不由分說地拉她一把,將自己推入她體內。如此嚴絲合縫地火熱結合,惹得她倒抽一口氣,再也顧不得其他了……

  睜開眼,刺眼的光線教她不由得眯起眼睛。

  滿室陽光裏,暈染出一個男人的身影。

  憶起他的傷勢,璿翎頓時翻坐起來驚呼:「天,我竟然睡得那麼沉——」

  她這嗜睡的毛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竟連丈夫身負重傷也能睡得死沉。

  被褥底下是一片光裸雪嫩,令狐雅墉略微失神,盯著她胸前半掩半露的春色說道:「整理好衣服,便扶我起來吧!」

  「啊……」璿翎低頭一瞥,連忙懊惱地轉過身,翻找著床上的衣裙肚兜,一件件往身上套,狼狽地轉身說道:「你別起來,躺著靜養才好。」

  「我會,但……不上朝總得找個藉口。」他正在欣賞她手忙腳亂的模樣,聞言便露出苦笑,說道:「我受重傷的事最好保密,若是保密不了,至少不能讓人看出我傷勢如何。」

  璿翎困惑地瞅著他,可跨過他大腿下床時,粉頰不禁羞紅。那羞恥惱人的回憶如排山倒海而來,簡直教她一生一世抬不起頭。

  「先扶我起來穿件便衣。」他體貼地忽略她的異樣,話鋒一轉。「我已經差人去請大夫來了。」

  「是麼?」既然要看大夫,何必起身更衣呢?璿翎不解地攙扶他起身,仍舊依言取了外衣服侍他穿上。

  他臉色十分蒼白,揉了揉臉,才硬擠出些血色。一切整頓好後,便坐在床尾,背倚著床柱稍歇。

  門外傳來通報。「少爺,孫大夫到了。」

  令狐雅墉回過頭,對璿翎說道:「你躺下來。」

  「我?」璿翎一頭霧水。

  「聽話。」他示意她照做,璿翎只好脫下繡鞋,回到床鋪躺下。令狐雅墉為她順了順頭髮,才對外頭喊道:「進來吧!」

  丫鬟把門打開,迎進一位臉覆薄紗的女子。

  那女子樸素沉靜,低著頭,肩上背著一隻沉重木箱,進來後,便朝他們福了福身子,簡單地開口致意,「令狐大人、夫人,小女子孫懷繡請安。」

  「孫大夫請吧!」令狐雅墉揮手示意。

  丫鬟協助大夫把藥箱放在桌上,她挽起袖口,從藥箱裏取出病枕,便來到床前,開始為璿翎把脈。

  璿翎莫名其妙地望著丈夫,又看看這位「大夫」。

  沒想到對方是位年輕姑娘,更奇怪受傷的明明是他,卻找了大夫來替她看診?

  而房裏除了一位貼身侍候的丫鬟之外,外頭似乎還多了三、四個半生半熟的面孔。

  這群丫頭片子不做事,圍在房外探頭探腦的做什麼?

  女大夫診脈完畢,便收拾病枕,起身屈膝行了一禮。

  「恭喜夫人,您有喜了。」

  「有喜?」璿翎愕然。

  「是,我會開些安胎的補方,孩子沒什麼異狀,只是給夫人補身而已,請夫人按時服用。」孫懷誘移坐到藥箱旁邊的椅子,取出紙張筆墨,準備寫下藥方。

  從大夫口中吐出「有喜」兩個字,外頭便吱吱喳喳起來,活似一群麻雀擠到門口討米似的。

  令狐雅墉的目光越過門楹,打趣道:「瞧瞧你們,一個個嘴巴都快咧到耳後根去了。」外頭陣陣哄笑,他便朝她們揮手。「去吧去吧,去把消息傳給奶奶和我娘,留個丫頭在外頭候著,待會兒送孫大夫出門便行了。」

  「是,少爺。」有丫鬟轉頭便跑。

  「等等,」雅墉叫住她們,又道:「派人通知一聲,我今天要陪伴夫人,不進宮去了。」如此藉口是孟浪輕狂了些,但眼下也沒有別的選擇了,總不能叫他負傷入宮吧!

  「是。」應答聲傳來,門外的嘈雜終於遠去。

  孫懷繡寫完了藥方,轉交給丫鬟,合上藥箱之際,忽然從裏頭端出一隻木匣子擺在桌上,躬身道:「這是我祖傳的金創藥,對外傷十分有效,大人不妨留著備用保身。」

  丫頭訝異地瞪了木匣一眼,顯然覺得唐突。璿翎抿唇望著丈夫,只見令狐雅墉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便讓丫頭送大夫離去。

  「恭喜你了,你不是很期待這個孩子嗎?」他回眸盯著她瞧炯炯的眼神蘊著迷離似幻的火花。

  「是啊……」璿翎茫然望著他。

  大夫恭喜她的時候,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眼神也不像是歡迎這個孩子……為什麼呢?這也是他的孩子啊!

  不上朝要找個藉口、不上朝要找個藉口……大夫進門前,他是這麼說的。難道他的藉口,就是孩子?

  所以他早就知道她有孕了?那為什麼不說?

  她胸口忽然沒來由地涼了,猜不透他意欲何為。

  「那怎麼還露出這種表情?」他摸摸她的臉,笑意卻不及眼瞳。

  「嗯?」她困惑地蹙眉。她?她有什麼表情?

  「像受了什麼驚嚇……我瞧你可真好笑,對岳父總算有了交代,不是該開心嗎?另外也恭喜你,從此可以擺脫我了。」

  他的笑容教她不安。

  「擺脫什麼,我聽不懂……」

  她甩甩頭,連忙翻坐起來。「咱們是夫妻,有孩子不好嗎?你快躺下來休息吧!」眼前最重要的是他的傷,其餘的,她不願多想。

  令狐雅墉目光炯炯地注視她,品味著她的話。

  他們是夫妻,有孩子不好嗎?

  這句話倒像是個普通的妻子,自然地懷了孩子,一切理所當然的模樣。

  但她是因岳父之命,不得已委身於他,不得已才懷他的孩子啊……

  借著她的攙扶倒回床上,璿翎一幫他打理妥當便急急起身。

  「你上哪兒去?」他立刻護住她的手,銳利目光緊盯著她。

  她想離開他嗎?想回復從前冷若冰霜的模樣,拒他於千里之外嗎?

  「你得吃些補品,我去叫人張羅。」她憂心忡忡說道。

  他聽了,這才緩緩放開手,臉容轉向另一側,疲倦地合上眼眸。

《 本帖最後由 冷月吟荷 於 2010-10-17 00:4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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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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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把寬扁的白玉發梳,順著光滑柔軟的烏絲梳理而下。

  「真美。」令狐雅墉放下玉梳,朝銅鏡裏的嬌妻淺淺一笑,璿翎霎時粉頸酥紅。

  他真是個謎樣的男人。史璿翎思忖著,縱使成親已有一段時日,她依然猜不透他心思。

  那日他負傷回來後,隔天便修書一封,差人送進宮裏。不知他到底找了什麼藉口向朝廷告假,竟然從此不出門,成天和她膩在一塊兒,讀書下棋,談天說笑,仿佛忘了外頭的花花世界和官場。

  他深居簡出的這段時光,她聽聞左相趙惟秉遭人彈劾,被罷黜官職收押入獄,鬧得朝中人心惶惶。

  原以為他足不出戶僅是為了養傷,不知不覺,一個多月晃眼就過,他身子早已無恙,仍是終日守在她身旁,一點都不像他,她卻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

  「肚子好像開始隆起了。」令狐雅墉自她身後松松攬著她,雙手摩挲她小腹,整個身子幾乎挨到她身上。「還困嗎?或是想吃什麼、想做什麼?」

  璿翎側身躲開他,真不知該哭該笑抑或惱怒。為什麼,她總覺得他刻意留在家裏陪她,似乎是別有用意——

  「你自己去消磨吧,我只想待在房裏做些女紅。」且離你越遠越好。她在心中默默補了一句。

  自從發現自己對他的感情,她心思清明了,卻也想要逃得遠遠的,希望他天天早出晚歸,最好互下相見。

  因為她真是怕了,怕他對她笑,怕他對她太好,怕自己過分沉溺此刻的溫存,忘了他是個風流種,不過是閒居在家,自然只得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並非真心真意?

  「做女紅?那我多無聊啊……」聞言,他失望地垮下俊臉,挨著她肩頭大歎:「你若嫌衣服不夠,請師傅量身裁制就好了。」

  「我想縫給孩子的,針針線線都想自己來。」

  「喔。」令狐雅墉自討沒趣地摸摸鼻子。「那麼,我就在旁邊看書陪你,嗯?」

  「隨你。」她起身從櫃子裏取出放置針黹的竹籃,坐到床畔,低頭穿針引線。

  他信步走到她嫁時放書的書箱裏隨意挑了一本,正要坐下來翻,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帳房管事的站在門外喊:「少爺,有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進來說吧!」令狐雅墉道。

  「少爺。」帳房一推門進來便道:「戶部李大人家、吏部張大人家早上都派人送了禮來,現正堆在廳上——」

  令狐雅墉不耐煩地打斷他。「這點小事有什麼好商量?」

  帳房搔搔腦袋,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道:「小的依少爺吩咐的,無論是誰送來什麼禮,除了女人、僕役之外,其他一律稱謝收下。那些收進來的物品,已逐項把日期、姓名、品項一一登錄好了,易腐敗的食物送到廚房,其他就收進倉庫裏堆著,可如今倉庫早已堆滿,半數空著的房間也全用上了。」

  說到這兒,他忽然瞥了璿翎一眼,才又績道:「自從少夫人有孕,送禮的藉口和名目越來越多,小的擔心再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先不說其他,府裏積聚的財物太多,安全也是一大問題。因此小的是想問,有沒有辦法將它們消耗消耗?例如拿那些錢財購置田產,或是該如何處置才好?」

  「沒想到還有這種事,」令狐雅墉聞言拍打火腿,啼笑皆非。「難怪人人都想當官——」

  「嫌煩?也可以不收呀!」璿翎抬起秀臉,睇他一眼。

  他考中探花、進宮入朝才多久,怎麼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就說她爹爹,可從未收過什麼來路不明的禮品。

  「那怎麼成?」

  他莫可奈何地搖搖頭,顯然不同意妻子,轉頭又道:「好吧,所有登錄的物品都變賣成錢財,改換成大額銀票。」又仔細叮囑。「東西怎麼來、怎麼去,都得詳實紀錄,凡有買賣的,都得開立憑據,整理妥當,按時拿來給我過目。」

  「是,小的這就去辦。」帳房領命而去。

  他人一走,房內頓時安安靜靜的,沉悶了起來。

  璿翎默默望著手上的針尖,三魂七魄仿佛飛出體外,連丈夫走上來,對坐在她眼前也渾然不覺。

  「怎麼發起呆了?」令狐雅墉伸手往她眼前一晃。

  璿翎柳眉一蹙,才回過神,冷冷盯著他滿臉戲謔的笑顏。

  「你拿人錢財,他日該如何回報?」丈夫的事原不是她婦道人家該管的,她只是……只是有些看不順眼。

  既然收下賄賂,堆放在倉庫裏,那不就表示他們根本不需要那些贅餘之物嗎?

  既然不需要,何必惹來禍患?

  令狐雅墉微微仰頭,神色有些複雜。「拿人多少便回報多少,娘子何須煩惱?」

  「你入朝為官,便是為了貪圖錢財?」她眼中似有失望,卻極力掩飾。

  「否則……還能圖什麼呢?」

  璿翎深深吸氣,眼睛簡直發出凶光了。「左丞相趙惟秉才遭人彈劾,難道你一點警惕也沒有嗎?」

  「怎麼會沒有?」令狐雅墉低頭翻著手上的書冊,似是不欲多談,卻像是想到了什麼,湊到她身邊,附在她耳朵旁悄聲低語:「同你說個秘密吧,左相他——可是我一手拉下來的。」

  「啊?」璿翎心弦一震,手上的針線滑落。

  這……這不可能!她才不信。左相權傾天下,豈是他小小一個探花郎能扳倒?

  就算太皇太后再怎麼寵愛他,怎可能任由他胡作非為……他定是騙人。

  令狐雅墉靠近她的臉,兩雙眼睛只隔寸許。

  她忽然發現,他幽幽的瞳仁漆黑冰冷,仿佛深不見底。

  「別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真的——」他恍若無事地說著,一邊打量她的模樣。她攢著一雙秀眉,像是認真為他擔心苦惱,好像真的很在乎他似的,比她平時冷冷冰冰、不言不笑的樣子好看多了。

  「好了,你想縫什麼樣的衣服給孩子,我來瞧瞧。」令狐雅墉彎腰拾起針線,笑眯眯地挨到她身畔。

  「你走吧,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別理我。」璿翎冷淡地接過針線,卻不縫了。

  他言詞似真似假,分明是故意嚇她的,她有些惱了。

  「生氣了?」他似笑非笑地抿唇道:「難道是怕我胡作非為,將來獲罪,連累了你?」

  「正是。」璿翎賭氣地頷首。不然,還會有什麼?除了自己的安危,她還有什麼好憂慮?

  令狐雅墉喟然歎息,緩緩彎下腰,額頭抵著她眉心,接著奪走她手裏的女紅甩到一邊,大手滑上她的腰。

  她沒掙扎,像只毫無生氣的娃娃,柔順地任憑他擁著,不言不笑,仿佛回到從前那般冰冷。

  然而,她看他的眼神,早已不同了,即使惱怒、冷淡,時而卻又帶著關懷與擔憂。

  他朦朦朧朧地憶起自己受傷那一晚,她倒在床邊哭得肝腸寸斷……似乎是從那時起,她開始變了。

  她是認真的嗎?真那麼擔心他嗎?

  他眼神灼熱地望著她,仿佛偷了糖果的孩子般喜不自勝,拇指來來回回在她唇畔摩挲。

  「脾氣真壞啊……」害他禁不住為她神魂顛倒。

  她冷得令人屏息,倔得教人心折。

  他在她纖細柔弱的頸項上輕輕印上一吻,舌尖抵在那雪白的肌膚上。

  她粉頸一下子脹紅了,一路紅到領口。

  再怎麼冷淡的臉容,也掩不住心房的張狂跳動。

  他挑開她上衣的系帶,大掌貼向柔軟的胸脯。「你會讓我發狂——」他聲音喑啞,在她耳畔低語,接著啃吮她的肩膀,沉醉其中。

  書齋大門咿呀開啟,響起一道陌生的男音。

  「大人,該回朝廷了吧?」

  「急什麼,左丞相的繼任人選還沒議定,不是嗎?」令狐雅墉懶洋洋地回道。

  正是為了左相失勢,怕人聯想到他身上,他才藏起來避鋒頭,怎能左相一垮,他馬上就回去?至少也等繼任的人走馬上任吧!

  「不容易啊,吵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終於擠出一個各方人馬都還滿意的張勝棟,結果那張大人一接到風聲,連夜就遞上辭呈,告老還鄉去了。」那人啐了一口,連聲罵道:「呸,真不是個東西!」

  令狐雅墉失笑。

  「他老人家老得牙都咬不動,好心點,就別折騰他了——」

  「沒想到找個傀儡竟如此困難。」那人哼了哼。「左相這個位置,不懂事的坐不穩,懂事的又不敢坐,有點資質有點野心的,個個你瞧我、我瞧你,沒人敢出手,想從我們這邊覓個合適的人選,真是難如登天。」

  「是你們太費心了。」令狐雅墉言笑晏晏地點了他一下。「反正將來不可能握有實權,誰坐這個位置都無所謂,就放著吧,自然會有人去爭這個頭。」讓那票貪得無厭的傢伙們鬥一鬥,消磨彼此精力也好。

  「那好吧,除去了左相,下一個輪到誰?」那人問。

  啪——

  聽見書本落地的聲音,兩人立刻噤聲不語。

  令狐雅墉往書齋裏的層層書櫃瞟了一眼,才回頭道:「你先回去,我擇日再找你來。」

  「是,大人。」那人飛快轉身離去。

  他穿過走道,最後才在一牆書櫃底下發現昏昏欲睡的妻子。她身上什麼也沒蓋,挺著微隆的肚子坐在地板上打盹,連身邊的書冊掉落在地上,也未驚醒她。

  「翎兒。」他蹲下來搖醒她。「地板涼,你怎麼睡在這兒?」

  「嗯?」璿翎揉揉眼皮,忍下一個呵欠。「我來找書,看著看著腿酸了,心想坐下歇歇腿,我……我又睡著了?」她眯著眼,喃喃又念:「我看我嗜睡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

  「記得隨手帶件披風,想打盹才不會著涼。」令狐雅墉撥開她額前一縷發絲,瞧她眯得眼睛睜不開,便柔聲問:「我抱你回房好嗎?」

  「嗯。」璿翎軟綿綿地朝他伸出手,待他起身,便偎在他懷裏,將臉埋入他胸膛。

  令狐雅墉觸著她冰涼的身子,蹙眉道:「你看你,冷得發抖了。」

  她沒說話,只是抱緊丈夫。出了書齋,穿過簷廊,她沉吟半晌,忽然啟唇。

  「雅墉……」

  「嗯?」

  「沒事,沒什麼。」她揪緊了丈夫手臂上的衣料,終究什麼也沒說。

  要說什麼呢?外頭的風風雨雨,總是男人的天下,她要說她害怕嗎?說她聽得膽顫心驚嗎?難道她有資格問他……下一個,輪到誰?

  聽了太多不該聽的話,生平頭一回,她忽然寧願自己嫁給花臉麻子、毫無才情的賣油郎,兩人平平淡淡、無風無雨地寧靜度日。

  日有所思,當晚,惡夢又來糾纏——

  夢裏是今細雨綿綿的日子,她站在娘家花園深處的簷廊下,爹爹臉色鐵青地朝她招手,她走到爹爹面前,孰料,爹爹忽然從袖袍裏拿出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對她殷殷叮囑:「回家去吧,割斷雅墉的喉嚨。趁他熟睡時下手,很快就過去了。」

  她嚇得軟倒於地,跪求爹爹不要,爹爹卻哀淒地望著她。

  「你若下不了手,只好替爹爹收屍了……」下一刻,爹爹臉色突然如鬼魅般慘白,幽然道:「下一個,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她明知道自己在作夢,卻醒不過來,她什麼辦法也沒有,只好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翎兒,快醒醒——」令狐雅墉抱著她翻身坐起。

  璿翎滿頭冷汗地驚醒,無神的雙眼圓睜,仿佛連他也不認得。

  「你作惡夢了。」他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審視她又驚又怕的模樣。

  「嗯。」璿翎伸手按著領口,疲倦地輕喘一聲。不知是不是懷孕的關係,她情緒起起伏伏的,似乎越來越愛胡思亂想了。

  「你夢見什麼?」

  「沒事,沒什麼。」璿翎微微顫抖著,嬌軀虛軟地倒回床褥。

  「告訴我,是不是夢見我?」令狐雅墉不讓她有機會閃躲,按著她肩頭。「我怎麼了?你臉色很難看——」

  她搖搖頭,虛弱地呢喃:「我累了,還想睡。」

  有什麼好說的,反正只是作夢而已。

  「我死了嗎?」他不死心地追問。他聽見她的夢囈,尤其搖晃她時,她的神情顯得十分痛苦。

  璿翎迷惘地眨眨眼,緊抿著唇辦不語。

  「在你夢裏,我死了嗎?」他不肯放手。

  她氣色不佳,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世上哪個懷有身孕的女人,身子骨如她這般消瘦?他知道她有心事,且這心事他也有分。

  「我好累,讓我睡吧……」她可憐兮兮地哀求。

  這傻女人。他以為自己夠固執了,璿翎個性卻比他還倔,閉緊了嘴巴就絕不開口。

  令狐雅墉看著她,最後也只能放開手,懊惱地倒臥在她身旁。

  她這模樣教他如何下擔心、如何不管?

  「還記得我們成親第三天,第一次回你娘家吃回門宴嗎?」

  他知道她沒睡,開口提道:「那天,我把咱大婚那一晚,你們姐妹倆差點鬧出的大事告知岳父,你知道岳父說了什麼嗎?」

  璿翎渾身一僵,立即轉身迎向他的臉。

  什麼?這……這……這實在太教她震驚了。原來爹爹知情?爹爹什麼都知道了,卻一句話也沒說?

  而雅墉他竟然……竟然……

  「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爹?」

  「我和岳父根本無話不談啊。」令狐雅墉深深瞅她一眼。「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和你爹爹已經相識超過十載了。」

  「啊?」她完全說不出話。

  十……十載?怎麼可能?十年前的雅墉,只怕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呢!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爹爹和雅墉之間,還有什麼秘密是她不知道的?

  「剛才說到哪兒了?喔……」他支著後腦,盯著上方,仿佛陷入回憶。「當時你爹說了:「我這兩位孿生女,大女兒看似貞靜溫婉、沉穩聰慧,其實個性要比二女兒差多了。他說,璿瑩行事魯莽,但性情十分率直真誠,容易與人交心。而你,因著自身才智,比別的女子多出許多心眼,平時又是一隻深不見底、悶不吭聲的悶葫蘆。婚禮之事,你多少是介意的,但絕不會輕易在人前顯露,他叮囑我無論如何,要對你多付出些耐性——」

  璿翎聽了,陷入迷惘。

  爹爹他……是如此叮嚀雅墉嗎?宛如一個心疼女兒的慈父,叮嚀女婿好好疼愛她一般。

  雅墉說他和爹爹相識超過十年,娘也說過,爹爹對他讚不絕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糊塗了,難道爹爹並不是為了拉攏雅墉,才和他結下這門親事?

  「我爹爹……真是這麼說的?」她低聲呢喃。

  是啊,這樣私密的話語,除了爹爹,只怕也沒人說得出來。

  雅墉沒說謊,爹爹他確實也向她說過類似的話,說她機敏太過,心思太深,容易自困困人。

  可雅墉為何提起這事,難道他也是這麼想的?

  她回眸,對上他深沉的眼瞳。

  「我聽了,起先不以為意,沒想到後來,你確實處處防著我,什麼都不願告訴我——」他盯著她,又道。

  璿翎聽了,眼眶發紅。

  「我不是防你。」她揪著心,柔聲道:「我只是……忍不住擔心。」

  「擔心什麼?」擔心他?還是她爹?

  令狐雅墉扯了扯唇角。她到底擔心什麼?擔心他總有一天對她爹不利,擔心他收賄獲罪,擔心他變成另一個趙惟秉?還有呢?還有嗎?她從來不說,想如此壓抑到何時?

  「全部,全部都擔心。」璿翎垂下眼睫,黯然道。

  他沉沉地望著她。該稱讚她細心敏銳,還是斥責她太過精明呢?她似乎對朝廷時勢自有一套看法,對他亦有一番評價。但她是他的妻,理當侍奉他照顧他就好,她卻走火入魔,過了頭而不自知。

  她憂心他在朝廷的處境,對他的作風頗有微辭,這也罷了,既然如此,何不開誠佈公與他辯個徹底?

  不,她寧願緊閉雙唇,獨自咽下煩憂。

  這樣敏感固執的女人,他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誰要你擔心這些了,就不能什麼都別想,單純地信任我嗎?」他伸出食指,沿著她臉龐姣好線條描摹。「信任我,全部。」

  璿翎遲疑地沉吟了下。

  「我對你所知太少了……」她幽幽說道。

  若說心細也是一種毛病,這毛病已跟了她好些年,她總不可能忽然變成實心眼兒的憨直姑娘。

  「你可以問。」

  「我若問了,你會說嗎?」她遲疑。

  「會。」他直視她的眼。

  夫妻間原是無需欺瞞,過去他不說,只是習性使然,再者知道越多,煩惱越多,她原是個深閨小姐,何須過得如此辛苦?

  但若這是令她心安的唯一辦法,他會照做。

  「我想知道……」璿翎朝他伸出一隻手,覆上他的胸膛,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的全部,你的一切,我全都想知道。」

  他渾身都是謎團,她猜不透他的心思、讀不出他的想法,他所做的、所說的,行事和言語總透著層層迷霧,教人握不住又放不下。

  她為他擔憂、為他煩惱,總是害怕某天忽然失去他,害怕他又無預警地負傷回來。

  這樣猜疑不安的日子,她真的過怕了……

  令狐雅墉定睛注視她,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第一次見到岳父,差不多是我十四、五歲的時候。」

  那天,他剛從私墊回來,經過書房時,正好碰見爹爹和一位氣度雍容的大人從裏頭出來。爹爹向他招手,要他過來拜見右相大人。

  史己禮目光炯炯地注視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孩子,你願不願意為皇上幹件大事?」

  從此,他令狐雅墉就是皇上的人了。

  當時的朝廷正飽受外戚所苦,自太皇太后以下,皇太后及皇后也連成一氣,趙氏掌握朝政已歷經三代,與貴族、王室、重要大臣們互相聯姻結盟,彼此之間早已密不可分。而皇上早在太子時期,便立誓要在自己這一代徹底根除。

  因此十年前,史己禮突然找上他父親,傳達皇上的旨意。

  皇上要一個能分化趙氏的人,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是個能引起太皇太后的注意,得到她老人家關愛垂青,借此掌握權勢,並且一定要是皇上可信任之人。

  符合條件的人選屈指可數,史己禮立刻想起被罷黜鄉間的故友,也就是他的祖父令狐拓。

  令狐家素以門風清亮著稱,令狐拓便因直諫而獲罪,其子令狐潛一生在鄉間教書,其下弟子無數,皆是稟性正直之士。

  依照先皇遺旨,令狐家兩代不得入仕,令狐雅墉正好是第三代。

  他是德明公主的親孫,太皇太后的曾外孫,只要時機適當,透過安排在太皇太后耳邊提點一下,讓德明公主重新回到京城,他很快便能得到太皇太后的信任,躋身趙氏世族之中。

  想一下子完全清除趙氏這盤根錯結的百年老樹,實在太難,可至少他們可以讓這片山頭換個主人,換個屬於皇上的人。

  只要他成為趙氏另一個山頭,那麼,當趙相失勢時,他底下的人便會主動依附到他身邊,等皇上握有這片山頭,日後慢慢削弱它也就不難了。

  科舉考試自然是經過安排的,應試之前,德明公主早已見過太皇太后,並得到允諾欽點他為探花;而他一身酒氣地入場應試、瓊林宴上的得意囂張,當然也是做給百官眾臣看的,就是要人知曉,他背後的靠山到底是誰,憑什麼目空一切。

  「所以……我爹爹促成這段婚事,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難道爹爹將自己許配給他,只是單純屬意他這個人,沒別的念頭?

  「那倒不是。」

  令狐雅墉忽然摸摸鼻子,莞爾一笑。「右相大人大概是想把我看緊些。」

  嗯?璿翎不解地望著他。

  「君臣間的信任本來就是脆弱又危險的。你不妨想,皇上為何要信任我?為何要對我委以重任?對皇上而言,我只是個少不更事的少年,年紀輕輕便身入染缸,將來難保不生別的念頭,因此岳父才安排你我聯姻,一方面為了穩固我的心性,另一方面也為了就近看管。等你生下子嗣,皇上和岳父對我就放心多了。」

  說來說去,姻親血脈的結盟要比利益結盟可靠多了。

  「但這並不意味岳父有意犧牲你的幸福——」

  他突然溫柔一笑。「岳父為了確保我將來能為皇上所用,從我年少時就密切注意我。有很長一段時光,他經常隱密地與我見面,講解法家王霸之術。他常說,在朝廷裏,只靠正直是辦不了事的,為了避免我重蹈先祖的覆轍,得先好好栽培一番。比起皇上,岳父對我更為信任,此次聯姻,也是岳父首先提起的。」想當初為了哄他答應,可是將自家女兒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將她捧上天呢!

  如今回頭一想,他總算明白為什麼岳父認為璿翎是足以與他匹配、適合他的女人了。

  她原是出身名門的小姐,而他,別說是收受賄賂、出入歡場了。更多更黑更髒的事都幹過,打一開始,他就是抹了滿臉髒汙、在聲色酒肉中踏入官場的,為了吸納趙左相身邊的勢力,他不得不為。

  他知道不知情的她看不慣自己的作為,但又對他愛恨交織,忍耐他種種行徑。

  她比他想像中聰慧,行事謹慎、沉默寡言,耳傾聽、目如炬,了悟甚多卻不多嘴。

  她是不會為他帶來麻煩,甚至必要時能成為他支柱的堅毅女子,看她甘願為她爹爹做的,不就很清楚了?

  「將來,會有更多教你看不順眼的事……」他平心注視她的臉。「不管你看到了什麼,可以相信我嗎?」他漆黑的眸光霎時凝重,神情端正嚴肅。

  這張臉真是顛倒眾生,真是好看。

  璿翎癡癡望著他。他的話宛如在最深最沉的夜裏,點燃了一把焰火,溫暖了她,照亮她一直苦澀的心房。

  原來她的丈夫,並非她以為的卑劣之徒,原來她的爹爹,也不是只著眼於自己的目的,全然不顧她的死活,硬將她許配給他,爹爹曾要娘親轉告她:「外頭的閒言閒語,當不得真。」她以為那只是安慰她罷了,原來,爹爹所言全是認真的……

  她抬眼面對丈夫,依然是英俊如昔,依然那麼教人心動,卻又與之前截然不同。

  她的目光,好像被他徹底吸引,再也移不開了——

第八章

  烏雲掩月夜深沉,已經二更天了,臥房裏燭火還亮著。

  那把微弱的燭火,儼然是某人徹夜守候的倩影,教人遠遠瞧見了,便不自覺地加快腳步。

  令狐雅墉回到房裏,伸手揭開床幔,蹙起眉頭。

  都什麼時辰了,璿翎還未入眠,薄薄的單衣半開半露,身上隨意披著的錦被早已滑至腰間,枕邊擱著盞小燈、一籃布料,她手裏還在縫孩子的衣裳。

  「你回來了。」她朝他溫婉一笑,動手收拾針線。

  「孩子又不是明天就生了,忙著弄這個做什麼呢?」

  他可笑不出來。在他的視線裏,她頭低低的,烏亮光滑的長髮披垂至床面,忽隱忽現的半邊側臉在燭光下顯得過度白皙。「在等我嗎?太晚就別等。你還有孕在身。」

  璿翎伸手順了順頭髮,唇角噙著微笑說道:「我平常隨時都在睡,還怕我睡不夠?」

  她只是無聊罷了,盼不到他回來,翻來覆去睡不著,拿起書本又老是恍神讀不下去,索性拿起針線。

  聽說朝廷近來很不平靜,左相被罷黜後,接連著幾位追隨左相的大臣也入獄了,廢後的謠言甚囂塵上。雅墉鮮少提起外頭的事,只要她專心安胎,可要她如何不提心吊膽呢?

  明白了爹爹和雅墉的關係後,這才知道,她生平至親的男人都身處風暴之中。

  「我好像一整天都在盼望這個時刻。」她彎起眼,揚起一絲淺笑,神情卻有些恍惚。「早上眼巴巴地看你走,晚上眼巴巴地等你回來,你不回來,我怎麼也合不——」

  空氣浮動,暗夜裏飄來一縷淡淡的脂粉香氣,很陌生的氣味。璿翎眨眨眼,忽然忘了要說什麼,呆住了。

  令狐雅墉默默注視著她,隨後拿起她身邊的針黹籃子,放到旁邊的小桌上,接著脫下外袍,就著銅盆梳洗一番,才回到床畔。

  璿翎把小燈吹滅、挪開,已翻身睡下了。

  烏黑睫扇低垂,星眸半掀半掩,明淨如雪的側臉枕著一隻皓腕,因有孕略顯豐腴的嬌軀,讓她瞧起來反而更加溫潤柔美,嫵媚動人。

  「日間這麼貪睡的人,晚上怎麼熬得住?」令狐雅墉睡臥在她身旁,熱切望著她,不禁伸手摸摸她烏亮秀髮,悠長歎息。

  璿翎沒睜開眼,細聲回道:「我沒熬,是真的睡不著。」

  他伸手將她擁入懷裏,她便貼著他胸膛而眠,沉浸在由他身上傳來的溫暖,貪戀地依偎。

  這一刻就足夠了。

  她逼自己鬆開鬱結的眉心。自己對他並無所求,出閣前,她從未想過要得到什麼刻骨銘心的纏綿情愛,何況他不是已解釋過了,外頭那些荒誕風流,只是不得不為罷了,她若懂事些,便不該在乎那些風風雨雨。

  至少,他在她面前總是體貼入微,這就夠了吧?

  可惜理智上能這麼想,心裏卻老是沉甸甸的,連笑一笑都酸疼。

  令狐雅墉忽然翻身懸在她身上,大手捧住她後腦,她睜眼,便迎上他落下的唇。

  他深深吻著她,親呢地摩挲她的唇辦,繼而探入她口中,熱烈激切地恣意翻攪,她不知所措地張嘴低喘,卻惹得他更加瘋狂。

  肌膚頓時燥熱起來,她渾身軟綿綿的,被他逗得喘息不休。「別……」她略略不安,柔荑微抵住他胸膛。「萬一傷了孩子……」

  「孩子?」他抬起濃濁的眼眸看她一眼,便放開她倒回床褥。難以平復的欲望仍在體內流竄,他只得強迫自己別開臉不看她。

  「你不喜歡這孩子?」璿翎惴惴不安地睇著他。瞧他憂鬱的神情,似乎有什麼心事,再者,從他知道她有孕開始,對腹中的胎兒就很冷淡。

  沒想到,令狐雅墉倒是勾起唇角笑了。

  「怎麼會?」他澀澀想著,若不是為了這孩子,她根本不願委身於他,說來說去,還是托了這孩子的福,不是嗎?

  想是這麼想,然而胸口卻像堵著什麼,悶得他透不過氣。

  他對她,幾乎毫無保留。他已把所有她想知道的全都說了,也期盼她或許會說些什麼,無論什麼都好,只要是能教他釋懷的、安心的,什麼都好。

  她待他已不再冷淡,正如一般的妻子那樣,但願她主動敞開心房,竟是如此奢求嗎……

  「睡吧!」他疲倦地合上眼,低語道。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佛祖誕辰,還是哪一家的名門千金要出閣?」史璿瑩頭也不抬,漫不經心問道。

  金織坊的老闆娘笑眯了眼,走到二樓窗邊往下一探。

  是啊,街上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排好大的陣仗,一堆人、一堆馬,中間夾雜著幾頂官轎,還吆喝趕人,鬧得人聲鼎沸。

  「好像是高官蒞臨,要在對面的酒樓宴客呢!」

  「是麼?好大的官威!」史璿瑩冷冷輕嗤了聲,放下手邊的綢緞又道:「金老闆,你這些料子顏色都太豔了,沒有雅致些的嗎?」

  「有!怎麼會沒有,只怕料子太素,裁起來不出色,因此才沒拿出來。二小姐,您看看這邊,肯定有您滿意的。」

  「好啊!」璿瑩跟在殷勤的老闆娘身後,正要湊上去瞧,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嬌呼,丫頭咂嘴道:「耶,那不是正大姑爺嗎……他……咦……」

  璿瑩好奇地回頭,只見丫頭掩著嘴,臉色是說不出的難看僵硬。

  「大姑爺怎麼啦?」她蹙起了柳眉,也挪到窗邊探看。

  金織坊開在大街最熱鬧的地段,對面便是京城裏名聞遐邇的百年酒樓,令狐雅墉就站在人群之中,幾名官員圍著他,左右偎著美貌藝妓,一群人說說笑笑的,顯然正要登梯走進酒樓。

  哼,還真是逍遙得意!

  璿瑩一語下發,眯起了眼,忽然一個旋身,蹬蹬蹬地飛奔下樓。丫頭在後頭呼喚也不管,她就這麼一路闖到令狐雅墉跟前,笑盈盈地作揖。

  「姐夫,好些日子沒見,真巧在這兒遇上呢!」

  「史二小姐?」

  令狐雅墉訝然望著她,接著,緩緩露出一抹笑。

  「什麼史二小姐,那是給外人喊的,姐夫該喊我小姨子才對!」說著,璿瑩美眸流盼,往他身邊的妓女一睞。「姑娘,可否勞煩你讓個位子,方便我和我姐夫說幾句話?」

  那名妓女手裏拿著一柄桃花扇,半掩容顏,只露出一雙飽含興味的美眸,似笑非笑地瞅著她。接著,又朝雅墉身邊另一個女子使了個眼色,兩女便雙雙起身,嫋嫋婷婷地走到另一頭去。

  而滿場在座的,一聽到璿瑩喊出「姐夫」二字,早傻住了,又見她一副磨刀霍霍、來勢洶洶的模樣,便轉頭忙碌起來,敬酒的敬酒、吃菜的吃菜,無人敢多看他們一眼。

  「姐夫,您可真懂得享福啊!」

  「好說。」

  「你見了我這張臉,難道一點也不覺得良心不安嗎?」

  「為何不安?」

  「我姐姐懷著身孕,你卻在這兒風流快活,還問為何?」

  「這個嘛……」

  令狐雅墉摸摸鼻子,聳了聳肩,就算回答。

  史璿瑩狠瞪著他——好啊,放著懷孕的妻子不顧,狎妓出遊,被自己的小姨子撞見了,非但沒有一絲愧色,還理所當然似的——

  連她看了都這麼心痛,姐姐知道姐夫在外是這模樣,要怎麼承受呢?

  令狐雅墉不禁暗自苦笑。這妮子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只是街道上偶然遇見了,便追過來替姐姐討公道嗎?

  「你膽子可真不小,敢如此對待我姐姐!」她眼睛幾乎閃閃發亮了。

  「這個嘛,我膽子素來不小,只是話說回來,我究竟如何對待令姐了?」令狐雅墉啼笑皆非地瞅著她。「難道我虐了她?」

  「誰說不是呢!」璿瑩冷冷回道。

  「唔……你說是就是吧,那麼,小姨子可聽令姐抱怨過半句?」他懶洋洋地睨她一眼。

  「你——」史璿瑩雙眸幾乎著火。

  氣死人!她早說嫁人沒半點好處,何況,當初她就百般不願讓姐姐嫁給此君,如今果然惡夢成真!

  令狐雅墉注視她耳頰通紅的模樣,嘴角一勾。這張臉容明明和他妻子一模一樣,卻又如此不同。

  璿翎即便生氣,也是淡淡的,冷著臉,如冰如霜,誰近了她的身,心頭便像被一大片軟針綿綿密密地刺著,教人心亂如麻,互不知所措……

  「怎麼著?氣壞了?」

  他炯亮的雙眼盯著她,忽而低笑起來。

  看來今次可得罪她一回了。眼下的場合不適合她多做停留,留久了只怕壞事。

  「很想直接沖回家裏,同你爹爹告狀是嗎?那就快去啊,省得留在這裏敗我的興致。」

  唉,雖是同一張臉,這妮子卻無法激起他一絲溫柔,反教他無端思念起嬌妻了。

  「還不走?要坐我的轎子回去嗎?」他打趣道。

  「哼!」走著瞧!

  史璿瑩氣鼓鼓地瞪他一眼,才忿忿轉身。

  臨去時,她不經意往窗邊那兩名藝妓瞧去,其中手持桃花扇的那個,左右隨著一名丫頭,捧著一把似乎頗為名貴的古琴,上頭還鑲嵌著質地上等的翠綠碧玉。

  那藝妓目不轉睛地直視她,盈滿霧氣的桃花眼卻讀不出心思。

  史璿瑩眉頭一擰,掉頭便走,來去像是一陣旋風。

  令狐雅墉等她一下樓,便起身憑欄而立,尋著她的背影,直到親眼目送她登上自家的轎子,垂下簾幔為止。

  「聽聞尊夫人和那姑娘是孿生女?」綠琴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如春風沐人。

  「如此絕色,難怪大人這般魂牽夢繫……」

  令狐雅墉聽了,歎道:「是啊,幸好過門的不是這一位,萬幸、萬幸!」

  想起新婚夜的驚魂,至今仍教人難忘。領教過這位「拜過堂的小姨子」的與眾不同之後,沒盯著她,還真怕她闖出什麼禍呢!

  自從姐姐出閣後,家裏一夕間冷清了許多。

  爹爹是公務繁忙,難得見上一面,娘親又愛叨叨絮絮,她巴不得躲得越遠越好。昔日能說話的伴兒,原來只有姐姐而已,而今見了姐夫,對姐姐的思念益發不可收拾。

  璿瑩失魂落魄地端坐轎中,思量片刻,便傾身吩咐轎夫。「先別回家了,往令狐府。」

  心不曉得為什麼跳得又猛又急,她有滿肚子話想問。

  姐姐嫁了人,當真過得好麼?許給那樣風流的丈夫,有何幸福可言?

  到了目的地,通報了身份,下人立刻領著她一路穿過花廳,往最偏東的書齋而去,沿途瞧見的家丁莫不滿臉驚異,有的甚至看呆了,忘了手邊的工作。

  璿瑩摸摸自己的臉龐,微微苦笑。家裏的僕役早就見怪不怪,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臉和姐姐長得多麼相像。

  來到書齋,房門開啟,璿翎立刻抬起臉——那模樣恍如未嫁時一般,只不過換了間書房、換了擺設,姐姐依舊是那副讀書蟲的模樣。

  璿瑩默默瞧著,喉頭梗著什麼似的。

  「姐……」她輕輕喚了聲。

  「真難得啊,你怎麼來了?」璿翎乍見妹妹到來,憂慮竟多過欣喜,攏緊了眉,不確定地上下打量。「爹爹、娘親知道你來嗎?」

  「什麼嘛,人家想你才來的,怎麼你看我的眼神,活像我惹事跑來避難呢!」

  璿瑩噘起嘴,不情願地老實招認。「是沒跟爹娘提過。」不能怪她,這是臨時起意的嘛!

  「你呀、你呀!」璿翎一邊搖頭一邊笑,實在拿這丫頭沒轍,好好的深閨小姐,怎能愛上哪兒就上哪兒,老是如此任性妄為呢?

  璿瑩張口欲言,愣了半天,卻垂下肩膀,歎了口氣,又緩緩合上嘴。

  璿翎瞧在眼底,忽道:「怎麼,爹娘為你說親了?」

  「呃……」璿瑩錯愕地抬起臉,望著姐姐,良久,才搖頭道:「不是,不全是為了這件事……」

  初時正是為了親事心煩,才想出門透透氣的,偏偏遇上姐夫,反而煩上加煩,老天爺怎麼就不肯讓她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地度日呢!

  「姐,外面有些傳聞是關於姐夫的,你聽說了嗎?」

  「傳聞?雅墉嗎?」璿翎揣度妹妹的心思,不知她指的究竟是哪樁?關於雅墉的傳聞,京城裏不止一、兩件呢!「也許……聽說了吧!」

  「真的?你都知道?全都知道?」璿瑩難以置信。「姐夫贖了幾個名妓、養在外頭的事也都聽說了?」

  璿翎沉靜地一笑,傾身反問:「你打哪兒聽來的?」

  「元哲表哥。」璿瑩吐出四個字,正色道。

  喔?璿翎瞭解地點點頭。元哲表哥本是個聞風就起浪的人,倒不是指他扯謊,只是言語間太不謹慎,像這類風言風語,怎能隨口說給璿瑩聽呢?

  「事實並非如傳聞那樣,你誤會了。」璿翎淺淺一笑。

  璿瑩冷著臉道:「誤會什麼呀?我親眼瞧見姐夫帶著那些女人出雙入對,還會有錯?」接著,她把剛剛在酒樓看到的一切,包括姐夫身邊挨著的藝妓,她們的眼神樣貌詳詳細細地說了。

  「眼見不一定為憑。」

  「是麼?是姐夫跟你說的?」璿瑩斜目瞧她。「他說了,你就信啊?」

  璿翎聞言一呆,璿瑩劈頭又說:「為了自己風流快活,男人有什麼話說不出口?你平時那麼聰明,怎麼就不怕他騙你?」

  璿翎被說得啞口無言,抿著唇,良久無語。

  看著姐姐臉色逐漸蒼白,璿瑩咬咬牙,不禁後悔了。

  是她太多事了嗎?難道說,她不該對姐姐提這些?

  倘若姐夫有本事安撫好姐姐,她是不是應該保持沉默?

  說到底,像姐姐這樣溫雅柔順的女子,就算知道姐夫外面還有其他女人,又能如何呢?

  姐姐的個性與她不同,她是寧可玉碎、不為瓦全,而姐姐雖然有時倔強剛毅,卻也比她更懂得妥協。她知道了這些事,若是無力改變什麼,便只是黯然心碎罷了!

  姐妹倆難得照面,卻默默看著對方,心中各自翻騰。

  過了良久,璿翎才展露笑顏,柔聲問:「我方才問你,爹娘是不是為你說親了,你回答我:「不全是為了這件事」,那麼,爹娘確實在安排你的親事了?」

  提到這個,璿瑩又煩悶起來。

  「不曉得,我又不想嫁。」她忍不住低啐一聲。「嫁人到底有什麼好的?悠哉當我的千金小姐,日子不曉得多快活,作啥非要我嫁人不可呢?」她頓了頓。「瞧你嫁成這般,我還敢嫁嗎?」

  「你——」璿翎臉色一僵。

  話一出口,璿瑩立刻懊惱地自掌嘴巴,起身說道:「算了,不說了,我要走了!」

  「瑩兒!」

  璿瑩真的起身走了,璿翎追到門邊,可思緒一轉,停下腳步。

  就算追上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看著璿瑩穿過花徑,一路氣憤難平的模樣,一會兒猛捶自己腦袋,一會兒又插腰握拳,似乎苦惱不己。

  眼見妹妹越走越遠,她倚門而立,只是悠長地歎息。

  她其實很想拉住妹妹的手,好好說一會兒話,好好地向她傾吐——

  瑩兒啊,你不曉得,我……我不是不怕。

  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時,心裏有多甜蜜、多開心嗎?

  你知道當他緊緊抱著我,他眼裏倒映出我的模樣,我看起來有多麼幸福滿足嗎?

  不是的,你弄錯了。

  你姐夫對我那麼好,他定不會騙我的,就算騙盡天下人也不會騙我。

  然而,倘若他當真連我也騙了個徹底,那麼我只怕,他不肯騙我一輩子啊!

  這樣深沉的心事,瑩兒一定想都沒想過吧?

  如果,她拉住瑩兒的手這麼說,瑩兒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是不可置信?還是訕笑她癡傻?

  想著想著,她卻先笑了。

  「沒用的書呆……」她喃喃著,提起裙擺,緩步走向花朵盛放的園圃,一會兒摸摸柳梢,一會兒拔下不知名的花兒把玩。

  風兒徐徐,溫柔地牽起她發梢,也掃開微攏的眉心。

  是啊,她還真是沒用。

  聰明和愚笨,若教她只能選一個,只怕還是愚笨些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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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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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秀川是個可愛的地方,山明水秀,人人可親。我和南雁啊,出了私塾就變成小霸王,成天領著一堆「手下」四處脗躂。記得有一回,往城隍廟的路上有一個搖搖欲墜的蜂窩,我和南雁等一群孩子興起,找來竹竿想把它敲下來,沒想到蜂群傾巢而出,我們落荒而逃,跑啊跑的,最後一起跳進秀水溪裏,南雁不擅泅水,差點沒溺斃——」

  這日下午,令狐雅墉難得陪她在書房裏閒聊,聊起自己成長的鄉間,他眼神漾起溫柔,露出一抹孩子氣的神情。

  璿翎不禁著迷地追著他臉上煥發的神采,看得不目轉睛。

  「後來呢?」她纏著他問。

  「當然是把他拖上岸啊!」他笑容加深,又道:「隔天私塾裏人人頭上頂著滿頭包,我們全挨了爹娘一頓打罵,那之後的夏天,南雁都被他爹押著學游水,我只輕輕鬆松地作陪。」

  「你和南雁是從小就認識的?」

  璿翎聽得神往,她只有一個妹妹,兩人都是循規蹈矩的閨秀小姐,瑩兒縱然活潑了些,從小也沒真正闖出什麼亂子,哪像雅墉他們玩得這樣瘋狂,又是搗蜂窩又是跳水潮水的,對她而言簡直是天下奇聞了。

  「南雁的爹爹原本是我爹的護衛,我和南雁從小就跟著他習武,後來我爹為他們父子倆除去奴籍,南雁早已是自由身,現下是念著昔日交情,才留下來幫我。」

  「原來如此。」

  「翎兒。」令狐雅墉忽然執起她一隻皓腕,柔聲道:「你陪我娘回去一趟吧!」

  璿翎訝然望著他,他接著又道:「再過一陣子就是我爹的忌日,你還沒向我爹請過安呢!」

  聞言,她撫著隆起的肚子。她懷孕已有五個月,此時遠行妥當嗎?但見他期待的眼神,卻又直覺溫順地點頭。「你呢?」

  「你有孕在身,不便趕路,所以安排你和我娘先行,慢慢乘馬車回去。我娘的娘家也在那兒,到時會有人妥善照顧你們的,至於我……等忌日將近的時候,我會快馬趕到。」令狐雅墉揉揉她的頭髮,煦煦笑著。

  「那奶奶該怎麼辦?我和娘都走了,讓奶奶獨自留在家裏嗎?」

  「奶奶的心願是搬到承國寺去,和太皇太后一起修行念佛,太皇太后已經應允了,那兒負責照料的人手充足,你不必擔心。」

  「我知道了。」璿翎點點頭,繼而微微一笑。

  看來雅墉早有安排,說只是跟她閒聊,卻連該說什麼話都想好了。

  既然如此,她就聽他的吧!

  這將是她第一次離開京城,離開熟悉的家鄉,目的地是丈夫成長的鄉間,那些他描述的鄉間景致令她非常期待。

  前天被瑩兒勾起的愁緒,她已決心拋到一邊——所謂憂愁傷身,雅墉在外頭的花花世界,她根本干涉不了,何必徒惹煩惱?

  沒想到臨行那一日,令狐雅墉清早就不見人影,倒是綺南雁突然來了。

  只見他叼著甘草,咧開笑臉,躬身一揖。「老夫人、嫂夫人,我來啦!」

  雅墉的娘親慈藹地露出微笑。「南雁,你也要回去嗎?」

  綺南雁抖抖身後的行囊,笑容加深,回答道:「雅墉要我陪夫人們走一遭,順道看看我娘。」

  「那太好了!」

  雅墉的娘親從容登車,隨後璿翎也由丫頭攙扶著上車。朱紅大門前一片陣仗,隨行護衛浩浩蕩蕩,策馬領頭的正是綺南雁。

  璿翎隔窗側看,綺南雁已斂去笑顏,濃眉深鎖地低頭和管事的喁喁交談,管事的突然眼眉一挑,往某處一瞥。璿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街邊角落停著一頂小巧華麗的鈿轎,轎簾半掀,隱約露出一截裙擺,還有一把形狀像是琴箏之類的物品,用翠綠緞布包裹著,系帶流蘇之上飾有一片碧玉。

  綠琴。

  鬧烘烘的腦海裏不曉得怎麼回事,突然閃現這個名字。

  她聽過,這是京城裏最負盛名的藝妓名號。

  轎簾又被掀開了一點點,裏頭的女子矮身揭簾,揭簾的纖手皓腕掛著把桃花扇。緊接著露出半張臉容,瓜子臉蛋,豔豔朱唇,那唇一看就是誘人的,胭脂描畫得極盡精緻,微翹的唇型極盡媚惑。

  霎時,瑩兒的話語一一浮現。

  她和婆婆正要離開,門前卻停著這樣一頂鈿轎……瞧那管事的眼神,不可能是不相干的女人。

  璿翎臉色一白,茫然回過頭。

  不多時,一行人啟程,綺南雁吆喝的聲音隱約傳來。

  車輪碌碌地轉個不停,肚裏的孩兒忽然伸腳踢她一下。

  疼啊!璿翎咬牙忍著不讓眼淚滴落下來。

  幸好婆婆一上車就閉眼歇息。丫頭坐在車頭前,沒人發現她翻湧的情緒。

  她心裏像燃了把火,熊熊在燒,外表卻更加淡漠。她再度轉頭往窗外看,外頭,已變成陌生的郊外風光了,黃沙古道,青草萋萋。

  不如此去不復返。

  她無聲地一籲,抵靠在椅背上,緩緩合上眼眸。

  顧念著璿翎有孕,車陣緩緩而行,走了將近月餘才到秀川。秀川縣是個可親可愛的地方,山水寧靜,風光明媚,縱然是大戶人家,也與鄰里間的鄉民往來頻密,處處透著幽靜與恬適,與京城的繁華富麗有別。璿翎幾乎一落腳就立刻喜歡上這地方。

  入秋後,滿山紅葉,閒暇時沿著鄉間小徑走走,便滿心舒暢。

  「轉眼就八月了……」

  這天下午,丫頭們統統被分派到廚房裏做團圓餅,準備發送給鄉民。廚房裏擠得轉不了身,丫頭們便又分拆成兩半,其中一半趕到花園裏包餡食,嘰嘰喳喳地笑鬧聊天,好不熱鬧。

  璿翎散步回來,大老遠便聽見丫頭們的喳呼聲,其中一人道:「就是啊,你們猜,少爺中秋前能趕來嗎?」

  「你管這個做什麼?」

  「我瞧少爺再不來,夫人就要臨盆了,少爺難道都不緊張?」

  「哼,你沒聽過一句話叫「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麼?有了天下絕色的綠琴姑娘,怎麼顧念得了少夫人啊!」

  「話怎能這麼說,夫人終究才是正室——」

  「正室?都被攆到鄉下了,還什麼正室不正室呢!」

  一個大嗓門的丫鬟,拉著尖亮嗓子斥道:「照我說,要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千里迢迢地跑到鄉間來祭祖,根本就不通情理!」她頓了頓,又道:「是不是?沿途舟車勞頓,等祭祀結束後,肚子差不多也七個月大了,誰敢這時候趕路啊?好吧,就等兩個月後孩子生下來,還得坐月子什麼的,況且剛出世的孩子那麼幼小,也不適合遠行。瞧瞧,少夫人這一待下來,不就等於被趕出門了嗎?」

  「是麼?」丫頭個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約而同地唉聲歎氣。說真的,像少夫人這樣好脾氣、明事理、文雅又端莊的女主人,素來是很受愛戴的,可惜美人命薄啊……

  又有丫頭抬起頭來,說道:「咱出發那一日,門外停了一頂華麗的鈿轎,你們瞧見了沒有?總管還特地上前和裏頭的人說話呢!」

  「我瞧見了,裏頭的女人抱著一把琴,那雙手啊,像十枝白蔥似的。」

  「這不就是擺明著嗎?」

  「好可憐的夫人……」

  「難道說,我們前腳一走,那女人後腳就住進去了?」

  「誰曉得……」

  璿翎短暫凝立,過了一會兒,徐徐轉身,閒步往閨房走去。

  那些風風雨雨的事,她懶得聽也懶得問了。

  倘若,自己真是被放逐到鄉間,那麼,很慶倖那人至少還選了塊不錯的地方。

  她喜歡這裏,山光水色,民風可親,就算在此終老也沒什麼不好——總強過和妾室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吧!

  怕只怕,天不從人願……

  璿翎伸手撫過沿途伸展出來的枝葉,幽幽地垂首。想過平靜的日子,也不是容易之事,光憑自己右相之女的身份,又臨盆在即,雅墉總得顧念她爹和孩子,斷不可能將她長久安置於此……

  穿過月門,卻見綺南雁正低頭和一名丫鬟在園子前談話。只見他緊緊握著手裏的長劍,似乎神色不豫。直到發現她回來,緊攏的眉峰這才舒展。

  「你總算回來了。」

  綺南雁跨大步走向她,斥責道:「有孕的姑娘怎能挺著大肚子出門,卻連個丫頭也不帶?你不曉得這有多讓人擔心嗎?」

  呃?璿翎瞅著他,有點被他的模樣嚇住。

  「因為……後山的楓樹都轉紅了,我瞧景色很美,便循著小徑走走。」只不過出門散散步,何必如此緊張?

  綺南雁似乎也察覺自己反應太過激烈,稍稍退了一步,仍然皺眉,說道:「山裏難免蟲蛇出沒,況且萬一跌倒了,傷了孩子可不好。」

  「是,我以後會注意的。」

  「沒事就好。」

  綺南雁粗魯地點了個頭,繞過她就要離開,璿翎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開口喚他。「南雁,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京?」

  「嗄?」綺南雁停下腳步回頭。「我嗎?」

  璿翎眸裏含笑,婉言道:「是啊,瞧你整天閑得發慌,不是在亭子裏喝酒,就是在樹蔭下睡午覺。咱們回秀川已經過了這麼久,你老家那邊應該都探過了吧?那麼,還不回京嗎?」

  雅墉身邊少了他,應該會感到不便吧?說起這兩人,平時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關係比親兄弟還親。原以為南雁護送她們婆媳倆回秀川,就會馬上趕回京城的,卻不知為何他竟然久留此地,就像是刻意留下來保護她們似的。

  但在這山野鄉林,有誰會傷害她們?甚至還得勞動綺南雁這樣的人物?她對他所知不多,但看丈夫如此倚重他,應該絕非一般人。

  「這個嘛……等雅墉來了再說,走了。」綺南雁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璿翎默然望著他的背影,心頭忍不住浮起一陣不安。

  回想起來,自從來到秀川,無論任何時候,綺南雁從來不曾真正離開過她身邊……難道是雅墉要他這麼做的?

  可再怎麼反覆思量,始終沒個答案。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到了臨盆日,她陣痛了整整一日一夜,總算產下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娃娃。婆婆高興自是不在話下,當晚便修書一封,遣人快馬把消息送回京城。

  過了幾日,京城捎來回信,璿翎顫抖著展開一看,紙上只有三個字——

  令狐摯他為孩子所取的名字。

  「令狐摯……令狐摯……」璿翎反覆低吟,恍如夢囈。

  為什麼單單取了這個「摯」呢?倘若心中有她這個娘子,就不該送她到鄉間來,不該隨意接納別的女子,更不該連她臨盆之際仍不見蹤影。

  眼裏既然沒有她這個人,就乾脆讓她死心吧!

  何必取這樣撩撥人的名字,擾得她不得安寧呢?

  當晚下起一場雨,冰涼雨水簌簌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如泣如訴,璿翎睡在床榻上,身子翻了又翻,不知輾轉多久,仍覺得心煩。

  及至夜半,睡眼迷蒙間,似乎有人揭開了簾帳,坐到她身邊來,伸手輕觸她的臉。她微睜眼,卻看見另一個自己正低頭瞅著她笑,眼睛彎彎亮亮,三分興奮混雜著七分調皮。

  「瑩兒?」璿翎眨眨眼,迷惑不已,自言自語道:「我作夢了嗎?」

  璿瑩喉頭發出咯的一聲,忙不迭地笑說:「是啊,你睡傻了,正在夢裏呢!」

  說罷,眼睛往旁邊瞟去,霎時驟亮,驚呼道:「啊,這就是我的小外甥嗎?」

  床榻邊擺著一張小床,小嬰兒正在裏頭熟睡著。璿瑩立即湊上前,喜孜孜地低呼:「好可愛的小東西……」

  「……史、璿、瑩?」璿翎這才清醒了,連忙翻坐起來。「真的是你……你、你是真的……」她不可置信地瞪著妹妹,又驚又喜,卻不免狐疑。「你怎麼來了?」該不會又闖了什麼禍吧?

  「聽說你臨盆的消息,我哪里還待得住啊,當然向爹爹死纏活纏,非要親自來看看你嘍!」璿瑩眉飛色舞地說著。打從姐夫派人通報姐姐平安生下一名男嬰後,她就成天纏著爹娘,爹爹近來正為了朝廷裏的事心煩,挨不了她吵鬧半天就投降了。於是,她當天就跳上馬車,連食宿都在車上,一路趕啊趕,硬是在五天之內趕到。

  「厲害吧?到了秀川,還是大半夜呢,車夫差點兒找不到地方,幸好令狐家在這兒是有名望的,咱們好不容易逮著人問……」

  璿瑩指手畫腳地說了一堆,璿翎聽完了,卻板著臉問:「真的麼?你來看我,娘也沒反對?」

  璿瑩洩氣地橫她一眼。「是,是真的,你就這麼信不過我?」

  「不是不信你,只是……」還不都她平素惡名昭彰,璿翎輕歎一聲,無論如何,該問的還是得問清楚,省得將來後患無窮。「娘不是正在張羅你的婚事嗎?還肯讓你出遠門?」

  璿瑩聽了,掩嘴又笑。「你不知道,咱們朝廷出大事了!你離開京城後,皇后娘娘突然得了急病崩駕,國喪期間,京城裏的百姓禁止嫁娶辦喜事,娘看我這兩、三個月內橫豎嫁不成,就不管我啦!」

  「皇后娘娘崩駕了?怎麼會……」

  京城裏流言滿天飛,有人說,其實皇后是被賜死的,現在朝廷裏一片混亂,人心惶惶,都說萬一趙氏貴族起兵造反就慘了。」

  「不至於吧……」璿翎喃喃低語,失神落魄。

  倘若皇后真是被賜死,那麼,雅墉自會好好安撫趙氏的勢力。皇上已非當年莽撞的太子,若沒有萬全的準備,絕不會任意出手。

  雅墉莫非是早就知道什麼,怕她擔憂受怕,才要她遠離京城?

  不。璿翎搖搖頭,除去這荒謬的念頭。

  她離去前,明明親眼見到那頂鈿轎了,究竟還要期待什麼?別想了,別再自作多情,別以為自己有多重要!

  「摯兒、摯兒,瞧瞧他嘴巴多可愛。」璿瑩開心地摸著小嬰兒的臉龐,一見著他,滿身風塵疲倦都忘了,好像吃了仙丹,一點兒也不覺得累。

  璿翎回眸溫柔一笑。「你能來,實在太好了……」

  至少她還有妹妹。

  老天待她不薄,給她這樣一個好妹妹,她已經很幸福了。



第十章

  快下雪了吧!

  遠方的天際如洗過毛筆的水缸一般,混濁晦暗,幾乎連光也透不過來。

  璿翎抱著孩子走在花園裏的石子甬道上,入冬後滿園冰涼、草木蕭蕭,好不容易找著一塊乾燥的石椅,便坐下來歇歇腿。

  摯兒不吵不鬧,安穩沉睡。母子倆這一歇,時光仿佛頓止。

  「想念姐夫吧?」史璿瑩攏著身上的斗篷,蓮步輕移,不知何時悄悄踱到姐姐身旁。

  世上若有會走的石像,約莫就是這模樣吧!靜靜的、優雅的,不言不笑、不哭不動,連四時寒暑也忘了。

  璿翎回過神來,瞥了她一眼,垂下眼眸,低語道:「沒有。」

  「還說沒有呢!整天都在發呆,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打我來到秀川,都過了多少天了,就沒見你笑過。」

  璿瑩故意伸手捏捏她臉頰,璿翎既沒閃躲,也沒像往常那樣開口斥責,頭低低地瞧著懷裏的孩子。摯兒睡得又香又甜,細緻的眼眉、微翹的雙唇,模樣真像極了他爹爹。

  璿瑩伸手過來捏捏他細嫩的臉,忽而轉向姐姐,微笑說道:「對了,我說件趣事給你聽罷,跟姐夫也有關係的。」

  她笑眯了眼,又說:「這事一直掛在我心頭,本來一到秀川就要立刻告訴你,結果一看到娃娃就分心,之後想找時間跟你說,又見你老是一副睡眠不是的模樣——」

  姐姐照料孩子完全不假他人之手,夜裏娃娃哭鬧,又要人抱、又要吃奶,鬧得姐姐夜不安眠,白天總是找到時間就睡。

  昨兒個,她隨手抓了個老嬤子來問,忙這孩子到底要忙到什麼時候?老嬤子笑說,在孩子離乳之前都是這樣的,少說得忙到孩子周歲吧!

  她一聽,那可不得了,可不能等到姐姐忙完再說了!

  璿翎原是沒什麼興趣的,聽說和雅墉有關,才好奇地睞她一眼。

  「不對不對,說起來……應該是件慘事才對!」璿瑩敲了敲額頭,接著轉頭問:「姐,你記不記得咱們小時候,有位姓袁的大人經常登門造訪?那袁大人好像是爹爹好友的門生,考了好些年才中進士,孰料一進官場便得罪趙相,被硬安了個罪名,後來就消失不見了。」

  「袁大人?」璿翎蹙起秀眉,搜尋回憶,「我只記得他有個很美的女兒,琴藝不凡。」幼時曾經一塊兒讀書彈琴,如今連名字都快忘了,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人呢?

  「是啊是啊,就是他,可我要說的不是他!」璿瑩連連點頭,攬著姐姐手臂說道:「那袁大人當年被流放,中途病死了,妻女都被貶為宮婢,隨後袁小姐貌美招護,被主母賣入青樓,直到最近才贖了身——」

  璿翎皺眉。「這種事,你從哪兒聽說的呢?」

  「姐,她就是名妓綠琴啊!」璿瑩頓了頓,又歎了口氣。「上回在酒樓,我沒認出她,她倒是認出我了……」

  璿翎愣愣地看著妹妹,早聽傻了。

  原來那位綠琴姑娘,即是她們幼時認識的袁綠晴,某日,姐夫突然找上她,說是需要幾個能周旋在貴族間的名妓,問她願不願意為他效命。

  這對綠琴可說是一舉數得之事,既可報父仇,又有機會從妓籍中除名。於是點頭答應,如今趙相已死,趙氏沒落幾乎成了定局,而她洗淨鉛華,亦輾轉找回母親,只盼就此遠離京城,回鄉過平靜的日子。

  綠琴離京前,特地找她說了一會兒話,兩人都感傷地哭了呢!

  「她說自從見過我,想起了兒時,忽然很想見你一面,可惜錯過了時機,只能遠遠地看著你離去。又說咱們是她兒時的友伴,姐夫是她的恩人,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是麼?」

  璿翎不知想什麼入了神,過了半晌,才幽幽答應一聲。「喔……」

  咦?這麼冷淡?

  璿瑩惴惴不安地打量姐姐。認真說起來,這禍也是自己闖的。

  姐姐原本應該不曉得綠琴這號人物,是她自己在酒樓看見姐夫和綠琴,便去跟姐姐告狀,還惡聲惡氣地罵了她幾句,唉,說來說去都是自己不好,怎麼老幹些糊塗事呢!

  姐姐和姐夫不知後來怎麼調解的?怕是根本沒調解吧,以姐姐的性子,八成連提都沒提。而她得知真相後,幾乎懊惱到想撞牆。是她錯了,姐夫根本不是她想像中那樣的人!

  「還有啊……按袁小姐所說,姐夫那些惡名昭彰的風流花名,好像全是假的呢!別的沒有證據就不提了,單單就綠琴,姐夫說她是‘忠良之後,不可輕侮’,自始至終以禮相待,綠琴說她很羡慕你……」

  史璿瑩偏著頭,努力思索著綠琴說過的話,生怕沒解釋清楚,但說到這,又不禁迷惑起來。「姐,你瞧這說得通嗎?男人只要進了花叢,沒道理不偷腥啊!喝醉還記得回家,就算潔身自愛了,是不是?」

  唔……也許是自己對男人偏見過重吧!

  「像姐夫這樣的,世間大概找不到幾個吧!」末了,她聳了聳肩,乾脆定了結論——她的姐夫是世間少有的異類。

  「我……不知道。」璿翎早已聽得神思恍惚,心魂全飛走了,這時聽瑩兒發問,只能緩緩搖頭,心房驀地一陣灼熱,兩行眼淚霎時滑落。

  這是怎麼回事?就連離開京城的時候、陣痛待產的時候都沒有掉過一滴淚,而今,竟是難忍相思地哭了。

  「姐?」璿瑩不安地瞅著她。

  璿翎仿佛淚流不止,滴落的水珠一顆顆落在嬰兒光潔的臉頰上。「我好想他……瑩兒,我好想念你姐夫……」

  以前都誤會他了,錯了,全錯了!

  她怎會如此愚昧,如此自以為是?成親以來,她讓他嘗盡了多少排頭,他卻沒一句怨言,悶不吭聲地擔下了。

  她多麼思念他,有那麼多話想對他傾吐,究竟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呢?

  「他就快來了,一定是的。」璿瑩溫暖地攬抱著姐姐,柔聲安慰道。

  等姐夫來了,屆時,還有一份大禮等著她呢!

  她又作夢了。

  眼前的景物是那麼不真實,睜開眼,她竟然置身在一片大紅喜帳內,頭枕鴛鴦枕,身覆錦被。

  肯定是一場夢。否則她不是睡糊塗,就是徹徹底底瘋了。

  她想起昨晚睡前,璿瑩拿了一碗黑漆漆的苦藥讓她喝下,說是她近來夜不安眠,於是請大夫開了安定心神的補藥給她。

  對了,就是那碗藥讓她產生錯覺,明明還在夢中,卻以為自己醒了。

  因為這場夢,未免太真實了吧……

  璿翎伸手揭開簾帳,妝台前、衣箱上,門片窗櫺處處貼滿了「囍」字。不遠處的桌案上鋪著大紅桌巾,上置一對紅燭,一雙紅託盤,其中一隻放著紅嫁衣、另一隻則是無數的金玉飾品。

  她推開錦被下床,低頭瞧去,就連原本的繡鞋也被換成簇新的紅靴。

  才套上鞋子,掂了掂,大小正好合腳,這時,房門忽然被推開。

  「你醒啦?」璿瑩臉上堆滿了笑,像只蝴蝶般翩翩飛舞著進來,身後還領著一批丫頭,如此大陣仗,好不嚇人。

  「瑩兒?」璿翎莫名其妙,不禁掐掐自己的臉,狐疑低喃:「難道不是夢?」

  璿瑩笑得合不攏嘴。

  「是啊,你睡傻了,正在夢裏呢!既然是在作夢,就安心讓我擺佈吧!」

  「怎麼回事?為什麼……」

  璿翎還分不清南北東西,卻教妹妹給推到銅盆前,連聲催促,「快點兒把臉洗一洗,準備更衣吧!吉時就要到了。」正說著,身後的丫頭紛紛忙碌起來,似乎還嫌房間佈置得不夠華麗,鮮花、盆果、各種擺飾一樣樣端了進來。

  「什麼吉時?誰的吉時?」璿翎柳眉一攏,真不知瑩兒又要什麼把戲。

  「當然是你的大婚嘍。」

  璿瑩笑嘻嘻地拿起一條素絹,塞到她手裏。「快快快,要忙的事還多著呢!」

  說著,她轉頭吩咐丫頭們攤開嫁衣,將各種珠環玉佩全部打開來放好。「這一回,可不能再把你的婚事弄砸了……」

  「到底在說什麼?」璿翎完全糊塗了。

  「姐夫說,他要在這裏和你重新拜堂。」璿瑩終於吐實,眼眶也紅了。「他說他想好好迎娶你過門,好好和你拜天地,花果撒帳、脫纓合髻……任何一個禮俗都不能少。」

  她啊,每次想到姐夫說這些話時的口吻,就衝動得想哭。

  從前一向視姐夫如仇敵,氣惱姐姐嫁了如此不堪的丈夫,原來自己全錯了,險些毀了姐姐一生良緣。

  「他這樣……親口告訴你的?」還說……任何一個禮俗都不能少?

  她身子有些軟了,胸口像忽然被什麼填滿,莫名地激動,心房充盈,幸福得幾乎暈倒。

  「他說他早有重新拜堂的念頭,只是京城裏人多嘴雜,萬一我的醜事傳開,怕將來嫁不出去——」璿瑩又哭又笑地伸伸舌頭,接著又說:「是他讓我來陪你,說當初禍是我闖的,總要負責收拾才對。」這件事,姐夫的娘親也知道了,為姐姐心疼得不得了,來到秀川後,便暗地裏派人把婚禮所需的一切偷偷打點過了,只等姐夫過來而已。

  「這麼說,他已經到秀川了?」璿翎心頭一震。

  「是,算好吉日回來的。」璿瑩點頭,其實昨天就回來了,壓抑著滿心思念,一夜無眠等著她呢!

  「我想快快見到他。」璿翎眼眶一紅。

  「就快了——」璿瑩拉著她的手,和丫頭們一起為她穿上嫁衣,戴上鳳冠,披上蓋頭。

  這襲婚袍還是她一手繡制的呢!從姐夫向她開口的那天起,她就不眠不休趕制這件衣裳,連在馬車上也顧不得顛簸,一針一線全是她對姐姐的歉意與祝福。

  吉時一到,她便淚漣漣地握著姐姐的手,扶著姐姐踏出閨房。

  所有禮俗一項不差,婚禮莊嚴隆重。

  璿翎始終抿著唇。她的心,隱隱發疼,她眼眶,也總是溫熱而濕潤。她的雙手緊緊交握,等待的每一刻漫長如年,直到蓋頭鍁開,她抬眼凝望那張久違的、她傾慕不已的俊顏——他唇角依然含笑,英俊懾人的眼眸深邃如海。

  「為什麼哭了?」令狐雅墉笑著坐到她身邊,抬指拭去她臉上的淚。

  她微微赧紅,羞澀地回以微笑。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他歉然柔聲道。

  比約定的時間還遲了數月,著實害她久等了。

  璿翎搖搖頭,卻道:「你故意把我送來這兒的,是嗎?」

  她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其中肯定有什麼理由,總不可能只是為了重辦這場婚事吧?「不顧我懷孕的身子,怎樣也要將我送出京城,甚至派了南雁守在我身邊……究竟出了什麼事?都解決了嗎?」

  原來她早都看穿了?

  令狐雅墉啞口無言地望著她,繼而失笑道:「你就不能笨一點,活得輕鬆愜意些嗎?」

  「恐怕……很難,」璿翎一本正經地端起肅容。「我已盡力了。」是真的,許多不願深究的事,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了。

  令狐雅墉微微一曬。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她想聽,他就全說給她聽。

  其實上一回,他故意漏說了一件事。

  那就是太皇太后其實也是皇上的人。

  一方面是太皇太后長年修佛,對權力已無欲望,另一方面,也是皇上這些年來從未放棄在太皇太后身上費功夫,以溫情說動老人家。

  而最終令太皇太后徹底轉念的,是幾年前的一件大事——皇后曾和趙左相密謀,欲殺害皇上,改立自己的兒子為帝,以鞏固自己的地位。

  太皇太后雖然一生專橫,可從未傷害過李氏王室,只因趙氏實則是一株依賴在李氏底下的藤蔓,李氏王朝必得高聳入雲,趙氏才能攀爬而上,皇后過分的野心,只會讓兩家陷入萬劫不復。

  趙相與皇后密謀之事,沒逃過她老人家的法眼,念在同是趙氏一脈,也為了避免朝廷陷入紛爭,她勉為其難網開一面,但皇后的兇狠令她心寒,趙惟秉的貪婪則令她恐懼。

  因此在他考科舉時,太皇太后現身推了他一把,而後,便與皇上取得默契,山頭的主人可以換成皇上信任的人,但除了幾個野心太甚、威脅王權,不得不斬除的之外,儘量不牽連其他趙氏族人,這是她有生之年,能為自己家門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如此一來,便不能追究趙左相這幾年操縱政局、收受賄賂之罪。」令狐雅墉說到這兒,突然打住。

  璿翎點頭,替他接續下去。「牽連太廣,阻力肯定不小,若稍有不慎,說不定會引起叛亂。」

  「不錯。」他贊許地朝妻子點點頭。「於是太皇太后指了條明路,當年她制止這樁謀反時,曾對趙左相下了一個特殊密詔,要他將其間往返的書信封存,不得毀壞。這是她故意在趙左相身上埋的一根針,為了時時刺著他的背,提醒他不得妄動,同時也是給他一條活路,讓他自己擁著這個秘密,不受他人箝制。至少在她有生之年,趙左相必然還留著那些書信,以備她突然索取查看。」

  在那之後,綺南雁潛伏在左相府好一段時間,總算找到密語和幾件文書。

  逆謀叛亂、刺殺天子,這是任誰也不敢沾惹的麻煩。有了那個東西,再也無人膽敢站在趙左相身邊了。

  「所以,你遇刺乃是趙左相所為?」璿翎馬上想到他負傷回來的那一晚。

  「一次殺我不成,他們似乎還不死心,想從家裏下手……」令狐雅墉苦笑。

  因此南雁只要無事,就待在園子裏守著,可如此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啊?」璿翎驚訝地杏眼圓睜。

  有這種事,她怎麼連點知覺也沒有?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皇上有時深夜召見,一離開你身邊,我就怕得魂不守舍。那些人急著想把東西找回來,一天比一天焦心,我怕總有一天,他們會挾持你來逼迫我。」

  於是他萬不得已,明知她懷有身孕,還是決意將她送走,遠離了京城,總是比較太平,加上有南雁時時守護,他方能安心。

  「原來如此。」璿翎長長一籲,心中謎團總算解開了。

  「皇上廢後在即,我也不好對你多說,說多了,只是徒增煩惱。」他歉然凝視嬌妻,無奈說道:「難道要讓你懷著身孕,身在異鄉,還日日夜夜憂心我的安危?」

  案上搖曳的紅燭堆起一團蠟淚,眼看都燒去一半了。

  璿翎垂眸看著自己身上的彩繡婚袍,想起今晚是他倆的洞房花燭夜,心房頓時揪得緊緊的,雙頰染上紅暈。

  「那麼,你是從什麼時候……決心再娶我一次的?」她羞赧地低垂臉龐,澀聲低問。畢竟兩人之間連孩子都有了,他不是滿心記掛著朝廷,怎能抽得出閒情,理會她這般微不足道的心事呢?

  令狐雅墉定睛凝望她,沉吟半晌,忽道:「從你對你表哥說,我倆姻緣不能長久的時候。」

  就是那一晚,他心緒低落,與南雁喝酒澆愁,連刺客近了身也不知。

  璿翎心頭一驚,立刻憶起南雁說過:「喝酒對雅墉並不妨礙,主要是心神恍惚,太過沉溺于心事,完全忽略周遭變動——」

  原來她和表哥說的話,全讓他聽見了。

  就是為她魂不守舍,才受了如此重傷……她眼眶霎時又紅了,心頭一陣激蕩,既難過又不舍。都是為了她……她有什麼好的,竟值得他如此苦惱,差點連命也送了?

  「那……為什麼替孩子取這個名字呢?」

  她淚光閃閃,迎視他溫柔的神采,令狐雅墉低下頭,額頭幾乎碰著她的,粗嗄地低語:「你這麼聰明,還猜不到嗎?」

  「我……」她慌得別開眼,羞得無地自容。

  「我要名正言順迎娶你,和你長長久久,一生相伴……」

  她太害羞,他索性替她說了。

  「摯」字分拆,即是執手,是他要與她偕老,永不分離。他想要重新拜堂,就是不許她有別的念頭,不要她有一絲不安,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只能待在他身邊永遠永遠,至死方休。

  她定是隱約猜到了,卻偏要聽他親口說出來。

  向來,他對她的甜言蜜語是少了些,如此深刻的承諾,還是第一次。

  璿翎幾乎融化在他懷裏,臉頰貼在他胸膛上,不肯抬頭看他一眼。令狐雅墉松松攬著嬌妻的腰身,卻蹙眉道:「你好像比孕前還消瘦……」才生產完,卻沒留點肉在身上嗎?

  「是麼?」璿翎貪戀地依附在丈夫懷裏,聽著丈夫穩定的心跳,懶洋洋地一笑。孰料,擱在她腰間的手臂突然一緊。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令狐雅墉沉沉的嗓音從頭上傳來,璿翎聽出一絲異樣,不禁好奇。

  「問吧。」

  「在我之前,你……你可有……」

  他突然說不下去,她抬起臉,端詳丈夫尷尬煩躁的模樣,略略思索,便順著他的語意接續。「可有別人是麼?」

  她眯起眼,興味十足地瞅著他。「你是怎麼想的呢?」

  令狐雅墉居然臉一紅,別開臉,輕咳道:「我只知道,一開始時,你根本不想嫁給我。」

  璿翎瞪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半晌,突然笑起來。

  「你啊,從前老說我心思太深、機敏太甚,甚至連剛才也叨念我太聰明。」她笑著捏他臉頰一把。「我看這些話,都要原封不動奉還給你了!」

  「怎麼說?」他聽得一頭霧水。

  「這記得你自己是怎麼赴考應試,弄得滿城風雨、臭名遠播的?」想當初,知道新郎是他,連親朋姐妹都說不出「恭喜」二字呢!「如你這般的浪蕩子,誰敢嫁給你?不願嫁是平常,想嫁的才是異端好嗎?」

  「啊?」他一愣。呃,就是因為他的名聲嗎?老天爺……

  璿翎趁他還呆愣著,拉起他的手,羞赧地低聲道:「從前那些念頭,都是還不認識你的時候,如今我……我願意得很。」她慌慌張張地一口氣說完,又垂下臉。

  令狐雅墉說不出話,只是傻愣愣地呆看著她。「我……我真是個蠢蛋!」

  「你不蠢。」璿翎微笑說道。

  只是太在意、太在乎,所以反而更難開口。

  無論男女,似乎一旦動了情,向來再怎麼聰明絕頂,都只能淪為世間第一蠢人,尤其他倆幾乎一模一樣的性子,硬說是蠢蛋嘛,就是兩個一樣蠢了。

  夫妻倆相視而笑,眼見蠟燭上紋著的喜字已熔去一半,便同時靜了,不再言語。

  春宵,苦短呢!



尾聲

  皇后已故,趙左相已死,朝政大權回歸到皇上手中。

  而令狐雅墉也在太皇太后的「大力干預」之下,接掌左相之位。如此一來,趙氏世族的恐慌總算平息,普遍都想,沒了趙左相,令狐雅墉也是能夠依靠之人,殊不知,他才是只不安好心的狐狸。

  皇上的意思是,往後還得慢慢宰割他們,直到他們無力危害朝政。既然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今次返鄉,索性好好放個大假再回來。

  暖帳裏,春宵長,令狐雅墉臥在嬌妻懷裏,枕著柔嫩雪膩的大腿,無限滿足地歎息道:「反正,朝廷裏有岳父照看著,咱們乾脆等摯兒滿周歲再回去,你說如何?」

  璿翎低頭瞅著丈夫,不覺莞爾。

  「快別胡說了,世上那有如此便宜之事?」

  唉,都怪嬌妻太誘人,教人樂不思蜀。

  令狐雅墉勾攬著她腰際,懶洋洋地咕噥道:「怎麼沒有?皇上表面不說,心裏很喜歡我呢!」說罷,他迷人的眼朝她一眨,果真是風情無限。

  「什麼?」璿翎見了,格格笑個不停。他卻是越來越不安分,伸手探入她懷裏,大膽地上下其手。

  「別……」她低聲驚喘,正要推拒,孰料他突然從她懷裏摸出一包錦囊,她一見,霎時花容失色,動手欲搶。「快還我!」說罷,臉頰居然升起一片紅霞。

  「為什麼?」令狐雅墉豈肯就此放過她?見她如此異樣,更不能鬆手了。兩人於是手來腳去,搶上半天,錦囊最後還是落入他手中。

  「這裏頭裝了啥玩意兒?連我都不能看?」

  他笑眯眯地高舉囊袋,璿翎臉色越發紅赧,卻別開眼去,細聲低語:「沒……也沒什麼不能看的。」

  「是麼?那我就看嘍?」

  令狐雅墉朝她一笑,確定她並無反對之意,便打開囊口。

  裏頭裝著一束特意剪下的發束。他一眼就認出發束的系帶。這是他們第一次婚禮時,他刻意為她系上的合髻用的頭髮。

  後來他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原來是被璿翎發現,藏起來了。

  「你何時發現的?」令狐雅墉屏息注視著發束。

  「第一天就發現了,你低頭收拾的時候,我梳著頭髮馬上就發現了。」璿翎羞澀地赧顏道。

  那天,她心慌意亂地梳弄頭髮,發現了它,來不及解下,便把它們藏在髮髻裏。還記得那天早上,他們問候完婆婆,正要回房,他突然從她頭上取下一片枯葉,她還以為藏起來的頭髮被他發現了,怕被取笑,一顆心高高懸吊著,連手心都爬滿了汗。

  「是嗎?有這回事?」他深思凝望著嬌妻。

  原來如此,原來一開始時,她對他有這麼多的心思……都怪他不好,倘若成親之初,他便多費點心,兩人比不會相思受苦。

  幸而上蒼垂憐,令他倆終究有幸結成佳偶。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令狐雅墉沉吟。

  璿翎從他手中取回發絲和錦囊,小心收拾,貼身放回懷裏,才回眸微笑,「你怎麼了?」只不過是一段往事,值得他如此思量?

  「你是我夢寐以求的良妻,知道嗎?」

  他眼中的柔情如此深刻,璿翎雙頰豔如桃花,深深睞他一眼,雙手便被包覆在他掌心裏。

  她慣常的羞澀教她實在開不了口,只好在心中低語——

  你,也是我夢寐以求的良緣啊……

  【全書完】



後記  蘇曼茵

  我結婚七年了,婚前交往三年。

  大部分剛認識的朋友聽聞此事,都會發出一陣不知是客套還是真心的讚歎——

  「哇,好幸福喔!」、「在一起十年了耶!」

  很幸福嗎?我不知道耶,每逢這兩個字黏呼呼地貼到我身上來,我就一陣茫然,內心自言自語——我大概很幸福吧!

  今年情人節,老公習慣性加班,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看到電視上、新聞上許多情人節的相關報導,隨口在網路上和友人說:「原來今天是七夕,不過好像跟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嗚嗚嗚……」

  昨晚剛吃完情人節大餐的友人回我:「老夫老妻就不用啦!(剔牙)」

  情人節這天,上午我還在忙修稿的事宜,下午則答應友人見面逛街。可是,其實我出門時已經累了,等一切全部折騰完畢,回到家,我連臉色都是白的。

  有氣無力地在MSN上逮住老公,可憐兮兮地說:「我好累又好餓,臨終前又逢情人節,可以買塊蔥油餅回來嗎?」

  老公:「冰箱裏有冷凍的,自己煎。」

  我不死心。「買塊蔥油餅當情人節禮物如何?」

  老公:「再說。」

  真有種哀傷的感覺,我連「臨終」和「情人節」這兩個詞都用上了耶!

  雖然從未期待過情人節,可三更半夜餓得死去活來,老公又是大冰塊,感覺很差啊!

  我的幸福呢?十年的幸福呢?老天爺啊,還給我——

  到了半夜十二點半,我幾近「彌留」,意識模糊中,老公突然拎著一袋雞排,在我頭上徐徐揮舞。「蔥油餅沒了,我去你喜歡的那家鹽酥雞,結果他們也沒開,只好隨便買嘍!」

  我翻身驚坐起,三魂七魄紛紛歸位。「呼……好險,差點要去見閻王了。」我本來心想懶得吃乾脆當減肥,睡著就不餓了說。

  老公瞪我一眼,梳洗去了。再回床上來時,我差不多吃了一大半,老公眼睛濕潤地看著我。

  「幹什麼不買兩份啊!」我橫他一眼,一看就知道是他想吃。

  老公嘟著嘴。「我帶的錢不夠。」

  是喔,好可憐,於是我把吃剩的一半給他。「我不會啃骨頭,這雞排剩的都是有骨頭的部分。」

  老公立刻接過來狼吞虎嚥。和我相反,他喜歡吃雞排裏有骨頭的部分,況且今天加班到十二點半,應該也餓了。

  我擦了擦嘴,差不多三分鐘內就睡著。

  這幾年被他磨得連我也不知情趣為何物,可第二天醒來依然很滿足。

  我……大概是幸福的吧?早上起床時,我看著老公熟睡的模樣,他長得還不賴,十年來外型沒什麼變化,不怎麼浪漫的個性一如往常。

  今年情人節,我日記上的注記就寫:需索蔥油餅未果,得雞排半塊。

  編編提醒交後記時,我腦袋是一片空白的,把其他該交能交的東西全部交完之後,還看了四、五本小說,想想能寫些什麼。

  關於寫作的事,我現在還沒有什麼能說的,一切都在學習摸索中,個中甘苦我想大同小異,我沒有特別不同,還是不要硬擠心得來說吧!所以,決定寫些日常生活之事就好。

  我寫的小說,和我每日枯燥規律的生活息息相關,小說裏對婚姻愛情的體悟,就是從自己的婚姻愛情裏觀照得來的。

  最後也最重要的,感謝編編對此篇小說的提點指正,我獲益益良多。

  經過多番討論,過程裏,編編不斷提出各種問題質疑我、挑戰我,逼得我不得不一次次重新審視,設法把男女主角的心思挖得更深。這些功考對我寫作上的幫助是無價的,看著自己的作品越來越完整,心情有著難以言喻的暢快。謝謝了,我會盡可能把學到的東西用在下一部作品裏,無限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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