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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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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29: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追捕 作者:西村壽行  

第一章 圈套
第二章 伸出魔爪
第三章 追蹤
第四章 金毛熊
第五章 逃脫
第六章 潛入東京
第七章 包圍圈
第八章 蛛網
第九章 最後的堡壘
第十章 失去明天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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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31: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圈套

  一個女人跑進了派出所,臉色蒼白。
  看上去,有二十七、八歲年紀,穿著斜紋緊身褲,一副秀氣的臉型,襯映著豐滿的前胸和臀部,風韻動人。從她的神態打扮上,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已婚的女子。
  「發現那個強盜啦,快來人哪——!」
  慌慌張張跑進來的這個女人,聲音顫抖著喊道。
  「強盜?」
  有三名警察正在派出所。年輕的岡本最先看到了她,站起身來。
  「在那邊!」
  這個女人指著紛亂的市街,轉身跑了出去。她快步穿過新宿車站地下廣場鬧市區。此時正值傍晚時分,人湧如流,轟轟做響的腳步聲和嘈雜聲,充滿了整個地下。在人群的一個角落裡,一個男人正在打著公共電話。她像投出一支細細的長槍似的,朝著他尖聲大叫:
  「就是他!就是他到我家搶劫!」
  周圍人們的目光,一下子都朝向了這個女人。她的手指定了那個高個子的男人。他放下電話。轉過頭來,看到這個臉色蒼白的女人正在指著自己。在她身背後,站著臉色陰沉的警察。一剎那間,他略微顯出了一絲驚訝的神色,然而卻絲毫沒有想要逃跑的樣子。
  「喂!你,到派出所來一下。」
  岡本不由分說他用力摁住了這個男人的肩膀,他的本能告訴他,一個罪犯已經落到了他的手中。這個地方,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因為這裡是各色各樣的人物的集散地。這兒有剛剛犯罪的人,也有聖潔的人!有流浪漢,也有握有權桶的要人。被害人在這裡發現了罪犯,扭送到派出所,這種事並不罕見。
  高個子男人被岡本緊緊拉住,他迷憫而詫異地注視著這女人。
  「請詳細講講吧。」
  岡本帶著他進了派出所,鬆了一口氣,向那個女人說道。她的臉色依然那樣蒼白,乾燥的嘴唇微微抖動。
  「事情就發生在五天前的深夜,他闖進了我的公寓!」
  她纖細的手指哆嗦著,指向這個男人,聲音尖厲而顫抖。隨後,又把視線轉向岡本。她自稱名叫水澤惠子,獨身,住在西大久保的公寓,離新宿車站不太遠。
  「弄錯了吧?你也許認錯了人……」
  這個男人的語氣沉著而平靜。看上去,他有三十歲左右年紀,相貌可謂儀表堂堂,而且目光銳利。那種銳利的目光,令人想到具有某種職業的性質。而且,正是那種充滿智慧的銳利。
  岡本也不由得想到,別是看錯了人吧?按照岡本的理論,只要仔細觀察犯罪分子的面孔,總會在某一個地方,找出一絲不能掩飾的痕跡。但這個人卻沒有這種痕跡,而且說話也很流利。要是心慌意亂。那聲音聽起來就會像刺傷聲帶一樣。
  「什麼認錯了人?就是他!」
  水澤惠子身體前傾,又伸出纖細的指頭。在她的指尖上,掩藏著利劍一樣的鋒芒。
  五天前,九月十二日深夜,水澤惠子被一陣鈴聲吵醒。安裝在門鎖上的鈴,發出細微的聲響。她掙開了眼睛。在黑暗之中,發現枕旁有一個男人正在翻弄手提包。她剛想要喊叫,一陣恐懼襲來,頓時使她緘口吞聲。她悄悄地伸出手,一下子扭亮了台燈。這個男人驚恐萬狀,但在一剎那間,他立刻堵住了水澤惠子的嘴。剛要衝出喉嚨的喊叫,變成了微弱的呻吟。
  「你要叫,就宰了你!」這句話,使水澤惠子再也不敢做聲。
  他把水澤惠子的手綁在背後,搶走了剛從銀行支取的十二萬日元現款,又把放在枕邊的一枚純綠寶石戒指裝進腰包。
  然而,事情還不止於此。他的目光落在了水澤惠子的睡衣上。水澤惠子嚇得直往後贈。「別動!要是不想受傷的話。」說著,他輕而易舉地抓住水澤惠子,摁倒在床鋪上。不能因呼喊、抵抗而送命!——水澤惠子只有這一個念頭。這個男人的眼睛和他的整個面孔,都燃燒著獸慾,浮現出一種強烈的慾望。水澤惠子的睡衣被拽開了。
  「畜生!」
  看著顫聲喊叫的水澤惠子,岡本徹底打消了認為這個女人可能是認錯了人那一絲念頭,斷定他就是這個忘卻了羞恥和體面的女人的仇敵。
  「你的住址、姓名?」岡本轉向這個男人,厲聲斥問。
  「在這兒不能說。」他語氣平靜地答道。
  「為什麼?!」岡本頓時氣急敗壞地瞪起了眼睛。
  「到警察署去說。」這個男人低聲說。
  岡本剛要大喝一聲「少開玩笑!」然而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嚥了下去。面前這個人的言行舉止,使他感到不能不這樣做。
  到了新宿警察署的審查室,可這個人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
  「為什麼不說出自己的姓名?」
  目光冷酷得像豹子一樣的刑警小川,向他問道。
  「因為某種原因,我不能說。希望你們立刻審查那個女人控告的證據。弄清楚是認錯了人,也就算了。」
  「恐怕不會那麼輕易了事吧!」小川微微一笑。那是冷漠、嘲諷的一笑。
  「是嗎……」
  「是這樣。」
  小川把一支煙遞向他面前,好像是在喂一隻捕捉到的老鼠。
  「真是沒有辦法。」這個男人說著,掏出了自己的煙,「那就請把警視廳偵查一科的矢村警長叫來吧。」
  「叫矢村警長來?」
  小川正要點煙的手停在了半空,注視著這個人。——他竟然會認識那個高個子,那個瘦削可怕、沉默不語、不善交際的矢村。
  「嗯,好吧。」
  小川拿著煙,稍稍考慮了一下,然後。拿起了電話。
  大約一小時後,警視廳的矢村來了。
  「怎麼回事?這是……」
  矢村瞇起眼睛,朝向這個男人。那一束目光。就像老鷹一樣銳利。在這鷹一般的眼睛裡。映出了東京地方檢察廳刑事部檢察官——杜丘冬人。
  「事情的經過,請問一下那位刑警吧。」
  杜丘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即便是水澤惠子這個女人認錯了人,錯把現任檢察官看成了搶劫強姦犯,傳揚出去也會引起軒然大波。因此,他沒有露出自己的姓名。
  「矢村警長——」長著一雙豹子眼的小川。眉宇間堆起了不滿的皺紋。「請先說明一下他的身份,如何?」
  「這裡有不便說的原因。」失村只這樣說了一句。
  小川按捺住無名怒火,向矢村談了事情的經過。
  杜丘默然地聽著。矢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三十歲上下,外貌似乎枯木一般。而實際卻如同蝮蛇。蝮蛇似的眼睛令人戰慄。而且。正像蝮蛇面頰兩側長著能夠進行紅外線跟蹤的器官、在黑暗中撲食獵物也會百發百中一樣,矢村追蹤罪犯的靈敏和蝮蛇般的無情,也都隱藏在他瘦削的面頰上。
  然而。今天他竟沒有貿然地說出杜丘的名字。
  「那麼。是你幹的嗎?」矢村冷峻的目光,向杜丘射去。
  「你不相信我?」杜丘有些愕然。
  「我誰也不相信。」
  「是這樣……」
  從矢村的目光中,杜丘感覺到那裡有一隻要窮追到底的魔爪。如同自己討厭矢村一樣,矢村也明顯地討厭自己。大約在二個月之前,發生了一起人命案。主張是自殺的矢村和主張是他殺的杜丘針鋒相對,各不相讓,在兩個人之間由此而掘起了一條難以填平的深溝。
  杜丘之所以叫來矢村,絕不是因為他是自己人。而是感到處理這件猝然而至的事件,矢村最合適不過。儘管兩人鬧得水火難容,但是,不管個人的成見如何,對於矢村敏銳的洞察力,杜丘是深信不疑的。然而,當看到此刻矢村別有深意的目光時,杜丘立刻感到自己所處的地位的嚴重性。
  這時,另外一名刑警帶進來一個職員模樣的年輕男人。
  他一看到杜丘,立刻現出一副吃驚的神色。
  「就是這個人,沒錯!偷東西的就是他!」
  這個男人大叫大嚷起來。
  「雖然不知姓名住址,但現在已經可以認定了。」小川說,「大約在闖入水澤惠子的公寓前一小時左右,你到這位寺叮俊明的公寓內盜竊。這時,碰到了剛回來的寺叮,你被迫了出來。這兩個公寓是在同一條街上,我們也收到了他的被害報告。」
  「怎麼可能呢。」杜丘只有這一句話。「怎麼可能呢……」
  「那天晚上,那個時間,你在哪兒?」矢村慢慢地轉過頭來。
  「矢村警長。」小川說。「請你不要多加干預。」
  「我已經說過了,這裡有原因。——
  「原因我們也有。」小川毫不退讓。
  「不在現場的證明,我提不出……」杜丘說著,語尾有些含混不清起來。「那時,我正在跟蹤一個案件的嫌疑犯。對啦,那個時間,我想我是在新宿的歌舞伎街。」
  「跟蹤嫌疑犯?」小川感到事情有些複雜化了。
  「向署長請示一下吧。」矢村說。在他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熱情。
  
   2
  立即逮捕,——杜丘冬人被關進了拘留所。
  「調查從明天開始。這個人明天送到警視廳去。」
  矢村說完,走了。在他瘦長的身體上,顯出一種不徇私情的氣質。
  杜丘斜倚在拘留所的牆壁上。時近深秋,如同監牢一般的拘留所,牆壁冰冷,刺人肌膚。
  ——這是怎麼回事?
  他合上雙眼。肯定是水澤惠子和寺町俊明這兩個人,把我和誰弄錯了。難道有個人和我長的這麼像?不,哪有這種事。杜丘否定了這個想法。除非是雙胞胎,否則,就不會那麼相像。而自己並沒有孿生兄弟。
  他感到,在自己的周圍,充滿了惡意的腳步聲。就好像遠去的看守細微的腳步聲,透過牆壁和鐵柵傳了過來,使他感到震耳欲聾。
  姑且不論寺町俊明怎樣,水澤惠子說她是被綁上後再強姦的。要是有這麼長時間的接觸,那就不僅僅是十分相像的問題,對於犯罪分子是完全可以認準的。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已經籠罩了一層陰影。毫無疑問,這件事自己肯定沒幹。所以,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論水澤惠子還是寺町俊明,都是誣告。
  ——這是為什麼?
  杜丘百思不解。
  他不記得從前見過這兩個人,也不記得曾經把他們當做嫌疑犯調查過。在杜丘看來,他們不過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不過是那些萍水相逢、擦肩而過的幾萬幾十萬人流中的兩個。而這兩個人,卻從人海中無緣無故地認出他來。為此,他們必須有相當周到的準備。這是一個什麼人精心策劃的陰謀。他知道杜丘那段時間肯定會在新宿車站地下廣場的鬧市上露面,而且也掌握他拿不出證據,證明他在五天前的深夜不在發案現場。
  不知是誰,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張開了一張可怕的網,而這張網正在慢慢地收緊。想到這,他感到一陣戰慄。
  ——怎麼辦?
  這種不安之感,越來越強烈了。起初,他認為不過是一笑了之的誤會而已。現在,這種鎮靜慢慢地消失了。既然有人精心策劃了如此狡詐的陰謀,那麼,這個羅網就不會被容易衝破。因為他提不出有利於自己的證據。
  他甚至想像到了令人沮喪的報紙大字標題。現任檢察官搶劫強姦——有兩個人做證而沒有相反的證據,社會是很容易相信的。人們會認為,犯罪的檢察官,是由於繁重的工作,導致了精神失常,因而擾亂社會。人們將怎樣想,這沒有什麼關係,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不能打破這魔鬼的羅網,結果將會如何呢?
  做為檢察官,他很清楚這種前景。
  打破不了嗎?——他知道這裡有一隻看不見的魔爪。杜丘絞盡腦汁,把焦躁的觸角伸向一切可能伸到的每一個角落。然而,最終還是無計可施。只要兩名控告者不聲明自己的控告是錯誤的。什麼都無濟於事。
  問題非常簡單明瞭。越是簡單明瞭,越是難於打破。可能做到的,也只能是律師放棄無罪的辯護,在承認犯罪的前提下,主張他屬於精神失常而提出酌情減刑的意見。
  他回想起,在矢村背向自己的枯木般的脊背上,有一種冷冰冰的東西。自己從一個對偵查有著指揮權的檢察官!一落而成了搶劫強姦犯。警視廳在取證調直上,肯定是不會留情面的,必須有這個思想準備。
  從拘留所出來,已是第二天午後了。
  他的上司伊籐守檢察長,同矢村一道前來。
  「事情挺嚴重啊……」五十歲出頭的伊籐。臉色陰沉。「目前,還在控制新聞報導,可是……,這是檢察廳有史以來沒有過的醜聞。」
  「可是,檢察長——!」
  杜丘口氣強硬,望著伊籐。看到伊籐鐵青的臉色,杜丘心中強力抑制著的、對於那只無端地緊緊扼住自己的魔爪所產生的滿腔憤怒,驟然爆發出來。在伊籐那雙陷入憂慮的眼睛裡,絲毫也沒有對部下的體貼。
  「我明白。」伊籐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先不要說你冤枉。你應該嚴格維護你的檢察官身份。像刑事警察似的深夜進行偵查,有這種必要嗎?」
  「這是一件非同尋常的案件。」
  「不,我早就說過,要把跟蹤這類事情,讓專門的刑警來幹。」
  「專門的刑警就是那位矢村警長。你以為他會服從我對偵查的指揮嗎?就說我主張他殺的那個案件……」
  「算了。」伊籐在眼前擺了一下手。「不管怎麼說,現在我們要對你的住所進行搜查。」
  「搜查住宅?」
  「秘密進行。雖然相信你是無罪的,但也必須進行調查。」
  「的確。」杜丘慢慢地搖搖頭。「可是,偵查一科的矢村警長怎麼來了?如果是搶劫強姦……」
  「這件事,除了上級之外,只有我和矢村知道。目前還不能擴散。雖然不能隱瞞到底,但是,在大家都知道之前,我們需要一段時間。所以,請矢村來了。」
  「哦,是這樣。」
  杜丘看看矢村,點了點頭。矢村的目光依然冰冷。
  「請伸出雙手。」矢村說道。
  「要戴手銬?」一剎那間,杜丘打了個寒戰。
  「這是規矩,你應該知道。」
  矢村毫不容情。他取出手銬,不加思索地戴到杜丘的手腕上。
  杜丘感到手上好像碰到了一條蛇。這種感觸,像一股寒流直衝肺腑。
  「矢村,」伊膝看不下去了,說道,「我來負責,手銬就算了吧。」
  他感到這實在有些冷酷無情。
  「我主張自己的責任自己負。」
  「這我明白。但這副樣子,也太引人注目了,這不行!就算我替你負一次責任吧。」
  「好吧。」矢村摘下手銬。
  被戴上了手銬的屈辱,在皮膚上留下了痕跡。
  杜丘冬人的住宅,在目黑區學藝大學車站附近。自三年前母親去世後,他就獨身生活了。有一個五十坪左右的院子,院於前面的路直通車站。過往行人絡繹不絕,電車轟轟做響,毫無清靜之感。所以,近來杜丘正想把這套住宅賣掉,住到公寓去。
  三個人乘坐偽裝巡邏車到達這裡時,已經快到三點了。
  杜丘在車上沉默不語。伊籐和夫村也沒有說什麼。沉默,使杜丘心中的陰影越來越濃。搜查住宅,肯定要一無所獲。那裡當然不會有犯罪的物證。但是,自然也不會有否定犯罪的證據。只能是徒勞的搜查。對於這次徒勞的搜查,身寬體胖的伊籐只擔心一件事——萬一堆滿贓物的話……
  矢村在想什麼,無從得知。反正,矢村是不會有一絲善意的。
  發生一個案件,就要組織偵查。警察有自行偵查權,可以獨立偵查。檢察官也有偵查權。而且,檢察官還擁有對偵查人員的指揮權。也可以申請懲辦不服從指揮的偵查人員。於是,在偵查人員和檢察官之間,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道鴻溝。沒有一個偵查員不對檢察官怨氣沖大。一旦出了什麼事,使檢察官身敗名裂,偵查員無不拍手稱快。對於杜丘的嫌疑問題,指望警視廳的偵查人員採取與人為善的態度進行調查,是不可能的。
  矢村不同於一般的偵查員。一當上警長,對於檢察官的指揮權,乾脆可以置之不理。每當年輕的檢察官叱責偵查員時,立刻就會遭到矢村這樣老手的強烈抗議。要是哪個新提升的檢察官想出出風頭,那就瞧著吧,準有一大堆尖酸刻薄的話語等著你。使警察大為反感的檢察官的生活,也不是那麼愜意的。
  由於在一個案件中,和矢村共事過一段時間,有了一些聯繫,杜丘得知矢村的性格極其古怪,他把檢察官看做路旁的石子,既無尊敬,也無憎惡。矢村的興趣所在,只是追蹤罪犯。陰沉這兩個字,大概最能形容矢村的性格了。使人感到難於合作的態度,說得好聽,是技術保守,說得難聽,就是冷酷無情。由此可見,他將怎樣對待處於嫌疑犯地位的杜丘,是顯而易見的。
  杜丘的絕望之感越發強烈起來,簡直無法擺脫。
  門被打開了。儘管只離開了一夜工夫,屋裡就發出了一股黴菌的氣味。黴菌似乎也嗅到了主人的倒運,立刻乘虛而入。」
  「請隨便檢查吧。」「好吧,這不是信任不信任你的事,不過是看看放心……」
  伊籐好像表示歉意似地說著,從身邊的桌子開始搜查。矢村打開了衣櫃,翻著那些衣服的口袋。
  杜丘站在一旁看著。雖說不過是為了看看放心,但兩個人卻一絲不漏,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使人感到像是在追蹤獵物的豬大。當發現他們特別注重搜查小件物品時,杜丘更加感到自己的嫌疑之重。兩人搜查的目標,似乎並非大批的贓物,而是水澤惠子所說的那個被搶走的純綠寶石戒指。他只有母親留下來的戒指,當然不會再出來一個水澤惠子的戒指。要是找不到戒指就可以解除嫌疑,那就好啦。杜丘想到這,苦笑了一下。
  搜查完臥室,又開始搜查客室。
  仍然是那樣嚴密細緻,一絲不漏。
  「這兒的鈔票是怎麼回事?!」
  伊籐掀起地毯,緊張地喊道。只見他把十來張一萬日元的鈔票拿在手裡。
  「這是你故意藏的嗎?」
  「不,我沒有往那個地方藏過錢……」
  杜丘搖搖頭。室內開始籠罩起一層低暗的陰雲。自己根本沒有要把錢藏起來的必要,可是,為什麼那個地方卻出現了鈔票……
  鈔票正好是十張。伊籐拿著錢,輕輕地坐到沙發上,從衣兜裡掏出記著數字的便條,對照著這些鈔票。
  杜丘感到自己的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
  ——圈套!
  他真想大喊,這是誰設下的圈套!地毯下是根本不能放錢的。很明顯,只要看一下發現錢的地方,不用看伊籐的表情就會明白,這些鈔票的號碼,一定和失竊的鈔票號碼一致。
  一瞬間,杜丘立刻明白了,自已被新宿的大街上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套上了一個無形的惡意的羅網。這個看不見、逃不脫的羅網,越來越收緊了……
  「與搶去的鈔票號碼恰好相符……」
  伊籐面向杜丘,目光裡充滿了陷入絕望的陰沉!陰沉之中,又湧上一股強烈的憤怒。
  「這是圈套!」
  「圈套?」矢村接過話來。
  沉悶而緊張的空氣,瀰漫在狹窄的客室裡。
  「你為檢察廳的歷史留下了污點……」
  伊籐的聲音,猶如病如膏盲的呻吟。他想像得出,這個發現,將會造成怎樣的一場軒然大波,劇烈地擴散開去。昏暗的、漫長的冬天就要來了……
  「到哪兒去?」矢村擋住向門口走去的杜丘。
  「要吐,沒想跑。」
  確實,令人作嘔的東西堵滿了他的胸膛,就像有一團亂糟糟的渣滓。他想喝一口威士忌。杜丘走出客室,一眼看見了脫在門前的鞋,他靈機一動穿在了腳上。一穿上鞋,在他心中就湧起了一個不可遏止的念頭:一定要進出去。他走出正門,看見偽裝巡邏車被一輛後來的汽車擠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他向車站飛跑而去。
  矢村聽見了關門的聲音,來到外面。在很遠的前邊,他看見杜丘正在拚命奔跑的身影!
  「混蛋——!」矢村低聲罵了一句,朝巡邏車跑去。
  
   3
  為什麼要逃跑呢?杜丘自己也不太清楚,可以說是毫無目的。只是一時的衝動,促使他踏出了這一步。而踏出這一步之後,他才看清,在他的背後,漫無邊際的濃重的黑暗,正在洶湧趕來。這種使他拋棄了人生,不,甚至是使他拋棄了生存的黑暗,在他逃跑的腳步下,逐漸膨漲伸展,從背後滾滾而來。
  退路已經沒有了。只有前進,為了生存,只有不顧一切地跑下去,擺脫從背後襲來的、將要把他吞噬的黑暗的觸角。
  杜丘發現,街上已布下了警戒線。他在車站乘上了出租汽車。從車窗望去,在夕陽西下的街道上,巡邏車飛馳而來。
  能夠想像得出矢村警長怒不可遏的面孔。就連杜丘自己,在腳沒伸到鞋裡之前,也根本沒有想到要逃跑。因此,矢村的疏忽也是情有可原的。矢村一定後悔沒有給杜丘戴上手銬。應該說,完全是由於伊籐檢察長的請求,才給杜丘創造了逃跑的機會。然而!這並不能解脫矢村的過失。人們也許會認為,儘管採取了立即逮捕的措拖,卻沒有按照正常的手續去做,而只委派了偵查一科的一位警長和一位檢察官兩個人,想要不露聲色地了結此事。而且,對於杜丘的逃跑,恐怕也會有人認為是早有預謀的。
  從被激怒了的、具有蝮蛇般性格的矢村手中,能夠逃脫嗎?再說,逃到哪裡好呢?杜丘對此茫然無知。由於害怕被當成真的搶劫強姦犯,他拔腿而逃。但是,這種作法並沒有使事態有任何轉機。他現在不過是逃之夭夭——象走在一條細鋼絲上,只有那麼一線的自由。
  現在還看不到這條鋼絲的盡頭。而且,付了車錢之後,杜丘的口袋裡,就只剩下幾個可憐的小錢了。
  ——必須想法弄點錢!
  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使杜丘陷入困境。儘管絞盡腦汁,還是無法可想。銀行裡雖然有些存款,但是沒有帶著取款卡片。即便是帶了,去銀行也太危險。要時刻提防警察盯梢。明天一早,報紙上關於因搶劫強姦被捕的檢察官逃跑的報導,就會佔滿社會版的整個版面。電視也會出現他的鏡頭,週刊雜誌更得大肆宣揚。在一切地方,都能認出杜丘。
  也可以廉價把自己的住宅出賣,但這需要從家裡拿出圖章和所有權證明書。
  和親朋好友聯繫,也很危險。
  在所有的這些方案中,都透出了矢村那張冷酷的面孔,杜丘感到不寒而慄。
  ——無法逃脫嗎?
  連今天吃晚飯和睡覺的地方,都足以使杜丘大傷腦筋了。像流浪漢那樣,睡在電話亭裡或是樓角下,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也不是不行,但這維持不了幾天。當前最主要的是填飽肚子。如果不去討飯,就得去垃圾箱覓食。但這些杜丘辦不到。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如此。且不說故事裡面的描寫,就是眼前面臨的這種突如其來的境遇,就足以表明了逃亡生活的艱難。杜丘看到了,在那些畏罪潛逃的犯人膽大妄為的背後,是一張充滿恐怖的真實面孔。
  他在品川換上電車,在池袋下了車,夾在人流裡來到新宿西口。這裡是星點點地有幾個警察。他們以乎比平時更加留神地注視著人群。
  從西口出來,又走上了七號環形線的大街。忽然,從對面走來兩個警察。他有些忐忑不安,停住了腳步。沒有一條胡同可以躲避,整個東京都布下了警戒。但還沒有發出照片。通報上大概也只能說到這種程度——身高一米七十七,身穿藍色薄西裝,行為可疑的男人。就這樣和他們面對面地走過去,也許還發現不了。但杜丘對自己的行動是否會引起對方的疑心,一點兒也拿不準。
  第一線的警察從人群中搜尋他們要找的犯人,主要根據一個人在他意識到警察到來時的目光和聽到喊聲時的慌亂動作來判定。
  就像有什麼把他吸了進去,杜丘走進旁邊的一家茶館。他要了一杯咖啡。他的錢也只夠買一杯咖啡的了。他用兩隻手捧著待者遞過來的熱乎乎的咖啡杯子,用它來取暖。這使他冰冷的心多少感到一絲暖意。當他看到沾在匙子上的濃液時,感到這顏色簡直像自己此刻的心緒——黯然無光。
  一個長腿的警察,從外面走過去了。
  杜丘還從來沒有體會到,警察的樣子竟然如此可怕。不僅僅是警察。人群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杜丘頗有感觸地想到,只要人群中有一位素不相識的人,用手指著大聲地叫。告發他們事先想要算計的人,立刻,這個被指的人從此就被加上了無法洗清的罪名,一直把他逼得失去人生的權利。恐怖政治的惡夢,閃動著猶如網片植物的子葉一般的黑色眼睛,等待著犧牲者的到來!
  是逃犯嗎?——杜丘在心裡默默自問。到前天為止的那一段人生,已經在黑暗裡消失了。他回想起,至今為止,他已經把幾十個同樣經歷了自己現在所體會到的那種恐懼的犯人交付審判了。在這些人當中,或許有由於惡意的、偶然的各種證言和證據,而未能逃脫的無辜者。只有逃跑,才是斬斷不講道理的纜繩的唯一方法。為了搞到逃跑所必需的錢款,或者由於忍受不了飢餓的襲擊,可能導致犯罪而使自己墮身泥潭。他充分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
  擺在杜丘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如果不逃跑,勢必會被當成罪犯。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逃出去,查明是誰設置的陷餅。為此要有一筆錢,而為了搞到它,只好去幹違法的事了。
  他站起身來,掛了一個電話。對方立刻答應和他會面。
  雖然不能保證這樣做毫無危險,然而,為了得到一筆逃跑所需的資金,杜丘別無他路。
  離開茶館,他避開警覺的警察,向千早相走去。
  看到寫著江籐信吉的門牌,摁了摁電鈴。
  杜丘被讓進客廳。一會兒,江籐進來了。
  「這個,這個……」
  年過五十的江籐,隔著眼鏡瞇起了眼睛,從而使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承蒙杜丘檢察官不棄,屈尊來訪。」
  「為了一點私事,」杜丘的視線離開江籐,「正好到附近來……」
  「啊,太好啦。」江籐臉上笑容可掬。笑裡藏刀,是他的特點。「能陪我少許嗎?」
  「可以。」看到江籐拿出威士忌,杜丘點點頭。
  「我是刑事案件的律師,而你是負責辦案的檢察官,所以,在這兒我們還是不談公務為好吧。」
  「說得對。」
  江籐的意思很明顯。他只想和杜丘喝點酒,禮節地客套幾句,然後就要送客。杜丘拿著酒杯。裝滿酒杯的琥珀色液體,使他感到屈辱。然而,這液體還是燒著他的喉嚨,伴隨著一陣塞滿食道的噁心,落到了胃裡。
  「真高興。」
  江籐看到杜丘臉色很不好,卻沒明說,反倒說了句真高興。對此,杜丘未加反對。
  「該走啦。」
  杜丘喝乾了酒,說道。在這裡呆了還不到五分鐘。
  「啊,啊。」江籐也不挽留,他把杜丘送到了門口。
  杜丘點點頭剛要走。
  「杜丘檢察官……」杜丘回過頭,江籐把一個紙包遞了過來。「你落下的東西。」
  杜丘一聲沒響,接過了紙包。紙包相當沉。
  他來到大道上,尋找旅館。有一所旅館,門口種植著花草,他走了進去。到了自己包下的房間,他要了一杯啤酒,一邊喝著,一邊打開了紙包。裡面是一百張面額一萬元的鈔票。
  等到明天早晨,江籐就會知道自己是逃跑的搶劫強姦犯了,杜丘想像著江籐那副悔恨交加的樣子,暗暗一笑。這是一陣冷笑,它發自那顆已化為頑石的冷若冰霜的心中,凝集著走過了一段寂寞的旅程而置身於風吹日曬的荒野之上時的那種冷峻的感情。到底還是犯了瀆職罪。不,現在已經不是檢察官了,那這又該是個什麼罪名呢?
  這一百萬日元,是一個案件中的嫌疑對像、某公司的經理通過江籐送他的,請他緩頰通融。江籐曾多次邀杜丘喝酒,杜丘都拒絕了。雖然檢察官和律師在一起喝喝酒並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做為一個負有監督執行法律、保證公正判決的職責的人,必須保持應有的尊嚴。
  他不想墮落到那種地步,和毫無道德的律師打交道。
  而這種正義感,卻由於不到半天時間的逃亡,而沾滿了灰塵,受到了拈污。這是在多麼短暫的一瞬間發生的變化啊,杜丘心中充滿了不可言狀的空虛。被追捕者是沒有正義的。正義和法律,常常在追捕者一邊。杜丘知道,自己的身上,已經被打上了烙印。那是難以消徐的烙印。
  杜丘也深深懂得,自己已失去了明天。
  而且,過去也被一筆勾銷……
  杜丘拒絕了。他還有著這種抵抗力,不用騙來的錢找女人。但這種抵抗力,已不過是殘留下來的一點渣滓而已。他感到,在逃亡生活中,這一點點抵抗力遲早也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上了床剛打個噸,他就在夢中醒來。他夢見自己在鬧市上,水澤惠子正指著他大叫著。
  ——水澤惠子!
  百思不得一解的苦惱,又襲上心頭。大腦的每一個細胞都緊張地活動起來。水澤惠子也好,寺町俊明也好,都是素不相識的人。所以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什麼人僱用了他們兩人來進行誣告,設置圈套。可是,又實在想不出這個人是誰。
  杜丘正在搞的案子有四個。其中之一,就是通過江籐律師來進行賄賂的那個,所以可以排除。另外三件中的兩件,還沒有嚴重到要陷害辦案的檢察官這種地步。要說有可能的話,那就只能是最後一個了。
  那件事發生在八月二十九日。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技術官朝雲忠志,在世田谷區自家院子裡死亡。經確定系服用毒藥阿托品致死。警視廳偵查一科的矢村警長。根據各種現象,斷定為自殺。只有杜丘一個人,主張有他殺嫌疑。區區一名檢察官,還不能直接否定警視廳的判斷。所以,為了取得根據,杜丘開始獨自偵查。
  朝雲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三位來客,一直呆到快到早晨三點鐘。這三人是厚生省藥事局藥事科科長北島龍二、朝雲的同事青山幀介、還有東邦製藥公司營業部長酒井義廣。
  杜丘把重點放在了酒井身上。被指認為搶劫犯的那個晚上,他正是在跟蹤酒井。很可能就是酒井僱用了水澤惠子和寺町俊明設置了陷講,這種推斷並非站不住腳。他現在只得這樣想了。
  由於警視廳斷定為自殺,所以沒有立案偵查。這樣大的案件。只有一個檢察官來搞,要從他殺的線索。一獲取證據,可能性是很小的。所以,酒並即使是罪犯,也大可不必害怕。除非是抓住一鱗半爪的證據,否則。利用偵查指揮權命令矢村採取行動,杜丘是做不到的。這是盡人皆知的。況且,跟蹤不過是剛剛開始。
  如果能接著搞下去的話,他就會明白。肯定是他的跟蹤偵查已經觸及到了那個案件關健性的某一點了,儘管社丘自己現在還絲毫沒有察覺。
  ——果然是這樣嗎?
  不管怎樣絞盡腦汁地思索,甚至想得有些不著邊際,也還是想不出一絲端倪。
  可是,除了做這種解釋之外,就再也找不出設置陷餅的主使者了。況且,他根本想不到,過去調查過的犯人,竟然會對他進行報復。
  ——只有找到水澤和寺町,才能搞清真相。
  黑暗中,杜丘的眼睛放出了光彩。
  起初,他滿以為這是一場誤會,只要追問一下這兩個人,就很容易得到解決。但是,當從自己的家裡發現了所謂搶來的錢時,這種希望就徹底破滅了。在搜查住宅之前,矢村冷漠的視線和檢察長目光中的惱火。都分明顯示出,他們並沒有相信這兩個人的告發。正是在這種前提之下進行搜查的。所以,杜丘越發感到,這兩個人是不會輕易說出真相的,一旦說出真相,他們就會以誣告罪被判刑。他們必定要拚死防備,這是顯而易見的。
  事情很清楚,杜丘只有進行反擊。幸運的是,手裡還有從江籐那裡騙來的一百萬日元,正好做為進出去的資金。不管那兩個人能不能坦白,但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們坦白。進行反擊的話,落入矢村網裡的危險性就大了,那傢伙可能正準備好等著呢。一旦被抓住,也就談不上什麼反擊了。可是,這樣銷聲匿跡,沉冤就永無昭雪之日。
  對於這種危險,杜丘心裡十分清楚。能否逃脫包圍圈,並沒有什麼把握。但是,絕不能像膽小的狐狸似的,心驚膽戰地倦縮進洞裡。要接受挑戰,儘管自己已是一個被剝奪了權利的弱狼。在和警視廳這樣的對手較量之中,很難說勝負如何。但是,不管怎麼樣,也只有背水一戰了。而且,如果戳穿了兩個人的誣告,也許還能夠揭發出他們背後那個更大的主使者,徹底暴露出企圖吞噬自己的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和製藥公司的醜惡面目。
  已經遭到暗算的杜丘,在黑暗中靜靜地瞪起哪雙鬥志旺盛的眼睛。
  
   4
  現任檢察官是搶劫強姦犯!——看到印著這條大字標題的報紙,是在第二天早晨。整個報導,佔據了將近社會版的一半。
  在不厭其詳的報導之後,附帶還說了矢村在執行逮捕時,未給杜丘戴手銬這一失職情況。明顯地流露出記者的弦外之音,那是在譴責他們事先早有合謀。
  報上還登了他的照片。杜丘扔下報紙走開了。他想,登出了照片之後,這一兩天是很危險的。
  報紙上的照片,往往給人一種與實際不相一致的印象。特別是對於搶劫強姦犯這一類犯人,人們總是抱著先入為主的觀點來看照片,覺得他的相貌險惡狠毒,怎麼看都像個犯罪分子。但實際上,真的碰到本人一看,倒覺得像個好人。這種情形是屢見不鮮的!這種視覺的差異,為罪犯的逃跑帶來了方便。但是,杜丘已經不能相信自己的相貌了。他自己覺得,在這僅僅三天之間,自己的臉上就開始露出了一副凶相。而失魂落魄的神態,更加深了人們對他的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現在很可能與照片十分相似。
  在電影院和彈子房,杜丘消磨了一整天時間。以前他從來不玩台球,可是,今天進來一看,覺得這倒是滿好的一個消磨時間的方法。而且,以前還從來沒有在彈子房裡逮捕過犯人呢。
  晚報也在繼續報導這件事。警視廳和檢察廳礙於面子,都各自發表了一通談話,表示要逮捕逃跑的檢察官。與此不同的另一則消息,引起了杜丘的注意。消息說,為了躲避記者們的煩擾,兩名證人都遷出公寓,去向不明,無法採訪。
  ——去向不明……
  杜丘的心情驟然蒙上了層陰影。連新聞記者多方搜尋都未能發現去向,正在逃亡之中的自己又怎麼能找得到呢?可是,為什麼去向不明呢?被強姦的水澤惠子,要避開報紙和週刊雜誌還在情理之中,而寺町俊明這個男人就大可不必了。警察對此尚未表態。是否把去向告訴警察了呢?還是連警察也沒有告訴,悄悄地……
  這回可難辦了,杜丘想。反擊的第一步尚未邁出,就受到了挫折。這樣一來,接下去的一系列步驟就都落空了。
  ——去找找公寓的管理員嗎?
  要想得到點什麼線索的話,也只有去找管理員了。即使不知道去處,也許還會知道什麼人給拉的行李吧。
  第二天等了一整天,將近半夜時,杜丘前往水澤惠子住過的新宿西大久保的公寓。這所公寓坐落在與歌舞伎街相連的旅館街的盡頭,是一幢舊的洋灰面二層建築。說不定警察已經在這一帶布下了網,杜丘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這條街。但看樣子,好像還沒佈置警戒。矢村竟沒有在這裡設下埋伏,令人有些迷惑不解。這次杜丘是安然地通過了。儘管矢村怒不可遏,但他的職責畢竟只是追捕殺人犯。也許,對於搶劫強姦這種下賤的犯人,矢村不會永遠如此失策吧。
  杜丘狠了狠心,敲起了公寓入口的管理室的門。也可能出來的是警察,他做好了逃跑的準備。來開門的,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看上去似乎很固執。
  「您是管理員嗎?」
  杜丘敏捷地向室內掃視了一跟,裡面沒有什麼人。
  「我是房主人,您是啊位?」
  「有話對您說。」杜丘一邊說,一邊強行走進門,「您不必擔心,只想問您點事。」
  「沒什麼可擔心的,要打架的話,我也不能輸給你。」老人爽朗地說。
  「我就是被控告來這兒搶劫過的檢察官杜丘。
  他看看老人的反應。話說得如此坦率,是不無道理的。不管週刊雜誌那些記者們怎樣追根究底地盤問,老人只是一口咬定說,只知道水澤惠子是獨身生活,至於她的去向,則毫無所知。由此可見,老人即使瞭解什麼情況,也不會輕易出口的。杜丘有這種預感。所以,他斷定,只能用真實來換取老人的回答。說出對自己不利的真實情況,能夠打動人心,特別是對於這種固執的人更是如此。他在當檢察官的生涯中,瞭解到這一點。
  「啊,請進來吧。」老人並沒有表現出很吃驚的樣子。稍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托起下巴,說道:「那麼,你想打聽什麼事呢?」
  「水澤惠子的事。」
  「我什麼都不知道,回答你和回答警察、新聞記者一樣。」
  「警察也來調查她搬到哪兒去了?」杜丘感到有些奇怪。
  「是的。想找水澤惠子幹什麼呢?」隔著矮桌,老人用乾枯的眼睛盯著杜丘。
  「我,是無辜的。」
  「這我知道。」
  「什麼,您說什麼?」
  「我會一點看相。再說,你要是犯人,就不會再找水澤惠子啦。不過……」老人止住了話頭,看著杜丘,「你幹的也太冒失啦,一會兒警察就要來的。」
  「警察?」杜丘直起腰來。
  「要跑嗎?」
  「我不想被抓住。」
  「那個,是那樣。他們很想抓住你。每隔二十分鐘……」
  老人閉上了嘴,門外響起了自行車停下來的聲音。杜丘拿起鞋。奔向窗戶。老人擺擺手,叫住了他,又指了指壁櫥。一瞬間,杜丘猶豫了一下。不知誰在敲門,要碰運氣了。他鑽進壁櫥。老人要是出賣自己,也只好聽之任之。
  門開了。他似乎感到自己的心臟激烈跳動的聲音,幾乎傳進在門口說話的警察耳裡。
  門重新關上。響起了一陣自行車遠去的聲音,杜丘從壁櫥裡走出來。
  「這下,我也成了同案犯了。」老人低聲地笑著。
  「是啊。」
  「我討厭政府那些人,我就要這麼干……」
  老人說著,不知為什麼,眼裡浮現出一種孤寂的神情。
  「多虧你救了我,後會有期……」
  「沒什麼。」老人說。「每天都很寂寞呀。嗯,據我所知,水澤惠子是九月九日搬來的,九月十九日就走啦,也就這些……」
  「九月九日?」
  水澤惠子九月九日搬來,十二日被搶劫,十七日在新宿車站向警察指認了犯人,十九日就失蹤了……
  這絕不可能是巧合,顯然是有計劃的陰謀。
  「您知道她搬家時在哪托運行李嗎?」
  「沒用托運。她來的時候,只帶了隨身的東西,走的時候也那麼簡單。說是夫妻吵架,要分開過。我想,也許是言歸於好了,所以害怕報紙和週刊雜誌採訪,就逃跑了。」
  「是這樣嗎?」
  這就毫無辦法了,如同斷了線的蠶絲。警察也沒料到她會逃走,所以,肯定沒有嚴格審查過她的戶口什麼的。一般來說,在被害者的登記卡片上,只記載現住址、職業和年齡。
  現在,水澤惠子隱瞞了去向。如果確實是夫妻吵架而暫時住在這裡,即使用假名報案,也是出於某種考慮,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遇到強姦問題,這麼做也是聰明的。
  但是,寺町俊明也失蹤了。既然在杜丘的住宅裡已經發現了搶劫的一疊鈔票,為什麼不盡力搜尋這兩個人的去向呢?也許是暗中做了佈置?
  「檢察官——」老人的眼睛裡露出了慈祥的目光,就像看管自己的孫子似的,「我想,水澤惠子是被害者,不能毀了一個女人的一生,所以,有件事我誰也沒告訴。」
  「什麼事?」
  「搬走的時候,她有一個包,上面有寄出的地址,我看了一眼。
  「是什麼地方?」
  「石川縣能登半島西面,有一處名勝,叫能登金剛,那兒有個生神村。小包上寫的地址就是那兒。我就生在離那兒不太遠的輪島,所以記得很清楚。」
  「沒看到收件人姓名嗎?」
  「我只看了地名啊。」
  「多承指教,謝謝您。」
  杜丘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由衷地感到老人的好心。即便是不把他當成犯人,但與一個被警察追蹤的人發生關係。沒有如此好心,也是辦不到的。
  在絕望的深淵中行將沉沒的杜丘,得到了一線光明。他覺得自己像一條渴望人們善意相待的野狗。只在幾天之內,就染上了飄搖不定的野狗的那種氣味。誰知從此以後,這條野狗將繼續跑向何處呢?
  杜丘誠懇地向老人道謝之後,離開了公寓。
  他走過一條小胡同,然後向左拐,想去新宿車站。突然,從大樓的拐角過來二個騎著自行車的警察。他嚇了一跳。此刻逃跑的話,就會引起懷疑,而且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正當他思量如何應付的時候,警察已經來到身旁。手電筒的光線,正對著杜丘的臉照過來。杜丘閉上眼睛,好像用一隻手去遮光似的。把臉扭向一旁。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動。可是。警察什麼也沒說,自行車鏈條發出卡啦卡啦的響聲,漸漸地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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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3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伸出魔爪

  1
  杜丘到達位於能登豐島最南端的羽咋時,已經是午後了。半島的西側不通火車,也乘上了公共汽車。
  不時地可以從車窗裡看到夕陽映照下的日本海。海水茫茫,無邊無際。再有三四天就該到十月了。海面上掀起一陣陣暗灰色的波浪,預示著冬天即將到來。到處是陰沉而昏暗的景象,格外使人感到淒涼令落。
  這個季節,也許不會有什麼遊客了,廖廖無幾的乘客,看上去都像是本地人。
  杜丘把臉靠近車窗,路兩旁林子裡的樹木,都相當矮小。因此,整個半島似乎給人以一種庭院式盆景的感覺。大概是被稱為日本海氣候的冬季內嚴寒,抑制了樹木的生長。
  能登金剛有一座旅館,就是金剛旅館。看上去,它就像棲息在懸崖絕壁之上的一隻白色的海鳥。
  杜丘走進旅館。
  從房間裡往下看,下面就是海。彎彎曲曲的海岸一直向前延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岬角。能看到的陸地就在那裡消失,再往前,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
  他要來了啤酒,靠在窗台上喝著。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眺望著海面。這種情景,忽然使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自己是來這裡出差辦案。他沒有去細想果真如此的話,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只感到,有一種什麼東西刺在了自己記憶的細胞上。僅僅幾天之間,就把分別未久的過去,隔在了極其遙遠的彼岸。
  過去的時日,如同海市蜃樓,海市蜃樓是人們心中的幻影,在那裡不管什麼都能看到。對於目前的杜丘來說,檢察官生活只不過是飄搖在記憶中的海市蜃樓而已。
  不只是因為他當了檢察官才如此,就是當了警察乃至普通的職員,也都一樣。職業說穿了,只是飄搖不定、不能依靠的東西。只要一步走錯,你就立刻被權力、金錢、以至家庭所拋棄。過去已成為虛幻不定的海市蜃樓。等待他的,可以說,只有那被迫踏上的、痛苦的旅程,那是一場茫無目的的追蹤。就是到達了旅程的終點,杜丘也仍然不能得救。
  即便是明天能夠見到水澤惠子,追問的結果又使她供出了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圈套,杜丘也不能再回到檢察官生活中去了。從江籐律師那裡騙取的錢款,已在他的心靈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是他自己斷送了自己的明天。
  ——但是,她真的能坦白嗎?
  就連這一點,也是毫無把握的。水澤惠子已經回到了此地,這大概不會錯。如果是分居之後再回到丈夫那裡的話,恐怕就不會寄行李來了,很可能這裡是她的老家,她也許想先在老家暫避一時,觀察一下動靜,因此才回來的。
  可是,見到她以後。怎麼問呢?——他很清楚,用一般的辦法是難以奏效的。女人,即使把確鑿的證據擺在面前,她也能若無其事地矢口否認。女人的嘴要比證據更強硬,她們與易於屈服的男人大不相同。應該說,男人的易於屈服是出於理智,他不能否認必須遵循的東西。女人則不然,也可以說女人是沒有理智的,一句謊言,她可以一直帶進墳墓。女人就是如此固執。
  況且,杜丘現在已經不再是檢察官了,他不過是一個被警察追蹤的逃犯。甚至可報會被人家反扭住胳膊,以去喊來警察相威脅。這一點,杜丘也完全想到了。
  初冬的低沉的潮聲,猶如遙遠的雷鳴,隱隱約約從海上傳來。
  第二天,二十七日,他一早就離開了旅館。
  生神是個小小的村落。在這個就像飄落到海邊斷崖上似的小村裡,一戶戶農舍疏疏落落地散佈在樹蔭之下。
  他沒有去村公所。雖說警視廳也在尋找水澤惠子,但那不可貿然輕信。也許警視廳已經知道了水澤惠子的家鄉,正在這兒張網以待。
  他若無其事地向一個在田裡幹活的人打聽水澤惠子。那人想了一會,回說不認識,他又去位於249號國道旁邊的一個雜貨鋪打聽,也說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杜丘發現,這裡的人家意外地分散。
  風從海面上吹來,自西而東穿過整個半島。杜丘的嘴裡刮進了土,牙齒一動就嚓嚓作響。
  他問了好多人,結果是,連姓水澤這個姓的都沒有。
  ——果然是假名?
  因為已經預料到水澤惠子可能是個假名,所以並沒有太令人灰心。公寓的房主清楚地看到了生神這個地址,所以,偽稱水澤惠子的這個人,很有可能就在這裡。當人們回說沒有姓水澤的人時,他就打聽有沒有最近從東京回來的二十七、八歲的女人。杜丘想,她的真實姓名也不可能和假名相似。除了那些臨時起意進行犯罪的以外,有預謀的罪犯所用的假名,一般都和真名完全不同。
  有個女人很像!一個在地裡幹活的老人說,他有個鄰居叫加代,好像是五、六天前從東京回來的,年齡也相仿。今天一大早,家裡人都出去旅行,要在外面住一宿,她留下看家。
  杜丘道了謝,就去找老人說的那一家。
  那所房子就在一片防風林的環繞之中,像是一戶農家。門口掛著手塚民雄的木牌。他向屋裡喊了兩聲,沒人回答。
  除了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幾聲貓叫之外,院子大門內外寂然無聲。院子裡有一隻雞,歪起腦袋望著杜丘。一陣風穿過防風林,傳來了沙沙的響聲。
  他又喊了一聲,打開了屋門。在寬敞的外壓左邊,是鋪了地板的起居室,屋裡修了一座地爐。從微開的隔扇縫隙裡望去,能看到裡邊是一間鋪蓆子的房間。一雙女人的光腳,橫在隔扇的縫隙裡。
  她向那女人喊了好幾聲,卻不見回答。
  杜丘的雙腳像被釘在了那裡,而女人的那雙腳也一動不動。死了——恐怕不會錯。只從縫隙裡露出的這一部分就能行出來,她是剛剛死去,慘白的皮膚就說明了這一事實。
  他的腿有些瑟瑟發抖,但這並不是由於害怕屍體。提起屍體,就是被慘殺的也見過有幾十具了。他也到過解剖現場,這是檢察官的職責。而且,在東京都的監察醫院裡,他還擺開過死者鮮血淋漓的內臟。把心臟或者肺切下來,扔到秤上稱,要不了多久,就解剖完一具,甚至比解剖一隻兔子的時間還要短。
  他的腿之所以發抖別有原故。如果這是加代,那他一直追到這兒來的希望。也就化為泡影了。——這種不安之感,襲上杜丘的心田。
  唯一的證人死了嗎?
  他進去看了看。果然,女人死了,是被勒死的,脖子上用過膝襪纏了兩圈。杜丘凝視著由於淤血而呈現青紫色的臉。這是水澤惠子!——雖然樣子有些改變,但還能認出臉型。不錯,肯定就是這個女人,在新宿的鬧市上,幾乎是歇斯底里地高聲大叫,一口咬定自己是搶劫強姦犯。他摸了摸屍體,屍體還沒有硬,也沒有出現死人所特有的那種鉛一樣的屍冷。
  杜丘木然地俯視著屍體。有人暗中搶先來到這裡,把她殺一了。水澤惠子一死,沉冤昭雪的日子也就化為烏有。它將和屍體一起,永遠地消失。另外一個證人寺町俊明。最後也可能承認那是誤會,從而使自己得以解脫。但是,即使能夠讓寺町俊明證明那是個誤會,也不能洗清強姦水澤惠子、搶劫錢款的罪名。
  ——是誰殺了她?
  這看不見的敵人是何等陰險狡猾,杜丘出了一身冷汗。
  他轉身走出屋。不能在這裡久留!被誰看見就難以逃脫了。
  剛要走出屋子,他一眼看見了掛在柱子上的書信夾。在幾張明信片中,有一張上寫著手塚民雄轉橫路加代。發信人是北海道樣似郡小海邊橫路敬二,於九月二十二日在千歲郵局發出。杜丘把它裝進衣兜。
  院子裡的雞還在歪著腦袋。
  來到公路上,他乘上公共汽車。在車裡拿出明信片來看。上面寫的很簡單:
  
  「來到故鄉,更加感到大自然的雄偉。秋天景色
  宜人,病好得很快。我想,不久咱們就可以在一起
  了。注意睡覺不要著涼。」
  只有這麼廖廖數語。
  從字面上看來,橫路敬二和橫路加代(水澤惠子)是夫婦,結婚以後住在東京,但由於橫路得病,必須換換地方。因而橫路回到了故鄉北海道,而妻子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嗯?這個姓橫路的人,是否就是那個去向不明的寺町俊明呢?杜丘突然受到一點啟發。假如真是因病要去外地。那麼,夫婦各自回到自己的故鄉,不就很奇怪了嗎?的確有點蹊蹺!真是得了病,也必須有人照顧啊。
  ——他們是夫婦嗎?
  杜丘疑惑的目光,凝視著車窗。水澤惠子和寺町俊明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公寓。而且,在同一天晚上只是在不同的時間被搶劫。此後又同時去向不明。即便是事出偶然,也太過於巧合了。
  橫路夫婦一定是被誰收買了,分別使用假名住進公寓,達到目的後,又各自回到故鄉,暫時觀察動靜,一待事件平息之後……
  危險!
  杜丘暗自叫道。收買人現在已經殺害了水澤惠子,下一步就要把魔手伸向寺町俊明。只有把兩個人都殺掉,才能使失蹤的知情人徹底銷聲匿跡。
  一想到這,杜丘突然環視一下四周。他似乎覺得自己在被誰監視著。殺害水澤惠子的犯罪分子,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滅口,而是在伺機滅口之後,再把罪責轉嫁給杜丘,現在不能不這樣設想。屍體還沒有冷卻,人剛剛被殺死,而恰在此時,杜丘找上門,犯罪分子則從後門逃之夭夭。
  杜丘察覺到,自己的臉上慢慢失去了血色。自己不是向開雜貨鋪的一些人,都打聽過水澤惠子的事嗎!杜丘現在才明白,由於一時粗心大意,已經把殺害水澤惠子的嫌疑搞到自己的頭上,又中了那個罪犯的陰謀詭計。對於杜丘來說,他有作案動機,可以說有強烈的動機。人們會認為他是在追蹤著曾經指控自己是搶劫強姦犯的水澤惠子,對她進行報復……
  他沒發現公共汽車裡的乘客中,有誰像這個犯罪分子。
  ——殺人嫌疑。混雜著凝固的血,一個東西慢慢地沉下去了。一旦成為殺人嫌疑犯,就要發出通緝令,貼滿全國各地。往哪裡逃好呢?逃到哪裡安全呢?
  哪裡也不安全!
  杜丘在心裡暗自摘咕。正在逃跑之中的搶劫強姦嫌疑犯,又加上了殺人嫌疑,現在連一寸安全的地方也沒有了。杜丘從自身的經驗中深知這一點。強大的國家權力將全部動員起來,凶狠地撲向自己。那時,機場、車站、旅館、街頭,所有的地方,都將閃動著搜捕犯人的銳利目光。
  杜丘估計到,在這種情況未發生之前,還能有一段時間。首先得要發現屍體。據說家裡人都出門旅行了,還要在外面住一宿。要是這樣的話,那麼明天晚上之前,可能還發現不了。等到明天晚上,警察才能前來,推算死亡時間,開始進行調查。不出一個小時。就能弄清楚杜丘的體貌特徵。本縣境內自不必說,對各鄰縣的警察,也要發出緊急通緝令。橫路加代住過的東京,也會發出通報。
  杜丘緊鎖的愁眉,稍稍舒展開來。雖然不知道橫路加代曾住在哪裡,但是,肯定他們是夫婦雙雙離家外出,使用假名住進了公寓,後來又離開那裡。即使是警視廳,也不會那麼容易地把死者與新宿公寓裡的水澤惠子聯繫起來。等到他們把橫路加代同水澤惠子聯繫起來,也就摸不到杜丘的影蹤了。
  即使有什麼人去了橫路加代的家,提前發現了屍體,僅僅根據模模糊糊的體貌特徵而發出的緊急通緝令,大概也並不能對他構成太大威脅。
  應該去北海道。
  杜丘下了這個決心。在目前的情況下,這是唯一可能的抉擇。在殺人犯的魔爪伸向橫路敬二之前,而且,在自己因殺害橫路加代的嫌疑而被全國通緝之前,必須把最後一線希望,抓在自己的手裡。儘管找到橫路敬二並不能解除自己的全部嫌疑,但如果他再被殺害,那麼,所有的證據就都不復存在了。
  他在羽咋換乘了火車。從這兒到小松機場,先折回東京,再乘噴氣式飛機去北海道,這是最省時間的。能不能搶在殺人犯之前把模路敬二掌握在手中,事關重大。它關係到自己是否一輩子都要做一個逃犯的問題。
  
   2
  「我還是不能相信。」
  伊籐檢察長手扶著前額說。在蒼白的前額上,留下了輕微的指痕,說明他對眼前發生的事情確實感到困惑不解。
  「信不信由你。」矢村警長毫不客氣地說。
  「真的是杜丘殺了橫路加代?這個杜丘……」
  伊籐又說起了這件事。報界現在正緊緊咬住這件事不放,認為他們事先串通,故意不拿逮捕證,同時還讓無關的人秘密搜查住宅,給杜丘逃跑創造機會。社會輿論也都異口同聲地這樣說。伊籐為此被總檢察長叫去,受到一頓嚴厲斥責,並且嚴令,必須全力以赴,逮捕讓丘冬人,以便查清犯罪事實,嚴明法紀。如不盡早逮捕,檢察廳的威信將掃地以盡。
  伊籐每天都親臨檢察廳,東京地方檢察廳內部成立特搜班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但他們的主要任務不是偵查,而是抓人,所以必須借助矢村的力量。矢村看著伊籐的臉,沒再說下去。當時如果戴上手拷,杜丘就跑不掉了,這件事就足以使伊籐抬不起頭來。
  現在竟然又殺害了證人。伊籐的臉色更加抑鬱,簡直像得了一場重病。
  「今天就要抓住這個傢伙。」
  「今天?能這麼順利?」
  「沒問題!」矢村點點頭,眼睛仍然看著別處。
  接到五川縣警察署的液告,是在昨天,也就是二十七日的半夜。曾把手塚家的地址告訴杜丘的那位老人,當天晚上去手塚家串門,發現了屍體。經過縣裡的警察調查得知,曾有一個男人到處打聽叫水澤惠子的女人住在什麼地方。提到水澤惠子,一個偵查員記起在報紙上有過報道。縣裡的警察搞不清水澤惠子和橫路加代是否是同一個人,於是把指紋送到了警視廳,結果與被害者登記上的指紋相同。又把杜丘的照片用傳真電報發到縣裡,讓證人辨認,證實了這正是打聽手家家的那個人。從大門上取下來的指紋,也是杜丘的。
  矢村說今天就要抓住杜丘,原因是這樣,縣警察署把手塚家正在旅行的人叫了回來,詢問了詳細情況,得知加代的丈夫正在北海道養病。家裡人說,有一張明信片上有他的地址,可是,一找明信片卻不翼而飛。矢村聽到這個情況,立刻斷定杜丘是到北海道去了。這樣說來,橫路敬二和寺町俊明或許就是一個人。根據手塚民雄的證言,對橫路住過的品川區進行了調查,找到了他的居住登記,得知他的原籍是北海道樣似郡小海邊。
  已經與北海道警察署取得了聯繫,石川縣警察署當然也派人去,現在是萬事俱備。
  「但是,矢村君,就是杜丘君確實是報復殺人犯,可控告他進行搶劫的兩個人卻是夫婦,又使用假名分別居住,果真如此。又怎麼解釋呢?」
  「肯定幕後有問題。不過,杜丘那傢伙現在殺人了。」
  對於搶劫、強姦這類下賤的犯罪,矢村不感興趣。儘管對杜丘言而無信藉機逃跑大為惱火,但他並不想積極參與此案。反正杜丘早晚得落個可悲的下場,被什麼地方的警察逮捕歸案。然而,杜丘現在殺人了。根據原來的案情性質,是不屬於矢村管轄的。但是,處理殺人案件則是矢村的工作範圍。矢村的眼裡浮現出杜丘那已經完成了復仇,卻仍在繼續逃跑的高大身影。這是一個富有血氣的男人!北海道的警察要是萬一撲空的話,杜丘還可能以某種形式,成為與自己打交道的對手。
  「橫路敬二是個什麼人,幹什麼的,還不知道嗎?」
  「目前還不知道。北海道的警察逮捕了杜丘,一切就都清楚了。
  「那就好啦……」伊籐不無擔心地說:「我想,你應該去一趟北海道。」
  如果從這兒再逃脫的話,在總檢察長面前,伊籐就無法交代了。
  「北海道警察也不是飯桶。」矢村扭著臉說:「要不,你帶著特搜班的人一塊去,親臨指揮,不更好嗎?」
  伊籐沒有回答。
  
   3
  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到達千歲機場的第二天,杜丘看到了電視。那是在等火車時,在一家茶館裡看到的。
  「石川縣一婦女被殺。」
  看到關於這一案件的電視報導,杜丘頓時緊張起來。他萬沒想到,發現的竟這樣快。報道還談到了他到處尋找水澤惠子,而未能找到,以及石川縣警察是怎樣查出了他就是杜丘。這些內容使杜丘大為不安。
  報導說:「在石川縣能登半島的生神村,一位年輕的婦女白天被殺。昨天,即二十七日午後六點半左右,住在同一條街,從事農業生產的五十川平治,去鄰居手塚家串門時,發現手塚的次女、二十六歲的橫路加代已被人勒死。她新近剛從東京回來。
  「據縣警察署的調查,當天中午前後,曾有一男子在附近一帶轉來轉去,打聽水澤惠子的住址。據證實,此人高個子,三十歲左右。五十川告訴他,這裡沒有姓水澤的,有個鄰居名叫加代,很像他說的那個人。這時,該人向五十川道了謝,然後朝手塚家走去。
  「據推斷,死亡時間繫在此人來過之後,下午一點左右。
  「此人是誰?縣警察署在警視廳的協助下,於當天夜間查明了他的身份。他就是不久前轟動一時的逃亡檢察官。原東京地方檢察廳刑事部檢察官杜丘冬人,現年三十一歲。他曾在九月十二日深夜,闖入新宿區的水澤惠子住室內行搶劫,搶去錢款之後又將該婦女強姦,因此被警視廳逮捕,但在搜查住宅時乘機逃跑。據警察調查,認為杜丘系因為被指控而惱羞成怒,因而追蹤該婦女,最後勒死了她。手塚家大門玻璃上和室內的隔扇上,都留有杜丘的指紋,由此可以斷定此案確為杜丘所為。
  「一個現任的檢察官,本應奉公守法潔身自愛,但現在不僅犯下了搶劫強姦罪,而且又非法潛逃,甚至瘋狂進行報復殺人,不禁使檢察當局極為被動。為此,以檢察總長的名義下達了即刻逮捕的嚴格命令,並在東京地方檢察廳內部設立了特搜班。同時,為防止出現警視廳所發生的那種疏忽大意,挽回警察的威信,警察廳也下達指示,要求盡早捕獲。
  「被殺害的橫路加代,就是化名水澤惠子住在新宿公寓裡的那個婦女。和她一起同時指控杜丘的寺町俊明,也在同一時間去向不明。這一情況不能不令人產生懷疑。檢察當局認為,即使殺害了橫路加代,杜丘的搶劫強姦嫌疑是否成立,仍然存在問題。
  「目前尚未得知橫路加代的丈夫橫路敬二的去向,縣警察紛正在搜尋中。」
  杜丘扭過臉去聽著電視的廣播。櫥窗外面,是一片北海道所特有的那種橙黃色的、秋天的明亮而耀眼的陽光。
  「檢察總長,警察廳……」
  杜丘暗自念叨著。他似乎看見了矢村那張永遠象蛇一樣冰冷的臉。矢村或許就站在追蹤的最前列呢。因為,並不是凡屬於縣警察署管轄之內的事,都必須由縣裡自己處理。事情一關係到檢察當局和警視廳的威信,進行追蹤的首要人物必定是矢村。
  瘦削的雙頰隱藏著憤怒的矢村正在全力追來的身影隱約可見,令人膽寒。
  女招待送來了水。杜丘裝出往街上看的樣子,扭過臉去。電視機裡剛剛播放過他的照片,也許一看到自己,她就會發出一聲怪叫,——杜丘想到這,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冷汗也是對自己疏忽大意的咒罵。原來估計,警視廳判明橫路加代就是水澤惠子至少需要幾天時間,而實際上當天晚上就弄清楚了。到處詢問水澤惠子的住址,這種做法實在是太疏忽了。只要有誰記得打聽水澤惠子的這個人。那麼,立刻就會想到殺人犯就是杜丘。這一點,就連小孩也都明白。杜丘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發現自己這種疏忽大意,他懊悔不迭。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可能因為自己一時失誤而伏首就擒,他為自己失去了自信而深感恐慌。
  但是,警察為什麼聲稱尚不知道橫路敬二的住址呢?杜丘對此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加代家的人,竟會不知道橫路的父母家住在哪裡,這未免有些可笑。在這種情況下,警視廳肯定要調查橫路的戶籍。
  ——這裡有陰謀!
  杜丘的眼底閃現出矢村那張臉——那臉上流露著輕蔑的神色。
  北海道的警察正在張網以待嗎?
  或許,橫路的父母家已不在北海道了,此刻他是在朋友家或是旅館裡療養?如果是這樣。那麼,警察的說法就可以解釋即使已經埋伏了警察,也顧不了那麼許多。
  在收款處,杜丘仍然扭過臉去付款。服務員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她看看帳單,接過了錢。不知為什麼,她的眼睛卻盯住杜丘的側面使勁看著,那目光似乎表明,她已經注意到了什麼。杜丘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這女人不會喊起來吧……
  女人一邊慢慢地仔細算帳,一邊打量著杜丘。
  「謝謝光臨,請多加小心。」
  「謝謝。」杜丘點點頭,走了出來。
  他向車站走去。自己的身影映在商店的櫥窗上,儘管表情是那樣嚴峻而冷酷,但內心卻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冷落。
  從千歲來到苫小牧,然後乘上了日高本線的列車。已經過了旅行的旺季,車內空空蕩蕩。他並不是初次來到北海道。在學生時代,曾經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周遊了整個北海道。即便是初次,現在也毫無遊山玩水的心情了。他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
  茶館裡的收款員說「請多加小心」,這是什麼意思呢?他一直在心裡捉摸著這句話。這是對旅行者順口說出的一句普通的客套話呢,還是由於剛剛在電視裡看到的犯人就在眼前,這才特意說的呢?大概是屬於後一種情況,杜丘想。從她的語氣上,就使人想到這一點。如果真是這樣,從這件事上倒可以看出老百姓通常所採取的立場。明明知道是個兇犯,卻說「請多加小心」,這種情況,在當檢察官時是根本不可想像的。那時,如果遇到這種人,自己一定會嚴厲責備他沒有履行報告的義務。
  他感到,在老百姓的思想中,存在著一種對逃亡者贊助的因素。因為逃跑的人並不都是罪犯。由於種種原因而逃跑的人們,也許正因為有著這種小小的善意的贊助,才忍受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太單調啦,北海道的海岸線。」
  坐在對面的一位年老的紳士,和杜丘搭起話來。
  杜丘微微一笑,算做回答。他想安靜一會兒。
  「我從東京一個人出來旅行,姓大內。」大內操著關西口音說了起來。」老伴去世啦。您也是從東京來的吧?」
  「啊,是啊。」
  「到哪兒去呀?」
  「想到終點……」
  「我也是啊。今晚打算就住在樣似,明天從襟裳呷出發。經黃金道路去帶廣。怎麼,和您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哦,咱們在一個旅店住過吧。」
  「啊,是嗎?」
  杜丘含糊其詞地回答了一句,把視線投向海面。沒有什麼景色可觀賞的海面,一望無際。怎麼才能擺脫這位老人呢?杜丘焦躁起來。
  「看過今天的報紙了吧?」
  「沒有。」杜丘很怕老人的絮叨。
  「怎麼樣?看看吧。那位逃跑的檢察官,竟然殺了人呢。」
  「啊,這事看過了,不用啦。」
  杜丘慌忙制止要上行李架去取包裹的大內,緊張得說話時嘴都有點笨拙。
  「是嗎?」大內坐下,「不管怎麼說,這個檢察官多少也有點太越軌了……」
  有了可以閒聊的人,大內露出了喜悅的神色。
  「啊,是啊。」
  「不過,現在的這個社會,到處都是互相傾軋啊。我是個退休的銀行分行行長,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過去有一句老話,『現金窗口,當面點清』,你知道吧?」
  「不知道。」
  「就是那樣。我們那個時候,在窗口,即使錯付出去多少現金,也不往回退。就是顧客發覺了還回來,我們也要說『本銀行決無差錯』,拒絕收款,表現出很有信用的氣魄。可是現在呢?這是去年的事了——我常去的一個店的老闆,有一次從銀行取款,不知怎麼弄錯了,是六十幾萬日元,付給了六十七萬日元,多付了點。結果呢,老闆回到家裡一看,有兩個銀行職員早已在家裡等他了。簡直像從他口袋裡硬往出掏似的,把多的那部分錢收回去了。只不過值一千日元一盒的點心……」
  「真不上算。」
  說的是這種事,杜丘鬆了一口氣。
  「老闆很是不滿。當然,返還是應該的,可是,在我們那個時候,即使銀行倒閉,也絕幹不出這種下作的事。如果多付的要討還,那麼顧客回去發現錢不夠,再來找帳也不能拒絕啦。這是合乎情理的吧,可是……」
  「要是這樣說,當然是對的。」
  這是合乎情理的事。
  「這是社會上互相傾軋所致啊。雖然這位逃跑的檢察官有些越軌行為,但也可以說是出於無奈吧。不過,我認為,做為一個檢察官,犯了罪就應該嚴懲自己,不這樣,怎麼能追究別人的罪責呢。」
  杜丘點點頭。
  ——越軌嗎?
  為了擺脫莫須有的罪名而逃跑,這是越軌嗎?可是,社會已經把犯罪的烙印,深深打在杜丘身上。
  「然而,也有人說這位逃跑的檢察官是清白無辜的……」大內還不想轉移話題:「人哪,不論是誰,都不能預見以後的事情。不,連明天要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就是被人稱為鐵飯碗的銀行職員也難免不出事,也有陷入酒色的圈套之中而失足的人。我也有過那麼幾次險事呢。現在想起來,被人遺棄,還不如做一個逃犯,真是讓人寒心哪。你就是一個地位穩定的檢查官,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嗎?
  杜丘向窗外看去。
  列車沿著單調的海岸線,不停地奔馳著。
  車輪的聲音,並不能使人感到這是朝著弄清事實真相的方向前進。在杜丘聽來,它是那樣沉重,似乎在暗示著什麼……
  小海邊位於海邊川上游。從地圖上看,這兒有兩條路,一條越過郡境,通向幌別川;另一條經過愛薩曼別川和塔克內,走向日高山脈。日高山脈從襟裳呷開始,中經廣尾岳、樂古岳,再從神威岳向北去,把平原分成了兩部分,而小海邊正位於日高山脈的西南。
  杜丘沒有到終點樣似,而在離樣似約有三站的一個小站下了車。不知道那裡設下了什麼埋伏沒有,最好還是避開樣似站為妙。
  乘公共汽車到達樣似時,已經是日落時分。他從西樣似郊外路上了沿著海邊川的一條路。路兩旁是很大一片針葉樹樹林。像赤楊這類的闊葉樹,現在已經落葉了。一到九月下旬,北海道就是初冬天氣。這裡沒有晚秋,秋天的帷幕剛剛落下,冬天就緊接著來臨。
  哪兒也沒有看見警察的影子,只有運木材的汽車偶爾通過,而且,還是相隔好長一段時間才有一輛。太陽落山了。他感到自己走路的聲音很響。
  ——橫路敬二還在嗎?
  這是杜丘最擔心的問題。橫路如果看到了電視或報紙,就有可能趕到妻子的娘家去。也許,寺町俊明和橫路敬二就是同一個人。那他得知妻子已死之後,自己反倒要藏起來了。杜丘估計到了這種情況。因為橫路不僅害怕那個已經殺害自己妻子的復仇者,而且更要避免使真相大白於天下。此外,還有殺人犯,——象殺害橫路加代那樣,殺人犯也許已經搶先了一步,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首先要查明情況,然後才能決定下一步如何行動。
  杜丘掀起了外衣領子。天色漸晚,路上已經映不出影子了,有些寒氣襲人。
  村落沿著河流,稀稀落落地散佈在岸邊。日高山脈的西南部,是北海道降雪最少、氣候溫和的地方。山脈擋住了北風,阿伊努族人的村落佈滿了這一帶。這些星星點點的村落,就是阿伊努族的居民點。
  天黑了,杜丘向一位阿伊努老人問路。老人沒有說話,只是目光犀利地向著杜丘的打扮看了一眼,隨後用手指指河的上游。老人的表情給人的印象是陰暗的,似乎對坎坷的人生滿含著慍怒。杜丘對此並不感到奇怪。過去來北海道的時候,也多次遇到過這樣的阿伊努族老人。有時,他們的眼裡甚至閃出殘忍凶暴的目光。杜丘說不清對他們應如何評價。
  雜樹林裡響起了風聲。杜丘要去的村子,就在那一片葉子落光了的雜樹林旁邊。在一個漏出了燈光的門前,他敲了敲門。
  「橫路敬二家在哪兒?
  「就在前邊。」說話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語氣含糊不清。「你們認識嗎?」
  她的神情分明顯示出,已經從報紙、電視上知道了發生的事情。杜丘感到,有一隻可怕的觸角,正在從周圍無邊的黑暗中向他伸來,使他惶恐不安。
  「啊啊,是朋友。」
  「就是紅屋頂的那家。」說完,女人關上了門。
  趁著濃重的夜色,杜丘久久地凝視著橫路家這座紅屋頂的房子。
  危險的預感,使他的心臟猛烈地跳動。橫路的家就在這裡,明明知道就在這裡,警察為什麼還要發表去向不明呢?也許,橫路敬二曾一度回到這裡,立刻又聞風逃跑,真的去向不明瞭嗎?
  這是一座紅色屋頂的小房子,窗戶裡燈影撞撞。雖然看不見人影,但裡面有人住。
  杜丘有些猶豫起來。既然連附近的人都知道橫路加代被害的事,那橫路就絕不會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裡。他也許去了石川縣,但逃跑的可能性更大。看來,現在不能再去敲眼前的這個危險之門了。
  不,等一等。報導中儘管說了橫路加代,擔並沒有提到北海道。所以,橫路本人或家裡人不說的話,村裡的人就不會知道這件事。剛才那位婦女的神態,不過是自己多疑的猜測而已。
  杜丘又等了半小時,沒有發現任何風吹草動。當他習慣了這種危險的氣息之後,心裡重新恢復了平靜。
  他真希望自己有野獸的嗅覺。
  杜丘邁開了腳步。既然已經來了,就絕沒有半途而退的道理。他慢慢地走過去,敲敲門。「誰呀?」在離門較遠的地方響起了嘶啞的聲音。
  「請問……」
  杜丘剛說出這兩個字,立刻閉住了嘴。門旁傳來了幾聲隱約可辨的嘩啦嘩啦的聲響,這是金屬的碰擊聲,手銬!杜丘倏地轉過身來。那也許不是手銬,但卻有人緊靠著門旁藏在那裡,而回答的聲音又遠離門口。
  就在杜丘跑出來的一剎那間,房門大開,紛亂雜沓的腳步聲轟然而起。「站住,杜丘!」「不要跑?」「再跑開槍啦!」
  夾雜著亂哄哄的一片叫喊,在黑暗中響起了槍聲。
  杜丘不顧一切地跑起來。必須跑得遠遠的,他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腳步聲逼近了,就像一群猙獰的野獸的聲音。沿著大路跑會被抓住,杜丘拚命地跑進森林。
  森林裡漆黑一片,辨不清方向。杜丘朝著與大路垂直的山頂跑去。手電的光線把森林切成幾條,喊叫聲就響在耳邊。看不見腳下,只能在稀疏的星光下,摸索著前進。
  他感到,已經拉開一段距離了。但這還不是勝利,只不過是使追蹤者暫時失去了目標而已。
  灌木叢漫山遍野,阻礙了光線,為杜丘開闢了一條逃跑的道路。追蹤者的聲音漸漸遠去,杜丘心裡開始踏實了。他曾經熱衷於打獵,在當時,走山路對他來說是習以為常的。這些記憶,連翩浮現在他的腦海。
  ——勝利了。
  已經過了半小時,這使他確信這一點。追來的人聲和手電光都消失了。他的腳被扎得疼痛難忍,只能瞞珊而行。但他仍然沒有歇息,藉著星光,繼續向山頂奔去。森林中沒有道路,他在灌木從中鑽來鑽去,堅持向高處攀登。心須遠離這一帶,哪怕多走出一步也好。等到天亮,護林的搜索隊就要出動了。雖然這一帶的警察可能沒有警犬,但那可以用直升飛機運來。被它追上就不太容易逃脫了。
  杜丘繼續走著。他準備一直走到早晨,不,就是到了早晨也要繼續走下去,無論如何也要走到甩開搜索隊為止。至於甩開以後怎麼辦,也只好到時候再說了。
  漆黑的夜,是看不清地圖的。
  杜丘思索著記憶中的地圖。登上山頂以後,從樣似川上游越過郡境,就該進入日高山一帶了。為了擺脫帶著警犬的搜索隊,必須跑到那一帶去。
  第二天上午,他在山上發現了一個小棚子。小棚子已經有些腐朽破敗了,似乎還是在發掘礦床的鼎盛時期留下來的遺物。儘管它已經破得連小棚子都稱不上,然而,此刻也不能有更大的奢求了。杜丘簡直象跌倒一樣躺了進去。一路上,雖然也曾稍微歇歇腳,但是沒合一眼,實在是有些筋疲力盡。肚子也在轆轆作響。儘管今天早晨只吃了幾個野草莓和獼猴桃,但空肚子畢竟還是比較容易對付過去的,眼前的當務之急是睡覺。
  此刻,對於追蹤隊的恐怖,似乎已經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睡得像一攤爛泥。
  ——杜丘夢見,大雪從天而降。在風雪中,杜丘迷了路。他走啊,走啊,走來走去還是一片荒野。刺骨的寒風向他襲來。飢腸轆轆。照這樣下去,非凍死不可。在暴風雪中,他聽到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聲野獸的咆哮。他想,必須趕快同家。對於家庭溫暖的記憶,使他最大限度地發揮了所剩無幾的能量。
  忽然間,杜丘停住了腳步。他想起來,自己現在已經無家可歸。是的,哪兒也沒有他能回去的家了。過去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到,暴風雪甚至一直吹到他的心裡。不僅沒有家,就連暫且棲身之處也沒有。上哪兒去呢?只好走到哪兒算哪兒了。杜丘茫然地站在淒迷冷落的寒風之中。
  野獸的咆哮聲越來越近。
  杜丘拚命地掙扎著,從夢中驚醒了。天上真的飄起雪花來。夢中聽到的野獸吼叫,原來是風吹在小棚子的爛木板上,發出的陣陣聲響。
  他感到毛骨悚然。自己面對著的,是比夢境更加淒慘悲涼的現實。杜丘站起來,走出小棚子。
  這裡群山環抱。眼前除了起伏的山巒、鉛灰色的天空和飄舞的雪花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也推測不出自己已經逃到哪兒來了。
  看看手錶,已是午後。他回到小棚子裡查看地圖,想搞清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但這根本辦不到。唯一用眼睛所能確定的東西。就是小棚子外面服一片覆蓋在山坡上的無邊無際的巨大的松林。
  根據所走的時間推測這裡好像是樣似川的上游,或者是越過郡境的幌別川上游一帶。
  「怎麼辦呢?」杜丘無精打采地自語著。不管這是哪兒,無論如何也要先到山腳下的村子裡去。翻越日高山脈,目前是根本辦不到的。
  ——但是,何時翻越日高山脈呢?
  今天或是明天下山。肯定有警察在那裡等著呢。為了躲開他們,最好三四天之內先不要下山。這樣一來,警察就會認為自己已經越過日高山脈。逃到別處去了。但是,沒有一點食物,在山上又怎麼度過這三四天時間呢?不,那是不可想像的。發瘋一般地狂奔,已使體力消耗殆盡。
  地圖上,往河流旁邊稀稀落落地有些小村落。沿著河邊走剜哪個村落去,也許能弄到食物吧?也只好如此了,杜丘想。山上能弄到的所謂食物,只有今天早晨吃的那幾個獼猴桃和野草莓。熟透了的獼猴桃,就像本州的木天蓼一樣,果肉如同剛剛發酵的黃油,吃起來很香。但這並不是到處都有,早已被小鳥、小動物、黑熊吃得幾乎一個不剩。
  ——熊!
  杜丘不由自主地環視著四周,渾身一陣戰慄。先前只顧拚命地逃跑,卻忘記了這裡正是人稱陸上一霸的猙獰猛獸——熊的王國。
  他想起了夢中野獸的咆哮,那很可能就是真的野獸的吼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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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32: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追蹤

  1
  要找到食物已經毫無指望了。杜丘找到一條河,喝足了水。河水甜極了。他沿著河流,來到山下的一個小村落。這個村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已經能看見有幾處地方像鋸木廠一樣。杜丘洗洗臉,抖掉身上的灰塵,然後又洗去鞋上的泥污,盡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裝束,朝村落走去。
  一個騎摩托的年輕人,在路上與杜丘迎面而過。剛剛過去不久,又停下車來回頭張望,露出一副滿腹狐疑的神色,隨後開車揚長而去。
  杜丘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村口的佈告牌。他這才明白,為什麼剛才那個騎摩托的青年要停下車。佈告牌上正貼著一張通緝令,上面寫著逃進山去的杜丘的衣著打扮,還寫明他在某時某處可能下山,必須嚴加監視。
  摩托車的聲音又轉了回來。
  杜丘一閃身從大路站進森林,隱蔽起來。正是剛才遇見的那個年輕人。摩托車捲起一片塵土,駛進了村落。顯而易見,這個年輕人一定是想起了通緝令上寫的相貌和服裝來了。
  杜丘不顧一切地在森林中奔跑起來。已經聽見有好幾台摩托車在街上奔馳的聲響,肯定是那些瘋狂的傢伙發現了獵物,立刻駕車追來。連喊叫聲也聽得清清楚楚了,那是人類在捕捉自己的同類時的歡呼聲。就連狗也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狂吠。
  ——放出狗來了?
  杜丘拚命地跑著,簡直是連滾帶爬。腳象被竹籤子紮了一樣劇痛,胸口憋得透不過氣來。但是絕不能停留。這幫人要比警察更熟悉山路,跑得也快,而且兇猛異常。摩托車有節奏的聲響,正說明了這一點。這種有節奏的啥啥聲,宛如兒童們做遊戲時唱的一首歌,充滿了追捕逃亡者的無比快意。
  不久,跑在前頭的狗追了上來。真不知被他們抓住將會怎樣。人捕捉人——這裡充滿了那種人捕捉動物時所無法比擬的殘忍的喜悅。
  穿過了森林,他又登上了山崖。追進森林裡來的那些年輕人,旁若無人地高聲大叫,彼此呼應。搶在最前頭的是狗的叫聲,杜丘邊跑邊想,已經不行啦。他深知阿伊努族人用來獵熊的狗有多麼兇猛。杜丘並不像狐狸那樣機靈,他無法防備這每狗。白天不同於夜晚,沒有藉以隱身的黑暗,即便是黑夜,在狗的面前也無計可施。他踉踉蹌蹌地跑著,體力的消耗己達到了極點。儘管如此,杜丘還是向前跑去。
  跑著跑著,一個凶狠的念頭掠過腦海。難道不應該站住,和這幫傢伙血戰一場嗎?——這幫傢伙憑什麼要追上來?他們有什麼權力非得要捕捉一個與自己無關而且又無罪的人不可呢?這夥人並不是警察。他們為什麼要讓狗跑在前頭追呢?難道這幫傢伙沒有想過,逃犯也許是無辜的嗎?這幫傢伙,只憑一紙告示,就認準了逃犯是惡魔,於是,一心一意地來捕捉惡魔,體味著追捕的樂趣。如果這也叫做百姓的話,那麼,這樣的百姓不正是惡魔嗎?這樣的百姓所支持的國家權力,又能是什麼呢?杜丘思索著。
  這裡沒有什麼路,杜丘用兩手分開樹叢往前走。會不會被這群比流氓更可怕的年青人包圍呢?這種不安的心緒油然而生。
  身後傳來一陣響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隻狗,一隻白毛的阿伊努狗象箭一般直奔而來。有著狩獵經驗的杜丘,非常瞭解阿伊努狗,那絕非警犬之類的狗可比,就是面對大熊也毫不退縮,是一種不怕死的狗。
  杜丘想揀一段木棒拿在手裡。只要有根棒子,一隻狗還能對付。可是卻找不到。狗已經追上來了,但它只是追到跟前,用眼角看了看杜丘,就轉身跑遠了。
  杜丘鬆了口氣,毫無血色的鐵青的臉上,堆滿了苦笑。狗其實並不知道它自己在追什麼。男人們在騷亂中把它們放了出來,於是它們就興奮地去搜尋獵物,各自奔跑著。獵狗心目中的獵物,可能是鹿,也可能是狐狸,反正不是杜丘。
  捕捉人的狗,只有警犬。
  這隻狗很快又轉回來,站在那裡,對著杜丘搖了兩下尾巴,隨後急匆匆地朝著對面的森林跑去了。
  傍晚時分,杜丘又找到一個小棚子。看來,這種開採礦床時留下的朽爛的小棚子,幾乎到處都有。雖然叫做小棚子,其實連露水都遮不住。四壁百孔千瘡,破洞纍纍。從裡面仰視夜空,星星都歷歷可數。
  杜丘躺下身來。全身疲憊得一動也動不了。他出神地望著思星,漸漸地,在他的眼裡,星星越來越亮了,也越來越堅硬了。
  ——只有去自首了?
  他想,為了不致餓死,也只好如此了。在城市會怎麼樣且不說,反正在這山裡是毫無辦法。或許警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打算對他採取飢餓戰術的吧。自己是不想默默無聞地倒斃山中的。與其餓死,還不如無辜入獄。
  杜丘把破爛不堪的外衣,蓋在頭上和前腳。大雪漫天飛舞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宣告了嚴冬的到來。今夜將是一個更加寒冷的夜。
  不知是什麼聲音把他驚醒了。也許是飢餓和寒冷使他醒來。遠處山峰上,動物的啼叫聲劃破夜空。
  「嘎伊——喲,嘎伊——喲」
  這是蝦夷鹿的叫聲。杜丘起身來到外面。在冰冷的月光下,一片黑黝黝的山巒隱約可見,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遠處的山峰大概就是批利卡山一帶。批利卡山是阿伊努語,意思就是女神山。鹿的叫聲並不是從那麼遠的地方傳來的,它們就在眼前的山峰上啼叫。這是在宣佈鹿的交尾期已經到來。
  「鹿在交尾嗎?」
  杜丘自言自語地叨念著。鹿能在如此嚴酷的自然界中覓食、交尾、生存,真是令人欽佩。而人呢,在這山裡只過了一兩天,就要被迫做出抉擇,或者餓死,或者屈從於權力、放棄自由。而人最終所選擇的卻是被剝奪自由這條路,因為覺得這條路畢竟要比餓死強得多。
  「嘎伊——喲,嘎伊——喲,嘎伊——喲」
  在另外的山峰上,又有別的鹿在啼叫。叫三聲的,是三叉角的公鹿。那聲音強勁有力,清脆響亮,劃破了漫漫長夜裡的濃重的黑暗,越過一座座長滿茂密的蝦夷松的山峰,消失了。然而,那激越的鳴聲,卻像被冰冷的月光粘附在一座座山峰上,仍然餘音裊裊,不絕如縷。這是多麼令人感到有些超凡入聖的情景。
  三叉角公鹿雄壯的叫聲,深深地震動了杜丘。他面對著餘韻末消的山巔,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憤怒,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逃跑的信念重新佔據了他的頭腦。不,這不是逃跑,而是追蹤,必須窮追到底。逃跑不過是權宜之計,而根本目的卻是窮追到底。如果在這兒就縱失敗,那設置陷講的人就正中下懷了。絕不能這樣!
  ——窮追到底!
  陷害自己的這個陰謀的內幕到底是什麼,這當然也要揭露,但現在杜丘已經沒有想要揭露陰謀、洗清罪責、以期求得自身安泰那種急切的心情了。洗不洗清罪責,那是無所謂的,關鍵是要窮追到底,直到剝掉導演了這場喪盡天良的陰謀劇的人的假面具。在這短暫的瞬間,杜丘暗自下定了決心。他用自己今後的人生,做了這最後的賭注。
  與其害怕餓死而交出自己的自由,莫不如一直活下去,直到餓死。杜丘下了這個決心,反倒覺得不那麼飢餓難忍了。
  ——明天,向密林深處進發!
  警察可能不會封鎖所有的地方。他可以吃一些野草毒和野香草,再找點獼猴桃充飢,不管要用多長時間,也要尋找一個警戒比較薄弱的村落跑過去。絕不能因微不足道的飢餓而捨棄自由。
  既然警察已在橫路家設下了埋伏,那就大體上可以確定,橫路敬二和寺町俊明就是一個人。儘管還沒弄清模路目前的狀況。但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杜丘回到小棚子裡。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離開小棚子。根據陽光確定了方向,決定朝西北走。穿過野獸往來的小徑,先後跨過了三條小河。從地圖上看,日高山脈發源的無數條河,展開了許許多多支流。從昨天被警察追趕逃出的那個位置,計算了一下走過的距離,剛剛渡過的這條河很可能是幌別川上游的美那春別川或守漫川。
  地圖上沒有標明這一帶有村落。如果真有的話,杜丘很希望是個老人佔多數的阿伊努族村落。對於那些有著以捕人為樂趣、極端殘忍的年輕人的村落,杜丘再也不想誤人其中了。
  他走得很慢。兩腳有些不聽使喚,瑟瑟發抖。一路上,他只吃了一點點野草毒和獼猴桃。生香章難以下嚥,可他沒有精神去生火。再說,火柴和香煙也都沒有了。
  只有水很豐富。灌滿了水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長在蘆葦裡的七度灶草,結著通紅的果實。襯托著它的,是露出在連綿的峰巒之上的一片湛藍色的晴空。然而,杜丘此時毫無詩意。他看見了幾隻兔子,於是揀起塊石頭想打死它,可走了幾步立刻又把石頭扔掉了。
  杜丘迷了路。不,說迷路是不恰當的。因為他一直是在不斷地判斷著那些獵人走過的小路,並沿著它走下去。要說迷路,只能說是從最開始就迷了路。即便如此,他也並沒有亂走一氣,總是看準了山勢,判斷出哪是豬人走的小路,盡可能地朝西北方向走。自己過去打獵的經驗發揮了作用。但是,現在走錯的這條路,分明是一條野獸常走的小道,已經被鹿踏得堅硬無比。
  走野獸的路可是件險事,說不定在哪兒就會碰上熊。杜丘站住腳,想往回走。忽然,他大吃一驚,嚇得縮成一團。就在眼前,大約十幾厘米的地方,扯著一條細線。順著錢慢慢地看去,線的一端消失在繁茂的樹叢中。「別碰線,」杜丘叮囑著自己,小心翼翼地鑽進茂密的樹叢。在樹叢深處,一棵粗大的落葉松上,固定著一枝舊的村田槍1,這條線就連在板機上。
  這種預先設下獵槍的作法,在獰獵法上是被禁止的。由於設置時做過精心計算,因此只要路過的野獸碰上細線,槍就會自動發射而命中。杜丘把槍從固定支架上摘下,打開彈倉,裡面裝著一粒鉛彈,是打鹿或熊用的。
  杜丘全身冷汗涔涔,卸下獵槍之後,更加感到筋疲力盡。剛才如果碰在線上,子彈肯定要射穿腹部。
  他坐了下來。他知道,一旦坐下,就不容易站起來了,所以從早晨開始就一直不停地走。在太陽落山之前,要找一個睡覺的地方,而且必須找到食物。但是,現在可以稍微歇一下了,因為手裡已經有了槍。
  ——可以得到獵物了。
  杜丘查看了一下子彈。這是自造的子彈,但看來總算還能使。又看了看槍。槍已經有年月了,相當舊,而且上了銹。不過撞針倒是新換的,還沒大磨損,看來擊發是沒問題的。必須要它一發必中。
  打什麼呢?只能打鹿。兔子太小了,消耗僅有的一顆子彈不合算。打鹿正好,要是能打到一隻鹿的話……
  杜丘想起昨夜公鹿的雄壯叫聲。正是那些鹿,把自己從絕望的深淵中救了出來。現在要射擊它們,他有些下不得手。如果沒有迴響在群峰之上的那強有力的鹿鳴,現在,自己也許已經搖搖晃晃地去自首了。1村田經芳於1880年設計的一種獵槍。——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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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沒辦法。」杜丘自語著。
  
   3
  他聽到一陣淙淙的流水聲,好像附近有一條小河。除了流水聲,似乎還夾雜著別的什麼聲音。杜丘站住了。
  確實只有流水的聲音。
  他想,也許是錯覺,於是又向前走去。
  即使要打鹿,在這個無雪的季節,也絕非一件易事。如果有一條狗的話還可以,否則,就只能藏在野獸往來的小路上,等候鹿的到來。這是需要耐力的事,稍一急躁就要徒勞。還不如先找個阿伊努村落,解決一下飢餓,再睡上一覺,然後打鹿不遲。儘管這樣,杜丘還是極為留心地上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碰上獵物呢。
  他來到一片草原上,前面是一片稀疏的落葉松林。有一條狹窄的林間小道穿過松林。漏漏的流水聲,就在前頭。是往下去還是往上去?杜丘思忖著。
  正在這時,他又聽到一陣聲響。那是從山坡上傳米的,好像有人驚叫。杜丘隱蔽在落葉松的陰影裡,做出隨時逃跑的姿勢,注視著事態變化。這回,清楚地聽見驚叫聲了,是個女人的聲音。
  「救命啊!」
  那是瘋了一般的顫抖的叫聲,絕非無緣無故。杜丘走出樹蔭。這個女人被人侮辱的場面,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他登上山坡。這也許有危險,但絕不能見死不救。
  登上平緩的山坡後,驚叫聲更清楚了,好像就在耳邊。突然,匆征趕到的杜丘大吃一驚,驟然停住了腳步。一陣可怕的吼聲,震耳欲聾地傳來。
  有著狩獵經驗的杜丘,頗知熊的凶暴。如果貿然衝過去,勢必被害。看來,這個怒吼的龐然大物,絕不是村田槍所能對付得了的。連續不斷的吼聲,使人戰慄不已。但是,此刻也絕不能見死不救,偷偷溜走。
  他檢查了一下上膛的子彈。幸好,風從上面刮來,是頂風。杜丘悄悄地靠近前去。
  一個可怕的情景,展現在他面前。
  有個姑娘攀登在松例上。一隻看來有一百二、三十貫1重的金毛熊,一邊高聲怒吼著,一邊啃著樹幹,用利爪嘩啦嘩啦地抓著。一會兒,它又好起來,兩隻強勁的熊掌抱住樹幹,拚命地搖動。
  樹幹已佈滿傷痕。那棵不太粗的落葉松樹幹,幾乎被弄掉了一圈。而且,能還在一個勁地搖著。在高處拚命摟住樹幹的姑娘,被劇烈地晃動著,眼看就要掉下來了。
  顯然,她已支持不了多久了。熊很可能咬斷樹幹,把樹推倒。它正發瘋地暴跳著。
  杜丘迅速看好地形。想用村田槍一槍打死它,是不可能的,只能打傷。如果打一槍它就逃掉,那是再好不過的。然而,吃人的熊,在槍響的瞬間,就會掉頭襲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子彈裝的是發煙火藥,它就會朝著煙猛撲過去。射擊之後迅即轉移,這是獵熊的訣竅。現在這支村田槍的子彈,很可能裝的就是發煙火藥。要是再有一發就好了,然而卻沒有。1日本重量單位,一貫為3.75公斤。——譯者
  http://www.bookhome.net書香門第網絡圖書館是富有時間棄槍上樹呢?要想來得及,就得從遠處射擊,而那是否能把熊打傷都值得懷疑。
  當熊掉頭襲來的時候,只能跳進奔流的河裡。那條河就在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比起經過訓練的賽跑運動員來,熊當然要快得多。但只有二十米,不會逃不掉。只要跳進河裡,就可以得救,而那個姑娘也能乘機跑掉。
  只有這麼辦了。杜丘扔掉上衣,向熊靠近。熊只顧去咬樹上的人,絲毫沒有察覺。驚叫不已的姑娘,拚命地抱住樹幹,也沒有發現杜丘。
  還剩三十米遠。這支村田槍也許打不響,再靠近就太危險了。他的腿微微發抖。驚天動地的吼叫,使他耳邊的空氣都震動起來。
  瞄準了。他從背後瞄準了熊的脊柱。如果能命中。當然也可以一彈斃命。但是,隔著二十米遠,連來福槍也很難打准,這支村田槍就更不行了。
  杜丘瞄準攀著樹幹站起來的熊,扣動了扳機。「砰——」隨著一聲槍響,硝煙瀰漫。杜丘不管是否擊中,立刻扔下槍,跑向河邊。一剎那間,只見能掉轉頭,以排山倒海之勢猛撲過來,杜丘不顧一切地跑著。就要跳進河裡之前,他回頭看去,熊正吼叫著撲上他掩護射擊的那棵樹,把樹幹都咬裂了。
  熊也立刻發現了杜丘,於是猛衝過來。杜丘跳進河裡。但河卻很淺,不能游泳。糟糕!不過已經晚了。熊能看見騰起的水花。他胡亂地撥開水向前游著。與其說是游泳,不如說是腳登河底,手扒石頭。水流湍急,偶爾還要嗆上一口。
  無論如何,總算游了過來。忽然,杜丘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熊已經不見了。他頓時感到全身酥軟,四肢無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岸邊,一上岸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一頭躺倒在草地上。鞋脫不掉,手腳全是傷,臉上還流著血。現在,連揚一下手的力氣也沒有了。
  寒冷已無所謂,他只是困,眼皮沉得很。他意識到,一睡著就會凍死,熊也可能再來。他告誡自己,不能睡過去。雖然在告誡著自己,但已經爬不起來了,只是掙開雙眼,注視著天空。薄暮來臨,但水鳥還在昂首高飛。不知它們是在飛向無邊的暗夜,還是想從黑夜遠遠地逃去。
  ——那個姑娘跑掉了嗎?
  恐怕一看熊跳進河裡,她就一溜煙跑回家去了。此刻,他忽然記起,那姑娘在暗色的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紅毛衣。這是從潛在的意識中升起的記憶。大概是個阿伊努族姑娘吧。只要找到她,也許能給自己一些食物。
  ——可現在已經不行了。
  杜丘想。現在已經無力去尋找阿伊努族的村落了。他預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不被熊吃掉,就算萬幸。他仰望著灰暗的天空,那些穿空而過的水鳥,已經飛得無影無蹤。
  久久地注視過天空之後,杜丘合上雙跟。他感到,漫長的逃亡生活就要成為過去。
  剛要跌進沉睡的深淵時,他恍惚聽到有什麼在響,聲音很大。
  熊?!杜丘想,又是熊來了。他勉勉強強抬起上身。已經沒有一絲逃跑的力氣了。如果熊朝自己撲來的話,只有再跳進河裡去。黃昏已開始籠罩河面,暗灰色的河水顯得更加寒冷。
  「呼——」他聽到一聲動物的喘息。但那並不是熊。他看到河灘上有個人騎在馬上,那姿勢好像美國西部劇裡的牧童。那人從馬鞍上撥出槍。朝空中放了兩槍。
  聽到槍聲,杜丘又無力地躺下了。
  「不要緊吧?」
  那個男人跳下馬來,扶起杜丘。
  杜丘「啊啊」兩聲,點點頭。
  頓時,人喊馬嘶,飛馳而來。有十幾匹馬跑下了河灘。其中一匹馬上騎著的就是那個姑娘。
  「太好啦!沒讓熊吃掉哇!」她跑到跟前,說道。
  「沒……吃掉。」杜丘在人們簇擁下,有氣無力地回答。
  「睡得好嗎?」遠波真由美走進房間,問道。
  「謝謝,睡得很好。」
  杜丘叼著一支煙,正從窗子裡看著外面的景色,他轉過身來,輕輕點點頭。
  「您的衣服太破了,光穿這套吧,是父親打獵的衣服。鞋也合腳吧。只是您的錢濕了,給您換了張新的。」
  杜丘從真由美手中接過衣服、鞋和沒有折痕的紙幣,走進旁邊的屋子。厚運動服式的狩獵服,和自己的那套西裝不同,活動自如。半長靴,再穿上厚襪子,也沒什麼不合腳。杜丘本打算等恢復了體力再說,可一有了這身衣服,頓時又鼓起了逃跑的勁頭。
  「正合身!」真由美從上看到下,「可是,我還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哪!」
  「我姓前田。」杜丘低下眼睛,回答說。
  他記起,被接到真由美的父親經營的這個日高牧場時,好像曾經對誰說過自己姓前田。
  「前田君,你為什麼要在山裡呀?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真由美微微歪起頭,問杜丘。——在山裡的遭遇,真是一場可怕的幻夢。正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忽聽一聲槍響,往樹下一看。只見一位身穿西裝的男人,向河邊飛奔而去。熊用快得可怕的速度,緊追不放。在河裡濺起團團水花。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從樹上跳下來就跑回家,只記得那個男人穿著西裝。
  「是旅行的,迷路了……」
  杜丘簡單地答道。他自己也明知,這種說法根本不能令人相信。或許,這個姑娘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她看來有二十二、三歲,一雙眼睛又黑又大。身體的線條從緊身衫裡清晰地顯露出來,使杜丘有點不敢正視。
  「那麼,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到那種地方去呢?」
  「我是騎馬去探望一位住在山裡的阿伊努老人哪!熊一撲來,我就摔下馬,從馬鞍上拿來福槍來不及了,才拚命爬上樹的。」她微微聳聳肩,「告訴你一個有趣的事,好嗎?」
  「什麼呢?」
  「聽說,從前日高山一帶的阿伊努人,一碰上熊,就把袍子前面捲起來,讓熊看下身。嘴裡念叨著,『你想看的,在這裡,已經為你把衣襟掖起。』要是女人就彎下腰,屁股對著熊,男人就站著讓它看前邊。」
  「熊能跑嗎?」
  「我來不及試驗哪!」
  「啊。」
  杜丘笑了笑。真是個大膽而開朗的姑娘。他望著窗外,心想,大概正是這廣闊的牧場,才培養出了她如此開朗的性格吧。窗外是一片草原,環繞著層層森林,一望無際。
  「在北海道,這要算得上第二大牧場了,這是父親的驕傲啊。不過,他參加了道知事競選,眼下正忙著那些事呢……」
  「養馬,還是養牛?」
  「養馬。已經發出去好多英國純種馬啦。你會騎馬嗎?」
  「不會。」
  「你的工作呢,律師?」
  「像嗎?」
  「不知道。」
  究竟是什麼職業,真由美想像不出。但一看面貌就知道,肯定不是工人。只是在精明聰慧的相貌中,流露出一絲冷酷的神情。
  「您父親在家嗎?」
  「在。」
  「想去問候他老人家。另外,希望能把這套衣服送給我。可是……」
  「怎麼,你要走?……」
  「我還有事。再說,也不能總給你們添麻煩哪。」
  警察遲早會來的。必須趕在警察之前離開這裡。他不想讓真由美看到自己那時的狼狽相。
  「請求您也不行嗎?您這樣的人,父親也一定要挽留的。」
  不知為什麼,真由美對於就這樣把他送走,感到有些惆悵。當然是他救了自己的命。但是,對於自己來說,怎麼都能得救,因為一看見馬跑回來,救護隊立刻就出發了。可他呢,用只有一顆子彈的村田槍,就把凶暴的熊引到河裡,該是多麼英勇而又果敢哪!她由衷地敬佩。熊儘管不能上樹,可卻善於游水。弄不好,他就會被吃掉的。而且,在他額頭上顯露出的含蓄的神情,也深深吸引了她。
  「您的盛情,我領了。」
  澡也洗了,鬍子也刮了,奔向明天的追蹤的力氣加足了。
  「看來,是留不住啦。」
  真由美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她原以為,這或許只是對一個過路人的一見鍾情。可此刻她卻感到,在這個對自己神秘的旅程隻字不漏的前田身上,還有一種別的吸引她的東西。
  杜丘隨著真由美走下樓來。這是一座城堡似的宏大的西洋式建築。也許是出於經營牧場這種職業的考慮,室內的設計是可以穿鞋的。
  遠波善紀正在客廳裡。
  他是個高個子,五十歲上下,體格強壯。
  「是前田君吧,」遠波起身迎來,「真不知該怎樣感謝您才好。」
  「得救的是我,」杜丘依然站著說道,「我該走了。」
  「您就走嗎?」遠波點點頭,毫無挽留之意。
  「爸爸!」真由美插嘴說,「為什麼不挽留?真無禮。」
  她一直認為,父親不是不懂人情的人,他一定會挽留客人,給他以應有的招待。可現在……真由美不由得大為生氣。
  「各人有各人要辦的事,真由美。挽留客人,有時也會給客人添麻煩的。」
  遠波深褐色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但目光卻很鋒利。
  「明白了。那我用馬送你,等一等。」真由美走了出去。
  「我也失陪了。請稍候,真由美就牽馬來。」遠波打個招呼,也出去了。
  杜丘原想步行走,但一想,光是離開這個廣闊的牧場,也要走好長一段路,於是決定還是騎馬走。
  從遠波離開時的目光中,杜丘感到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抓緊自己的心。那兒有報紙!在社會版上,引人注目地登載著一個逃亡的檢察官擺脫警察、潛入日高山一帶的詳細報導。還有照片。這本身並沒有什麼奇怪。可那一部分內容卻被遠波折疊過來,留下了仔細讀過的痕跡。
  ——告密了?
  他很懷疑。於是拿起報紙站了起來。杜丘並沒有那種天真的想法,以為自己救了遠波的女兒,遠波就不會再去告密。他腦海中掠過了那些熱衷於追蹤捕捉的男人們的殘忍神態。天真的幻想是危險的。他離開客廳,奔向大門。也不知有多少房間的龐大的樓房,寂靜無聲,好像沒有一個人。他越發感到,遠波全家都在屏息以待呢。
  遠波參加了道知事競選,如果在自己家裡逮捕了盡人皆知的逃亡檢察官,那無疑會遠近聞名。即使是思想正直的人,一旦參加了競選,也會不惜採取謀略手段的。
  杜丘拿著報紙,走出大門。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中間,有一條汽車道。他知道,牧場的出口就在前面幾公里的地方。但他沒有向那邊去,而朝著與汽車道垂直的方向跑起來。必須用最快的速度,盡早脫離這個牧場。
  跑了兩公里左右,他回過頭,看到有一匹馬追來了。杜丘停住腳。在草原上,誰也跑不過馬。
  馬急馳而來,奔走如飛。可以看到在馬上的真由美,頭髮上下飛舞著。馬跑近杜丘身邊,踏起一陣煙塵。真由美手握繩繩弓身馬上,左手凌空揚鞭,壯美無比。
  「快!警察來了,有人告密?快上馬!」
  杜丘來不及細問,抓住直由美的手,跳上馬背。馬又全力飛奔起來。
  「街上全被封鎖啦!」真由美人聲喊著,「來了三百機動隊。哪兒都出不去了。這個牧場所有交通要道,也立刻要封鎖啦!」
  「上哪去好呢?!」
  「哪兒都不行!」
  真由美的腰部劇烈地抖動著,杜丘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她。
  「只有一個地方,到幌別川上游去!深山裡有個沒人知道的阿伊努老人的小棚子,到那去!一直躲到解除警戒。如果老人肯帶路,可以穿過肖洛坎別山谷,再翻越批利卡山走出郡境。只要沒有走出日高山脈,到哪兒都危險。你就先在那裡避一避吧。」
  「為什麼要救我?」
  「我喜歡你!」
  「我要是殺人犯?」
  「我不管!」
  「我……」
  杜丘剛要喊出「我無罪。」但又吞了回去。向一個姑娘做無謂的表白,又有什麼用呢。有罪無罪,都無關緊要。從真由美急速躍動的身上,他感到那裡有一股強烈的激憤,即使他終生逃亡,她也要捨身相報。
  
   3
  「把杜丘圍在北海道了。」矢村警長聲音低沉。瘦削的雙頰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冷笑。
  「圍在北海道了?……」伊籐檢察長仰起無精打采的臉。
  「是的。」
  「真可笑,還不如說圍在日本了。」
  「不是那樣。」矢村輕蔑地看看伊籐。
  「他殺了橫路加代,又去追她的丈夫。可是橫路早就聞風逃跑了。殺了老婆,就不會放過丈夫。」
  「這回成了報復殺人犯了吧?」
  「不,」矢村慢慢地搖搖頭,「加代可能是他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殺害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想拚命洗清自己的罪責。為此,他必須抓住橫路敬二。橫路為了逃脫,只有回到東京,這樣才能得到陷害無辜的那個黑幕的庇護。追蹤橫路的不光是杜丘,我們也在追。所以,他想追上橫路,揭開黑幕,必須盡快地回到東京。」
  「等一等。你是說,杜丘是冤枉的……」
  「只是搶劫強姦罪是冤枉的。因為寺町俊明和橫路敬二很像是一個人,那個橫路連妻子出喪都不參加,躲得無影無蹤。」
  「要是那樣,根本用不著逃跑。真愚蠢……」
  「那種情況,就是我也得逃。不跑就得背黑鍋。」
  「啊,倒也是。」伊籐憂心忡忡地點點頭。
  「醫生有誤診,罪人也有冤枉的。」
  「但是我想,審判時,在不能證明無罪之前,也是應該懷懷疑的。」
  「他殺害了橫路加代。這說明,他已經知道倆個證人是夫妻關係了。這在逃跑當時是不可能知道的。」
  「看來是那樣。問題是僱用那對夫妻的幕後人是誰。」
  「橫路當過三年出租汽車司機。在那之前,曾經經營販賣試驗用的小動物,但規模太小,無法弄清真實情況。」
  「與那個東邦製藥公司沒什麼聯繫嗎?」
  「剛查過。據東邦製藥公司說,和他們沒有交易。即便有,估計數量也很小,從帳簿上查不出什麼痕跡。」
  「如果東邦製藥公司就是黑幕……」
  對於厚生省醫務技術官朝雲忠志的自殺,只有杜丘一個人特反對意見。伊籐的腦海中,浮現出杜丘暗中跟蹤酒井營業部長的情景。他看了看矢村的表情。
  「如果橫路和杜丘唯一的聯繫就在東邦的話,朝雲之死可能正如杜丘所說,是有陰謀的……」矢村的臉上現出了負疚的神情,「如果是我判斷錯誤,我承擔責任。」
  「那個就不要說啦。」
  「不,」矢村固執地搖搖頭,「任何時候,我都滿懷信心。如果杜丘正確,我必須承擔責任。即使如此,也要抓住杜丘。只能由我來揭露殺害朝雲的罪犯。不是杜丘,也不是你,一定是我!」
  「這我知道。」
  看著矢村瘦削的臉頰上滿佈著抑鬱的神情,伊籐點點頭。儘管自己是檢察長,但在第一線戰鬥的只能是矢村,這在偵查上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真的讓年輕的檢察官吞下了一杯苦酒,矢村是敢於引咎辭職的。對於漸露端倪的朝雲之死的背景所產生的悔恨,堆積在他的雙頰上。
  「你是說,把他圍在北海道啦?」
  如不盡早逮捕杜丘,就是伊籐,也要陷入被追究責任的窘境。不管是為了揭露朝雲之死的背景也好,還是為了什麼別的也好,只要矢村能一心去抓杜丘就好辦了。
  「那兒的警察採取的措施相當嚴密。他該交惡運了。肯定是牧場主的姑娘把他藏到了山裡。我去看看。」
  「你去嗎?」
  「是的。我要單獨行動,這樣容易追上。不行的話,就解除包圍。另在擺渡碼頭、飛機場、漁港,所有能逃出去的地方都做好佈置,引他出來。希望你也下令這樣做。」
  「好的。這兒的特搜班全體出動,他們認識杜丘。盡一切努力吧。」伊籐鬆了口氣。
  瘦長的矢村,心情有些沉鬱。
  
   4
  按照真由美在地上畫的地圖,杜丘去找阿伊努老人的小窩棚。真由美告訴他,老人名叫橫幸吉。
  「小心熊啊!雖然這一帶是幸吉的領地,熊也害怕他,不敢來,可你也得小心!」真由美在馬上搖著手。
  「你更要小心,有前車之鑒哪!」
  「我不要緊,上次是掉下馬來,沒空兒拿槍。今天可以用來福槍,槍法准著呢。」真由美拿起馬鞍上的槍,晃了晃。「喂!我不來你可不要下山哪,不來就說明警戒還很嚴!」
  「好的,謝謝。」
  杜丘向勒馬走去又回過頭來的真由美揚手回答,隨後踏進森林。一聲嘶鳴,接著響起了一陣疾馳而去的馬蹄聲。
  他沿著林中小溪溯流而上。一串串通紅的野草苞掉在地上,裝點著初冬的河岸。當這些果實紛紛撒落之後,取而代之的將是一片茫茫白雪吧。密林深處,只有啄木鳥敲打樹洞發出的清脆聲響,如同鼓聲陣陣,在林中迴盪。除此之外,寂然無聲!每走一步,都更加感到寂靜,就連腳步聲也像被森林吸了進去似的。偶爾踏到小樹枝上,才有點嘎吱嘎吱的聲音。這才是逃亡者從一個神秘的境地踏進另一個神秘的境地的腳步聲。
  正如設置陷講人所計劃的那樣,他被警察追蹤著。杜丘再次體驗到這個國家的警察權力之大。那權力不僅僅限於穿制服的警察,天真的年輕人還組成可怕的集團,維護著這權力。也不僅僅是年輕人,大部分人的心裡都佩戴著警察的證章。一旦抓到逃亡者,他們就可以在酒席飲宴上炫耀它好多天。
  能逃出日高山嗎?
  必須盡早潛回東京。杜丘看了從遠波家拿來的報紙,明白了這一點。那些人利用橫路夫婦設下圈套,再殺害加代,藏起橫路敬二,這個謎底已經漸漸地顯露出來。
  ——東邦製藥公司營業部長酒井義廣。
  據報導,橫路敬二離開北海道老家不知去向時,正是加代被害的當晚。此後一直下落不明,連妻子出喪也沒參加。當看到警視廳關於橫路經歷的調查上說他曾「販賣醫用實驗動物」時,杜丘立刻確信,利用橫路夫婦的就是東邦製藥公司。
  經營醫用實驗動物,當然也就能經營藥理用實驗動物。而且後一種可能性更大。最近以來,醫學上用的都是無菌飼養的小動物。無菌的要求,個人經營是無法做到的。而藥理使用的則無須要求嚴格的無菌。
  橫路與東邦製藥公司——說他們有某種聯繫,並不是毫無根據的。
  疑點還不止於此。朝雲家院子裡那些奇怪的景象,至今還留在杜丘的眼底。
  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技術官朝雲忠志的屍體,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早晨發現的。
  接到報告,杜丘和矢村一同前往現場。
  朝雲住在世田谷區新代田。在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工作的人,幾乎人人都是持有醫師執照的醫生,朝雲也是如此。
  那天早晨,女傭人悅子六點鐘按時起床,去取牛奶和報紙。院子有五十坪左右,種植著一些花草。在一個角落裡養了一隻日本猴。沒有孩子的朝雲,很喜歡這隻猴子。近來,這隻猴子常得病,食慾不住。朝雲很掛心,常親自去照料。所以悅子這天早晨也順便往那邊看了看。這一著非同小可,牛奶和報紙都從悅子的手裡掉到地上。
  朝雲和猴子都死在花叢中。朝雲翻著白眼,那兩隻白眼正對著悅子。
  悅子大聲驚叫著跑到大街上。朝雲的妻子當時正在鄉下,不在家。
  杜丘和矢村趕到時,現場勘驗已經開始了。
  「怎麼樣?」矢村問部下。
  「也可能是他殺。」中年刑警細江說,杜丘也和這個刑警面熟。估計死屍時間,是早五點到六點之間,也就是說,悅子發現時是剛剛被害。猴子也是這樣。經法醫鑒定,喝下去的毒藥可能是阿托品。
  「阿托品,那是什麼?」這是不常聽見的藥品,矢村皺了皺眉頭。
  「具體不太清楚,好像是一種烈性藥。」
  雖然弄清了喝下去的可能是阿托品,但卻沒有找到喝阿托品所用的容器。對現場的每一片草葉都進行了仔細檢查,仍然毫無蹤影。因此可以推測這是他殺,是殺人犯把容器帶走了。
  「可奇怪的是,誰也沒有進過院子。」
  細江側著頭,說道。朝雲家的院牆是鋼筋預制板的。高高的牆上密密麻麻地埋著一排玻璃碎片。只要有人越牆,必然會留下痕跡,因為玻璃要被弄碎。而且,院內牆邊鬆軟的土地上,沒有任何腳印,也沒有使用過任何工具的痕跡。大門一直鎖著,是悅子打開門跑到街上去的。
  假設兇手是在院內,又怎麼逃跑的呢!
  「容器?」矢村抱著胳搏,「毒藥不能是固體的嗎?」
  「不,像是液體。」
  「屋子裡邊呢?」
  「都仔細檢查過了,沒有那種藥。當然也沒有裝藥的容器。另外,根據法醫鑒定和現場勘驗推斷,毒藥就是在他死的地方喝下去的。」
  「明白了。」
  矢村點點頭,朝法醫和鑒定員那邊走去。屍體還在現場。「在這兒喝的根據是什麼?」
  「這個,有好多現象可以說明。」鑒定科一個老鑒定員答道。
  阿托品是從日本野生的天仙子等茄科植物的根莖中提煉出來的,具有與度若鹼和菲沃斯相似的化學結構式。經常與麻醉藥並用,或用於散瞳、防止結核病患者盜汗、治療腸和支氣管痙攣等等。不過,因為是烈性藥,常用量僅為0.001克,致死量是0.005克。超過致死量時,大多因延髓中毒引起猝死。
  如果在室內喝下去,走不到院子就得死去。可是,朝雲是穿著拖鞋死的。任何一種毒藥的致死量,對不同的人稍有差別。但如果從服藥到死亡存在一段間隙,那就要陷入狂躁狀態。菲沃斯和莫若鹼都有相同的幻覺作用,它的特點是刺激大腦興奮,服後大吵大鬧,同居人對此不可能沒有察覺。因此,可以斷定是在院子裡吞服,作用於延髓後立即死亡。
  「猴子好像折騰得挺厲害。」
  地面上有猴子亂抓亂撓、滿地打滾的痕跡。一眼就能看出,它不像朝雲死的那麼容易。
  「是的。一般認為,阿托品混在食物裡對於猴子、狗、兔子、鳥等動物就不起作用。如果吃下提煉的純阿托品,可能就出現眼前這種現象。」
  「是這樣。」矢村點點頭,「怎麼確定是阿托品呢?」
  「這個嗎,沒解剖之前還確定不了,但也可以看得出來。」
  鑒定員指指朝雲的眼睛。
  「眼睛?」
  「是的,瞳孔擴大了。」
  瞳孔擴大是一般死屍的特徵。但在朝雲的擴大了的瞳孔中間,有一塊水汪汪的黑點。這就是阿托品的作用。瞳孔周圍有一圈紅膜,內含色素細胞,有黑色、褐色、茶褐色、藍色等等。阿托品就作用於虹膜括約肌,使虹膜成為緊縮的環形。因為這種藥能使眼睛看來有如一股清泉,所以,過去的貴婦人為了使自己的眼睛澄清如水,都把含有阿托品的茛菪草視為珍寶。
  此刻,朝雲正透過擴大了的瞳孔中那股神秘的清泉,凝視著死亡的世界。
  「是這樣……」矢村不再說什麼了。
  朝雲是在早晨五點到六點鐘之間死的。從猴子身上二拴著繩子這點看來,當時他正在逗弄猴子。就在這個地方,他喝下阿托品,侵蝕了延髓,和猴子一起死去了。但是,沒有容器,朝雲和猴子又用什麼喝的阿托品呢!
  也許是兇手花言巧語騙他喝下阿托品,然後把容器帶走,但卻沒留下任何出入住宅的痕跡。
  ——這是密室中的犯罪。
  也許,矢村並不這樣想吧?杜丘看著矢村陰沉的胳,想道。當然,矢村的臉上從來也沒有過一絲柔和的表情。
  「阿托品的氣味和顏色?」杜丘問。
  「無色無味。」
  「是嗎。」杜丘細心地觀察著周圍。「猴子的嘴、鼻子都沾上了蜘蛛網,這是為什麼?」
  「蜘蛛網嗎?」細江在旁邊答道,「我們來的時候,滿是扯破的蜘蛛網。可能是猴子太痛苦了,臉撞到蜘蛛網上了吧。」
  杜丘默默地點點頭,向空中望去。旁邊有棵高大的銀杏樹,樹枝和屋頂之間掛了三個蜘蛛網。蛛網很奇特,好像只織了一半就不織了。而且破裂得相當厲害,留下一些奇形怪狀的幾何圖案,三個蛛網一模一樣。
  「這是受到公害影響的蜘蛛,」一個鑒定員說著,把照相機對準了蛛網。「由於環境污染,它們把結網的方法都忘啦。」
  杜丘仍然默默地觀察著銀杏樹。
  「檢察官,」細江說,「從牆上跳到這棵銀杏樹上是不可能的,已經查過了。」
  「搞得怎麼樣啦?」矢村有些不耐煩地說。
  酷熱的陽光開始灑向大地。
  第二天,矢村打來電話。
  「朝雲是自殺,」矢村說,「在朝雲的兩隻手上,發現了相當數量的阿托品。他是在屋裡把阿托品倒在手掌上,到外面喝下去的。這就是結論。」
  「猴子呢?」
  「可能也學著他的樣子喝的。猴子的手掌上也有藥。」
  「即使是在室內倒在手掌上的,那先前的容器呢?」
  「那好解釋。例如用杯子把藥倒在手掌上,然後把杯子放到水槽裡,用胳膊肘擰開水龍頭沖洗一陣,再關上水龍頭,這樣就可以了。那個水槽裡確實有一隻杯子倒著。」
  「我反對自殺的看法。如此複雜的自殺,聞所未聞。」
  「那麼,你是說,犯人進了院子,把藥放到朝雲手上讓他喝下去,然後又讓猴子喝的了?要知道,朝雲是醫生!而且犯人的出入地點又怎麼解釋?再說,他也有自殺的動機。」
  「那麼微不足道的動機就引起自殺,我不那麼看。」
  「好吧,」矢村有些冷笑似地說,「我們這裡的見解是一致的。你們那裡隨便好了。」
  矢村放下了電話。
  事情就從這開始了。
  杜丘開始獨自追查朝雲的死因。他瞭解到,朝雲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三個人來過他家。從十點多一直談到凌晨三點。
  一個是朝雲的同事青山禎介,另一個是厚生省藥事局藥事科長北島龍二,再一個就是東邦製藥公司營業部長酒井義廣。
  三天前的晚上,這三個人也來過一次。
  另外。據女傭人證實,出事的那天晚上三點之前她來送茶時,酒井義廣說他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到院子裡去了一趟。從客廳可以直接走到院子。
  杜丘就在跟蹤那個酒井的時候,冒出來了那件所謂「搶劫強姦案」。
  僱用橫路夫婦的就是酒井,或者說就是他們那個集團。事到如今,已經不能不這樣懷疑了。此外再也想不出還能有別人。但是,也還不能完全斷定就是酒井。因為警視廳認定為自殺,沒有設立偵查總部,所以酒井可以說安然無事。僅僅因為一個年輕的檢察官的活動,就設置一個很可能是自掘墳墓的陷阱來陷害檢察官,似乎無此必要。
  ——但這也是可能的。
  橫路敬二曾經經營實驗用小動物,而酒井則是製藥公門審實權的營業部長。他們過去就有過某種聯繫,所以現在有這種關係也毫不奇怪。還有那個厚生省藥事科長也是一樣。如果橫路與酒井沒有什麼聯繫,杜丘的推論就是不值一提的無稽之談。但如果能夠瞭解到其間的其種聯繫,這個推論就能達到預期的結果。
  ——那個蜘蛛網……
  杜丘感到奇怪的景象,就是掛在院子裡銀杏樹上的那三個既像幾何圖案又不像幾何圖案、只織了一半的蜘蛛網。供實驗用的小動物,當然也有蜘蛛在內。
  近來在城市裡,蜘蛛已很少見。然而,朝雲家裡卻佈滿了蜘蛛網,又是那麼奇特,這是怎麼回事?經營實驗用小動物。製藥公司、藥事科長、醫務技術官之死,再加上為檢察官設下的圈套……
  杜丘看見一條奇異的蛇從冬眠中醒來,從他眼前蜿蜒爬過。這令人戰慄的蛇,要爬到哪裡去呢?
  這條蛇襲擊了橫路加代,咬死了她,現在又要逼近橫路敬二了。它一屈一伸地活動著軀體,向前爬去。
  不能讓它肆意橫行!
  必須盡快回到東京,杜丘想道。
  此刻,真由美所說的榛老人的那個小窩棚,已經出現在一個小池塘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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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32: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金毛熊

  小窩棚是用茅草蓋的,俗稱叩拜小窩棚,形狀就像一個人合掌而拜。
  榛老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杜丘告訴他,自己是遠波真由美介紹來的,現在正被警察追蹤。聽了這後一句話,老人表情依然無動於衷,只是指了指那張圓木拼成的床。
  風雪在老人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皮膚象銹鐵一樣,閃出黝黑的光澤。小窩棚中間掛著熏烤的獸肉。可能是由於熏烤獸肉,茅草和柱子都熏得黑亮黑亮的,令人感到連這個小窩棚也快成為熏烤製品了。
  杜丘在這個小窩棚裡過了三天。儘管還沒有發現追蹤隊的跡象,他還是時刻警惕著。這位脫離紅塵的老人,在深山老林裡修建了這所茅屋。這個地方,大概只有真由美知道。
  這三天,老人幾乎一言不發。但看來並不是出於厭煩。他把熊皮睡袋讓給杜丘用,又默默地端出食物。一日三餐,幾乎全是熏獸肉。最初的兩頓,他吃得很香,似乎感到比其他任何一種熏制食品都更有味道。但吃到第二天的時候,他有些倒了胃口,再加上本來就不太喜歡肉食。
  「好像膩啦。」第三天晚上,老人竟然開口說起話來,
  「嗯,有點。」杜丘不加掩飾地答道。
  「這裡也只有這個了。」
  「這就滿不錯。」
  比起只有獼猴桃和野草莓充飢的日子,已經是天壤之別了。這裡畢竟有熏獸肉,小窩棚儘管狹窄還有股難聞的氣味,但屋前的水塘卻清澈透底,對岸一簇簇蘆葦和背後那一片松林的影子,清晰可見地倒映在水中。
  「大馬哈魚就要上來啦。」
  「大馬哈魚?……」
  「是啊。咱們偷著去打點,也得做些現魚啦。還能弄到大馬哈魚子,像你們愛玩的彈子球那麼大。」老人的眼裡充溢著安祥的目光。
  「像彈子球那樣的魚子?你見過彈子球嗎?」
  「在札幌的時候,有時從早玩到晚呢。那是老婆和女兒死以前很久的事了。」
  老人臉上深深的皺紋裡。蒙上了一層追懷往事的暗影。
  「夫人和女兒都不在了嗎?」
  「五年前,被熊吃了……。」老人的聲音嘶啞而平緩。
  「被熊……」
  「我的運氣不好。那只熊,我找了它四年,到現在還沒碰上,真夠倒霉的……」老人的聲音低落下來。
  「提起熊,真由美倒碰上一個,差點喪命。」
  「她碰上熊了,什麼時候?」老人急促地問道。
  「四天前。」
  杜丘把來這之前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那熊什麼樣?」老人的雙眼炯炯發光。
  「金色的毛,一百二、三十貫重,很嚇人。」
  「打中了嗎?」
  「好像打流血了,似乎不是要害。」
  「啊!」老人悲憤地發出一聲近乎哀鳴的喊聲,「是那個東西,那就是我要找的熊。這一帶,那麼大的熊只有它了。」
  老人眼中的光芒猝然隱去了。
  「它有什麼記號嗎?」
  「不,沒有。」老人搖搖頭,「雖然沒有記號,但我一看就能認出來。它要吃人的時候,眼睛像瘋了似的冒著火。」
  「要吃人的時候……」
  杜丘想起了當時那只熊要吃掉爬到樹上的真由美時,一邊拚命地撕咬樹幹,一邊大聲吼叫的情景。
  「是啊,一般的熊遇上人都要躲開,它可不同,我親眼對過它發瘋的樣子。」
  老人失去光澤的眼睛裡,浮現出無限的淒楚與哀傷。
  ——遭遇到那只能,是在六年前。從很早開始,榛幸吉就來日高牧場做工了。妻子和女兒就住在牧場附近。女兒嫁給了樣似町鋸木場的一個同族青年,因為要生小孩,回到了娘家。那時,阿伊努族的風俗習慣已逐漸淡漠,尤其是青年人。幸吉這一代人雖然還有一點老習慣,但他從年輕時起就不住在村裡。他當過礦工,後來又被雇到牧場。
  年輕的牧童們前來找幸吉,商量一起去偷捕大馬哈魚,幸吉答應了。大馬哈魚在所有的河裡都是禁止捕撈的。監督員看得很緊。儘管被抓住會受重罰,但別具一格的神秘趣味,還是令人神往的。
  說起來,不僅是河,整個北海道原本都是阿伊努人的。從早春開始,就有大群的鱔魚、麵條魚、大馬哈魚來到這吸。幸吉年青的時候就熱衷於捕魚。每當河水上漲,河面常常是一層大馬哈魚游來游去。但幸吉並不因此而認為偷捕大馬哈魚是理所當然的事,那裡別有動人心弦之處。也並非阿伊努人才這樣,任何人都如此。較潔的月光像銀色的水滴一樣傾灑而下,在籠罩著一片夜色的河裡,和大馬哈魚分個高低勝負,是很有詩意的。
  那天,幹完了活,四個人出發了。中途把車子放在幸吉家,徒步朝山裡走去。儘管這時在受到保護的河裡,大馬哈魚已不多了,但也還頗能撈到幾條。
  就在半路上,他們碰上了熊,立刻躲進路邊的林子裡。這是一隻金毛熊。長金毛的熊,性格格外凶殘,更加令人可怕。四人不禁面面相覷,他們誰都沒帶槍來。也不是頭一次碰上熊,為此就不能去捕魚可太令人惱火了。他們想,或許能把它嚇跑。這時,相距有七十米左右。
  「混帳東西!」一個叫保田的、原籍是四國的年輕人喊道,「我們是砂累山的後代,快滾開!」
  在阿伊努人的傳說中,砂累山能吸熊血,這麼一喊就能把熊嚇跑。
  熊狂怒地暴跳起來,如同一座長滿金毛的小山。
  附近是一片平地,他們四散而逃。幸吉大喊一聲,「上樹!」隨後跑進森林,找到一棵蝦夷松,迅速爬了上去。身軀龐大的熊是上不了樹的。另外兩個人也爬到附近的樹上。只有最年輕的保田還在拚命地跑。他活潑好性,平素對自己的兩條腿很自信,常說自己跑得過熊。幸吉發現,熊的速度要比他快一倍,熊掌踏地通通做響,眼看著追上去了。
  隨著一聲慘叫,四周靜了下來。
  熊回來了。它抓住保田的一條腿,把他扛在肩上。倒掛著的保田還有口氣,搖晃的胳膊不時地打著熊腿。熊用它那又小又圓、象冒火一樣殘酷的眼睛看看樹上的幸吉,走了過去。
  三個人跑回來後,追蹤隊立即從牧場出發了。但天色已晚,什麼也看不見。直到第二天,才發現了保田的兩條小腿。這正是對他徒勞無益的奔跑所做的報償。
  人們只好把他那鮮血淋漓的衣服,和兩條小腿一起埋葬了。
  獵友會的人在山上轉了一個星期,也沒有碰到那隻金毛熊。
  對於保田之死,幸吉並未感到有太大責任。值得譴責的倒是保田一味亂跑這種做法。對於那只把保田倒拖而去的熊,幸吉心中升起一股無比的憤恨。真是殘忍的野獸!然而,幸吉還沒有產生殺掉金毛熊討還血債的想法。儘管年輕時他曾打過三隻熊,但如今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了。
  到了第二年冬天,熊的事已經被淡忘了。從那以後,也一直沒再看見它。估計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十月份的最後一大,下了初雪。晚上,他從牧場回到家,發現房門破碎,雪花吹進了屋裡。一股血腥味夾雜著熊的氣味飄出門外。
  幸吉大叫著衝進屋裡。金毛熊幾乎佔據了整個外屋,直立著朝幸吉撲來。對於這雙烈火般的眼睛,幸吉記憶猶新。他把掛在牆上的厚刃刀拿在手裡,心裡盤算著,即便打不過它,也要砍傷它的臉。然而不知為什麼,金毛熊卻撒下幸吉,一溜煙跑了。
  幸吉向屋裡只一瞥,立刻捂上了眼睛。老婆和女兒雙雙被咬死在地下,肚子都被吃掉了。女兒即將臨月的肚子,只剩下了連著兩條腿的骨盆。
  當他拿著厚刃刀跑出來時,金毛熊早已消失在大雪之中。
  幸吉從此離開了牧場,漫山遍野地去找金毛能。四年之間,他曾多次發現金毛熊的行蹤,看到它的糞便、腳印、留在樹上的爪痕以及金色的毛,但卻一次也沒碰上。金毛熊似乎知道幸吉在追蹤它,本能地感到辛吉是個危險的對手,因而總是避開他。
  槍固然使熊害怕,但頂多也不過是用村田槍。只要沒擊中要害,對那麼個龐然大物是無所謂的。它會猛然反撲過來弄死對手,然後在自己的傷口上塞滿草末,止住流血,這樣很快就能長好。與其說金毛能怕槍,莫如說它更怕幸吉誓死報仇的堅定意志。也許事實正是如此。
  幸吉做好精神準備,只要一碰上金毛熊,不惜端槍和它肉搏,不這樣就沒有把握打死它。金毛熊好像猜透了幸吉的心思,所以始終戒備。
  那隻金毛熊偏偏又襲擊了牧場的真由美,幸吉內心深處極為震動。他似乎看到了熊把真由美從樹上拽下來,剝去衣服,貪婪地吃掉的情景。只有惡魔才能如此殘忍。
  「我明天開始找它。越冬前,它要竭力尋找食物。錯過這個機會,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碰上它啦。」
  「我也一塊去,行嗎?」
  儘管著急,但看來目前一時跑不出去。呆在小窩棚裡,莫如和老人出去找熊,還能分散一下憂慮。
  「好吧。」
  幸吉點點頭。直到現在,他也不想去問杜丘為什麼被警察追蹤。
  想到追蹤能的幸吉和被警察困在山裡的自己,杜丘感到北海道真是個殘忍的地方。不,要說殘忍,城市可能比金毛熊更殘忍。它會在某一天,轉瞬之間把一個人變成逃犯。老人追蹤的熊,還能看到它的真面目!而在新宿的鬧市上,悄悄地把符號般的外衣罩在杜丘身上的那個鬼怒的真面目,卻仍掩藏在黑暗之中。
  「可以吸煙嗎?」
  在神威岳山腳下的索埃馬茨河谷休息時,杜丘間道。有許多動物,對香煙的氣味很戒備。杜丘知道能、鹿、野豬都是這樣。
  看到老人點點頭,他點著了一支煙。但只吸上兩口就熄了。因為在這種地方,香煙是珍貴的東西。
  「聽說熊喜歡香煙味。」
  「熊喜歡香煙……」
  杜丘剛要問,熊怎麼會喜歡香煙,但又停住了。他忽然想起,曾在哪兒還聽說過喜歡香煙的動物。當時自己還認為不可能。那是……
  「是猴子!」
  杜丘竟脫口而出。他看看老人,老人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北海道並沒有猴子。
  「啊,我想起來猴子吸煙的事。」杜丘苦笑了一下,臉上隨即變得冰冷。
  朝雲忠志養的猴子……
  杜丘忽然記起朝雲死後,他妻子從鄉下回來時那次談話的情況。
  「聽說猴子常得病?」杜丘問。
  「是的。很長時間以來就不喜歡吃東西,丈夫很擔心,請獸醫來看過。可什麼病也沒查出來,也許得了神輕衰弱。」
  朝雲節子還不到四十歲,戴著眼鏡。
  「是猴子得的那種神經衰弱嗎?」
  「說是因為總掛著它,引起了荷爾蒙失調。可能是這個原因吧,惟要在它旁邊吸煙,它就使勁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要把飄過來的煙抓住,吃進肚裡去似的。雖然它不會吸煙……」
  「這真是怪事啊!」
  杜丘多少懂一些動物知識,他感到有些奇怪。猴子真的是要吸煙嗎?
  「聽說,上野動物園的猴子得神經衰弱時,都吃黃土或者揪別的猴子身上的毛吃。」
  「有這事。」杜丘確曾聽人說過。
  「因為我們沒有孩子,所以丈夫就把猴子當成孩子,幾乎是嘴對嘴地餵它香蕉什麼的。它不吃東西,丈夫很擔心,酒井來的時候,還問過他有沒有什麼好藥呢……」
  「東邦製藥公司的酒井嗎?」
  「是的。」
  「那麼,給藥了嗎?」
  「他想了好一陣。對猴子吸煙也沒想出該怎麼辦。」
  「啊。你們家院子裡蜘蛛網挺多啊……」
  杜丘一邊抬頭看著掛在樹枝上的那些奇形怪狀的蜘蛛網,一邊隨便問道。
  「唉,」朝雲節子也看看那些蜘蛛網,「這是這兩三天突然才有的。」
  「那位酒井和猴子熟悉嗎?」
  「曾和猴子玩過兩三次。好像猴子也和他熟了。」
  「你丈夫和酒井是……」
  「他是我丈夫到厚生省以後認識的,交往不太深。」
  「聽說他昨晚在這兒呆到將近後半夜三點鐘,知道是什麼事嗎?」
  「不知道,」朝雲節子不安地搖搖她那纖細的脖子,「我是在那前一天下鄉去的。」
  「問了一下酒井,還有你丈夫的同事青山和藥事科長北島他們三個人,據他們講,你丈夫要辭掉厚生省的工作。他們三人是來勸他改變主意的。三天前的晚上,也說的這件事嗎?」
  「丈夫從來不對我講這些事。」說著,她悲傷地低下頭。「他是要辭去厚生省的工作,因為他本來就把那個地方當做暫時的棲身之處……」
  「是這樣……」
  朝雲節子又斷斷續續地講了丈夫先前為什麼要去厚生省,那是因為對醫務界充滿了仇恨。
  ——猴子吸煙。
  對這個怪現象,當時不過是說說而已,杜丘現在已經有些忘記了。神經衰弱,這個現代文明所產生的病名,可以加在一切不明原因的症狀之上,用它來進行解釋。現在,取而代之的則是植物神經紊亂,一切不明的症狀又都可以歸入這個範疇之內。
  ——但是,果真如此嗎?
  如果野熊也喜歡煙,那麼那隻猴子也許不是神經衰弱。
  ——藥物。
  朝雲和猴子是服阿托品而死的。不同劑量的阿托品,會產生不同的作用。在一定劑量下,它成為恐怖幻覺劑,給予大腦異樣的刺激,使人產生奇妙的幻覺,發出狂叫到處亂跑。適當的劑量還能促進性慾,很可能給猴子吃下了這種藥物。如果是這樣,必定是出於某種目的。猴子不是在吸煙,而是誤認為那是別的什麼東西。
  ——是幻覺嗎?
  一瞬間,杜丘覺得心臟好像一陣痙攣。他想起,朝雲節子說過她丈夫不久前也有些神經衰弱。
  朝雲忠志之所以得神經衰弱症,起因是極其明顯的。
  在進入厚生省之前,朝雲是一家小醫院的代理院長。院長得了癌症,躺倒了。朝雲接受院長的請求,做了代理院長。院長是他學生時代的上年級同學。朝雲做了代理院長後,發生了醫師會辭退健康保險醫生問題。因為老院長是位有志氣的人,始終奉行即使醫院倒台也不搞利潤主義的方針,所以受到患者的擁護,但醫院收支出現了赤字。而且,地區醫師會也盯住了他。因為他對其他醫院的醫生發生的醫療事故,也直言不諱地提出批評。
  當然,這位院長說過,他反對辭退健康保險醫生,因為那是無視受到健康保險醫療的那些國民的權利。朝雲對此也有同感。
  因為實際是朝雲管理醫院,醫師會馬上對他施加壓力。朝雲嚴詞拒絕,竟遭到撤消會員權的處分。
  老院長死後,醫院被債權人封閉了。朝雲預定稍過一段時間之後重新開業,並為此進行了一些準備。
  籌措資金剛剛有些眉目的時候,醫師會又開始報復了。醫師會長撤回了銀行貸款時所必需的擔保,因此貸款停止了。不僅如此,地區醫師會下屬的醫生配備委員會還送來了不誰開業的通知。
  遭到這種否決,醫生就不能開業。這也和煙攤酒店一樣,各有其幾百米以內的勢力範圍。這就是停止會員權處分在起作用了。一般說來,只要附近的醫生同意,也就可以開業。可是,醫生配備委員會這個類似壟斷組織的幽靈卻擋在路上。雖然病人很多,而醫生又是那樣缺乏。
  沒有醫科大學的縣,為了得到醫生,千方百計地想設立大學。但由於醫師會的壓力卻屢遭破產,這是人所共知的。至於個人開業更是困難重重。
  開業的希望已成為泡影。
  把全副精力都傾注於開業上的朝雲,此時絕望了。醫師會險惡的用心,非語言所能形容。不僅是醫師會,所謂醫生這個職業集團中的人所具有的排外性,也令人無法忍受。這難道就是治病救人的醫生的所做所為嗎?他把所有這些積憤,統統告訴了妻子。
  既定的方針破滅了。他開始神經衰弱,人服引起的北躁日甚一日。儘管有的醫院也邀請他去工作,但他都抓絕了。就在這時,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向他發出邀請。
  起初,他絲毫沒有去厚生省的打算,因為那是官方機構,工資少得可憐。那裡簡直就蒙醫生的養老院,去不得。但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進了厚生省。
  朝雲從不對節子閒談工作上的事情。因為他拒絕了工資高的醫院而去了厚生省,所以,節子認為那裡的工作幹起來一定很順心。但是,不久,節子漸漸發覺,似乎事情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他仍沒有從苦惱中解脫出來。自從有些神經衰弱以來,他性慾減退了。如果有了孩子還無所謂,可是現在連生孩子的希望也沒有了。他自己也診斷出是由於神經衰弱所致,曾半開玩笑地問酒井,是否有什麼藥可治,酒井回說沒有。節子認為,如果開起來醫院,丈夫的病就會好,所以仍把希望寄托在開業上。
  「過幾天,醫師會會同意咱們開業的。」
  「混蛋!難道還要我呈上檢討書,三拜九叩地求他們嗎?」朝雲勃然大怒。
  近來,他經常無緣無故地大發脾氣。節子感到,正在氣頭上的丈夫,不可能向醫師會賠禮道歉,因此,也就不可能讓他快活起來。
  節子說,大約在死前半個月,他好像有什麼心事。
  矢村警長瞭解到這些情況後,認為朝雲當時是神經衰弱發作,圖謀自殺。而且,還檢查出他手掌上留有阿托品殘液,院子裡根本沒有外人出入的痕跡,完全如同封閉的密室一樣。只要不使用直升飛機,兇手是不可能進出的。
  ——但是……
  姑且不談朝雲的神經衰弱症狀,猴子出現的那種情況也很可疑。猴子不可能吸煙,一定是把煙當成別的東西了。可能是由於兇手事先偷偷地給它服用了阿托品,因此產生了幻覺……那種阿托品,沒給朝雲使用嗎?
  藥品有著令人可怕的一面。如果把神經科用於麻醉的巴比妥酸誘導體和用於興奮的天非他明合起來用的話,就會使人失去自己的意志,任人隨意驅使。如果酒井有這種動機的話,他完全可以做到。他是一個藥物專家,任何一種藥品他都可以運用自如。另外,儘管手掌上發現了阿托品,可是哪兒都沒發現容器,這不是一個尚未揭曉的謎嗎?正因為這個謎,自己才不知不覺地捲進了一場搏鬥,不得不走上被迫逃亡的道路。
  還有喜歡煙味的動物——鶇鳥!
  杜丘茫然若失的視線,投向山谷對面的雜樹林。在灰暗的雜樹林中,像七度灶草那樣的紅珍珠般的野果,閃著艷麗的光彩。
  那是跟蹤酒井義廣時的事。
  跟蹤酒井共有二次。在第二次跟蹤時,發現酒井傍晚到新宿與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漂亮女人會面。他們在茶館碰頭,吃了飯。她顯然不是他妻子。杜丘以為,他們肯定要去旅館過夜。
  他心裡泛起一般強烈的厭惡感。年近五十的酒井是個紫紅臉,看起來很有力氣,脖子上厚厚的脂肪,更顯出他的蠻橫無理與寡廉鮮恥的品性。處於製藥公司一個重要的部長地位的人,是不該搞女人的。現在不得不對酒井和這個漂亮女人的風流逸事進行跟蹤監視,使杜丘感到不快,但這種不快,很快又化為鬥志。
  可是,酒井和那個女人飯後就分手了。杜丘毫不猶豫地跟上了那個女人,她乘上一輛私人出租汽車,駛向世田谷區,在經堂的天祖神社附近下了車。杜丘叫住了那輛出租汽車的司機,讓車稍等一下。他尾隨著那個女人,看準了她走進的那所房子。
  門牌上寫著:武川洋子。
  杜丘回到私人出租汽車那裡,向司機打聽剛才那個女人可曾說了什麼。
  雖然已開始了獨自偵查,但尚未發現任何嫌疑。要想在感覺之網上撈出些蛛絲馬跡,只有進行艱苦的調查。
  司機是個坦率的人,回答說,
  「啊,說過鶇鳥的事。」
  「鶇鳥?」
  「是一種小鳥啊。她說,好像是誰用汽槍打下來的,傷了翅膀不能飛了。她揀了起來,是個好人哪。」
  「就說這些嗎?」
  「嗯,她朝我借火柴。吸煙的時候,好像突然想起來飛似的,說:『司機,鶇鳥還吸煙,多有趣……』就這麼說起來了。」
  「鶇鳥吸煙?」杜丘議為,這不過是無聊的閒扯。
  「她說,香煙冒出的煙一飄過來,那只鶇鳥就啪啦啪啦地扇著受傷的翅膀,不停地啄煙。」
  「奇怪!再沒說別的嗎?」
  「就說了這些。」
  那只鶇鳥也會吸煙?
  這個女人飼養鶇鳥。她和酒井有來往;朝雲飼養猴子,他也和酒井有來往。那隻猴子也吸煙……。這兩種吸煙的動物之間,站著酒井。酒井又是製藥公司的營業部長!
  ——這中間肯定有問題,杜丘想。而當時向司機打聽的時候,自己對於鶇鳥和猴子吸煙這事卻絲毫沒在意,認為是無聊的閒談,輕易放過了它。
  兩個人飼養的動物都想要吸煙,這不可能是偶然的聯繫,一定是某種藥品所致。小劑量的阿托品可以成為恐怖幻覺劑。也可以認為是阿托品使它們產生了幻覺,把煙誤認為是別的東西。
  但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讓鶇鳥和猴子產生幻覺呢?是進行某種試驗嗎?——比如,試驗一下如何用阿托品毒死猴子和朝雲而不留下容器。二,容器不是那麼容易處理掉的。所以,如果是進行試驗,和肯定是幻覺試驗。給猴子和鶇鳥服用一定量的阿托品後,就出現了把煙看成是一種其他東西的現象。這種現象,不也可以用到朝雲身上嗎?
  ——可是,熊喜歡煙又是怎麼回事呢……
  杜丘的思緒有些混亂了。
  推論出的這兩個證據,在熊的身上怎麼解釋呢?如果從野生的熊也喜歡煙這點出發,又怎麼解釋剛才的推論呢?如果不能證明熊也是吃下阿托品產生了幻覺,那麼,關於幻覺試驗的推論就是不可靠的。
  當然可以牽強附會地解釋。茛菪若這種植物就含有阿托品。在橫跨山梨、長野兩縣的深山老林裡就有野生的直著,稱為天仙子,根莖裡含有大量阿托品。熊吃了北海道深山老林中的天仙子根莖,於是被幻覺支配,一看到誰吸煙,就搖搖晃晃地……
  杜丘露出一絲苦笑,能有那麼湊巧嗎?
  幸吉站起來。
  「熊吸煙這件事,」杜丘邊走邊問,「是古來的傳說嗎?」
  「就算是傳說吧,」老人信口說過,「阿伊努人冬大要舉行熊祭,用的能都是從小養大的能息。據說那個熊就起勁地吸煙。」
  「你說什麼,那是養的熊嗎?」
  「當然。山裡的熊哪能出來吸煙呢。」
  幸吉沉著地向前走去。那天,他們沒有發現熊的蹤跡。回去時,杜丘先進到小窩柵裡,看看不在的時候是否有人來過,——他留意記住了臨走時東西的擺放位置。
  杜丘環顧四周,目光在一個地方停住了。靠牆放的那個裝零散東西的木箱,被人挪動過一下。外間的空水桶也稍有移動。
  ——有誰來過!
  自從杜丘來這裡以後,這是第一次發現東西的位置有變化。
  幸吉也走進來。他什麼也沒說。
  杜丘來到外面,仔細地察看小窩棚周圍。要弄清是誰的痕跡,十分困難。他目光疑懼而陰沉地望著蝦夷松林。太陽就要落山了,夜影從松林裡珊珊而來。
  已經露出了危險的信號。有誰來過,這不會錯。到底是誰光顧了這所山中小屋呢?而且這位不速之客只留下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痕跡,就悄然告退了。
  有人逼近了……
  整整一夜,杜丘未能安眠。他像動物一樣,即使在朦朧中,那根防備著危險的神經也始終保持著清醒。
  幸吉什麼也沒說。難道他沒有發覺有誰來過嗎?杜丘沒有向他提起這件事。
  
   3
  紅色的野果掉落在地上,為山野塗上了初冬的色彩。
  日高山的大風猛烈地吹過蝦夷松林之後,山葡萄、獼猴桃、野草毒,就都結束了生命,紛紛落地。狐狸尋找著掉落的獼猴桃,在小窩棚前面水塘邊的濕地上留下了一行足跡,好像要躲開冬天似的,筆直地向遠處伸展而去。
  奇怪的來訪者再也沒有什麼動靜。杜丘開始覺得,那或許是自己的錯覺。幸吉沒有做聲,可能也是出於這個緣故。幸吉具有動物般的嗅覺。如果有人在他不在時偷偷來過。恐怕逃不出他的眼睛。雖說東西動了,但也只是動了那麼一點點,況且已過去十來天,還沒發現任何異常。這不能不說是逃亡者的神經過敏,稍有風吹草動就要心驚肉跳。
  但是,杜丘並沒有因此放鬆警惕。
  真由美還沒來,什麼音信也沒有。這種糊裡糊徐的狀態,使杜丘焦躁不安。自從去找橫路敬二,逃進了山裡,到現在已經快二十天了。
  下山嗎?
  他沒有一天不在想這件事。焦躁的心緒日甚一日。不趕快回到東京,證據也會隨同時間一起消失。而這段時間,也難保橫路敬二不重演他妻子加代的命運。
  橫路敬二是那麼迅速地銷聲匿跡。也可能,他已經被害了。如果橫路不在了,杜丘的嫌疑就無法澄清。那就如同留在橫路夫婦屍體上的黑紫色的屍斑,永遠不能消除了,因為不可能追到地獄裡去。看到這一點,杜丘越加對日前這種無所事事的狀態感到痛苦。
  ——假如證據真的被消滅掉……
  那麼,就只有一個辦法,揭開殺害朝雲的真相。只有揭外真相才能迫使事件的幕後人坦白僱用橫路夫婦的陰謀。這是唯一的辦法。
  ——這可能嗎?
  好在,已經發現了橫路和酒井義廣的聯繫,還瞭解到以酒井為紐帶的猴子和鶇鳥都吸煙這一不可思議的事實。要從中得出結論。目前還為時過早。從飼養的熊也喜歡吸煙這件事,引起了他的回憶,使他想起了猴子和鶇鳥。然而,引起回憶的這個基點——熊的吸煙,現在反倒開始妨礙他做出進一步的推論。不過,對於猴子、鶇鳥、熊三者具有共性,杜丘仍然極為懷疑。不管是否使用了阿托品進行幻覺試驗,三者都喜歡煙這件事,無論如何是很奇怪的。所有的專業書上,都沒有關於這種習性的記載。如果書上沒有記載就說明確實沒有這種習性,那麼,三者之間必然存在某種共同的謎。
  這個謎的基點,就是它們都是由人飼養的動物。此外,圍繞著朝雲忠志之死,還有一些無法解釋的謎。目前掌握的,只有阿托品的容器不明和猴子與鶴烏吸煙。但僅從這兩件事看來。就可以斷定有某種秘密隱藏在這種聯繫之中。為了取得推斷這個秘密的根據,必須回到東京。
  但是。能逃出去嗎?——一想到這。杜丘不禁感到一陣絕望。僅僅為了一個潛逃的檢察官,據說就動員了近三百人的機動隊。為了挽回檢察廳的威信,已經求助於警察廳布下了天羅地網。即使碰運氣跑出去了,山下的道路、車站上也肯定是警戒重重。一下雪,山裡就不能住了,而大雪又即將來臨。恐怕,警察當局也正在等待著那一時機吧。
  此刻下山有危險嗎?
  遠波真由美沒來聯繫,這就足以證明這一點。真由美說過,在她沒來聯繫之前,一定要藏在山裡。可以想見,真由美之所以遲遲不來,肯定是由於牧場受到了監視。
  ——真由美。
  在馬背上她身體的激烈的躍動,至今仍在杜丘的手上留下清晰的感覺。當時自己如果不路過那裡,恐怕真由美肯定會被金毛熊吃掉吧?稍微差一點,就要發生那種慘不忍睹的事情。她或許也會被熊扛著一條腿,活生生地拖走。真由美這個大牧場主的女兒竟然也會發生那種事情——人不知鬼不覺地被熊吃掉,落得個無影無蹤。
  他想起了那一天,在那個大城市的鬧市上。自己剛剛走到街角,就突然被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悄悄地罩上下一件眼睛看不見的、符咒般的黑色外套。沒轉過街角前,他還是他自己,可一轉過這個街角,自己的「過去」就已經消失了,就是想掉頭回去,也再不能回到自己的「過去」中去了。這件外套,已把過去的一切徹底吞噬。不知這外套代表著何人的意志,想掙脫也掙脫不了。自從被罩上符咒般的外套以後,連已經習慣了的視野都覺得變了。一個五彩綻紛的世界,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灰暗,或者比這還要糟糕。轉過街角之前的昨天和明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活著的今天。
  為了活著的今天,必須繼續承受著在那一瞬間開始的潛逃的命運……
  失去明天,是多麼輕而易舉的啊。
  且不說為什麼被罩上了符咒般的外套,總之,事到如今,一個男子漢所應該有的明天,已經不復存在了。如果說有。也只不過是膠片上的一個鏡頭而已,接下去就是潛逃的場面了。也許應該想到,再看下去,就是監獄和飢餓。
  把人生簡單地歸結為逃亡,而在逃亡中過著「今天」,看來,也只有如此了。幸吉在一心追蹤那只熊,而熊卻從幸吉手中逃掉,轉向了另一個目標。
  幸吉也很焦急。
  幸吉沒有狗,要追上金毛熊殺死它,也並非一件易事。這樣沿著它的足跡追下去,一旦被它發覺,那麼個龐然大物,也會不出一聲地悄悄溜走。金毛能具有這種狡猾的天性。
  「一下雪,這傢伙可能就要進洞了。」
  那時要把它打死將更困難,幸吉臉上的愁雲,說明了這一點。
  有一天,在尋找金毛熊的歸途中,幸吉拿出一條釣魚線,拴在一根柳條上,釣起嘉魚來。杜丘以為,幸吉也吃膩了熏鹿肉、鱒魚和大馬哈魚了。在水流急湍的岩石後面,不時地看見有四十厘米長的大嘉魚游動,猛了看還以為是蹲魚呢。杜丘沒在河裡釣過魚,他心想,那麼大的魚能釣上來嗎?如果能釣上來,今晚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很久沒有過的美餐了。
  過了快半小時,幸吉才釣上來一條不到二十厘米長的小魚,當時就剖開魚肚。肚子裡沒有食,弄出許多砂子來。
  「低氣壓來了。」
  幸吉把砂子倒在手心上,抬頭望著天空。雲層奔騰翻滾著急速遠去。
  「低氣壓,為什麼?」
  「在風暴之前,河裡的嘉魚都要吞下砂子,防止被水沖走。衡量一下魚的重量和砂子的重量,就能估計出風暴的大小。快回去吧。」
  幸吉站起來。
  杜丘跟著幸吉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想,住在山裡,是需要有這方面的知識。通過計算魚和砂子的重量,就可以預測出由於低氣壓而引起的河水流量激增的程度,這很有說服力。
  杜丘知道,這樣一來,打金毛熊更加困難了。對山裡的變化,金毛熊比幸吉更有適應性。那只曾經怒吼著撲向自己的金毛熊,還沒等幸吉接近它發出襲擊,就不動聲色地溜走了。一想到這件事,杜丘立刻感到一陣戰慄。在幸吉與金毛熊之間,展開了一場杜丘看不見的殊死搏鬥。
  相形之下,杜丘深想自己追蹤的勁頭大為遜色。
  低氣壓是在黃昏後到來的。狂風怒吼著穿過蝦夷松林,再次喚醒了已失去生命的落葉,使它們迎風飄舞。隨後,刷刷地響起了一片雨滴落地的沉重聲響。
  第二天一早,低氣壓過去了。
  暴雨是在天沒亮的時候停止的。走出小窩柵一看,池水上漲,把繁密的蘆葦淹沒了一半。吹過地面的殘風,伸出了冬天的魔爪,好像要把整個池塘凌空抓起。
  「該死的東西!」
  杜丘聽到幸吉咬牙切齒地自語。他向站在小窩棚旁邊的幸吉走過去。一隻大得驚人的熊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泥土上。
  「又是金毛熊!」幸吉說。「這是雨後來的,偷看小窩棚
  幸吉指著腳印的那隻手,微微顫抖。
  「又是?」
  「先是十多天前,它趁我們不在,進了小窩棚。我聞到了它留下的氣味,怕你提心,就沒說……」
  杜丘不覺一驚。果然,那不是錯覺。但來訪者卻是金毛熊。
  「可是,它為啥要來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對你也就沒說。」幸吉慢慢地搖著頭。
  金毛熊兩腿直立,窺視著小窩棚,沒有吼叫,只是用又小又圓的褐色眼睛,盯住熟睡的幸吉和杜丘——想到這種情景,杜丘不覺毛骨悚然。金毛熊到底是為什麼呢?
  從離去的足跡上,杜丘感到這絕不能等閒視之。
  幸吉毛烘烘的臉上,一片蒼白。
  
   4
  「它在打我的主意。」四天後的夜晚,幸吉說。
  「打你的主意?」
  「對。這我清楚……」幸吉皺紋深陷的前額上,浮上一層陰影。「看來。它決心要要害我了……」
  在浮上幸吉前額的陰影中,杜丘看到有一絲膽怯,似乎在懼怕地下的黑暗。他感到十分意外。金毛熊要來襲擊幸吉,幸吉本應該奮起應戰才對。
  「可能你不知道,這四天,我在路上兩次聞到它的氣味。每次都聞到在它憤怒的時候發出的油焦味。」
  「我沒注意,可是……」
  儘管從早到晚都和幸吉在一起,杜丘卻什麼也沒察覺。
  「我是阿伊努人,」幸吉的眼睛裡閃動著搖曳而黯淡的目光,「連我自己也沒想過自己就是阿伊努人。大家都對我挺好,特別是真由美,那樣尊敬我。不僅對我,還有我老婆。可是,現在我卻感到了自己身上的阿伊努人的血液。也不知這是為什麼。我只知道,那只一直被我追趕的金毛熊,突然開始撲向我了。這我很清楚,它在偷偷地注視著我。我忽然有些怕起金毛熊來了。雖說是毫無根據的事,可我總覺得,自己也許要死在它手裡……」
  「不可能吧?」
  幸吉的話,忽然使杜丘感到一陣發抖。
  「不」幸吉搖搖頭,「我自己明白,但是,就是死在它手裡,我也不能白死。」
  「有不祥之兆嗎?我願盡點微力,隨時跟你在一起。」
  「你嗎,那沒用。」幸吉淡淡地說,「被追蹤的人,稍有風吹草動就要膽戰心驚,那不同於追蹤的人。四五天前我就感到了這點。」
  幸吉搖看頭,好像在說,弄不清自己怎麼也突然有了被追蹤者的心理。
  從那天起,幸吉絕少說話。就是出去尋找金毛能,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戒備。以往都是扛著村田槍走,現在則拿在手裡。
  從幸吉的神態上,杜丘發現,即將同金毛熊決戰了。金毛熊出自某種理由,下決心要傷害追蹤它的人。它停止了逃跑。在這轉變的瞬間,恐怖纏住了幸吉。這種警覺,也許是出於阿伊努人的血統。假如幸吉所說,追蹤者與被追蹤者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杜丘對此深有所感。的確,金毛熊沒有吼叫,悄然接近的行動,說不出有多麼令人恐怖。
  「別動!」聽到幸吉壓低嗓門的聲音,杜丘驟然停住了。「好像有人……」
  幸吉敏銳的目光透過蝦夷松林,投向了小窩棚。杜丘卻毫無察覺。
  這是在幸吉說過自己也許被害以後,過了兩天的中午,他們正在往回走時。幸吉聽到了動靜。杜莊不由得心頭一陣緊張。他知道,儘管自己從未提起過這件事,但幸吉卻一直在替他留心提防著追蹤者。
  兩人悄聲靜氣地靠近了能夠看見小窩棚的地方。杜丘發現,在對面的池塘邊上,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正是矢村。
  「是警視廳的警察。」
  「啊,那你藏起來吧。」
  幸吉獨自朝小窩棚走去。矢村看見幸吉,也慢慢地踱到小窩棚跟前。
  「我是警察,」矢村瞥了一眼幸吉,「杜丘是在這兒吧。」
  「嗯,」幸吉歪起頭,「他是什麼人哪?」
  「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個。」
  矢村目光灼灼地看著幸吉。一切跡象都說明,顯然不是幸吉一個人住在這裡。
  「那些熟悉的獵人,常來我這兒。」
  「是這樣。」矢村點點頭,過不一會兒,又問道,「聽說你是打熊的,有狩獵證嗎?」
  「我給老婆和女兒報仇,難道也必須向政府要那張紙片子嗎?」
  幸吉扭過臉去。矢村沒有回答他,目光離開了表情生硬的幸吉,走出小窩棚。
  「請等等!」幸吉從後邊追出來。
  「你一個人來的嗎?」
  「怎麼樣?」
  「熊就躲在這附近,碰上它會咬死你的,現在正是它要吃人的時候。」
  「熊?」矢村瘦削的臉頰上掠過一絲冷笑,「我小心就是了。」
  「手槍打不死它。當然,吃了你倒不關我什麼事,可是
  矢村轉身走了,好像表明,熊對於他來說沒什麼了不起的。幸吉看著夫村的背影,沒有再說下去。
  矢村從池塘邊向蝦夷松林走去。看到那個瘦高的身影確已消失在森林裡,杜丘回到小窩柵。
  「可怕的男人,眼睛和金毛熊一樣。」
  這是幸吉對矢村的印象。杜丘默默地點點頭。矢村站在池塘邊上的姿態,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裡。矢村終於來了——這說明警察對於逮捕自己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但他們還是只能依靠矢村。矢村隻身來到小窩棚,肯定是通過調查他從牧場逃走的情況後,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因為矢村儘管目光銳利,也不可能在盤問中識破真由美的秘密。
  矢村看到小窩棚之後,無疑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再不走就要糟糕,幾乎一刻也不應該猶豫了。可是,下山是不可能——能越過日高山嗎?
  幸吉沉默不悟,他避開了杜丘焦躁的目光。杜丘不能再有所依靠了,要由自己來決定怎麼辦。幸吉仍是一聲不響,準備午後再去找熊,他要和步步進逼的熊決一雌雄。那神態似乎在說,男人各有各的路。
  杜丘來到外面,抬頭仰望著起伏的群山。現在只有越過日高山去帶廣了,他決定明天一大早就離開這裡。在遙遠的山峰之上,飄浮著形如魔爪似的烏雲。
  矢村也許遇上了金毛熊。他覺得,似乎有一陣雜亂無章的鼓聲,遠遠地傳來。
  矢村沿著獵人的盤山小路慢慢地往下走。到底是北海道,高大的蝦夷松林無邊無際地伸展著,草原在它的襯映下也顯出特有的風格。地勢不那麼險峻,很多地方甚至坦蕩如砥。
  ——杜丘肯定來這兒了。
  矢村揪下一片草葉,叼在嘴上。和榛幸吉住在一起的那個人。肯定就是杜丘。他藏在幸吉這裡,伺機逃走。
  ——不能讓他逃跑。矢村暗自決定,明天一大早,包括機動隊在內全部出動搜山。只要以小窩棚為中心,大範圍撤卜包圍網,就能逮捕他。逮捕以後,必須讓他說出他對朝雲忠志死亡之謎已經搞到了什麼程度。杜丘之所以陷入橫路夫婦的圈套,肯定是由於他已經接近了朝雲事件的真相。那以前的事情矢村也知道,但從那以後的事情,還是一片迷霧。雖經多次調查研究,至今仍未找到他殺的根據。這恐怕杜丘也不能掌握。然而,可能儘管他自己還沒意識到,事實上卻逼近了真相,於是才落入陷講。
  矢村目光嚴肅地望著天空。一個年輕的檢察官,偵查的眼力竟會高於自己,這是他未曾料到的。然而,杜丘剛剛接觸到朝雲之死的隱秘,就不得不殺人潛逃,疲於奔竄。
  冬天的薄雲,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發現右邊電個東西在樹叢裡輕輕地移動。他想那可能是只松鼠。有好幾隻松鼠,在松枝上跳上跳下。他停住腳,透過樹叢向裡面看去。
  那裡有兩隻陰森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睛,好像在燃燒著。熊!雖然看不清它的個頭,但從眼睛的大小和位置看,這肯定是個相當大的熊。
  矢村死死地盯住它,不慌不忙,慢慢地拔出手槍。距離只有七、八米遠。槍的口徑很小,但只要擊中要害,再兇猛的熊也得完蛋。他很自信自己的槍法。
  就在瞄準未發的一剎那,熊的眼睛卻突然移動了一下。槍響了,擊發的聲浪震動了手腕。
  可怕的吼叫,立刻驚天動地而起,好像要把樹叢連根拔起。矢村覺得自己的整個視線都被熊擋住了。熊兩腿直立著,一跳一跳地撲過來,眼看就到眼前了。
  矢村邊跑邊放了一槍,但不知打中沒有。吼叫聲越來越大,已經逼近他的身邊。矢村從來不知道,熊竟然如此敏捷。他總算找到一棵蝦夷松掩護身體。「光!」熊的前掌打在樹幹上,離他的身體幾乎只有毫釐之差。眼前的樹幹被打得四分五裂,碎屑飛揚。震耳欲聾的吼聲就在耳邊,惡濁的熱氣撲面而來。
  矢村又拚命地跑到附近的一棵樹下。這棵樹很細,但已來不及再往遠處跑了。他掩到樹幹後面,顧不得瞄準,連放了三槍。熊的耳朵好像被打穿了,鮮血飛濺。
  熊越發狂怒了。它張開血盆大口,怒吼一聲,向樹幹撲來。喀嚓!一聲悶響,樹幹彎曲了。就在這同時,矢村的左臂也受到猛烈的一擊。頃刻間,一隻熊掌伸了過來,把他連同樹幹一起緊緊抓住。
  完了!
  恐怖襲上他的全身,手槍也丟在下地上。他拚命掙扎,但毫無作用。他知道自己的後背上,正摜著一隻熊掌,外衣都被揪了起來。當那張兇惡的大嘴伸來時,他好不容易總算躲了過去。熊喀嚓喀嚓地咬著樹幹,兩三口就把樹幹咬裂了。這聲音就在矢村耳邊。熊的整個身軀都在樹幹上,把樹幹彎成了弓形,發出令人恐怖的聲響。
  正當此時,傳來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
  熊從矢村身邊跑開了。矢村無力地癱倒在地上,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得救了。熊飛快地鑽進了樹叢,龐大的身軀猶如一座小山。
  杜丘走近矢村眼前,而幸吉則向熊逃走的那片樹叢追去。
  「不要緊吧?」杜丘扶起矢村,查看傷勢。
  「不知道,總算……」矢村慘白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情。
  「流血過多。」
  杜丘放下矢村,撕下一條沾滿鮮血的外衣,把他的左臂上部勒住。胳膊上的肉被熊撕掉.露出了鮮血淋漓的骨頭。後背的右側也有抓痕,但不像左臂那麼深。
  「要救我嗎?」
  「不想救,可也沒辦法。」
  「就是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放你。」矢村的臉痛苦地抽搐著,越發蒼白,冷汗淋淋。
  「這我知道。還能走嗎?」
  「鬆開我!」
  矢村狠狠地甩開了杜丘正在扶著他的手,然而,東倒西歪地沒走上兩王步,腿就支撐不住了。
  「別固執了。」杜丘攙起他的胳膊。「先把你送回小窩棚,到山下鎮子太遠了,再說我還不想被抓住。反正也死不了,讓幸吉先給你治治,忍受點吧。」
  「啊,啊。」矢村微微點點頭。
  
   5
  幸吉的治療很有些野蠻,簡直是目不忍睹。他先把矢村的胳博用清水洗淨,然後用點燃的松明燒灼傷口,發出一股焦糊的肉味。
  儘管矢村使勁地咬住一塊布,拚命地忍耐著,最後還是昏厥過去。
  「熊掌是個細菌窩,但這麼一來就不怕了,再讓醫生治治就會好的。明天我送你進城。」
  幸吉把採來的草藥搞成粘稠的汁,塗到傷口上,再用先前的那塊布包紮好。
  「熊打著了嗎?」從昏迷中醒來的矢村問道。
  「跑啦。」幸吉說。「明天把你送進城,還得派警察來抓他了?」
  「那,是我的職責。」矢村有疼痛難忍,嘴臉歪斜著答道。
  「這個,我不想要你的,」杜丘把手槍遞給矢村,「還給你吧。」
  矢村抓住槍看看彈倉,把槍插到腰帶上。
  「還想跑嗎?」
  「打算跑!」
  「這,不行!」矢村說著話疼得汗流滿面。
  「別說啦。」幸吉說,「過一會草藥起作用,疼得就輕了,快睡吧。只是……」
  「只是什麼?」
  對於矢村的追問,幸吉只是搖搖頭不做回答。他心想,讓全毛熊把這個傢伙吃掉就好了。一種說不上是悔恨的心思,湧上心頭。如果金毛熊正在吃他,那不正是打死它的好時機嗎?
  「只問你一件事。告訴我,」杜丘對雙目緊閉的矢村說,「你認為橫路加代是我殺的嗎?」
  「啊。」矢村仍舊閉著眼睛,他的顴骨顯得很突出。「這事不要說啦,這樣做不光明正大,等到逮捕以後再問吧。」
  「好吧。」
  杜丘閉上了嘴。他想,這個人對於違反法律的行為毫無正義感,只有自己的信念。儘管這種信念缺乏正義。也還是不折不扣地去實行。
  追蹤者,——杜丘覺得,矢村永遠是個追蹤者。看到他那蒼白的高顴骨,更加深了這種感覺。聽說矢村至今還是單身漢,但不知過去都幹過什麼。看到他那忘卻一切、把整個生命都傾注到一心一意的追蹤中去的樣子,杜丘覺得這個人也向自己一樣,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在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存在著某些共同點。也許,正是命運的安排,讓他們以這些共同點為紐帶,在逃亡和追蹤這種無休止的搏鬥中,刻下越來越深的傷痕。
  第二天早晨,矢村拒絕了幸吉的護送。
  「因為那只熊挨了槍子兒,正要報復呢。並不是我非要送你不可……」
  幸吉拿起槍出去了。
  杜丘站在小窩棚前送走了矢村。矢村沒打招呼,也沒回頭,逕自走了。瘦高的身軀有些微微向左傾斜。
  矢村走後,過去了五天。杜丘處處留神,什麼事也沒發生,警察也沒來。
  「也許,他並沒說出你在這兒。」幸吉說。
  也可能矢村沒有說,但這絕非出於善意和報答,杜丘清楚這一點。矢村不是那種溫情脈脈的人。他一定感到,即使大隊人馬前來也無濟於事。幾十人幾百人的機動隊一接近森林,就會被立刻發覺。有幸吉這個阿伊努人,不管行動如何隱蔽,也躲不過他敏銳的眼睛。矢村肯定要在山下佈置嚴密的警戒,同時也等待自己傷勢痊癒。一下雪,杜丘就非得下山不可,這他們非常清楚。他們不做徒勞的事。
  這兒天就要下雪了。據說,每年都是十月末到十一月初這段時間下雪。十月份只剩下三天了。
  寒冷使樹皮一天天地繃緊、發黑,泥土也堅硬起來。
  「真由美看來也沒辦法了。看來,只有翻越日高山。趁著還沒下雪,明天或是哪天,我就送你走。」清晨,幸吉走出小窩棚,遙望著遠處的山嶺對杜丘說,「只要到了帶廣或十勝町,總會有辦法的,北海道大著呢。」
  「那你呢?」
  「我還回來。」幸吉淒然一笑,「雪深之前,我都要找它。它餓得出來吃人,看來是過冬的脂肪不足啦。這樣的話,就是下了雪,它可能也不會進洞。這是個好機會。」
  「那就麻煩您了。」
  只要山下城鎮沒有解除警戒,就只有翻越日高山這一條路了,也只能依靠幸吉帶路。
  這一天。他們在肖洛坎別河谷上游轉了一圈,回來時快到傍晚了。那裡也沒有金毛熊的蹤跡。當然這只是杜丘的感覺。杜丘也有打獵的經驗,並不外行。他能根據野獸踩過的草的彎曲程度,判斷出野獸經過的大致時間。如果是雪地上的腳印,那麼挖起踏過的雪,根據結凍的情況,也能計算出野獸經過的時間。儘管如此,杜丘也絲毫沒有發覺金毛熊的行蹤。
  「它埋伏著!」幸吉發現了它。
  午後這麼晚了,杜丘不太相信。幸吉的視線投向路旁的草葉,那兒冒出一股奇怪的蒸氣。杜丘感到,就是一棵草動,現在也能引起幸吉的幻覺。那種追蹤者的果敢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已從幸吉眼中完全消失了。
  肖洛坎別河谷穿行在原始森林的縫隙中,兩岸是茂密的山毛櫸和燁樹,在那後面就是鬱鬱蒼蒼一望無際的蝦夷松林。
  幸吉站的地方,正是河岸上野獸走的一條小路。
  「這是它的氣味!」
  幸吉低低說了一句,立刻叉開雙腿牢牢地站住。杜丘不由得感到一陣恐怖。幸吉已經擺好了射擊的姿勢。
  還沒出現什麼異常。左側是灌木叢,葉子落光了,只剩卜雜亂的枝條交錯著,根本遮不住金毛熊巨大的軀體。右側就是山谷。
  「別動!」
  幸吉緊張的聲音,就像把杜丘釘在那裡。杜丘的腿有些瑟瑟發抖,似乎也聞到了那種油焦味——金毛熊憤怒時發出的一股臭味。他嚇得根根汗手倒豎。
  「嗷——」
  樹叢分開了一道縫。轉瞬之間,從枝條交錯的地方,如同一座黑褐色小山似的金毛熊跳了出來。它站起身兇猛地撲上來。狂怒的眼睛,閃著幽靈一般的火焰。杜丘就像碰到了一塊滾動的大岩石,一下子被彈開了。他發出一聲慘叫,猶如一片被風吹落的枯葉,掉進了山谷。
  就在他行將掉下去之前,槍響了。幸吉懷著必死的決心,把槍對準了金毛熊。杜丘清楚地看見,那槍口刺入了金毛熊胸前的硬毛裡。槍彈撕裂了熊肉,發出一聲鈍響。那是金毛熊的肉體吞噬了槍聲。幸吉的槍好像一支長矛——這只是杜丘在那一瞬間的感覺。
  也許,那是杜丘在掉進山谷時的幻覺。他順著灌木叢滾下來。在滾落的途中,他聽到坡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如同夜鷹的長鳴。緊接著就傳來金毛熊沉悶的嚎叫。
  隨後,又恢復了異樣的寂靜。
  杜丘全身僵直,好像血液都凝固了。連耳朵也僵硬了,什麼聲音都聽不見。身邊的小溪無聲無息地向前流去。他真想就這樣順著溪流逃出去。他甚至心裡升起了希望被警察捉去的願望。然而,杜丘還是邁出了哆哆嗦嗦的腿。幸吉被害的慘狀,彷彿就在自己的眼前。如果就這樣逃跑,那麼,自己就將在自己身上永世打上一個懦夫的烙印。
  顫抖的雙腿綿軟無力。他幾乎是在爬著尋找能夠上山的斜坡。
  當他爬到山上,幸吉早已不見了,只有槍扔在那裡。旁邊七零八落地扔著被撕碎的上衣和子彈帶,上面沾滿了鮮血。草葉上也染上了斑斑血跡,形成一條血線,一直伸進樹叢。
  杜丘抬起槍,頓時渾身血液沸騰起來。沸騰的熱血奔流,充滿著對金毛熊的仇恨。他的耳朵又聽見了聲音,那聲音就在附近,是一陣低低的哼叫聲。
  杜丘裝上子彈,順著那條血線追去。
  其實用不著追,就在樹叢後面的山坡上,金毛熊正叼著幸吉的腦袋。幸吉的頭、身、腿都被分開了。金毛能的頭上也沾滿了血,點點滴落著。
  它扔下幸吉的腦袋,直起身來。幸吉的腦袋在地上□轆地滾了幾圈。杜丘端槍走上前去,竟沒有感到一絲恐怖。他忘記了一切,連金毛熊張牙舞爪的吼叫都沒聽見。他把槍口瞄準了它的鼻子。金毛熊咆哮著,沾滿鮮血的牙和嘴一片殷紅。
  對著那張血盆大口,杜丘放了一槍。
  「噹」的一聲,金毛熊頹然而倒,眼睛和嘴裡噴出了鮮血。成了瞎子的金毛熊,又咆哮起來,吼聲驚天動地。杜丘重新新推上子彈。金毛熊一邊咆哮,一邊用熊掌敲打著地面,張牙舞爪地朝杜丘爬來,地面展得咯咯做響。
  杜丘對準它的額頭又打一槍。金毛熊立刻前額迸裂,一動不動了。
  它的身體劇烈地抽搐,從嘴裡吐出一個血塊,然後才死去。
  那吐出來的,是幸吉的內臟。內臟還在蠕動。
  杜丘埋好幸吉和熊的屍體,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在埋下的地方插上了樹枝,然後回到小窩柵。
  只好走了。必須在大雪到來之前翻越日高山,找到一條逃跑的路。他把幸吉留下的燻肉和熏魚裝進皮口袋,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從幸吉那裡,已經對地形有了大致的瞭解,邊找邊走,還不至於過不去。他決定把睡袋和村田槍也都帶上。
  他走出小窩棚,又回頭看了看。
  失去了主人的小窩棚,顯得更加矮小了,好像要被即將來臨的嚴冬壓倒似的,孤零零地拋在那裡,活像一出追蹤劇演出結束後扔下的一個小道具。先是幸吉追蹤金毛熊,不久,金毛熊又進攻幸吉!而最後,逃亡者和追蹤者又都雙雙死去。杜丘忽然感到,這也許正是一種暗示。矢村受傷了,而自己即使能從這裡安然地越過日高山,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就是潛入了東京,不知道又要被那個影子似的人逼到哪一步。漫漫途程,真要比遠處那膜肪的山巒還要遙遠而渺茫。
  也許,也要象幸吉那樣死掉。——但是,絕不能白死。
  幾年來一直躲避幸吉的金毛熊,會一反常態地撲向幸吉。自己也一定要使那個影子般的人意識到這種恐怖。這是杜丘從這段山林生活中得到的唯一啟示。要在那個影子般的人周圍佈滿陰森的恐怖——象金毛熊逼近時那種無聲的恐怖。
  杜丘舉起一隻手向小窩棚告別,然後朝著隱約可見的日高山走去。一隻鷹凌空翱翔,猶如他的先導。
  突然,他聽到一陣聲響。
  杜丘跑進森林。雖然聲音還很遠,但清楚地聽出那是動物發出的聲音,它通過地面傳進耳鼓。是熊?要不然就是警察。如果是警察,自己跑進森林就平安無事了。
  他藏起身觀察著動靜。
  出現在池塘邊的,是騎在馬上的真由美。她從馬鞍上摘下來福槍,下了馬,看看小窩棚,又轉回來,站在池塘前面。
  杜丘看準沒有跟蹤她的人,悄悄地走過來,穿著緊身衫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池面上。
  「啊,在這兒呢!」真由美轉過身,放下來福槍跑過來,「太好啦!可見到你了。」
  杜丘緊緊地抱住真由美。香氣襲人,甚至使他感到有些暈眩。香味象乙醚一樣,滲入他身體的每個角落。
  「警察解除警戒了!」真由美激動不已地說。
  「解除了?」杜丘稍稍離開一些,問她。
  「嗯。昨天,警察都撤走了。也可能是援兵之計,起碼山下看不見警察了。」
  「熊咬的那個矢村警長怎麼樣了,知道嗎?」杜丘猜測這也許是矢村的計策。
  「他呀,找醫生看過,第二天就回東京了。」
  矢村回去了為什麼?因為杜丘救了他的命?矢村不像那種人。放鬆追蹤了嗎?不,矢村也不是那種人。
  「警戒雖然解除了,但日高鐵路線還危險得很,在車上被抓住就壞了。你有好辦法嗎?」
  「謝謝你,多方照顧。現在我打算超過日高山去帶廣。」
  「這是沒用的冒險哪!」真由美拉過韁繩,說道,「就是到了帶廣,也很少有去本州的船。還不如聽我的。」
  「你想怎麼辦?」
  「今晚要往千歲送一批英國純種馬。把牽引車改裝一下,即使檢查也能混過去。到那兒坐飛機太困難,可以坐船去本州。只要到了千歲,總會有辦法的。」
  「可是,你……」
  「是我給作添了麻煩呀。父親出賣了女兒的救命恩人,太可恨了。現在首要的是要逃出去。」
  「謝謝。」
  杜丘低下了頭。
  「只是,還有個條件。」
  「什麼呢?」
  「喜歡我嗎?」
  「是的。」
  「這就好啦。」真由美放下心來,臉上露出一絲羞怯。「啊!幸吉怎麼了?」
  她好像這才注意到杜丘手裡拿著的村田槍和那身打扮。
  「死啦。」杜丘沉鬱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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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33: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逃脫

  到了約定的時間,龐大的牽引車露出了身影。杜丘從潛伏的森林裡來到路上,發出信號。
  車前燈熄了,從駕駛室裡跳下兩個男人,一個約莫有五十來歲,另一個和杜丘年齡相仿。
  「你是杜丘啦?」年長的那位低聲問道。
  「是的。」
  「受一位小姐之命,來幫你的忙。」他沒有掩飾並不情願的口吻,「真不願意幹這個差事。你別忘了,我們是出於不得已。你進到車裡,不到地方絕不能出來,行吧?」
  杜丘感到,這是先給了他下馬威。
  「麻煩您了。」
  「好吧。」
  他又向那個板著面孔、臉色陰沉的年輕人說了幾句什麼,就走回牽引車那邊去了。這是個高頂棚的大型牽引車。車門的鎖打開了,裡面裝著純種馬。他們兩人在黑暗中默默地拉出五匹純種馬。那是些肌肉健壯的馬,鼻子裡呼著白氣。這使杜丘感到冬天已經來臨。
  「喂,進這裡去。」
  在車尾燈的光亮中,年輕人朝杜丘揚揚下巴。這個長著厚嘴唇、相貌愚笨的人,說起話來也很粗魯。杜丘走進車裡,看見在最前面的車廂壁上用板子擋成一個夾層,敞開了一條縫。
  「那兒有腦一個人的地方。」年長的人說。
  儘管杜丘事先已想到了各種情況,但還是掠過一絲恐怖這是圈套吧?他猶豫了一下。雖然是真由美的主意,但如果這兩個人告訴了她父親,那就要自投羅網。爬進一半時,他停住了。然而很快做出了決斷,即便留在這裡,也不會有自己所希望的明天!自己的明天將會如何,那是要經過一番衝殺搏鬥才能確定的。
  他全身都進到車裡。那個年輕人立刻在後面冷酷地關嚴板子。這裡勉強總算可以躺下,大概是出於真由美的吩咐,裡面鋪上了一塊折疊的蓬布。
  「你要解手的話,也只好躺著啦。另外,如果停車,那可能是遇到檢查,你絕不能出聲。一早就到千歲,讓你在郊外下車。」
  關上板子以後,年輕人說了這番話好像說完又撲哧一笑。
  接著響起了裝馬的聲音。大概是裝完了,杜丘聽到他們走過車廂旁邊,說著話。
  「好了嗎?」年長的問。「把殺人犯關在裡邊了……」年輕人下面說了些什麼聽不清,隨後又是一陣笑聲。忽然,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襲來,幾乎要把這狹小的空間擠碎。後來的那一陣笑聲,也許正意味著這是一個圈套。難道不該出去嗎?杜丘試推推板子。厚厚的板壁堅如囚籠,紋絲不動。而且,裡面僅能容身,使不上勁。「喂——!」杜丘喊了起來。正在他剛要喊出「有話要說」時,發動機響了。牽引車車頭離得很遠,喊也聽不見。
  馬開始騷動。杜丘不做聲了。想到即將來臨的命運,他合上了跟睛。
  恐懼幾乎使他窒息,肺急需大量氧氣。於是,他大口大口地喘起來。
  牽引車開動?響起一陣馬蹄的錯亂聲。車的速度越來越快,馬蹄聲隨之漸漸消失。高速行駛產生的逆風透過板壁,送來了馬身上那股濃烈的焦臭味。
  現在就是著急也沒用了。即便這是圈套,或是那商人隨時出賣自己,事到如今也只好聽之任之。杜丘想睡上一覺,因為要有好幾個小時動也不能動。
  牽引車不時地扭曲轉動,發出單調的旋律。
  好像已經來到沿海岸的23號國道了。交錯駛過的卡車,發出陣陣驚心動魄的轟鳴,隨即遠去了。每當這時,就響起一陣純種馬雜亂的蹄踏聲。杜丘想到了那些馬,它們那黝黑的眸子,好像已經注定了自己的命運。它們被人養成駿馬,拉出去賣掉。而從此以後,就是拚命地奔跑,直到跑完自己生命的途程,被注射一針藥劑殺掉為止,那黑色的瞳仁總是充溢著希望,人們都以此來誇耀純種馬的血緣。然而此刻,在杜丘看來,那瞳仁裡充滿的,卻是純種馬那無家可歸、終生奔波的深切悲哀。
  大約行駛了兩個小時,車停下了。似乎遇到了檢查。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和說話聲,但一句也聽不清。還有一輛接一輛汽車發出的剎車聲。從車裡可以清楚地看見拿著塗有發光漆的棒子、搖著紅燈的武裝警察。杜丘在黑暗中緊張地瞪大了眼睛。
  車門打開了。但隨即又被關上,安然無事。
  車重新開動。杜丘出了一身冷汗。他已做好了萬一落入圈套或是萬一被出賣的思想準備。儘管只能聽憑命運的擺佈,但他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可憐地束手就擒。無論如何,要象幸吉和金毛熊那樣,經過一場拚死決戰之後再被抓住。如果現在被捕,就如同從洞裡抱出一隻失去反抗能力的動物一樣。矢村那輕蔑嘲笑的面孔,在眼前時隱時現。他實在不想成為一條被倒抱著尾巴的狐狸。
  被嚴密關閉所引起的恐怖感越來越厲害。他感到,這樣下去,空間將更加狹窄,成為束縛身體的桂桔。他記起了孩提時鑽洞玩時產生的那種恐怖。死掉也好,被捕也好,都等到出去以後自由自在時再發生吧!他真想這樣大叫。
  牽引車風馳電掣地駛向充滿不安的黑夜。
  黎明前,到了千歲。車停了,響起開門聲。馬牽出去以後,板壁打開了。
  「能走嗎?」年長的人問道,「快出來!」
  這聲音,把杜丘從夢幻中喚醒。不是圈套!他抱住肩膀,下了牽引車。
  「多謝您的關照。」對於自己先前的疑心,杜丘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快走吧。被人發現,我們也要受連累。」話裡沒有一絲憐恤與安慰。
  「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
  「這是千歲市內的工場街。」一直往前走,就到街中心,可以叫輛出租汽車去車站。跟你說,以後不要再給那位小姐添麻煩了。」
  「啊,知道。」
  杜丘走開了。這裡沒有人行道,按照那人的指點,他來到一條大路上。
  先前來過一次千歲了,還能辨出大致的方向。他朝車站走去。
  站前有個晝夜茶館,在薄霧中逐出了暖洋洋的燈光。杜丘的腳步不覺被吸引了過去。茶館喚起了他對於咖啡的記憶。最後一次喝不加糖的黑咖啡是在什麼時候,已經想不起來了。
  剛要走進茶館,他又猛然間站住了。他想起來,這正是到橫路敬二家之前去的那家茶館。也正是在這兒,他聽到了對他的通緝令。
  ——那個姑娘還往嗎?
  別胡思亂想了,杜丘警告自己。再要思緒纏綿,那是危險的。就連能嗅出潛伏的金毛熊氣味的幸吉,都免不了被熊吃掉。幸吉死去時的慘狀,又浮上腦海。杜丘剛要轉身走開,看見兩個警察從車站向這邊走來,他只好推門進了茶館。
  店裡迴盪著低沉的爵士樂。音樂的旋律已經顯示出,通宵達旦的歡愉,行將走向最終的疲憊,夜的殘跡正在不斷地沉積下來。
  杜丘仍在上次那個靠窗的角落裡坐下來。
  女招待走過來,正要問他要什麼,一見到他,禁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啊——你還好嗎?」
  她的兩眼瞪得初圓的,問道。杜丘在目光中表示出謝意。
  「來杯咖啡吧。」
  「就來。」
  她轉身去拿咖啡。杜丘看見,警察正從櫥窗前面走邊。乳白色的朝霧漸漸俺沒了警察的腿。
  稍許,女招待端來了咖啡。「坐一會兒,可以嗎?」
  這姑娘看來也就二十剛出頭,她看著杜丘的臉,問道。
  「嗯!請吧。」杜丘只好答應,因為她畢竟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
  姑娘坐到座位上,就像擺上了一隻花瓶,纖細的雙手放在膝蓋上。
  「我下班了。我叫平井千鶴。」
  對千鶴的自我介紹,杜丘點點頭,眼睛看著咖啡。她似乎並不是那種好奇多事的女人,杜丘鬆了口氣。然而,千鶴的目光中卻流露出痛苦和哀傷。她已經認出了自己,現在該怎麼辦呢?
  「旅行愉快嗎?」
  「是的,還好……」
  杜丘模稜兩可地答道。旅行這句話,使他想起了自己在離開這裡又回到這裡的那段時間裡的遭逢際遇,那些已成為過去的事情。那好像是短暫的一瞬,卻又那樣模糊不清。
  客人不多了,沒有誰注意到他們兩人。
  「關於您的事,我一直在看報。」
  「別擔心,我是您的朋友。」
  「朋友,您說什麼!」
  「我哥哥就是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關進監獄的。」
  「那……。」杜丘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他知道,平井千鶴不會是敵人。
  「我和哥哥先前住在知床的羅白町。有一天,哥哥以前的戀人被殺了,他們就把哥哥抓起來。那個女的過去是哥哥的戀人,但那時早已拋棄了哥哥,跟了別人……」她的聲音很細。
  「真可憐。」
  「現場有哥哥的指紋,是在那個女人的屋子裡。哥哥承認去過。過去的情況和現場的證據都對他不利,但人不是他殺的。我去看他的時候,他說著說著就哭了……」
  杜丘默默地點點頭。
  「然而,怎麼也不行。那一面是國家權力,我和哥哥再反對又能怎麼樣。我原來在農協工作,可是……」
  「被解雇了?」
  「殺人犯的妹妹,誰都冷眼相看。我失去了明天的希望。只好遠離家門。所以,我很關心您的事。」
  「謝謝」
  「您和我哥哥不一樣,現在還有鬥爭的力量。可是一旦被捕,就什麼都完了。」
  她的瞳孔裡射出一股強光。
  「可您怎麼知道我無罪呢……」
  「很簡單,」千鶴搖著頭,「您那天是那麼突然地逃跑,那就說明問題。等你發現是怎麼回事時,已經停不住腳了——不從誰手裡,接過不祥的接力棒,拚命地跑下去。從這副樣子,就可以猜想到您的情況。又讀了報上的報道……」
  「不祥的接力棒……」杜丘喝下一口已不太熱的咖啡。」
  「不知是誰遞過來的。千鶴停了停,又說:「可能是黑暗的統治者吧。可你一接過它,就得跑啊跑,一直跑到死。」
  「也許是這樣……」
  千鶴的話,使杜丘頓時感到自己接過來的那枝接力棒所具有的份量,它充滿了死屍的不祥之兆。那件在新宿的街角不知被誰悄悄披上的符咒般的外套,此刻依然緊緊地裹在杜丘身上。千鶴把它稱作黑暗的統治者遞來的不祥的接力棒。那黑暗的統治者,究竟是誰呢?
  「我在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如果您要用,請用好了。」
  「謝謝您的好意,可我必須走了,失陪了。您哥哥令人同情。」
  千鶴臉上現出淒涼的神情。杜丘站起來向她告別。此刻,杜丘還沒有力量幫助她出謀劃策。
  杜丘離開茶館,向車站走去。
  千鶴關於黑暗的統治者的議論,一直縈繞在他腦海裡。她把陷入於意想不到的逆境的破壞者,稱為黑暗的統治者,「而她哥哥則從那裡接過不祥的接力棒。明明是和平生活中的兄妹,現在卻一個被投入監獄,一個在外流浪,被迫分離。對於無力反抗的兄妹說來,也只能把難以抗拒的惡運描繪成黑暗的統治者。
  千鶴所說的黑暗的統治者,就是命運。
  這命運就躲藏在街角,它會出其不意地落到過路人身上,而所謂命運,在杜丘看來,就是一隻令人厭惡的壁虱。它隨時準備爬到狗或人的身上,屏息靜氣地躲在樹葉底下,一感受到走邊的動物的呼吸就立刻粘上去。而後則咬開宿主的皮膚。貪婪地吸食血漿,把自己脹得滾圓。這就是惡毒的命運真面目;在這命運面前,千鶴的哥哥飲泣屈服。
  ——但我絕不屈服!
  必須剝掉黑暗的統治者藉以隱身的那可惡的黑外套,露出它的真面目。杜丘似乎看到了它那醜陋不堪的本相。當剝掉黑暗統治者的外衣之後,在它的肌體上,肯定會有無數只壁虱翻滾蠕動。
  杜丘乘上了始發車。車站並沒有警察,這早在意料之中。封鎖警戒只能限於以幌別川為中心的一個小範圍內。只要把通往外界的公路、鐵路以及小道控制住也就完全可以了。當然,如果知道他已經逃出來了,那又另當別論,否則,是不可能在廣大的北海道整個鐵道線上設置警戒的。即便動員了北海道的全部警察,也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現在的關鍵是要回到本州。到本州有三個辦法,乘飛機、渡船和客輪。首先,乘飛機根本談不上。渡船在釧路、苫小牧、小樽、室蘭、函館等地都有。千歲離苫小牧很近,到室蘭也不遠。但杜丘決定還是避開渡船。
  渡船的開航次數少,因而易於監視。從這點看,青函客輪是最安全的。因為它開航次數多,客流量大,而且與渡船相比,航行距離也短。在長距離航行中,萬一船上得到追捕的通知,那時再跑就來不及了。
  列車向函館駛去。
  隨著列車的行進,矢村回東京這件事也越來越使杜丘感到不安。
  這傢伙為什麼要回東京呢?
  既然矢村來到了北海道,那麼毫無疑問,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班的人肯定也來了。因為這關係到警察當局和檢察當局的威信。但矢村受了一點傷就半途而歸,令人不解。他不是個臨陣逃脫的人,他肯定是想出了什麼新的策略。什麼策略呢?也許,矢村估計到自己要在幸吉帶領下翻越日高山,因此解除了包圍,改為沿路盤查。當然,他們在控制著去本州的各條道路,準備在那些地方逮捕杜丘。
  能逃走嗎?
  杜丘很有把握。他覺得,在連接本州和北海道的大門函館的繁華市街土,要認出一個罪犯來並不那麼容易。只要到了函館,總會有辦法去本州。
  只要到了本州,潛入東京就不成問題。
  朝雲和猴子服用阿托品用的容器這個謎,怎麼才能揭開呢?
  「是煙嗎?」杜丘自言自語著。
  
   2
  杜丘到了函館。
  路上沒有太多的警察,星星點點地看到那麼幾個,也不像是在執行特別警戒的樣子。看來問題不大了,杜丘想,只要能隨著人流乘上船,就能順利到達本州。
  臨近中午,他吃過飯,心情平靜下來,不慌不忙地朝棧橋走去。
  他混在人群裡往前走著走著,卻突然站住了。檢票口附近站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好像是在核對乘船人數,按動著計算器。這個人他很覺面熟。
  ——特搜班的!
  杜丘一跟就看清了,那正是他過去的一個同事。另一個,好像是北海道的刑事警察。
  杜丘離開上船的人流,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返身往回走。就在這一瞬間,杜丘覺得那個特搜班的人好像朝他看了一眼。他感覺到了背後投來的銳利的目光,隨即加快了腳步。他似乎覺得,那兩個人已經朝這邊來了。快跑!他焦急地在心裡喊道。
  回頭一看,那兩個人果然已朝這邊走來,如同食肉動物發現了獵物。
  「杜丘,站住!」
  尖厲的叫聲,從人群中傳來。杜丘跑起來。後面緊追不放的腳步聲,就像踏在杜丘的心上。他扔掉船票,跑出了碼頭。
  街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跑過去。此刻,只要後面追來的大喊一聲「站住!抓住他!」行人就會橫眉立目地擋住自己的去路。想到這種情景,杜丘冒了一身冷汗。
  他離開大道,躲進旁邊的一條小巷,停住了腳步。冷汗一直涼到心裡。」
  巡邏車出動了,聽聲音不止一輛。彼此呼應著,拉響警笛,飛快地遠去,來勢相當兇猛。它們是在造成一種緊張的氣氛,同時迅速駛往預定地點張開包圍網。
  杜丘想像得出,在那張緊急通緝令上,肯定詳細寫著他的服裝、相貌、身高。——即使沒有這些,本地的警察也能從照片上記住潛逃檢察官的相貌,因為這裡是他逃跑的必經之路。現在如果在函館所在的龜田半島上撒下包圍網,扼住半島與大陸相連的咽喉,那他就無路可逃了。
  杜丘加快了腳步。必須趕在包圍半島之前逃出去。應該上山,只要跑到山上總會有辦法,——但是,現在每走一步,腿都更加沉重。而且,就是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在警察佈置好之前走出去。要是能坐上一輛出租汽車就好了,但那太危險。
  杜丘想起了矢村,他明白了為什麼要解除警戒。那正是引誘他下山,以便在海邊捉住他。在通往本州的主要地點,都佈置了特搜班人員守候著……
  路口上,警察隨處可見。
  杜丘看見前面正有一個警察,於是站住了。那條路是通往五稜郭方向的。
  杜丘到了函館。
  ——這是最後一站了嗎?
  歷盡千辛萬苦,總算跑到了這裡,但這裡卻很可能成為自己逃亡的終點站。他感到自己的雙腳好像有千斤重。
  他靠在一棵已經落葉的樹上,點起一枝煙。
  自己現在已成了一隻被迫得走投無路的野獸了。當北海道還是蝦夷鹿成群的時候,人們為了捕鹿,就一齊出動,逐漸地把鹿逼進半島。鹿一進了半島,就再也無處可逃了,只好紛紛跳進海裡。於是人們乘上船,把跳進海裡的成百上千隻鹿全都打死。這種情景,現在就要發生在自己身上了。只要扼住半島與大陸相連的咽喉,自己也勢必和鹿落得同樣下場。
  前面的警察好像發現了他。杜丘扔掉香煙,向左邊拐去。包圍圈很快就要形成,到那時就插翅難逃了。旅館、飲食店,所有的地方都要貼上通緝照片。不等被警察抓住,先就要被市民包圍。
  杜丘正在快步走過的那條街也出現了警察。他一會兒朝右拐,一會兒又朝左拐,千方百計地躲避著。他很快迷失了方向,轉來轉去反倒使自己陷入了迷途。這樣下去,最終很可能有一條死胡同擋住他的去路。他似乎聽見了正從四面八方慢慢地向那條小胡同圍攏的警察們的腳步聲。他甚至想到,剛才看到的那幾個警察之所以沒有向自己追來,正是因為他們在執行著把他趕進死胡同的計劃。就連行人無意的目光,他也覺得和那個計劃有關。
  杜丘漸漸地又走到一條大路上。他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到天黑再走,然而竟找不到一個可以藏身之處。
  也許是感到杜丘形跡可疑,拴在路旁樹上的一條狗狂叫起來。有個中年婦女走出來,像是狗的主人,懷疑驚懼地打量著杜丘。杜丘低頭掩面而過,她卻死死地盯住他。杜丘回頭發現,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驚慌失措地跑進了屋裡。杜丘總算脫了身。他猜想她一定是記起了通緝的照片。可現要跑的話太危險了,一跑起來,路上的人就可能大叫著從後面追上來。
  現在進哪條胡同都有危險了,只有藏到大樓頂上,還有可能躲過去。
  「你是——」
  杜丘覺得有一輛車開過來,停在自己的身旁,於是瞟了一眼。司機剛一打招呼,杜丘立刻嚇得週身冰冷。儘管不能十分肯定,但他估計那是一輛偽裝巡邏車。他裝做沒聽見,大步走開了。
  「杜丘君——」
  他停住腳,身上有些微微發抖。
  「是我呀!」
  杜丘慢慢地轉過頭來。
  「你……」
  「是啊,我是日高牧場的遠波。上來吧!」
  「可是……」
  「後視鏡裡看著警察了,快上吧!」
  杜丘遲疑了片刻,打開車門鑽進車裡。即使這是圈套,也只好上車以後再說了。如果剛才那個中年婦女報告了警察,這一帶很快就被圍得水洩不通。
  「我從收音機裡聽到啦。警察封鎖得很緊,你走不出函館一步。要求從普通市民到出租汽車司機,一切人都要協助追捕。」遠波把他那醬紫色的豐滿的臉轉向社丘。
  「你打算把我怎麼辦?」
  杜丘看著轉瞬即逝的車外。那個剛才還認為無法通過的路口,已經遠遠地被拋在後面。
  「要幫幫你的忙。」
  「幫忙?!」
  「是啊。請相信好啦。」遠波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近於苦笑的笑容。「我知道,是我女兒真由美幫你逃出來的。」
  「是這樣。」
  「可找早就知道,你一到函館就會寸步難行。」
  「因為我現在是公安委員哪。」
  「公安委員!」
  杜丘看著遠波的側臉。遠波鬆弛的下顎一動不動,大牧場主的威嚴,就呈現在這下顎上。
  「當我知道你就是潛逃的檢察官時,沒有制止秘書的告密。因為那時我還想著如果競選和公安委員的身份。我女兒責備了我。她說,父親出賣了她的救命恩人,是不能原諒的。我覺得,你一旦跑出北海道,她肯定也要去東京。但她對我什麼也沒說。」
  「給您女兒添麻煩了。」
  「不」遠波憨聲說道,「我發現是自己錯啦。你不僅救了我女兒,還救了矢村警長,替幸吉報了仇。這絕不是一個姦污婦女、行兇殺人的罪犯所能做出的。當我看到這一點,就決心幫助你。我這次就是為此而來的,要設法救你出去。警察一發出搜捕的命令,我就開著車到處找你,能遇上你,真是幸運哪。」
  「可是……」杜丘感到自己該下車了,「我不能連累你們父女兩人犯資助潛逃罪。讓我下車,我自己逃出去。」
  「是不可能的。」遠波凝視著前方,慢慢地搖搖頭。「別小看北海道警察,他們全都集中到這個半島上來了。現在聽我的好了。」
  「你想怎麼辦?」
  「把你裝到汽車行李箱裡,帶到飛機場。雖然要經過檢查,可因為是我的車,恐怕還不至於連行李箱都打開看。但這也不是絕對的。行不行,由你決定。此外,再沒有逃出去的辦法了。」
  遠波把車開進一條胡同。這是條倉庫街,沒有行人。遠波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杜丘。
  這不會是圈套。可儘管如此,杜莊還是有些由於。一旦箱蓋被打開,潛逃生活也就結束。他又問想起被密閉在牽引車上的恐怖。那就會像一條青蟲似的被抓出來……
  「怎麼樣?」遠波催促地問,「我覺得,你出去後,可能還有些事要辦。」
  「好吧。」杜莊決定了。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好接受這個辦法。只要有一線希望,也不妨試試看。「不過,只要穿過封鎖線就行了,坐飛機有危險。」
  要是在飛機上被發現,那就如同被堵在密室裡一樣。
  「不是送你去本州,」遠波笑了笑,「機場有我的私人飛機,暫時先帶你回牧場。」
  「你有私人飛機?」
  杜丘這才重新想起,日高牧場是北海道的第二大牧場。
  「有。但不能用它送你去本州。那樣我就不能參加知事競選了。雖然也並不是非想當知事不可,但現在已經到了選舉的最高潮,欲罷不能了。所以,先把你帶回牧場。到了那兒,你可以偷我的飛機走。」
  「偷飛機?」遠波的話使他大惑不解。
  「對!是你自己逃出了這條警戒線,然後又來到我的牧場,而在那裡你偷走了飛機,駕機逃跑了。我想,計劃就是這樣。不這樣幹,你跑不出北海道。」
  「可是……」杜丘驚異地看著遠彼,「我可從沒開過飛譏呀。」
  「問題就在這裡。」遠波的語氣忽然嚴峻起來。」駕駛的方法,我到牧場教你。不過,最後還得靠你自己飛上天。必須做好遇險的思想準備,稍有不慎就要粉身碎骨。但如果不用私人飛機,也很難逃出北海道。值不值得拿性命做賭注,你自己衡量吧。我被你潛逃的固執念頭打動了。你甚至敢於和吃人的改決一勝負。聽女兒說,之所以要如此,是因為你正在追蹤罪犯尋找證據。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那麼,盜竊了飛機,不會遇到自衛隊的緊急攔截嗎?」
  「如果是未經批准的飛行,立刻就會遭到千歲基地的戰鬥機緊急攔截,那也就是一剎那的工夫。不過,在你要起飛的前一天,我可以先去申請到達仙台的飛行許可,然後再製造一個適當的借口,使飛機被盜兩三小時之後才發現。」遠波哧哧地笑起來,笑聲很大。
  「謝謝。這樣一來,飛機難免要損壞吧。」
  「那沒什麼,我擔心的倒是你的生死。」』
  「我是死而無怨。」
  「當然。可我也不喜歡你死。」』遠波下了車,打開行李箱,「碰碰運氣嗎?」
  「嗯。」杜丘點點頭,進到裡面。
  遠波隨即鎖好,回到司機座上。
  小胡同裡,一個小女孩抱著個小貓。她看見一個男人被裝進行李箱,嚇得使勁地摟緊了那隻貓。
  很快就遇到了檢查。
  車停了,可以聽到紛壇雜沓的腳步聲。遠波在粗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接著就是警察粗暴的問話。遠波說明自己的身份。這時,一陣腳步聲走近,隨後響起了手掌拍箱子的聲音。
  「怎麼鎖上啦!」拍箱子的人高聲吆喝著。
  杜丘縮緊身子,氣也不敢出,好像呼吸都停止了。又傳來了接二連三的汽車剎車聲。
  「好啦,這輛車可以走了。」另一個人說道。車開走了。
  函館機場在市區的盡頭,從市中心到那兒用不了半小時。車外傳來一陣好像是渡河的聲音。一會兒,車停了。車門被打開。
  「成功啦。」遠波打開行李箱,笑著說。杜丘敏捷地爬出來。
  「前面就是機場,到了這兒就沒問題啦。除了開往本州的飛機,別的飛機沒有警戒,我特意把飛機停在一個警戒不到的地方。到了機場,你和我一起搬東西,然後上飛機。」
  「拜託了。」杜丘坐進汽車裡。
  小女孩抱著小貓回到家。
  「有個男的給關進車裡了。」女孩告訴母親。
  「多危險哪,你可別遠走啦。」
  母親叮囑著孩子。過了好一陣,她忽然想起了電視新聞,於是又把孩子找來,仔細地盤問情況。這時,事情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女孩只記得那輛車是綠色的。
  警察調查的結果,得知穿越警戒線而沒有檢查汽車行李箱的,只有公安委員遠波的車。飛機場上恰好停著一輛綠色的長途出租汽車。遠波的小型飛機的飛行許可,是由函館機場到日高牧場。
  一道緊急命令,發向日高牧場的地方警察。
  飛機順利地飛行著。
  穿過函館所在的龜田半島後,來到海面上空。右面已經臨近本州。傍晚時分,看上去是一片灰濛濛的顏色,與龜田半島似乎只有一步之隔。
  也許此刻太平洋上正值風平浪靜,從二千五百英尺的高空著去,海面就像鋪著一張草蓆,一絲不動。連接本州和北海邊的渡船,宛如一顆豆粒。
  ——僅有咫尺之間……
  這種感覺不僅油然而生。杜丘聯想到人的渺小。也就是剛才,還在對能否從函館街上一個小角落裡逃出來感到絕望,真是不可思議。
  「會開汽車吧?」遠波叼著香煙,輕鬆自如地握著操縱桿,問杜丘。
  「會開。」
  「那就好了。開飛機,比開汽車簡單多了,只要記住基本要領就可以。現在開始教你吧,首先,看擋風玻璃。」
  透過扇形的擋風玻璃的中心線,可以看到陸地的水平線。
  「水平飛行時,讓中心線與水平線重合就可以了。機頭要是向下,就把操縱桿往裡拉!機頭要是向上,就往外推。」遠波實際操作給他看。
  「由於發動機轉矩的影響,飛機經常左右傾斜。這種賽斯納177型飛機主要是往左斜。把操縱桿往右拉,飛機就向右!把操縱桿往左拉,飛機就向左,很容易糾正傾斜的毛病。腳呢,只要輕輕地踏著踏板就可以了。」
  和汽車一樣,飛機上也有兩塊踏板,輕輕一踏,垂直尾翼上的舵就會轉動。
  杜丘感到這確實很簡單。只要轉動操縱桿,飛機就能轉彎,因為操縱桿是與裝在主翼上的副翼連動的。
  「讓我掌握一下操縱桿,好嗎?」
  遠波點點頭。杜丘換到了駕駛席上。他照遠波說的試了試,飛機上下左右劇烈地擺動。遠波讓他放鬆一些。杜丘很快就領悟了那些與汽車上的方向盤和剎車踏板相同的操縱方法,輕輕地操縱著,讓飛機在蔚藍色的、平坦如席的太平洋上空,宛如蝴蝶一般輕盈地飛行。
  「這就是訣竅。」遠波放心了,「除了起降之外,正常飛行都是如此,使飛機保持水平,時速一百五十英里左右。以後你飛行的時候,當然不可能依靠無線電自動導航,只能靠自己的視力。你看那邊。」遠波指著本州,「緊靠青森縣的山上,氣流複雜多變,所以要避開它,沿海岸飛行。把高度降到一千英尺左右,一邊看著大地的景色一邊飛行,就沒什麼問題。」
  雖說沒問題,但杜丘還是感到有些慌亂。現在有遠波在跟前,所以才能像一顆豆粒那樣飄浮在遼闊的天空。如果只剩了自己一個人的話……
  「啊,是襟裳呷,這邊是日高山。牧場就在那兒。」遠波用手指著,「減低高度,向牧場飛吧。」
  「明白了。」
  他把操縱桿向前推去。機頭向下,迅速地朝海面下降。由於重力的作用,覺得身體好像被緊緊貼在座位上。
  「一千五百英尺了,行了。」
  杜丘拉起操縱桿,使機頭恢復水平。剛才看來還是豆粒大小的渡船,此刻著得一清二楚了。甚至能看見海面上漸漸的波紋。
  「關鍵是起降了。起飛問題不大,只要一開油門,飛機就開始滑行。時速達到六十五英里時,機頭升起。這時再拉操縱桿,就自然離陸了。接著繼續上升到一千五百英尺,然後恢復水平,保持巡航速度。困難的是著陸,你先看看我的動作。」遠波過來開始操縱,「不管什麼,只要練習兩三次就沒有不會的。重要的是有膽量,不怕死。這在你不成問題。」遠波的話裡毫無虛情假意。
  臨近黃昏,在遼闊的牧場一角,機頭開始接近地面。迴旋幾周之後,就朝著短短的跑道落下去。遠波關小了油門。飛機的轟轟聲小了,也開始慢了下來。但儘管這樣,還是以驚人的速度衝向跑道。速度表上,指針指在時速九十公里的地方。就在杜丘直起身體的瞬間,「恍」的一聲,飛機受到一下輕微的震動,著陸了。
  「要關小油門往下降落。在外行人覺得眼看就要碰到地面的時候,再拉起操縱桿。這樣,飛機就能保持水平著陸。關鍵是不要過早地拉操縱桿。喂,你看,就是這樣。」
  在跑道的一端,遠波把飛機調過頭來。
  「一般的要領你都明白了。明天早晨開始練習,午後就可以起飛去東京。」
  「遠彼先生,」杜丘走下飛機,說道,「幫助我逃走,你不後悔嗎?」
  「要是後悔,就不去函館啦。我這個人哪,越是緊要關頭越是頑固不化。」
  遠波的臉上佈滿了褐色的皺紋,已經露出了暮年的影子。當然,那也表現出一個人用畢生精力造就了一個偌大的牧場所具有的氣概。
  「搞不好,會牽連你的。」
  「我也想到這一點。」看到前來接他們的汽車亮著的前燈,遠波的聲音低了下來。「知事競選就算啦。說起來,真由美沒有母親,一生下她來就死了。沒有你,這一個女兒可能已經被熊吃掉了。我不能不幫助你逃跑啊。」
  「可是……」
  「你害怕逃跑嗎?」
  「不。」
  「那就用不著說什麼『可是』了。你要跑出去,尋找陷害你的罪犯,這也是為了真由美。再說,我也不是在放跑一個真正的罪犯哪。」他的聲音低沉有力,不容置辯。
  前來接他們的車停到跟前。
  坐到飯桌前不大一會,就出現了緊急情況。
  「不行!」接電話的遠波恍的一聲扔下話筒,「警察出動了,據說已經控制交通要道,大隊人馬隨後就到。」
  「怎麼回事?爸爸。」真由美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也不清楚。看來,救出杜丘君這件事暴露了。」
  「怎麼辦哪?」真由美的聲音急切而顫抖。
  「不給你們麻煩了。」杜丘站起身來,「我此刻就走。」
  「那沒用!」遠波擺了擺手,「道路都封鎖了。」
  「我想法衝出去。」
  「不行!即使運氣好跑出去了,數九寒天的,在山裡又能維持幾天!求求你,爸爸!快用飛機送他去本州吧!」
  「不,我不同意!」杜丘堅決地說,「再不能麻煩你們。無論如何,我得走!」杜丘起身朝外走去。
  「等等!」遠波把他喊住,就是警察不知道,我做為一個公安委員,也不能親自開飛機送你出去。不過,要是你自己開的話,那是另一回事了。」
  「自己開?那怎麼行!」真由美喊道。「還沒練習起降哪,而且現在還是夜晚!」
  「有月亮。」遠波說,「不著陸,水上降落。雖然也有危險,但只要有膽量就行,勇者無難事。起飛就像剛才說的那樣,很簡單。現在有月亮,可以依靠視力沿海岸低空飛行,海面有反光。」
  「你認為行嗎?」杜丘目不轉睛地盯著遠波。
  「那不行!簡直是送死!」真由美的臉色蒼白。
  「已經沒有時間了。」遠波冷靜地說,「怎麼辦,趕快決定吧。當然,現在起飛,死的可能性很大。可如果順利的話,就能到本州,否則肯定要被捕。」
  「遇到自衛隊的緊急攔截怎麼辦?」
  「這我可以立刻去申請到仙台的飛行許可,事後就說是你脅迫我去申請的。」
  「那好吧。」
  杜丘決定了。現在是需要堅決果斷的時候,要是在這裡被捕,自己的明天就無可期待了。既然明天已無可期待,那就應該讓今天更有價值。讓自己獨自飛上那深途而幽暗的天空,確實專人可怕,而想到將殞命於無邊的暗夜,更使他感到強烈的恐懼。但是,此刻也只有破釜沉舟了。
  「把飛機借給我吧。」
  「不行!不行!那不行!」真由美喊道。
  「並不是非死不可。」遠波一邊大步走著,一邊說,「沒時間了,邊走邊講解吧。」
  遠波的聲音果斷而堅決。
  
   4
  「可以了吧。」遠波聲音嘶啞地說,「小心謹慎是必要的,不能害怕。如果害怕,就落下來好了。」
  「請放心。」杜丘勉強笑了笑。要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透過擋風玻璃望去,茫茫夜空,只有稀稀落落的寒星閃爍不定。就座月光下黑沉沉的日高山,在無邊無際的夜空裡也顯得微不足道。「續航距離是多少?」
  「就是外行駕駛,也能飛到東京。但飛行許可只到仙台,再往遠飛就會遇上緊急攔截,不過那也不必害怕。另外,水上降落時,機艙在外面很危險,所以起飛後一定別忘按一下收攏紐。」
  「如果我能活著,早晚賭您的飛機。」
  「別擔心啦。賣上三匹純種馬。就能買一架,再說還有保險。」遠波破顏一笑,他感到有必要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十一月九號,真由美要去東京,替我去送純種馬。預定住在翅叮的K旅館,直到十五號。去找她吧,到時候還要聽聽你的夜空歷險記呢。」
  「那麼,我出發了。」
  ——為了明天。
  杜丘凝視著籠罩在一片黑暗中的遼闊的草原。
  「不能起飛呀!求求你!」真由美忍不住哭了起來。
  「什麼不能起飛,真不吉利!」遠波抱住真由美的肩膀.「一個男子漢,有時需要向著死亡飛行,特別是現在的杜丘引不能征服夜空的人,就沒有明天。好啦,快走吧。」
  杜丘插進了鑰匙,發動機起動了。飛行跑道灑滿了月光.顯出一片灰白的顏色。
  遠波和真由美站在那裡定睛守望。杜丘從機門伸出一隻手搖動著,向父女兩人告別。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打開了前照燈照亮跑道。踏著踏板的腳,微微抖動起來。
  「起飛!」杜丘命令自己,聲音有些顫抖。
  油門全部打開,一剎那間隆隆聲劃破了黑暗。那是面對著死亡發出的轟鳴。在發動機震耳欲聾的響聲中,賽斯納177飛機慢慢滑動了。他無暇去看窗外。頃刻之間,跑道已被遠遠拋在了後面。而在他的腦海裡,也不再有那父女兩人了。飛機的速度急速升高,像一隻巨大的鳥在吼叫。隨風翻捲的草原從他眼底一掠而過。飛機衝進了可怕而又濃重的黑暗。杜丘握緊操縱桿的手在抖動,臉上的條條神經也都緊張地繃起。
  機頭呼地一下升起來了。他感到,與其說這是一架飛機,莫如說它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
  杜丘拉起操縱桿,飄然而起的感覺傳遍全身。在這一瞬間,他好像感到自己正在被拖進黑暗的深淵,極度的恐怖感襲上心頭。飛機傾斜著朝著星空冉冉上升。周圍什麼也看不見,天空一片昏暗,到處都是漆黑的暗夜。飛機像一只扇動著翅膀的巨大的怪鳥,升入空中。再也不能回到地面了,這種不安的心緒纏繞著他。
  杜丘定睛注視著高度表。高度表顯示出,飛機正在急劇上升,簡直令人擔心是否會衝出大氣層。指針指向一千五百英尺。這正是需要的高度,他把操縱桿向前推去。
  機體眼看就要恢復水平了。然而,由於恢復過猛,機頭驟然向下低垂。他慌忙拉起操縱桿,可機頭又抬得過高,使機身失去了平衡,機翼也左右搖擺起來。
  ——不行!
  飛機好像一隻被狂風吹打舞弄的蝴蝶,在天上搖來擺去。天空一片漆黑,看不見水平目標。杜丘充血的眼睛盯住水平儀。機身始終在劇烈地擺動。
  地面上,父女兩人還在目不轉睛地守望著。
  「擺動嚴重。」遠波說道,「他缺乏鎮靜。」
  真由美驚恐地依在父親身上。
  飛機上搖曳不定的燈光,好像在發出求救的呼喊。
  「不行,他頭腦混亂?!」
  遠波忽然想起,精明強幹的杜丘,臨出發前臉上曾流露出躊躇不安的神情。未經練習就讓他飛上夜空,這未免……遠波有些後悔起來。賽斯納177型飛機是比較易於操縱的,這本身就有了五分成功的可能性。再加上杜丘沉著冷靜,成功的可能性就能有八分。他原以為,這在杜正是不成問題的,可現在
  「關小油門!」遠波朝著夜空大喊。
  飛機尚在努力恢復水平飛行,但發動機卻一直在全速運轉。如果那種轟轟聲繼續下去,發動機就會因過熱而損毀。此時只要關小油門,腕力放鬆,飛機就能自然進入正常狀態。但現在,杜丘緊張的腕力,卻把飛機弄得如同一隻往惡魔手中不住翻騰的黑天鵝。
  「要是掉下來,就是你的責任,爸爸!」真由美嘶聲喊道。
  飛機搖擺著,像一隻失去聲納的編幅,在日高牧場上空左右盤旋,發瘋一般地上下飛舞。
  「真的不行嗎?」遠波自言自語著。他看見已陷入混亂、失去自持的杜丘臉上現出絕望而狂亂的表情,很快就會真的發瘋,而那時飛機就要一頭栽下,機毀人亡。
  「只好用無線電引導了。」
  遠波讓真由美上了汽車,全速駛回家。必須盡快和雷達蘇地取得聯繫,請求無線電援助。為了防備出現這種緊急情況,他早已使飛機上的無線電一直處於接收狀態。
  忽然間,轟轟聲小了,遠波停下汽車。飛機已恢復平衡。
  「行啦!」
  遠波不由自主地高聲喊道。飛機駛往千歲方向,經過一次危險的搖擺之後,開始大轉彎。發動機的響聲和機翼的燈光都表明,機體已經恢復了水平。
  轉瞬之間,飛機飛過他們頭上,發出嗡嗡的響聲凌空而去,直奔海岸線。
  「飛向襟裳呷,再從襟裳呷一直飛到下北半島!別弄錯了方向!」
  遠波對著飛機聲早已消失了的夜空,大聲地喊著。他感到全身湧起了一股久未感受到的熱流。
  他在心裡默默祝願杜丘,能順利地發現下北半島。不能依靠自動導航的杜丘,如果夜間迷失在太平洋上,就很難辨別出方向。那一切就都完了,只能變成一片海藻般的碎屑。
  但願杜丘能在發現下北半島後千萬小心,不要碰上恐山,
  真由美出神地向夜空凝望著。那裡已經寂然無聲了。
  「放心吧。他一定能回到東京。而且,總還能……」
  「晚上還不到九點,警視廳就接到了報告。矢村警長立刻前往警視廳。伊籐檢察長已經先到了。
  「據說杜丘偷了一架賽斯納逃跑了。他會開飛機嗎?」
  「他好像根本不會。」伊籐答道。
  「哼!真小看了他!」矢村咬著牙說道。
  「夜間飛行,想自殺嗎?」
  「這個人,真有些令人不解。」伊籐臉色蒼白,聲音無力,「他確實從北海道飛到了下北半島。三澤雷達站已確認此事,但不知怎麼,後來又從雷達上消失了。」
  自從特搜班的人在函館發現了杜丘,警察採取了嚴密包圍以來,伊籐一直沒有離開過地方檢察廳。他希望抓住杜丘在此一舉。但是,杜丘卻又衝破了包圍圈,而且穿過夜空,向東京飛來。如果杜丘重新潛入東京,伊籐就無地自容了。他要是一個小小的公司職員,或許還能求得工會的幫助。但是,伊籐卻是一個身居要職的官員,他必須承擔責任。
  「也許杜丘降落到什麼地方了吧?」他倒很希望如此。
  「不,「矢村搖搖頭,「到什麼地方,那是他的事,可我們不能疏忽。請求自衛隊飛認搜索了吧?」
  「三澤基地派出了噴氣式飛機,命令他立即著陸,他拒絕了,改為低空飛行,經過仙台。此後的蹤影,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
  「要來東京!」矢村一字一頓地說著,「這個傢伙,無視飛行管理,朝這裡飛來了。請求各地雷達站嚴密監視!」
  「已經說好了,可是……」伊籐思慮重重。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杜丘真的向東京飛來,他到底想在哪兒著陸呢?」
  「沒帶降落傘嗎?」
  「民用飛機上沒有。據說,這種賽斯納177型飛機的續航距離,能到東京。」
  「也許在哪個小機場上……」
  矢村欲言又止。杜丘當然不會幹那種蠢事。在整個日本列島,不論去什麼地方,都逃不脫雷達的追蹤。只要請求緊急著陸,那麼肯定會有警察等在機場。
  「咳!他想在東京附近的海面上降落。之所以從雷達上消失,是因為他靠海面飛行,躲過了雷達。」
  「怎麼可能呢,被迫降落到海面上……」伊籐覺得似乎不會有這種事情。
  「不,你不懂!」矢村重起電話,撥叫了海上自衛隊。
  他想起了杜丘。聽說,杜丘追上那頭曾經襲擊過自己、又吃掉了幸吉的金毛熊,開槍打死了它。而且,在那不久前,還從熊口裡救出了遠波真由美,自己跳進河裡險些喪生。矢村想,他做一個檢察官,真是屈了才。他千方百計地躲過北海道警察的嚴密追蹤,最後又在毫無經驗的情況下,冒冒失失地飛上夜空。是什麼東西把杜丘逼到這種地步呢?他好像並不單純是為了洗清無辜的罪名。在他的身上,凝集著一個男子漢執拗的氣質。
  但是,只要他來了,也絕不能放過。
  矢村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不論是什麼,也要從空中拽下來。
  電話打通了。
  「果然,要落在海上!」矢村放下電話,說道。
  「怎麼知道的?」
  「就在於他駕駛的那種飛機。據說,賽斯納177型飛機的輪子是可以收進去的,那是一架高級飛機。飛機的輪子伸出在外面,是不能在海面上降落的。因為輪子一旦受到激烈衝擊,機身就會翻轉,攔腰折斷。但是,這種飛機則不然,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如果沉著冷靜,不會出什麼問題。這個傢伙,一定是這麼回事。這是那個叫遠波的牧場主給他出的主意。杜丘是在拿性命做賭注,想進行一場大搏鬥啊。」
  「不會吧?杜丘君怎麼會……」
  「不,你不瞭解他。」矢村平靜地搖搖頭。
  「那怎麼辦呢?」
  「讓厚木海上自衛隊派出空中偵察機。但是,不好辦的是,聽說今夜太平洋沿岸的海上風平浪靜,還有月光。他也許已經乘機在什麼地方降落了。」「只好向沿岸各縣的警察發出緊急命令。」
  矢村拿起電話。在他瘦削的臉頰上,那雙深陷的眼睛炯炯發光。
  
   6
  當從舷窗左邊看見了襟裳呷的燈塔,超過了黑夜籠罩的太平洋,開始飛向下北半島時,杜丘恢復了平靜。但是,與其說恢復平靜,莫不如說是由一種聽天由命、自暴自棄的心緒代替了先前的惶恐不安。茫茫的暗夜,漫無邊際。飛機劃破夜空的轟鳴聲,聽起來使人感到是那麼淒涼而孤獨。
  在暗夜中,杜丘不知哪兒是本州。他極為擔心,這樣不停地飛行,很可能使他最終看不見陸地,迷失在浩瀚的太平洋之上。儘管面前的儀表琳琅滿目,但杜丘卻只能認出速度表、高度表和水平儀這三樣。真是名副其實的盲目飛行。
  他看見在遙遠的海面上有一盞船舶燈,然而卻一閃即逝。只能追過它,獨自前行,這使他感到一陣寂寞。
  儘管方向不明,但飛行還算順利。速度表指著巡航速度,時速一百五十英里。機頭的前方閃動著星光,機身也不再搖擺不定了。
  「飛行中的賽斯納177,請回答!」
  起飛將近半小時後,在小型飛機專用頻率118.5兆周上,傳來了無線電呼叫。
  「這裡是三澤指揮塔,賽斯納177,請回答!」
  杜丘沒有回答。為了便於接收各指揮塔的呼叫,遠波事先已調好了無線電接收機。
  「這裡是三澤指揮塔,賽斯納177,現在指示航線,請回答!」
  杜丘仍沒有回答。已經進入了三澤指揮塔的控制範圍,這使他放下心來。
  突然,機頭前方有一片黑影擋住了去路。
  「賽斯納177,向左轉!前方是恐山!」
  無線電裡厲聲喊道,杜丘迅速急轉彎。飛機發出轟鳴聲,從山邊擦身而過。他嚇出了一身冷汗。飛機很快從山間鑽了出來。
  他按照這條路線,一直飛到海面。海面上象鋪著一層銀白色的木板,海岸線清晰可見。他調整了方向,使飛機沿著海岸線飛行。
  杜丘感到徹底放心了,總算沒有迷失在太平洋上,終於看到了本州的海岸線。現在,只要海岸線不從自己的眼中消失,就毫無問題。他把高度稍稍降低,依稀看見岸邊好像是漁船上的燈光在閃動。
  三澤指揮塔拚命地呼叫。看來,北海道警察已和他們取得聯繫,他們瞭解了事情的真相。現在,太平洋沿岸的各個雷達站,一定都在把目標對準了賽斯納177。從三澤到仙台的松島,乃至水戶的百里基地,各地的雷達肯定在不停地捕捉這架飛機。
  被雷達網重重包圍的杜丘,此刻忽然想起了矢村。警視廳肯定也接到了報告,對於這次夜航,矢村將如何對付呢?他的臉上肯定充滿著無可奈何的恨怒。
  儘管飛行許可只到仙台,但杜丘根本沒打算在仙台降落,因為那無異於自投羅網。警察肯定認為他要在機場降落,他們怎麼也想不到,他是在根本沒有掌握著陸技術的情況下起飛的。如果將計就計降落在海面上,就可以安然跑掉。
  但是,真的能在海面順利降落嗎?
  一到本州,這種擔憂就佔據了他的整個頭腦,使他感到極度不安。確如遠波所說,賽斯納177型飛機很容易操縱,起飛也很順利,誰都能開。如果是在白天,即使完全依靠視力飛行,也未嘗不是一次愉快的飛行。這和在山地飛行不同,沒有起伏不平的地勢,也沒有複雜氣流的干擾。唯一懂得擔心的是霧,但今天的海面分外晴朗。現在只剩了最後的一道難關,即水面降落。他想著遠波教給的要領。儘管遠波說過,只要沉著應付就有成功的把握,但是,要以九十公里的時速衝向海面,能否平安無事,仍頗為令人擔心。
  不管怎樣,也只有背水一戰了。飛機不能總在空中停留。續航距離只有一千三百公里,也許勉強能堅持到東京附近,但必須在汽油燃盡之前實行水面降落。
  他暗暗下定決心。也許,會因為降落時海面風高浪急,或者一時操作失誤,而使自己葬身海底。但這些住起飛前早已有所預料,所以,即便出現那種結局,他也毫無悔意。
  「賽斯納177,請回答!這裡是自衛隊機。」
  杜丘吃了一驚,抬眼看去,在離自己相當遠的高空,響著噴氣式飛機尖厲的呼嘯。
  「請回答!現在指示著陸地點,立即回答!」
  杜丘一聲不響。肯定是自衛隊飛機從三澤基地飛來了。難道逃不脫了?——不管飛到哪兒,都將擺脫不了自衛隊飛機的追擊,即使水面降落成功,也會落到警察的包圍之中。
  「不回答嗎?杜丘!你要清楚,你現在既無許可又無經驗,是在冒險駕駛!沒有我們的指示,著陸很危險!為什麼不說話?!」
  粗暴的語言,也都衝口而出。
  杜丘依然沉默不語。
  一會兒,噴氣式飛機的嘯叫聲再次襲來。這次確實是朝向自己衝來了,杜丘不由自主地握住操縱桿。猛烈的衝擊過後,兇猛的氣流震撼著機身,發出喀啦喀啦的響聲。
  ——要進行空中解體!
  杜丘猛然間想到了這一點。無論怎樣改變機身的姿勢,只要再這樣劇烈地衝擊兩二次,飛機勢必在空中被解體。氣流是那樣的兇猛異常,令人驚懼。
  杜丘熄滅了燈光。要想逃跑只有低空飛行,因為噴氣式飛機不能飛得太低。他果斷地下降,只看著機頭貼近了銀色的海面。水平線迅速升離,他感到一陣暈眩。就要衝上海面的時候,他拉起了操縱桿,飛機恢復了水平。海水就在眼下,朵朵浪花歷歷往日。高度表指著一百五十英尺。
  「停止無謂的抵抗!」無線電裡大聲喝道,「我們能貼水面飛行,聽從我們的指揮!」
  杜丘一聲不響,繼續飛行。此刻,他根本無暇回答,只是死死地盯住映在擋風玻璃上的黑乎乎的水平線和高度表。只要稍有差池,就要被海面吞噬。
  「賽斯納——」自衛隊的飛機還在不停地呼叫。「他沒有求援嗎?」過了一會兒,傳來了輕輕的耳語聲。
  飛機的聲音遠去了。
  不知他們是無可奈何地回去了,還是仍在什麼地方搜尋。因為無線電的頻率不同,收聽不到。
  杜丘不顧一切地繼續飛著。銀色的海面上起伏的波濤,在他眼底滾滾退去。
  黑沉沉的大地上出現了一座城鎮,萬家燈火映入眼簾。已經到了宮古?也許是釜石,或者是松島?漁火猶如散落在大地上的無數顆寶石,閃閃發光。
  飛機發出的轟鳴,把這一切都遠遠地留在了後面。
  
   7
  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各地的雷達站、報社、警察廳和檢察廳的首腦機關,甚至連首相官邪也來了電話。因為目前尚不能證實是遠波善紀教唆逃跑,所以上級指示要慎重行事。
  厚木海上自衛隊也來了電話。
  「自衛隊都幹什麼去了!」矢村放下電話,怨氣沖天地說。
  「沒有發現嗎?」伊籐失望地問。
  「出動了偵察機,但哪兒也沒發現。怎麼會沒有呢?他肯定穿過了雷達網,沿海岸超低空飛過來了。三澤的那些人說,曾經捕捉到一次,可那也是白費。
  「這麼說,是在海上的一個地方降落了?」
  「肯定如此。」
  「能在什麼地方呢?」
  「那我怎麼知道。」矢村用右手翻開了日本地圖,他的左臂還不能自如地活動。從三澤到房總半島,這長長的海岸線上,哪兒都能降落。但東京是他的目的地,他肯定要盡可能地靠近。如此看來,降落地點只能是九十九里濱一帶。
  矢村出神地看著地圖。透過地圖,他似乎看見了那泛著白沫的海面,看見了飛機滑翔而下的暗影,看見杜正正從飛機上跳下來,爬上沙灘朝大街奔去,高大的身軀迅即消失在黑夜中。
  輸了!矢村有些垂頭喪氣。杜丘毫無駕駛經驗就飛上了夜空,而且躲過了自衛隊飛機的追擊,又鑽出了雷達網,而後則在東京附近的海上降落,可以說他已經成了亡命徒了。必須重新看待杜丘這個人,矢村想。
  「新聞報導將會怎麼說,可想而知。」
  伊籐充血的眼睛,轉向矢村。那些人將要報導警察在北海道多次逮捕的失敗,報導杜丘駕機衝過雷達網潛入東京。別說檢察廳和警視廳,就連自衛隊都被杜丘一個人給捉弄了。可以想見得到,所有的人都將異口同聲地指責他們無能。相反,恐怕杜丘則要被看成英雄。
  「嗯,」矢村伏在地圖上,「要進了警視廳的轄區,就不能再讓他為所欲為了。」
  「讓他進入東京?」伊籐的話裡露出一絲膽怯。
  「只好如此。雖然要求太平洋沿岸的各縣警察封鎖道路,但不一定奏效。地方警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矢村認為,要想抓住杜丘,只有在警視廳轄區內才行。
  「或許是這樣。可他一旦潛入東京,再殺了橫路敬二怎麼辦?」
  「……」矢村沒有回答。
  「不管你怎麼想,我只能採取在杜丘潛入東京之前抓住他這個作戰方針。」伊籐從座位上站起身。
  
   8
  自衛隊飛機和指揮塔的呼叫聲都沒有了。
  杜丘知道,飛機已進入雷達發現不了的地方。自衛隊飛機一定是無計可施,飛回了基地。而各指揮塔的雷達,也發現不了超低空飛行的飛機。
  他一直保持著這個高度飛行著。
  杜丘想,如果再被雷達發現,那碰到的就不是戰鬥機,而是偵察機了。雖然雷達上捕捉不到,但只要沿海岸飛行,仍有可能被它發現。一旦被偵察機緊緊盯住,就無法擺脫。最好的辦法,也只有繼續保持低空飛行。
  沒有呼號。也沒有追蹤的飛機,只有漁船上的點點燈火一閃即逝。還有一些好像是村落的燈光。
  杜丘看看手錶,從牧場起飛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小時。他記起,飛機的續航時間是四小時。由於一直以時速二百五十英里的巡航速度飛行,估計此刻已到東京附近了。僅從岸上的地形,還看不出這裡是什麼地方。
  過了一會,發動機「噗」的一響。這是點火不良的聲音。接著又是「嘩」的一響。發動機失靈了!杜丘有些驚慌。也許是由於精神作用,他感到自己好像被飛機拖著似的,沉重無比。突然間,他想起看看汽油表,表針指在0上。
  ——燃料沒了!
  一股寒氣襲上身來。發動機很快就要停轉,飛機勢必失速墜落。已經無暇考慮了,只有立刻降落。他把機頭朝向海岸。海浪沖激著,泛起層層白沫。
  點火不良的聲響,一聲接一聲。杜丘關小了油門。刻不容緩了。他掉轉機頭,使機身與泛著泡沫的海岸平行,做好水上降落準備。就在即將失速之際,飛機開始傾斜著降落。
  ——關小油門,飛到低空,然後滑行降落,在貼近海面時關閉油門繼續下降,而在就要衝上海面的一剎那使勁拉起操縱桿。
  這就是遠波教給他的水面降落要領。必須在著水之前的一剎那抬起機頭,成水平姿勢降落在水面。或者乾脆讓機頭揚起,機尾先著水。這是遠波說過的一個訣竅。
  另外,在拉起操縱桿的一剎那,一定不要發生目測錯誤。由於害怕而過早拉起,就會失敗。覺得好像即將衝上了海面,而實際上還有好幾米遠的距離。
  此刻,杜丘已經沒有時間反覆思索遠波的這些指導了。
  因為本來飛得就不高,所以轉瞬之間就接近了海面。簡直就像要被拋進海裡似的,飛機以九十公里的時速,風馳電掣般地朝海面衝去。杜丘緊緊地握住操縱桿,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海面。海面似乎活了,急速向上湧起,水平線也在傾斜跳動。
  對於高速衝來的物體,水的密度也會相對增大。一顆高速射入的子彈,會散成碎片。飛機以九十公里的時速衝下去,抬起機頭稍晚瞬息,機身恐怕就被撞得粉碎。
  杜丘雙目緊閉。他準備迎接死神。
  飛機朝著地獄直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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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33: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潛入東京

  1
  各家報紙的晨報,都別出心裁地爭相報導了杜丘冬人逃出北海道的消息。
  《潛逃檢察官一事,暴露當局無能》
  《夜間飛行,輕率一舉,潛入東京》
  《令人懷疑的自衛隊防空網》
  《破釜沉舟,竟至逃脫》
  五花八門的標題,充斥著版面,而內容則大體相同。凡是得知杜丘從北海道逃脫的各家報紙,都要求分社全力以赴瞭解賽斯納177飛機的去向。在這方面,他們要比警察和自衛隊的消息靈通得多。報上報導了來自太平洋沿岸各漁港的目擊者們的談話。
  最後的目擊者,是茨城北部的一個漁夫。
  將近半夜十一點時,有一架飛機一掠而過,低得幾乎要碰到漁船。飛機沿著海岸線,消失在那柯湊方向。——這就是最後的目擊者提供的情況,也是有關飛機的最後消息。
  據報紙報導,從夜裡十一點開始,茨城、柵木、千葉、琪玉各縣警察部同時開始了搜查。
  當天早晨,矢村對部下發出指示:監視東邦製藥公司營業部長酒井義廣!
  立刻,酒井義廣被偵察一科的科員暗中監視起來。
  矢村認為,杜丘肯定要在酒井的身邊出現。
  上午,得知賽斯納在水面的降落地點。據警視廳接到的報告說,一隻漁船在位於茨城縣大洗叮以南的夏海海岸,發現了一架沉沒的飛機,飛機落入水深四米的海中,尾翼突出海面。
  「水深四米?」
  聽到這個報告,矢村自言自語地說。他吃驚地想:杜丘所為,與其說是勇敢莫不如說是拚命。黑沉沉的海岸線,稍一疏忽,就可能撞到亂石之上。再說,在水深只有四米的地方,也難保沒有暗礁。可儘管如此,杜丘還是安然地在海面降落了。——我是做不到。
  杜丘沒有落入包圍圈。沙灘上有一趟足跡,還有好像換下了濕衣服的痕跡。一個防水尼龍袋扔在那裡。
  儘管跡象表明,杜丘已經安然逃離了海上,但卻一直沒有得到他來到51號國道以後的消息。杜丘很可能一度北上,到達水戶市,然後經由石崗、土浦進入東京;也可能在公路上搭上一輛汽車到達鹿島,然後經由佐原、成田再進人東京。可是,在這兩條線路上都沒有發現杜丘。
  警方估計,杜丘低空飛行通過茨城北部時不到十一點,如果降落時是十一點半,來到51號國道搭汽車到達離水戶最近的鐵路,最早也得將近凌晨一點。穿著濕透的衣服無法行動,再換上準備好的衣服也需要一些時間。而且,那段時間沒有火車通過。他只能潛伏下來或者搭汽車逃走。然而,杜丘卻沒有落入這個事先佈置好的網裡。
  當天晚上直到第二天,都沒有消息。接著,又照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五天。在酒井義廣的周圍,也沒有發現杜丘的蹤影。跟蹤酒井是未經批誰的,也無法監視他的全部行動。
  矢村焦急地等待著。
  十一月四日,發現了橫路敬二的屍體。
  屍體躺在新宿區西大久保的一所公寓裡,就在死者用寺町俊明的假名控告杜丘時所住的那所公寓附近。
  曾經處理過杜丘事件的新宿警察署刑警小川,覺得死掉的這個人有些面熟,好像就是先前姓寺町的人。經過指紋鑒定,證明正是「寺町。」
  一接到報告,矢村立刻前往現場。
  「死因?」矢村問先來的細江。
  「後頭部受打擊。像是神志昏迷後被勒死的。」
  「真殘暴!凶器找到了嗎?」
  「是石頭一類的東西,沒找到,也可能是罪犯帶走了。」
  「其他情況呢?矢村臉色陰沉地問。難道是杜丘干的?」他想。
  「推斷死亡時間為三日晚九點前後。」
  橫路住進這所公寓,大約是在十天前。用的是多田公夫的假名,是一個經營不動產的人介紹來的。來時只帶了一套行李。公寓的位置好,住著許多夜間工作的男人。至於誰都幹些什麼,連管理人也不知道。對模路當然也不例外,連他是否去上過班都不清楚。住在這裡的人們之間,也沒有什麼來往。
  有的房間裡,一個屋竟然擠著三個好像小酒館待者模樣的人。有的房間裡,通宵達旦地打麻將。這裡人來人往,出出入入絡繹不絕。至於在那段時間裡,橫路的房間有誰來過,什麼時候走的,根本就無從得知。
  「盡力查找吧!」矢村說完,轉身走了。
  回到警視廳,他叫來了昨晚監視酒井的那個偵查員。
  「三號晚上九點前後?」年輕的偵查員翻看著記錄,心中無數地說。
  「就是昨晚的事,也沒記住嗎?」矢村皺了皺眉頭。
  「對不起,酒井昨天一點鐘離開銀座的公司,走訪了一圈主顧,但三點以後就無法跟蹤了。」
  「晚間也是如此?」
  「是的。
  「好了,增加偵查員,繼續監視。」矢村擺廠一下手,讓那個偵查員退出去了。
  讓兩個偵查員輪換監視全天的活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由於無法跟蹤而出現空白,是難免的。
  矢村陰沉著臉,叼著一枝煙。電話鈴響了。
  「矢村君嗎?」說話的是伊籐檢察長。
  「是我。」
  「殺害橫路敬二的,是杜丘嗎?」伊籐聲音顫抖地問。
  「目前正在偵查。」
  「矢村君,」伊籐的聲音莊重起來。「我要使用偵查指揮權。我認為,橫路被殺與杜丘有關,所以要求你專門進行逮捕杜丘的工作。希望你盡早逮捕他。」
  「明白啦。」矢村冷淡地說,「你到底也受不了啦,靠這麼一道命令就能抓住犯人,不是太輕而易舉了嗎?」
  不管怎麼說,伊籐說,「杜丘潛入東京了。我所擔心的事情,不是已經發生了嗎?只要是在警視廳轄區內就不能讓他為所欲為,這是你說過的話。」
  「OK。」矢村粗暴地掛上電話。
  哼,這個杜丘各人。他輕輕地把右手放在被熊咬過的左臂肌肉上。這時,細江進來了。他把一份小報遞給矢村,矢村默默地打開來看。這是一份名為(藥界)的產業界報紙。
  大字標題:《東邦製藥公司A·Z研製中止了嗎》
  「這個A·Z是什麼東西?」矢村放下報紙,問道。
  「據說是神經阻斷藥。細江在椅子上坐下來,「問了一下產業界報紙的記者,說是東邦製藥公司在研製治療精神病的藥物方面,一向是獨佔鱉頭。這個A·Z,就是一種最新型的藥物,已經通過藥理試驗階段,馬上要正式投入生產。但不知為什麼,產業界卻突然傳出了停止研製的消息。真是少有的事,已經投入了那麼大的力量。」
  「神經阻斷藥是……」
  「簡單說,就是一種類似麻醉劑的藥,據說可以抑制興奮。由於神經阻斷藥的出現,為那些採用任何治療方法都不見效的難治的精神病,開闢了一條治癒的道路。麻醉劑的應用範圍很廣,比如可以用它引出潛在時精神病病灶,使病人產生幻覺。由於治療精神病藥物的發達,精神病院也不那麼黯然無光了,聽說在歐美國家的出院率已經大大增加。」
  「那麼……」』
  「不知道是否和這次事件有關。但我想還是先匯報一下為好……」
  「明白了。請繼續注意動向。」
  「是。」細江拿著報紙出去了。
  ——神經阻斷藥?
  矢村感到,事件的內幕頗為複雜。細江是個老練的偵查員,從不誇大其詞,具有靈敏的嗅覺。看來,在停止A·Z的研製上,他已嗅出了什麼。就要看到冰山的一角了嗎?
  然而,為了擺脫罪行,酒井義廣也使用了一種強力的「阻斷藥」。
  
   2
  在酒店裡,坐在杜丘旁邊的一個男人,對杜丘點了點頭。
  這是長野市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館。晚上九點鐘前後,正是營業的高峰。來這兒的顧客大多是工人。這個人側杜慶的年齡相仿,不像是工人,但臉卻被太陽曬得黝黑,他們並排坐在櫃台前的一個角落裡,想避也避不開。杜正只待使勁低下頭,喝著酒。
  這個男人反來復去地扭動著拇指,似乎在顯示他的手指的靈活。
  「您在旅行吧?」遲疑了片刻,他和杜丘搭起話來。
  「是的。」杜丘答道。儘管他已經把外衣的領子高高地翻起來,但還是覺得這個人的視線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臉。
  「那位潛逃的檢察官,多半是跑掉了。」
  當電視新聞報告了杜丘下落不明的消息後,這個男人說道。
  剛喝下去的酒,頓時產生一股灼熱,使杜丘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想,這裡很危險,必須找機會迅速離開。
  「真了不起,是個男子漢!」這個人一飲而盡,「俺要是有那個膽量的話……」
  他的聲音裡充滿哀傷和歎息,看來有些醉了。
  「為什麼?」
  杜丘的話剛一出口,立刻後悔自己多言。
  「我呀,是偷偷溜出來的。」他把話裡的俺換成了我,說完又忽然輕輪一笑,「我老婆真是個溫順的女人哪……」
  「那你為什麼還要出走呢?」杜丘對他話裡的弦外之音發生了興趣。
  「過於溫順,也讓人受不了啊,老婆嘛。說這種事,你討厭吧?」
  「不,請說下去。」
  說話之間,那人已喝光了五瓶酒。
  「我老婆以為,我在公司裡會步步高陞,一輩子都能賺大錢。可那公司卻是個沾親帶故的家天下,長工資不行,高昇更無望。頂多當個科長,還得對上司低三下四,稍有違抗,立刻就被解職。一當了科長,那你就失去了人生的一切樂趣。」
  他又要了一瓶酒,繼續說:
  「我老婆毫不懷疑,只要依靠自己的丈夫,錢就會源源而來。這比整天嘮叨丈夫不中用還厲害,終於使我忍受不了。可我並不討厭我老婆,她其實是個好女人,是個能幹的老婆……」
  「啊,是啊。」杜丘接受了他往自己杯子裡斟的酒。
  「她對我那麼堅信不疑,那麼溫順,真使我受不了。我焦躁不安。到後來,連去公司上班都感到很痛苦。」
  「因此,你就偷偷溜出來了?」
  「我是在打發著渾渾噩噩的人生,可我老婆還對我寄以無限的希望,真是可笑……」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杜丘。
  「您太太可能正為您得意呢。」
  「她是個美人兒,很快就能找上個男人。請看這個。」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金屬絲編成的小人。那是用金絲和銀絲做的,精緻無比。是個女人像,胸前有著用螺旋形金屬絲做成的乳房,極其生動。
  「這是我做的,是我老婆的像。我一邊做些飾針、耳環什麼的,在街頭賣掉,一邊周遊四方,這就是我的工作。
  這還是我從公司回來的路上,在新宿看見一個人做這種東西賣,才想起來幹這個的。那是個雜貨商人,經找苦苦哀求,才做了他的徒弟。當我看到用細細的金銀絲什麼都能做出來,就像聽到四處叫賣冒著藍色火焰的蠟燭那個童話故事一樣入迷。唉,我老婆的這個像,是我的贖罪物啊。」
  杜丘把像拿在手裡看化。在這個只用金屬絲編成的人像裡,好像蘊含著一種奇賢的生命力。能夠做出如此精巧的人像,那手指上一定具有神奇的法術。杜丘感到,這男人真是個怪人,明明深愛著自己的老婆,卻又外出流浪,在路上傾盡心思做了這麼個人像。明明猜想到自己不在家,老婆會搞上別的男人,但自己卻又毫無回轉的意思。
  「看到那位逃亡的檢察官孤注一擲的行動,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人家那才是在度著真正的人生。雖然像我這樣,四處賣點小東西也過得去,可我覺得,像他那樣對自己的仇敵窮追不捨,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要是換上了我,立刻就會被警察逮住……」
  「他也許只是在逃避警察。」
  「不,」這個人使勁搖了搖已經醉意十足的腦袋,「他是無罪的。無罪的人有時也不得不逃跑,我就是這樣。但我沒有仇敵,所以也不去追擊。只是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東西追趕著,也不知追過來的是什麼……」他像個紙糊的老虎似的,腦袋左搖右擺地說。
  杜丘得知橫路敬二的死訊,是在列車過了甲府以後。
  ——橫路被殺!
  晚秋的驕陽。在杜丘的跟裡頓時失去了光輝。
  唯一的證人被殺了,怎麼辦?杜丘茫然地看看車窗外。外面是一片葡萄地。先前那種滿懷希望的緊張心情,頃刻之間無影無蹤。松一座沙築的城堡,那麼輕易地土崩瓦解了。而一旦坍塌之後,連一點殘骸都不會留下,徒勞的希望將化做一陣狂風,把殘留的沙子吹得一乾二淨。
  他又拿起報紙看下去。
  一條新聞的標題:《殺人犯是逃亡檢察官杜丘冬人嗎?》
  報上登載了殺人現場的說明。雖然偵查總部沒有發表肯定性的意見,但通篇內容都暗示出,杜丘冬人就是兇手。橫路加代是被勒死的,橫路是個男人,所以在打昏後被勒死——犯罪手段一致。而且,杜丘之所以要去北海道,執拗地在山上漂泊流浪,又極其冒險地獨自夜航潛回東京,唯一目的就是要執意報復橫路敬二。報導上明顯暗示出這一點。
  ——是執意嗎?
  確實是執意。為了報復,也是為了搞清真相。但是,這些都已成為泡影。橫路夫婦不在人世了,只要殺害朝雲忠志的罪犯不交代,自己無辜的罪名就終生不能洗雪。
  他感到渾身癱軟無力。
  可以想像得到,兇手一直是在等待著這樣一個時機,來殺害橫路敬二。自己又中了奸計了。人們會認為。是乘坐賽斯納177型飛機在茨城水面降落後去向不明的杜丘,潛入了東京行兇殺人。殊不知,他正在為潛入東京而東躲西藏,繞著大圈子剛剛來到這裡。即使一口咬定說殺害橫路敬二的不是自己,也無法證明自己當時不在現場。如果說有證明,那就是昨晚遇到的那個賣小玩意兒的人。但他不可能看清杜丘的臉,而且也根本想不到那就是逃亡的檢察官。況且當時他已酩酊大醉。
  杜丘心裡很清楚,自己一旦被捕就將有口難辨。這堅如鋼鐵的圈套,就要完全收攏了。越掙扎,套得就越緊。
  又一條新聞的標題,《全力逮捕杜丘嗎?》
  報紙上報導了已成立專門搜查班的消息。
  一旦認定橫路敬二的被害是杜丘所為,那麼無論是檢察廳還是警視廳,都要被逼得走投無路而採取最極端的作法。
  ——大反擊就來了……
  杜丘感到一般徹骨的寒意。和北海道不同,現在已經踏進了擁有巨大權力的警視廳和東京地方檢查廳的勢力範圍。杜丘深知這個權力機構所具有的能量,它會在人們身上套上難以解脫的金箍。
  ——坐這列火車大概有危險!
  杜丘想,他們既然認為殺害橫路的兇手就是自己,那麼早已怒不可遏的警視廳一定要全力以赴進行逮捕。只要列車一到東京,警察立刻就會衝上車來。他們不會在別處,肯定是在八王子車站。
  杜丘站起身來,已經刻不容緩。列車駛入大月站,他下了車。在逃亡生活的旅程中,杜丘的感覺已變得像動物一樣敏銳。一預感到有危險,立刻就能隨機應變。他已經學會了運用思考神經做出最迅速的反應。
  他來到出站口,把到達東京的車票遞過去,然後漫不經心地踱步而出。檢票員疑惑地看了看這個高個子男人。
  他經過20號國道,向猿橋方向走去。這時中午剛過。
  畢竟到了晚秋,陽光也裝上了一層黃褐色。紅葉半落的山巒,色彩斑瀾地緊貼在公路兩旁。
  他打算從猿橋上山,超過山梨縣和東京的分界線。這條分界線,是從陣場、景信起始,經過三頭山,一直通到雲取出、秩父山地的一條山嶺。如果能從那裡進入西多摩郡,到達五日市,就有把握潛入東京了。
  為了不被抓住,杜丘不惜選擇了長途迂迴的道路。他在太平洋沿岸的地島灘海而降落,然後往別號國道搭上一輛卡車,到了水產。通常的話,應該在水戶住上一宿,然後直奔東京。但杜丘卻搭上了另一輛去福島縣白河的卡車,連夜到了白河。接著從白河繼續北上,到達郡山,經過新海,又前往長野市。從太平洋沿岸,一直繞到了日本海。
  他從報紙上得知,只有這條路線可行。因為茨城、楊木。千葉、琦玉都設下了警戒線,直接去東京勢必要自投羅網。
  如果去自投羅網,為什麼還要拚死駕機夜航呢?躲過雷達,躲過自衛隊的飛機,不顧一切地飛過來,就全都成為毫無意義的事。不,那樣,逃亡生活就將被無謂地葬送。要果斷堅決,但更重要的是有動物般的謹慎與小心。杜丘現在已經能夠嗅出某種程度的危險氣味了。
  他沿著小溪,登上一條伸進河谷的山路。小溪兩岸,竹雞咕咕咽、咕咕咽的叫聲此起彼伏,空氣清爽宜人。
  潛入東京以後,又該怎麼辦?
  此刻,他絞盡腦汁想著的,只有這件事。如果橫路還活著,就可以設法找到他,讓他承認誣告,弄清指使者,由此就可以深入到那座隱蔽著最陰險而狠毒的犯罪動機的森林。可是現在,這種希望已如煙消雲散。如果想要追下去,就只有從朝雲忠志的死因入手了。
  能夠揭出真相嗎?他毫無把握。
  要揭出真相,就必須弄清朝雲和猴子喝下阿托品時所用的容器是什麼。只要弄清它,就能弄清罪犯是如何使朝雲和猴子喝下阿托品的。但是,目前唯一的一條線索,只是香煙冒出的煙。他想到了猴子和熊,想起在新宿與酒井義廣相會的武川洋子養的那只受傷的鶇鳥……
  「是香煙冒出的煙?」杜丘叼著煙卷,自言自語地說。煙怎麼能裹住阿托品液體呢!他苦笑了一下。
  阿托品也是幻覺劑?他想起了這個似乎終生難解的課題。
  當然,能否最終解開且又另當別論,可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悄然退去,是絕對不行的。橫路夫婦已成隔世之人,時至今日已經不能再指望洗雪沉冤了,這恐怕已成定局。
  看到希望的破滅,反倒使杜正心情輕鬆廠許多。即使沉冤得以昭雪,一度失去的過去,也不會像蜥蜴的尼巴一樣再生。而自己也根本不想再回到過去去。回想起來,檢察官的那段生活,簡直就像長著一條長長的尾骨。儘管自己以此為榮,可在別人看來,那條尾骨卻是無用的贅疣。醜惡可憎。也許自己正是在檢察官那正義的招牌下,已經把一些無辜者推入了負罪的深淵。
  從逃亡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懂得了莫須有的罪名所具有的份量。即使那是一種人們爭相從事的職業,對於杜丘來說,也毫無留戀。他已經看到了行使正義的權力的真實內容。這種權力,不過是由邊遠地區那些天真的年輕人樂此不疲的追蹤堆積而成。
  此刻,在杜丘看來,他之所以要回到東京,與其說是明冤,勿寧說是報復。這是一個男子漢的報復。從榛幸吉那裡,杜丘學到了這一點。仇敵既然是一頭野獸,幸吉本來自認命苦就算了,可他卻鑽進深山四年之久。在最後的時刻,把村田槍當做一桿扎槍,刺向巨大的熊,與之搏鬥而至喪生。別人也許會認為這是無益的犧牲,但對於幸吉來說,並無有益無益之分,他只有戰鬥。
  杜丘現在也是如此。在一場搏鬥之後,他也許會被打倒在地,但他絕不會因此而停止搏鬥。他抬起執意報復的雙腿,堅定地邁向東京。
  即使沒有明天,今天也必須生存。
  走了已經快兩個小時了。出路順著小溪彎彎曲曲向前伸展,遠離了村落。他坐下歇息片刻。這兒離縣境已經很近了,越過縣境,就是奧多摩湖。從那裡再沿著秋川支流抄近路走,就能到數馬。他準備在數馬住一宿。
  背後的樹叢裡忽然傳出一陣李寨的響聲,好像一隻野獸正在走近。杜丘條件反射似的一下跳起來。立刻,他又對自己如此神經過敏啞然失笑。這裡不是北海道,沒有熊。
  走出來的是一隻獵犬。還很小,搖著尾巴,走近杜丘。杜丘摸摸它的腦袋,它立刻趴下來,似乎在表示它很疲勞了。
  「迷路的狗?」
  項圈上掛著東京都的許可證,好像是帶出來打獵時和主人失散了。迷路的狗多半是西洋狗,日本狗一般是不會跟主人失散的。這也可能是由於它嗅覺敏銳,回家的本領特別強。日本狗跟主人失散後,立刻會尋找它的主人。如果找不到,就獨自回到停車的地方。西洋狗往往不這樣,也許它的根性就是大大咧咧,一旦與主人失散,不管碰到誰都能跟著走。
  這條小狗看來就是這樣。
  杜丘剛一走,它就跑到前面。趕跑它太可憐了,他索性帶著它往前走去。杜丘想,狗也可以,有個同伴畢竟是件愉快的事,他走起路來也有了勁頭。領著它邊走邊找它的主人吧,這要是一隻優良血統的獵犬,那價錢是很高的,又這麼招人喜愛,主人肯定也在到處找它。
  ——打獵?
  假借狩獵運動的名義做著屠殺動物的遊戲,杜丘在很早以前就不幹了。可是現在想起來,人生也和打獵一樣。男人豬取女人,女人獵取男人,還有什麼獵取權勢,追逐敵人。在慾望面前,一切都成了獵物。打豬還有規則的約束,可人類相獵卻連規則也沒有,只有殘酷的追逐。為了不被別人獵取,下級要逢迎上司,溜須拍馬,同事之間則爾虞我詐,互相排擠。
  杜丘想起那個賣小玩意兒的人來,他說自己正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追逐著。這莫名其妙的東西,也許就是人生吧。
  狗在路邊嗅到了什麼,鑽進樹叢中去了。
  如果自己也有這種嗅覺就好了,杜丘心想。應用巴甫格夫的條件反射學說進行硫酸試驗的結果,證明狗的嗅覺靈敏度是人的一億倍。如果具有這樣的嗅覺,那麼立刻就能嗅出朝雲忠志死亡之謎。
  在一塊路標上寫著,通往東京都。杜丘越過了這條邊界。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從東京逃出時是九月下旬,今天是十一月五日,已經過去將近五十天了。五十多天卻一事無成,只得重新抄小路進入東京。
  從這裡往前,就是敵人的大本營。矢村的面孔,忽然浮現在他眼前。
  那隻狗又追了上來,吐著長長的舌頭,由於獵物跑掉而引起的遺憾,化做汗水津津而出。
  杜丘從奧多摩湖的盡頭,走上一條人無人跡的小路。聽人說,從前這也是一條避開關卡的小路,小偷以及形形色色的罪犯,都從這裡落荒而逃。古往今來,罪犯選擇的道路是何其相似。
  東京都籌資修築的一條從數馬到奧多摩的觀光遊覽道路,無情地削平了山坡,直穿而過。
  杜丘停住腳步。路旁有個蜘蛛網,從一根樹枝拉到另一根樹枝上,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幾何圖案。杜丘凝神望去,想起了朝雲忠志死亡時掛在院子裡的那些令人迷惑不解的蜘蛛網。
  那是受公害影響的蜘蛛嗎?
  鑒定員是這麼說過,還拍下了照片。可是,真是那樣嗎?那好像是半途扔掉的蜘蛛網,散散亂亂的,既說不上是幾何圖案,也說不上是別的什麼圖案。
  與那些蜘蛛網相比,眼前的這個蜘蛛網可以說是一個精緻而嚴謹的傑作。不知這是一種什麼蜘蛛,全身漆黑,正在捕捉粘在網上的一隻小昆蟲。
  這時,突然飛來一隻小鳥,很像是隻鳥,從他眼前掠過,向蜘蛛撲去。轉瞬之間,蜘蛛被小鳥啄走了。
  小鳥吃蜘蛛?看到這種殘忍的食物鏈,杜丘不由得想道。
  他繼續往前走去。
  從右面山坡上的樹林裡,走下一個男人,很像是打獵的,卻沒帶獵槍。杜丘加快了腳步。他要盡量避免與人交談。
  「請稍等等!」那個人在後面招呼杜丘。
  杜丘放慢了腳步。狗沒有任何反應,可見來人並不是它的主人。
  「怎麼?」
  「這隻狗是你的嗎?」這個人看來有四十歲左右,他指指站在一旁的狗。
  在他胳膊上,戴著侍獵監督員的臂章,也許就是本地的獵友會會長吧。杜丘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從臂章上移開。權威——那上面散發著權威的氣味。
  「不,不是。「杜丘簡短地答道。
  「是跑丟的狗啦?」這人瞇起眼睛看著狗,「挺漂亮啊。」
  「它硬跟來的。請你先看管一下,幫助找到失主,怎麼樣?」對於他那尋根究底的目光,杜丘感到極為不安。
  「那可以。您去哪兒呢?」這個人似乎對杜丘那套與走山路極不相稱的裝束產生了懷疑。
  「啊,前面有車等我。」杜丘含糊其詞地回答。
  「我也往那邊去,一起走吧。今天我是來這邊巡視的。」
  「不,我得趕快走。再見。」
  趁著他給狗繫帶子。杜丘扔下他大步走去。「請等等!」這個人又高聲喊道。
  「還有事嗎?」
  「還沒請問尊姓。」他快步追過來。
  「不值得報姓名,只要把狗送回去就行了。」
  「那麼……」他追上了杜丘。
  要跑開已經不可能了。這下子麻煩了,杜丘皺起眉頭。
  「車在什麼地方?」
  「不遠,就在前面。」
  不知道這個人只是好說話,還是起了什麼疑心,杜丘進退維谷。穿著新買的深蘭色西裝,外面罩著一件風雨衣,這種裝束走在山路上,難免不引起懷疑。如果發現前面並沒有車,那就會更加深懷疑了。杜丘感到,這個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腳上那雙經過長途跋涉、翻山越嶺而沾滿了灰塵的鞋上,這使他越發焦急不安起來。
  「咱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突然冒出這句話。
  「不會的。」杜丘一口否定了。他真想對他大喝一聲,別羅索了!
  「我是前面數馬那兒的人。」這個人說道。
  數馬?杜丘知道,自己遇上了無法擺脫的窘境,必須找個借口趕快離開。如果和他一起到了數馬,將會如何是可想而知的。疲勞和飢餓都跑到了九霄雲外。全怪這隻狗,如果不帶著它,就不會陷入這種危險的境地。真是幹了一件可怕的蠢事!杜丘心裡想著。
  ——沒辦法了?
  「喂,等等!」
  聽到他緊張的聲音,杜丘回頭看去。
  狗使勁地掙脫著帶子,竭力要衝向路過的樹叢,眼睛瞪得圓圓的,搖著尾巴大張著嘴。
  「這東西挺大啊,可能是頭獵吧!」這個人說。
  「我走啦!」
  杜丘撇下那個人和狗,快步走開了。他出了一身冷汗。在那個人和狗追上來之前,必須走得遠遠的。他小跑著向前走去。
  
   3
  五日夜間十點多,矢村警長接到一份情況報告。提供情況的人,是住在數馬的狩獵監督員。他發現了一個和逃亡的檢察官杜丘極為相似的人,沿著南秋川走過去。當回到家吃晚飯時,他忽然想起報紙上的照片,於是馬上報告了警察。可是,警察認為,杜丘根本就不可能超過都境,來到這一帶更是無稽之談。總之對這一情況表現極為冷淡。不過,到底還是派巡邏車去五日市,取來了通緝的照片,但這已是事過三小時之後了。監督員看了照片,肯定那人就是杜丘。
  「混蛋!」矢村咒罵著下層警察組織。如果立刻報告,也許在警戒線上就把杜丘抓住了。
  矢村臉色陰鬱地看著地圖。從數馬有一條路通往奧多摩湖,從那裡以後又分成兩條,一條是到達山梨縣鹽山市的青梅大道,另一條是連接大月市的公路。另外,如果翻過大菩薩嶺,經過天目山棲雲寺,還可以到達20號國道。
  「他從哪條路來的呢?」
  矢村向那些連日來為搜尋杜丘而疲憊不堪的偵查員問道。
  「他肯定知道直接坐車到東京是危險的,閃此就在鹽山或者大月下了車,步行越過都境。我看就見這樣。」細江答道。
  「又從哪裡上的火車呢?」矢村的臉色依然陰鬱。
  「如果坐的是中央線……」細江毫無把握地望著矢村,「那他好像就是從水戶到郡山,再到新海,最後到長野,這樣繞過來的吧。」
  「是這樣。」矢村沉吟著說,「他是從東北繞了一圈。」
  「那麼,這樣說……」
  「是的,」矢村陰沉的面孔上又蒙上了一層抑鬱的神情,「他要是今天到東京,殺害橫路的就是別人了。」
  「不過……」細江瞇起眼睛,注視著空中,「也可以認為,他殺了橫路以後,為了證明自己不在現場又搞了那些活動。」
  「不,」矢村搖搖頭,「儘管他現在確實是個亡命徒,可他並不是那種卑劣小人。還有一種可能,也許是那個監督員貿然認定,而那個人又和杜丘長得一模一樣。」
  「那麼,該怎麼辦?」
  「旅館、飯店全部清查。各條道路也要同時檢查,火車、飛機當然更要重點注意。不能讓他離開轄區一步,要逼著他露面。」
  在矢村的眉宇間,凝集著一勝勢不可擋的氣概。
  電話響了。矢村從偵查員手中接過電話。「什麼?」他厲聲四道。「酒井義廣會見青山禎介和北島龍二了嗎?……見了三個人,另一個還不清楚是誰?……什麼,像是城北醫院的院長?那不是精神病院嗎?好的,明天查一下,看他是不是那個院長,要是他的話,就加強力量,緊緊盯住城北醫院。……是的,直到發現線索為止。」
  「有動靜了嗎?」細江問。
  青山偵介是朝雲忠志的同事,北島龍二是厚生省的藥事科長。他們就是在朝雲死前去他家一直呆到半夜的三個人中的兩個。
  「是的。」矢村慢慢地點點頭。「精神病院的院長出場,也許和那個A·Z的停止研製有點關係……
  「做人體實驗嗎?」細江柔和的目光頓時銳利起來。
  「聽說那個精神病院經營得相當混亂,需要秘密偵查一下。」
  「如果搞不到什麼。加點壓力行嗎?」
  「那恐怕不行。」矢村目光冰冷地說。
  
   4
  武川洋子的住宅。
  雖然外觀並不那麼講究、但看得出這是一座中等以上的建築。兩層小樓包括院子在內,約有二百坪左右,周圍砌著大谷石的圍牆。伊然一座高級官吏的宅邪。
  它坐落在世田谷區經堂的天租神社附近。
  武川洋子從家裡出來,已是晚上六點多鐘了。杜丘慢慢地從暗處走出。對於女人的服裝,杜丘不感興趣。比起浮華市俗的裝飾來,他更喜歡簡潔的自然美。從這點看來,武川洋子倒很對他的口味。她只穿著年青姑娘那樣的緊身襯衫。
  來到大街上,武川洋子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杜丘隨後也叫了一輛車。
  到了澀谷,車在原宿停下來。她走進一間大廈裡的酒吧間。稍過片刻,杜丘也走了進去。這裡有著異國的風格,不過好像也並非如此。東京的街道本身就具有多種風格,雜亂不堪,這種通宵宴樂的酒吧間就更說不清是哪國風格了。也許正是這種不知是哪國風格的風格,才可謂純東京風格吧。這個酒吧間就是如此。
  酒吧間裡有十來個女招待。可能是位置適宜,有許多外國客人來到這裡。
  武川洋子面向櫃台,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女招待並排坐下。從杜丘坐的地方,聽不見她們的談話。
  他要了一杯威士忌。
  傳來了鄰座外國人的談話聲,他輕輕向他們一瞥。看他們專心談話時的那副一絲不苟的神態,好像是間諜正在精心策劃什麼陰謀,實際談話的內容卻充滿了色情。
  「您從哪兒來呀?」女招待向悶頭獨座的杜丘問道。
  「本地人。」
  「您的工作?」
  這個二十六、七歲的胖乎乎的女人,也為自己這種唐突的問話啼啼笑起來。
  「無職業。」
  「真羨慕,可你也不像啊。」
  杜丘默默地喝著酒。
  「倒覺得你像個警察,有那麼一股冷酷勁兒。」她把手放在杜丘的腿上。
  ——警察?
  沒有人會因為說自己像個警察而生氣,這在杜丘早有所聞。警察這個詞,今男人感到某種陶醉。但這陶醉也只是瞬息即逝,因為現在多數男人可能都已失掉了追蹤的本能。男人本來天生具有喜好無情的追蹤這種刺激作風,也只在那追蹤的瞬間,才顯露出自己的英姿。
  警察?杜丘在心裡又暗自說了一遍。他心想,警察算個什麼東西,既無能而又陰險。
  「那邊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杜丘用下巴點點和武川洋子說話的女人。
  「他是三穗,認識嗎?」
  「不。旁邊那位呢?」
  「聽說是三穗在銀座時代的朋友,現在是個非常有錢的寡婦。哎,你要是向她求愛的話……」
  「沒那個意思。和三穗倒想說幾句。不,等她們說完的。」
  「好吧,你是看準三穗啦。」
  「嗯。」杜丘含糊地回答。
  她起身去取威士忌,好像和三穗耳語了一陣。三穗拿著一杯威士忌走到桌前。
  「是哪一位?」三穗略微歪起頭,瞟著杜丘的臉。
  「初次見面。」
  「有您這樣的男人叫我,真高興啊。」三穗露出雪白的牙。
  她和武川洋子年紀似乎相仿,臉色稍有些抑鬱,但這正表現了她的個性。胸脯鼓得高高的。
  「嗯,有件事想求求您。」
  「什麼呢?」三穗的眼裡忽然閃出好奇和警惕的目光。
  「想聽聽你認識的一個人所說的話。如果能告訴我,就給你十萬元。現在先給五萬,剩下的等你告訴我以後再付。」
  「一個人所說的話?」
  聽到給十萬元,三穗壓低了嗓門。他的表情看來不像在開玩笑。
  「不要你在這兒立刻就說。」
  「你是私人偵探?」
  「不,」杜丘搖搖頭。燈光很暗,他不怕她看出自己。「因為某種原因,想向你瞭解一個人的情況,然後還要給你追加酬金。怎麼樣?」
  「那麼,想瞭解誰呢?」三穗感到有些害怕。
  「在這兒不能說。告訴我似的電話,在電話裡詳細談,你瞭解的情況也用電話告訴我。與你見面只有今晚一次。當然,這絕不會給你添麻煩。」
  「那不就再拿不到錢了嗎?」三穗半開玩笑地問。
  「我相信你,現在就給你十萬元。」
  「好吧。」對他爽快的談吐,三穗很讚許。「儘管有點害怕,可我看你還不像壞人。不知能不能瞭解到你要的情況,不行的話再把錢還你,只要你能到這裡來。」
  「那不必擔心。」
  杜丘注意地看看周圍,把錢遞給她。三穗靈巧地把錢插進前胸衣服裡,又把電話號碼寫在紙片上遞了過去。
  「相信找嗎?」
  「當然。恐怕你還不會為那麼一點錢就逃跑。希望你不要對別人說。」
  「知道啦。」三穗看了一眼杜丘,「不打電話,閉店以後見面也行。要不,就到找住的房間……」
  「多謝,不必了。」
  「別那麼死板嘛,我看你好像有點孤單。你不是壞人哪。」
  「謝謝。還是給你打電話吧。」杜丘離開了座位。
  三穗送他出門。這位未通姓名的人的高大身影隨風消失了,他點頭告別時的面容,還久久地留在她的腦海中。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在他精明容智的神情中,隱隱透露著淒涼和悲哀。這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
  他打來電話,是在次日清晨,而三穗卻整夜都在期待著。
  「我想瞭解的,是武川洋子。」
  「武川洋子?」
  三穗左思右想,猜測著他那果斷有力的盧音將會說出誰的名字。猛然間聽到這個名字,一時不知所措。她原以為,他可能是要打聽來客中的那些公司大員們的品行呢。
  「是的。不能告訴你原因。我想瞭解她結婚後搬進現在住的這所房子以來的情況。」
  他的聲音沉著而鎮定。
  「要是這事,那用不著調查。」三穗說。她以為,這是準備和洋子結婚的人在進行調查。
  「洋子先前在銀座的酒吧間工作時,有個客人叫武川吉晴,在運輸省海運局做事,五十來歲,被洋子迷住了。他是個怪癖的人,好像在那以前一直獨身,沒有什麼家累。除了有一座大住宅之外,還有一處地產,所以洋子就同意結婚了。不管是誰,都會做那種決定……」
  「武川吉晴什麼時候死的?」
  「今年八月初吧。結婚已經兩年了,洋子為此成了百萬富翁。」
  「八月初……」他的聲音猛然一頓。
  「是啊。」
  「你知道死在哪個醫院嗎?」他的聲音有些急促。
  「那個,是叫城北醫院的精神病院吧。」
  「精神病院?」
  「詳細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在死前三個月左右入院的。哎呀,那真是個有怪癖的人,愛吃醋得厲害,後來越發不得了了。」
  「是嗎?」他好像從中悟出了什麼,「還有,在銀座的酒吧間,有個叫酒井義廣的去過嗎?」
  「東邦製藥公司的酒井部長?」
  「是老主顧吧?」
  「嗯……」三穗突然感到一陣不安,看來他是搞品行調查了。」酒井部長曾是洋子的客人。怎麼?」
  「沒什麼。」杜丘說,「你知道武川洋子養過受傷的鶇鳥嗎?」「什麼鶇鳥?」突然提起這種奇怪的事。三穗頗感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嗎?」他的聲音有些沉鬱。
  「嗯,沒聽說過呀。」
  「那麼,你見到武川洋子要不露聲色地打聽一下,好嗎?」
  「就是那個鶇鳥的事?」
  她以為他可能在開惡意的玩笑,可他的回答卻是鄭重其事而又相當肯定。
  「要問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的。現在怎麼樣了,都餵它些什麼。而且,那只鶇鳥還喜歡香煙冒出的煙,要設法讓她主動說出這個情況,你自己不要先提起。希望你能把煙的事仔細打聽一下。」
  「鶇鳥喜歡煙,真的嗎?」
  「真的。再詳細瞭解一下武川吉晴在精神病院時的病情,越詳細越好。還要瞭解死屍原因和死亡診斷書上記載的病名。」
  「那,這麼多事,我能打聽出來嗎?」
  「當然能,」他語氣堅決地說,「你去看望她,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閒聊,就打聽出來了。對於你,她恐怕不會有什麼隱瞞或是懷疑。」
  「請等一下。那些事,跟什麼犯罪有關係嗎?」
  「我什麼也不能說。但這絕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就是了。啊,還有,武川洋子和酒井義廣現在還有來往嗎?如果不來往了,是什麼時候開始斷的?這些也瞭解一下。」
  也許這會出賣洋子的,三穗心頭湧上一陣恐懼。
  「你什麼時候去見武川洋子?」
  「啊,明天吧。」
  三穗有些心慌意亂她答道。這個曾一起工作過的洋子,現在竟然擁有億萬家財,而且又自由自在,常上自己工作的酒吧間來飲酒做樂。不知什麼時候,三穗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的妒意。而現在,這神嫉妒的心理被這個男人的聲音引得更加熾烈。說不定,是洋子有計劃地殺害了武川吉晴……
  「那麼,明晚給你去電話。如果能使我得到盡可能詳細的情況,還要再給你五萬元酬金。」他說了聲「抱歉」,放下了電話。
  聲音的餘韻,在她耳邊久久不消。三穗思索著,這是個什麼人呢?他和無賴以及私人偵探有著截然不同的品性,規規矩矩卻又流露著黯然的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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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34: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包圍圈

  1
  下班後,三穗回到新宿的公寓,那個男人才打來電話。
  「是我。」
  「都等你好半天啦!」三穗急不可耐地說。這個電話真有些讓人心焦,等得她坐立不安。「我先問你,不來和我一塊吃飯嗎?現在就來吧!不然的話。可就不跟你說那件事啦!」
  她有些醉了,趁著醉說了句真話。她希望這是交往的開端。男人,有著使她神往的東西。
  「今晚恐怕不行。」電話那端的男人,臉上似乎掠過一絲冷笑。「明晚再去吧。不過,你還得再說說……」
  「好吧。」她很有些失望。會拒絕來一個女人公寓的邀請,這種男人也實在少有。在這點上,她感到了他剛毅的氣質。她期待著明天晚上。
  「那只鶇鳥是被汽槍打下來的,她七月中旬揀的,聽說到八月末就死了。香煙的事嘛,是這樣的,煙一鑽進鳥籠,鶇鳥就扇起斷了的翅膀,使勁一張一合的。」
  「是這樣……」不知為什麼,他的聲音有些憂鬱。
  「那麼,死的時候什麼樣?」
  三穗躺到床上,通過空間的電線,把洋子的話向他敘述了一遍。
  據洋子說,鶇鳥的翅膀斷了,不大願意吃食。餵它魚餌。才吃一點點。也就是在死前的五、六天,它用它那小嘴,一口口地啄香煙冒出的煙,好像感到自己非死不可,就吸上煙了。
  死的前一天晚上,洋子把鳥籠掛到窗前。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月光就像透過香煙的過濾嘴冒出的一縷淡藍色的輕煙,從院子裡的樹叢中飄浮而下,落到鶇鳥身邊,於是,正蹲在籠子裡的鶇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立刻急促地扇動起翅膀來。
  它撲打的相當激烈。洋子還以為是貓或蛇什麼的來了呢。可到跟前一看,卻什麼也沒有。洋子眼看著已經衰弱不堪的鶇鳥又突然發出一陣狂亂。那簡直就是一種發瘋般的狂亂。
  哦!洋子想,它是在拚命啄著淡藍色的月光啊,就和啄煙一樣。
  ——它把月光也當成了煙吧?
  洋子想道。她感到不能讓它太累了,就把鳥籠拿回屋,分開鶇鳥折斷的翅膀,把斷的地方重新用橡皮膏貼好。
  第二天一早,鶇鳥就悄悄死去了。
  「你等等。鶇鳥把淡藍色的月光當成了煙,是那樣說的嗎?」
  他像背誦一樣複述了一遍,問道。
  「洋子就是那樣說的呀!吃月光而死,倒是相當浪漫的事。」
  「是月光……」隱約傳來了男人自言自語的聲音。「武川吉晴的死因嘛,大概是肝機能障礙,是一種肝病吧。」
  「他人院前病情怎樣?」
  「怎麼說呢,那,那……」三穗吞吞吐吐起來。
  「不便出口嗎?」
  「是有點……」
  「我可以多給你酬勞!」
  「錢是好東西。我竭力為你效勞好啦,為你這位至今還不知姓名的人,——真奇怪!」
  「多謝!」
  「好啦,明天晚上就能見面啦。我跟你說,武川這人是個酵罐子。就是女朋友打來電話,他也氣得要命。他說這不過是由女人打頭陣,後面肯定有男人。像他這樣一直獨身的男人,又娶了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而且活潑好動的洋子,處處都要疑神疑鬼,似乎也並非全無道理。洋子上街買菜回來稍晚一點。也要懷疑她是不是上旅館了……。就那麼五分鐘、十分鐘時間,也能去亂搞?真想得出!」三穗笑了起來。
  「洋子一回來晚點,武川吉晴就讓她脫下衣服,檢查一番。他一邊念叨著:『沒有一點痕跡嗎?』一邊看。真的沒有,倒覺得有點不甘心似的。
  「我一死,財產還不是你的。』武川吉晴總說這個,設法讓洋子諒解自己異乎尋常的嫉妒心理。有時候,他甚至對洋子說,想把她關起來。
  「洋子也想找一個年青的男人哪。有時候,幾乎想得發瘋。但是被管得很緊,身體和慾望都被緊緊地束縛著。聽說,武川很讓人捉摸不透,和洋子結婚以後,幾乎從不出門,當然也不常讓洋子出去。嗯,就這樣,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三穗說。
  洋子一再叮囑三穗,不讓她向外說的也就是這件事。然而對三穩說來,根本就沒想替她保職。她是賺錢的特務。不,她感到,還是錢比什麼都好。探聽出來的消息多多益善,拿它做為和男人交往的見面禮,這正是三穗的打算。她已經在幾個男人身上碰了釘子,這次不想再碰了。洋子即使因此而倒霉,也與她三穗毫不相干。
  「然後又怎麼了?」男人的語氣不慌不忙。
  「本來他就是個怪僻的人,當然嫉妒心也就越來越厲害。有一天,他拿出縫衣針,照著自己的胳膊狠命地扎進去……」「縫衣針,扎胳膊?」「可不是!哎呀,真嚇人!」說到這件事,三穗皺起了眉頭。
  「洋子發現時,武川正接二連三地狠命向皮膚裡紮著,血肉模糊一片。洋子嚇壞了,問他:『你是怎麼啦?』武川瞪起發瘋一般的踉睛,說,『螞蟻鑽進皮膚裡去了!』
  「『說些什麼呀,你!』洋子說。
  「可武川還是不停手。就像追趕四處逃竄的蟲子似的,在皮膚上不顧一切地到處亂扎。『進嘴啦!』武川又很快大張著嘴,開始扎牙齦。噗嗤噗嗤,一會兒,滿嘴都是血。
  「『快抓出來,快把螞蟻抓出來!』武川厲聲塵叫,用針紮著。
  「結果,嫉妒的黑蟲子真的活動起來,鑽到他皮膚下面去了。因為娶了一個年青女人,惹得睡著的蟲子也爬起來。」
  嫉妒實在是令人可怕的東西,三穗想。它損害了別人,又變成小黑蟲,向自身內部襲來,真嚇人。
  杜丘沉默著。
  「喂,你聽著我的話嗎?」
  「啊啊,聽著呢。」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洋子的話,就是這些。」
  「跟你說過的酒井義廣。怎麼樣了?」
  「那件事嗎?聽說洋子從結婚到現在,還沒和酒井部長見過面呢!武川看得太嚴,一點機會都沒有。武川住院以後的情況就不知道了。他們原來就有關係,這大概武川也知道。還是酒井部長讓精神病院去接的武川呢,可能洋子在電話裡和酒井商量過。」
  「全明白了。」男人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多虧你,幫了我大忙。」
  「有用處嗎?」
  「很有用,多謝。」
  「等等,這麼就拉倒可不行!你答應過的,可得來呀!」三秘覺出他要掛斷電話,有些老慌。
  「遵命就是。明晚在店裡等我,送你點禮物。」
  「不不,明晚店裡不營業,還是到我這兒來吧。」
  男人思索了片刻。同意晚上九點鐘去找她,向她問了地址,三穗告訴他,住在西新宿七號公寓大樓,然後掛斷了電話。
  三穗從床上站起來,向房間四周環視了一圈。這還是在銀座時買下的一套兩個房間的公寓住宅。她想,應該打掃一下,插上一些花,再把自己漂漂亮亮地打扮一番好迎接他,想到這,她心裡有些崩崩跳起來。
  她的跟前,又浮現出那個消失在風塵中的頎長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三穗比平時起來早多了。
  到了下午,就動手收拾房間。在她心中,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油然而生。接著就應該去買花,準備飯菜。她決定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一定能過得很愉快,因為他不是普通的男人。在別的那些人身上,都沾滿著淺薄心理、金錢欲、性慾等等這些骯髒的油污,而他卻截然不同。洋子所追求的,也許和自己的想法正相反。
  ——他能在這兒住下嗎?
  她買下了一些鮮花,又去市場。
  市場旁邊有一個派出所。走過那前面時,三穩停住了腳步。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張通緝人犯的照片上。
  「強姦、搶劫、殺人嫌疑犯—一原東京地方檢察廳檢察官杜丘冬人,二十一歲。」
  她眼前一黑,感到天旅地轉。
  《逃亡的檢察官……》
  那些報紙上的大字標題,都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重重疊疊,她的腿不住地顫抖,一步步地挪回了家。
  「他是那個逃亡的檢察官!」
  她自言自語著。那不會錯!儘管他精明強悍,有著一副男人的風度,但不知為什麼,總覺用在他身上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怪不得,一讓他上這兒來就推三阻四的,原來如此!除非是到酒吧間那種明暗的地方,否則就該露出了真相。盜竊飛機、從北海道潛入東京,看到報紙的這些大字標題,也就是前不幾天的事,還有一張照片,怎麼當時竟沒注意呢……
  三穗變得面無血色。他不像是個壞人哪!儘管毫無根據,她還是要那樣想,不然的話,自己也太不幸了。然而,襲上身來的那種無力感,卻怎麼也擺脫不掉。強姦、搶劫、殺人——突然間,三穗恍然大悟。接受了杜丘的十萬元,那不成了杜丘的同夥了嗎?
  ——杜丘要是被捕的話……
  她眼前浮現出警察登門的情景。
  
   2
  「杜丘的運氣該到頭啦。」偵查員細江向矢村說道。
  「嗯。怎麼辦呢……」矢村透過停在新宿警察署對面的警車車窗,冷漠地凝視著窗外。
  「怎麼,還有什麼心事嗎?」
  細江向矢村那枯槁的面容瞥了一眼。在他的眉宇間,凝集著一片陰鬱。根據三穗的密告,以新宿警察署為中心,已經布下了層層羅網。只要杜丘去找三穗,那他就要陷入其中,而決無逃脫的可能。逮捕杜丘已在眼前,而矢村的表情卻是那樣沉悶,令人不解。
  「沒什麼。」矢村簡短地答道:「對於逮捕他,我不感興趣。」
  「這是從何說起?」對於矢村的話,細江頗感詫異。
  「從三穗的檢舉看,武川洋子和酒井義廣的關係是搞清了。武川吉晴既然死於城北醫院,那就可以設想,肯定與A·Z藥物有某種關係。但這只是猜測而已。在武川吉晴的死因上,並沒查出什麼疑點。即使有關係,現在也調查不出。在武川死的前後,還死了三個人,也都是同一症狀。但現在都已化為灰燼,我們一點線頭也沒抓住。」
  「既然這樣,要是逮捕了杜丘呢……」
  「我看,那也沒用。他早已是一個亡命徒。至於他掌握的線索,和我們知道的一模一樣。儘管他已經逼近了能夠揭開那夥人的罪行的關鍵,其中的奧妙究竟如何,他還是莫名其妙。正因為如此,那夥人才設置了這個圈套,使杜丘不能再接觸那個關鍵問題。就是現在也還是如在五里霧中。如果抓到一點什麼線索,那就會一舉擊中要害。」
  現實的情況是,對於城北精神病院來說,就是進行吹毛求疵的檢查,也很難使它田出馬腳,而在停止A·Z藥物的研製上也不會嗅出可疑的氣味來。
  「那你說……」
  「放虎歸山,這是上策。拖得太久就要貽誤時機,應該放他出去活動。」
  「可是,現在已經不行了。」
  機動巡邏隊被派往新宿。
  「是啊,他已經無路可逃了。」汽車和摩托車,駛入了夕陽中的新宿。
  
   3
  前面有個女人,若無其事地看著杜丘。看起來,頂多也只有二十六、七歲,似乎已經出嫁了。出嫁的人,更顯露出俏麗多姿的風韻。那種神態,令人感到好像是煙花柳巷的姑娘,在等候和誰相約會面。
  這是在新宿一家百貨陸店的樓頂上。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天,沒有一點煙塵,冬天的太陽發出融融的日光,鋪滿各處。杜丘的半面臉曬著太陽,倚在長椅上。星期六的午後,孩子們坐著兒童車,集聚到這裡,老人,還有年輕的母親們看護著他們,熙熙攘攘。
  杜丘從女人那邊轉過臉去,心中湧起一股難言的淒苦。女人的視線中蘊含著什麼東西,不得而知。即便不知道,此刻的杜丘,對於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注視,也並沒有什麼惡感。當然,他從沒有在街頭巷尾四出漁色的逸事,但他確信自己的相貌還是頗能打動女人的,他以此自豪。和他擦肩而過的女人們,常常頻頻回首,凝神注視。這儘管說不上是值得誇耀的事,但也常常成為鼓舞他生活的力量。
  而現在卻不同了。當女人沐浴著初冬的懶散的陽光時,大概也想著引逗一下男人。在混雜的人群中,單憑著偶然的一瞥,也許認不出他這個逃亡的檢察官。可以想像,感情的烈焰正在女人胸中燃燒。然而此刻,卻不能再那麼想了。在女人眼裡的光焰中,他看到的是監獄。他甚至看到了殺氣騰騰的景象。
  走在街上也是如此。從人們的回顧和不時注視的目光中,他感到充滿了殺機。
  如果照照鏡子,那裡的自己,大概還不會像一隻窮凶極惡的餓狼吧?想到這,杜丘有些不寒而慄。
  在冬日明媚的陽光中,杜丘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那深深陷入只有今天、沒有了明天的逃亡生活的身影。
  ——已經十一月九號了嗎?
  杜丘看了一眼手中報紙上的日期,忽然抬起了眼睛。
  這是和遠波真由美約好見面的日子啊!
  坐上賽斯納飛機從牧場進出來時,遠波說過,真由美十一月九號要到東京,送交十批英國純種馬,在醵町的K旅館一直住到十五號。要是杜丘能夠平安潛入東京,就可以去見她。
  在杜丘仰視的目光對面,可以看到新宿西口的高層建築。在如同刀削一般齊整的側壁上,灑滿了桔紅色的陽光,艷麗異常。
  ——打個電話嗎?
  早就說過,真由美要替父親來一趟東京,送一批英國純種馬。說不定,她正在等著電話呢。
  杜丘翻起外衣領子,站起身來。對面的女人已經不見了。
  在熱帶魚市場旁邊,有一台公用電話。
  「您是榛先生嗎?遠波小姐是今天早上到的。可她現在出去啦!過了七點就能回來。她讓我告訴您,她等著您回話。啊,——她的房間是六樓613號。」服務員直截了當地答道。
  杜丘請她轉告真由美,說他現在要去新宿,八點左右再給她打電話,然後放下了電話。
  他又回到先前那個地方。
  當他自稱姓榛的時候,想起了死於金毛熊之口的榛幸吉。幸吉的慘死、與金毛熊的惡戰、平生第一次駕駛賽斯納衝上夜空,這一切一切都已留在了遙遠的記憶裡。按理說,無論是金毛熊怒吼著撲來,還是幸吉日出廠仍在儒動的內臟死去,或者是升起在深逸的夜空時產生的那種幾乎要把身體壓扁了似的恐懼,這一幕幕可怕的情景,都會變成一場惡夢,輪番出現在沉睡中。
  然而,那些卻一次也沒有侵襲過夢境。對於逃亡者說來,就是在夢中大概也不會有往事的追憶吧。看到的夢,肯定是明天也許就要來臨的恐懼。夢見最多的,是來往的行人們正在用手指點著自己。有女招待。有售票員,都是素昧平生的人們。他們突然對著他發出憎惡的喊叫。這些人像要把暗夜擠破一樣,紛壇雜沓地擁入夢境之中。
  夜,——對於逃亡者說來,那是走向明天的不安和通往夢中恐懼的地獄。這樣的夜,又要來臨了。
  杜丘準備去赴三穗的約會。吃飯倒是小事,必須把五萬元給她。杜丘想,十五萬元是值得的。是三穗去談,武川洋子才一古腦說了出來;要是自己去問,不,假定是矢村去訊問,洋子也要象收攏的貝殼那樣緊緊地閉上嘴。
  「螞蟻爬動的感覺……」
  從昨晚開始,杜丘就反覆咕噥著這句話。
  皮膚產生刺癢的感覺,如同螞蟻在爬動,這是植物神經紊亂引起的症狀。而扭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狀,也有相似的感覺。這一點杜丘是知道的。精神分裂症再發展下去,就不僅是有螞蟻爬動感了,甚至有時還看到小動物的幻影。看到蛇在牆上爬,床上有青蛙、晰錫。
  武川吉睛是個古怪的人,五十多歲還是獨身,又娶了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女人,於是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嫉妒心理。可以推想,正是在他這古怪性格的裂痕中,深深埋下了精神分裂症的病根。認為皮膚下鑽進了螞蟻,為弄死它們,於是就用針從身上直扎到牙齦,搞得血肉模糊,這是精神分裂症已經嚴重的證據嗎?
  「不,完全不是。」
  三穗的話,給了杜丘認定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的證據。那證據如冰冷的岩石一樣確鑿。
  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之所以扎自己,那是藥物的作用。
  ——可卡因!
  就杜丘所知,那是典型的可卡因中毒的晚期症狀。
  在麻醉劑中,可卡因與海洛因、嗎啡不相上下。但在中毒症狀晚期出現小動物的幻影這點上,可卡因卻顯示了其獨有的殘酷性。在被子裡、飯桌上、田上,在一切地方,到處都有蛇、蠍子、蜘蛛、青蛙在爬著。中難者驚恐萬狀,夜不能寐。如果僅感覺在屋裡爬還好辦,但不僅如此。不久就和武川一樣,總感到有螞蟻、蚯蚓、虱子、臭蟲鑽進了皮膚下面。可卡因產生的幻覺,是屬於皮膚和粘膜部位的幻覺。所以總覺得有東西鑽進皮膚和體內。而且,還會感到牙齦和喉嚨裡塞滿了爛線頭、碎玻璃片、砂子等等。中毒者想要弄出那些東西,就使勁扎自己的全身乃至牙齦,但無濟於事,那些蟲子好像靈巧地逃來逃走,而爛線頭也更牢固地粘在喉嚨上。
  武川吉晴肯定是可卡因中毒!——當然,精神分裂症在不同程度上也並非完全沒有上述症狀。出現幻覺,也是精神分裂症的特徵。在那種幻覺裡,也有形形色色的東西。但杜丘斷定武川吉睛是可卡因中毒,當然還有另外的根據。
  那就是鶇鳥的摔死。
  據洋子說,鶇鳥總愛啄煙。當它看到如同輕煙一般的淡藍色的月光時。就拚命啄起來,可能把月光也當成煙了。然而,事實究竟如何呢?假如鶇鳥確實看錯了,那就發生了一個問題,鶇鳥為什麼那麼喜歡煙呢?煙裡當然談不上有什麼營養。
  鶇鳥也並不是在啄煙,是否也由於可卡因中毒引起麻醉,杜丘不得而知。有關可卡因的知識,杜丘只是在搞麻醉品案件時學到了一點,當然不會像藥理學家那樣淵博。但小鳥是不會無緣無故地啄煙的。肯定是設法把可卡因摻進飼料餵給了它,和武川吉睛通過口服或注射進入體內的藥物完全相同。鶇鳥由於可卡因麻醉而產生幻覺,把煙錯當成了別的東西,月光也是如此。
  ——猴子也吃了可卡因……
  杜丘忽然聯想起那件事。但還是不能透過無邊的幽暗,看到一絲微光。他感到,儘管還有勝利的希望,但黑暗是那樣濃重,完全掩沒了它。
  這件事的發端,就是洋子。洋子被武川古晴看中了。武川是個退職官吏,家財萬貫,於是洋子動了心。和武川這樣的老頭子結婚,不過是為了財產,至於肉體上的要求,找酒井義廣或是別的男人都可以滿足。這就是洋子的想法。
  可是,武川卻是個嫉妒鬼。
  但願武川早死才好!即便不是洋子,誰在那種情況下都會這樣想。當洋了向酒井表露了如此心跡之後,酒井就為她出了主意,讓她給武川喝可卡因。酒井是製藥公司的董事,可卡因可以源源供應。於是,不知不覺之間,可卡因就進入了武川體內。在所有的麻醉劑中,可卡因的麻醉效果可謂最佳。麻醉之初,可以使人心胸開闊,甚至出現藝術才能。當然也增進性慾。對於洋子說來,用可卡因使丈夫麻醉,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事。
  但不久,可卡因就會露出猙獰面目。使經常服用者產生幻覺——房間傾倒、窗簾閃閃發光、地毯飄動、塵土也都帶著金色的光芒跳來蹦去。金色和銀色的蜜蜂嗡嗡地飛舞。到了這種地步,成為一個無用的廢人也就為時不遠了。
  如果動手殺死武川,那太危險了。只要等他變成廢人,送進精神病院。也就如願以償了;精神病院當然能看出他是可卡因中毒,但那可以由酒井事先打通關節。因為製藥公司和精神病院通過藥品的紐帶緊密相連。事實上,也正是在酒井的介紹下,城北醫院才收留了武川。
  洋子的目的,在於得到武川的財產。而酒井的目的,在於得到洋子和那些財產。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根由,但足,這又和殺害朝雲有什麼聯繫呢?
  精神病院……
  如果有聯繫,就只能在那裡。朝雲忠志是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科員。而醫事科對醫務界是有監督權的。
  武川吉晴住進城北醫院後死亡。如果確死於肝機能障礙,並沒什麼了不起。但有些疑點說明並非如此,而這些疑點又為朝雲忠志所知。——對於醫務界的陰險狠毒,朝雲恨之入骨。之所以要進入厚生省,也是因為他早就有心對醫務界內部的種種弊端予以徹底揭露。這種假設是很可能的。
  朝雲肯定抓住了一些把柄。
  可想而知,那些把柄,絕不僅限於酒並和洋子蓄意謀害武川並著手實施了這一計劃。朝雲抓到的把輛,包括武川之死在內肯定是頗有分足的。否則的話,如果僅是武川一人死亡,即使是殺害,大概也小會傳到朝雲耳朵裡。
  朝雲拒絕私下裡悄悄地了結此用。
  酒井義廣、醫事科科員青山禎介、藥事科科長北島龍二,他們三人一起勸說朝雲,但朝雲卻一口回絕。這就迫使酒井不得不殺人滅口。因為朝雲一旦把內幕公之於眾,殺害武川的真相也就大白於天下了。
  ——藥事科長!
  杜丘皺起了眉頭。
  朝雲死的前一大,藥事科長也去了。和他並不同屬一科的藥事科長,為什麼也要去呢?……
  ——藥?……
  杜丘感到,他已經摸倒了大概的線索。
  可是,還有一個不解之謎。這就是,儘管酒井迫不得已非害朝雲不可,但為什麼又要連猴子一塊害死呢?杜丘為此深深苦惱。
  不一塊害死猴子,就不能保證不露痕跡地殺死朝雲嗎?
  這是符合邏輯的推測。不能認為猴子是偶然吃下阿托品的。沒有容器盛裝的阿托品液體,猴子當然喝不了。但解剖時,卻根本末發現有膠囊一類的東西。
  酒井肯定從洋子那裡,聽到了鶇烏對煙有異常反應這件事,連月光都看成了某種幻影。酒並由此而產生了凶殘的犯罪意圖,於是,他在猴子身上做了同樣的試驗,結果和鶇鳥完全相同。
  殺害朝雲的阿托品容器之謎,就隱藏在那個試驗之中。正因為如此,猴子才同時被害。朝雲家和武川家,那一段時間同時發現了猴子和鶇鳥對煙的反應。如果不是藥的作用,它們就不會對煙那麼敏感了。
  熊也是如此?杜丘想到這,微微點點頭。
  為什麼熊也要吸煙呢?
  
   4
  三穗在接電話。
  「現在就去你那兒,好嗎?」杜丘在電話裡說。
  「啊啊,——啊,好啊!我等著你!」
  杜丘放下電話。他感到在三穗的聲音裡,隱約透出一絲不安的成分。開頭「啊啊」那兩聲回答,令人感到好像是在向站在旁邊的什麼人打招呼。
  杜丘略停了片刻。風吹草動,也會使逃亡者膽戰心驚。他斷定自己不過是敏感多疑,於是邁動了雙腳。三穗這個女人也許並無他意,否則是不會把那麼重要的情況告訴自己的,正因為有好感,她才請自己去吃飯。當然,沉緬於這種好意是極其危險的,杜丘看到了這一點。
  他很清楚,這是在追求女人。如果一旦被誘惑,則將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不僅把和女人接觸看做是一種慾望的滿足,而且還想以女人的肌膚聊以解除逃亡生活的窘迫,這種想法必須拋棄。
  三穗住的公寓,在新宿大橋附近,穿過青梅大道不遠就到。星期六晚上八點多,依然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車輛行人都被無數的霓虹燈染成五光十色,猶如千萬朵鮮花在黑夜中怒放。
  杜丘快步走過。女人,酒精,音樂,這些和他都毫不相干。他木然地穿過這黑夜的花園。
  那座公寓是個八層建築,又細又高,不很寬敞,更不雄偉。
  他在公寓前面一閃而過。迤儷的鬧市街,把它的觸手一直伸到這一帶。飯館、酒吧間比比皆是,伊然是一個其大無比的胃。第二天一早就會看到,到處是狼藉的嘔吐物,垃圾成山,從塑料桶裡流出的髒污的棕色液體污染了整條街道。這是一條消化不良的街道。
  經過大樓十幾分鐘後,當他重新折回來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剛才沒有的一個小吃攤擺了出來,有三個人正在攤前吃東西,他覺得其中的一個很面熟。
  ——矢村在守候!
  那個已過中年的男人,正是矢村的部下細江。不光是他,另外兩人也好像是偵查一科的科員。立刻,杜丘發現,連那個擺小吃攤的也是個偵探,面熟得很。
  另一邊有個男人正在和女人站著談話。從他的側影。杜丘立刻認出那正是地方檢察廳特搜班的人。
  杜丘悄悄抽身往回走,心裡蹦蹦跳個不停。他認定是三穗出賣了他。矢村要是暗中設下了監視哨。那就肯定不止這一處。整個地區肯定都設下了埋伏。只要一個信號,就會全體出動四面包圍。
  「杜丘!站住!」
  細江尖厲的喊聲,如同利刃從背後飛來。小吃攤似乎裂成了碎片飛上了天。
  杜丘奔跑起來。跑是很危險的,但也顧不得了。後面追來的腳步聲,令人想到一隻敏捷的吃人野營正在逼近自己。可逃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從車輛的間隙中鑽出去,穿過青梅大道。要是跑上人行道,轉眼就會陷入重圍。
  儘管他明知那很危險,但還是跑上了快車道,因為在車道上是不可能被抓住的。無論如何也要逃出去。向前衝擊的身體,在汽車前燈的光柱中穿行著。
  在他背後的大叫刊,和汽車發出的刺耳的嘎嘎聲混雜交織在一起。一陣嘎嘎聲掠過他的外衣,衝向了柏油路的一側。接著就是一聲汽車撞擊的破碎的聲響。杜丘無暇回顧,仍然向對面猛跑。憤怒的喊聲和迅速轉動方向盤、猛然踏下剎車板時汽車發出的響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
  杜丘總算跑過了這條路。
  一轉過小田急商店,他不再跑了,在雜亂無章的人流中,艱難地向前移動。
  巡邏車的咆哮聲震耳欲聾。青梅大道,甲州大道,所有的街道上都奔跑著警車,喇叭長鳴,聲如鼎沸。一輛輛白色摩托車,從近旁的新宿警察署飛馳而出,警笛聲響成一片,撲向追蹤的目標。
  杜丘已經走到了車站,又遠遠地繞了回來。所有的出入口上都有警察在把守。他重新來到先前走過的那條路,
  「他成了甕中之鱉了!」在臨時設置在新宿警察署的指揮部裡,負責防範的東警長說。
  「但願如此,不能讓他再跑掉了。」伊籐檢察長緊張得臉上肌肉都有些抽搐。
  矢村一言不發。
  「暗中部署的機動隊、交通機動隊、警備防範力量都一齊出動了,他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就該收網抓人了。」
  「這次不會再偷直升飛機逃跑吧?」伊籐鄭重其事地問道。
  「怎麼可能呢,你放心好了。」東警長笑廠笑,臉上充滿了自信。
  「怎麼啦,矢村君?」伊籐向始終沉默的矢村投去了關注的目光。
  矢村沒有回答,只向他們一瞥,隨即又把視線轉向窗外。新宿的霓虹燈和喧鬧的夜景映在窗上,分外清晰。在閃爍的燈光中,傳來巡邏車陣陣斷續的聲響。
  杜丘混在人叢中,向歌舞伎街走去。到處都閃動著警察的身影,已經布下嚴密警戒。但是,不會在人海中一一盤問,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強制進行搜查,勢必引起騷動。在這人群雲集的新宿,年青人和那些鼓動家隨處可見。只要有誰喊一聲「警察是法西斯!」,立刻就會掀起一陣喧囂的浪潮,並有迅速擴大難以控制之虞。經濟蕭條、失業、酗酒、賭博、女人、鬥毆,在這一切混亂之上,再加上反警察的情緒,使這條街經常蘊蓄著騷動的暗流。
  警察在盡量避免不必要的衝突。
  杜丘在紛雜的人群中走出歌舞位街,準備去西大久保。但他立刻發現已不可能。在每條小胡同裡都停著巡邏車,手拿步話機的搜索隊員三五成群地游動。杜丘又擠入人群中。
  包圍圈已經合攏了。以新宿車站為中心,從西口直到歌舞伎街,所有的出口都被嚴密封鎖,連一隻螞蟻也休想爬出去。出口一經封鎖,無理糾纏和聚眾鬧事當然也就不可能發生了。很快,密用的人群就會減少,四散而行。只有不敢在警察面前公開通過的人被留在裡面,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
  ——絕望了?
  走到與青梅大道相連的馬路上,杜丘停住了腳步。已經再也無路可走了。以前拚死才得以逃脫的時光,彈指間成為過去,他知道,再次衝破重圍的幸運,已經從自己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渾身好像失去了重量,只有兩隻腳沉重無比。
  逃亡的起點是新宿,逃亡的終點也該是新宿。連續的環節終於要被切斷。他深深感到,這是一場徒勞無益的循環。
  杜丘走近了公用電話。他想,應該告訴遠波真由美,他不能赴約了。雖然這好像毫無意義,但除此之外已經再無事可做,只能等待束手就擒。這裡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東京警視廳和東京地方檢察廳的腳下,遠非鄉間警察可比。連萬一的希望也毫不存枉。
  在電話裡,真由美迫不及待他尖聲問道:
  「現在你在哪兒?」
  杜丘草草說了事情的經過,最後說,
  「不能去了,很遺憾。真是對不起。」
  「不,不。你還得遵守諾言哪!」
  沉默了片刻,杜丘答道,
  「可是,已經出不去了。算了吧。」
  有兩個警察。從公共電話旁走過。
  「半小時以後。」真由美急急忙忙地說,「你從那兒穿過馬路,到對面那個街角上等著,我救你出去!」
  「算了吧!」杜丘一邊注視著警察,一邊匆匆答道,「那是不可能的,這兒不是北海道。」
  「別說了,我自有安排!」
  「你有安排?」
  「是啊。我從新宿回來就看見已經戒嚴了。再一想你讓服務員傳給我的話,估計包圍的肯定是你。不管怎樣,半小時後你一定要到剛才說的那個地方。在那之前,怎麼也不要被抓住!」
  「不行啊!喂!喂!」杜丘喊。
  可是,真由美已經掛斷了電話。
  他走進西餐館和遊戲場大樓!那裡面的人挨肩擦背擁擠不堪,正可以躲開警察的視線。在重圍中遊蕩上三十分鐘或一小時是毫無問題的。星期六的晚上,八點剛過,仍然是人流擁擠的高峰。
  但,半小時後,真由美究竟要幹什麼呢?
  不論什麼計劃,只要不用直升飛機,休想逃出重圍。每個出口都堵得水洩不通。連機動隊都出動了,包圍圈至少要有幾百人。
  毫無希望。他打算等上半小時,真由美來了勸勸她,放棄營救的計劃。在日高牧場,真由美可以讓自己跑到榛幸吉的窩棚裡去。可是在這兒,一旦搞不好就可能以資助潛逃罪把她判刑。
  時間過了五分鐘,又過了十分鐘。
  他走出大樓。一面創覽著鬧市街兩旁接連不斷的商店,一面躲開警察,回到原來的地方。
  快過二十分鐘了。由於嚴加盤查,大街兩側的車輛堵得水洩不通。杜丘在車輛之間穿行著,走向約定的地點。
  到處都有司機從擠住的車裡下來,向警察大發雷霆。還有的車拚命按喇叭。人們簇擁在街道上,似乎在急切等待著,要看一著警察如臨大敵的出動究竟是為了什麼,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還有些青年四處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洶湧的人流,在人行道上擁來擠去,喧鬧異常。
  在喧鬧的人群後面,傳來了一陣莫名其妙的響聲。響聲相當遠,好像來自與明治大街交叉的那個十字路口。不知出了什麼事,響聲如山崩地裂,衝擊著人行道上擁擠的人群。還未搞清是怎麼回事,可有人已經大叫大嚷起來。
  「暴動啦!」站在杜丘身旁的男人們喊著。街上的氣氛十分異常。遠處傳來的響聲,如閃電一般迅速掀起了一陣騷動,向近處席捲而來。杜丘周圍的人也開始挨挨擠擠,紛紛蹺起腳尖向遠看,想要弄個究竟。甚至有人跑向阻在人流中的汽車,不顧一切地爬上車頂。
  「革命啦!」一個長髮披肩的男子大叫道。
  ——真的是暴動!
  杜丘一動沒動。且不說革命,就是一觸即發的暴動,也能引起一陣來歷不明的旋風,盤旋擴展,迅速湧來。那一陣響聲,已經和女人們尖厲的哀叫、男人們狂暴的怒吼渾然成為一體,使整條街道如巨大的坩堝在沸騰鳴響。
  杜丘還是一動不動。然而,他的身體卻像一段彈簧,被擠來擠去。事態不同尋常。不管是歷動也好,還是什麼別的也好,總之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必須利用這個機會逃出去!他決定先把這個沸騰的坩堝看清楚,然後再乘機混進去。
  在呼喊與哀叫中,杜丘似乎聽到一陣馬蹄聲響。
  ——馬!這怎麼可能!
  但,這並不是錯覺。
  「馬!衝過來啦!」
  「快跑啊!不得了啦!」
  人聲鼎沸。擠在人行道上的人們,潮水一般湧向快車道。混亂中,馬蹄聲更清楚了,那絕非一兩匹馬的聲音。杜丘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馬蹄聲已經說明了一切。這是真由美放出了英國純種馬,要在包圍圈裡衝開一個缺口。
  ——這是幹什麼!瘋狂的舉動!
  說時遲,那時快,馬群已經衝上了人行道。
  噠噠的馬蹄聲,響徹了整條街。人們驚叫著閃出一條路。一群英國純種馬飛奔而來。路燈、霓虹燈,再加上人們的呼喊,使這些英國純種馬興奮異常,瞪大的黑眼睛閃射著光芒,耳朵翻轉著,鼻孔張開呼呼做響,馬鬃在背上翻騰飛舞。來勢異常兇猛。
  在最前面的一匹馬上,隱伏著一個男子,靈巧地引導著馬群。
  是真由美來了嗎?
  馬上的男子掠過杜丘的身邊,伸出了手。顧不得了,事到如今已不能再猶豫。杜丘一把抓住那隻手腕,雙腳離開了地面。
  「緊緊抓住,就要通過警戒線了!」
  那個男子模樣的人,正是真由美。
  「馬!」無線電通話器裡響起了喊聲。「不知哪個混蛋,放出幾十匹賽馬。現在西口一帶一片混亂!」
  「什麼?馬?」伊籐站起身,驟然變了臉色。
  四面八方一齊傳來通話,異口同聲地報告說,馬群造成了嚴重混亂。
  一場軒然大波。
  等到綜合各種情報,搞清了真相,已是一小時以後了。
  這些馬,是從北海道日高牧場運來的,從兩台大型牽引車上共放出了十匹。兩名司機被抓住,講出了有關情況。他們迷了路,走到新宿時,來了兩個陌生的男人,拿刀威脅他們放掉馬匹。其中一人在一匹馬上裝上了馬鞍,然後騎上去,跑在這群馬的最前頭。另一個人幫他上馬之後,就溜掉了。
  十匹馬穿過角苗大街,鑽出架空鐵橋,從西口衝了出去,以後就各自跑散了。有四匹馬跑到青梅大道,在其中的一匹馬上騎著兩個男人。警察企圖攔住他們,由於馬蹄幾乎就要踏上身體而退縮了,他們輕而易舉地跑過去。衝過了警戒線的馬鑽進了胡同,在狹窄的小巷裡飛快穿行,擺脫了警察的追蹤。
  在架空鐵橋前,有人看到一個很像杜丘的人被拉上馬去。
  結果,有六匹馬在新宿警察署後面的公園裡被警察追上。但包括騎著兩個男人的那匹馬在內的另外四匹馬,卻始終沒有發現。
  「唉,」伊籐發出一聲哀歎,「又是這個日高牧場!」他手扶前額,一下伏在桌子上。
  無線電通話器又響了。細江向矢村請求指示,矢村站了起來。
  「到哪兒去,矢村君?究竟怎麼辦好呢?」伊籐有氣無力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矢村漫不經心地說著,走了出去。細江把汽車開到警察署大門前。
  「那兩個司機在哪兒?」
  「在公園,收攏馬匹呢。」
  「到那兒去。」
  公園近在咫尺。馬匹已經聚攏在一塊了。
  矢村把一個司機叫到一旁。
  「誰來送的馬?老頭兒,還是他女兒?」
  「是小姐。」
  「小姐一定是人美女吧?」
  「何以見得?」
  「只有美人才敢這麼做的。」
  「去吧。」矢村對細江說:「你在門口守候,我進去看看。」
  「說的是,不過你要當心。」
  矢村進了門。並且了樓。他走到真由美的房門口,想敲門,但想了一下沒敲,而是扭動了一下門。門沒反鎖,矢村輕輕推開門就進去了。
  房裡沒有人,但衛生間裡有水聲。可以想像有人在洗澡,到底是杜丘,還是真由美?矢村沒有細想,他點上一支煙,在床邊坐下來,任煙霧在陰沉著的臉上繚繞著。心裡卻在推測,可是能真由美吧,那女人的身子一定妙不可言吧?不過,矢村並非一個好色之徒,這念頭在腦子裡一閃就過去了。
  水聲停了,衛牛間的門輕輕地響動了一下就開了。
  真由美走了出來。
  「啊……」
  一聲女人的尖叫。如果不是這一聲尖叫,矢村的目光不會這麼快被吸引過去。真由美出來的時候,是一絲不掛的,矢村想,她的衣服一定沒帶進浴室吧。她是什麼?一幅裸女出浴圖。頎長的身子一脫去了衣物,就顯得更迷人。她的肌膚很白且嫩,而又極富張力,有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光澤徐在她肌膚上幾乎稱得上是一種聖潔之光。真由美被這一驚,忘了可以返回浴室躲避,而是手足無措地想遮掩羞處。矢村兩眼亮亮的,但淫邪成份很少。
  「你……幹什麼?」
  「我是矢村警長。」
  矢村站起來,真由美又一聲驚叫。
  「別過來,別過來,我要叫人了……」
  「遠波小姐。我是警察。不必害怕。哦,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好吧,你趕快穿衣吧。」矢村在床上坐下來。他用眼角瞟了一眼真由美,看到她披上了外衣。
  「請說吧。」真由美坐到沙發上。
  「有幾句話,要告訴杜丘。」矢村點起一支煙,「要是見到他,就請轉告。」
  「好啊。」
  「是三穗那個女人報告的,才發現了他的行蹤。今天下午我到城北醫院去了一趟。因為不久前,酒井義廣和那兩個人與城北醫院院長堂塔康竹見過面,所以進行了秘密偵查。」矢村提高了嗓門,讓浴室裡也能聽到。
  「在武川吉晴死的前後,其他三個入院的患者也死了。死亡通知書上寫的病名,似乎都無懈可擊。這是一份抄件,放在你這兒,交給杜丘。」他把抄的一張紙遞給真由美。
  「後來,東邦製藥公司正在研製的神經阻斷藥A·Z下馬了。可以想像,其中必有緣故。可現在證據都沒了,屍體也都化為灰燼、據醫院方面解釋說,城北精神病院的死亡率是很高的,有時一個月要死十幾個。武川吉晴的精神分裂症,也只在病歷卡片上看到,到底什麼病不得而知……」
  「請等一等。」真由美說:「矢村先生,你放了他吧!」
  「不,」矢村搖搖頭:「不能放。不過,老實說,也追得筋疲力竭了。機靈得像隻老鼠。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還要感謝你的裸體。」矢村仍然板著面孔,說道。
  「討厭!」
  「並不討厭。就是看到了你的裸體,恐怕也不會引出他來。可是,地方檢察廳特搜班可氣壞了,還是小心為妙。」
  矢村慢慢站起身來。他從前門走出樓。
  「怎麼樣?」細江走到跟前問。
  「不在呀。」矢村毫不在意地說。
  
   5
  「沒事吧!」遠波真由美開著租來的汽車,眼前掠過一片陰雲。她轉過臉問杜丘。
  「不知道。沒辦法,只好試試了。」「杜丘用大衣領子遮住臉頰,凝視著前方。
  汽車向武藏野市駛去。
  他這個人對自己過於嚴厲了。真由美看著杜丘的側影,想道。為了調查城北精神病院,竟然報出要住院。還說什麼要搞清那件連機智老練的矢村都沒搞清的事,就只有這麼辦。真由美有一個大學時代的女友,結婚後就住在東京,叫津山弘美。真由美見到了她,於是就借用了她的名字。現在是津山弘美正在送她新婚的丈夫去精神病院。
  對於精神病院,人們議論紛紛。幾年前,甚至連醫師協會的會長也毫無顧忌地信口開河,說精神病院是人類的畜圈。因此,更使人強烈感到,精神病院是留在現代社會裡的一個黑暗的角落。當然,那可能只是對一部分醫院而言。不過,對於城北醫院來說,那種恐懼感卻要更加強烈。一旦入院,很可能不准出院。再說,醫院要是記起了通緝照片,那就會立刻把杜丘送交警察。
  更可怕的是,當他們一旦認出杜丘,就要把他拖進酒井義廣和醫院共同策劃的陪講中去。即使不致被害,也要落得和武川吉晴同樣下場。用藥物把他變成真正的精神病,或是無意識的白癡。要充分考慮到這種危險性。
  「一旦有危險,就讓矢村來救你吧。」
  「不能指望他,他早晚要把我抓走。」
  「可是,他袒護了你呀!」
  「他沒那麼好心。先不逮捕我,是放長線釣大魚。你看,後面有盯梢的車跟著……」
  「盯梢?」
  「先前見過的,沒錯。那是矢村的部下。」
  一輛黃綠色的小汽車,在隔著兩輛車的後面緊緊尾隨著。
  「甩掉吧?」
  「甩掉。讓他們跟到醫院就壞事了。」
  真由美讓車子慢了下來,到路口時停了停,造成了一點交通混亂,然後乘機混入車群,跑掉了。就在交通堵塞又暢通的瞬間,黃綠色小汽車看不見了。
  「這下要氣壞了那個矢村警長……」
  「管他呢。但是,第五天你一定要來要求出院。醫院不准,我就自己想法出去。」
  「那,容易嗎?」
  「我想,機會總是有的。雖然還得要你祖忙,可是我想,要不能出院,你就先回北海道。我嘛,不必擔心,對付這些還有一套。」
  杜丘忽然笑了笑!浮上他臉頰的,是湖合應松的純江的笑容。真由美看在跟裡。
  就在昨夜,矢村走出旅館房間後,杜丘上了床。雖然她期待著他和她像一般男女那樣在一起,但杜丘卻立刻發出了平靜的鼾聲。在那熟睡的臉上,也浮現著現在這種毫無掩飾的淒楚。這個在無止境的追蹤與逃亡中生活的人,心中似乎有著某種信念。
  「追蹤與逃亡的終點站,是在哪裡呢?」
  「要是有終點站的話,我想,會在你胸中亮起信號燈的。」
  杜丘想起了在夜空中看到的幽暗的牧場,跟前浮現出車燈在黑暗中射出的淒然冷落的光束。
  「那好吧,我等著你打開信號燈。」
  「謝謝你。」
  已經看到城北醫院了。
  「主意沒變吧。」真由美問道。
  「變不了。」
  杜丘和真由美一起進了大門。
  門廳和候診室都一律刷成了天藍色,給人以一種現代化的、清潔的舒適感。然而,真由美卻產生了一種與此相反的不安的感覺。她感到那好出是某種植物的變態的偽裝,令人恐怖。只要這個樓房輕輕一動,也許就要立刻化為魔鬼的世界。
  因為事先打過電話,所以杜丘很快被帶到隔壁房間裡。
  真由美感到渾身無力,一個人回到汽車上。據說有一種草叫含羞草,輕輕一碰就會頹然而倒。現在她就正是這樣。
  「出現過幻覺嗎?」
  院長堂塔康竹問道。他有五十多歲,身寬體胖,前額上佈滿了細密的皺紋,看上去脾氣很暴躁。
  「是的。時常感到人不在身邊,卻能聽到他的聲音,而說的話又總像在罵我——不過模模糊糊,聽不清到底說什麼。」
  「好的。分裂症。」院長滿意地點點頭:「要住院治療一段時間。」
  他擺擺手,護理員把杜丘領走了。轉眼之間,就做出了診斷。
  杜丘換好衣服,走過只鋪著幾塊木板的、潮濕陰暗的走廊,被送進了一排保護室中的一個。生銹的鐵柵門,在身後發出沉重的響聲。
  四塊蓆子那麼大的房間,住著三個患者。一個是五十多歲禿頭頂的男人,另一個四十步左右像個職員,還有一個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房間角落裡有個便所,是水泥砌成的一個坑,散發出臭氣。
  杜丘把身子靠在牆上。
  儘管常聽說,精神病院有很多敷衍塞責、草率馬虎的事,但這個城北醫院卻要比那嚴重得多。單從診斷過程,還不能揭露它的假相。同其他疾病比起來,精神病的診斷標準是相當含混的。這種含混,在法庭上經常引起爭執。不管是意志喪失也好,還是分裂症也好,只要做出鑒定,死刑犯也可以宣判無罪。檢察官的觀點經常和鑒定醫生對立。對於鑒定醫生,杜丘也並不信任。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但絕大多數大都是竭力堅持己見,甚至不惜公開爭鬥。
  堂塔康竹也正是這樣一個人。
  對精神病院的這種情太,杜丘早有所知,並不驚奇。武川吉晴死於這個醫院,先後還有三人死去,這成為朝雲忠志被害的根源,而它又使自己這個檢察官落入陷阱。這是個魔窟,在進來之前,他就一清二楚。
  晚飯送來了。冰冷的大麥飯加上冰冷的醬湯,一條干魚和兩塊鹹蘿蔔。鋁飯盒從未仔細擦洗過,粘滿了黑漬。
  杜丘毫無食慾。
  少年向這邊看了一眼,杜丘朝他點點頭。他微笑著,向杜丘那份飯伸出了筷子。
  先吃完的那個職員模樣的人,脫下褲子在牆角蹲下來。一陣比剛才更濃烈的惡臭,撲鼻而來。
  「總那個樣子!」
  禿頭皺起了眉頭。少年仍悶頭吃著。
  護土來給杜丘采血。她是個面部青腫的中年婦女,不知為什麼,滿臉不高興地盯著杜丘,一言不發。少年伸出兩手歡迎護土,那樣子給杜丘留下深深的印象。
  「這個醫院,好像經常有患者死掉吧?」開燈以後,杜丘隨便問道。
  「讓護理員聽見,會把你打個半死的。」自稱姓畸中的禿頭消聲說道,「死人嘛,也有幾個。」
  「真的嗎?」
  「不久你就知道了。咕嘟咕嘟地給你灌鎮靜劑,讓你整天迷迷糊糊,動也動不了。身上一擰都會淌出藥水來……」
  「不吃不行吧?」杜丘問。
  叫土井的那個職員模樣的人,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不吃?護理員看著你吃,吃完還讓你張開嘴巴,檢查檢查!」
  「……」真可怕,杜丘想。
  「你呀,和家人見面時,只要有一句話說到這件事,那可就要倒霉了。」畸中說。
  杜丘想現在就打聽武川吉晴的情況,但感到對這三個人的性格還不摸底,怕有危險。畸中和土井都是酒精中毒,已經住院一年多,時間是太長了。一般最多只住三個月。杜丘只問了問這件事。
  他們兩人都再三要求出院,但是不准,於是商量一起逃跑。後來被發現了,把他們關進了保護室,到現在有兩個月了。儘管向院長苦苦哀求,然而卻毫不理睬。死也好,活也好,反正不讓你出去。說到這兒,畸中聳了聳肩。
  他接著又說,家屬如果來請求出院,醫院就以肝臟發生惡化為由加以拒絕。實際上,藥的副作用,也確實逐漸破壞了肝臟。
  「不對院長溜須拍馬,那是不行的。」土井說:「看到他了吧,這小子連護士來都舉雙手歡迎。」他用下巴點了點那個少年。
  次日清晨,護理員來了,給杜丘照相,正面和側面的各一張。為什麼要照相?——杜丘有些緊張起來。但他沒有問。照片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掠過一絲憂慮。
  一旦發現了他是逃亡的檢察官,院長肯定要和酒井聯繫,秘密籌劃對策。恐怕不會送給警察,也許要用藥物把自己變成一個無意識的白癡,或者施行腦白質切除術,破壞自己的思維機能。一個被扣上了搶劫、強姦、殺人罪名的現任檢察官,潛入到這裡,大概不會那麼平安無事。
  儘管事先對此有所考慮!但杜丘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碟。對真由美說的有辦法逃出去,也只是在身份未暴露的時候才行。萬一被認出來,吃上藥,身體就動不了了。
  「那照片,是為防備逃跑準備的。」土井說。
  拍照這辟事說明,已經決定讓他長期住院了。手續簡單得令人吃驚。真由美只要求情吸院確診,而現在卻在沒有任何診斷的情況下,就拍好了防止逃跑的照片。
  對於一些精神病院在營業中的弊端,杜丘也頗由所知。護理員不僅毆打患者以致死亡,而且為了精簡人員,還從患者中挑選身強力壯的做為助手。這些助手成為患者的頭頭,肆意橫行,甚至不亞於當年奧斯威辛德國集中營裡的納粹看守。有時,他們也被患者打死。對如此黑暗的精神病院,警察的觸角只能涉及到一部分,而且也確實僅僅是一部分而已。儘管杜丘已經想像到這種黑暗還要嚴重幾十倍,但當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仍然不能不感到毛骨悚然。
  據說,這裡有一種政治責任。由於醫療收入很低,因此,必須盡可能地安排患者入院治療和休養,以便靠藥品來賺錢。這在一般醫院裡普遍如此。在扣除了一定數額的保他功之後,也只有讓病人大量服藥這一條生財之道了。投給患者藥物簡直象餵馬一樣。近來,由於討厭藥物而扔掉不吃的患者增多了,但拒絕投藥的患者還沒有。拒絕投藥,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不管是把藥扔了還是吃了,醫生和製藥廠都一樣賺錢。這確實是一種政治責任。
  不過,精神病院卻又另當別論。人身監禁,強制服藥,簡直是肆無忌憚地無視人權。為了多收患者,在一間只有四張蓆子大的小屋裡關上三個人,還要挖個坑修成廁所。對於經營這種醫院的人說來,別說是人權思想,他們根本沒有人性。
  杜丘感到,他已經發現了酒井義廣和堂塔康竹密謀犯罪的起因。與這裡相比,監獄簡直是個文明的地方。就在這陰森的精神病院中,滋生出殺害朝雲忠志的黴菌。
  
   6
  「武川吉晴?……」畸中轉過頭來,「就是住在保護室的那個老頭吧?」
  「啊,聽說那個老頭,原先還是個高級官吏什麼的。」土井接口說。
  「對高級官吏,也同樣待遇嗎?」杜丘明知故問道。
  「那當然。等進到這兒,最後……」土井壓低了聲音,「我照顧過他好多次,聽護理員說。那老頭是嚴重的分裂症。」「你照顧過他?」
  「這個嘛,一進到大房間就那樣,給重患者收拾屎尿啊,什麼不得干!誰都得干,你也不例外。那你,和那老頭認識?」土井忽然投過探詢的目光。
  「不,聽鄰居說過,說是死在這兒了……」
  杜丘忽然想到了出院,用什麼借口才能出院呢!目前毫無頭緒。杜丘抑制著不安的心理。
  「那個,他吃的肯定是一種特效藥。」
  到底是當過小公司經理的畸中,比只當過消防隊員的土井精明多了。畸中低聲說了這句話。
  「特效藥?……」
  「所謂的大劑量療法,指的就是那個。用普通的藥,數量就顯得太多,吃不進去。於是把它濃縮十幾倍,成為特效藥,給你吃下去。一用上那種藥,什麼樣的硬漢子,都得變成一攤泥,動彈不得。我聽說,那個老頭就是……」
  「不,」土井興沖沖地打斷了他的話,「都說那是試驗新藥。」
  「真的嗎,那個?」杜丘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
  「三天就死了四個人哪!不光是又在保護室的那個老頭。還有,那些沒死的患者,也都發高燒,後來就渾身長疙瘩。治了一個多月呢。」
  「你看見了嗎?」
  「當然看見了。」土井伸著下巴,眼睛擠成三角形,「那些人吃了藥,屎尿都出來了,我去收拾的。渾身疙瘩起的一片一片的,真嚇人!」
  「閉上嘴吧,別說了!」少年臉色蒼白地說。
  「這小子才沒有種呢!」土井奚落著他,「他以為把丈母娘踢一邊去就拉倒了,沒想到卻挨了一頓嘴巴,於是就暴跳如雷,拿著菜刀亂砍。鄰居來的時候,就像瘋了一樣瞪起眼睛。後來害怕了,眼睛也直了,結果被帶到這兒。人家只看了一眼,就說是精神病。現在一心想出去,都想給護士舔屁股。」
  「每天晚上都舔那孩子屁股的,是誰呀?」畸中撇著嘴說。
  「你說什麼!要不是你,能跑不出去?」
  「得啦得啦。」杜丘兩邊勸說著。
  警察和檢察官都全然不曉的世界,就存在於這裡。
  大房間的夥伴來送飯了。
  杜丘只把最中間沒沾飯盒的飯吃了幾口,身子又靠在牆上。
  聞著土井排便發出的惡臭,杜丘想,只有冒險潛進這裡,才能有所收穫。
  他猜中了,——武川洋子想讓深懷嫉妒的丈夫閉上嘴,於是找酒井義廣,而酒井義廣則讓她悄悄地給武川長期服用可卡因。只要幾周時間,就出現可卡因中毒症狀。
  認為自己皮膚裡有很多蟲子、喉嚨裡塞滿了線頭和碎玻璃的武川,把全身搞得血肉模糊,被抬進了精神病院。
  恰值此時,東邦製藥公司開始實驗矢村所說的那種神經阻斷藥A·Z實驗的對象,則是保護室裡關的那些老人,也包括武川在內。那些老人裡,像武川那樣的「分裂症」患者很少。據說,近來有很多人家,由於老年人年老體弱,多少有些昏饋糊塗,感到麻煩得很,於是就把他們送進精神病院。也可以說,現在已經沒有照顧老人的家庭一了。本來應該在親屬的守護下安然迎接死神來臨的老人,在現代社會裡,卻都集中到這個垃圾堆裡來了。那些老人即使死去,也不會有什麼人提出異議。
  新藥也好,特效藥也好,都一古腦用到這些實驗對像身上了。
  可是,卻出現了醫藥事故。三天就死了四個人,還有若干人發高燒。此事被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的朝雲得知,朝雲則揚言要予以揭露。儘管他看到了厚生省醫藥科長也參與其中,仍明確地表示出這一態度。厚生省既是醫生的靠山,也是製藥公司的靠山。於是,他們群起而攻之,讓朝雲改變主意。
  朝雲被害了。
  如果不殺害朝雲,用人體進行新藥實驗這件事要暴露,四個人的死亡要暴露,恐怕用可卡因把武川變成廢人這件事也要暴露。即使可以用賠償的方法,把用人體進行新藥A·Z的實驗這件事掩蓋過去,但由於違反了麻醉品管理法也一定要被判刑。不是從事麻醉品的買賣,而是用它殺人,這是不能赦免的。
  於是,朝雲忠志被殺害了。
  矢村曾長和杜丘勘驗了現場。
  矢村認定是自殺。
  杜丘主張是他殺。
  杜丘跟蹤酒井義廣,掉進了陷講……
  為什麼呢?……杜丘暗自思索。他在剛剛斤始跟蹤的時候,並沒有掌握什麼根據。唯一的疑點,也只是沒有發現裝阿托品的容器而已。對於制定了如此周密的謀殺計劃的犯罪分子,僅僅掌握了那麼一點點情況。剛開始跟蹤,就下決心搞掉檢察官,肯定是發現他已經觸及到了犯罪的一環。
  杜丘設想著可能的情況。如果在當時,他已經退到了城北醫院,對於酒井和堂塔說來,那事態就嚴重了,已構成了某種威脅。但當時能否深入到城北醫院,還是個疑問。退一百步說,就算追到了城北醫院,能否正面向崎中和土井問清楚,也還根本談不上。
  犯罪分子並不是貿然地陷害檢察官,假使檢察官被陷害,警察為此在朝雲一案上則勢必倒向他殺說,那就要打草驚蛇反為不美。
  結論只有一個,杜丘想。那就是,儘管杜丘自己還沒注意,而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摸到了犯罪分子周密策劃的謀殺計劃的一環。犯罪分子害怕那個傷口化膿潰爛。而獨自堅持他殺說並著手跟蹤偵查的杜丘,一旦發現那個傷口,他們就要遭秧了……
  只要發現那個傷口,罪行也就真相大白。那傷口肯定是杜丘已經碰到的某件事。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有必要不顧一切地設置陷講。即使只能應付一時,暫時轉移一下視線,對犯罪分子也是有利的。他們可以治癒那些在人體實驗中發高燒出丘疹的患者,再把屍體燒掉,使他無從調查。於是,杜丘在當時無意中碰到的、標明犯罪的傷口,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就煙消雲散了。
  ——那個傷口是什麼呢?
  香煙冒出的煙?
  他幾十次反覆回想著案件現場的狀況,盡可能地回憶出每一個細節。關鍵的情節只有一個,那就是朝雲妻子講的猴子吸煙這件事。鶇鳥也喜歡吸煙,而武川吉晴則死於狂亂。如果證實了鶇鳥和猴子之所以出現幻覺是由於可卡因而不是阿托品,那麼可卡因就是連接武川、鶇鳥、猴子以及朝雲被害的關鍵。
  ——但是,這樣一來,熊又怎麼解釋呢?
  無論如何也不能設想,能是吃了可卡因或是什麼別的東西。
  杜丘在無意中碰到的犯罪的傷口,到底是什麼呢?儘管已經搜集了眾多的材料,在眼前呈現出了縱橫交錯的犯罪情節,但也正是這些勞枝末節的東西,深深地掩蓋了問題的要害。
  在保護室裡,杜丘象滾了一身糞便的豬一樣,過了四天。幸而,還沒有給杜丘服用大量的鎮靜藥。到第五天,「妻子」就要來問診斷結果了。當提出要求堅決要出院時,醫院則要向她說明病情,正式決定住院治療。大概他們準備在那之後,再開始大量投藥。
  大量投藥——這件事本身絕不是壞事。對於精神分裂症和嚴重的憂鬱型精神病患者,應該給他們吃大量的鎮靜藥。可以說,多虧發明了神經阻斷藥和抗憂鬱藥,才使精神病院的面貌為之改觀。由於大量投藥。治癒率大為提高,那些狂暴失常的患者也隨之逐漸絕跡。這樣一來,病房也可以開放了,變得和普通的醫院沒有什麼區別,陰森的氣氛一掃而光。這都是鎮靜藥空前發展的結果。
  這些,杜丘早有所聞。也許,真的就是那樣。但是,那是對施行正確治療方法的精神病院而盲。對於那些根本不予診斷就大量收容患者、無限制地投給鎮靜藥而不許有任何怨言、一心只為賺錢的醫院,是不在此列的。那是在刃用環物,以其代替約束瘋子的保險衣1。
  一看就知道,同室的三個人都服用了相當劑量的藥。儘管他們對藥物已經有些抵抗力,但一躺下還是立刻就沉沉入睡,和一段圓木沒什麼兩樣。杜丘的藥量雖然少些,但也是一有睡意,不管什麼時候倒頭便睡。
  第五天的午後,怒容滿面的護理員來叫杜丘。
  出院嗎?剛這麼一想,他立刻發現並非如此。事態迅速惡化了。他被命令遷進一間要比先前的屋子小一圈的房間裡。
  「進去!」杜丘剛走進去,鐵門隨即發出沉重的聲響,關閉了。
  這像是一個單人房間。廁所坑裡升起一股難聞的腐臭味。
  護理員惡狠狠地從外面盯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杜丘靠在板壁上,思索著其中的原委。真由美不能不來要求出院。肯定是來過了,而如預想的那樣,沒有答應。
  然而,還不止於此。如果只是那樣,大概不會換到這個單人房間來。
  ——身份暴露了?
  這種可能性相當大。護理員的眼裡好像也閃出凶殘的目光。1保險衣為給精神病患者穿用,以約束其行動的特製衣服。——譯者
  必須盡早進出去,他這樣想著。既然已經打發走了「妻子」,恐怕今晚就要吃藥了。藥物將引起癱瘓、大小便失禁,那時想逃也不行了。
  他試著動了動身子。在幾乎沒有吃飯的情況下又吃了藥,所以渾身無力。但他估計,即便無力,打倒一兩個護理員再跑出去,還是可能的。他咬了咬牙,決定破釜沉舟,拚死跑出去。這裡並不是精神病院,而是敵人的營壘。一旦陷入其中,最後的結局,難免變成一個無用的白癡。
  但無論怎樣,也得等到夜幕降臨。白天逃跑過於引人注目。
  ——堂塔會怎樣對付我呢?
  杜丘想像著,當堂塔一旦得知逃亡的檢察官潛入了他的醫院,將會何等的驚愕。
  杜丘身上蘊蓄著沉靜而憤怒的力量,靜候對手的挑戰。
  「出來,診察!」
  護理員粗暴的吼聲,在夜色中迴響。杜丘被兩個男人拖了出來。這種作法,明顯地充滿了惡意。
  他被帶進院長室。
  「坐下!」院長冷酷的目光盯著杜丘:「你到底是什麼人?說出你的真名字!」
  「津山皎二……」
  「胡說!津山怎麼會打聽起武川吉晴的事?」
  杜丘大吃一驚。他想起來,崎中和土井上午曾被叫出去診察過。也許問過他們了?
  「我有個朋友,他認識武川。」
  「津山皎二,已經打過電話了!」院長的額頭上青筋暴跳,深陷的眼窩裡閃出野獸一般殘忍的目光,「不說的話,我可以讓你說!」
  堂塔用下巴點點桌子上的電擊治療器。
  「現在它就放在那兒。這傢伙是110伏的交流電,平時用它來進行麻醉。現在要是放在你腦袋上,想想會出現什麼結果?我想那是不言而喻的。你就要人事不行,全身痙攣。搞不好,一星期也恢復不了記憶。就像雷擊一樣強烈。用過一次,保證你下次再見到,就會乖乖地伏首聽命。」堂塔的臉上,佈滿了陰險和狠毒。
  「的確。」
  杜丘慢慢地點了點頭。在無麻醉的情況下使用電擊療法,不管誰都要變得呆頭呆腦,服服帖帖。對此他早有所聞。挨上那一下子,就根本談不上逃跑了。杜丘一邊點頭,一邊窺測方向。在他背後,有兩個護理員站在那裡。
  堂塔使了個眼色,一個護理員立刻抓住了杜丘的兩隻胳膊。
  只晚了那麼一剎那,杜丘後悔莫及。
  「我可不是只讓你說說『的確』什麼的那種人。名字要是忘記了,能不能給我想出來呀?」
  堂塔把電擊治療器拿在手裡,伸到杜丘眼前。
  「等一等!」
  杜丘本想大喊一聲,卻沒有喊出來。電極「啪」地一下觸到了臉上。在那一瞬間,杜丘跳了起來。這是不可思議的一瞬,簡直不知出了什麼事情。
  「這是放到你臉上,要是放在你腦門上,一通電,你就要全身痙攣,小便失禁,昏死過去。怎麼樣,試試吧?」
  杜丘默視著堂塔。他看著堂塔那凹陷而暴虐的眼睛。
  「趴下!老老實實地聽我管好了!不然的話,一輩子也不讓你出去!」
  杜丘搖了搖頭。
  「那麼,你是想來點武力才行啦?」
  堂塔的眼睛裡,好像有一種捉摸不定的目光。杜丘剛剛閃過這個想法,突然間電極觸到了他的前額。
  他覺得好像被拖進了雷電交加的雲層中,腦袋裡有如翻江倒海一般,隨後就不省人事了。
  「挺不住的傢伙!」
  堂塔向哀叫著昏死過去的杜丘踢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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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02:34: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蛛網

  1
  遠波真由美推遲了歸期,等待著杜丘的消息。
  她提出出院的要求被堂塔拒絕時,是十一月十四日。十五,十六,十七,又在熱躁中過去了三大,杜丘依然杳無音信。先前曾經約好,一旦逃出,就往津山家打個電話。可那電話卻遲遲沒來。
  正在尋找逃跑的機會?也許,已經暴露了身份、吃了藥,一動也不能動了?一想到這些,她就坐立不安。
  應該盡快把他救出來。
  ——要是被做了腦白質切除術怎麼辦?
  所謂腦白質切除術,就是把腦前葉的白質部分切除。要在前額上開一個洞,從那裡把腦前葉神經切斷。腦前葉是高級神經活動集中的地方,因此,一經手術,就要改變性格成為呆癡者。這種腦白質切除術,曾在精神病院流行一時。不管什麼樣的人,只要做了手術,對醫院就百依百順。沒有喜怒哀樂,沒有夢,也沒有自尋煩惱的事,成為半植物性的東西。這對於醫院來說,倒是極為相宜的。
  不過,腦白質切除術已經被禁止了。因為它嚴重侵害了人權。加之,手術的死亡率也相當高。但儘管如此,它還沒有完全絕跡。報紙上也經常看到某些記者大聲疾呼,對仍在毫不介意地進行著野蠻的手術的醫院加以指責。
  誰也不能保證杜丘不被做那種手術。萬一暴露了身份,對於堂塔來說,杜丘就成了最危險的敵人。堂塔會毫不躊躇地毀掉杜丘的思維機能。此後即便出了問題,也可以說他確實得了分裂症,因行為暴厲而施行了腦白質切除術,以此搪塞過去。儘管這也可能多少受到一些非難,是絕不會糾纏不休。說杜丘得了分裂症,所以才去搶劫、強姦、殺人,這反倒易於被社會上的人們所理解。
  也許,那個為給幸吉報仇而與兇猛的金毛熊奮勇搏鬥、不經過練習就駕機衝上恐怖的夜空的杜丘,他的英勇果敢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想到這些,真由美簡直不堪忍受。
  明天再等一整天,要是仍無消息,就再去城北醫院,堅決要求出院。她在心裡暗自打算。事到如今已不能指望杜丘自己逃出來了。如果醫院拒絕,就不能再猶豫,只好去求矢村警長救出他來。
  值得慶幸的是,杜丘的記憶力還沒減退。把他送回單人房間後,門上又加了鎖。
  「你可以考慮到明天晚上,到那時再想不出,那就再電上你幾次!」護理員嘲諷地說完,揚長而去。
  「明天晚上?」
  杜丘有氣無力地自語著。他聽說進行幾次電擊療法,和做腦白質切除術沒什麼兩樣,也要落得個白癡的下場。
  必須盡早逃出去!他發現,這種焦慮的心緒,正在把他慢慢引向絕望的黑暗中,這是藥在作怪。杜丘從昏迷中甦醒後,他們把藥送到他眼前。「要是不吃……」堂塔拿起了電擊治療器,眼裡充滿了凶殘的目光。杜丘只好被迫喝下了大量鎮靜劑一類的東西。此刻、那些藥已經像毒汁一樣流遍全身。身體和感覺,都將被拖入睏倦和絕望的深淵。
  杜丘很後悔如此冒失地來到城北精神病院。現在是無可奈何了。
  第二天直到天快亮,他才醒過來。一睜眼就看到,在比喂貓狗的食盆還髒的飯盒裡裝滿了飯,只有漂浮著碎蘿蔔的大醬湯,沒有菜。杜丘拿過飯盒。儘管頭昏昏沉沉,身體勉強能動而且毫無食慾,他還是強迫自己吃下去。必須防止體力衰竭,那怕是一點一滴。
  杜丘在飯裡倒上湯,吃了下去。他感到好像吃了垃圾一樣。
  白天又吃了藥。兩個護理員手拿木刀,叉腿站在一旁,只要杜丘稍有猶豫,就立刻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
  藥的作用,使杜丘又昏昏欲睡。每次吃完藥,都要張開嘴,動動舌頭,詳細地查看。看來,無論如何也無法躲過這一關了。杜丘知道,隨著睡眠的來臨,藥性也就漸漸發作。他感到,肝臟已經被毒藥侵襲了。身體為此會嚴重衰弱,根本無法對付兩個男人。
  一直睡到夜間,他又被帶到院長室。身體搖搖晃晃。
  「怎麼樣,想好啦?」
  堂塔臉上現出一絲冷笑。
  杜丘沉默著。
  「頑固分子。」堂塔拿起了電擊治療器,「要是喜歡這個,那就再來幾十次吧?」
  堂塔聲音狂暴,簡直象對待一個不馴服的動物。
  「等等。」杜丘說,他的舌頭已不太靈活了,「我說吧。」
  說出名字,無異於接受了死刑宣判,不知將會受到怎樣陰險狠毒的虐待。·然而不致於在電擊療法之下變成白癡。
  「到底想明白啦?」
  「啊,啊,」杜丘略微點點頭,說,「我是,杜丘冬人。」
  「杜丘……冬人!」
  堂塔凹陷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閃過一絲驚愕,嘴巴不自覺地張開著。
  「真的嗎?」
  「真的。」
  「那……」堂塔嘴裡嘟囔著什麼。
  「我潛入此地的原因,你應該知道。」杜丘放棄了無謂的掙扎。
  「那當然,不不,怎麼回事,我猜不出。」堂塔驚慌地否定著,現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把我交給警察嗎?要不,就此讓我出院?」
  「那當然……」堂塔重複著說,「你是逃亡的檢察官也是殺人犯,警察正在竭力逮捕你……」
  堂塔的眼睛裡,又閃出天生的殘忍和狡詐。
  「不過,你得了分裂症,現在是我的患者。」「的確……」
  「收回你的『的確』吧!該怎麼辦,這要由我決定。好啦,帶走!」
  堂塔臉上終於露出了不可一世的表情。然而,在那不可一世的表情之下,恐懼卻佈滿了全身,難以掩飾。
  杜丘被送回了房間。藥,又吃了進去。
  護理員立刻小心翼翼起來。明顯可以看出,是在絕對警惕以防逃跑。
  第二天,安然無事。但藥似乎換了。下午吃藥後,杜丘有些站立不穩,像是要癱瘓。這樣下去,勢必導致大小便失禁。他想著想著,不禁灰心喪氣起來。也許,不會是吃了毒藥吧?
  這天晚上,他沒有被叫到堂塔那兒去。
  如何處置他,大概是不會不同酒井義廠商量的。像得了夢遊症一樣迷迷糊糊的技丘,竭力思索著。恐怕,他們要做出決定也得一兩天以後。或是施行腦白質切除術,徹底改變性格,或是用藥物、電擊療法,使他成為白癡,再不就是永遠把他埋葬在黑暗之中。不管怎樣,都不會交給警察,因為那樣做就要勒住他們自己的脖子。
  必須停止服藥。只要不再吃藥怎麼都行。
  ——但是,怎麼辦呢?
  杜丘茫然地想著。在藥物的作用下,他感到房間在旋轉。
  
   2
  杜丘還是沒有消息。
  十一月十九日早晨,遠波真由美奔向城北醫院。不能再猶豫了。
  「真是不通事理,你這個人哪。」堂塔看著真由美,皺起了眉頭。
  「沒那個道理。」真由美的臉色鐵青,」讓我丈夫出院好了,你沒有強制住院的權力。」
  「我要向你說明,你丈夫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正處於危險狀態!」
  「我不想跟你爭論什麼分裂症。人家說這種病診斷報不容易,不是嗎?瞭解過去的症狀,生活環境,對於診斷來說是必不可少的。而你卻對我這個妻子不問一聲,在我丈夫僅僅出現了幻覺這種輕微的症狀時,就認定他是重症患者。」她毫無畏懼地說著。
  「同樣,我也不想和你這個外行人爭論什麼分裂症。你一定要領走嗎?」堂塔冷酷地問道。
  「連妻子的要求都置之不理,憑你一句話就可以監禁我的丈夫,你有這個權力嗎?」
  「對於危險患者,可以強制入院。」
  「你憑什麼一口咬定他有危險?」
  真由美大喊起來。要制服老好臣清而又厚顏無恥的堂搭,真由美的力量是辦不到的。
  「你既然懷疑我的診斷,可以請東京都的鑒定醫生。我做為神經科的醫生,也是知名的。在診斷上我當然有把握。」
  堂塔泰然自若地說著。在那轟然的態度裡,真由美感覺出,醫院已經與行政部門同流合污了。
  「強制入院是要得到行政部門同意的。」
  「我現在正要向東京都提出要求。」堂塔毫不退縮。
  「真是豈有此理!」真由美喊道,「無論如何,我做為一個妻子,選擇醫院的權力還是有的!」
  「妻子……」堂塔的目光落在真由美的胸前,慢慢地掃視著她的身體,「真正的津山皎二還在他自己家裡,已經打過電話了。也問過患者,他並沒有妻子。」
  「那……」
  一股寒流襲上身來。已經認出他是杜丘冬人啦?
  「回去吧!你是無關的人,什麼權力也沒有。你再想想看,要是那個人是個罪犯怎麼辦?你要成為冒名頂替隱匿罪犯的人了。」
  「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堂塔露出一絲卑鄙的笑容。很快,臉上又顯出死板而僵硬的表情。
  真由美走出醫院。
  ——杜丘落入敵手了。
  她頭腦裡只想著這一件事,她像被什麼追趕著似的離開了醫院。
  她向最先映入眼簾的一台公用電話跑去。接通了警視廳,她要找偵查一科的矢村警長。
  「矢村探親去了。」
  「探親?——他家在哪兒呀?」一陣不安,襲上真由美心頭。
  「九州。他接到母親病危的電報,昨晚剛走。」
  「不能找回來嗎?」真由美不加思索地衝口而出。
  「找回來?!你到底和矢村什麼關係?——不,你有什麼急事啊?要是那麼著急,非得把他從病危的母親跟前叫回來不可,能不能跟我說說?」
  這是一個令人氣悶的、年輕人的聲音。
  「矢村警長要不在就糟啦!」真由美哭出了聲,「不管怎樣,能給他打個電話也好!」
  「你到底有什麼事……」
  「……」真由美掛斷了電話。
  如果是能夠公開的事,那就可以跑去找東京地方檢察廳,或者乾脆去找所在地的警察也行。可那樣即使救出了杜丘,也還得被抓走。如果能夠查出那個犯罪的證據,就是逮捕了也沒關係,但現在卻並非如此。對於杜丘所說的那個關鍵線索——香煙冒出的煙,人們只會一笑置之。直由美想到了這一點。
  ——緊要關頭,矢村警長又不在。
  真由美叫來一輛出租汽車。
  只有回旅館給父親打電話了。他與中央政界人物關係密切,從精神病院裡把杜丘弄出來這點小事,大概還辦得到。她心裡湧起一股希望。
  一回旅館,她立刻打了電話。可父親到札幌去了,不在家。
  她吩咐家人火速查明他的住處,再給她打個電話,然後就放下了電話。
  這會兒要是出了什麼事……既然堂塔康竹已經認出了杜丘冬人,就不能安然無恙地出來了。她不能眼看著他們巧妙地利用儼然有著治外法權似的精神病院,把杜丘搞成呆頭呆腦的白癡。然而,真由美也想到了向警察報告會有什麼危險。她手足無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電話鈴聲怎麼也不響。過了將近三小時,直到午後很晚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爸爸!」
  可是,電話裡傳來的卻只接線員的聲音。
  「是我,矢村。」接著傳來了矢村老練的聲調,「什麼事?」
  「杜丘可壞事啦!」
  「他怎麼了?」矢村的聲音還是不緊不慢。
  真由美扼要地說了說情況。
  「這些,還跟誰說過嗎?」
  「沒,誰也沒有……」
  「明白了。」他的聲音低沉但卻有力,猶如一支離弦的箭發出的響聲,「我這就回去,你立刻離開那家旅館,搬到澀谷的T旅館去,那兒危險了。登記的時候用榛這個姓。」
  「好吧,立刻就搬。還有,你母親?」
  「死了。」矢村放下了電話。
  
   3
  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班召開緊急會議,是在十一月十九日午後。
  前往警視廳的特搜班人員獲悉,矢村警長行動異常。有個自稱姓遠波的女人打電話找他,似乎有什麼急事,好像一刻也不能耽誤,但沒說完就放下了電話。偵查一科還是給矢村的老家打了電話。矢村只是回說「知道了。」此外什麼也沒講。
  特搜班猜想,那個電話也許是遠波真由美打的,於是向北海道發出詢問,得知她正在東京辦事。接著又到她所住的旅館調查,而她則剛剛結帳離開。特搜班卻在那裡發現了一個重大情況。在杜丘衝出重圍逃之夭夭的那天晚上,矢村來過這家旅館,好像與真由美見了面。
  「遠波真由美放出了馬,救出杜丘,然後帶著他回到自己住的旅館。而矢村在包圍失敗之後,又去找邊遠波真由美。那麼說,他是見著杜丘了。」伊籐檢察長咬住嘴唇。
  「為什麼呢,為什麼他要放走杜丘呢?」特搜班的一個人問。
  「不知道。」伊籐面帶不悅之色,搖了搖頭,「也許他是出於某種考慮。但即便如此,也是對我們的背叛,這絕對不能容忍。」
  儘管伊籐由於先前沒讓給杜丘戴手銬造成了過失,自覺理虧,但對於矢村這一明顯的背叛行為,還是不能漠視。
  「要請求給予懲處。不過事先必須抓到證據。遠波真由美突然離去,說明她已經與矢村取得了聯繫。矢村很可能今晚乘班機回未,要在機場監視,然後跟蹤追查。」伊籐慷慨激昂地說著。
  「你認為他能和杜丘見面嗎?」
  「很可能。」
  「要是那樣……」
  「沒關係,那就逮捕矢村。」伊籐的眼裡射出冷酷的目光。
  特搜班人員的臉上,都浮現出一層陰雲。
  矢村到達羽田機場時,已是深夜了。他從機場給遠波真由美打了電話,讓她旅館等候。然後坐上一輛出租汽車,一直奔向城北醫院。
  機會來了,矢村想。杜丘前往城北醫院進行秘密調查,他是知道的。儘管當時偵察員的汽車被甩掉了。但偵查員還是認出了杜丘那輛向武藏野方向駛去的汽車。
  矢村曾對城北醫院正面進攻,但沒有突破。雖然可能有大量疑點,但僅憑著一些由無源渺的猜測,即使是矢村也感到無計可施。對酒井義廠也同樣如此。不僅解開阿托品容器之謎毫無頭緒,而且連縮小範圍也做不到。儘管派出偵查員進行了縝密的內部偵查,然而沒有發現酒井露出一點馬腳。所有這一切,都與朝雲忠志的被害緊密相連。那是問題的總根子。只要一挖出這個總根子,枝葉自然就會幹枯落下。橫路夫婦、武川吉晴——那都是枝葉而已。
  結果,矢村放棄了追查,他不得不放棄。殺害朝雲這個總根子,他是挖不出來的。他只好採取讓杜丘鑽進去的辦法。落入圈套的杜丘,能像野獸那樣,以生命做賭注去逼近敵人,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出色地解決警察頗感束手無策的難題。他肯定能成功地潛入城北醫院,矢村這樣期待著杜丘精明強幹的活動。然而現在,他卻被抓了進去……
  ——這正是機會。
  如果救出來,就得逮捕他。特別是從醫院帶出來,就更不能放走他了。只好在逮捕之後,讓他說出事情的真相,再用正面進攻突破那個難題。
  ——對杜丘來說,可太悲慘了。
  幾輛汽車正在交替著跟蹤矢村,他毫無察覺。
  到了城北醫院,時間己近夜半,大門前依然燈火輝煌,令人感到一種喧鬧的氣氛。
  「想見見堂塔院長,警視廳的。」矢村說。
  出來接待的護理員臉上變了顏色。
  到接待室稍等了一會兒,堂塔走了進來。儘管他雙眉緊皺,跟裡還是閃現出驚恐的目光。
  「這麼晚,究竟有什麼事啊?」堂塔故做鎮靜。
  「把津山皎二交出來!」
  「哎呀,不知道有這個人哪!」堂塔深陷的眼睛朝天花板看去。
  「你是裝傻吧?」矢村突然間停住了話頭,「想讓醫院來個人仰馬翻?」
  「就是搜查,也沒那個人哪!」
  「你不要打錯主意,不光是那個人。偷稅漏稅、違反醫師法、違反精神衛生法、侵犯人權、傷害、暴行……只要一個一個問問患者,搞垮你易如反掌!你還是不要小看警察為好。」矢村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請等一等。」故做鎮靜的表情,從堂塔臉上一掃而光,「我誤會了。」
  「誤會了嗎?……」矢村又坐下來。
  「說真的吧。其實,津山皎二今晚九點多逃走了。」
  「逃走?不可信哪。」
  「這就是證據。」
  堂塔取下假牙,讓矢村看。有兩顆牙齒折斷了。
  「這是怎麼回事,嗯?」矢村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他把我當人質,使用電擊療法,把電擊治療器放到我臉上,弄斷了我的牙。」堂塔氣呼呼地收起了假牙。
  「你這個人,也太粗心大意了。」
  杜丘冬人被認出後,要從嚴密的警戒中逃出去絕非容易。特別是從精神病院逃跑,就更難了,何況還吃下了大量藥物。他能逃脫,正反映了堅韌不拔的性格。矢村突然感到一陣焦燥。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設想落空了——他本以為能把東搖西晃的杜丘救出去。
  「是啊,是太大意了……」堂塔無精打采地點點頭。
  給杜丘服用藥物,那是毫無疑問的。為了熄滅他的反抗心理,給他吃下了近四百毫升的藥。照理說,他應該變得迷迷糊糊,可他並沒有癱軟無力,真有點不可思議。
  八點多鐘,杜丘被帶進了院長室。他步履瞞珊。護理員讓他坐在椅子上,他筋疲力竭地倒了下去。可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一躍而起。神速的動作,令人感到他剛才好像藏在了哪兒。他掐住了堂塔的脖子。
  「不要動!」
  杜丘用另一隻手握住了電擊治療器。一個護理員撲上來,被他用電擊治療器打在臉上,摔倒在房間角落裡。「不要發瘋!」
  「不是發瘋。」杜丘說道,「只是回敬一下罷了。」
  「住手!」
  堂塔被掐住脖子,發出哀叫。電擊治療器從他前額上擦過。牙齒喀嚓喀嚓地響起來,似乎什麼地方發生了骨折。他翻著白眼,感到金光亂冒。
  「想救院長,就別吵嚷!」杜丘扯下電擊治療器的引線,拿起桌上的剪子頂住堂塔的後背,「給我準備衣服、汽車。要是報告警察,我就扎死堂塔!」
  「不,不要向警察說!」
  堂塔叫道。杜丘已經把剪子尖扎上了他的後背,他覺得血就要流出來了。只要撲哧一聲,就會扎進去。堂塔嚇得冷汗直流。
  此後,堂塔被拖進了汽車。
  杜丘一言不發地開著車跑了一會兒,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下車。「再見啦!」說完,杜丘跳下車,拉了拉外衣領子,頎長的身影轉瞬消失在黑暗中。
  堂塔想開動汽車追上杜丘,撞死他。可是,汽車鑰匙早被杜丘拔走了。
  「你看看這兒!」
  堂塔掀起後背,讓矢村看那上面粘著的一塊滲出血跡的橡皮膏。由於優裕的生活而積存下來的脂肪,好像黃色的魚凍。
  矢村背過臉去,站在那裡。
  鬼東西!杜丘又一次成功地逃跑了,矢村似乎有些氣憤,暗暗地在心裡罵了一句。
  
   4
  由於電車向下坡駛去,他感到一陣暈眩。在那瞬間,似乎全身重量都離開了身體。但暈眩過後,身體又像要被大地吸進去一樣,有千斤重。
  杜丘下了電車。此時已到電車收車的時刻了。大量熱量從身體裡跑掉,全身感到寒冷無比。他腳步綿軟無力地走到一條靠近酒吧間的路上。
  杜丘把身體依在大樓的牆上,幾乎就要癱倒在地。必須尋找旅館。儘管望穿雙眼,周圍卻連一家旅館或飯店都沒有。
  右面有個女人,正在等著出租汽車。從左面來了個警察,騎著自行車。
  杜丘走起來,以免碰上例行的詢問。他使盡了全身力氣,和警察慢慢地擦肩而過。
  警察剛一走過,他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走進一條小胡同,頹然地倒在一座樓房牆壁下。
  睡魔立刻征服了他。
  「醒醒!怎麼啦?」
  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睜開眼睛看了看,好像就是方才等出租汽車的那個女人。大約二十歲上下,瘦長臉,眼睛盯著他看著。
  杜丘微微搖搖頭。
  女人發現,這個男子的嘴唇在瑟瑟發抖。在暗淡的路燈光下,他的臉色更加顯得蒼白而冰冷,面容礁悻。銳利的眼睛和鼻子兩側形成的深深的暗影,使她頓時產生了一種淒慘之感。
  「你,是被警察追蹤的吧?」女人問道。
  「不是。」
  「你不說我也知道,早就看出來啦!」
  「再往前,走一下吧。」杜丘吃力地說出了這句話。
  「好像發燒啦!」她突然摸了摸他的前額,「不行,相當熱!你有去的地方嗎!」
  杜丘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是蓋著被子睡的。這個房間只有六張蓆子大,還連著一間小小的廚房。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枕頭旁放著藥和冰袋,自己身上穿著睡衣。
  他眼望天花板,有好一陣,才回想起遇到一個女人的事。
  傳來開門的聲音。
  「你醒啦?」一個女人在枕邊坐下來。她說自己叫京子。
  「給你添麻煩了。」
  杜丘的眼睛仍然看著天花板,說道。自稱京子的這個女人,有一副瘦長的面孔。不僅皮膚粗糙,表情也相當粗俗。
  「可不是,麻煩透了!」京了毫無顧忌地說通,「找醫生給你打針,又用熱水給你勝身,換衣服……你身上那個味啊!」
  「讓你受累了。」杜丘心裡湧上一股氣惱的心緒,但他強忍住了,「你我素不相識,不該讓你幹那些。」
  「放心好了,那不會傷害你的自尊心。我習慣了。」
  「習慣了?」
  「為男人服務,是我的工作。什麼事都得干,甚至沒有什麼廉恥沒有性慾也要和男人在一起。光有一點難聞的味兒,那就要燒高香啦!」
  「味啊,味啊,不要再說那個了!」
  在自己昏睡期間,這個女人都幹了些什麼,可想而知。杜丘似乎產生了一種屈辱感。身上散發臭味,那是必然的。因為十多天來根本沒有洗過澡,而且還是和便所在一起。
  便所,一想到便所,杜丘立刻湧上一陣噁心。他急忙用手摀住嘴。
  「要吐?」京子關心地看著他。
  「不,不要緊。」
  為了把浮上腦海的這一幕令人作嘔的情景消除掉,杜丘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但這卻使那些情景更加鮮明地浮現出來。
  ——連續服用鎮靜藥,就會使逃跑的希望化為泡影。堂塔正是這樣打算的。給杜丘大量投藥,足以使他四肢麻痺,大小便失禁。而堂塔則可以乘機與酒井義廣商定對策。所謂的對策,無非是破壞杜丘的高級神經活動,把他改造成一個白癡而已。因為杜丘住進這家醫院是有證人的,所以還不能把他弄死。或者,故意造成機會讓他逃出去,再像殺害橫路夫婦那樣把他幹掉。對於酒井和堂塔來說,杜丘是極其危險的人物,殺掉杜丘,事不宜遲。不過,這多少總要有些風險。比較穩妥的還是做手術。以病情惡化為由,就可以合法地施行腦白質切除術。
  必須分秒必爭,盡快逃出去。與其被破壞掉高級神經成為一個白癡而生存,勿寧讓自己死去。
  ——藥怎麼處理呢?
  不吃是不行的。杜丘想到,倒可以吃了再吐出來,但往外吐是很困難的。儘管有的人飲酒過度時可以毫不費力地吐個一乾二淨,而杜丘卻並不擅長。即便是把手伸到嗓子眼裡,身體彎成兩段使盡全身力氣,吃下去的東西還是不能返出喉嚨。就是吐出來,也只是一點點。一天要吃三次藥,如果不迅速吐出來,那就危險了。藥一發揮作用,從神經到肌肉都要鬆弛開來,不要說恢復活動機能,就連希望恢復機能的想法都不能產生了。
  他下決心,一定要在下次堂塔叫他出土時逃走。一旦宣佈了對他的判決,顯然將要更加嚴厲地監視。
  杜丘瞥了一眼便所。在那方形的水泥坑底,積存著一些返上來的髒水。他用鋁杯子舀出來,頓時感到惡臭撲鼻。等到護理員讓他吃下藥,看了看他的嘴走開以後,杜丘立刻閉上眼睛把那些髒水喝下去。
  劇烈的嘔吐衝口而出,幾乎連胃都要一齊吐出來。胃裡一下變得空蕩蕩的了。
  早、午、晚,他都要喝髒水。一想到如果逃跑失敗就要被弄成一個白癡,成為任堂塔驅使的奴隸,他就不顧一切地把它喝下去。
  「真對不起。」杜丘向京子表示歉意,「不是埋怨你,那麼髒,有些難為情。」
  「沒什麼值得道歉的,你和我身份不同啊。」
  「身份?……」她說的什麼?杜丘思索著。
  「我是個夜女郎。你從前是東京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杜丘冬人先生……」
  「你知道了?」杜丘看著京子,她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
  「在浴池和交通崗樓上,看到你的照片了。」
  「是嗎?」杜丘掀開被子,下了床。腦袋還有些昏沉沉的,「把我的衣服拿來吧。」
  「拿出去洗啦!」
  「洗了,什麼時候?」
  「前天哪!」
  「什麼,前天?」
  「是啊!你整整睡兩天了。醫生說,你身體衰弱,又得了肺炎,目前需要靜臥休養。所以,就把你的衣服送出去洗了。」
  「你為什麼……」杜丘坐到被子上。
  「要問我為啥隱藏犯罪分子,那很簡單。你沒有罪,這在雜誌、報紙卜都寫廠。真是那樣,你也許還能官復原職。而我呢,早晚會則為賣淫洲,被送到地方檢察廳。那時候,就有求於你杜丘檢察官大人了……」
  「別說了!」杜丘的嗓音低沉而有力。
  「實在是……」像被什麼紮了一下,京子木然呆坐,剛開口又停住了。
  「實在是什麼?」杜丘和藹地問道。
  「侍候一個沒有慾望的男人嗎?哼,那才不呢!要有慾望才成,現在也可以,等你身體好了,天天都行。不要錢,情願效勞。讓我護理你恢復健康,然後你一走了之……不,絕不是那樣!那種浪漫的事,不成!要那麼想,什麼也不能幹了。無聊嗎?那,儘管無聊好了。在馬路上喊男人,拉一個搭伴的人來,那,那是我的工作。我也想找一個情人,找個像你這樣的、絕不肯當情人的堂堂的男子漢。」京子一口氣說到這,才停了停。
  「那,那當然是不成的。」京子放聲大笑起來,「可實在是這樣啊!大概是由於我幹了這一行,我做著一個奇怪的夢
  「奇怪的夢?」
  「在夢裡,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誰了。既無家可歸,又沒有故鄉可回,只剩隻身一人,怎麼辦呢。這個夢,真像死一樣寂寞。從前我也有丈夫,也時常在夢裡見到。一醒來,我就想,哦,我也有過丈夫的,於是就心安理得了。不過,現在是誰也沒有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京子的目光,呆呆地盯住她自己的膝蓋。
  「我想,這種情形總不會長此以往的,可在夢裡總是出現讓人感到前途渺茫的恐懼。一知道你是逃亡的檢察官,我就想,恐怕你也在夢裡失去了對未來的希望。可以說,我們是同病相憐。我這個和你身份不同的同病者,能夠看到你這個不屬於下層階級的知識分子同樣墮入沒有未來的迷霧中,也就毫無遺憾了。人哪,誰也不會只有幸福。我有過嫉妒之心,可都被你填平了。啊,請別見怪。」京子半途停住了。
  「未來?」杜丘心裡想著。
  冬天的柔弱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落在京子的半邊臉上。
  近來,專門以賣淫為業的女人多起來了,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也都拿到了按摩師的營業證,把客人叫到旅館裡去。
  三十歲上下的這個女人。沒有那種快活勁兒。她也不會有快活的未來了,正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未來消失了,於是,只有那令人生厭的過去,潛滋暗長起來。那潛滋暗長的過去的黑暗,也正是未來的本相。
  不管對誰說來,結果都會一樣。當他還擔任著做為國家公務員的檢察官這種職務時,那他就絕不會像京子那樣,整天做著無家可歸的夢。因為他充滿信心,他已經預料到、或者自信能夠得到一個光明的未來。然而誰都不能想像,那個未來,會像從魔術師的手指頭上消失那樣,突然地變得無影無蹤。
  人也許都是逃亡者。不光是那些犯了罪,被警察到處追捕的人。失去了明天,也失去了昨天,那就是踏上了逃亡的旅途。而對於逃亡者來說,只剩下了今天還在活著。猶如聚光燈照亮了黑暗的一點一樣,只有那麼一點點光亮。那就是被四面隔絕、無路可通的今天……
  此刻,當杜丘想起,從前在處理落到京子這種地步的人時,自己也曾一味地引用過冷酷無情的法律條文,不由得感到脊樑上一陣發冷。
  他想,那是過於無知的表現,不必追悔,也無須不安。
  
   5
  因為要潛入城北醫院,杜丘把餘下的那二十萬元錢,經遠波真由美之手存放在津山弘美那裡。要是逃出來,就可以和津山聯繫取走。
  第二天早上,杜丘讓京子給津山打了電話。
  「她說,用掛號信把錢寄到我這兒。」京子回來說。
  「麻煩你了。錢一到,我就該走了。窩藏罪犯這件事一露出去,你恐怕也要牽連到隱匿罪犯的罪名裡去。」
  「你非要走不可,那也沒辦法。」京子點點頭。也許是因為瘦弱,她的睫毛又細又長,足見是個福薄的人,「會有這麼奇怪的法律,照顧一下不能動彈的病人,倒犯了罪……」
  「嗯,法律嘛,說不定什麼地方就會出現難以蓮解的東西。」
  「你是檢察官,所以總感到法律是可怕的。我就不以為然,因為我本來就生活在法律之外。」
  「不,」杜丘苦笑著說,「逃亡生活本身就是嚴重違法。詐騙、違反槍支管理法、違反狩豬法、搶劫飛機、違反航空法……還有刑法第九十七條的潛逃罪,細數起來夠多的。以後大概還會繼續有犯罪的事。」
  「以後還有?」京子詫異地看著杜丘。
  「直到追出真正的犯人為止。」
  「是那樣。」京子仰起臉,笑了,「假使最後證明你無罪,那按照剛才那些罪名你也得進監獄呀!」
  「我不進監獄。」
  「那,逃亡一輩子?」
  「打算那樣。」
  「看來,將來在地方檢察廳一個房間裡,被官復原職的杜丘檢察官大人開導一番,說上幾句『正經過日子吧!』之類的話,那一幕是不會有啦!」
  「與其幹那種事,還不如做你的情人。」這倒是杜丘的真實思想。
  「真的?」京子的聲音突然有些硬嚥了。
  「你不是當情人的那種男人哪!只一晚上,行吧?」
  「你說什麼?」
  「一到晚上,我就得上街。一想到回來就能看到你,那就不管別的男人怎麼糾纏,我都能忍耐。情人是必不可少的呀。即使是連打帶罵,誰也還是都有情人。我也該有,然而卻沒有
  「要是那樣的話……」杜丘點了點頭。
  「太好啦!」
  她放下心來,說著,脫下外衣露出了蒼白的身體,穿上襯裙,鑽進了被子裡。
  「抱著自己心愛的人,多麼溫柔啊!」
  「那,那個……」
  「緊緊抱著我,我就心滿意足了。」京子把腿搭在杜丘身上,說道。
  過了一會兒,京子閉上了眼睛,把臉貼在杜丘胸前。一陣女人的氣息,撲鼻而來。
  冬日的柔弱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射進來。有一隻蒼蠅,無力地落在陽光下。
  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準是賣報的。」京子把先前一直交叉在胸前的雙手,羞怯地輕輕放在杜丘的腰間。
  似乎感到有開門的聲音。杜丘屏息靜聽。
  瘦長的矢村警長進來了,板著面孔望著他們。
  「幹什麼?」矢村聲音低沉地問。
  「沒幹什麼。」
  「那,就起來吧。」矢村仍然盯住他們,說道。
  「幹什麼的,你!闖到人家房間裡!」京子對矢村大聲吵嚷起來。
  「安靜點,我是警察!」
  「警、警察?」
  京子的目光,從眉頭緊皺的矢村轉向了杜丘。杜丘臉色蒼白,點了點頭,「他是警視廳的。」
  「來、來抓你的?!」京子踢開被子,坐了起來。
  「是的。」杜丘摘下掛在牆上的外衣,穿起來,「警長!只有一個要求,行嗎?」
  「什麼?」
  「這個女人,希望你能放了她。」
  「好吧。」說完,矢村轉身走了。
  「多謝你的關照。」杜丘換好衣服,拉住京子的手說,「別搞壞身體,我要說的只有這句話。」
  京子深深地點點頭。她發現杜丘毫無血色的嘴唇在微微顫抖。
  矢村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京子說:
  「你就當沒這回事,把它忘掉!」
  京子點點頭。矢村和杜丘並肩走出走廊。
  「你樣子變得太難看了。」矢村邊走邊說。
  「大概還沒像你那樣。」杜丘掠過一絲苦笑,「不過,哼,不可能不難看哪。我說,不用戴上手銬嗎?」
  「啊!」
  「有機會,我可要跑啦。」
  「跑吧!」矢村低聲說,「我正好沒帶手槍。」
  「即使帶了,你那胳膊也不行。」
  「那只熊……」矢村輕輕按了按左臂,「那真是個凶傢伙。」
  沒有警車,也沒看到警察,只有一輛偽裝巡邏車停在那裡。司機座位上坐的是細江。他把車開到跟前,沒打一聲招呼,只是向杜丘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到哪兒?」杜丘問。
  一個過路的女人,驚奇地看著杜丘。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仔細地看了看。
  「別出聲,跟我來!否則就戴上手銬。」
  「不,就這樣吧。」
  杜丘上了那輛車。他無意中向公寓掃了一眼,在二樓一扇窗子窗簾後面,穿著睡衣的京子正躲在那裡窺視著。
  剛才過路的那個女人,已經走開了。
  「這是你的錢。」車剛一開,矢村把一個信封遞給杜丘,「津山弘美給你的。」
  「是嗎?」杜丘想到了矢村是怎樣拿到它的。「遠波真由美怎麼樣了?」
  「地方檢察廳特搜班都找紅了眼,可她這會兒大概正飛往北海道吧。本來說一起給你送錢來,可我逼著她回去了。我不想讓她看到你在那種地方。」
  「我……」
  「好了好了。」矢村說道。
  車開到目白台一所高級公寓門前。這是一所相當漂亮的公寓,有一間傳達室,在U形樓房的中間庭院裡還有一個噴水池。
  「你住在這兒?」
  「對。」
  細江開車回去了,兩人上了電梯。
  「問一下,是把我逮捕了嗎?」
  「對。也可以放了你,不過多半是準備把你關起來。」矢村冷冷地答道。
  這是位於十一層的一個房間,在陽台上,可以從新宿區一直看到中野區。
  「坐那邊。」
  桌子上放著三瓶沒喝完的戚士忌,杯盤狼藉。黑皮沙發上散亂地扔著一些報紙和雜誌,搞得一塌糊塗。
  「夫人……沒有嗎?」
  「別說沒用的。」矢村拿一塊冰放進自己的杯子,又兌上了威士忌。
  「不請我喝點嗎?」
  「想喝自便,別往醉裡喝就行。」
  「粗魯,本性不改。」
  杜丘也在冰裡加上了威士忌。很久沒有喝過酒了,酒的香氣,在嘴裡充溢、散開,沁人肺腑。
  一個和逃亡的杜丘相像的人,同一個目光凶狠的人一道,坐上汽車走了。當特搜班得到這個情報時,已是上午十點多。據說,報告人是在目睹了這一情況二十分鐘後打來的電話。由於該人是家庭主婦,所以對於汽車的種類、牌號都沒記住。
  ——是矢村!
  伊籐猜想著。目光凶狠,正是矢村的特徵。除了矢村以外,也再沒人能夠那麼輕易地找到杜丘。特搜班給偵查一科打了電話,矢村不在。為了慎重起見,又問了有無抓到杜丘的消息,回說沒有。
  特搜班的人把矢村的照片拿給報告人看,證實那個人正是矢村。
  聽到這個報告,伊籐眼裡火星亂冒,他下決心拚個你死我活。矢村已經和杜丘有了接觸,這是明顯的。他沒有理由也不應該這樣做。之所以如此,肯定是要追根溯源,搞清殺害朝雲忠志的案件。不過,伊籐與夫村早已分道揚鑣了。無論如何也要盡快逮捕杜丘,這涉及到維護檢察廳的威信問題,而伊籐的使命也正在於此。矢村的活動,勢必葬去伊籐的前途。
  ——要求懲處,搞掉他!
  伊籐抓起電話機、撥叫了警視廳的領導部門。
  
   6
  「是你殺的橫路夫婦嗎?」
  矢村把杯子放在嘴邊,犀利的目光凝視著杜丘。
  「真是荒謬透頂。這就和你不可能被真由美的裸體嚇跑一樣,我當然也不可能殺他們。」
  「她倒是很漂亮啊。」矢村毫無笑容地說,「把情況全講出來吧。」
  「我知道。」杜丘一口喝乾杯子裡的酒,「關鍵是殺害朝雲的動機。從三穗那裡,聽到武川吉晴的情況了吧?」
  「說是因為精神分裂症住院,死於肝機能障礙。」
  「等等,三穗沒說住院前的症狀嗎?」
  「沒聽說。有什麼問題嗎?」
  「是這樣……」怪不得矢村還能讓酒井自由自在。杜丘想到了告密的三穗心中的苦衷。「武川吉晴並不是精神分裂症,那是可卡因中毒。」
  「什麼,可卡因?」矢村頓時現出凶狠的表情,「可卡因中毒,有證據嗎?」
  「儘管沒有證據,但那症狀肯定是可卡因中毒的末期症狀,這沒錯。」杜丘把從三穗那裡聽來的武川的症狀,說了一遍。
  「這個女人!」矢村的眉宇間,顯露出不可遏止的憤怒。
  「不要責備三穗了吧,多虧了她,才開始接觸到真相。」
  「這我明白。」
  「那就好。說起來,武川洋子喂的鶇鳥出現了幻覺,而朝雲的猴子也出現了同樣的幻覺,真是稀奇得很。我想,難道不是以某種借口,往飼料裡混入了可卡因,才產生了幻覺嗎?」
  「香煙冒出的煙?」矢村的目光投向遠方。
  「對,是煙。按照我的推理就是如此。武川洋子對丈夫的嫉妒心理不堪忍耐,她根本沒有和青年男子見面的機會。於是她就求救於酒井義廣。酒井義廣暗自謀劃,用可卡因使武川吉晴成為廢人,送進精神病院,而把洋子和財產據為己有。據說,武川吉晴和洋子結婚後,越發性情古怪了,幾乎從不出門。即使出現了可卡因中毒症狀,外人也無從得知。由可卡因引起中毒,勢必侵害神經,這是毫無疑問的。同時,在城北醫院,還有一些即使死掉也無人問津的老年患者,服用著東邦製藥公司的新藥。就是你說過的A·Z,進行人體實驗。武川吉睛也被弄到那裡。隨後,包括武川在內的四個人死亡,其他患者持續高燒,出現嚴重丘疹……」
  「等等,用A·Z進行人體實驗,確實嗎?」
  「確實。在你的暗示下,我潛入醫院證實了此事,百分之九十九的準確。你知道,製藥公司這種企業,如果不能源源不斷地生產出新藥,是難以維持營業的。每一種藥,都有它的使用壽命,一般是兩三年左右。所以,製出新藥,這是一道無聲的命令。但是,做為一種新藥,不經過從動物實驗到臨床使用實例報告這樣一些繁瑣的手續,是不許可大量生產的。於是,酒井想到利用城北醫院的患者,進行這項實驗。而實驗卻出現了問題。」
  「因此就停止了A·Z的研製?」
  「大概是吧。現在,精神病院裡普遍使用著所謂大劑量投藥療法。據說,由於藥物的進步,不管嚴重到什麼程度的精神病,都有治癒的可能。藥品的大量消耗,使鎮靜藥的研究得到了發展。不過,像神經阻斷藥這一類的鎮靜藥。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化學的保險衣』。只要大量服用,不管多麼狂暴的患者,都能使他大小便失禁,整天昏昏沉沉。這樣也就相當省事了。我敢斷定,堂塔正是採取了這種惡魔一般的經營方針。以大量用藥取代保險衣,目的不過是為了賺錢。他的頭腦裡根本沒有治療的概念。正因為他是這種人,所以當然能和酒井勾結在一起。令人吃驚的是,比起實驗用的白鼠和鼷鼠來,患者的待遇簡直要更糟糕些。也許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麼待遇。用於禁閉老人的所謂保護室,糞便滿地,慘不忍睹。而且進去的老人多得成群。他們都是被家庭所拋棄的人。對於一個家庭說來,撫養一個臥床不起的老人,很感拖累,於是只要老人稍有一點糊塗就立刻送進精神病院,這似乎成了現今的一種社會風氣。只有一父一子的家庭,可能確有困難。然而,就是頗有餘暇的家庭,現在世群起傚尤。普通醫院不收老人患者,所以就都趕到了精神病院。做為一個老人,多多少少有那麼一點糊塗,就被塞進精神病院,也真可歎。」
  「堂塔是在滿不在乎地搞人體實驗嗎?」
  「那當然。不管是誰,連武川吉晴也都打入實驗對像中去了。剛剛還用一個年輕婦女做實驗,真是慘得很。」
  「這個混蛋!」矢村用力把杯子放到桌上,發出一聲震響。
  「你用電擊治療器回敬了堂塔?」
  「照理說,對他必須採用治精神病的療法。」想起翻著白眼、露出假牙的堂塔,杜丘臉上掠過一絲冷笑。
  「對那次人體實驗造成死亡,朝雲忠志肯定通過某種渠道知道了。堂塔很難籠絡住他。於是酒井起動了和他關係密切的藥事科長,從中說勸。朝雲斷然拒絕。同屬於厚生省的醫事科和藥事科之間發生了衝突,事情就不易輕易了結了。對於停止A·Z的研製.厚生省肯定施加了壓力。儘管停止了A·Z的研製,但如果朝雲以違反醫師法檢舉城北醫院,那麼,從發高燒、出疹子的患者那裡,照樣還會透露出那四個人的死因。厚生省的朝雲,簡直就像鑽進他們肚子裡的一條毒蟲。不僅如此,朝雲甚至發現了酒井利用可卡因把武川吉晴搞成廢人的計劃。這些,就成了堂塔殺害他的動機。」
  「正因為如此——為了害死朝雲,才給鶇鳥和猴子吃可傳因,進行試驗,其結果,就和阿托品容器之謎發生了聯繫。是嗎?」矢村又倒上一些威士忌,感到有些困惑不解。
  「就是那樣。否則,鶇鳥和猴子也就不會產生幻覺,因而也就沒必要把猴子也一塊害死了。把猴子和人一塊害死,這應該說是難以突破的關鍵。」
  「那麼……」
  「目前,我的推理只能到這一步。」
  「不想說啦?」矢村凶狠的目光,投向了杜丘。
  「我是要被你逮捕的。且不說搶劫、強姦,連橫路加代被殺的現場也有我的指紋。根據這一點,就可以把我關起來,而我卻不能證明自己無罪,一切對我都不利。法院也要審判我。因此,我只好投命地逃跑,但結果卻輸給了你。要是信不過我說的話,關起我來好了。那你也就永遠休想抓訓這。系列犯罪事件的真正罪犯!」
  「……」矢村不知從那兒翻出一支剛吸了一個頭、光禿禿的雪茄煙,叼在嘴上。他一言不發,斜眼看著杜丘,噴著煙圈。
  「只有一點我敢斷定,那就是,這夥人之所以要設下圈套陷害我,就是因為我這個堅持認為朝雲之死是出於他殺的人,在無意中摸到了犯罪的關鍵之點,摸到了這夥人所恐懼的某種真實情況,而那是他們最不願意被人抓到的東西。於是,他們驚慌失措。當時,由於他們用以進行人體實驗的患者正處於出現丘疹時期。他們唯恐一旦進行調查,就要由此而打開缺口,罪行盡露。鑒於這種種考慮,只有使我落入圈套,才能從容處理好這個膿瘡。你聽清楚了嗎?」
  「聽著呢。」
  「想來想去,只有那煙可疑。猴子和煙,還有武川洋子對汽車司機說的鶇鳥和煙,都有傳入我耳朵裡的可能性。在酒井發現我在跟蹤他以後,對這種可能性勢必極為恐懼。假如果真如此,那麼,香煙冒出的煙肯定是關鍵所在。在逃亡的每時每刻,不,是在我得知了武川吉晴服用可卡因一事之後,我更加特別注意起這一點來了。這裡肯定有些奧妙。可是……。杜丘說了從使幸吉那兒聽來的、關於熊和煙的事。
  「據說,熊也有那種情況。這可就像可卡因中毒的人感到喉嚨裡塞滿了亂線頭一樣,怎麼也弄不掉了。」
  越是弄不掉,就越想弄掉,甚至想用針把它摳出來。
  「那,」矢村放下雪茄煙,端起杯子,「以後打算怎麼辦哪?」
  「有什麼法子?對我來說,只有緊追酒井義廣不放,搞清這個關鍵。還得從你們那個國家權力之下,逃掉……」杜丘緘口不言了。
  「什麼?!」矢村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
  「為了搞清那個煙!」杜丘壓低嗓門說。
  「不!關鍵是蜘蛛網!」
  「蜘蛛網?」
  「是啊。」
  杜丘抬起迷濛的眼睛,目光越過矢村,向曾經揀到過一條狗的那條郊區小路望去。他想起路過那個相當規整的幾何圖案似的蜘蛛網,想起了不知從哪兒飛來的那隻小鳥,撲打著翅膀,啄著正在捕捉昆蟲的蜘蛛。
  那個蜘蛛網的形狀,在雪茄煙緩緩升起、又漸漸四散的一股青煙中,重新浮現出來。剛從矢村手中冒出的那股青煙,簡直就跟蜘蛛網一樣。
  「蜘蛛網……」
  杜丘自言自語著,視線又從通往郊區的小路轉向矢村。猴子也好,鶇鳥也好,並不是看到廠香煙冒出的煙,而是看到了煙裡出現的蜘蛛網的幻影,不是這樣嗎?
  「看過朝雲家院子裡的蜘蛛網吧?」
  「啊,看過。鑒定員說那是受到公害影響的蜘蛛,好像還照了相。」矢村答道。
  「仔細聽我說,」杜丘盯住矢村的眼睛,「我在山裡看到小鳥啄蜘蛛網.那是在吃蜘蛛。能夠吃掉那麼奇形怪狀的蜘蛛,看來也是一種殘忍的小鳥.同時也說明生存鬥爭的殘酷性。可不管怎樣,蜘蛛畢竟是小鳥的食物。剛才,我又在這支雪茄慢慢散開的青煙中.看到了蜘蛛網的形狀。我想,小鳥難道不能發生錯覺,去啄它嗎?……」
  「離奇的設想!小鳥要是被可卡因,醉了,就什麼也不明白了。」
  「不,不是可卡因。」
  「能是什麼,你說?」矢村氣急敗壞地放下杯子。
  「想想看,」杜丘慢慢地搖搖頭,「明顯的是,熊和可卡因根本無關,更不用說阿托品了。在那裡,熊、猴子、鶇鳥都有一個共同點,現在需要重新加以注意,——它們都在被人飼養著。」
  「共同點又是什麼呢?」
  「那我怎麼能知道。」杜丘向杯子裡倒了些威士忌,「不過,煙被看成蜘蛛網,這是很可能的。」
  「等等,」矢村拿過酒瓶,「別那麼咕嘟咕嘟地喝!——假使那就是蜘蛛網,熊、猴子、鶇鳥要吃的也是蜘蛛,根本不可能吃蜘蛛網吧?」
  「那麼說也可以。」杜丘手握酒杯,陷入沉思。
  「就是那樣。」看著杜丘沉鬱的面容,矢村說道,「那院子裡的蜘蛛網,根本不是什麼幾何圖案,倒像那些抽像派胡謅出來的畫。」
  「那就算了吧。」矢村在自己的杯子裡倒上威士忌,「阿托品容器之謎,和那個亂七八糟的蜘蛛網,怎麼能聯繫上呢?」
  「不知道……」杜丘沉思著,搖搖頭,「可我記得,我是仔細看過那院子裡的蜘蛛網。女傭人當時看到了我,她可能在無意中向那夥人說過我是個奇怪的檢察官。要是那樣,他們就會知道我看出來了——煙這個關鍵線索,實際上是院子裡的蜘蛛網。而且,我還主張是他殺……」
  這次,輪到矢村手握酒杯,沉默不語了。
  「那個院子是有點蹊蹺。」杜丘沉吟著說,「謎底就在案件的現場,那是一個簡單的事實,但無論是我還是你,當時都沒有注意。」
  杜丘想起了朝雲家院子裡那個近於荒誕的蜘蛛網,似乎在俯視著他,發出嘲笑。
  杜丘把矢村面前的酒瓶拿到自己跟前,矢村仍沒有做聲。
  「喂,我說,想把我怎麼辦?」杜丘倒著威士忌,問道。
  「老實說……」矢村從冥想的深淵中站起身來,突然說道,「我不想在這個案子上丟醜。」
  「那正和我一樣。不過,有一點是不同的。」
  「我曾和阿伊努老人幸吉一起追擊過那頭金毛熊。起初,金毛熊巧妙地四處逃竄,可是,有一天卻突然掉過頭來撲向我們。那麼個龐然大物,卻悄無聲息地偷偷跑到我們旁邊,當時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使我終生難忘。在它追來的時候,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我想讓那些陷害我的罪犯也嘗嘗這種恐懼滋味,於是拚死跑了回來。但現在也許已給我挖好了墳墓。即便如此,我也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破釜沉舟幹到底。對於我這個既失去了過去、又沒有了未來的人說來,只有豁出性命,盡力求得生存。這一點和你是不同的。」
  「這我知道。」矢村黯然失色的眼睛望著杜丘,「聽說你殺了那頭熊,又魯莽地衝上夜空,我就想到滿路加代不可能是你殺的。我的行動並不是姑息犯罪。儘管我想盡早地摘清你一直要揭開的那個內幕,但殺害朝雲之謎卻始終依然如舊。橫路敬二也被害死了,這方面的線索一個也沒留下。現在是山窮水盡,這是實話。所以,抓住你是想讓你說出你所掌握的情況。在旅館之所以放走你,主要是想讓你潛入東京以後,立刻去攪起武川吉晴與精神病院這潭死水,當然也有迅速擺脫這個赤身裸體姑娘這個因素。讓你再活動活動,四處去掀起一些波浪,我想這是聰明的作法。不過,這已經結束了。搞清了酒井義廣殺害朝雲的動機,又搞清了那個案件的關鍵,即便這樣,我還是不能徹底解決這個案件。」
  電話鈴響了起來。矢村拿起話筒,默默地聽了一會兒,說了句「知道了,」就放下了電話。
  「你這種人淨說喪氣話。」杜丘接著矢村剛才的話說。
  「不,」矢村堅定地搖搖頭,「即使你說的正確,著手解決這個案件的也不是你。你還在逃亡。熊和煙,還有小鳥和蜘蛛,你應該擺脫這些雜七雜人的東西了。我想,把你放了。」
  「真的嗎?……」
  「嗯。剛才的電話,是細江來的。聽說伊籐檢察長向公安委員會告了我,還向警視廳領導提出抗議,要把我從這個案件調開……」矢村臉上浮起一絲冷笑。
  「為什麼,伊籐為什麼要那麼幹?」
  「好像有人看見我把你帶出來,向當局報告了,去精神病院也跟蹤了我。連東京都檢察廳對我也半信半疑,急急忙忙地詢問我的去向。現在,特搜班的那些人就要來這兒了。」
  「那怎麼辦?」杜丘向前探起身子。
  「反正都一樣。你跑吧!靠近伊豆半島海呷有個叫人間的地方,那裡有個東邦製藥公司的藥理研究所,在面向大海的斷崖絕壁上。」
  「藥理研究所?」
  「為了調查橫路敬二和酒井的聯繫,我去過那裡、可什麼也沒弄到。不過,要是問題出在蜘蛛網上,倒有重新考慮的必要。聽說那裡飼養了一些昆蟲。我只能和你說這麼多,此後的事請你自便。不過,絕不可大意。研究所的牆上通著電,警戒是夠嚴密的。再想潛回東京,就更難了。一旦被抓住,可能受到私刑拷問。如果送交警察,你就罪責難逃。光是那些零星的罪名也夠你受的,隨便哪一個,都沒你的好。」
  「你怎麼辦?」
  「我嗎,不要管我好了。」
  「公開和檢察廳對抗,你不能取勝。」杜丘發現,在矢村臉上籠罩著一層沉重的陰雲。
  「就是不能取勝,也絕不能違背我在偵查上所持有的信念。已經摘到今天這種程度,現在就更不打算改變主意了。」矢村的聲音,沉而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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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10-22 02:35: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最後的堡壘

  1
  以三島市為起點的136號國道,沿著伊豆半島的西海岸,通往海岬附近的南伊豆町。
  杜丘要在這條路中途的下賀茂下車,轉向海岸,沿縣道前往人間村。
  下了公共汽車,杜丘沿著沙礫路走向海岸。
  十一月末,近海的寒風凜例。路旁的灌木枝條,都一律朝向陸地彎曲著。儘管南來的洋流帶來了溫暖的氣候,可這些樹木卻分明顯示著海風的嚴酷。這裡幾乎沒有喬木,也許是海風刮起的鹽分,在某種程度上抑制了樹木的生長。
  洋流散發出濃烈的臭氧氣味。
  沒走多久,出現了一個用鐵模黎嚴密包圍起來的地方。旁邊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私有土地,嚴禁入內
  東邦製藥公司藥理研究所
  杜丘沿著鐵蒺藜走著。這道鐵蒺藜,穿過繁茂的灌木叢,伸向很遠很遠,一直到斷屋為止。那是一片險峻而又陡峭的絕壁,它似乎在向人們表明,寒冬的波濤是怎樣兇猛狂暴地席捲而來。斷崖總有二十多米高,向下望去,陰森而深透,如同無底的深淵。
  房屋就建築在斷崖之上。一棟二層樓房,是類似小學校的鋼樑結構建築,另外一棟好像是一處別墅住宅。房子四周是寬敞的庭院,院子外面則足高牆,牆的兩端也到斷崖為止。高牆之上,裝設著電線。
  杜丘燃起一枝煙吸著。
  這是一個防守相當嚴密的地方。外有鐵蒺藜環繞,內有高牆包圍,甚至還設置了電線。這電線,很可能就是矢村說過的那種弱電流報警裝置。而且,它的背後還有著斷崖絕壁這個險要之地,萬無一失。
  ——難以潛入嗎?杜丘感到,一個研究所竟然如此森嚴戒備,這是始所未料的。研製神經阻斷藥A·Z等等形形色色的新藥,進行藥理實驗,無疑是在這裡進行的。對於製藥廠來說,藥理實驗所就相當於一條大動脈。如果不能源源不斷地生產新藥,藥廠也就難以維持了,這是製藥廠命中注定的特性。因為,在更新週期極為迅速的現代社會裡,即使是費盡心機研製出一種新藥,它的壽命充其量也不過二、三年而已。而且,在尚未更新之前,其他廠家也都紛紛起而效仿,使該種藥品大量湧入市場。因此,研製新藥成為刻不容緩的事,一旦停滯,就要引起動脈硬化。
  在急於求成的心理支配下,藥廠有時就把那些剛剛進人基礎實驗階段的新藥,立刻投入人體實驗。而這正是發生前述事件的根本原因。當然,這種犯罪行為,也只有像堂塔那樣把患者看成是土撥鼠的缺德醫生和貪贓枉法的厚生省官員密切勾結,與製藥廠形成三位一體時,才能順利進行。
  那個使烏黑惡濁的血液環流不已的大動脈,現在就在眼前。
  由於上述原因,採取如此森嚴的警戒,是可以理解的。
  杜丘把煙頭拋下斷崖。從煙頭轉瞬即逝的傻下,吹來一股清風,灌木叢立刻沙沙做響。那沙沙的響聲,忽然使他想起北海道的山巒。離開那兒快有兩個月了。要是從朝雲忠志死時算起,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有希望嗎?
  他思索著。要揭開三個月前朝雲死亡的內幕,相當困難。即使假定煙或是蜘蛛網就是關鍵之點,而潛入研究所後,就能由此而搞清阿托品容器之謎嗎?
  而現在,連潛入都不可能,戒備森嚴。即便是設法潛入進去,對於化學和藥理學,杜丘也是一竅不通。說不定,在化學方程式裡或是什麼地方,就包含著他所尋找的證據,而他則可能輕輕放過全然不曉。
  他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必須幹下去。只有這一個盲目的、執拗的念頭。
  「蛛網會與藥理研究所有關?」
  杜丘自問。矢村是這樣認為的。對於這種想入非非,杜丘露出一絲冷笑,但隨即就消失了。陽光剛好被遮住,在陰影中,樓房似乎呈現出另一種姿態。無論成功與否,現在已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對於杜丘說來,這個研究所就是最後一個希望所在,那迷離恍椒的最後的希望,使樓房顯示出獰猙的面孔。他感到,整個研究所就像一頭狡猾的野獸,隱蔽著它的真面目。
  ——這就是最後的堡壘嗎?
  就是這個堡壘,掩護著一群黑暗的主宰者,他們在新宿的街頭,給杜丘披上了可詛咒的外套。
  不拔除這個堡壘,杜丘就要永遠失去解脫的希望,而矢村也同樣會失去解脫的希望。杜丘仍將繼續他那無休止的逃亡生活,而矢村則將受到免職處分,搞不好,甚至會以資助潛逃罪被起訴、判刑。
  ——矢村!
  他感到,人們各有各的生存方式。至今還是追蹤者的矢村,為了堅持自己的信念,也在預想著明天的逃亡。他頭腦裡浮現出矢村那強悍的、具有峻蛇一般性格的面容。與其說矢村性格倔強,莫如說他頑固不化。
  杜丘折回腳步。想起了矢村鐵青的面孔,驟然使他鬥志倍增。他沿著鐵漠萎往回走,走回到樹著「嚴禁大內」的牌子附近時,聽到一陣汽車聲。他隱身在灌木從中。眼前的沙礫路上,兩輛掛著東京牌照的汽車緩緩駛來。
  ——酒井義廣!
  杜丘屏息靜氣地伏在繁茂的灌木叢中。汽車在鐵蔡黎前停了,車窗裡露出了酒井赤紅肥滿的面龐。不光是酒井,從助手席上回頭笑著的那個人,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堂塔康竹!
  絕不會認錯,那正是城北精神病院院長堂塔。驕橫做作的胖臉上那雙細小的眼睛,此刻樂得走了樣。酒井身旁還有兩個年青女人,從側臉一看就不像正派女人。這兒就要熱鬧了,且不說堂塔樂得合不攏嘴,只須看看這兩個藝妓模樣的女人就可想而知。
  第二輛車也接著停了,後座上坐著一男一女。那女人和前輛車上的兩個好像是同伴,而那個男人——杜丘注視著他的側面,不由心蹦蹦地跳起來,他也認識他。
  ——厚生省藥事科長!
  果然,那正是北島龍二。朝雲死去的前夜,就是他與青山禎介、酒井義廣三人一起到了朝雲家。
  正門大開,兩個穿著制服的守衛守在鐵蒺藜旁。
  汽車駛進了研究所院子深處。
  杜丘木然地站在那裡。
  酒井,堂塔,還有北島,他們聚集此處,究竟為了什麼?每人都帶一個藝妓,看樣子不像有特別重要的事情。是來滿足肉慾?可是,這兒是東邦製藥公司的神聖的藥理研究所,在這兒搞烏七八糟的事,簡直不可思議。
  他看了看表,時間剛過午。
  
   2
  「那懸崖上搭著一架鐵梯子,幹什麼的?」杜丘問漁夫。
  那漁夫是杜丘從附近的漁港雇來的青年,名叫平尾。他們坐著一隻小小的釣魚船,來到研究所前面的海面。在陡峭的懸崖上,架著一架鐵梯子,順著梯子登上去,就是研究所的院裡。與其說這是一個非常情況下的出入口,倒不如說它是一個秘密物品的輸送口更好些。
  「那些人釣魚的時候,就從這兒下來,還有一艘漂亮的大汽船呢!」
  「汽船?」
  「平常總停在妻良港。」
  「真氣派。我要是個研究員嘛。」杜丘真是這麼想的。
  「那是專門接待大人物和貴客的!」平尾微黑的臉上輕輕抽搐了一下,說道。對研究所,他似乎並沒有什麼好感。
  「真是接待客人的?那條路上來的車裡還有藝妓,當然也就有住的地方了。」
  「有哇!相當高級哪!還從村裡雇了兩個做飯的女人,大門總是關得緊緊的,因為領進去藝妓了。」
  「這些傢伙,真是膽大妄為。」
  杜丘地首沉思著。他感到這裡總有點溪蹺。雖說這兒有接待客人的住宿設備,但酒井為什麼卻偏偏要選中研究所做為滿足慾望的地方呢?在伊豆半島上,適宜的溫泉飯店就有好幾家。
  「瞧著吧,一招來藝妓,那幫人明天又該獵鯊魚了。」平尾的語氣十拿九穩。
  「獵鯊魚?」
  「是啊,獵鯊魚。他們和那些藝妓一邊嘰嘰嘎嘎地亂鬧,一邊獵鯊魚,把這一帶搞得烏煙瘴氣。」
  「近海也沒有兇猛的鯊魚可打啊。」
  自從打獵罷手以後,有三年多時間,杜丘熱衷於攜帶水下呼吸器潛水,而且精於此道。他曾在很多海域馳騁,從太平洋沿岸直到日本海,可哪兒也沒聽說過獵鯊魚。
  「有鯊魚,吃人的大鯊魚成群結隊。……你知道有黑潮嗎?」
  「不知道。」杜丘搖搖頭,「那好像是從太平洋過來的一股洋流吧。」
  「黑潮沒有固定路線,人們都認為是沿著四國到紀州的海岸,一直流到千葉海灘,中心在八丈島南面,可實際上已經靠近了伊豆半島。」平尾手指海面,向他解釋著。
  「想起來了。這股黑潮在紀州海灘盤旋流過的時候,海灣內側就有大片冷水積聚,給漁業和沿海農作物帶來巨大危害……是這樣吧?」
  「說得對。」平尾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接近伊豆半島的黑潮也帶來了凶暴的吃人的鯊魚,這只有打魚的人才知道。」
  「的確是黑潮帶來的?」
  「嗯,黑潮帶來了各式各樣的東西。甚至連只有在南方的海裡才有的熱帶魚群,也在這一帶游動,總能見到。」
  「這還是頭一次聽說。」
  「黑潮有三十海里到五十海里寬,流速差不多也是三十到五十海里。從熱帶魚到椰子,什麼都帶來。我是不希望它光帶來吃人的鯊魚……」
  「那種虎頭鯊也有嗎?」
  「嗯。」平尾點點頭,又指著懸崖上說,「三十多年前,也是來了吃人的鯊魚群,聽說把漁民都吃了,這事早就有。據說,為了使鯊魚不至襲擊漁民,在研究所的那片懸崖上,還修了一座鯊角塚呢」「……」
  「那幫人不僅剷平了鯊魚家,現在還養起吃人的鯊魚來啦。」
  「養鯊魚?」
  「他們往海裡扔實驗動物的屍骸,把鯊魚招引過來。因為有了吃的,鯊魚就在這一帶安下身來。這麼一來,那幫人招待客人時,就可以獵鯊魚了。鯊魚有四、五米長,相當有趣。但得有專門會捕捉的人,才能保證不出危險。啊哈,來啦!」
  順著平尾的手看去,在懸崖與漁船之間,鯊魚可怕的三角形背鰭時隱時現,往復游弋著,相當大。
  「那種鯊魚有很多嗎?」
  「多著哪!懸崖下面是深淵,上面總扔食物,成了鯊魚的樂園了。」平尾有些氣呼呼地說。
  杜丘臉色蒼白地注視著吃人的鯊魚游動的背鰭。
  ——到頭來,只得作罷?
  即使夜幕沉沉,也不可能從前面潛入。切斷弱電流報警裝置是絕對不行的,那報警器會響聲大作,警戒人員就要蜂擁而出。那麼,從海上?眼前的景象又令人膽寒。
  黑潮帶來鯊魚實屬事出偶然,但他們連這偶然的情況也加以利用,借鯊魚之力,使研究所的警戒臻於完善。起初,當杜丘看到崖上有一架鐵梯子時,感到成功在即。他認為,雖然表面上戒備森嚴,可這裡卻有機可乘,只要爬上鐵梯子,就可以順利潛入。但沒想到,這裡卻有吃人的鯊魚。
  當夜深人靜時,可以悄悄地划船前來,爬上鐵梯子,但是如果運氣不好,被發現追趕,就只能再從鐵梯子上爬下來。梯子架在垂直的峭壁上,在黑暗中只要一腳踩空,或是上面有東西砸下來,就只好跳入深淵了。而在那個深淵中,兇猛的虎頭鯊正在成群結隊地迎候著。
  看來,只能作罷了。
  ——絕望了嗎?
  和熊奮戰,駕駛賽斯納衝上夜空,潛入精神病院,自己曾越過了多少艱險危難。但是,這兒卻沒有脫險的機會。在水裡想要逃脫吃人的鯊魚群的襲擊,簡直是妄想。
  杜丘凝視著游動著的鯊魚的背鰭。
  「還往前去嗎?」平尾向陷入沉思的杜丘問道。
  「不,先回去吧。」
  杜丘告訴平尾,為了拍一部科教影片的外景,需要找一處懸崖。
  「能借我一條劃漿的小船嗎?明天一早還你。」
  「小船,夜裡坐小船到懸崖底下轉?那太危險啦!叫那些鯊魚撞上,小船都會撞翻的!」
  平尾指了指那些令人恐怖地游動著的三角形鯊魚鰭。轉眼間,猶如風帆一般的鯊魚鰭又多了三個。
  「我留神點。我想詳細觀察一下黑暗中的懸崖從破曉到日出的變化,這是編寫劇本必需的。」
  儘管話已出口,但杜丘對於自己能否潛入、是不是就此罷手,還猶疑不定。
  「小船倒有……」平尾露出了不得不贊成的表情,目光從杜丘移向了鯊魚。
  「他們來了!」平尾喊道。
  只見,在二十多米高的斷崖上,出現了十來個人影,向海裡投著東西。看樣子,像是獵狗的屍骸。崖下的海面上,五六隻鯊魚劈波斬浪急速游擊。
  傳來一陣女人嬌媚的叫聲。
  杜丘突然感到不寒而慄。能把對自己做出了貢獻的實驗動物的屍骸,漫不經心地扔給鯊魚,這樣的人,心是殘忍的。他們是一群神經麻痺的人。為了保住自身、滿足私慾,酒井可以不惜殺人;為了一己的利益,堂塔可以若無其事地進行人體實驗;而做為厚生省藥事科長的北島龍二,則無所顧忌地向從事不法活動的同業界貪婪地索取賄賂,還以同業界的保護者自居,實在過於無恥。
  ——必須徹底揭發他們!
  把杜丘逼進逃亡生活的元兇,此刻正在懸崖上,由藝妓陪伴著,怡然自得地向鯊魚扔著動物屍骸。杜丘感到心裡一陣刺痛。他覺得自己也正在被扔下那個深淵。
  「這幫混蛋,把他們喂鯊魚才好!」平尾惡聲咒罵著。
  
   3
  杜丘划著小船出港時,已經過了午夜一點。
  這是一個沒有月色的夜,只有星星發出幽光。海上風平浪靜,漆黑一片。船槳的每一次划動,都使海中那些夜光蟲發出的稀薄的、銀溶液一般的微光飄搖不已。
  他劃了將近一小時,看見了白天看好的那片斷崖。在閃爍的星光中,斷崖已和大海溶為一體,渾然不分。杜丘輕輕地把船划近一塊岩石尖角。仰首望去,斷崖猶如帝王的城堡,巍然聳立;漆黑的岩層高懸著,好像淡青色的天花板。
  他盡量不出一聲地劃著漿,繞過岩石尖角。轉過去,就是鯊魚出沒的深潭了。
  除了微波蕩漾發出的細碎的水聲,潭裡死一般的寂靜。杜丘用慣於黑暗的眼睛仔細搜尋,卻未發現鯊魚的蹤影。
  ——它們都睡了?
  鯊魚是否有夜間活動的習性,杜丘毫無所知,但願它們晝出夜伏才好。小船無聲地劃進了潭裡。
  船靠了岸。在鐵梯子下面,有一塊平整的岩石,是用水泥抹平的。風平很靜時,這兒大概是停靠汽船的,上面埋著一根柱子。杜丘把小船拴在樁子上,又卸下了船上的東西。他在伊東市潛水用具商店租來了一套潛水用具,為了防備萬一,還準備了獵魚槍和水下燈。
  他換上潛水服。那是帶有帽罩和輕便鞋的簡易潛水服。在深冬的海裡潛水,沒有它是不行的。穿上合成橡膠的輕便鞋,走起路來毫無聲響,對於潛入研究所是再合適不過了。
  當然,這也是考慮到萬一可能出現的情況。當迫不得已海上逃走時,穿普通外衣極不靈活,在游到小船之前,難以躲過鯊魚的進攻。而且,寒冷也將把他的身體凍僵。
  換上潛水服,身體頓時感到輕了許多。潛水服緊貼著皮膚裹住身體,使他從緊迫的壓力中產生出一種漂浮感。
  杜丘仰頭看看鐵梯子。在黑漆漆的懸崖上方,只有星星在閃動。敵人的營寨,正在黑暗的幽冥中沉睡。
  他的腳踏上了鐵梯子。兩手剛一觸到梯子上,立刻有一股冷氣襲上全身。他慢慢地爬上去。隨著身體的上升,他感到頭上好像有一塊令人恐怖的黑布正在急速絞緊,在最上面形成了一個圓錐形的狹小的尖角。回頭望去,在遠遠的深潭之上,映不出一絲星光,甚至連小船的影子也被無邊的黑暗吞沒了。
  有陷阱嗎?也許,等他爬到頂上,鐵梯子就要被警衛推向夜空。這種不祥的念頭,一閃而過。
  他似乎感到,自己即將從二十多米高的昏黑的高空,哀號看跌進鯊魚群集的深淵。
  杜丘咬緊牙關。恐懼,加上漂浮感,使他的手腳感覺失常。爬到中途,他忽然想起了從日高牧場草原,衝向無依無靠的夜空時的情景,想起了起飛的一剎那間那種不堪忍受的孤獨感。和那一刻想比,與其說這是斷崖絕壁,勿寧說它就是平坦的大地。
  爬到頂了!他向周圍掃了一眼。萬賴俱寂,研究所仍在沉睡之中。大樓門就在跟前,他踏著草坪向門口走去。輕輕一轉把手,門開了,他溜進去。
  ——成功了!
  對於如此輕易的成功,他感到有些掃興。前面那樣戒備森嚴,圍上鐵蒺藜,甚至在高牆上裝上電線,可背後卻留下明顯的漏洞。也許,他們根本沒想到有人竟敢從鯊魚成群的海上鑽進來?
  或許,這又是一個圈套。
  他用電筒照槓向前走。儘管是瓷磚鋪的地面,但穿著合成橡膠的輕便鞋,一絲聲音也沒有。長長的走廊兩側,整齊地排列著一個食房間。有幾扇門上掛著研製科的牌子,發出一股濃烈的藥味。
  另外幾扇門上,掛著資料室的牌子。他試著轉了轉把手,竟然也沒上領,於是推門進去。
  在手電光下,他看到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台複雜的機器,像是縮微膠卷閱讀器。再裡面是一個書架,塞滿了世界各國的藥物學文獻和書籍。面對著這些,杜丘感到無從下手。剛剛潛入這裡,在他心裡就過早地產生了一種失望感。如果是個內行的專家來到這裡,情況就不同了,而杜丘卻完全是個門外漢。即使進來了,又能發現什麼呢?
  他離開資料室。凹字形的走廊,仍是一片寂靜,好像又已設下的圈套。整座大樓都死一般的沉寂。有一條樓梯通向二樓,但他沒去,繼續往前走。沿著走廊向左拐,是藥理研究科,有幾扇門上掛料牌子。
  傳來一絲細微的聲響,杜丘停住了腳步。聲音就來自跟前的一個房間。
  ——是警衛室?
  沒有別的動靜,只有細微的聲響,還斷續地在靜溢的夜色中迴響。那好像是一間實驗動物飼養室,杜丘放下心來。他悄悄走近前,把門推開一道縫,用電筒照了照。那是小白鼠的飼養室,籠子裡養著大批小白鼠。有些還做著記號,標明正在進行某種實驗。
  他順次打開那一排房間,有的屋裡是兔子,也有的屋裡是老鼠,房間裡都裝著暖氣。
  杜丘打開第四個房間,一看到那些東西,他差點喊出聲來。
  ——蜘蛛!
  那裡有數不清的蜘蛛,每個小籠子裡裝著一隻。有小蜘蛛,也有凶狠的大蜘蛛,甚至還有長滿長毛的南美毒蜘蛛,都無聲地伏在籠子裡。在手電光下,它們的姿態更加令人恐怖。
  寒氣襲來,杜丘驟然感到一陣戰慄。
  這戰慄,還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他想起了朝雲家樹上受公害影響的蜘蛛拉起的那些蛛網。在市區,大蜘蛛並不多見,但卻偏偏在朝雲家拉了那麼多網。儘管還搞不清其中的奧妙,但是,與跟前這令人厭惡的景像,難道沒有什麼聯繫嗎?
  和矢村的談話,也浮現在腦海。矢村認為朝雲案件的關鍵是要搞清蜘蛛網,這到底有什麼根據呢?
  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掠過全身,他凝神注視著隱蔽著凶險和邪惡的夜色。
  ——這研究所裡肯定有奧妙。
  在蜘蛛那可怕的形象刺激下,他似乎產生出一種預感。
  儘管矢村來這裡進行過調查,但他並未發現橫路敬二與東邦製藥公司有聯繫的證據。即使有證據,也早被酒井付之一炬了。矢村知道從正面難以攻破,所以暗示杜丘潛入內部。然而,且不說矢村,就連杜丘自己也沒抱什麼希望,因為明知證據肯定早已被破壞了。
  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此刻,杜丘感到自己內心湧出一股預見力。他越來越感到,在煙與蜘蛛網、蜘蛛網與朝雲家、橫路與酒井之間,隱藏著某種必然的聯繫。
  這兒就是連接酒井與橫路的鏈條中關鍵的一環,這兒有解井朝雲案件中阿托品容器之謎的鑰匙!在這種預見力的作用下,對於蜘蛛那奇醜無比的圓鼓鼓的大肚子,杜丘也不再感到那麼厭惡了。
  他愣在那兒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離開飼養室,沿走廊向前走去。再前面就是大門,左面是辦公室,屋門沒上鎖,他走了進去。杜丘準備對辦公室徹底搜索一番。研製科、資料科、藥理研究科,他都沒有碰。此刻,充滿他頭腦的預見力告訴他,發現線索的可能性,只存在於辦公室。
  辦公室有四十平方米大小。研究所依然在沉睡,杜丘想到了酒井、堂塔和北島,他們此刻可能正在那一幢房子裡,摟著女人酣然入夢。
  辦公室裡有五台投影機,還有一排鐵書架和文件櫃,有幾個櫃子和抽屜鎖著。工作日誌、出缺席登記簿、帳簿、傳票——目之所及,到處都是。然而,能說明與橫路來往關係的,卻隻字皆無。他粗略翻了翻,不禁大失所望。解開阿托品容器之謎,難道毫無希望了?
  他看看手錶。時間一分一種地過去,已快四點了。他心裡驀地升起一股懊惱的焦躁。最晚四點半之前,他必須離開這裡。
  ——希望過高了?
  還有兩個上鎖的抽屜沒有打開。他用帶來的螺絲刀撬了下,在黑暗中發出一聲響聲,但抽屜卻沒有打開。
  ——有人來了?
  杜丘立刻蹲下身。他聽到有點聲音傳來,像是人的腳步聲。
  
   4
  杜丘關了電筒,蹲伏在桌子陰影裡。
  難道聽錯了?那聲音再沒出現。他靜靜地等了幾分鐘,放下心來,可剛一挪動身體,突然感到有個東西碰在他臉上。定睛一看,原來是掛在桌子腿上的幾本記事本。他摘下一本,用電筒照了照。
  封面上寫著:蜘蛛飼養簿。
  看到這幾個寫得歪歪扭扭的字,杜丘立刻緊張起來。他把本子放在地板上,用電筒照著翻看。這很像辦事員記的飼養日誌,相當雜亂,不過還能看出,上面記著很久以前開始購進蜘蛛的情況。手上的污垢,已經把本子弄得骯髒不堪。
  上面也記了一些有關雌蜘蛛的生育、交尾等略微有趣的事,杜丘詳細查看著,然而,卻沒有任何一處露出橫路的名字。
  翻開另一頁時,杜丘愕然呆住了,眼睛死死地盯在本了上。那上面寫著——
  「八月二十六日,送酒井部長大蜘蛛十隻。原定送關西產大蜘蛛,但因無貨,送去東北產的、正投給黃菪鹼的那種。
  ——八月二十六日送了大蜘蛛?那不正是朝雲死的前三天嗎?朝雲的妻子說過,也就在那兩三天時間,院子裡突然出了很多蜘蛛網……
  ——這是為什麼?
  杜丘關了電筒,出神地凝視著黑暗。他似乎看見,在黑暗的盡頭,有一團疑雲如同黑點一般浮現出來,向著他急速靠近,越來越大,形成了一片洶湧的黑色波濤。
  在黑色波濤的彼岸,朝雲家的宅邸清晰可見。就在那院子裡出現市區少見的人蜘蛛拉起蛛網的同一天,酒井義廣接到了送給他的十隻大蜘蛛!
  ——難道是偶然的巧合?
  忽然間,朝雲宅邸的幻影不見了,黑色的波濤也無影無蹤。杜丘的心劇烈跳動起來,像一架轉動的水車,發出咚咚的響聲。他想起,在朝雲死前三天的晚上。酒井義廣、北島龍二還有青山禎介,一同到了朝雲家,直到很晚……
  ——他到過朝雲家的院子!
  酒井往院子裡放了十隻大蜘蛛!那是為什麼呢?目的何在?不知不覺間,他的脈搏彷彿停滯了。
  杜丘長出一口氣,清醒過來。他把記錄本裝進帶來的塑料袋,用一個膠筋套封住口,塞進貼胸的上衣裡。只一瞬間,他做完了這一切。
  突然,有一個東西從黑暗中跑來。那是一隻狗,它發出尖厲的狂吠。杜丘愕然僵立。狗肯定嗅到了他的氣味。他急忙離開辦公室。狗在大門外瘋狂地咆哮著,用前腿敲打著玻璃門,玻璃眼看要被撞碎了。月光下,露出它猙獰的身影。
  杜丘大步跑出走廊。一刻也不能猶豫,等那些人出來撤掉鐵梯子,就是死路一條了。
  他向門口跑去。窗外,雜亂的腳步聲和喊聲亂成一團。來得竟如此迅速,杜丘驚異地停住了腳。此刻已不容躊躇,無論如何也要衝出去。
  「誰?!不要動!」
  已跑出大樓的杜丘,不得不停了腳。大樓內外頃刻間燈火齊明。在明亮的燈光下,三名守衛正扼守著鐵梯子。他們手中端著獵魚槍,槍筒裡伸出的箭鏈閃著寒光。
  杜丘轉過身。鐵梯子這條路已經絕望了,只好跳牆逃走。他向大牆跑去,狗也從後面追來。杜丘一直跑到牆腳下,但牆相當高,拚命跳也夠不到頂。狗汪汪叫著撲上來,咬住他的小腿。杜丘握緊拳頭對準狗頭狠命砸去,把它打了個趔趄。狗發出一陣哀叫。他又趁勢狠踢了兩腳。
  他已經無路可逃了,端著獵魚槍的守衛直逼眼前。
  另外一幢房子也喧鬧起來,跑出幾個男人。
  「不老實就關起來!」
  年青的守衛舉槍說道。被逼到牆邊的杜丘,還在頑強地一步步挪動著。
  「你是甕中之鱉了,放老實點!」
  此刻,杜丘確實已成甕中之鱉。
  「怎麼啦,你們幹什麼?」
  從另一幢房子出來的三個人,跑近守衛跟前。問話的正是酒井。
  「啊,是這傢伙!」堂塔定睛一看,大叫著跑開了。他湊近酒井,耳語了幾句。
  「什麼?!」酒井厲聲高叫。聲音裡充滿驚愕。卻依然失厲刺耳。
  「你們走吧,到那邊去,別讓那幾個女人出來。酒井向守衛說道。
  他們三人從守衛手中接過豬魚槍,立刻逼住了杜丘。
  「這傢伙,又進這兒來了,可惡!」堂塔惡狠狠地說道。
  「大概,這是杜丘檢察官吧?」酒井油腔滑調、神氣十足地說,「歡迎你光臨此地,杜丘先生。」
  這是一句充滿著冷酷和嘲諷的歡迎詞。
  「好久不見啦。」杜丘在陸邊活動了一下後背,說道。
  「是好久不見啦。告訴你,要是聰明,就不要再垂死掙扎,那沒用。這邊是高牆,那邊是懸崖,下邊有虎頭鯊。想必你都知道吧?」
  「知道。」
  「看來,白天坐船偵查的就是你啦?在鐵蒺藜外面轉游的也是你!我們早就發現了,估計也沒別人。」
  大腹便便的酒井,全身上下都在嘲弄著杜丘,幾乎要把他擠成碎片,真不愧是名副其實的主謀人物。
  「怎麼,幹什麼?你們想勸降?」
  「不,不。」酒井立刻搖搖頭,「你是個堂堂的男子漢,讓你投降,如此無禮的話是難以出口的。恐怕,你也不會那樣打算。」
  酒井嘴裡像含著棉絮一樣,悶聲悶氣地笑了兩聲。
  「嗯,是那樣。」杜丘還在慢慢地向旁邊挪動著。
  「所以,我想指給你一條路。你是搶劫犯,被追得四處逃竄,而你又是硬漢子,絕不育投降。為了逃命,就得拚命鬥爭,你已經鬥爭過,將來還得鬥爭,直到一死方休。如此說來,死——這大概就是你的歸宿了。是吧?」
  「的確。」
  「你還說什麼的確!」堂塔氣急敗壞地說,「今天就是你的末日,這兩個字你再也說不成了!」
  「這我想到了。不過,你們想害死我,警察是饒不過你們的!你們這些人不久也會內鬨,害我這件事,就會要你們的命!」
  「不必擔心。」酒井說,「我們自己不會反目成仇。況且,也不能幹殺你這種蠢事。你抵抗到最後,就要從懸崖失足落水,而後則成為鯊魚的美餐,這與我們有什麼相干?」
  杜丘已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從圍牆的盡頭能不能跑出去?杜丘悄悄地移近那裡。可是,圍牆的盡頭一直伸出懸崖外,希望成了泡影。
  此刻,他背後就是懸崖。他向那裡瞥了一狠,黑洞洞的深淵,不見一絲星光,只有令人絕望的峭壁無情地高聳著。
  那裡隱伏著吃人的鯊魚!
  「我看,殺人是你酒井的拿手好戲。」杜丘一邊窺測時機,一邊冷靜地說道,「你把武川吉晴搞成可卡因中毒,而後則讓堂塔把他殺掉,朝雲忠志得知此事,也被殺掉,而且,連橫路夫婦也全被殺害了。堂塔還把不可勝數的患者推上新藥實驗台,凶殘地害死。而北島則收受賄賂,放跑殺人犯,並且親自參與殺害朝雲。身為厚生省官員,真是膽大包天。看來,我肯定要死在你手了,你也親自嘗嘗殺人的味道。」
  「住嘴,住嘴!」北島聲音顫抖地喊道,「我不知道什麼殺害朝雲!我只和他們一塊去過他家,事先也沒商量。至於這次,是他們請我來獵鯊魚……」
  「還有和女人睡覺?」
  「那……」十足官僚式的弱不經風的北島,拿槍的手不住抖動。
  「好了,別說了。」酒井制止了瑟瑟發抖的北島。
  「喂,你還有什麼說的?」酒井把槍托抵在肩上,瞄準了杜丘,「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痛痛快快進監獄多好,可你太頑固。你是自尋死路啊。不過,你到底還是連可卡因中毒都搞清了,佩服得很。順便告訴你,殺害朝雲確有其事,但證據你們一輩子體想得到。沒找到證據就死,你可能很遺憾,但只有這一點不能告訴你。」
  杜丘感到脊背一陣發冷。只要酒井扣動扳機,那就萬事皆體。他深知這種獵魚槍的威力,一旦打中,銳利無比的三角形箭鏃,就會穿透身體。在近處,它要比手槍的威力大得多。
  酒井就要射擊了,因為他已經不打自招地供認了殺害朝雲的罪行。滿佈殺機的紅臉膛,在燈光中兇惡地扭曲著。
  「在你肚子上穿個窟窿吧,然後你就下去。鯊魚對血腥味最敏感,它們會處理得乾乾淨淨!」
  酒井瞄準了杜丘的腹部。
  杜丘的臉上痙攣地抽搐著。
  就在酒井即將扣動板機的一剎那,杜丘的雙腳猛蹬了一下懸崖。隨即獵魚槍響了。頓時,他感到全身飄飄搖搖地墮入幽暗的夜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神經像一根鐵絲那樣被扭曲捲縮起來,集聚在額頭上,留在了空中,而身體飛速掠過懸崖奔騰而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劃破空氣發出的聲響在耳際轟鳴。
  「啊,他跳下去啦!」酒井嚎叫著。沒有射中的箭鏃,掙斷了繫著它的那根結實的尼龍繩,發出一聲鈍響,飛向黑暗中。
  「告訴警衛。快用無線電叫汽船!讓它快來!」酒井向北島憤怒地嚷道。
  
   5
  杜丘的身體掠過懸崖,垂直落下去,他準備就這樣一直落到水裡。
  開始,他想俯衝入水,因為這種姿式很容易保持不變。但是,從二十多米高的懸崖上,頭朝下潛入水中,入水時的衝擊勢必造成腦震盪。而腳朝下併攏兩腿,就不會出現這個問題。不過,水如果不深,就有觸礁的危險。在自己如同標槍一樣筆直衝下去時,海水有沒有能承受二十米落差的深度,他毫無把握。只要有一塊岩石伸出,就得一命嗚呼。而且,能否正好落進水中也是問題。最令人擔心的是,一旦落到那片平整的岩石上,勢必粉身碎骨。
  但是,想到要被獵魚槍射穿腹部,成為鯊魚的美餐,他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跳崖這條路。
  他身體微微彎曲著向下落去。儘管拚命改變姿勢,仍是徒勞。頭部很重,越著急上身越下垂,簡直成了一隻大蝦。
  最後,他的整個上身好不容易橫了過來。
  轉瞬之間,他已落到海裡,摔在發硬的海面上。而此時,他恰好橫著蜷縮在一起,這種姿勢救了他的命。儘管如此,面部和腹部還是被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呼吸驟然停止,引起輕微的腦震盪。但很快他就恢復清醒。身體飛一般向海底沉去。他感到,一旦碰上礁石,腿骨和脊椎勢必撞得粉碎,於是伸開了兩臂,減低下沉的速度。
  耳裡感到劇痛,是水的壓力把鼓膜衝破了吧?杜丘嚥下口吐沫,耳底毫無感覺。此時,下沉的速度慢了,周圍佈滿氣泡,模糊一片,膝騰隴脫。這大概是海底了,好像是一片黑顆輟的礁石呈現在眼前。他身邊就是陡峭的巖壁,他幾乎是緊貼著巖壁沉下來的。杜丘向上看了看,看不到海面,只有無邊的黑暗,層層疊疊,令人窒息地壓在上面。他估計自己至少下沉了十米以上。
  此刻,鯊魚還未露面。
  他的腳碰到了海底的礁石。剛剛站穩,下沉的力量也隨之消失。他彎下身,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腳上,拚命蹬了一下礁石。不這樣,就不能源上海面。杜丘一口氣浮上來。簡易潛水服具有一定的浮力,再加上他自身的力量,使他迅速升起。
  在巖壁旁邊,他浮出水面。崖上還在喧鬧不止。他向那塊平整的岩石游去,幾乎無暇思索是否已脫離危險。手持獵魚槍的那些人已順鐵梯子爬下來。他急忙帶好水下呼吸器。
  鐵梯子那邊傳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杜丘趕緊解開小船的纜繩,頭上腳步聲已經很近了。就在他剛剛踏上小船的瞬間,「嗖」的一聲,有個東西從他耳邊擦過。那是獵魚槍發射出的箭鏃,杜丘立刻蜷身伏倒。緊接著又是一陣颼颼的鳴響,第二枝箭鏃穿透了船舷,海水從破洞裡湧進小船。
  杜丘躲在岩石陰影裡,向鐵梯子望去。在逐漸來臨的微明中,他看清有一團黑色的人影正在拾級而下,杜丘也端起了獵魚槍,然而,他卻不能開槍,無論如何他也不想殺人。
  怎麼辦?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坐小船走,箭鏃就會追蹤而來。而且,小船半途就要沉沒,現在划動已相當吃力了,不會堅持很久。只有下海逃走一條路了。
  ——可是,那裡有鯊魚!
  剛才總算運氣,沒有喪命,可大腿卻被狗咬傷,血流進了衣服裡。他知道,血腥味正是鯊魚的誘餌。
  不下海,和在懸崖上時沒什麼兩樣,難免一死。他橫下一條心,看了看小船,纜繩也許有點用處,於是拔下插在腿邊的航海刀迅速割下,拿著它潛入了海底。他一口氣向下潛,同時敏捷地沿著巖壁向旁邊移動,警覺的視線向周圍掃視。黎明已珊珊而來,但海中卻依然漆黑。不知何時,就會有兇猛的鯊魚,衝破黑暗的帷幕,向他撲來。而他卻只帶著一枝獵魚槍、一個水下燈,再加上腰間的一卷纜繩。儘管還有一把航海刀,可用它來同幾米長的龐然大物較量,簡直是開玩笑。
  ——鯊魚!
  杜丘停下來,愕然地看著。在前面一片混濁的海水中,露出一個巨大的身軀,好像是一條大船的船底,從他身旁一閃而過。
  總算過去了。鯊魚的出現,說明它們已經嗅出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杜丘踩水游近海底的一塊礁石,極度的緊張,使他手腳感到一陣劇痛,全身酥軟。只有大腦還算清醒,但也正在被恐怖征服著。他突然湧起一股衝動,想大叫一聲,瘋狂地浮上海面,可他還是抑制住了,但心臟卻急遽跳動不已。
  恐怖加速了心律,氧氣的消耗也倍增。即使運氣好,躲過鯊魚的襲擊,但氧氣一斷,也只好浮出水面。那就無法防備任何襲擊,成了一隻沒腳的螃蟹,只能束手待斃。
  死神從四面八方向他逼近。
  ——鯊魚又來了!
  他搞不清究竟過了多長時間,當他拚命睜開眼睛,從氧氣面罩裡向外看去,發現有一條鯊魚正在逼近自己。只能看到頭部,龐大的身軀好像已溶化在黑暗的海水中。那扁平的、妖怪般的腦袋,正對準杜丘直衝過來。他好不容易舉起了獵魚槍,心臟好像停止了跳動。
  鯊魚的頭傾斜著,張開利齒林立的大嘴,箭一般地衝來。那兇猛的氣勢,甚至連岩石也要咬得粉碎。杜丘狠狠地扣動了板機,身體向一邊門去。箭鏃好像被吸進了洞窟,消失在鯊魚口中。
  鯊魚翻騰著,攪動海水,掀起陣陣漩渦,沖激著杜丘。他拚命地掙扎,以保持身體的穩定。海中浮游的塵埃和細小破碎的海草,在漩渦中掘捲起伏。黑暗中,鯊魚消失了。
  ——又過去了!
  杜丘剛一閃念,又一個怪異的大傢伙從對面襲來。已經躲避不及了,他把豬魚槍向鯊魚口中刺去,自己則仰身躲開。「嘎」的一聲,鯊魚咬住了槍身,龐大的身軀游了過去,魚身緊貼著杜丘的外衣,把他拖出很遠。他藉以掩身的那塊岩石也無影無蹤。
  杜丘總算站穩了身缽。險惡的境遇,使他感到必死無疑。在泛出點點微明的青黑的海水中,不知有多少虎頭鯊穿行而過,在海底投下了巨大的身影。凶暴異常的鯊魚,聞到了同伴的血腥氣,成群結隊地奔來。
  他忽然發現那支獵魚槍已被鯊魚從中間咬斷了。一股寒流襲上他的全身。
  他拔出航海刀。這勉強可以做為一件武器,多少使最先襲來的鯊魚受點輕傷。而那時,自己的身體也將被咬成兩段。即使如此,他還是握起了航海刀,一步步向後退去。
  馬上要離開人世了,他想。
  一條大鯊魚從前面幾米遠的地方穿過,又轉身游來。它忽左忽右,迂迴向杜丘包抄。杜丘全身僵直,一動也動不了。幾秒鐘後,自己的血肉就將構成一幅地獄的圖畫。已經萬事皆休,他茫然地注視著鯊魚。
  忽然,不知什麼地方發出一聲爆響,傳入他的耳中。那確乎是爆炸的聲音,隆隆聲已經滲入他的意識中。——難道是誰來搭救?
  一絲渺茫的希望,從心中湧起。把杜丘從失魂落魄中拉回來。他想起自己還帶著一個水下燈。那是進行水下攝影等工體時用的,它發出的強光,可以做為求救的信號。他剛拿出水下打,就有一條鯊魚轉到他跟前,魚頭對準他衝過來。後面還不止一條。
  鯊魚,鯊魚,……整個視線之內全是鯊魚。水下燈突然在鯊魚跟前亮了起來,而鯊魚的黑眼睛頓時鼓起,顯出驚愕的樣子。接著,龐大的軀體迅速向後轉去。燈光向四處散射,周圍一片通明。起初,他對於燈光的作用毫無所知。他感到奇怪,還以為是一種幻影。眨眼之間,魔鬼一般的鯊魚群,向著幽深的海中倉皇逃去,跑得無影無蹤。
  「這小子,點上了水下燈!」酒井在汽船上大叫。
  「酒井,鯊魚跑了嗎?」北島口齒不清地問道。
  「不知道,大概是!」
  「怎麼辦哪!讓他逃掉,我就完了!總得想、想個祛子啊!北島雙手緊緊抓住船舷。
  「住嘴!事到如今,埋怨也沒用。」堂塔咆哮著說,「沒出息的傢伙!怎麼辦,與其身敗名裂,不如趁早投海自盡!」
  「真,真想不到,害了我呀!」
  「哪兒死不一樣!」堂塔怒吼著,「住嘴吧!」
  「忍耐一下,現在是翻臉的時候嗎?」酒井勸解著,「還得追那小子。看,他游過來啦!」
  在六、七米深的水中,有一片光亮急速移動著。
  「朝那兒開槍,怎麼樣?」堂塔舉起了獵魚槍。
  「水太深,沒用。別著慌,看,越游越近了。我們在這兒堵著他,打他個措手不及。」
  果然,那片光亮漸漸地浮上來,向一塊礁石游去。
  「這回跑不了啦!他還指出自己的位置……」酒井端起獵魚槍,詛咒似地自語著。
  儘管水中光線很弱,還是模糊地看出有個人影。
  「開槍!」
  酒井和堂塔瞄準了水中的人影,同時開了槍。箭鏃衝開一層水藻,飛進水中。不知是否命中,但人影確實停住了,燈光也同時消失。
  「畜生!再叫你交好運!」堂塔惡聲咒罵。
  「確,確實是,打上啦?」北島趴在船舷上,使勁往水中看著。
  「別擔心。」酒井很有把握地說,很可能打中了。他從此玩完,去餵鯊魚。不然的話,他肯定要在附近浮上來,因為氧氣沒了。那就再開槍打他,跑不了他。」
  汽船關了發動機,停在那兒有十幾分鐘。
  「哎!浮上來啦,那不是!」
  在微明的天色中,堂塔發現在離船二十多米遠的一個小海灣裡,浮出一個人影。
  「是他!想藏在礁石後逃跑,沒那麼便宜!。」
  酒井命令立刻發動。船在進入全速行駛的一瞬間,離合器突然出現撞擊聲,發出一聲巨響。
  「怎麼啦?開不動啦!」堂塔焦躁萬分,大叫起來。
  「不行啦!好像推進軸或是傳動齒輪斷了。」酒井氣喘吁吁地跑向船的後部,用燈照著察看推進器。他發現有一條纜繩,緊緊地繞在推進器上。正是它引起了超負荷,而使傳動齒輪折斷。
  「畜生,混蛋!偷偷游過來把纜繩掛在推進器上啦!壞透頂了!」酒井恨得咬牙切齒,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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