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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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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查爾斯·狄更斯]霧都孤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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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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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2:4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有關快活老紳士和他那班得意門生的若干新細節。
  第二天上午,奧立弗從酣然沉睡中醒來,天已經不早了。屋子裡沒有別的人,猶太老頭正在用一口耳鍋煮早餐的咖啡。他勻勻緩緩地用鐵匙攪動著咖啡,一邊悠閒地打著口哨。時不時地,只要樓下有響動,他便要停下來聽一聽,直待放心了,才又繼續在口哨的伴奏下,像剛才一樣攪拌咖啡。
  奧立弗已經醒了,卻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一般說來,在沉睡和清醒中間存在著一種困盹恍惚的狀態,眼睛半睜半閉,對周圍發生的事情似醒非醒,在短短五分鐘裡夢見的東西比起五個晚上緊閉雙眼,對一切渾然不覺中所夢見的還要多。在這種時候,人對於自己的內心活動理應十分明了,並且對於它的巨大威力形成某種模糊的意識,它一旦從肉體軀殼的桎桔中掙脫出來便可以超脫塵世,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
  奧立弗恰好處於這麼一種狀態。他睡眼朦朧地望著費金,聽他低聲吹著口哨,連湯匙碰撞鍋邊的響聲都能辨別。與此同時,在他的內心,同樣的感覺卻與他認識的幾乎每一個人都產生了無數的聯想。
  咖啡煮好了,費金把鍋放到爐台上,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接著他轉過身來望著奧立弗,叫了幾聲他的名字,他沒有回答,叫誰看了都會以為他還在睡覺。
  費金心裡踏實了,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把門鎖上。接著,奧立弗感覺他好像是從地板上某個暗處抽出一個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打開盒蓋,朝裡邊看去,眼睛裡閃出了光彩。他把一張舊椅子扯到桌前,坐下來,從盒子裡取出一只貴重的金錶,上邊的珠寶鑽石亮光閃閃。
  「啊哈。」費金聳了聳肩,令人噁心地咧著嘴笑起來,把臉整個扭歪了。
  「好聰明的小狗。好聰明的小狗。還真撐到底了。沒有告訴牧師東西在哪兒。也沒告發老費金。他們幹嗎要供出來?那樣做絞索不會鬆開,也不會晚一分鐘拉上去。不,不,不。好傢伙。好傢伙。」
  費金這樣那樣嘰哩咕嚕地念叨著,骨子裡說的都是一回事,他重新把表放回原處,又接連從盒子裡拿出至少半打別的東西,以同樣的興趣觀賞著,除了戒指、胸針、手鐲,還有幾樣珠寶首飾質地考究,做工精細,奧立弗連名字也叫不出來。
  費金把這些小首飾收起來,又取出一個小得可以握在掌心之中的東西。那上邊似乎刻了一些蠅頭小字,費金把那個東西平放在桌子上,用手擋住亮光,專心致志看了老半天。他似乎終究沒看出什麼,只好放下,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喃喃地說:
  「死刑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兒。死人絕不會懺悔,死人也絕不會把可怕的事情公之於世的。啊,對於我們這一行也有好處。五個傢伙掛成一串,都給絞死了,沒有一個會留下來做線人,或者變成膽小鬼。」
  費金絮絮叨叨地說著,又黑又亮的眼睛原本一直出神地望著前邊,這時卻落到了奧立弗臉上,那孩子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正默默地盯著他。儘管目光的交匯只是一瞬間的事——也許是想像得到的最短促的一瞬間吧——老頭兒卻已經意識到,有人注意到了自己。他啪地關上盒子,一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切麵包的刀,狂暴地跳了起來。他一個勁地打著哆嗦,連嚇得要命的奧立弗都看得出那把刀在空中晃悠。
  「怎麼啦?」費金說道,「你幹嗎監視我?你怎麼醒了?你看見什麼了?說出來,小子。快——快!當心小命!」
  「先生,我再也睡不著了,」奧立弗柔順地回答,「如果我打攪了您的話,我感到非常抱歉,先生。」
  「一個鐘頭以前,你沒醒過來吧?」費金惡狠狠地瞪了孩子一眼。
  「我還沒醒。沒有,真的。」奧立弗回答。
  「你說的是真話?」費金的樣子變得更猙獰了,殺氣騰騰地叫道。
  「先生,我發誓,」奧立弗一本正經地答道,「沒有,先生,真的沒醒。」
  「啐,啐,我親愛的。」費金驟然恢復了常態,把切刀拿在手裡晃了幾下,放回桌子上,似乎想借此表明他拿起刀來不過是玩玩。「親愛的,我當然有數羅,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你。你膽子不小,哈哈!膽子不小啊,奧立弗。」猶太人嘻嘻一笑,搓了搓手,眼睛卻依然不很放心地朝那只盒子看了一眼。
  「親愛的,你看到這些個寶貝了?」費金躊躇了一下,手放在盒子上,問道。
  「先生,是的。」
  「啊。」費金臉上白了一大片,「它們——它們都是我的,奧立弗,是我的一丁點財產。我上了歲數,全得靠它們哩。大傢伙管我叫守財奴,我親愛的——不就是個守財奴嗎,就這麼回事。」
  奧立弗心想,這位老紳士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吝嗇鬼,他有那麼多金錶,倒住在這麼髒的地方。他又一想,老頭對機靈鬼和另外幾個孩子挺喜歡,興許花了不少錢,但他只是恭恭敬敬地望了猶太人一眼,問自己是不是可以起來。
  「當然,我親愛的,當然可以,」老紳士回答,「等一等,門邊角落裡有一壺水,你帶過來,我給你弄個盆,你洗洗臉,親愛的。」
  奧立弗爬起來,走到房間另一頭,略一彎腰,把壺提了起來,當他回過頭去的時候,盒子已經不見了。
  他剛洗完臉,又照著費金的意思,把盆裡的水潑到窗戶外邊,把一切收拾停當,機靈鬼和另一個精神煥發的小夥伴一塊兒回來了,昨天晚上奧立弗看見他抽煙來著,現經正式介紹,才知道他叫查理·貝茲。四個人坐下來共進早餐,桌子上有咖啡,機靈鬼用帽頂盛著帶回來一些熱騰騰的麵包卷和香腸。
  「嗯,」費金暗暗用眼睛盯住奧立弗,跟機靈鬼聊了起來,「親愛的孩子們,今兒早上你們恐怕都在幹活,是嗎?」
  「可賣力了。」機靈鬼回答。
  「整個豁出去了。」查理·貝茲添了一句。
  「好小子,好小子。」老猶太說,「你弄到了什麼,機靈鬼?」
  「倆皮夾子。」小紳士答道。
  「有搞頭嗎?」老猶太急不可耐地問。
  「還不賴。」機靈鬼說著,掏出兩隻錢包,一隻綠的,一隻紅的。
  「好像不該這麼輕,」費金仔仔細細地點了一下裡邊的東西,說道,「做得倒真漂亮利索。他可真是把好手,不是嗎,奧立弗?」
  「先生,是這樣,真機靈。」奧立弗說道,查理·貝茲先生一聽這話立刻放聲大笑,弄得奧立弗莫名其妙,他看不出眼前發生的事有什麼好笑的。
  「你弄到什麼了,親愛的?」費金衝著查理·貝茲說道。
  「抹嘴兒。」貝茲少爺一邊說,一邊掏出四條小手絹。
  「好,」費金仔細地查看著手絹,「還都是上等貨色,很好,不過,查理,你沒把標記做好,你得用一根針把標記挑掉。我們來教教奧立弗。好不好,奧立弗,呢?哈哈哈!」
  「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奧立弗說。
  「你也希望做起手絹來跟查理·貝茲一樣得心應手,是不是啊,親愛的?」費金說道。
  「先生,」奧立弗答道,「我真的非常想學,只要你肯教我。」
  貝茲先生覺得這一句答話中含有某種妙不可言的滑稽意味,不禁又噗哧一聲笑起來,這一陣笑聲正好碰上他剛喝下去的咖啡,咖啡立刻走岔了道,差一點沒把他嗆死。
  「他真是嫩得可笑。」查理緩過勁來以後說,為自己舉止失禮向在場的各位表示歉意。
  機靈鬼沒有答茬,他替奧立弗把額前的頭髮扒下來,遮住眼睛,說他要不了多久就會懂得多一些了。快活的老紳士發現奧立弗臉紅了,便改變話題,問今天早晨刑場上看熱鬧的人多不多?聽那兩個少年的答話,兩人顯然都在那兒,他們怎麼有時間幹那麼多的活,奧立弗自然對此感到納悶。
  吃過早餐,快活老紳士和那兩個少年玩了一個十分有趣而又極不尋常的遊戲,過程是這樣的:快活老紳士在一個褲兜裡放上一隻鼻煙盒,在另一個裡邊放了一隻皮夾子,背心口袋裡揣上一塊表,表鏈套在自己脖子上,還在襯衫上別了一根仿鑽石別針。他將外套扣得嚴嚴實實,把眼鏡盒子以及手巾插在外套口袋裡,握著一根手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模仿一班老先生平日裡在街上四處溜躂時的那副派頭,時而在壁爐邊上停一停,時而又在門口站一站,看上去誰都會以為他正全神貫注地在看商店的櫥窗。每隔一會兒,他便朝前後左右看看,提防著小偷,依次把每個口袋都拍一拍,看自己是不是丟了東西,那神氣非常可笑也非常逼真,奧立弗一直笑啊,笑得淚水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在這段時間裡,兩個少年緊緊尾隨在他身後,動作敏捷地避開他的視線,他每次回過頭來都不可能覺察到他倆的舉動。終於,機靈鬼踩了老紳士一腳,或者說偶然踢了一下他的靴子,查理·貝茲從後邊撞了他一下,在這一剎那,他倆以異乎尋常的靈巧取走了他的鼻煙盒、皮夾子、帶鏈子的掛表、別針、手巾,連眼鏡盒也沒落下。倘若老紳士發覺任何一個口袋裡伸進來一隻手的話,他就報出是在哪一個口袋,遊戲又從頭來過。
  這套遊戲翻來覆去做了無數次,這時,有兩位小姐前來看望小紳士們,其中一個叫蓓特,一個叫南希。她們都長著濃密的頭髮,亂蓬蓬地挽在腦後,鞋襪也頗不整潔。她倆或許並不特別漂亮,可臉上紅撲撲的,顯得非常豐滿、健康。兩位姑娘舉止灑脫大方,奧立弗覺得她們的確算得上非常出色的姑娘了,這一點倒是毋容置疑的。
  兩位來客逗留了好一會兒,有一個姑娘抱怨說,她身體裡邊冷得慌,酒立刻端了出來,談話轉而變得十分歡樂,富有教益。最後,查理·貝茲提出,該去遛遛蹄子了。奧立弗猜出這肯定是法語「出去逛一會」的意思,因為緊接著,機靈鬼和查理便與兩位女郎一塊兒出去了,那位和藹的老猶太人還體貼地給了他們零花錢。
  「噯,親愛的,」費金說道,「這日子可真舒坦,不是嗎?他們要到外邊去逛一天呢。」
  「他們幹完活兒了沒有,先生?」奧立弗問。
  「對呀,」費金說,「是那麼回事,除非他們在外邊碰巧找到什麼活了。他們才不會白白放過呢,親愛的,你放心好了。跟他們學著點兒,你得學幾招,」他用煤鏟在爐子邊上敲打著,為的是增加話的份量。「他們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所有的事都要聽他們的指點——尤其是機靈鬼,我的寶貝兒。往後他自個兒會成為一個大人物的,只要你學他的樣,他也會讓你成為大人物的——親愛的,我的手絹是在口袋外邊嗎?」費金說著驟然停了下來。
  「是的,先生。」
  「看看你能不能把手絹掏出來,又不被我發現,就像今天早晨做遊戲時他們那個樣子。」
  奧立佛用一隻手捏住那只衣袋的底部,他看見機靈鬼就是這樣做的,另一隻手輕輕地把手帕抽了出來。
  「好了沒?」費金嚷道。
  「喏,先生。」奧立弗說著,亮了一下手帕。
  「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親愛的,」快活的老紳士讚許地在奧立弗頭上拍了拍。「我還沒見過這麼伶俐的小傢伙呢。這個先令你拿去花吧。只要你照這樣幹下去,就會成為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人了。上這邊來,我教你怎麼弄掉手帕上的標記。」
  奧立弗弄不懂了,做做遊戲,扒這位老紳士的衣袋,為何將來就有機會成為大人物。不過,他又一想,老猶太年紀比自己大得多,肯定什麼都懂,便溫馴地跟著他走到桌子跟前,不多一會兒就專心致志地投身於新的學業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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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2: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敘述奧立弗對新夥伴的品格日趨瞭解,他長了見識
              但代價高昂。本章不長,但在這部傳記中卻十分重要。
  好些日子了,奧立弗一直呆在老猶太的屋子裡,挑去手帕上的標記(每天都有數不清的手帕帶回來),間或也參加前邊講過的那種遊戲,那可是兩個少年和老猶太每天早晨照例要做的。到後來,他開始感到悶得慌,巴望上外邊透透新鮮空氣,並且誠心誠意地向老紳士央求過多次,要他讓自己與兩個夥伴一塊兒到外邊幹活去。
  奧立弗對老先生毫不含糊的德性已經有所瞭解,他越加急切地盼著幹點活。夜裡,只要機靈鬼或者查理·貝茲空著手回來,費金總是要慷慨激昂地數落好逸惡勞一類壞習慣的可悲之處,連晚飯也不讓吃就打發他們睡覺去,以便向他倆灌輸勤勉度日的道理。一點不假,有一次,費金甚至鬧騰到打得他倆滾下樓梯的地步,但這不過是他的善意規勸發揮得有些過火罷了。
  一天早晨,渴望已久的奧立弗終於得到了允許,兩三天以來,需要加工的手帕已經沒有了,伙食也變得相當糟糕。或許是出於這兩個原因吧,老先生答應了他的請求,管它是不是呢,反正老先生告訴奧立弗可以去,並把他置於查理·貝茲和機靈鬼這一對哥們的共同監護之下。
  三個孩子出發了。跟往常一樣,機靈鬼把衣袖捲得高高的,帽子歪戴著。貝茲少爺雙手插在口袋裡,一路上挺悠閒。奧立弗走在中間,心裡琢磨著他們這是在上哪兒去,自己先要學的是哪一行手藝。
  他們走路時的步態非常懶散,十分難看,純粹是閒蕩,奧立弗不多一會兒就意識到,兩個同伴存心哄騙老先生,根本不是去幹活的。再說,機靈鬼有一種壞習慣,他老是把別的小孩頭上的帽子抓起來,仍得遠遠的;查理·貝茲則在財產所有權方面表現出某些概念含混不清,從路邊的攤子上連偷帶拿,將好些蘋果、洋蔥塞進衣袋裡,他的幾個衣袋大得出奇,好像他渾身衣服下四面八方都有夾層似的。這些事看上去太丟人了,奧立弗剛想盡量婉轉地宣佈自己要想辦法回去了,就在這時候,機靈鬼的舉動發生了一個神秘的變化,將他的思路驟然引向了另一個方面。
  這當兒,他們正從克拉肯韋爾廣場附近一個小巷裡走出來,真奇怪,名稱改來改去,到現在還有人管這個廣場叫「綠地」,機靈鬼猛然站住,將指頭貼在嘴上,一邊輕手輕腳地拉著兩個同伴退後幾步。
  「什麼事?」奧立弗問道。
  「噓!」機靈鬼回答,「看見書攤邊上那個老傢伙了沒有?」
  「是街對面那位老先生?」奧立弗說,「是的,看見了。」
  「他正合適。」機靈鬼說道。
  「姿勢蠻好。」查理·貝茲少爺仔細看了看。
  奧立弗驚奇不置地看看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但已經無法再問什麼了,兩個少年鬼鬼祟祟地溜過馬路,往奧立弗已經注意到的那位老紳士身後靠去。奧立弗跟著他們走了幾步,因為不知道應該上前還是退後,便站住了,他不敢出聲,只是望著那邊發呆。
  老先生面容非常可敬,頭上抹著發粉,戴一副金邊眼鏡,深綠色外套配黑色的天鵝絨襯領,白褲子,胳膊下夾著一根精緻的竹手杖。他從攤子上取了一本書,站在原地看了起來,就好像是坐在自己書齋的安樂椅裡邊一般。老紳士本人的確很可能也是這種感覺。照他那副出神的樣子來看,他眼睛裡顯然沒有書攤,沒有街道,也沒注意到那幫孩子,一句話,什麼都拋到腦後去了,心思全在他正在一字一句讀的那本書上,讀到一頁的末行,又照老樣子從下一頁的頂行開始,興致勃勃認認真真地讀下去。
  奧立弗站在幾步開外,眼睛睜得再大不過了,他看到機靈鬼把手伸進老紳士的衣袋,從裡邊掏出一張手帕。他又看見機靈鬼把東西遞給查理·貝茲,最後,他倆一溜煙地轉過街角跑掉了,此時,他感到何等的恐懼與驚慌啊。
  剎那間,金錶、珠寶、老猶太,整個的謎全湧人了孩子的腦海。他遲疑了一下,由於害怕,血液在渾身血管裡奔瀉,他感到自己彷彿置身於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接著,慌亂恐懼之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便撩起腳尖,沒命地跑開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分鐘裡邊。就在奧立弗開始跑的一瞬間,那位老紳士把手伸進日袋裡,沒有摸到手絹,猛然掉過頭來。他見一個孩子以這麼快的速度向前飛跑,自然認定那就是偷東西的人了。他使出全身力氣,呼喊著「抓賊啊!」,便拿著書追了上去。
  不過,吆喝著抓賊,抓賊的並不只是這位老紳士一個人。機靈鬼和貝茲少爺不希望滿街跑引起公眾注意,倆人一拐過街角,就躲進第一個門洞裡去了。不多一會兒,他們聽到了叫喊聲,又看見奧立弗跑過去,便分毫不差地猜到了隨後發生的事情,倆人極為敏捷地蹦了出來,高呼著「抓賊啊!」跟誠實的市民們一樣參加了追捕。
  儘管奧立弗受過一班哲學家的熏陶,然而在理論上,他對於自我保護乃天地間第一法則這一條美妙的格言卻一無所知,如果他知道這一點,或許就會對這類事有所準備了。他完全沒有了主意,便越發驚慌,他一陣風似地朝前奔去,那位老紳土,還有機靈鬼和貝茲兩人,吼聲震天地在後面追。
  「抓賊啊!抓賊啊!」這喊聲裡蘊藏著一種魔力。聽到喊聲,生意人離開了櫃台,車伕丟下了自己的馬車,屠戶扔掉了托盤,麵包師拋下了籃子,送牛奶的撂下了提桶,跑腿的扔下了要送的東西,學童顧不上打彈子,鋪路工人摔掉了鶴嘴鋤,小孩子把球板扔到了一邊。大家一齊追了上來,雜沓紛亂,你推我擠:扭扯著,喊的喊,叫的叫,拐彎時撞倒了行人,鬧騰得雞飛狗跳。大街小巷,廣場院落,喊聲四處迴盪。
  「抓賊啊!抓賊啊!」上百人齊聲響應。每轉過一個街口,人群便會增大一輪。他們一路飛跑,踩得泥漿四濺,人行道咚咚直響。木偶戲正演到節骨眼上,全體觀眾卻丟下了主角潘趣,打開窗戶跑出門來,人們一擁而上,加入了奮勇爭先的人群,齊呼「抓賊啊!抓賊啊!」,給這喊聲裡注入了新的活力。
  「抓賊啊!抓賊啊!」人類胸懷中向來就有一種極為根深蒂固的征服欲。一個快要憋過氣去的苦孩子,為了搶在追兵的前頭,累得氣喘咻咻,滿臉恐懼,眼含痛苦,大滴大滴的汗珠順著臉頰滾下來,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人們趕上來了,一步步逼近了,眼看他漸漸沒有力氣了,吆喝卻更加起勁,四處歡聲雷動。「抓賊啊!」嗨,即使是出於憐憫,看在上帝分上,也務請逮住他。
  終於抓住了。多美妙的一擊。他倒在人行道上。人們按捺不住地團團圍住他,剛趕到的爭先恐後往裡擠,都想瞅一眼。「一邊請請。」「讓他透點空氣吧。」「胡扯。他根本不配。」「那位先生呢?」「喏,朝這邊街上來了。」「替這位先生讓個地方。」「先生,是這孩子嗎?」「是的。」
  奧立弗倒在地上,渾身糊滿了污泥塵土,嘴裡淌血,兩眼驚慌地打量著圍在身邊的無數面孔,這時候,那位老紳士叫跑在頭裡的那班人熱情地拖著推著讓進了圈子。
  「是的,」老紳士說,「恐怕就是這個孩子。」
  「恐怕!」人群低聲咕噥著,「真是妙極了。」
  「可憐的孩子,」老紳士說道,「他受傷了。」
  「先生,是我把他撂倒的,」一個粗手大腳的傢伙湊上來,「我一拳打在他嘴上,手都碰傷了。是我逮住他的,先生。」
  那傢伙咧嘴笑了笑,碰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巴望著替自己的一番勞苦撈點什麼。老紳士厭惡地掃了他一眼,又忐忑不安地向周圍看了看,似乎想竟自離去。要不是這當兒有一位警官擠進人群(遇上這類案子,警官老是最後一個到場),一把揪住奧立弗的衣領,他很可能已經那樣做了,從而發生另一次追逐。
  「喂,起來。」警官粗聲嘎氣地說。
  「先生,不是我。真的,真的,是另外兩個孩子。」奧立弗兩手緊緊地扣在一起,回頭看了看,說道,「他們就在附近哪個地方。」
  「不,不,他們不在羅,」警官本來想說句反話,可偏偏說中了。機靈鬼和查理·貝茲早就鑽進遇到的頭一個大雜院逃之夭夭。「喂,起來。」
  「您別傷著他了。」老紳士同情地說。
  「喔,不,我不會的。」警官答應著,一把便將奧立弗的外套幾乎從背上扯了下來,以此作為證明。「哼,我可知道你們這一套,別想騙我。你倒是起不起來,你這小混蛋?」
  奧立弗掙扎著爬起來,站都站不穩,當下便被人揪住外套衣領快步沿街拖走了。老紳士走在警官身邊。這幫人當中,凡是有本事的都搶先幾步,不時回過頭來,看看奧立弗。孩子們發出勝利的歡呼聲,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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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表於 2010-10-22 20:43: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討論治安推事范昂其人以及他辦案方式的一個小小的
              例子。
  這樁案子發生在與首都警察局的一個赫赫有名的分局的轄區內,而且與這個分局近在咫尺。人群得到的滿足僅僅是簇擁著奧立弗走過兩三條街,到一個叫做瑪當山的地方為止。他被人押著走過一條低矮的拱道,登上一個骯髒的天井,從後門走進即決裁判庭。這是一個石砌的小院,他們剛進去就迎面碰上一個滿臉絡腮鬍,拎著一串鑰匙的彪形大漢。
  「又是什麼事啊?」他漫不經心地問。
  「抓到一個摸包的。」看管奧立弗的警察答道。
  「先生,你就是被盜的當事人?」拎著鑰匙的漢子又問。
  「是的,我正是,」老紳士回答,「不過,我不能肯定就是這孩子偷走了手絹。我——我不想追究這事了。」
  「得先去見見推事再說,先生,」拎鑰匙的漢子回答,「長官他馬上就忙完了,過來,你這個小傢伙,真該上絞架。」
  這番話是向奧立弗發出的一道邀請,他一邊說一邊打開門,要奧立弗進去,在裡邊一間石砌的牢房裡,奧立弗渾身上下給搜了一通,結果什麼也沒搜出來,門又鎖上了。
  這間牢房的形狀和大小都有些像地窖,只是沒那麼亮,裡邊齷齪得叫人受不了。眼下是星期一上午,打星期六夜裡開始,這裡關過六個醉漢,現在都關到別的地方去了。不過,這不是什麼問題。在我們的警察局裡,每天夜裡都有無數男男女女因為芝麻綠豆大的罪名——這個說法真不算一回事——就給關進了地牢,與此相比,新門監獄那些經過審訊、定罪、宣判死刑的最最凶暴殘忍的在押重罪犯的囚室簡直算得上宮殿了。讓懷疑這一點的人,無論是誰,來比較一下吧。
  鑰匙在鎖孔裡發出卡噠一聲響,這時候,老紳士看上去幾乎與奧立弗一樣沮喪,他長歎了一口氣,看了看手裡的書,書是無辜的,然而所有的亂子又都是因它而起。
  「那孩子長相上有一種什麼東西,」老紳士若有所思地緩步踱到一邊,用書的封皮敲擊著自己的下顎,自言自語地說,「某種觸動我、吸弓我的東西。他會不會是無辜的呢?他似乎有些像——這個,這個,」老紳士驟然停住了,兩眼凝視著天空,緊接著又高聲說道,「天啦——我從前在哪兒見過的,跟他的長相很相似?」
  老紳士沉吟了半晌,帶著同樣苦苦思索的神色走進後邊一間面向院子的接待室,默默地走到一個角落,將多年來一直掩藏在沉沉大幕後邊的無數張面孔喚回到心目中。「不,」他搖了搖頭說,「這一定是想像。」
  他又一次回顧這些面孔。他已經將它們召喚到了眼前,要把遮擋了它們如此之久的這層幕布重新拉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張張面孔,有親友的,也有仇敵的,還有許多幾乎已經完全不認識的面孔也不期而至地擠在人群中。往昔如花似玉的少女而今已到了風燭殘年。有幾張臉長眠在地下,已經變了樣,可是心靈超越了死亡,使它們依舊像昔日一樣美好,呼喚著當年炯炯的目光,爽朗的笑貌,透過軀殼的靈魂之光彷彿在娓娓低語,黃土底下的美雖然已面目全非,但卻得到了昇華,她超脫塵世,只是為了成為一盞明燈,在通往天國的路途上灑下一道柔和清麗的光輝。
  老紳士到底沒有想起誰的相貌與奧立弗有些相像。他長歎一聲,向自己喚醒過來的往事告別,幸好他只是有些恍榴。老紳士把這一切重新埋進那本書的宇裡行間,那本幫不上什麼忙的書。
  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頓時醒悟過來,拎鑰匙的漢子要老紳士隨他一道進法庭去。他趕緊合上書,當下便被領去拜見聲威赫赫的范昂先生。
  法庭是一間帶有格子牆的前廳。范昂先生坐在上首的一道欄杆後邊,可憐的小奧立弗已經給安頓在門邊的木柵欄裡,叫這副場面嚇得渾身發抖。
  范昂先生很瘦,中等身材,腰板細長,脖子不大靈便。他頭髮不多,大都長在後腦勺和頭的兩側。面容嚴厲而又紅得過頭了些。如果他確確實實沒有飲酒無度的習慣,他完全可以起訴自己的長相犯有誹謗罪敲它一大筆損失費。
  老紳士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朝推事的寫字檯走過去,遞上一張名片,說道:「先生,這是我的姓名和住址。」說罷,他退後兩步,又彬彬有禮地點了一下頭,靜候對方提問。
  范昂先生那功夫剛好正在研讀當天早報上登載的一篇社論,文章談到了他最近作出的一次裁決,第三百五十次提請內政大臣對他特別加以注意。他火透了,抬起頭來的時候滿臉的不高興。
  「你是誰?」范昂先生發話道。
  老紳士帶著幾分驚愕,指了指自己的名片。
  「警官,」范昂先生傲慢地用報紙把名片挑開,「這傢伙是誰?」
  「先生,我的名字麼,」老先生拿出了紳士風度,「我名叫布朗羅,先生。請允許我問一聲長官大名,長官居然倚仗執法者的身份,無緣無故地羞辱一個正派人。」布朗羅先生說著,眼睛在法庭裡掃了一周,好像是在尋找一個能給他以圓滿答覆的人似的。
  「警官,」范昂先生把報紙扔到一邊,「這傢伙犯了什麼案?」
  「大人,他沒犯案。」警官回答,「是他告這個小孩,大人。」
  推事大人明知故問。這一手也太氣人了,又用不著擔風險。
  「看來是告這個小孩,是嗎?」范昂先生盛氣凌人,將布朗羅先生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叫他起誓。」
  「起誓之前,我必須聲明一句,」布朗羅先生說,「就是說,要不是親身經歷,我的的確確不敢相信——」
  「先生,住嘴。」范昂先生專橫地說。
  「先生,我非說不可。」老紳士毫不示弱。
  「立刻給我住嘴,不然我可要把你趕出法庭。」范昂先生說道,「你這個傲慢無禮的傢伙,你怎麼敢威脅一位推事?」
  「什麼!」老紳士漲紅了臉,大叫一聲。
  「叫這個人起誓。」范昂朝書記員說道,「別的話我一概不聽。叫他起誓。」
  布朗羅先生大為光火,然而,或許是考慮到發洩一通只會傷害到那孩子,便強壓住自己的感情,立刻照辦了。
  「噢,」范昂說,「指控這孩子什麼?你有什麼要說的,先生?」
  「當時,我正站在一個書攤邊上——」布朗羅先生開始講述。
  「先生,停一停。」范昂先生說,「警官。警官在哪兒?喏,叫這位警官起誓。說吧,警官,怎麼回事啊?」
  那名警察相當謙恭地講了一遍,他如何抓住奧立弗,如何搜遍全身,結果一無所獲,他所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
  「有沒有證人?」范昂先生問。
  「大人,沒有。」警官回答。
  范昂先生默默地坐了幾分鐘,然後向原告轉過身去,聲色俱厲地說:
  「喂,你倒是想不想對這個孩子提出控告,唔?你已經起過誓了,哼,如果你光是站在那兒,拒不拿出證據來,我就要以蔑視法庭罪懲治你,我要——」
  要幹什麼,或者說找誰來幹,沒有人知道,因為就在這當兒,書記員和那名警察一齊大聲咳嗽起來。前者又將一本沉甸甸的書掉到了地板上,就這樣,那句話沒聽完整,純粹是出於偶然。
  儘管遇到無數的胡攪蠻纏與翻來覆去的凌辱責罵,布朗羅先生還是想盡辦法將案情說了一遍,他說,由於一時感到意外,見那孩子一個勁地跑,自己便追了上去,他表示了自己的希望,雖然孩子並不是在行竊時被拿獲的,假如庭長相信他與幾個小偷有牽連,也請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從寬發落。
  「他已經受傷了,」布朗羅先生最後說道,「而且我擔心,」他望著欄杆那邊,鄭重其事地補充了一句,「我確實擔心他有病。」
  「噢,不錯,也許是吧。」范昂先生冷笑一聲,「哼,少來這一套,你這個小流氓,騙是騙不了我的,你叫什麼名字?」
  奧立弗竭力想回答一聲,可是說不出話。他臉色慘白,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旋轉起來。
  「你這個厚臉皮的無賴,叫什麼名字?」范昂先生追問道,「警官,他叫什麼名字?」
  這句話是衝著站在欄杆旁邊的一個身穿條紋背心的熱心腸老頭說的。老頭彎下腰來,又問了一遍,發現奧立弗已確實無力對答。他知道不回答只會更加激怒推事,加重判決,就大著膽子瞎編起來。
  「大人,他說他名叫湯姆·懷特。」這位好心的警察說道。
  「喔,他不是說出來了,是吧?」范昂先生說道,「好極了,好極了。他住在什麼地方?」
  「大人,沒個準兒。」他又裝作聽到了奧立弗的答話。
  「父母雙親呢?」范昂先生問。
  「他說在他小時候就都死了,大人。」警官鋌而走險,取了一個常見的答案。
  問到這裡,奧立弗抬起頭來,以哀求的目光看了看四周,有氣無力地請求給他一口水喝。
  「少胡扯。」范昂先生說道,「別當我是傻瓜。」
  「大人,我想他真的有病呢。」警官進了一言。
  「我比你清楚。」推事說道。
  「警官,快扶住他,」老紳士說著,情不自禁地揚起了雙手。「他就要倒下去了。」
  「站一邊去,警官,」范昂嚷道,「他愛倒就倒。」
  承蒙推事恩准,奧立弗一陣暈眩,倒在地板上。法庭裡的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一動。
  「我就知道他在裝瘋賣傻,」范昂說,彷彿這句話便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根據。「由他躺在那兒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躺得不耐煩了。」
  「您打算如何斷案,大人?」書記員低聲問道。
  「即決裁判,」范昂先生回答,「關押三個月——苦工自然是少不了的。退庭。」
  房門應聲打開,兩個漢子正準備把昏迷不醒的奧立弗拖進牢房,這時,一位身穿黑色舊禮服的老人匆匆闖進法庭,朝審判席走去。他面帶一點淒苦的神色,但看得出是個正派人。
  「等一等,等一等。別把帶他走。看在上帝的分上,請等一會兒。」這個剛剛趕到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
  儘管法律的各位守護神在這類衙門裡對女王陛下的臣民,尤其是對較為貧困的臣民的自由、名譽、人品,乃至於生命濫施淫威,儘管在這四壁之內,荒唐得足以叫天使們哭瞎雙眼的把戲日復一日,衍演無窮,這一切對於公眾卻始終是秘而不宣的,除非通過每天的報紙洩漏出去。范昂先生看見一位不速之客這般唐突無禮地闖進門來,頓時勃然大怒。
  「這是幹什麼?這是誰呀?把這傢伙趕出去,都給我出去。」范昂先生吼聲如雷。
  「我就是要說,」那人大聲說道,「別想把我攆出去。事情我都看見了。書攤是我開的,我請求起誓,誰也別想封住我的嘴巴。范昂先生,你必須聽聽我的陳述,你不能拒絕。」
  那人理直氣壯,態度十人強硬,事情變得相當嚴重,馬虎過去是不行的了。
  「讓這人起誓,」范昂先生老大不高興地喝道,「喂,講吧,你有什麼要說的?」
  「是這樣的,」那人說道,「我親眼看見三個孩子,另外兩個連同這名被告,在馬路對面閒逛,這位先生當時在看書,偷東西的是另一個孩子,我看見他下手的,這個孩子在旁邊給嚇呆了。」說到這裡,可敬的書攤掌櫃緩過氣來了,他比較有條理地將這件扒竊案的經過情形講了一遍。
  「你幹嗎不早點來?」范昂頓了一下才問。
  「沒人替我看鋪子,所有能給我幫忙的全攆上去了,五分鐘以前我才找著人,我是一路跑來的。」
  「起訴人正在看書,是不是啊?」范昂又頓了一下,問道。
  「是的,那本書還在他手裡哩。」
  「呵,是那本書麼,哦?」范昂說道,「付錢了沒有?」
  「沒有,還沒付呢。」攤主帶著一絲笑意答道。
  「天啦,我全給忘啦。」有些優惚的老紳士天真地高聲叫道。
  「好一位正人君子,還來告發一個可憐的孩子。」范昂作出滑稽的樣子,希望借此能顯得很厚道。「我想,先生,你已經在一種非常可疑、極不光彩的情形之下把那本書據為己有了,你興許還自以為運氣不錯吧,因為產權人不打算提出起訴。喂,你就當這是你的一次教訓吧,否則法律總有一天會找上你的。這個小孩子以釋放。退庭。」
  「豈有此理。」布朗羅先生強壓多時的怒氣終於爆發了。「豈有此理。我要— —」
  「退庭。」推事不容他分說。「諸位警官,你們聽見沒有?退庭。」
  命令執行了。一手拿著書,一手握著竹杖的布朗羅先生雖說忿忿不平,還是給轟了出去。激奮與受到的挑釁使他怒不可遏。他來到院子裡,怒氣立刻煙消雲散。小奧立弗·退斯特仰面躺在地上,襯衫已經解開,太陽穴上灑了些涼水,臉色慘白,身上不住地抽動,發出一陣陣寒顫。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布朗羅先生朝奧立弗彎下腰來,「勞駕哪一位去叫輛馬車來,快一點。」
  馬車叫來了,奧立弗給小心翼翼地安頓在座位上,布朗羅先生跨進馬車,坐在另一個座位上。
  「我可以陪您一塊兒去嗎?』書攤老闆把頭伸了進來,說道。
  「哎呀,可以可以,我親愛的先生,」布朗羅先生連聲說道,「我把您給忘了,天啦,天啦。我還拿著這本倒霉的書呢。上來吧。可憐的小傢伙。再不能耽誤時間了。」
  書攤掌櫃跳上去,馬車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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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3: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在這一章裡,奧立弗得到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回頭接著
              談那位快活的老紳士和他的那一幫年輕朋友。
  馬車轔轔,沿著與當初奧立弗由機靈鬼陪著首次進入倫敦幾乎完全相同的一條路駛去,過了愛靈頓街的安琪兒酒家便折向另一條路,一直開到本頓維爾附近一條幽靜的林陰道才停了下來。在這裡,布朗羅先生親自督陣,立刻安排好一張床,把小傢伙安頓得十分周到舒適。在這裡,他受到了無微不至的殷切照料。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奧立弗對一班新朋友的精心照料卻始終漠然不知。太陽升起來,落下去,又升起來,又落下去,數不清多少天過去了。這孩子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張來之不易的床上,經受著熱病的熬煎,一天天變得消瘦。蛆蟲蠶食死屍也不如用慢悠悠的文火烤乾活人來得那麼有把握。
  這一天,瘦骨嶙峋、蒼白如紙的奧立弗終於醒過來了,彷彿剛剛做完一場漫長的噩夢似的。他從床上吃力地欠起身來,頭搭拉在顫抖的肩上,焦慮不安地望了望四周。
  「這是什麼地方?我這是在哪兒?」奧立弗說,「這不是我睡覺的地方。」
  他身體極度衰弱,說這番話的聲音非常低,但立刻有人聽見了。床頭的簾子一下子撩開了,一位衣著整潔、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從緊靠床邊的一張扶手椅裡站起來,她先前就坐在那兒做針線活。
  「噓,親愛的,」老太太和藹地說,「你可得保持安靜,要不你又會生病的,你病得可不輕——別提病得有多厲害了,真夠玄的。還是躺下吧,真是好孩子。」老太太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把奧立弗的頭擱到枕頭上,將他額前的頭髮撥到一邊。她望著奧立弗,顯得那樣慈祥,充滿愛心,他忍不住伸出一隻瘦弱的小手,搭在她的手上,還把她的手拉過來勾住自己的脖子。
  「喲。」老太太眼裡噙著淚珠說道,「真是個知恩圖報的小傢伙,可愛的小把戲。要是他母親和我一樣坐在他身邊,這會兒也能看見他的話,會怎麼想啊。」
  「說不定她真的看得見我呢,」奧立弗雙手合在一起,低聲說道,「也許她就坐在我身邊,我感覺得到。」
  「那是因為你在發燒,親愛的。」老太太溫和地說。
  「我想也是,」奧立弗回答,「天國離這兒太遠了,他們在那兒歡歡喜喜,不會來到一個苦孩子的床邊。不過只要媽媽知道我病了,即使她是在那兒,也一定會惦記我,她臨死以前病得可厲害了。她一點都不知道我的情形。」奧立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要是她知道我吃了苦頭,肯定很傷心,每次我夢見她的時候,她的臉總是又好看又快樂。」
  老太太對此沒有口答,先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隨後又擦了一下放在床罩上的眼鏡,彷彿眼鏡也是臉上的重要部位似的。她替奧立弗取來一些清涼飲料,要他喝下去,然後拍了拍他的臉頰,告訴他必須安安靜靜地躺著,要不又會生病了。
  於是奧立弗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這一方面是由於他打定主意,在任何事情上都要聽這位好心老太太的話,另一方面呢,說真的,剛才說了那麼一番話,他已經筋疲力盡,不多一會兒就打起盹兒來。不知什麼時候,一支點亮的蠟燭移近床邊,他醒過來,只見燭光裡有一位紳士手裡握著一隻嘀嗒作響的大號金錶,搭了搭他的脈搏,說他已經好得多了。
  「我親愛的,你感覺好得多了,是嗎?」這位紳士說。
  「先生,是的,謝謝你。」奧立弗答道。
  「喏,我心裡有數,你也感到餓了,是嗎?」
  「不餓,先生。」奧立弗回答。
  「唔。是啊,我知道你還沒感覺餓。貝德溫太太,他不餓。」這位看上去十分淵博的紳士說道。
  老太太很有禮貌地點了一下頭,意思好像是她也認為大夫是個非常淵博的人,大夫本人看來也很有同感。
  「你還是很睏,想睡覺,我親愛的,是不是?」大夫說道。
  「不,先生。」奧立弗回答。
  「是那麼回事,」大夫帶著一副非常幹練而又心滿意足的神氣說,「不想再睡了,也不感到口渴,是嗎?」
  「不,先生,有點渴。」奧立弗答道。
  「和我估計的一樣,貝德溫太太,」大夫說道,「他感到口渴是很自然的。太太,你可以給他一點茶,外加一點麵包,不要抹奶油。別讓他睡得過於暖和了,太太,但更要注意別讓他感覺到太冷,你懂這個意思吧?」
  老太太又點了點頭,大夫嘗了一下清涼飲料,表示認可,便匆匆離去了。下樓的功夫,他的靴子嘰嘎嘰嘎直響,儼然一副大亨貴人的派頭。
  過了一會兒,奧立弗又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差不多十二點。貝德溫太太慈愛地同他道了一聲晚安,把他移交給剛來的一位胖胖的老太婆照看,老太婆隨身帶著一個小包袱,裡邊放著一部開本不大的祈禱書和一項大睡帽。老太婆戴上睡帽,將祈禱書放在桌子上,告訴奧立弗,自己是來跟他作伴的。老太婆說著把椅子拉到壁爐邊上,管自接二連三地打起瞌睡來。她時不時地向前點頭哈腰,嘴裡咿哩嗚嚕發出各種聲響,忽而又嗆得接不上氣,連瞌睡也嚇跑了,不過,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不良影響,她頂多也就是使勁揉一揉鼻子,便又陷入了沉睡。
  就這樣,長夜慢慢逝去。奧立弗醒了一些時間了,他忽而數一數透過燈心草蠟燭罩子投射到天花板上的一個個小光圈,忽而又睡眼朦朧地望著牆壁上複雜的壁紙圖案。屋子裡幽暗而又寂靜,一派莊嚴肅穆的氣氛,這孩子不禁想到,無數個日日夜夜以來,死神一直在這裡流連徘徊,可怕的死亡來過了,也許處處都留下了它那陰森可怕的痕跡,奧立弗轉過臉,伏在枕頭上,熱烈地祈禱上蒼。
  逐漸地,他進入了謐寧的睡鄉,這是一種只有大病初癒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安寧,一種寧靜祥和的休憩,令人捨不得醒來。即便這就是死亡,誰又願意再度被喚醒,起來面對人生的一切爭鬥紛擾,一切近憂遠慮,而在這一切之上的是,誰願意再去回首痛苦的往事。
  當奧立弗睜開雙眼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他感到神清氣爽,心情舒暢。這場大病的危機安然度過了,他重又回到了塵世。
  整整三天,他只能坐在一張安樂椅裡,舒舒坦坦地靠在枕頭上。他身體依然過於衰弱,不能行走,女管家貝德溫太太叫人把他抱到樓下的小房間,這間屋子是屬於她的。好心的老太太將奧立弗安頓在壁爐邊上,自己也坐了下來,眼見奧立弗身體好多了,她本來還高高興興的,卻立刻哇哇大哭起來。
  「別見怪,我親愛的,」老太太說,「我是歡喜才哭的,這是常有的事。你瞧,沒事了,真夠舒坦的。」
  「你對我太好了,太太。」奧立弗說。
  「噯,你可千萬別在意,我親愛的,」老太太說道,「你還是喝你的肉湯吧,頂好這就把湯喝下去。大夫說布朗羅先生今天上午要來看你,咱們得好好打點一下,咱氣色越好,他越高興。」老太太說著,盛上滿滿一碗肉湯,倒進一口小燉鍋裡熱一熱——真濃啊,奧立弗思忖道,要是按規定的濃度摻水,少說也夠三百五十個貧民美美地吃一頓了。
  「你喜歡圖畫嗎,親愛的?」老太太見奧立弗目不轉睛,看著對面牆上正對著他的椅子掛著的一幅肖像畫,就問道。
  「我一點也不懂,太太,」奧立弗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那張油畫。「我壓根沒看過幾張畫,什麼都不懂,那位太太的臉多漂亮,多和氣啊。」
  「哦。」老太太說道,「孩子,畫家總是把女士們畫得比她們原來的樣子更漂亮,要不,就找不到主顧啦。發明照相機的人沒準知道那一套根本行不通,這買賣太誠實了,這買賣。」老太太對自己的機智大為欣賞,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是不是一張畫像,太太?」奧立弗說。
  「是的,」說話間,老太太的眼睛離開了肉湯,她抬起頭來。「是一張畫像。」
  「太太,是誰的?」奧立弗問道。
  「噢,說實話,孩子,我也不知道,」貝德溫太太笑吟吟地答道,「我琢磨,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認識那上邊的人。你倒像是挺喜歡那張畫,親愛的。」
  「畫得真好看。」奧立弗應道。
  「喲,敢情你沒叫它嚇著吧?」老太太發現奧立弗帶著一臉敬畏的神情凝視著那張畫,不禁大為驚異。
  「喔,沒有,沒有。」奧立弗趕緊回過頭來。「只是那雙眼睛看上去像是要哭,隨便我坐在哪兒,都好像在望著我一樣,弄得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奧立弗小聲地補充道,「像是真的,還想跟我說話呢,只是說不出來。」
  「上帝保佑。」老太太嚷嚷著,站了起來。「孩子,你可別那麼說。你病剛好,身體虛弱,難保沒點疑神疑鬼的。來,我把你的椅子調個個兒,你就看不見了,行啦。」老太太嘴裡說著,果真這麼做了。「現在看不見了,再怎麼也看不見了。」
  然而,奧立弗透過自己的心扉,把那張肖像看得如此真切,彷彿他坐的方向全然不曾改變似的。不過,他想還是別再讓這位好心的老太太操心才好,所以當老太太打量他的時候,他溫順地笑了笑。貝德溫太太看見他比剛才大有起色,這才心滿意足。她往湯裡放了些鹽,把幾片烤麵包掰碎加了進去,準備工作如此重要,自然要忙乎一陣。奧立弗以超乎尋常的速度喝完了湯。他剛吞下最後一匙肉湯,門上便響起輕輕的敲門聲。「請進。」貝德溫太太說道,進來的是布朗羅先生。
  喏,老紳士步履輕快地走了進來,這是可想而知的,但不多一會兒,他便把眼鏡支到額頭上,雙手反插在晨衣後擺裡,久久地,仔仔細細地端詳起奧立弗來,臉上出現種種奇怪的抽動。大病初癒的奧立弗顯得非常樵瘁,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出於對恩人的尊敬,他強打精神想站起來,結果還是沒能站穩,又跌坐在椅子上。事實上,如果一定要實話實說,布朗羅先生胸襟十分寬闊,比起一般心地慈善、氣質淳厚的紳士來,他一個當得上六個。他的心通過某種水壓作用將兩汪熱淚送進了他的眼眶,說起這種程序,由於我們在哲學方面不能算是博大精深,是無法作出解釋的。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布朗羅先生說著清了清喉嚨。「貝德溫太太,今天早晨我聲音有點沙啞,恐怕是傷風了。」
  「但願不是,先生,」貝德溫太太說道,「你所有的衣服都是晾乾了的,先生。」
  「不知道,貝德溫,不知道怎麼搞的,」布朗羅先生說道,「我倒寧可認為是因為昨天吃晚飯用了一張潮濕的餐巾,不過沒關係。你感覺怎麼樣,我的孩子?」
  「很快活,先生,」奧立弗回答,「您對我太好了,先生,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
  「真是乖孩子,」布朗羅先生胸有成竹地說,「貝德溫,你替他加了補品沒有?哪怕是流質的,喏?」
  「他剛喝了一碗味道鮮美的濃湯。」貝德溫太太略微欠起身來,特意在最後一個詞上加重了語氣,意思是一般的流質與精心烹製的肉湯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啊。」布朗羅先生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喝兩杯紅葡萄酒對他要有益得多。是不是,湯姆·懷特,晤?」
  「我叫奧立弗,先生。」小病人顯出一副大為詫異的樣子回答。
  「奧立弗,」布朗羅先生推敲著。「奧立弗什麼?是叫奧立弗·懷特,嗯?」
  「不,先生,是退斯特,奧立弗·退斯特。」
  「這名字真怪。」老紳士說道,「那你怎麼告訴推事你叫懷特呢?」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先生。」奧立弗感到莫名其妙。
  這話聽上去很像是在胡編,老紳士望著奧立弗的面孔,多少帶了點慍色。對他是不可能產生懷疑的,他那副瘦削清懼的相貌特徵處處都顯示出誠實。
  「這肯定搞錯了。」布朗羅先生說道。然而,儘管促使他不住地端詳奧立弗的動機已不復存在,那個舊有的念頭卻又一次襲來,奧立弗的長相與某一張熟識的面孔太相似了,這意識來勢迅猛,他那專注的眼光一時竟收不回來。
  「先生,求您別生我的氣,好嗎?」奧立弗懇求地抬起了雙眼。
  「不,不,」老紳士答道,「嗨。那是誰的畫像?貝德溫,你瞧那兒。」
  他一邊說,一邊忙不迭地指指奧立弗頭頂上的肖像畫,又指了指孩子的臉。奧立弗的長相活脫脫就是那幅肖像的翻版。那雙眼睛、頭型、嘴,每一個特徵都一模一樣。那一瞬間的神態又是那樣逼真,連最細微的線條也彷彿是以一種驚人的準確筆法臨摹下來的。
  奧立弗不明白這番突如其來的驚呼是怎麼回事。因為承受不住這一陣驚詫,他昏了過去。他這一暈過去,替筆者提供了一個機會,可以回過頭去表一表那位快活老紳士的兩個小門徒,以解讀者懸念,且說——
  當時,機靈鬼和他那位手藝高超的朋友貝茲少爺非法侵佔布朗羅先生的私人財物,結果導致了對奧立弗的一場大喊大叫的追捕,他倆也參加了這場追捕,這一點前邊已經敘述過了。他們這樣做,是基於一種非常值得欽佩而又十分得體的想法,那就是只顧自己。既然國民自主和個人自由是任何一個純正的英國人最值得驕傲的東西,本人簡直無需提請讀者注意,這一行動自然會大大抬高他倆在所有公民和愛國人士心目中的身價。同樣,他們只關心自己平安無事這一鐵證,完全足以使一部小小的法典得以確立,受到公認,某些博古通今、馳名遐邇的哲人將這部法典定為一切本能行為的主要動機。這班哲學家非常精明,將本能的一切行為歸納成格言和理論,又巧妙地對本性的高度智慧和悟性做了一番不著痕跡的恭維,便把良心上的考慮,或者高尚的衝動和感情,全都扔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說起來,這些東西畢竟不能與本性相提並論,世所公認,本能遠比人所難免的種種瑕疵、弱點要高尚得多。
  兩位處於這麼一種極其微妙的境地中的小紳士在品格特性方面富有嚴謹的哲理,倘若需要更進一步的佐證,筆者信手便可以舉出他們退出追捕這一事實(本書前邊一部分已經講了),人們當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奧立弗身上,他倆立刻抄最近便的捷路溜了回去。儘管我並不打算斷言,取捷徑也是那班聲望赫赫、博學多才的哲人在得出什麼偉大的結論時常有的作派——他們的路程的確因迂迴曲折,舉步磕磕絆絆而拉長了一些,這就和那班有一肚子念頭憋不住的醉漢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一樣— —但我的確想指出,並且要明確指出,許多哲學大師在實施他們的理論時都表現出了深謀遠慮,他們能夠排除一切可能出現的、完全可以估計到的、於他們不利的偶然因素。因此,為了大是,不拘小非,只要能達到目的,任何手段都無可非議。是耶?非耶?抑或二者之間到底有多大區別,統統留給當事的哲學家,讓他根據自己的特殊情況,作出頭腦清醒、綜合平衡、公平不倚的判斷。
  兩個少年以極快的速度跑掉了,穿過無數迷宮一般錯綜複雜的狹窄街道和院落,才大著膽子在一個低矮昏暗的拱道下邊歇一歇。兩人一聲不響地呆了一會兒,剛剛透過氣,能講出話來,貝茲少爺便發出一聲喜滋滋的感歎,緊接著爆發出一陣無法遏制的大笑,他倒在一個台階上,笑得直打滾。
  「什麼事兒?」機靈鬼問。
  「哈哈哈!」查理·貝茲笑聲如雷。
  「別出聲,」機靈鬼細心地看了看周圍,勸道,「笨蛋,你想給捉進去了不是?」
  「笑死我了,」查理說,「笑死我了。你想想,他沒命地跑,一閃就轉過街角去了,再一下撞到電線桿子上,爬起來又跑,活像他跟電線桿一樣也是用鐵做的,可我呢,抹嘴兒插在口袋裡,大喊大叫地在後邊追他——呃,我的媽唷。」貝茲少爺的想像力十分生動,將剛才的場景稍許有些過火地展現了出來。說到這兒,他又在台階上打起滾來,笑得比先前更歡了。
  「費金會怎麼說?」機靈鬼趁夥伴又一次停下來喘氣時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怎麼說?」查理·貝茲重複道。
  「是啊,怎麼說?」機靈鬼說。
  「嗨,他能怎麼說?」查理見機靈鬼全然不是說著玩的,滿心歡喜頓時化為烏有。「他能怎麼說?」
  達金斯先生管自吹了一會兒口哨,跟著把帽子摘下來,搔了搔頭,腦袋接連點了三下。
  「你是什麼意思?」查理說道。
  「吐嚕羅嚕,臘肉燒菠菜,他又不是青蛙。」機靈鬼聰明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嘲笑,說道。
  這就算解釋,然而並不令人滿意。貝茲少爺也有這種感覺,便又問了一句:「你是什麼意思?」
  機靈鬼沒有回答,只是重新戴上帽子,把拖著長尾巴的外套下擺拉起來塞在腋下,用舌頭頂了頂腮幫子,擺出一副親暱而又意味深長的神氣,用手在鼻樑上拍了五六下,向後一轉,拐進一條胡同,貝茲少爺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上述這番對話進行之後不過幾分鐘,那位快活老紳士聽到樓梯上響起一陣嘎嘎作響的腳步聲,不由得一驚,此刻他正坐在壁爐旁,左手拿著一條干香腸和一小片麵包,右手握一把小刀,壁爐的三角鐵架上擱著一隻白錫鍋。他回過頭來,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道猙獰的笑容,一雙眼睛從棕紅色的濃眉底下灼灼地往外看去。他把耳朵側向門口,專注地諦聽著。
  「嗨,怎麼回事?」老猶太的臉色變了,喃喃地說,「只回來兩個?還有一個哪兒去了?他們出不了事的,聽聽。」
  腳步聲越來越近,到樓梯口了。房門緩緩地推開,機靈鬼與查理·貝茲走了進來,又隨手把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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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3: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向聰明的讀者介紹幾位新相識,捎帶著敘述一下他
              們的各種與這部傳記有關的趣事。
  「奧立弗哪兒去了?」猶太人殺氣騰騰地站了起來,說道,「那小子在哪兒?」
  兩個小扒手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師傅,似乎被他的火氣嚇了一跳,彼此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沒有回答。
  「那孩子怎麼啦?」費金一邊死死揪住機靈鬼的衣領,一邊用可怕的詛咒恐嚇他。「說啊,不然我掐死你。」
  費金先生的神氣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查理·貝茲一向認為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明哲保身都是上策,估計第二個被掐死的肯定就是自己了,他立刻跪倒在地,發出一陣響亮的、綿延不絕的嚎叫——既像是發了瘋的公牛叫,又像傳聲筒裡的說話聲。
  「你說不說?」費金暴跳如雷,狠命地搖拽著機靈鬼,那件寬寬大大的外套居然沒把他人整個抖出來,真是不可思議。
  「唷,他給逮住了,就這麼回事,」機靈鬼沮喪地說,「喂,你放手啊,你放不放?」機靈鬼晃了一下,一使勁掙脫了身子,將肥大的外套留在了費金手裡。機靈鬼猛地抓起烤麵包的叉子,照著這位快活老紳士的背心就是一下,這一下要是叉中了的話,管保叫他損失不少樂子,決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恢復過來的。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費金往後一閃便躲開了,真叫人猜不透,他表面上衰老不堪,這一進一退之間卻十分敏捷。他抓起白錫鍋,準備衝著敵方頭上砸過去。就在這時候,查理·貝茲發出一聲恐怖萬分的嚎叫,岔開了他的注意力,他突然改變了目標,把鍋子照准那一位小紳士摔去。
  「呵,風風火火的,還真來勁哩。」一個低沉的嗓音忿忿不平地說,「是誰把啤酒往我身上亂潑?幸好砸在我身上的是啤酒,不是那口鍋,不然我可得找誰算賬了。我就知道,除了一個無法無天、坐地分贓的混賬猶太上老財,恐怕誰也破費不起,抓起飲料亂設,大不了也就是潑水——那也得每個季度騙自來水公司一回。費金,到底是怎麼回事?媽的,如果我圍脖兒上沾的不是啤酒的話,哼哼。進來呀,你這個鬼頭鬼腦的雜種,還不肯進來,總不成還替你家主人害臊。進來!」
  發這一通牢騷的是一個年約三十五六歲,長得壯壯實實的漢子。此人穿一件黑色平絨外套,淡褐色馬褲髒兮兮的,半長統靴,鉛灰色套襪裡裹著兩條粗腿,腿肚上肌肉鼓得高高的——這兩條腿,又是這樣一副裝束,看上去總讓人覺得是一件尚未完工的半成品,單缺一副腳鐐作為裝飾。他戴著一頂灰色帽子,脖子上裹了一條齷齪的藍白花圍巾,一邊說話,一邊用長長的、已經磨破的圍巾角擦去臉上的啤酒。啤酒擦掉了,一張呆板的寬臉膛露了出來,鬍子已經三天沒刮,兩隻陰沉的眼睛,有一隻眼睛周圍什麼顏色都有,那是最近挨了一擊留下的。
  「進來,你聽見了沒有?」這位引人注目的煞神咆哮起來。
  一隻毛蓬蓬的白狗躲躲閃閃地跑進來,臉上帶著二十來處傷痕裂口。
  「你先前幹嗎不進來?」那漢子說道,「你也太驕傲了,當著大家連我都不認了,是不是啊?躺下吧。」
  這道命令伴隨著一腳,把那畜生打發到了屋子的另一頭。然而,狗顯然已經習以為常,它悄無聲息地蜷在角落裡,沒發出一點響動,一雙賊眼一分鐘約莫眨巴了二十次,看樣子正在考察這間屋子。
  「你人什麼?在虐待這些孩子嗎,你這個貪得無厭,貪——心——不——足的老守財奴?」漢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我真納悶,他們怎麼沒有殺了你。我要是他們,準會於掉你。我要是你徒弟的話,早這麼做了,嗯——不,宰了以後你就賣不出去了,你還就值當一件丑不可耐的古董,裝在玻璃瓶裡,就是他們恐怕吹不出這麼大的瓶子。」
  「噓,噓!賽克斯先生,」老猶太渾身直哆嗦,說道,「不要說那麼大聲。」
  「什麼先生不先生的,」那惡棍回答,「你來這一手,從來就沒安過好心。你知道我名字,只管叫我的名字。時候一到,我不會丟人現眼的。」
  「好了,好了,那——比爾·賽克斯,」費金低聲下氣地說,「你好像不太高興,比爾。」
  「很可能,」賽克斯回答,「我看你也不怎麼舒坦,除非你不把到處亂摔白錫鍋當回事,就跟你胡說——」
  「你瘋了嗎?」費金扯了一把賽克斯的衣袖,指了指那兩個少年。
  賽克斯先生打住話頭,在右耳下邊做了一個打結的動作,頭一偏倒在右邊肩膀上——老猶太對這類啞劇顯然心領神會。接下來,賽克斯照著幫口裡的說法,要了一杯酒。他的話裡這類玩意兒多的是,如果一一記錄下來,恐怕誰也看不懂。
  「你可留神,別往裡邊下毒。」賽克斯先生說著,把帽子放在桌上。
  這話是說著玩的,可說話人如果看見老猶太咬著慘白的嘴唇朝櫃櫥轉過身去時那邪惡的一瞥,大概會想到這一警告並非純屬多餘,或者說,希望對釀酒師傅的絕活略加改進的這種想法(措詞且不論)在老紳士的樂天派心懷中並不是一點也沒有。
  兩三杯燒酒下肚,賽克斯先生親自對二位小紳士做了一番垂詢,這一善舉引起一番談話,談話間奧立弗被捕的起因與經過都給詳詳細細講了出來,順便也作了若干修改加工,機靈鬼認為在這種場合進行一些修改是很有必要的。
  「我擔心,」費金說道,「他會講出一些事,把我們也搭進去。」
  「很有可能,」賽克斯惡狠狠地咧嘴笑了笑。「你倒霉了,費金。」
  「你瞧,我是有些擔心,」老猶太彷彿對這一番打岔毫不在意似的,說話時眼睛緊緊盯著對方。「我擔心的是,如果那場把戲牽連上我們,事兒可就鬧大了,況且這檔子事對你比對我更為不妙,我親愛的。」
  賽克斯身子一震,朝費金轉過身來。可老紳士只是把肩膀聳得快碰著耳朵了,兩眼出神地盯著對面牆壁。
  話頭中斷了好一會兒,這可敬的一夥中的每一名成員似乎都各自陷入了沉思。連那隻狗也不例外,它多少有些狠巴巴地舔了舔嘴唇,像是正在盤算,到了外邊怎麼著也要一口咬住在街上遇見的第一位先生或者女士的腳脖子。
  「得有人到局子裡去打聽打聽。」賽克斯先生的嗓門比進門以後低了許多。
  費金點點頭,表示贊成。
  「只要他沒有招供,給判了刑,在他出來之前就不用犯愁,」賽克斯先生說道,「到時候可得看住了。你一定要想辦法把他抓在手心裡。」
  老猶太又點了一下頭。
  一點不假,這一行動方案顯然十分周密。不幸的是,採納起來卻存在著一個極大的障礙。那就是,碰巧機靈鬼、查理·貝茲,還有費金和威廉·賽克斯先生,個個都對靠近警察局抱有一種強烈的、根深蒂固的反感,不管是有什麼理由或者借口都不想去。
  他們就這樣坐著,面面相覷,這種心中沒底的情況肯定是最令人不愉快的了,很難猜測他們到底要坐多久。不過,倒也無需作此推測了,因為奧立弗以前見過一次的那兩位小姐這時飄然蒞臨,談話頓時再度活躍起來。
  「來得真巧。」費金說話了,「蓓特會去的,是不是啊,我親愛的?」
  「去哪兒?」蓓特小姐問。
  「到局子裡跑一趟,我親愛的。」猶太人誘戲道。
  應該為這位小姐說句公道話,她並沒有直截了當承認自己不想去,只是表達了一個熱切而強烈的願望:要去的話,她寧可「挨雷劈」,用一個客氣而又巧妙的適詞,避開了正面回答。據此看來,這位小姐天生具有良好的教養,不忍心叫一位人類同胞蒙受斷然拒絕、當面開銷的痛苦。
  費金的臉色沉了下來,視線離開了這位身穿絳色長大衣、綠色靴子,頭上夾著黃色卷髮紙的小姐,她雖然說不上雍容華貴,倒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費金轉向另一位姑娘。
  「南希,親愛的,」費金用哄小孩的口氣說,「你說怎麼樣呢?」」
  「我說這辦法行不通。試都不用試,費金。」南希回答。
  「你這是什麼意思?」賽克斯先生板著面孔,眼睛往上一抬。
  「我就是這個意思,比爾。」小姐不緊不慢地說。
  「唔,你恰好是最合適的人,」賽克斯先生解釋說,「這附近沒有一個人知道你的底細。」
  「我也並不希罕他們知道,」南希仍舊十分泰然。「比爾,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會去的,費金。」賽克斯說道。
  「不,費金,她不去。」南希說道。
  「噢,她會去的,費金。」賽克斯說。
  賽克斯先生終歸說中了。經過輪番的恐嚇哄騙,發誓許願,這位小姐最後還是屈服了,接受了任務。說實話,她的考慮跟她那位好朋友不一樣,因為她最近剛從雖說遠一些但卻相當體面的拉特克裡佛郊區轉移到菲爾胡同附近,她才不擔心叫自己那些數不清的熟人認出來呢。
  於是,一條潔白的圍裙系到了她的長大衣外邊,一頂軟帽遮住了滿頭的卷髮紙,這兩樣東西都是從費金的取用不盡的存貨中拿出來的——南希小姐準備出門辦事了。
  「等一下,我親愛的,」費金一邊說,一邊拿出一隻蓋著的小籃子。「用一隻手拎住這個,看上去更像規矩人,我親愛的。」
  「費金,給她一把大門鑰匙,掛在另外一隻手上,」賽克斯說,「看上去才體面,像那麼回事。」
  「對,對,親愛的,是那麼回事,」費金將一把臨街大門的大鑰匙掛在姑娘右手食指上。「得,好極了。真是好極了,我親愛的。」費金搓著手說。
  「喔,我的弟弟啊。我可憐的、可親的、可愛的、天真的小弟啊。」南希放聲大哭,一邊痛不欲生地將那只籃子和大門鑰匙絞來絞去。「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樣了。他們把他帶到哪兒去了?啊,可憐可憐吧,先生們,告訴我吧,這可愛的孩子到底怎麼了,求求你們,先生,行行好,先生。」
  南希小姐說了這一段聲調極其哀痛,令人心碎欲裂的台詞,在場的幾位聽得樂不可支,她停下來,向夥伴們眨了眨眼,微笑著面面俱到地點點頭,走了出去。
  「啊。真是個伶俐的丫頭,諸位好人兒。」老猶太說著,朝一班年輕朋友轉過身來,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像是在用這無聲的勸告,要他們向剛剛看到的那個光輝榜樣學著點兒似的。
  「說得上是娘們中的大角色了,」賽克斯先生斟滿自己的酒杯,大拳頭往桌上一捶,說道,「這一杯祝她健康,但願她們個個都像她。」
  正當諸如此類的讚頌言詞紛紛加到才藝出眾的南希頭上的時候,這位小姐正全速趕往警察局,儘管孤身一人穿過大街,什麼保護也沒有,她不免顯出了一點固有的膽怯,但仍然過了不多久就太太平平地到了。
  她從警察局後邊那條路走了進去,用鑰匙在一堵牢門上輕輕敲了敲,諦聽著。裡邊沒有響動。她咳了兩聲,又聽了聽。她依然沒見有回音,便開口說道。
  「諾利在嗎,喂?」南希小聲地說,話音十分柔和。「諾利在不在?」
  這間屋子裡關著一個倒霉的犯人,連鞋也沒穿,他是因為吹長笛被關起來的,擾亂社會治安的指控業已查證清楚,范昂先生做了極其適當的判決:交感化院關一個月。范昂先生十分中肯而又風趣地指出,既然他力氣多得沒地方使,消磨在踏車上總比用在一種樂器上來得更衛生一些。這名犯人沒有回答,還在一門心思地痛惜失去了笛子,那東西已經叫郡裡充公了。於是南希來到下一間牢房,敲了敲門。
  「唉。」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叫道。
  「這兒關著一個小男孩嗎?」南希的話音裡帶上了作為開場白的硬咽。
  「沒有,」那聲音答道,「沒那事。」
  這是一個六十五歲的流浪者,他進監獄是因為不吹笛子,換句話說,是因為不幹活餬口,沿街乞討被抓了進來。再下一間關的是另一個男人,罪名是無照兜銷鐵鍋,他為求生計,竟目無印花稅稅務局,那還有個不進監獄的?
  可是,這些囚犯聽見叫奧立弗沒有一個應聲,也壓根沒有聽說過他。南希徑直找到那位穿條紋背心的憨厚警官,以最最淒苦的悲歎哀泣,請求他歸還自己的小弟弟,大門鑰匙和那隻小籃子的作用立竿見影,使她顯得更為楚楚動人。
  「我沒有抓他啊,親愛的。」老人說道。
  「那他在哪兒呢?」南希心煩意亂地哭喊著說。
  「嗨,那位紳士把他帶走了。」警察回答。
  「什麼紳士?啊,謝天謝地。什麼紳士?」南希嚷了起來。
  在答覆這一番東扯西拉的詢問時,老人告訴這位裝得活靈活現的姐姐,奧立弗在警察局裡得了病,對證結果證明,偷東西的是另一個小孩,不是在押的一個,那位起訴人見他不省人事,就把他帶到自己的住所去了,至於具體地點,這名警察只知道是在本頓維爾附近一個什麼地方,他聽見有人在叫馬車的當兒提到過這個地名。
  苦惱的姑娘懷著滿腹疑竇,蹣跚著朝大門走去,一出門,躊躇不定的步履頓時變為矯健輕捷的小跑,她煞費苦心地揀了一條最最迂迴曲折的途徑,回到費金的住所。
  比爾·賽克斯一聽到這次探險的報告,立刻忙不迭地叫醒那只白狗,戴上帽子,連在禮節上向同伴道聲早安都顧不上,便匆匆離去。
  「非得弄清楚他在哪兒不可,寶貝兒,一定要把他找到,」費金激動不己地說,「查理,你什麼事也別做了,各處逛逛去,聽到他的消息趕緊帶回來。南希,親愛的,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相信你,親愛的——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信任你和機靈鬼。等等,等等,」老猶太補充說,他一隻手哆嗦著,拉開抽屜。「寶貝兒,拿點錢去,今兒晚上鋪子得關一關,你們知道上哪兒找我。一分鐘也別多待,趕緊走,寶貝兒。」
  他一邊說,一邊把他們推出房間,隨後小心翼翼地在門上加了雙鎖,插上門閂,從暗處取出那一個在奧立弗面前不慎暴露過的匣子,手忙腳亂地把金錶和珠寶往衣服裡塞。
  門上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忙亂中他給嚇了一跳。「誰呀?」他厲聲叫道。
  「是我。」透過鎖眼傳來機靈鬼的聲音。
  「又怎麼啦?」費金不耐煩地嚷了起來。
  「南希說,找到他是不是帶到另一個窩去?」機靈鬼問道。
  「不錯,」費金回答,「不管她在哪兒找到他都成。一定要找到他,把他找出來,就這麼回事,往後咋辦我心裡有數,別怕。」
  這孩子低聲答應一句「知道了」,便匆匆下樓追趕同伴們去了。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供出來,」說著,費金繼續忙自己的事。「他要是存心在一幫子新朋友裡邊把我們吐出去,就得堵住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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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4: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進一步敘述奧立弗在布朗羅先生家裡的
            情形,在他外出辦事時,一位名叫格林維
            格的先生為他作了一番值得注意的預言。
  布朗羅先生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奧立弗嚇得暈了過去,過了一會他醒了。在隨後的談話中,老紳士和貝德溫太太都十分謹慎,對畫中人避口不談,也不談論奧立弗的過去和將來,話題都以讓他感到快活同時又不會刺激他為限。他依然很虛弱,不能自己起床吃早飯。第二天,他下樓走進女管家的屋子裡,第一個舉動就是將急切的目光投向那一面牆,希望能再看看那位漂亮女士的臉。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肖像已經移走。
  「啊。」女管家留心到了奧立弗眼睛看的方向,說道,「你瞧,沒了。」
  「我也發現不見了,太太,」奧立弗回答,「他們幹嗎要把畫拿走呢?」
  「是給取下來啦,孩子,布朗羅先生說了,它好像會使你挺難受似的,說不定還會妨礙你身體復原,你是懂得的。」
  「喔,不,真的,一點也礙不著我,太太,」奧立弗說道,「我喜歡看,我可喜歡呢。」
  「好了,好了。」老太太樂呵呵地答應著,「你盡快把身體長結實,寶貝兒,畫就又會掛上去的。噯,我答應你。對了,我們還是談點別的事情吧。」
  此刻,有關那張肖像的情況,奧立弗所能知道的就是這些了。他想到,在生病期間,貝德溫太太對自己那樣好,便打定主意眼下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他專心致志,聽她講了許多故事,說她有一個又可愛又漂亮的女兒嫁了一位又可愛又漂亮的丈夫,女兒女婿都住在鄉下,一個兒子在西印度群島,給一個貿易商當職員,兒子也是個挺好的年輕人,蠻孝順,一年要給家裡寫四次信。說到那些信,淚水便湧上她的雙眼。老太太一五一十,說了半天兒女們的長處,此外還談到,她那體貼溫柔的丈夫也有無數的優點,他已經去世,真可憐啊。整整二十六年了。喝茶的時候到了。喝過茶,她開始教奧立弗玩克裡比奇牌戲。奧立弗學得很快,一點也沒叫她費心。兩個人玩得興致勃勃,毫無倦意,一直玩到該給病人來上一點暖和的兌水紅葡萄酒外帶一片烤麵包的時候才罷手,接著他才心滿意足地睡覺去了。
  奧立弗恢復健康的那些日子是多麼幸福啊。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寧靜,整潔,井井有條——每一個人又都那麼和藹可親——他向來就是在喧囂擾嚷中生活,在他看來,這裡似乎就是天堂。他剛恢復到能自己動手穿衣裳,布朗羅先生便叫人替他買了一套新衣裳、一頂新帽子和一雙新皮鞋。奧立弗得知自己可以隨意處置那些舊衣服,就把它們送給了一個對他非常關照的女僕,要她拿去賣給一個猶太人,錢留下她自己花。這事她很快就辦妥了。奧立弗打客廳窗戶裡望出去,瞧見那猶太人把舊衣裳打成一卷,放進袋子裡離去了。他滿心歡喜,心想這些東西總算妥善處理了,自己現在不可能遇到得重新穿上它們的危險。說實話,那都是些爛得不成樣子的破布條,奧立弗還從來沒穿過一套新衣裳。
  一天傍晚,大約是肖像事件之後一個禮拜,他正坐著和貝德溫太太聊天,布朗羅先生傳下話來,說如果奧立弗·退斯特精神很好的話,他希望能在自己的書齋裡見見他,跟他談談。
  「哎喲,真沒辦法。你洗洗手,我來替你梳一個漂漂亮亮的分頭,孩子,」貝德溫太太說,「真要命。早知道他要請你去,我們該給你戴一條乾淨的領子,把你打扮得跟六便士銀幣一樣漂亮。」
  奧立弗照著老太太的吩咐做了。儘管那功夫她一個勁地惋惜,來不及在他的襯衫衣領的邊緣理出一條小小的波紋。儘管少了這樣重要的一大優勢,他的模樣還是十分清秀,招人喜歡。老太太十分滿意,一邊將他從頭打量到腳,一邊說道:哪怕是早就接到通知,恐怕也沒法將他打扮得更精神了。
  憑著老太太這番話的鼓勵,奧立弗敲了敲書房門。布朗羅先生要他進去,他便走了進去。他發現這一間小小的裡屋整個就是一座書城。屋裡有一扇窗戶,正對著幾個精美的小花圃。臨窗放著一張桌子,布朗羅先生正坐在桌前看書。一見奧立弗,他把書推到一邊,叫他靠近桌旁坐下來。奧立弗照辦了,心裡感到挺納悶,不知道上什麼地方才能找到要讀這麼多書的人,這些書好像是為了叫全世界的人都變得聰明一些才寫出來的。這一點在許多比奧立弗·退斯特更有見識的人看來,也依然是他們日常生活中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
  「書可真多,是嗎,我的孩子?」布朗羅先生留意到了,奧立弗帶著明顯的好奇心,打量著從地板一直壘到天花板的書架。
  「好多書啊,先生,」奧立弗答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書。」
  「只要你規規矩矩做人,你也可以讀這些書,」老先生和藹地說,「你會很喜愛它們,而不光是看看外表——這是,在某些情況下,因為有些書的精華僅僅是書的封底封面。」
  「先生,我猜準是那些厚的。」奧立弗說著,指了指幾本封面燙金的四開本大書。
  「那倒不一定,」老先生在奧立弗頭上拍了拍,微微一笑。「還有一些同樣也是大書,儘管篇幅要小得多,怎麼樣,想不想長大了做個聰明人,也寫書,嗯?」
  「我恐怕更願意讀書,先生。」奧立弗回答。
  「什麼!你不想當一個寫書的人?」老先生說。
  奧立弗想了一會兒,最後才說,他覺得當一個賣書的人要好得多。一聽這話,老先生開心地大笑起來,說他講出了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奧立弗非常高興,儘管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句話妙在哪裡。
  「好啦,好啦,」老紳士平靜下來,說道,「你別怕。我們不把你培養成一個作家就是了,只要是正當手藝都可以學,或者改學制磚。」
  「先生,謝謝您。」奧立弗答話時那種一本正經的神氣又引得布朗羅先生大笑起來,還提到一種奇怪的直覺什麼的,奧立弗對此一點也不懂,也沒大在意。
  「唔,」布朗羅先生盡量想說得溫和一些,然而在這一時刻,他的臉色仍然比奧立弗一向所熟悉的要嚴肅得多。「孩子,我希望你認認真真聽我下邊的話,我要和你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因為我完全相信你能夠懂得我的意思,就像許多年齡大一些的人那樣。」
  「喔,先生,別對我說您要把我打發走,求您了。」奧立弗叫了起來,老先生這番開場白的嚴肅口吻嚇了他一跳。「別把我趕出去,叫我又到街上去流浪,讓我留在這兒,當個僕人。不要把我送回原來那個鬼地方去,先生,可憐可憐一個苦命的孩子吧。」
  「我親愛的孩子,」老先生被奧立弗突如其來的激奮打動了。「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拋棄你,除非是你給了我這樣做的理由。」
  「我不會的,決不會的,先生。」奧立弗搶著說。
  「但願如此吧,」老紳士答應道,「我相信你也不會那樣。從前,我盡力接濟過一些人,到頭來上當受騙。不管怎麼樣,我依然由衷地信任你。我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這樣關心你。我曾傾注滿腔愛心的那些人已經長眠於黃泉之下,我平生的幸福與歡樂也埋在了那裡,不過從內心感情上說,我還沒有把我的這顆心做成一口棺材,永遠封閉起來。切膚之痛只是使這種感情越發強烈越發純淨罷了。」
  布朗羅先生娓娓而談,與其說是對那位小夥伴講的,不如說是對他自己。隨後,他稍稍頓了一下,奧立弗默不作聲地坐在旁邊。
  「好了,好了。」老先生終於開口了,語氣也顯得比較愉快。「我只是說,因為你有一顆年輕的心,要是你知道我以往曾飽受辛酸苦痛,你就會更加小心,或許不會再一次刺傷我的心了。你說你是一個孤兒,舉目無親,我多方打聽的結果都證實了這一點。讓我也聽聽你的故事吧,說說你是哪兒人,是誰把你帶大的,又是怎麼跟我見到你時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夥人搞到一塊兒的。什麼也別隱瞞,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你就不會是無依無靠的。」
  奧立弗抽抽搭搭地哽咽起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他剛要開始敘述自己是如何在寄養所裡長大,邦布爾先生又如何把他帶到濟貧院去的,大門口卻響起一陣頗不耐煩的「砰砰。砰砰」的敲門聲,僕人跑上樓報告說,格林維格先生來了。
  「他上樓來了?」布朗羅先生問道。
  「是的,先生,」僕人答道,「他問家裡有沒有鬆餅,我告訴他有,他說他是來喝茶的。」
  布朗羅先生微微一笑,轉過臉對奧立弗說,格林維格先生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切不可對他舉止稍有一點粗魯耿耿於懷,那位先生其實是個大好人。布朗羅先生這樣說是有根據的。
  「要不要我下樓去,先生?」奧立弗問。
  「不用,」布朗羅先生回答,「我想讓你留在這兒。」
  這時,一個體格魁偉的老紳士走了進來。他一條腿略有些痛,拄著一根粗大的手杖,身穿藍色外套,條紋背心,下邊是淡黃色的馬褲,打著綁腿,頭上戴一頂寬簷的白色禮帽,印有綠色徽章的邊沿向上翻,襯衫領縐從背心裡伸出來,領子上的沼邊十分細密,下邊晃蕩著一條長長的懷表鋼鏈,表鏈末端上掛的是一把鑰匙。白圍巾的兩頭絞成一個球形,和一隻桔子差不多大小。他扭動面部,臉上做出各種表情,讓人根本形容不出來。他說話時老喜歡把頭扭到一邊,同時兩隻眼睛打眼角裡往外看,不免使看見他的人聯想到鸚鵡。他一進來就定在那裡,擺出那種姿勢,手臂伸得長長的,拿出一小塊桔子皮,忿忿不平地吼了起來:
  「瞧瞧。看見這個了嗎?真是邪門,我每次去拜訪一戶人家都要在樓梯上發現這麼個東西,莫非是那個窮大夫的朋友干的?我已經讓桔子皮弄病了一回,桔子皮總有一天會要了我的命。會的,先生,桔子皮會叫我送命的,如果不是的話,叫我把自己腦袋吃下去我也心甘情願,先生。」
  格林維格先生最後誇下了這一句海口,他每次提出一種主張,幾乎都要用這句話作為後盾。以他的具體情況而言,這一點就更不可思議了,因為即使是為了作出這種論證,承認科學上可能出現的種種進步已經到了一位紳士能夠在本人有這種意願時吃下自己的腦袋的程度,但格林維格先生的頭碩大無比,就是世間最自信的人也不敢指望一頓把它吃下去——姑且完全不考慮上邊還抹著厚厚的一層發粉。
  「我可以把腦袋吃下去,先生,」格林維格先生重複了一句,一邊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噯,這是什麼。」他打量著奧立弗,向後退了兩步。
  「這就是小奧立弗·退斯特,我們前次談到的就是他。」布朗羅先生說。
  奧立弗鞠了一躬。
  「但願你該不是說他就是那個患熱症的小男孩吧?」格林維格先生說著又往後退了幾步。「慢著。別吭聲。停——」格林維格先生繼續說道,猝然間,他又有了新發現,不禁得意起來,對熱症的滿腹疑懼頓時化為烏有。「他就是吃桔子的那個孩子。假如不是這個孩子吃了桔子,又把這一片桔子皮扔在樓梯上的話,老兄,我可以把我的腦袋連同他的一道吃下去。」
  「不,不,他沒吃過桔子,」布朗羅先生大笑,「行了。摘下帽子,同我的年輕朋友談一談。」
  「先生,我對這個問題很有感觸,」這位容易上火動怒的老紳士一邊把手套脫下來,一邊說,「我們這條街人行道上老是多多少少有幾塊桔子皮什麼的,我知道,是拐角上那個外科大夫的兒子丟在那兒的。昨晚上有一位年輕婦女就在上邊滑了一跤,撞在我家花園的欄杆上。她一爬起來,我看見她一個勁地往他那盞該死的紅燈1瞅,那整個就是馬戲團的燈光廣告。『你別到他那兒去,』我打窗戶裡往外喊,『他就是兇手。專門坑人。』事實也是如此。假若他不是——」說到這裡,暴躁的老紳士又用手杖使勁在地上頓了一下,朋友們向來就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每當詞不達意的時候,他就會把這句口頭樣搬出來。隨後他依舊握著手杖,坐下來,打開一副用黑色的寬帶子掛在身上的的眼鏡,看了看奧立弗,奧立弗見自己成了審查對象,臉唰地紅了,又鞠了一躬。
    1當時醫生診所門前設紅燈為標記。
  「他就是那個孩子。是嗎?」格林維格先生終於問道。
  「是那個孩子。」布朗羅先生回答。
  「孩子,你好嗎?」格林維格先生說。
  「好多了,先生,謝謝你。」奧立弗答道。
  布朗羅先生似乎意識到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朋友就要說出一些不中聽的話來,便打發奧立弗下樓去告訴貝德溫太太,他們準備用茶點。奧立弗一點也不喜歡客人的風度,便高高興興地下樓去了。
  「這孩子很漂亮,是不是?」布朗羅先生問道。
  「我不知道。」格林維格先生沒好氣地說。
  「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從來看不出小毛孩子有什麼兩樣的。我只知道有兩類孩子。一類是粉臉,一類是肉臉。」
  「奧立弗是哪一類的呢?」
  「粉臉。我認識一位朋友,他兒子就屬於肉臉,他們還管他叫好孩子——圓圓的腦袋,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眼睛也挺亮,可壓根兒就是一個可惡透頂的孩子,身子和手腳四肢像是快把他一身藍衣裳的線縫都撐破了,嗓門跟領港員差不多,還有一副狼的胃口。我認識他。這個壞蛋。」
  「行了,」布朗羅先生說,「小奧立弗·退斯特可不像那樣,不至於激起你的火氣來啊。」
  「是不像那個樣子,」格林維格先生回答,「沒準還要壞。」
  談到這裡,布朗羅先生有點不耐煩地咳嗽起來,格林維格先生看來卻感到有說不出的欣慰。
  「沒準還要壞呢。」格林維格先生重複了一遍。「他打哪兒來?姓什麼叫什麼?是幹什麼的?他得過熱症,那又怎麼樣?熱症不是只有好人才會生,不是嗎?壞人有時候也會染上熱症,對不對,啊?我認識一個人,他在牙買加因為謀殺主人給絞死了,他就患過六次熱症,並沒有因此得到寬恕。呸。那是胡說八道。」
  當時的情況是,從內心深處說,格林維格先生很想承認奧立弗的儀表舉止都非常討人歡喜,可是,他生來喜歡抬槓,這一次因為拾到那塊桔子皮,就更要抬抬槓了。他暗自打定主意,誰也別想對自己發號施令,說什麼一個小孩漂亮還是不漂亮,打一開始他就決心跟自己的朋友過過招。布朗羅先生承認,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問題他能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他已經把考察奧立弗以往經歷的事擱到一邊,等到他認為那孩子經受得住的時候再說。這時,格林維格先生冷冷一笑,不無嘲諷地問,管家有沒有晚間清點餐具的規矩,因為,只要她在某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沒發現有一兩隻銀湯匙不翼而飛的話,嗨,他甘願——云云。
  儘管布朗羅先生本人也是一位急性子紳士,可他深知朋友的怪脾氣,對這一切他還是帶著少有的好興致照單全收。喝茶的時候,格林維格先生滿面春風,對鬆餅大加讚許。氣氛十分融洽。奧立弗也在座,他逐漸感到自己不像剛見到這位凶巴巴的老紳士時那樣緊張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原原本本詳詳細細聽到有關奧立弗·退斯特的生活遭遇的故事呢?」吃過茶點,格林維格先生斜著眼睛盯住奧立弗,重新提起了這件事。
  「明天上午,」布朗羅先生回答,「到時候我希望就他一個人在我這兒。明天上午十點鐘到我這裡來,親愛的。」
  「好的,先生。」奧立弗答道。因為格林維格先生老是盯著自己,目光又是那樣冷峻,他有點心神不定,回答起來不免有些猶豫。
  「我跟你說句話,」格林維格先生低聲對布朗羅先生說道,「明天上午他不會來找你的,我看他還沒打定主意,他在騙你呢,我的好朋友。」
  「我可以起誓他不會的。」布朗羅先生溫和地答道。
  「假若不是的話,我甘願——」格林維格先生的手杖又敲了一下。
  「我敢拿我的生命擔保,這孩子很誠實。」布朗羅先生說著,敲了敲桌子。
  「我敢拿我的腦袋擔保他會說謊。」格林維格先生應聲說道,也敲了一下桌子。
  「走著瞧好了。」布朗羅先生強壓住騰起的怒氣說道。
  「我們會看到的,」格林維格先生帶著一種氣人的微笑回答,「我們會看到的。」
  真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就在這功夫,貝德溫太太送進來一小包書,這是布朗羅先生當天早晨從那位已經在這部傳記中露過面的書攤掌櫃那裡買的,她把書放在桌子上,便準備離開房間。
  「叫那送書的孩子等一下,貝德溫太太。」布朗羅先生說,「有東西要他帶回去。」
  「先生,他已經走了。」貝德溫太太答道。
  「把他叫回來,」布朗羅先生說,「這人也真是的,他本身就不富裕,這些書都還沒付錢呢。還有幾本書也要送回去。」
  大門打開了,奧立弗和女僕分兩路追了出去,貝德溫太太站在台階上,高聲呼喚著送書來的孩子,然而連人影也沒見到一個。奧立弗和女僕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回報說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
  「嘖嘖,太遺憾了,」布朗羅先生多有感觸,「這些書今天晚上能送回去就好了。」
  「叫奧立弗去送,」格林維格先生臉上掛著諷刺的微笑,說道,「你心中有數,他會平安送到的。」
  「是啊,先生,如果您同意的話,就讓我去吧,」奧立弗請求道,「先生,我一路跑著去。」
  布朗羅先生正要開口,說奧立弗在這種情形下無論如何是不宜外出的,格林維格先生發出一聲飽含惡意的咳嗽,迫使他決定讓奧立弗跑一趟,由他迅速辦完這檔子事,自己就可以向格林維格先生證明,他的種種猜疑是不公正的——最低限度在這一點上——而且是立刻證明。
  「你應該去,我親愛的,」老紳士說道,「書在我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去拿下來。」
  奧立弗見自己能派上用場,感到很高興。他胳臂下夾著幾本書匆匆走下樓來,帽子拿在手裡,聽候吩咐。
  「你就說,」布朗羅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格林維格先生,「你是來還這些書的,並且把我欠他的四鎊十先令交給他。這是一張五鎊的鈔票,你得把找的十個先令帶回來。」
  「要不了十分鐘我就回來,先生。」奧立弗急不可待地說,他把那張鈔票放進夾克口袋,扣上扣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幾本書夾在胳膊下邊,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離開房間。貝德溫太太隨著他走到大門口,給了他不少囑咐,最近的路怎麼走啦,書攤老闆的姓名啦,街道名稱啦,奧立弗說他一切都清楚了。老太太又添上了許多訓誡,路上要當心,別著涼,這才准許他離去。
  「看在他漂亮小臉蛋的分上,可別出事啊。」老太大目送他走到門外。「不管怎麼說,我真不放心讓他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
  這時,奧立弗高高興興地扭頭看了一眼,轉過街角之前他點了點頭,老太太笑吟吟地還了個禮,便關上大門,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看,最多二十分鐘他就會回來,」布朗羅先生一邊說,一邊把表掏出來,放在桌子上。「到那個時候,天也快黑了。」
  「噢,你真以為他會回來,是不是?」格林維格先生問。
  「你不這樣看?」布朗羅先生微笑著反問道。
  存心鬧彆扭的勁頭在格林維格先生的胸中本來就難以按捺,看到朋友那副滿有把握的笑容,他更來勁了。
  「是的,」他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說道,「我不這樣看,這孩子穿了一身新衣服,胳膊下邊夾了一摞值錢的書,兜裡又裝著一張五鎊的鈔票。他會去投奔他那班盜賊老朋友的,反過來笑話你。先生,要是那孩子回到這房子裡來了,我就把自己腦袋吃下去。」
  說罷這番話,他把椅子往桌旁拉了拉。兩個朋友一言不發坐在那裡,各自懷著心事,表放在他倆之間。
  為了舉例說明我們對自身作出的判斷有多麼看重,作出一些極為魯莽輕率的結論時又是多麼自負,有一點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儘管格林維格先生絕對不是心術不正的壞蛋,看著自己尊敬的朋友上當受騙,他會真心誠意地感到難過,但是在這一時刻,他卻由衷而強烈地希望奧立弗不要回來。
  天色已經很暗,連表上的數字也幾乎辨認不出來了。兩位老先生依然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表放在他倆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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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4: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表一表快活的老猶太和南希小姐是何等寵愛奧立弗·退斯特。
  在小紅花山最骯髒的地段,有一家下等酒館,酒館的店堂十分昏暗,這裡冬天從早到晚點著一盞閃閃爍爍的煤氣燈,就是在夏天,也沒有一絲陽光照進這個陰森幽暗的巢穴。這家酒館裡坐著一個正在獨斟獨酌的漢子。他穿一身平絨外套,淡褐色馬褲,半長統靴帶套襪,守著面前的一個白錫小酒壺和一隻小玻璃杯,渾身散發出濃烈的酒味。儘管燈光十分昏暗,一個有經驗的警探還是會毫不遲疑地認出這就是威廉·賽克斯先生。一隻白毛紅眼狗伏在他的腳下,時而抬起頭來,兩隻眼睛同時向主人眨巴眨巴,時而又舔舔嘴角上一條新的大口子,那顯然是最近一次衝突落下的。
  「放老實點,你這狗東西!別出聲!」賽克斯先生突然打破了沉默。不知是因為這樣專注的思索卻被狗的眼光打亂了呢,還是因情緒受到思維的推動,需要衝著一頭無辜的畜生踢一腳,以便安神靜氣,這個問題還有待討論。不管原因何在,結果是狗同時挨了一腳和一句臭罵。
  狗對於主人的打罵一般不會動輒予以報復,可賽克斯先生的狗卻跟它的當家人一樣生性暴躁,在這一時刻,或許是由於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吧,它也沒費什麼事,一口便咬住了一隻半長統靴,使勁搖了搖,便嗷嗷叫著縮回到一條長凳下邊,正好躲過了賽克斯先生兜頭砸過來的白錫酒壺。
  「你還敢咬我,你還敢咬我?」賽克斯說著,一手操起火鉗,另一隻手從衣袋裡掏出一把大折刀,不慌不忙地打開。「過來啊,你這天生的魔鬼。上這邊來。你聾了嗎?」
  狗無疑聽見了,因為賽克斯先生說話時用的是極其刺耳的調門中最最刺耳的一個音階,然而它顯然對於脖子上挨一刀抱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所以依舊呆在原來的地方,叫得比先前更凶了,與此同時亮出牙齒,咬住火鉗的一端,像一頭不曾馴化的野獸似的又咬又啃。
  這種抵抗反而使賽克斯先生更加怒不可遏,他雙膝跪下,開始對這頭畜生發動極其兇猛的進攻。狗從右邊跳到左邊,又從左邊跳到右邊,上下撲騰,咆哮著,吠叫著。那漢子一邊又戳又捅,一邊賭咒發誓。這場較量正進行到對於雙方都萬分緊急的當兒,門忽然打開了,狗立刻丟下手持火鉗和折刀的比爾·賽克斯,奪路逃了出去。
  常言說一個巴掌不響,吵架總得雙方。賽克斯先生一見狗不肯奉陪,失望之下,立刻把狗在這場爭執中的角色交給了剛來的人。
  「老鬼,你攙和到我和我的狗中間來幹嗎?」賽克斯凶神惡煞地說。
  「我不知道啊,親愛的,我一點兒不知道。」費金低聲下氣地回答——來人原來正是老猶太。
  「不知道,做賊心虛!」賽克斯怒吼道,「沒聽見嚷嚷嗎?」
  「比爾,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又不是死人。」猶太人回答。
  「喔,是的。你沒聽見什麼,你沒聽見,」賽克斯發出一聲惡狠狠的冷笑,應聲說道,「偷偷摸摸地跑來跑去,就不會有人知道你是怎麼出去進來的了。費金啊,半分鐘以前,你要是那隻狗就好了。」
  「為什麼?」費金強打起一副笑臉問。
  「因為政府雖說記掛你這號人的小命,你膽子連野狗的一半都趕不上,可它才不管人家高興怎麼樣殺掉一隻狗呢,」賽克斯一邊回答,一邊意味深長地合上折刀。「就這麼回事。」
  費金搓握手,在桌邊坐了下來,聽了朋友的這一番打趣,他假裝樂呵呵地笑了笑。可是,他心裡顯然正煩著呢。
  「一邊笑去,」賽克斯說著,把火鉗放回原處,帶著露骨的蔑視掃了他一眼。「一邊笑去。輪不到你來笑話我,除非是喝了夜酒以後。我勝你一頭,費金,我他媽會一直這樣。聽著,我完了你也完了,所以你給我當心點。」
  「好,好,我親愛的,」猶太人說道,「我全懂,我們——我們——彼此都有好處,比爾——彼此都有好處。」
  「哼,」賽克斯似乎覺得老猶太得到的好處遠比自己多,「得啦,你有什麼要說的?」
  「保險著呢,都用坩鍋熬過了。」費金答道,「你的一份我帶來了,比你應得的多了許多,我親愛的,不過我知道,下次你不會虧待我,再說——」
  「少來那一套,」那強盜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在什麼地方?拿來。」
  「行,行,比爾,別著急,別著急,」費金像哄孩子似地回答,「這兒呢。分文不少。」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張舊的棉手帕,解開角上的一個大結,取出一個棕色小紙包。賽克斯劈手奪過紙包,忙不迭地打開來,一五一十地數著裡邊的金鎊。
  「就這些,是嗎?」賽克斯問。
  「全在這兒了。」費金回答。
  「一路上你沒有打開這個包,私吞一兩個?」賽克斯滿懷狐疑地問道,「別裝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這事你幹過多次了,拉一下鈴。」
  說得明白一點,這些話下達了拉鈴的命令。鈴聲喚來了另一個猶太人,比費金年輕一些,但面目一樣可憎。
  比爾·賽克斯指了指空酒壺,猶太人立刻領會了這一暗示,又退出去盛酒去了,退出去之前,他與費金交換了一道異樣的眼色,費金抬了抬眼睛,好像正等著對方的眼色似的,搖搖頭作了回答,動作幅度極小,即使是一個細心旁觀的第三者也幾乎察覺不到。賽克斯一點也沒發覺,那功夫他正彎腰繫上被狗扯開的靴帶。假如他注意到了的話,很可能會把兩人之間一閃而過的暗號當作一個不祥之兆。
  「這兒有人嗎,巴尼?」費金問,目光依舊沒有從地上抬起來,因為賽克斯已經抬起頭來。
  「一個人也沒有。」巴尼回答,他的話不管是不是發自內心,一概是打鼻子裡出來。
  「沒有一個人?」費金的嗓門裡透出驚奇的意思來,也許是打算暗示巴尼,他不妨講真話。
  「除了達基小姐,沒別的人。」巴尼答道。
  「南希!』賽克斯嚷了起來,「在哪兒呢?我真服了她了,這姑娘是天才,我要是說瞎話,讓我成瞎子。」
  「她在櫃上點了一碟煮牛肉。」巴尼回答。
  「她上這兒來,」賽克斯斟上一杯酒,說道,「叫她來。」
  巴尼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費金,像是在徵得他的許可,見老猶太默默地坐著,眼睛都沒抬一下,便退了出去,不多一會又領著南希進來了,這姑娘還戴著軟帽,圍著圍裙,手拿籃子和大門鑰匙,全副行頭一樣不少。
  「你找到線索了,是不是,南希?』賽克斯一邊問,一邊把酒杯遞過去。
  「是的,找到了,比爾,」南希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答道,「真把我累得夠嗆。那毛孩子病了,床都下不了——」
  「噢,南希,親愛的。」費金說著,頭抬了起來。
  當時,費金那赤紅的眉毛怪裡怪氣地皺了起來,深陷的雙眼半睜半閉,他是不是在向藏不住話的南希小姐發出警告,這並不重要。我們需要留意的是以下事實,那就是,她忽然打住,向賽克斯先生拋過去幾道嫵媚的微笑,話鋒一轉談起別的事情來了。過了大約十分鐘,費金先生使勁咳嗽了幾聲,南希見他這副模樣,便用圍巾裹住肩膀,說她該走了。賽克斯先生想起自己和她有一段同路,表示有意要陪陪她,兩人一塊兒走了,隔不多遠跟著那隻狗,主人剛走出視野,狗就打後院溜了出去。
  賽克斯離開了酒館,費金從屋門口探出頭去,目送他走上黑沉沉的大路,握緊拳頭晃了兩晃,嘟嘟噥噥地罵了一句,隨後又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重新在桌旁坐下來,不一會兒就被一份《通緝令》的饒有趣味的版面深深地吸引住了。
  與此同時,奧立弗·退斯特正走在去書攤的路上,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與那位快活老紳士相隔咫尺。在走進克拉肯韋爾街區時,他稍稍走偏了一點,無意中拐進了一條背街,走了一半才發現錯了,他知道這條路方向是對的,心想用不著折回去,所以依舊快步往前趕,那一疊書夾在胳膊下邊。
  他一邊走,一邊尋思,只要能看一眼可憐的小狄克,無論要他付出多大代價都行,自己該會感到多麼高興多麼滿足啊,狄克還在挨打受餓,在這一時刻興許正在傷傷心心地哭呢。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高聲尖叫起來,嚇了他一大跳。「喔,我親愛的弟弟!」他還沒來得及抬頭看清是怎麼回事,便有兩條胳臂伸過來,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迫使他停住了腳步。
  「哎呀,」奧立弗掙扎著嚷了起來,「放開我。是誰呀?你幹嗎攔著我?」
  摟住他的這位年輕女子手裡拎著一隻小籃子和一把大門鑰匙,用一大串呼天搶地的高聲哭喊做了回答。
  「呃,我的天啦!」年輕女子叫道,「我可找到他了!呃!奧立弗!奧立弗!你這個頑皮孩子,為了你的緣故,我吃了多少苦頭。回家去。親愛的,走啊。噢,我可找到他了,謝謝仁慈厚道的老天爺,我找到他了!」少婦這麼沒頭沒腦地抱怨了一通,接著又一次放聲大哭,歇斯底里發作得怪嚇人的,有兩個這時走到近旁的女人不由得問一個頭髮用板油擦得亮光光的肉鋪夥計,他是不是該跑一趟,把大夫請來。肉鋪夥計——他本來就在旁邊看,那個樣子即便不說是懶惰,也屬於游手好閒——回答說,他認為沒有必要。
  「噢,不用,不用,不要緊,」少婦說著,緊緊抓住奧立弗的手。「我現在好多了。給我回家去,你這個沒良心的孩子!走啊!」
  「太太,什麼事?」一個女人問道。
  「喔,太太,」年輕女子回答,「差不多一個月以前,他從爸媽那兒出走了,他們可是幹活賣力,受人尊敬的人。他跑去跟一夥小偷壞蛋混在一起,媽的心差一點就碎了。」
  「小壞蛋!」一個女人說道。
  「回家去,走啊,你這個小畜生。」另一個說。
  「我不,」奧立弗嚇壞了,回答說,「我不認識她。我沒有姐姐,也沒有爸爸媽媽。我是一個孤兒,住在本頓維爾。」
  「你們聽聽,他還嘴硬!」少婦嚷嚷著。
  「呀,南希!」奧立弗叫了起來,他這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臉,不由得驚愕地往後退去。
  「你們瞧,他認出我來了!」南希向周圍的人高聲呼籲,「他自己也糊弄不過去了,哪位好人,勞駕送他回家去吧,不然的話,他真要把他爹媽活活氣死,我的心也要給他碾碎了。」
  「這他媽什麼事啊?」一個男人從一家啤酒店裡奔了出來,身後緊跟著一隻白狗。「小奧立弗!回到你那可憐的母親那兒去,小狗崽子!照直回家去。」
  「我不是他們家的。我不認識他們。救命啊!救命啊!」奧立弗喊叫著,在那個男人強有力的懷抱裡拚命掙扎。
  「救命!」那男人也這麼說,「沒錯,我會救你的,你這個小壞蛋。這是些什麼書啊?是你偷來的吧,是不是?把書拿過來。」說著,他奪過奧立弗手裡的書,使勁敲他的腦袋。
  「打得好!」一個看熱鬧的人從一扇頂樓窗戶裡嚷嚷著,「非得這樣才能叫他知道點厲害。」
  「沒錯!」一個睡眼惺忪的木匠喊道,衝著頂樓窗回投過去一道讚許的眼色。
  「這對他有好處!」兩個女人齊聲說。
  「而且他也是自找的!」那個男人應聲說道,又給了奧立弗一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走啊,你這個小壞蛋!嘿,牛眼兒,過來!看見沒有,小子,看見了沒有!」
  一個苦命的孩子,大病初癒身體虛弱,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打擊搞得他暈頭轉向,那只狂吠的惡犬是那樣可怕,那個男人又是那樣凶橫,再加上圍觀者已經認定他確實就是大家描述的那麼一個小壞蛋了,他能有什麼辦法!夜幕已經降臨,這兒又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孑然一身,反抗也是徒勞的。緊接著,他被拖進了由無數陰暗窄小的胡同組成的迷宮,被迫跟著他們一塊兒走了,速度之快,使他大著膽子發出的幾聲呼喊變得完全叫人聽不清。的確,聽得清聽不清都無關緊要,就算是很清楚明白,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
  煤氣街燈已經點亮。貝德溫太太焦急不安地守候在敞開的門口,僕人已經二十來次跑到街上去尋找奧立弗。客廳裡沒有點燈,兩位老紳士依然正襟危坐,面對放在他倆之間的那塊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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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4: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奧立弗·退斯特被南希領走之後的情況。
  在一片寬敞的空地,狹小的胡同、院落總算到了盡頭,四下裡立著一些關牲口的欄杆,表明這裡是一處牛馬市場。走到這裡,賽克斯放慢了腳步,一路上快行急走,南希姑娘再也支持不住了。賽克斯朝奧立弗轉過身來,厲聲命令他拉住南希的手。
  「聽見沒有?」賽克斯見奧立弗縮手縮腳,直往後看,便咆哮起來。
  他們呆的地方是一個黑洞洞的角落,周圍沒有一點行人的蹤跡。抵抗是完全沒有作用的,奧立弗看得再清楚不過了。他伸出一隻手,立刻被南希牢牢抓住。
  「把另一隻手伸給我,」賽克斯說著,抓住奧立弗空著的那隻手。「過來,牛眼兒。」
  那隻狗揚起頭,狺狺叫了兩聲。
  「瞧這兒,寶貝兒。」賽克斯用另一隻手指著奧立弗的喉嚨,說道,「哪怕他輕聲說出一個字,就咬他。明白嗎?」
  狗又叫了起來,舔了舔嘴唇,兩眼盯著奧立弗,似乎恨不得當下就咬住他的氣管。
  「它真是跟基督徒一樣聽話呢,它如果都不是,就讓我成瞎子。」賽克斯帶著一種獰惡殘忍的讚許,打量著那頭畜生。「喂,先生,這下你知道你會得到一個什麼結果了,你高興怎麼喊就怎麼喊吧,狗一眨眼就會叫你這套把戲完蛋的。小傢伙,跟上。」
  牛眼兒搖了搖尾巴,對這一番親熱得異乎尋常的誇獎表示感謝,它又狺狺吠叫了一通,算是對奧立弗的忠告,便領路朝前走去。
  他們穿過的這片空地就是倫敦肉市場史密斯菲德,不過也有可能是格羅夫納廣場,反正奧立弗也不知道。夜色一片漆黑,大霧瀰漫。店舖裡的燈光幾乎穿不過越來越厚濁的霧氣,街道、房屋全都給包裹在朦朧混濁之中,這個陌生的地方在奧立弗眼裡變得更加神秘莫測,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也越來越低沉沮喪。
  他們剛匆匆走了幾步,一陣深沉的教堂鐘聲開始報時,伴隨著第一聲鐘響,兩個領路人不約而同停了下來,朝鐘聲的方向轉過頭去。
  「八點了,比爾。」鐘聲停了,南希說道。
  「用不著你說,我聽得見。」賽克斯回答。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聽得見。」
  「那還用說,」賽克斯答道,「我進去的時候正是巴多羅買節1,沒有什麼聽不見的,連集上最不值錢的小喇叭嘩嘩吧吧響我都能聽見。晚上,把我鎖起來以後,外邊吵啊,鬧啊,搞得那個老得不能再老的監獄愈發死寂,我差一點沒拿自己的腦袋去撞門上的鐵簽子。」
    1巴多羅買為基督十二使徒之一,該節系指每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市集日。
  「可憐的人啊。」南希說話時依然面朝著傳來鐘聲的方向。「比爾,那麼些漂亮小伙子。」
  「沒錯,你們女人家就只想這些,」賽克斯答道,「漂亮小伙子。唔,就當他們是死人好了,所以也好不到哪兒去。」
  賽克斯先生似乎想用這一番寬慰話來壓住心中騰起的妒火,他把奧立弗的手腕抓得更緊了,吩咐他繼續往前走。
  「等一等。」南希姑娘說,「就算下次敲八點的時候,出來上絞刑台的是你,比爾,我也不趕著走開了。我就在這地方兜圈子,一直到我倒下去為止,哪怕地上積了雪,而我身上連一條圍脖兒也沒有。」
  「那可怎麼好呢?」賽克斯先生冷冰冰地說,「除非你能弄來一把挫刀,外帶二十碼結實的繩子,那你走五十英里也好,一步不走也好,我都無所謂。走吧,別站在那兒做禱告了。」
  姑娘撲嗤一聲笑了起來,裹緊圍巾,他們便上路了。然而,奧立弗感覺到她的手在發抖,走過一盞煤氣街燈的時候,他抬起眼睛,看見她臉色一片慘白。
  他們沿著骯髒的背街小路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幾乎沒碰見什麼人,一看遇上的幾個人的穿著舉止就猜得出,他們在社會上的身份跟賽克斯先生一樣。最後,他們拐進一條非常污穢的小街,這裡幾乎滿街都是賣舊服裝的鋪子。狗好像意識到自己再也用不著擔任警戒了,一個勁往前奔,一直跑到一家鋪子門前才停下。鋪門緊閉,裡邊顯然沒有住人。這所房子破敗不堪,門上釘著一塊把租的木牌,看上去像是已經掛了好多年。
  「到了。」賽克斯叫道,一邊審慎地掃了四週一眼。
  南希鑽到窗板下邊,奧立弗隨即聽到一陣鈴聲。他們走到街對面,在一盞路燈下站了片刻。一個聲音傳過來,好像是一扇上下開關的窗框輕輕升起來的聲音,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賽克斯先生毫不客氣地揪住嚇得魂不附體的奧立弗的衣領,三個人快步走了進去。
  過道裡一片漆黑。他們停住腳步,等領他們進屋的那個人把大門關緊閂牢。
  「有沒有人?」賽克斯問。
  「沒有。」一個聲音答道,奧立弗覺得這聲音以前聽到過。
  「老傢伙在不在?」這強盜問。
  「在,」那個聲音回答,「唉聲歎氣個沒完。他哪兒會高興見到你呢?呢,不會的。」
  這番答話的調門,還有那副嗓音,奧立弗聽上去都有些耳熟,可黑暗中他連說話人的輪廓都分辨不出來。
  「給個亮吧,」賽克斯說道,「要不我們會摔斷脖子,或者踹到狗身上。你們要是踹到狗了,可得留神自己的腿。去吧。」
  「你們等一會兒,我去給你們取。」那聲音回答,接著便聽見說話人離去的腳步聲。過了一分鐘,約翰·達金斯先生,也就是速不著的機靈鬼的身影出現了,他右手擎著一根開裂的的木棍,木棍末端插著一支蠟燭。
  這位小紳士只是滑稽地衝著他咧嘴一笑,算是招呼了,便轉過身,囑咐來客跟著自己走下樓梯。他們穿過一間空蕩蕩的廚房,來到一個滿是泥土味的房間跟前,這間屋子像是建在房後小院裡的。門開了,一陣喧鬧的笑聲迎面撲來。
  「哦,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查理·貝茲少爺嚷著說,原來笑聲是從他的肺裡發出來的。「他在這兒哩。哦,哭啊,他在這兒。呢,費金,你瞧他,費金,你好好看看。笑死我了,這遊戲多好玩,笑死我了。拉我一把,那誰,乾脆讓我笑個夠。」
  這股子高興勁兒來勢迅猛,貝茲少爺一下子倒在地上,樂不可支地又蹬又踢,折騰了五分鐘。接著他跳起來,從機靈鬼手中奪過那根破木棍,走上前去,繞著奧立弗看了又看。這功夫老猶太摘下睡帽,對著手足無措的奧立弗連連打躬,身子彎得低低的。機靈鬼性情一向相當陰沉,很少跟著起哄,如果這種找樂對事情有妨礙的話,他這時毫不含糊地把奧立弗的衣袋搜刮了一遍。
  「瞧他這身打扮,費金。」查理說道,把燈移近奧立弗的新外套,險些兒把它燒著了。「瞧這一身。頭等的料子,裁得也派吼叫。喔,我的天,太棒啦。還有書呢,沒的說,整個是一紳士,費金。」
  「看到你這樣光鮮真叫人高興,我親愛的,」老猶太佯裝謙恭地點了點頭,「機靈鬼會另外給你一套衣裳,我親愛的,省得你把禮拜天穿的弄髒了。你要來干嗎不寫信跟我們說一聲,親愛的?我們也好弄點什麼熱乎的當晚飯啊。」
  一聽這話,貝茲少爺又大笑起來,他笑得那樣響,費金心裡一下子輕鬆了,連機靈鬼也微微一笑。不過,既然這當兒機靈鬼已經把那張五鎊的鈔票搜了出來,引起他興致來的是費金的俏皮話還是他自己的這一發現,可就難說了。
  「喂。那是什麼?」老猶太剛一把子過那張鈔票,賽克斯便上前問道,「那是我的,費金。」
  「不,不,我親愛的,」老猶太說,「是我的,比爾,我的,那些書歸你。」
  「不是我的才怪呢。」比爾·賽克斯說道,一邊神色果斷地戴上帽子。「我跟南希兩人的,告訴你,我會把這孩子送回去的。」。
  老猶太嚇了一跳,奧立弗也嚇了一跳,然而卻是出自完全不同的原因,因為他還以為只要把自己送回去,爭吵就真的結束了。
  「喂。交出來,你交不交?」賽克斯說。
  「這不公平,比爾,太不公平了,是嗎,南希?」老猶太提出。
  「什麼公平不公平,」賽克斯反駁道,「拿過來,我告訴你。你以為我和南希賠上我們的寶貴時間,除了當當探子,把從你手心裡溜掉的小孩子抓回來,就沒有別的事幹了?你給我拿過來,你這個老不死的,就剩一把骨頭了,還那麼貪心,你給我拿過來。」
  隨著這一番溫和的規勸,賽克斯先生把鈔票從老猶太指頭縫裡搶過去,冷冷地劈面看了一眼老頭兒,把鈔票折小,紮在圍巾裡。
  「這是我們應得的酬勞,」賽克斯說,「連一半兒都不夠呢。你要是喜歡看書,把書留下好了,如果不喜歡,賣掉也行。」
  「書還真不賴呢,」查理·貝茲做出各種鬼臉,裝出正在讀其中一本書的樣子。「寫得真不錯,奧立弗,你說呢?」一見奧立弗垂頭喪氣,眼睛盯著這些折磨他的人,生來就富有幽默感的貝茲少爺又一次發出狂笑,比一開始還要來得猛。
  「書是那位老先生的,」奧立弗絞著雙手說道,「就是那位慈祥的好心老先生,我得了熱症,差點死了,他把我帶到他家裡,照看我,求求你們,把書送回去,把書和錢都還給他,你們要我一輩子留在這兒都行,可是求求你們把東西送回去。他會以為是我偷走了,還有那位老太太——他們對我那樣好,也會以為是我偷的,啊,可憐可憐我,把書和錢送回去吧。」
  奧立弗痛不欲生,說完這番話,隨即跪倒在費金的腳邊,雙手合在一起拚命哀求。
  「這孩子有點道理。」費金偷偷地扭頭看了一眼,兩道濃眉緊緊地擰成了一個結,說道。「你是對的,奧立弗,有道理,他們會認為是你偷走了這些東西。哈哈!」老猶太搓了搓手,嘻嘻直笑。「就算讓我們來挑選時機,也不可能這麼巧。」
  「當然不可能嘍,」賽克斯回答,「我一眼看見他打克拉肯韋爾走過來,胳臂下夾著些書,我心裡就有底了,真是再好不過了。他們都是些菩薩心腸,只會唱贊美詩,要不壓根兒就不會收留他。他們往後一個字也不會提到他了,省得還要去報案,弄不好會把他給關起來。他現在沒事了。」
  在這些話由他們口中說出來的功夫,奧立弗時而看看這個,時而又望望那個,彷彿墜入了雲裡霧裡,對發生的事全都茫然不解似的。賽克斯剛一住嘴,他卻猛然跳起來,一邊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去,一邊尖聲呼喊救命,這所空空如也的舊房子頓時連屋頂都轟鳴起來。
  「比爾,把狗喚住。」費金和他的兩個弟子追了出來,南希高聲叫著跑到門邊,把門關上了。「把狗喚回來,它會把那孩子撕成碎片的。」
  「活該。」賽克斯吆喝著,奮力想掙脫姑娘的手。「靠邊站著吧你,要不我可要把你腦袋在牆上撞個粉碎。」
  「我不在乎,比爾,我不在乎,」南希姑娘口裡高聲喊叫著,不顧一切地跟那傢伙扭打起來。「我決不讓孩子被狗咬死,除非你先殺了我。」
  「咬死他。」賽克斯牙齒咬得格格直響。「你再不放手,我可真要那麼干了。」
  這強盜一把將姑娘甩到房間對面,就在這時,老猶太同兩個徒弟架著奧立弗回來了。
  「這兒怎麼啦?」費金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
  「小娘們發瘋了,恐怕是。」賽克斯惡狠狠地回答。
  「不,小娘們沒瘋。」這場混戰弄得南希臉如死灰,上氣不接下氣。「她才沒發瘋呢,費金,別當回事。」
  「那就安靜點吧,好不好?」老猶太殺氣騰騰地說。
  「不,我偏不!」南希高聲回答,「喂。你們打算如何?」
  像南希這類身份特殊的女子有些什麼派頭、習慣,費金先生是心中有數的。有一點他很清楚,目前再與她理論下去是要冒險的。為了岔開大傢伙的注意力,他朝奧立弗轉過身去。
  「這麼說,你還想跑哦,我親愛的,是不是?」老猶太說著,把壁爐角上放著的一根滿是節瘤、凹凸不平的棍子拿在手裡。「呃?」
  奧立弗沒有答話,他呼吸急促,注視著老猶太的一舉一動。
  「你想找人幫忙,把警察招來,對不對?」費金冷笑一聲,抓住奧立弗的肩膀。「我的小少爺,我們會把你這毛病治好的。」
  費金掄起棍子,狠狠地照著奧立弗肩上就是一棍。他揚起棍子正要來第二下,南希姑娘撲了上去,從他手中奪過木棍,用力扔進火裡,濺出好些通紅的煤塊,在屋裡直打轉。
  「我不會袖手旁觀的,費金,」南希喝道,「你已經把孩子搞到手了,還要怎麼著?——放開他——你放開他,不然,我就把那個戳也給你們蓋幾下,提前送我上絞架算了。」
  姑娘使勁地跺著地板,發出這一番恫嚇。她捐著嘴唇,雙手緊握,依次打量著老猶太和那個強盜,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這是由於激怒造成的。
  「噯,南希啊,」過了一會兒,費金跟賽克斯先生不知所措地相互看了一眼,口氣和緩地說道,「你——你可從來沒像今兒晚上這麼懂事呢,哈哈。我親愛的,戲演得真漂亮。」
  「是又怎麼樣。」南希說道,「當心,別讓我演過火了。真要是演過火了,費金,你倒霉可就大了,所以我告訴你,趁早別來惹我。」
  一個女人發起火來——特別是她又在所有其他的激情之中加上了不顧一切的沖動的話——身上的確便產生了某種東西,男人很少有願意去招惹的。老猶太發現,再要假裝誤解南希小姐發怒這一現實的話,事情將變得無可挽回。他不由得後退幾步,半帶懇求半帶怯懦地看了賽克斯一眼,似乎想表示他才是繼續這場談話最合適的人。
  面對這一番無聲的召喚,也可能是因為感覺到能不能馬上讓南希小姐恢復理智關係到他本人的榮譽和影響吧,賽克斯發出了大約四十來種咒罵、恐嚇,這些東西來得之快表明他很有發明創造方面的才能。然而,這一套並沒有在攻擊目標身上產生明顯的效果,他只得依靠更為實際一些的證據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賽克斯問這句話的時候使用了一句極為常用的詛咒,涉及了人類五官中最美妙的一處1,凡間發出的每五萬次這種詛咒中只要有一次被上蒼聽到,便會使雙目失明變得跟麻疹一樣平常。「你什麼意思?活見鬼。你知道你是誰,是個什麼東西?」
    1賽克斯詛咒時常提到眼睛。
  「喔,知道,我全知道。」姑娘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頭搖來搖去,那副冷漠的樣子裝得很勉強。
  「那好,你就安靜點兒吧,」賽克斯用平常喚狗的腔調大吼大叫,「要不我會讓你安靜一時半會兒的。」
  姑娘又笑了起來,甚至比先前更不冷靜了,她匆匆看了賽克斯一眼,頭又轉到一邊,鮮血從緊咬著的嘴唇淌下來。
  「你有種,」賽克斯看著她說,一副輕蔑的樣子。「你也想學菩薩心腸,做上等人了。你管他叫小孩,他倒是個漂亮角色,你就跟他交個朋友吧。」
  「全能的上帝,保佑我吧,我會的。」姑娘衝動地喊叫著,「早知道要我出手把他弄到這兒來,我寧可在街上給人打死,或者跟咱們今晚路過的那個地方的人換換位子。從今天晚上起他就是一個賊,一個騙子,一個魔鬼了,就有那麼壞。那個老渾蛋,還非得接他一頓才滿足嗎?」
  「嗨,嗨,賽克斯,」費金用規勸的嗓門提醒道,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幾個少年,他們瞪大眼睛看著發生的一切。「大伙說話客氣點兒,客氣點兒,比爾。」
  「客氣點兒!」南希高聲叫道。她滿面怒容,看著讓人害怕。「客氣點兒,你這個壞蛋!不錯,這些話就該我對你說。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年齡還沒他一半大,我就替你偷東西了。」她指了指奧立弗。「我幹這種買賣,這種行當已經十二年了。你不知道嗎?說啊。你知不知道?」
  「得,得,」費金一心要息事寧人,「就算那樣,你也是為了混口飯吃。」
  「哼,混口飯吃。」姑娘答道,她不是在說話,而是用一連串厲聲喊叫把這些話語傾瀉出來。「我混口飯吃,又冷又濕的骯髒街道成了我的家,很久以前,就是你這個惡棍把我趕到街上,要我呆在那兒,不管白天晚上,晚上白天,一直到我死。」
  「你要是再多嘴的話,我可要跟你翻臉了。」老猶太被這一番辱罵激怒了,打斷了她的話。「我翻起臉來更不認人。」
  姑娘沒再多說,她怒不可遏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和衣裳,朝老猶太撞了過去,要不是賽克斯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說不定已經在他身上留下復仇的印記了。她軟弱無力地掙扎了幾下便昏了過去。
  「她眼下沒事了,」賽克斯說著把她放倒在角落裡。「她這麼發作起來,胳膊勁大著呢。」
  費金抹了抹額頭,微微一笑,彷彿對這場風波告一段落感到欣慰。然而無論是他、賽克斯、那隻狗,還是那幾個孩子,似乎都認辦這不過是一樁司空見慣的小事而已。
  「跟娘們兒打交道真是倒霉透了,」費金把棍子放回原處,說道,「可她們都挺機靈,幹我們這一行又離不開她們。查理,帶奧立弗睡覺去。」
  「費金,他明天恐怕還是不要穿這一身漂亮衣服,是嗎?」查理·貝茲問。
  「當然不穿嘍。」老猶太亮出和查理提問時相同的那種齜牙咧嘴的笑容,回答道。
  貝茲少爺顯然很樂意接受這一任務。他拿起那根破棍子,領著奧立弗來到隔壁廚房,裡邊放著兩三個舖位,奧立弗以前就是在這裡睡覺。查理情不自禁一連打了好多個哈哈,才把奧立弗在布朗羅先生家裡千恩萬謝丟掉的那一套破衣服拿了出來,買走這套衣服的那個猶太人碰巧拿給費金看過,費金這才得到了關於他的行蹤的第一條線索。
  「把這套漂亮衣服脫下來,」查理說道,「我去交給費金保管。真有趣。」
  苦命的奧立弗很不情願地照辦了,貝茲少爺把新衣裳捲起來夾在胳膊下邊,隨手鎖上房門,離去了,把奧立弗一個人丟在黑暗之中。
  隔壁傳來查理喧鬧的笑聲以及蓓特小姐的聲音。她來得正巧,她的好朋友正需要澆點涼水,做一些男士不宜的事情,促使她甦醒過來。隨便換一個比奧立弗所處的地方舒適一些的環境,查理的笑聲、蓓特的話聲也會使許多人睡不著的,然而他心力交困,不多一會兒就呼呼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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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5: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奧立弗繼續倒運,引得一位前來倫敦的顯要人物
              敗壞他的名聲。
  在一切優秀的兇殺劇目中,總是交替出現悲哀的和滑稽的場面,就跟一段段肥瘦相間,熏制得法的五花肉一樣,這已經成為舞台上的一種慣例了。男主人公為鐐銬與不幸所累,栽倒在柴草褥子上。接下來的一場,他那位不開竅的忠實隨從卻用一首滑稽小調來逗觀眾開心。我們揣著一顆卜卜跳動的心,看到女主人公落入一位傲慢粗魯的男爵的懷抱,她的貞操和性命都發發可危。她拔出匕首,準備以犧牲性命的代價來保全貞操。正當我們的暇想被上調到最高限度的當兒,只聽一聲號角,我們又徑直被轉移到城堡的大廳裡,在那個地方,一個白髮總管正領唱一支滑稽可笑的歌曲,參與合唱的是一群更加滑稽可笑的家奴,他們從各種各樣的地方跑出來,從教堂的拱頂到宮殿城闕,正結伴邀游四方,永無休止地歡唱。
  這樣的變化顯得有些荒誕,然而它們並不像粗看上去那樣不近情理。實際生活中,從擺滿珍餚美撰的餐桌到臨終時的靈床,從弔喪的孝服到節日的盛裝,這種變遷的驚人之處也毫不遜色,只不過我們就是其中匆匆來去的演員,而不是袖手旁觀的看客罷了,這一點是有著天壤之別的。以在劇院裡模擬作戲為生的演員對於感情或知覺的劇烈轉換與驟然刺激已經麻木、可這些一旦展現在觀眾的眼前就被貶為荒謬絕倫,顛三倒四了。
  鑒於場景的急轉直下,時間、地點的迅速變換,長期以來不僅在書本中沿用,有許多人還認為這屬於大手筆——這一類評論家衡量作者的高下,主要是依據他在每章末尾處將人物置於怎樣的困境之中——讀者也許認為這一段簡短的導言是不必要的。如果是這樣,就請把這段話當作是本書作者的一個微妙的暗示吧,作者要照直回到奧立弗·退斯特誕生的那座小城去了,讀者都應當考慮到,這一趟遠行是有充分而緊迫的理由的,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會邀請他們作這樣一次遠行。
  這天一大早,邦布爾先生就走出了濟貧院大門口。他一副氣宇不凡的派頭,步履生風地走上大街。他神采飛揚,充滿教區幹事的自豪感:三角帽和大衣在朝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他緊握手杖,精神飽滿,渾身是勁。邦布爾先生的頭向來就抬得很高,今天早上比平時抬得還要高。他目光有些出神,表情愉悅,這副神氣興許已經向細心的的陌生人發出了警告,這位幹事心目中匆匆來去的念頭真有說不出的偉大。
  他逕自朝前走去,幾位小店掌櫃什麼的恭恭敬敬和他搭話,向他敬禮,但他顧不得停下來說兩句,只是揚揚手算是回禮。他始終保持著這副高貴的步態,直到他走進麥恩太太的寄養所。這位太太本著教區特有的愛心,負責在寄養所裡照看那班貧兒。
  「該死的差人。」麥恩太太一聽那熟悉的搖撼花園門的聲音就煩。「老大清早,不是他才怪。啊,邦布爾先生,我就知道是你。嗨。天啦,真是太高興了,是啊。先生,請到客廳裡邊來。」
  開頭的一句是對蘇珊說的,後邊的一番愉快的寒暄才是說給邦布爾先生聽的。那位賢慧的太太打開園門,十分慇勤而又禮貌周全地領著他走進屋子。
  「麥恩太太,」他沒有像一般不懂禮數的粗人那樣一屁股坐下來,或者說不自覺地讓身體掉進座位裡,而是緩緩地、慢慢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麥恩太太,夫人,早安。」
  「喲,也問你早,先生,」麥恩大太回答時滿臉堆笑。「想來這一陣你身體不錯,先生。」
  「馬馬虎虎,麥恩太太,」幹事回答,「教區的生活可不是滿園玫瑰花,麥恩太太。」
  「啊,的確不是,邦布爾先生。」麥恩太太答道。要是寄養所的全體兒童也都聽見了,肯定會彬彬有禮地齊聲唱出這句答話的。
  「在教區做事,夫人,」邦布爾先生用手杖敲著桌子繼續說,「就得操心,生煩惱,還得勇敢。所有的公眾人物,我可以說,絕對躲不開對簿公堂。」
  麥恩太太沒有完全聽懂教區幹事說的話,但還是帶著同情的神色抬起雙手,歎了一口氣。
  「啊,麥恩太太,確實可歎啊。」幹事說道。
  麥恩太太見自己做對了,便又歎了一口氣,顯然存心討好這位公眾人物,而他正神色莊重地望著三角帽,竭力掩飾臉上得意的微笑,說道:
  「麥恩太太,我要去一趟倫敦。」
  「呃,邦布爾先生。」麥恩太太大叫一聲,往後退去。
  「去倫敦,夫人,」倔頭倔腦的幹事繼續說道,「坐公共馬車去,我,還有兩個窮小子,麥恩太太。有一樁關於居住權的案子,就要開庭審理了,理事會指定我 ——我,麥恩太太——去每年開庭四次的克拉肯韋爾季審法庭證明這件事。我真懷疑,」邦布爾先生挺了挺胸,補充說,「在跟我說清楚之前,克拉肯韋爾法庭是不是能看出他們自個兒搞錯了。」
  「噢。你可不能叫他們下不來台,先生。」麥恩太太好言相勸。
  「那是克拉肯韋爾季審法庭自找的,太太,」邦布爾先生回答,「要是克拉肯韋爾法庭發現結果比他們預想的差了許多,那也只能怪克拉肯韋爾法庭自己。」
  邦布爾先生陰沉著臉,侃侃而談,處處流露出他決心已定,志在必得的意思,麥恩太太似乎完全讓他的話折服了。到末了,她說:
  「你們乘班車去嗎,先生?我還以為向來都是用大車來送那幫窮鬼的呢。」
  「麥恩太太,那是在他們生病的時候啊,」幹事說道,「在多雨的季節,我們把有病的窮小子安頓在敞車裡,免得他們著涼。」
  「哦。」麥恩太太恍然大悟。
  「返回倫敦的班車答應捎上他們倆,車票也不貴,」邦布爾先生說,「兩個人都快完了,我們發現,讓他們挪個地方比起埋他們來要便宜兩英鎊——就是說,假如我們能把他們扔到另外一個教區去的話,這一點應該能辦到,只要他們別死在路上跟我們作對就行,哈哈哈!」
  邦布爾先生剛笑了一會兒,目光又一次與三角帽相遇,復又變得莊重起來。
  「我們把正事給忘了,夫人,這是你本月的教區薪俸。」
  邦布爾先生從皮夾子裡掏出用紙捲著的一疊銀幣,要麥恩太太寫了張收據。
  「這上頭沾了些墨漬,先生,」寄養所所長說,「不過我敢說,寫得還算正規。先生,謝謝你了,邦布爾先生。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真的。」
  邦布爾先生和氣地點點頭,答謝麥恩太太的屈膝禮,接著便問起孩子們的情況。
  「天保佑那些個可愛的小心肝。」麥恩太太感慨萬端。「他們好得不能再好了,這些寶貝。當然羅,除去上禮拜死掉的兩個,還有小狄克。」
  「那孩子一點沒見好?」
  麥恩太太搖了搖頭。
  「那是個心術不正,品行不端的小叫化子,往後也好不了,」邦布爾先生氣沖沖地說,「他在哪兒呢?」
  「先生,我這就帶他來見你,」麥恩太太回答,「狄克,上這兒來。」
  喚了好一陣子,她才找到狄克。他給放到哪筒下邊洗了洗臉,在麥恩太太的睡衣上擦乾了,才給領來拜見教區幹事邦布爾先生。
  這孩子臉色蒼白而瘦削,兩頰凹陷,一對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千方百計節省布料的教區衣服,他的貧兒制服,掛在他那軟弱無力的身上仍顯得十分寬鬆,幼小的四肢卻已經像老年人的一樣萎縮了。
  在邦布爾先生的逼視下站著索索發抖的就是這麼一個小東西,他不敢把目光從地板上抬起來,甚至聽到幹事的聲音就害怕。
  「你就不能抬頭看這位紳士一眼,你這個強孩子?」
  狄克溫順地抬起雙眼,他的目光跟邦布爾先生相遇了。
  「你這是怎麼啦,教區收養的狄克?」邦布爾先生不失時機,用滑稽的口吻問道。
  「沒什麼,先生。」孩子有氣無力地回答。
  「我想也沒什麼,」麥恩太太少不得要對邦布爾先生的幽默大笑一陣。「不用說,你什麼也不需要。」
  「我想——」孩子結結巴巴地說道。
  「哎喲。」麥恩太太打斷了他的話。「你現在准要說,你真的需要某一樣東西了吧?哼,這個小壞蛋——」
  「等等,麥恩太太,等等。」幹事端起權威人士的架子,揚起了一隻手,說道。「老弟,想什麼,嗯?」
  「我想,」孩子吞吞吐吐地說,「要是有誰會寫字的話,替我在一張紙上寫幾句話,再把它折好,密封起來,等我埋到地底下以後替我保存著。」
  「噯,這孩子什麼意思?」邦布爾先生大聲說,狄克那一本正經的樣子,蒼白的面容給他留下了某種印象,儘管對這樣的事他早已屢見不鮮。「老弟,你說什麼來著?」
  「我想,」孩子說道,「把我的愛心留給可憐的奧立弗·退斯特,讓他知道,一想到他在黑咕隆咚的晚上還得到處流浪,沒人幫他,我多少次一個人坐下來,哭啊哭啊。我想告訴他,」孩子將兩隻小手緊緊地合在一起,懷著熾熱的感情說,「我很高興,我還沒長大的時候就死了。我要是長成了大人,變老了,我在天堂裡的小妹妹說不定會把我給忘了,或者一點都不像我了。要是我們倆都是小孩子,呆在那兒要快活得多。」
  邦布爾先生驚訝得無法形容,他把這個說話的小不點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轉向自己的老朋友。「這幫小鬼全是一個樣,麥恩大太,那個奧立弗真是無法無天,把他們全都教壞了。」
  「先生,我才不相信這些話呢。」麥恩太太說著,抬起雙手,惡狠狠地望著狄克。「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惡的小壞蛋。」
  「把他帶走吧,夫人。」邦布爾先生傲慢地說,「這事必須呈報理事會,麥恩太太。」
  「我希望先生們能諒解,這不是我的錯,你說呢?」麥恩太太悲憤地綴泣著說道。
  「他們會諒解的,夫人,會把事實真相搞清楚的,」邦布爾先生說,「得啦,把他帶走吧,看見他我就討厭。」
  狄克立刻被帶出去,鎖進了煤窖,隨即邦布爾先生也起身告辭,打點行裝去了。
  第二天早晨六點鐘,邦布爾先生登上公共馬車的頂座,他的三角帽換成了一頂圓禮帽,身上裹了一件帶披肩的藍色大衣,帶著那兩個居住權尚有爭議的犯人順順當當地到了倫敦。一路上別的倒是沒什麼,只是那兩小子的惡習有些復萌,他倆一直哆哆嗦嗦地抱怨天冷,用邦布爾先生的說法,他倆叫得他牙齒卡噠卡噠直打架,弄得他渾身不舒坦,儘管他還穿了一件大衣。
  邦布爾先生安排好兩個壞蛋的住宿,獨自來到停班車的那所房子,吃了一頓便飯,吃的是牡礪油牛排和黑啤酒。他將一杯滾燙的摻水杜松子酒放在壁爐架上,把椅子扯到爐邊坐了下來。他痛感世風日下,人心不足,一時間感慨萬千。之後,他靜了靜心,讀起一份報紙來。
  邦布爾先生的目光停留在開頭的一段,那是一則啟事。
  
  
  
  
  
   賞格五畿尼
  
   今有一男童,名奧立弗·退斯特,上禮拜四黃昏時分從本頓維
   爾家中失蹤,一說被人誘拐出走,迄今杳無音訊。凡能告知其下
   落,以資尋回上述奧立弗·退斯特者可獲酬金五畿尼,凡透露其昔
   日經歷之一二者亦同。啟者於此甚為關切,諸多緣由,恕不詳述。
  接下來是對奧立弗的穿著、身材、外貌以及如何失蹤的一段詳盡的描述,最後是布朗羅先生的姓名和地址。
  邦布爾先生睜大眼睛,字斟句酌地把告示翻來覆去讀了幾遍。約莫過了五分鐘多一點兒,他已經走在去本頓維爾的路上了。衝動之下,他丟下了那一杯熱騰騰的摻水杜松子酒,連嘗也沒嘗一口。
  「布朗羅先生在家嗎?」邦布爾先生向開門的女僕問道。
  對於這句問話,女僕的回答不僅稀奇,更有些閃爍其詞:「我不知道,您從哪兒來?」
  邦布爾先生剛一報出奧立弗的名宇,以此說明來意,一直在客廳門口側耳聆聽著的貝德溫太太立刻屏住呼吸,快步來到走廊裡。
  「進來吧——進來吧,」老太太說道,「我知道會打聽到的,苦命的孩子。我知道會打聽到的,我壓根兒就不懷疑。願主保佑他。我一直就這麼說。」
  說罷,這位可敬的老太太又匆匆忙忙地回到客廳,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痛哭起來。女僕沒有這樣容易動感情,她早已跑上樓去,這功夫,她下來傳話說,請邦布爾先生立刻隨她上樓,邦布爾欣然從命。
  他走進裡間的小書齋,裡邊坐著的是布朗羅先生和他的朋友格林維格先生,兩人面前放著幾隻磨口圓酒瓶和玻璃杯。一看見邦布爾,後一位紳士立刻哇哇大叫起來:
  「一個幹事。準是個教區跑腿的,我要是說錯了就把腦袋吃下去。」
  「眼下請不要打岔,」布朗羅先生說道,「您請坐。」
  邦布爾先生坐了下來,格林維格先生的舉動怪模怪樣,搞得他極為狼狽。布朗羅先生把燈移了一下,好讓自己能不受干擾地看清這位教區幹事的相貌,略略有些焦急地說:
  「這個,先生,你是看到那張告示才來的吧?」
  「是的,先生。」邦布爾先生說。
  「你是教區幹事,是不是啊?」格林維格先牛問道。
  「二位先生,我是教區幹事。」邦布爾先生的口氣十分自豪。
  「那還用說,」格林維格先生衝著自己的朋友說道,「我早就知道,一個十足的教區幹事。」
  布朗羅先生斯文地搖搖頭,要朋友安靜下來,又問道,「你知不知道那可憐的孩子眼下在什麼地方?」
  「一點也不比別人知道的多。」邦布爾先生回答。
  「哦,那你究竟知道他一些什麼呢?」老紳士問。「請直說,朋友,如果你有什麼事要說的話。你到底知道他一些什麼?」
  「你碰巧知道的該不會都是什麼好事吧,對不對?」格林維格先生譏諷地問,他已經對邦布爾先生的長相特徵作了一番專心致志的研究。
  邦布爾先生立刻明白了這句問話的含意,臉色也預兆不祥地變得莊重起來,他搖了搖頭。
  「看見了吧?」格林維格先生以勝利者的姿態瞧了布朗羅先生一眼,說道。
  布朗羅先生心事重重地望著邦布爾先生那張皺眉蹩額的臉,請他盡可能簡要地把他所知道的有關奧立弗的事都談出來。
  邦布爾先生摘下帽子,解開大衣,交叉著雙手,以一副追溯往事的架勢低下頭,沉吟片刻,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複述這位教區幹事的話——這需要二十來分鐘——不免倒人胃口,但大意和實質是說,奧立弗是個棄兒,生身父母都很低賤,而且品性惡劣。打出生以來,他表現出的只有出爾反爾,恩將仇報,心腸歹毒,此外沒有任何好一點的品質。在出生地,因對一位無辜少年進行殘暴而怯懦的攻擊,晚間由主人家中出逃,從而結束了那一段簡短的經歷。為了證實自己的確不是冒名頂替,邦布爾先生把隨身帶來的幾份文件攤在桌上,自己又交叉起雙臂,聽憑布朗羅先生過目。
  「一切看來都是真的,」布朗羅先生看罷文件,痛心地說道,「對於你提供的情況,五個畿尼不算豐厚,可如果對孩子有好處,我非常願意付你三倍於此的報酬。」
  假如在這次造訪中,邦布爾先生早一些得知這一消息的話,他完全可能會給奧立弗的簡歷染上一種截然不同的色彩,但是,現在為時已晚,他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把五個畿尼放進錢袋,告退了。
  布朗羅先生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走了好一會兒,教區幹事講的事情顯然攪得他心緒不寧,連格林維格先生也只得捺住性子,以免火上澆油。
  布朗羅光生終於停了下來,狠命地搖鈴。
  「貝德溫太太,」女管家剛露面,布朗羅先生就說道,「那個孩子,奧立弗,他是個騙子。」
  「不會的,先生,這不可能。」老太太堅信不疑。
  「我說他是,」老紳士反駁道,「你那個不可能是什麼意思?我們剛聽人家把他出生以來的情況詳詳細細講了一遍,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十足的小壞蛋。」
  「反正我不信,先生,」老太太毫不退讓,「決不信。」
  「你們這些老太太就是什麼也不信,只信江湖郎中和胡編的小說,」格林維格先生怒吼起來,「我早就知道了。你幹嗎一開始不接受我的忠告?如果他沒患過熱症的話,你恐怕就會接受了,是不是,呢?他怪可憐的,不是嗎?可憐?呸!」格林維格先生說著撥了一下火,動作很俏皮。
  「他是個好孩子,知道好歹,又斯文聽話,先生,」貝德溫太太憤憤不平地抗議道,「小孩子怎麼樣我心裡有數,先生,這些事我有四十年的經驗了,誰要是不能誇這個日,就別說他們長啊短的,我的意思就是這樣。」
  這是對至今還是單身的格林維格先生的沉重一擊。一見那位紳士只是微微一笑,沒別的反應,老太太把頭往上一抬,拂了拂圍裙,正打算再理論一番,卻叫布朗羅先生止住了。
  「靜一靜。」布朗羅先生裝出一副他自己絲毫也沒覺察到的怒容,說道。「永遠別再跟我提到那孩子的名字。我打鈴就是要告訴你這一點。永遠,絕不可以用任何借口提到他,你當心一點。你可以出去了,貝德溫太太,記住。我是十分認真的。」
  那天夜裡,布朗羅先生家裡有好幾顆心充滿憂傷。
  一想起自己那些好心的朋友,奧立弗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幸好他無從得知他們所聽說的事,否則,他的一顆心也許已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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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5: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時過境遷,奧立弗在那一班良師益友之中如何度日。
  第二天中午時分,機靈鬼和貝茲少爺外出干他們的老本行去了,費金先生借此機會向奧立弗發表了長篇演說,痛斥忘恩負義的滔天罪行。他清楚地表明,奧立弗的罪過非同小可,居然忍心拋下一幫時時記掛著他的朋友,再者說,大家惹來那麼多的麻煩,花了那麼大本錢,才把他找回來,他還一心想逃走。費金先生著重強調了他收留、厚待奧立弗這件事,當時如果沒有他及時伸出援手,奧立弗可能已經餓死了。他講述了某個小伙子的淒慘動人的經歷,他出於惻隱之心,在類似的情形之下幫助了那個小伙子,可事實證明小伙子辜負了自己的信賴,妄圖向警方通風報信,有天早晨,在「老城」1不幸被絞死。費金先生毫不諱言,自己與這起慘案有關,但卻聲淚俱下地悲歎說,由於前邊談到的那個年輕人執迷不悟、背信棄義的行為,旁人不得不向巡迴刑事法庭舉報,將他作為犧牲品——即便提供的並不都是真憑實據——為了他(費金先生)和不多幾個密友的安全,這是勢在必行的。費金先生描繪了一副令人相當厭惡的畫面,說明絞刑具有種種難受之處,以此作為演說的結尾。他彬彬有禮、充滿友情地表達了無數殷切的希望,除非迫不得已,他決不願意讓奧立弗遭受這種令人不愉快的處置。
    1倫敦中央刑事法庭。
  小奧立弗聽著老猶太的一席話,隱隱約約聽出了其中流露的陰險狠毒的威脅,他的血涼了下來。他已經有了體驗,當無辜與有罪偶然交織在一起的時候,連司法當局也很可能將其混為一談。對於如何除掉知道得太多或者是過分藏不住話的傢伙,老猶太早有深謀老算,這類計劃他的確已經不止一次設計並且實施過了。奧立弗想起了這位紳士和賽克斯先生之間爭吵的緣由,似乎就與以往的某一樁類似的陰謀有關。他怯生生地抬起頭來,不想卻碰上了老猶太銳利的目光,他意識到,這位謹慎的老紳士對自己蒼白的面孔和索索發抖的四肢既不是視而不見,也不是毫無興趣。老猶太令人作嘔地微微一笑,在奧立弗頭上拍了拍,說只要他自己不吵不鬧,專心做事,他們照舊可以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說罷,他戴上帽子,裹了一件綴有補丁的大衣,隨手鎖上房門,出去了。
  就這樣,整整一天,連同隨後的好幾天,從清早到半夜,奧立弗一個人影也見不到。在這段漫長的時光裡,與他作伴的只有他自己的浮想。他怎麼也忘不了那些好心的朋友,他們一定早就把自己看成另一種人了,這樣的念頭實在令人傷心。
  約莫過了一個禮拜,老猶太不再鎖門,他可以隨意在房子裡到處走了。
  這地方非常骯髒污穢。樓上的幾個房間裝有高大的木製壁爐架和大門,牆壁上鑲有嵌板,壁帶一直嵌到天花板。由於無人看管,這些東西積滿了塵埃,已變得暗淡無光,但卻裝飾得千姿百態,各不相同。根據所有這些跡象,奧立弗斷定,很久以前,在猶太老頭還沒生出來的時候,這房子屬於一些境遇比較好的人,說不定曾一度金碧輝煌,儘管現在滿目淒涼。
  在牆壁與天花板的犄角裡,蜘蛛早已架好了網。有時候,奧立弗輕手輕腳走進一間屋子,會看見老鼠在地板上竄來竄去,驚慌不迭地跑回洞裡。除此以外,房子裡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的動靜聲響了。有好多次,當天色暗下來,他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遊蕩,累了便蜷縮到靠近大門的走廊角落裡,盼著能盡量離有血有肉的人近一些,他呆在那兒,傾聽著外邊的聲音,計算著時間,直到費金或是那幾個少年回來。
  所有房間的窗板正一天天腐爛,全都關得密不透風,壓窗板的橫條用螺釘牢牢地釘在木槽裡。僅有的光線從房頂上一個個圓孔中躲躲閃閃地溜下來,使屋子顯得更加昏暗,佈滿奇形怪狀的影子。頂樓開著一扇後窗,沒有裝窗板,上邊的柵欄已經生銹。奧立弗經常滿臉惆悵地往外張望,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可是除了參差不齊、密密層層的一大片屋頂,黑沉沉的煙囪和山牆的尖頂之外,什麼東西也分辨不出。確實,偶爾也可以看到遠處一所房子的屋頂矮牆上冒出一個頭髮蓬亂的腦袋,但一晃又很快消失了。奧立弗的了望窗是釘死了的,加上多年雨淋煙熏,往外看一片朦朧,他頂多能夠把外邊各種東西的形狀區別開,至於想辦法讓別人看見他或者聽到他的聲音——這就好比他是呆在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裡邊一樣,根本談不上。
  一天下午,機靈鬼和貝茲少爺都在張羅晚上出門的事,先提到名字的那位小紳士心血來潮,表示出對他個人打扮的某種憂慮(平心而論,這決不是他向來就存在的一個缺點)。出於這一目的,他居然賞臉,命令奧立弗幫助他梳妝打扮一下。
  奧立弗見自己能派上用處,真有些受寵若驚,身邊總算有了幾張面孔,哪怕看上去並不和氣,也夠他高興的。再者說,他很想通過老老實實做事來感化身邊的幾個人,對這一提議他沒有一點反對的意思,立刻表示樂意效勞,機靈鬼坐到桌子上,以便將靴子搭在奧立弗的一條腿上,他在地板上跪下來,開始進行被達金斯先生稱作「替腳套上光」的這一道工序。用通行的語言來說這句話,就是替他擦鞋。
  一個人擺出一副非常舒適的姿勢,在餐桌上坐下來,一邊抽煙斗,一邊漫不經心地將一條腿蕩來蕩去,讓別人替自己擦鞋,既省下了從前那種脫下來的麻煩,又免去了重新穿上時估計得到的痛苦,免得打斷自己的暇想,有理性的動物在這種時候想來都可能體驗到這種悠哉游哉的感覺,要不然就是醇厚的煙草使機靈鬼心曠神恰,或者是溫馨的啤酒使他的思維活動平靜下來了,反正眼下他顯然渾身洋溢著一種既浪漫又熱忱的情趣,跟他的天性頗不相符。他低頭看了奧立弗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接著他又抬起頭來,輕輕歎了一口氣,一半是走神一半是衝著貝茲少爺說道:
  「真可惜,他不是搞我們這行的。」
  「啊,」查理·貝茲少爺說,「他不知道好歹。」
  機靈鬼又歎了一口氣,吸起煙斗來,查理也吸了起來。兩個人吞雲吐霧,一時都沒作聲。
  「你大概連扒包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吧?」機靈鬼悲哀地問。
  「這個我懂,」奧立弗抬起頭來,回答說,「就是小——你就是一個,對嗎?」奧立弗說著,打住了話頭。
  「是啊,」機靈鬼答道,「別的行當我還瞧不上呢。」達金斯先生抒發出這番感想,把帽子使勁往上一推,直瞪瞪地瞅著貝茲少爺,似乎想表示歡迎他發表與此相反的觀點。
  「是啊,」機靈鬼重複了一句,「查理是,費金是,還有賽克斯、南希、蓓特,大傢伙兒全是小偷,直到那隻狗,它還是我們一夥中最滑頭的一個呢。」
  「也是嘴巴最牢靠的一個。」查理·貝茲加了一句。
  「就是在證人席上它也不會汪汪叫,怕禍事落到它自個兒身上,是啊,就是把它綁起來,讓它在那兒呆上兩個禮拜,不給它東西吃,它也不會吭聲。」機靈鬼說。
  「可不是嘛。」查理表示贊同。
  「這狗怪怪的。碰上生人大笑或是唱歌,它從不擺出凶神惡煞的樣子。」機靈鬼接著說道,「聽見拉提琴,它從不亂吼亂叫。跟它不是一家子的狗,它從來不恨。噢,才不呢。」
  「真是個地地道道的基督徒。」查理說。
  這句話僅僅是褒獎這頭畜生有能耐,然而貝茲少爺並不知道,這句話在另外一個意義上卻是一種頗為中肯的看法,因為世間有無數的女士、先生自稱為地地道道的基督徒,這些人與賽克斯先生的狗之間存在著非常突出而又奇特的相似之處。
  「得啦,得啦,」機靈鬼將扯到一邊的話題又拉了回來,這是出於職業上的細心,這種細心總是左右了他的一言一行。「反正跟這個小娃娃沒一點關係。」
  「可不是嘛,」查理說道,「奧立弗,你幹嗎不拜費金為師呢?」
  「不想很快發財?」機靈鬼咧嘴笑了笑,補充道。
  「有了錢就可以告老退休,做上等人,我的意思是,就是往後數四個閏年,再往後一個閏年,也就是三一節1的第四十二個禮拜二。」查理·貝茲亂扯一氣。
    1宗教節日,三位一體節亦稱三一節,在復活節後第八周,三位一體即聖父上帝、聖子耶穌及聖靈為一體。
  「我不喜歡這種事,」奧立弗怯生生地回答,「他們放我走就好了,我——我 ——很想走。」
  「費金才不想哩。」查理答道。
  奧立弗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然而,他意識到,把自己的心思吐露得再明白一些,沒準會引來禍事,只好長歎一聲,繼續擦鞋。
  「走,」機靈鬼嚷嚷著,「哎,你的志氣哪兒去了?你難道沒一點自尊心?還想去投靠你那些朋友?」
  「喔,真沒勁,」貝茲少爺說著,從衣袋裡掏出兩三張絲手絹,扔進壁櫥裡。「那也太沒意思了,真的。」
  「我可於不出這種事。」機靈鬼掛著一副高傲的蔑視神氣,說道。
  「你也可以扔下你那些朋友,」奧立弗苦笑著說,「讓他們去為你做的事受罰呀。」
  「那,」機靈鬼晃了晃煙斗,「都是考慮到費金,警察知道我們一塊兒混飯吃,我們要是運氣不好,他也會遇到麻煩,就是這麼回事,對嗎,查理?」
  貝茲少爺贊同地點了點頭,正要說話,上次奧立弗一路飛跑的場面突如其來地浮現在他的心目中,一下子攪得他剛吸進去的煙和笑聲糾纏在一起,往上直衝腦門,往下竄進喉嚨,憋得他又是咳嗽,又是跺腳,折騰了約莫五分鐘之久。
  「瞧瞧,」機靈鬼掏出一大把錢,全是些先令和半便士的。「這才叫快活日子呢。誰管它是哪兒鑽出來的?喏,接著,那些地方錢還多著呢。你要不要,不要?喲,你這個可愛的小傻瓜。」
  「真沒規矩,對不,奧立弗?」查理·貝茲問道,「人家會把他的脖子勒個轉兒的,你說呢?」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奧立弗回答。
  「是這個,老夥計,」貝茲少爺一邊說,一邊抓住圍巾的一端,往空中一拋,他把頭搭拉在肩膀上,牙縫裡擠出一種古怪的聲音,通過這樣一個生動的啞劇造型,示意勒脖子跟絞刑是一回事。
  「就是這個意思,」查理說道,「傑克,瞧他眼睛瞪得多大。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好夥伴,他會把我笑死了,我知道他會的。」貝茲少爺又開心地大笑一通,眼裡含著淚水,叼起了煙斗。
  「你已經給教壞了,」機靈鬼心滿意足地審視著靴子,這工夫奧立弗已經把鞋擦得明光錚亮。「不過,費金會培養你的,不然你可要成他手下頭一件廢品。你最好馬上幹起來,因為你腦筋還沒轉過來就已經人道了。奧立弗,你現在純粹是浪費時間。」
  貝茲少爺把自己在道德方面的種種信條都搬了出來,全力支持這一提議。教訓已畢,他與朋友達金斯先生又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介紹他們過的這種日子附帶捎來的無窮樂趣,用各種各樣的暗示開導奧立弗,最好的辦法就是別再耽擱,採取他們用過的辦法來博得費金的歡心。
  「還得老是把這個放在你的煙斗裡,諾利,」機靈鬼聽見老猶太在上邊開門的聲音,話鋒一轉說道。「你要是沒弄到抹嘴兒和嘀嗒盒的話——」
  「你那樣說有什麼好處?」貝茲少爺插嘴說,「他聽不懂你的意思。」
  「假如你不去拿手絹和金錶的話,」機靈鬼把談話調整到奧立弗能聽懂的水平,「別人也會去拿的。那麼丟東西的傢伙全都倒霉了,你也全都倒了霉,撇開撈到東西的小子不算,誰也攤不上一星半點好處——你跟他們沒什麼兩樣,也有權利得到那些東西。」
  「千真萬確,千真萬確。」費金說道,他進來的時候沒讓奧立弗看見。「事情一點不複雜,我親愛的,簡單極了,你相信機靈鬼的話好了。哈哈!他挺在行的。」
  費金老頭喜滋滋地搓了搓手,對機靈鬼這番頭頭是道的推理表示認可,眼見自己的徒弟這樣有出息,他樂得格格直笑。
  這一回,談話沒再繼續下去,因為與老猶太一塊回來的還有蓓特小姐和奧立弗不認識的另一位紳士,機靈鬼管他叫湯姆·基特寧。這位先生在樓梯上停了停,與那位女士謙讓了幾句才走進來。
  基特寧先生年齡比機靈鬼大一些,興許已經數過了十八個冬天,然而他和那位小紳士一舉一動都各不相同,這似乎表明他在天分和職業技能方面都略有一點自愧不如。他長著一雙閃爍的小眼睛,臉上痘疤密佈,頭戴皮帽,身穿黑色燈心絨外套,油膩膩的粗布褲子,繫了一條圍裙。他這身衣服確實需要好好修補一下。他向在場各位表示歉意,聲明他一個小時前才「出來」,由於過去六個星期一直穿制服,還沒顧得上考慮便服的問題。基特寧先生滿臉的不自在,補充說,那邊熏蒸衣裳的新方法整個就是無法無天,衣服上熏出些個窟窿,可跟郡裡又沒有什麼道理好講。他對理發的規定也有同樣的批評,那絕對是非法的。基特寧先生在結束他的評論時聲明,自己在長得要命、累得要死的四十二天裡,沒碰過一滴東西,他「要是沒有渴得像一隻石灰簍子的話,自己甘願炸成灰」。
  「你猜這位紳士打哪裡來,奧立弗?」老猶太藉著別的孩子正張羅著把一瓶酒往餐桌上放的功夫,笑嘻嘻地問。
  「我——我——不知道。先生。」奧立弗回答。
  「那是誰呀?」湯姆·基特寧輕蔑地看了奧立弗一眼,問道。
  「我的一位小朋友,親愛的。」費金回答。
  「那他還算運氣不錯,」小伙子意味深長地望了望費金,說道。「別管我是哪兒來的,小傢伙。要不了多久你也會找上門去的,我拿五先令打賭。」
  這句俏皮話引得兩個少年笑了起來,他們就同一個話題開了幾句玩笑,又與費金低聲說了幾句,便出去了。
  不速之客跟費金到一旁交談了幾句,兩人把椅子扯到壁爐前,費金招呼奧立弗坐到他的身邊,將談話引入了最能激發聽眾興趣的話題,比方說,幹這一行的巨大優勢啦,機靈鬼的精明幹練啦,查理·貝茲的親切可愛啦,以及老猶太自己的豪爽大方什麼的。最後,這些題目出現了完全枯竭的跡象,基特寧先生的情況也一樣,因為只要在感化院呆上一兩個禮拜就再也打不起精神來。蓓特小姐知趣地退了出去,讓大家各自休息。
  從這天起,奧立弗很少單獨留下,但卻幾乎時時刻刻都與那兩個少年呆在一起,他倆每天都要跟費金一起做以前那種遊戲,究竟是為他們自己有長進還是為奧立弗好,只有費金先生最清楚。其餘時間,老頭兒給他們講了一些他年輕時打劫的故事,其中穿插了許多滑稽奇妙的情節,連奧立弗也忍不住開懷大笑,這表明他被逗樂了,儘管他天良未泯。
  簡而言之,詭計多端的老猶太已經使這孩子落入圈套,他用孤獨與憂鬱去熏陶奧立弗的心,讓他感到在這樣一個陰森淒涼的地方,與隨便什麼人為伍都比獨自沉浸在憂愁苦惱中好受一些,他現在正將毒汁緩慢地注入奧立弗的靈魂,企圖將那顆心變黑,永遠改變它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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