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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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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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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4: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醫生

  讀者會記得,在羅傑·齊靈渥斯的稱呼背後,還隱藏著另一個姓名,原來叫那姓名的人下了決心再不讓人提起。前面已經敘述過,在目睹海絲特·白蘭示眾的人群中,站著一個風塵僕僕的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剛剛逃出危險的荒野,卻看到體現著他所希冀的家庭溫暖和歡樂的女人,在眾人面前作為罪孽的典型高高站在那裡。她那主婦的聲名任憑所有的人踐踏在腳下。在公共市場上,她周圍氾濫著對她醜行的種種議論。若是這些浪潮傳到她的親屬或是她身無暇疵時代的同伴那裡,除去染上她的恥辱之外,別無其它!這種恥辱,會隨原有關係的親密和神聖程度,而嚴格成比例地在親友中相應加以分配。那麼,作為與這個墮落的女人關係最親密和最神聖的一個人,既然他還有選揮的餘地,何必前來公開要求這份並非求之不得的遺產呢?他決心不同她在那受辱台上並肩而立。由於除海絲特·白蘭之外誰都不認識他,而且他還掌握著鎖鑰,讓她緘口不言,他打定主意將自己的姓名從人類的名單上勾銷;即使考慮到他原先的關係和利益,他也要從生活中徹底消失,就像他當真如早已風傳的那樣葬身海底了。這一目的一旦達到,就立刻湧現了新的利益,於是也就又有了新的目標;這個目標即使不是罪過的,也實在是見不得人的,但其力量之強,足以運用他的全部機能與精力去奮爭。
  為了實現自己的決心,他以羅傑·齊靈漫斯的名義在這座清教徒城鎮中居住下來,他毋須其它介紹,只消他所具備的異乎尋常的學識就成了。由於他的前半生對當時的醫學科學作了廣泛的研究,於是他就以所熟悉的醫生這—行當為業、出現在這裡,並且受到了熱烈歡迎。當時在殖民地,精通內外科醫術的人尚不多見。看來,醫生們並不具備促使其他人飄洋過海的那種宗教熱情。他們在深入鑽研人體內部時,可能把更高明、更微妙的能力表現在物質上,錯綜複雜的人體機構令人驚詫,似乎其內部包含著全部生命,具備足夠的藝術,從而對生命的存在喪失了精伸方面的看法。無論如何,波士頓這座美好城鎮的健康,凡涉及醫學二字的,以往全都置於一位年老的教會執事兼任藥劑師的監督之下,他那駕信宗教的舉止就是明證,比起靠一紙文憑配出的藥劑,更能贏得人們的信賴。唯一的外科醫生則是一位每日慣於操刀為人忙於理發的人,只是偶爾才實踐一下這種高貴的技藝。與這兩位同行相比,羅傑·齊靈渥斯成了奪目的新星。他很快就證明他對博大精深的古典醫道瞭如指掌,其中每個偏方都含有許多四處接尋面來、形形色色的成分,其配製之精良,似是要獲得長生不老藥的效果。況且,在他被印第安人俘虜囚禁期間,又對當地的草藥的性質掌握了大量的知識;他對病人毫不隱諱地說,大自然恩賜給那些未開化的野蠻入的這些簡單藥物,同眾多博學的醫生在試驗室中花費了數世紀才積累起來的歐洲藥典,幾乎可以取得他本人同等的信任。
  人們認為,這位陌生的學者至少在宗教生活的表面形式上看,堪稱楷模;他來到之後不久,就選定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作他精神上的導師。這位年輕的聖徒在牛津始終享有學者般的聲謄,他的最熱心的崇拜者認為,在他的有生之年,只要他能為如今尚屬無力的新英格蘭教會做出象古代聖徒在基督教信仰初期所成就的那種偉業,便可與上天指定的使徒相提並論。然而,就在此時,丁梅斯代爾先生的健康開始明顯地惡化。據那些最熟悉他日常生活的人說,這位年輕牧師的面頰之所以蒼白,是因為他過分熱衷於潛心研究學問和一絲不苟地完成教區的職守,尤其是為使粗鄙的世俗環境不致遮蔽他精神上的明燈,他經常徹夜不眠並施行齋戒。還有人宣稱,如果丁梅斯代爾先生當真要死,無非是因為這個世界不配他的腳再在上面踩踏。反之,他本人則以他特有的謙遜申明他的信念:如果天意認為他應該離世,那就是因為他沒有資格在這人世間執行其最卑微的使命。雖說對他健康每況愈下的原因眾說紛紜,但事實卻是不容質疑的。他身體日見消損,他的嗓畜雖仍然豐潤而甜美,卻含有某種預示衰頹的憂鬱;人們時常觀察到,每逢稍有驚恐或其它突發事件,他就會用手摀住心口,臉上一紅一自,說明他很痛苦。
  這位青年牧師的身體就是這種狀況,當羅傑·齊靈渥斯初到鎮上的時候,情況已經相當危險,這年輕人的曙光眼見就要過早地殞滅了。齊靈渥斯首次登場時,誰也說不出所以然,簡直像是從天而降或從地獄鑽出,這就具有一種神秘色彩,從而很容易被誇大成奇跡。如今無人不曉他是一名醫生!人們注意到他採集藥草、摘取野花、挖掘植根,還從樹上折取細校,常人眼中的無用之物,他似是熟知其隱含的價值。人們聽到他提起坎奈姆·狄戈比爵士1和其他名人——他們的科學造詣簡直被視作超自然的,但他卻說是他的筆友或熟人。他既然在學術界地位如此之高,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他的天地理應在大城市,在這蠻荒野地中又能尋找到什麼呢?為了回答這些疑問,於是就有了謠言的土壤,不管一些風傳多麼離奇,也為一些明智的人所接受:說是上天創造了一個絕對的奇跡,把一位著名的醫學博士,從一所德意志大學裡,憑空攝到了丁梅斯代爾先生書齋的門前。而一些具有更加聰慧的信仰的人明知,上天為實現其目的,不必求助於所謂奇跡的插曲來達到舞台效果,但也樂於看到羅傑·齊靈握斯是假上天之手才及時到來的。
  由於醫生對年輕的牧師從一開始就顯示出強烈的興趣,上述想法就得到了鼓勵;醫生以一個教民隨身份與他形影相隨,並且想戰勝他天性中的含蓄和敏感,來贏得他的友誼和信任。他對他的牧師的健康深為震驚,還急切地給予治療,他認為,如果及早診治的話,總不會不見療效的。丁梅斯代爾先生教團中的長老、執事、修女,以及年輕貌美的少女們都眾口一詞地再三要求他對醫生自告奮勇的治療不妨一試。但丁梅斯代爾先生卻委婉地拒絕了這些懇求。
  「我不需要醫藥,」他說。
  但這位年輕牧師怎麼能這樣講呢?一個接一個安息日,他的面頰越來越蒼白消瘦,他的聲音也比先前更加顫抖,而且他用手捂心口的動作,已經從漫不經心的姿態變成時時都有的習慣了。是他厭倦了他的工作嗎?是他想死嗎?丁梅斯代爾先生一路受到波土頓的長老們如此的盤詰和他教堂中的執事們的——用他們自己的話說——「規勸」:上天如此明顯地伸出救援之手,拒絕是有罪的。他默默不語地聽著,終於答應和醫生談談看。
  「如果這是上帝的意旨,」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為了實現自己的諾言,向老羅傑·齊靈渥斯醫生討教時說,「我寧願不要你為我的緣故來證明你醫道精熟,我要滿意地讓我的辛勞、我的悲哀、我的罪孽和我的痛苦都盡快與我同歸於盡,令其世俗部分埋在我的墓中,而將其精神部分隨我同去永恆的境界。」
  「啊,」羅傑·齊靈渥斯說,不管是做作的還是天生的,他的舉止總是安詳得令人矚目,「一個年輕的牧師確實喜歡這麼講話。年輕人啊,都還沒有紮下深根呢,就這麼輕易地放棄生命嗎?在人世間和上帝同行的聖人們,都會欣然隨他而去,定在新耶路撤冷的黃金鋪路上的。」
  「不是的,」年輕的牧師插話說,他把手放在心口上,額上揀過一抹痛苦的紅潮,「如果我還有資格到那裡去走動的話,我倒寧願留在這裡來吃苦。」
  「好心的人從來都是把自己說得十分卑微的,」醫生說。就這樣,神秘的老羅傑·齊靈渥斯成了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的健康顧問。這位醫生不僅對疾病感到興趣,而且還對他的病人的個性和品質嚴加窺測。這兩個人雖然在年紀上相差懸殊,但逐漸共同消磨超更多的時間了。為了牧師的健康,而且也使醫生能夠收集具有奇效的植物,他倆在海濱、林間長時間散步,聆聽海浪的低語與林濤的戾鳴。同樣,他倆也時常到彼此的書齋和臥室中去作客。對牧師來說,這位科學家的陪伴中自有一種魅力,因為從他身上可以看出廣博精深的知識修養,以及浩渺無際的自由觀念——這在自己的同行中是萬難找到的。事實上,他在醫生身上發現了這些特色,即使沒有引起震驚,也足以深感詫異。丁梅斯代爾先生是一個地道的牧師,一個真正的篤信宗教的人,他有高度發展的虔誠的感情和有力地推動著自身沿著信仰的道路前進的心境,而且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面日漸深入。無論在何種社會形態中,他都不會是那種所謂有自由見解的人;他總要感到周國有一種信仰的壓力,才能心平氣和,這信仰既支撐著他,又將他禁閉在其鐵籠之中。然而當他放棄慣常採用的認識而換用另一種知識媒介來觀察字宙時,他也確實感到一種偶然的舒暢,儘管這種喜悅之中仍帶著幾分震顫。猶如打開了一扇窗戶,使一種更自由的氣息得以進入那閉鎖和窒人的書齋,而他通常就在這裡的燈光或遮著的陽光之下,伴著從經書中散發出來的霉爛氣味——不管是感官上還是道德上的,消耗看他的生命。但這破窗而入的空氣又過於清冷,使他無法坦然地長久吸取。於是,牧師和陪伴他的醫生只好再龜縮到他們的教會劃為正宗的禁區之內。
  羅傑·齊靈渥斯就是這樣仔細檢查他的病人的:一方面,觀察他的日常生活,看他在熟悉的思緒上所保持的慣常的途徑,另一方面,也觀察他被投入另一種道德境界時的表現,因為那種境界的新意可能喚起某些新東西浮出他性格的表面。看來,醫生認為首先要瞭解其人,然後才能對症下藥。凡有心智的東西,其軀體上的病痛必然染有心智上的特色。在阿瑟,丁梅斯代爾的身上,他的思維和想像力十分活躍,他的情感又是十分專注,他身體上的病症大概根源於此。於是,羅傑·齊靈渥斯,那位和善友好又技藝精湛的醫生,就竭力深入他病人的心扉,挖掘於他的準則之中,探詢著他的記憶,而且如同一個在黑暗的洞穴中尋找寶藏的人一樣,小心翼翼地觸摸每一件東西。像他這樣一個得到機會和特許來從事這種探索,而且又有熟巧將其進行下去的調查人,很少有秘密能逃過他的眼睛。一個荷有秘密的人應該特別避免與醫生親密相處。假如那醫生有天生的洞察力,還有難以名狀的某種能力—— 我們姑且稱之為直覺吧,假如他沒有流露出頤指氣使的唯我獨尊,他自己又沒有鮮明的難以相處的個性,假如他生來就有一種與病人脈脈相通鮑能力,借此使病人喪失警覺,以致自言自語地說出心中所想的事,假如他平靜地聽到這些表白,只是偶爾用沉默無聲的同情,用自然而然的喘息,以及間或的一兩個字眼,表示充分的理解,假如在一個可信賴的人的這些品格上加上他那醫生身份所提供的有利條件——那麼,在某些難以避免的時刻,患者的靈魂便會融解,在一個黑暗而透明的小溪中涓涓向前,把全部隱私帶到光天化日之下。
  上述這些特色,羅傑·齊靈渥斯全部或者大部分具備。然面,隨著時間的流逝,如我們所說,在這兩個有教養的頭腦之間發展起了親密無間的關係,他們有如同人類思維與研究的整個領域那麼廣闊的地帶可以交匯;他們討論涉及倫理和宗教、公共事業和私人性格的各種題目;他們就似乎涉及兩人自己私事的問題大量交談;然而醫生想像中肯定存在的那種隱私,卻始終沒有溜出牧師的意識傳進他的同伴的耳中。的確,醫生懷疑連丁梅斯代爾先生身體痼疾的本質都從來沒有坦率地洩露給他。這種含蓄實在是太奇特了!
  過了一段時間,在羅傑·齊靈渥斯的暗示之下,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朋友們作出安排,讓他倆同住在一棟房子裡;這樣,牧師生活之潮的每一個起落都只能在他的這位形影相隨的熱心醫生的眼皮底下發生。這一眾望所矚的目的達到之後,舉鎮歡騰。人們認為,這是有利於年輕牧師的最好的可行措施。除非,當真如某些自認為有權威的人所一再催促的那樣,他從那眾多的如花似玉、在精神上崇拜他的年輕姑娘當中選擇一位充當他忠實的妻子。然而,目前尚無跡象表明阿瑟·丁梅斯代爾已經屈從眾願採取這一步驟;他對這類建議一概加以拒絕,彷彿僧侶的獨身主義是他教會規章中的一項條款。因此,既然丁梅斯代爾先生明顯地作了這種選擇,他就注定耍永遠在別人的飯桌上吃無味的配餐,除去在別人的爐火旁取暖之外,只有忍受終生寒冷的份;看來,這位洞察一切、經驗豐富、慈愛為本的老醫生,以父兄般的關懷和教民的敬愛對待這年輕的牧師,確實是全人類中與他如影隨形的最恰當的人選了。
  這兩位朋友的新居屬於一個虔信宗教的寡婦,她有著不錯的社會地位,她這所住宅所佔的地皮離後來修建的王家教堂相距不遠,一邊有一塊墓地,就是原先艾薩克·約翰遜的舊宅,這裡易於喚起嚴肅認真的回憶,很適合牧師和醫生雙方各自的職業。那好心腸的寡婦,以慈母般的關懷,分配丁梅斯代爾先生住在前室,那裡有充分的陽光,還有厚實的窗簾,如果願意的話,中午也可把房間遮得十分幽暗。四壁懸掛著據說是戈白林2織機上織出的織錦,不管真假,上面確實繡著《聖經》上面所記載的大衛、拔示巴和預言者拿單的故事3,顏色尚未褪掉,可惜畫中的美婦簡直如那宣告災難的預言者一樣面目可憎了。面色蒼白的牧師在這裡摞起他的豐富藏書,其中有對開桑皮紙精裝本的先哲們的著作、拉比4們記下的傳說、以及許多僧院的考證——對這類文獻,請教教士們儘管竭力詆毀,卻不得不備作不時之需。在住宅的另一側,老羅傑·齊靈渥斯佈置下他的書齋和實驗室;在一位現代科學家看來,連勉強齊備都稱不上,但總還有一個蒸餾釜及一些配藥和化驗的設備,都是這位慣於實驗的煉丹術士深知如何加以利用的。有了這樣寬敞的環境,這兩位學者便在各自的房間裡坐了下來,不過經常不拘禮節地互訪,彼此懷著好奇心觀察另一個人的事情。
  我們已經提及,阿瑟·丁梅斯代爾牧師那些最明智的朋友於是便順理成章地認為,是上天接受了人們在公開場合、在家中以及私下的許多祈禱,才安排了這一切,以達到恢復年輕牧師健康的目的。但是,我們現在必須說明的是,後來另外一部分居民開始對丁梅斯代爾先生和那神秘的老醫生之間的關係持有異議了。當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們試圖用自己的眼光來看問題時,是極其容易上當的。不過,當他們通常憑自己偉大面溫暖的心胸的直覺來形成自己的判斷時,他們的結論往往深刻無誤,具有超自然表象的真理的特徵。就我們所談的這些人而論,他們對羅傑,齊靈渥斯的偏見,其事實或理由都不值認真一駁。有一個上年紀的手藝人,在三十多年以前托瑪斯·奧佛白利爵士5被害的時代,確曾是倫敦的一個市民;他出面證明說,他曾經看見這位醫生——當時叫的是另外一個名字,筆者如今已經忘了,陷著那位著名的老術士福爾曼博士6,而那個老博士涉嫌與奧佛白利被害一事有關。還有兩三個人暗示說,這位醫術高明的人在被印第安人俘獲的時期,曾經參與野蠻人法師的唸咒活動,以此來增加其醫學上的造詣;那些印第安法師的法力無邊,這是眾所周知的,他們時常用邪門歪道奇跡艇地把人治好。還有一大批人——其中不少都是頭腦拎靜、觀察務實的,他們在別的事情上:的見解一向頗有價值——肯定地說,羅傑·齊靈渥斯自從在鎮上定居,尤其是和丁梅斯代爾先生伙居一宅以來,外貌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起初,他外表安詳而沉思,一派學者模樣;而如今,他的險上有一種前所末見的醜陋和邪惡,而且他們對他看得越多,那醜陋和邪惡就變得越明顯。按照一種粗俗的說法,他實驗室中的火來自下界,而且是用煉獄的柴薪來燃燒的;因此,理所當然地,他的面孔也就給那煙熏得越來越黑了。
  總而言之,有一種廣為流傳的看法,認為阿瑟·丁梅斯代爾牧師和基督教世界各個時期特別聖潔的許多其他人一樣,腦海中縈繞著的不是撒旦本人,就是扮作老羅傑·齊靈渥斯的撒旦的使者。這個惡魔的代理人獲得神聖的特許,在一段時問裡,鑽入牧師的內心,陰謀破壞他的靈魂。人們斷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懷疑哪一方會得到勝利。人們都懷著不可動搖的希望,等著看到牧師煥發著必勝的榮光,走出這場爭鬥。然而,一想到他為了贏得勝利而在掙扎中所經受的致命的折磨,同時又令人神傷。
  天啊!從這可憐的牧師眼睛深處的陰鬱和恐怖來判斷,這場爭鬥極其劇烈,而且遠不能說勝利在握。
  -------------  
1狄戈比爵士(1603一1685),英國作家、航海家和外交家,皇家學會理事。他還發現了植物對氧的需要。  
215世紀時法國的一著名染織家族所建的同名織錦及壁毯場。  
3《舊約·撤母耳記下》言,以色列王大衛殺死烏利亞,並奪其美妻拔示巴,面拿單則預言大衛必自取其禍。  
4猶太教教士,基督教的誕生與古猶太教有淵源,戰古猶太教拉比的著述有基督教古文獻價值。  
5奧佛白利爵士(1581一1613)英國詩人和散文家後因反對其恩主之婚姻,被投入倫敦塔監禁,並被慢性毒藥毒死,  
6福爾曼博士(Drrorman),生平不詳,可能是作者假托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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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4: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醫生和病人

  老羅傑·齊靈渥斯一生中都是個脾氣平和的人,他雖無溫暖的愛,但卻心地慈悲,而且在涉及同各方面的關係時,始終是一個純粹而正直的人。照他自己的想像,他是以一個法官的同等的嚴峻與公正來開始一次調查的,他只嚮往真理,簡直把間題看得既不包含人類的情感,也不捲入個人的委屈,完全如同幾何學中抽像的線和形一般。但在他著手進行這一調查的過程中,一種可怕的迷惑力,一種儘管依然平靜、卻是猛烈的必然性,卻緊緊地將這老人攫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且在他未完成它的全部旨意之前。絕不肯將他放鬆。如今,他像一個礦工搜尋黃金似的掘進這可憐的牧師鮑內心:或者更確切地說,像一個掘蔥人挖進一座墳墓,可能原指望找到陪葬在死者胸部的珠寶。結果卻除去死屍及腐爛之外一無所獲。假若那裡果真有他要我的東西的話,天啊,讓我們為他自己的靈魂哀歎吧!
  有時候,從醫生的眼中閃出一線光芒,像是爐火映照似的,燃著藍幽幽的不祥之光,或者我們也可以說,像是班揚那山邊可怕的門洞中射出、在朝聖者的臉上跳動著的鬼火的閃光1。那是因為這個陰沉的礦工所挖掘的土地中剛好顯露了鼓勵他的一些跡象。
  「這個人,」他在一次這種場合中自言自語說,「儘管人們相信他很純潔,儘管他看來極其高尚神聖,但他從他父親或母親身上繼承了一種強烈的獸性。讓我們沿著這一礦脈再向前掘進一點吧!」
  之後,他就對這位牧師的幽暗的內心加以長時間的搜尋,翻出了許多寶資的東西,都是由思想和鑽研而強化的、由天啟而燃亮的,諸如對靈魂的熱愛、純潔的情操、自然的虔誠等等,均以對人類的福祉的高尚志向為其形式——然而這一切無價之寶於那位探礦人無異於一堆廢物——他只好沮喪地轉回身來,朝著另一個方向開始尋求。他鬼鬼祟祟,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猶如一個偷兒進入一間臥室,想去竊取主人視如服珠的寶物,而主人卻躺在那裡半睡半醒——或者可能還大睜著眼睛。儘管他事先策劃周密,但地板會不時吱嘎作響,他的衣服也會細碎有聲。而且到了,近在咫尺的禁地,他的身影也會投射到被竊人的身上。另一方面,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敏感的神經時常會產生一種精神直覺的功效,他會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對他的平靜抱有敵意的某種東西已經同他發生了關聯。面老羅傑·齊靈渥斯也具備近乎直覺的感知能力;當牧師向他投來驚恐的目光時,醫生就會坐在那裡,成了關切和同情牧師的好心朋友,絕不打探他的隱私了。
  而丁梅斯代爾先生如果沒有病人常有的某種病態,以致對整個人類抱著猜疑的態度的話,他或許會對此人的品性看得更充分些。由於他不把任何人視為可信賴的朋友,故此當敵人實際上已出現時,仍然辨認不出。所以,他依舊同老醫生:隨意傾談,每天都在書齋中接待他;或者到他的實驗室去拜訪他,並且出於消遣的目的,在一旁觀看他如何把藥草製成有效的藥劑。
  一天,他用一隻手支著前額,肘部墊在朝墳墓開著的窗子的窗台上,同羅傑·齊靈渥斯談話,那老人正在檢看一簇難看的植物。
  「在哪兒,」他斜眼看著那簇植物開口問道——最近牧師有個特點,他很少直視任何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無生命的——「我好心的朋友,你在哪兒搜集到的這些藥草,葉子這麼黝黑鬆軟?」「在這跟前的墳地裡就有,」醫生一邊繼續干他的活,一邊回答。「我以前還沒見過這種草。我是在一座墳墓上發現的。那座墳上沒有墓碑,除去長著這種醜陋的野草也沒有其它東西紀念死者。這種草是從死者的心裡長出來的,或許是顯示了某種隨同死者一起埋葬的隱私,要是能在生前公開承認就好了。」「也可能,」丁梅斯代爾先生說,「他誠心誠意地切望如此,但他辦不到。」
  「那又為什麼呢?」醫生接口說。「既然一切自然力量都這麼誠摯地要求仟侮罪過,連這些黑色雜草都從死者的心中生長出來,宣佈了一樁沒有說出口的罪行,為什麼辦不到呢?」
  「這樣解釋,好先生,不過是你自己的想像,」牧師答道。「如果我的預感不錯的話,除去上天的仁慈,沒有什麼力量,無論是通過講出來的語言或是任何形式的標誌,能夠揭示可能埋在一個人心裡的秘密。那顆因懷有這種秘密而有負罪感的心,也就此必然將秘密保持下去,直到一切隱秘的事情都要予以揭示的那一天。就我閱讀和宣講的《聖經》而論,我並不認為,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到了非揭示不可的時刻,就一定是一種報應。這種看法確實是非常膚淺的。絕非如此;除非我的見解根本不對,我認為這種揭示僅僅意昧著促使一切智者在知識上的滿足,他們將在那一天立等看到人生中的陰暗問題得以揭示;需要有一種對人心的知識來徹底解決那一問題。何況,我還設想,如你所說的那種懷有這些痛苦的隱私的心,到了最後那一天非袒露不可的時候,不是不情願的,倒是帶著一種難言的愉快的。」
  「那麼,何必不及時說出來呢?」羅傑·齊靈渥斯平靜地斜睨著牧師說。「有負罪感的人為什麼不盡早地讓自己獲得這種難言的慰藉呢?」
  「他們大多能這麼做,」牧師一邊說著,一邊緊緊摀住自己的心口,像是有揪心的疼痛糾纏著他。「許許多多可憐的靈魂向我作過仟悔,不僅是在生命彌留的病倔上,而且也在精力旺盛、名聲良好的時刻。何況,我還親眼看到,在作了這樣一番傾訴之後,那些負罪的兄弟們有多麼輕鬆!就像是被自己污濁的呼吸長時間窒息之後,終於吸進了自由的空氣。還能是別的情況嗎?一個倒霉的人,比如說犯了謀殺罪吧,怎麼可能寧願把死屍埋在自己心中,而不肯把屍體馬上拋出去,聽憑世界去安排呢!」「然而,有些人就是這樣埋葬著自己的秘密的,」那安詳的醫生評論著。
  「確實;有這種人,」丁梅斯代爾先生回答說。「不過,不必去設想更加明顯的原因,我們就可以說,他們之所以緘口不言,正是出於他們的本性。或者——我們能不能這樣假設呢?——他們儘管有著負罪感,然而卻保持著對上帝的榮光和人類的福扯的熱情,他們畏畏縮縮,不肯把自己的陰暗和污穢展現在人們眼前;因為,如此這般一來,是做不出任何善舉的,而且,以往的邪惡也無法通過改過來贖罪。於是,他們默默忍受著難言曲折磨,在同伴中走來走去,表面象新落下的雪一般地純潔,而內心卻沾滿了無法洗刷的斑痕。」
  「這些人在自欺,」羅傑·齊靈渥斯用異乎尋常的強調口吻說,還伸出食指輕輕比了一下。「他們不敢於接受理應屬於他們自己的恥辱。他們對人類的愛,他們為上帝服務的熱忱 ——這種種神聖的衝動在他們的內心中,或者可以或者無法同邪惡的夥伴同處共存,然而這些邪惡的夥伴既是他們的罪孽開門放進來的,就必然會在他們心中繁衍起一個魔鬼的種籽。不過,要是他們追求為上帝增輝添光,那就不要把骯髒的雙手朝天舉起吧!要是他們想為同伴們服務,那就先強制自己仟悔他們的卑下,以表明良心的力量和存在吧!噢,明智和虔誠的朋友,你難道讓我相信,虛偽的表現比起上帝自己的真理能夠對上帝的榮光和人類的福扯更有好處嗎?相信我吧,這種人是在自欺!」
  「可能是這樣的,」年輕的牧師談淡地說,像是放棄了這個他認為不相干和沒道理的討論。的確,他總有一種本領,能夠隨時擺脫使他那過於敏感和神經質的氣質激動起來的任何話題。「不過,目前嘛,我例要向我的技藝高超的醫生討教一下,他對我的贏弱的體格的好心關照,是否當真叫我獲益了呢?」
  羅傑·齊靈渥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聽到從鄰近的墓地裡傳來了一個小孩子的清澈而狂野的笑聲。當時正是夏天,牧師不自主地從打開的窗子向外面望去,看到海絲特.白蘭和小珠兒在穿越圍欄的小徑上走著。珠兒的模樣如白晝一般美麗,但處於那種調皮任性的興致之中,每當此刻,她便像完全脫離了人性的共鳴與交往的範圍。此時她正大不敬地從一個墳墓跳到另一個墳墓;終於來到一位逝去的大人物——說不定正是艾薩克,約翰遜本人——的寬大、平整、帶紋章的墓石跟前,在那上面跳起舞來。聽到她母親又是命令又是懇求地要她放規矩些,小珠兒才不再跳舞,從長在墓旁的一株高大的牛蒡上採集多刺的果實。她摘了滿滿一把之後,便在綴在母親胸前的紅字周圍,沿著筆畫一一插滿,這些帶刺的牛蒡便牢牢地紮在上面了。海絲特並沒有把它們取下。
  羅傑·齊靈渥斯這時已走到窗前,面帶獰笑地向下望著。「在那孩子的氣質中,根本沒有法律,沒有對權威的敬重,對於人類的法令或意向,不管正確與否,也不屑一顧,」他這樣講著,與其說是在同他的同伴談話,倒更像是自言自語。「有一天,我看到她在春巷的畜槽邊,竟然往總督身上潑水。我的天,她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這小鬼是不是徹頭徹尾地邪惡了?她有感情嗎?在她身上能看到什麼人性原則嗎?」
  「完全沒有——只有把法律破壞得支離破碎的自由,」丁梅斯代爾先生回答說,其態度之安詳,簡直像是對此自問自答。「至於能否為善,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那孩子可能是遠遠聽到了他倆的聲音;因為她抬頭看著窗戶,面帶歡快而聰明的頑皮笑容,朝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扔上一顆帶刺的牛蒡。那敏感的牧師懷著神經質的恐懼,將身子一縮,躲開了那輕飄的飛彈。珠兒發現了他的激動,在極度狂喜之中,拍起了小手。海絲特.白蘭也同樣禁不住始眼來看;於是這老老少少四個人便默默地互相瞅著;後來,孩子出聲笑了,還大叫著——「走吧,媽媽!走吧,要不,那老黑人就抓住你了!他已經抓住了牧師。走吧,媽媽,要不他就抓住你了!可他抓不住小珠兒!」
  於是她在死者的墳墓間蹦蹦跳跳,歡快雀躍地拽著她母親走開了,她那出奇的勁頭似乎說明她與那逝去並埋葬的一代毫無共同之處,也不承認她自己與他們同屬一個族類。彷彿她是由新元素剛剛做成的,因此必得獲准去過她自身的生活,並自有其定法,面不能將她的怪異看作是一種罪過。
  「那邊走著一個婦人,」羅傑·齊靈渥斯停了一會兒後接著說,「她不論有什麼過錯,絕不會被你認為如此難以忍受的隱蔽著的負罪感所左右。你看,海絲特·白蘭是不是胸前佩戴了那紅字,就不那麼痛苦了呢?」
  「我的確十分相信這一點,」牧師回答說。「不過我無法為她作答。她面孔上有一種痛楚的表情,那是我不情願看到的。話說回來,我認為,一個受折磨的人能夠像這可憐的婦人海絲特這樣,有自由來表達自己的痛苦,總比全都悶在心裡要強。」又是一陣停頓;醫生開始重新動手檢查和整理他採集來的植物。
  「剛才你在問我,」他終於開口說,「我對你的健康有何看法。」
  「是啊,」牧師回答說,「我很樂於聽一聽。我請你坦率地講出來,不管我是該活還是該死。」』
  「那我就坦率直陳吧,」醫生說著,一邊仍然忙著擺弄他那些藥草,一邊始終不動聲色地睨視著丁梅斯代爾先生,「你的身體失調很奇怪,症候本身並不嚴重,也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厲害——到目前為止,至少我所觀察到的症狀是如此。我的好先生,我每日都在觀察你,注意你的表象,如今已經有幾個月過去了,我應該說你是一個病得很重的人,不過也還沒有病到連一個訓練有素而且克盡職守的醫生都感到無望和不治的地步。可是——我不知道說什麼才是——這病我似乎知道,可又不明白。」
  「你是在打啞謎,博學的先生,」牧師斜瞥著窗外說。
  「那我就說得再明確些,」醫生繼續說,「出於我談話所不得不有的坦率,我要請你原諒,先生——如果看來確實需要的話。作為你的朋友——作為受命於天,對你的生命和身體健康負有責任的人,我來問問你,你是否已經把你的全部症狀暴露給我並向我詳加說明了呢?」
  「你怎麼能這樣盤問呢?」牧師問道。「的確,請來醫生,卻又向他隱瞞病情,豈不成了兒戲嘛!」
  「那麼,你就是說,我已經全部了然了?」羅傑,齊靈渥斯故意這樣說著,同時用透著精明的炯炯目光盯著牧師的面孔。「但願如此吧!不過,我還是要說!只瞭解病症表象的人;通常也不過只掌握了要他醫治的疾病的一半症狀。一種由體上的疾病,我們以為是全部症狀了,其實呢,很可能只是精神上某種失調的徵候。如果我的話有絲毫冒犯的話,我的好先生,就再次請你原諒。先生,在我所認識的一切人當中,你的肉體同你的精神,可啤說是最相融熔、合二而一的了,對你而言,身體不過是精神的工具罷了。」
  「這樣看來,我就不必多問了,」牧師說著,有點匆忙地從椅子上站起身。「我是這樣理解的,你並不經營治療靈魂的藥物!」
  「這就是說,一種疾病,」羅傑·齊靈渥斯用原先的語氣繼續侃侃而談,似乎沒有留意剛才的話被打斷了——只是站起身來,把自己那矮小、黝黑和畸形的身體面對著形容憔悴、雙頰蒼白的牧師——「如果我們能這麼叫的話,你精神上的一種疾病,一處痛楚,會立即在你肉體上出現恰如其分的反應。因此,你能叫你的醫生只診治你肉體上的病症嗎?你要是不肯首先向他袒示你靈魂上的創傷或煩惱,他又怎能對症下藥呢?」
  「我不!——不會對你說!——我不會對一個世俗的醫生講的!」丁梅斯代爾先生激動地叫喊起來,同時把他那雙瞪得又圓又亮、帶著一種惡狠狠目光的眼睛,轉向老羅傑·齊靈渥斯。「我不會對你說的!不過,果真我得的是靈魂上的疾病,那我就把自己交給靈魂的唯一的醫生!只要他高興,他可以治癒我,也可以殺死我!讓他以他的公正和智慧,隨心所欲地處置我吧。然而,你算什麼?竟要來插一手?——竟敢置身於受磨難的人和他的上帝之間?」
  他作了個發狂般的姿勢,便衝出屋去了。
  「邁出這一步倒也好,」羅傑·齊靈涯斯望著牧師的背影,陰沉地一笑,自言自語地說。「一無所失。我們很快還會重新成為朋友的。不過看看吧,如今,激情如何完全左右了這個人,讓他無法自主了!這種激情能如此,另一種激情當然也一樣!這位。虛誠的丁梅斯代爾牧師,以前也曾在他內心熱烈的激情的驅使之下,於出過荒唐事的!」
  事實證明,在這兩個夥伴之間,同以往一樣,在同一基礎上重建同一程度的親密關係,並不困難。年輕的牧師經過數小時獨處之後,意識到自己神經的失調促使他出現了不自覺的大發脾氣,其實,從醫生的言談話語之中絲毫找不出為自己辯解或掩飾的借口。他確實為自己對那善良的老人粗暴的發洩感到驚訝,人家不過是在盡職盡責地忠言相勸,何況也正是牧師他本人所求之不得的呢;他懷著懊悔不選曲心情,迫不及待地去向醫生賠禮道歉,並請他這位朋友繼續為他診治,即使沒有成功地恢復他的健康,但總算把他的病弱之軀維繫到目前嘛。羅傑.齊靈渥斯欣然同意,並繼續為牧師進行醫療監督;他誠心誠意地盡力而為,但在每次診視之後,總要在嘴上帶著神秘而迷惑的笑意,離開病人的房間。醫生的這一表情在丁梅斯代爾先生面前是看不出的,但他穿過前廳時就變得十分明顯了。
  「一種罕見的病例!」他喃喃地說。「我一定要更深入地觀察。這是靈魂和肉體之間一種奇妙的共鳴!即使僅僅出於醫術的緣故,我也要窮根究底!」
  就在上述那場面發生之後不久的一天正午,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毫不知覺地陷入了沉睡之中,他坐在椅子上,前面的桌上攤開一大本黑皮的書卷。那準是一部催眠派文獻中卓有功效的作品。像牧師這樣的深沉酣睡,尤其值得注意,因為他屬於那種通常睡眠極輕、時斷時續,如同在嫩枝上雀躍的小鳥般極易受驚的人。無論如何,他這種非同尋常的酣睡,已經讓他的精神完全收縮到自己的天地,以致當老羅傑。齊靈渥斯並沒有特別躡手躡腳地走進他的房間時,他居然沒有在椅子裡驚動一下。醫生直接走到他的病人跟前,把手放在牧師的胸口,扯開到目前為止連診視時都沒解開過的法衣;
  此時,丁梅斯代爾先生確實抖了抖,微微一動。
  那醫生稍停一會兒,就轉身走了。
  然而,他卻帶有一種多麼狂野的驚奇、歡樂和恐懼的表情網!事實上,他的那種駭人的狂喜,絕不僅僅是由跟睛和表情所能表達的,因之要從他整個的醜陋身軀進發出來,他將兩臂伸向天花板,一隻腳使勁跺著地面,以這種非同尋常的姿態來益發放縱地表現他的狂喜!若是有人看到老羅傑·齊靈渥斯此時的忘乎所以,他就不必去詢問:當一個寶貴的人類靈魂失去了天國,墮入撤旦的地獄之中時,那魔王該如何舉動了。
  不過,那醫生的狂喜同撒旦的區別在於,其中尚有驚奇的成分!
  -----------  
1這是英國作家約翰·班揚(1628一1688)在其代表作《天路歷程》中所寫的作者夢中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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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內心

  在上面描述的那件事之後,牧師和醫生間的交往,雖然表面上同原先沒什麼兩樣,但卻具有了不同的性質。羅傑·齊靈渥斯的思路如今變得十分平坦了。的確,那倒不一定就是他要追尋的途徑。他雖然表面上平靜、溫和、不動感情,然而我們卻擔心,在這個不幸的老人心中至今仍深深埋藏著的惡毒,此時卻要活躍起來,從而會引導他想像出超乎常人的更直接的向敵人復仇的手段。他把自己裝扮成那人的可信賴的朋友,讓對方向他吐露一切恐懼、自責、煩惱、徒勞的懊悔、回潮的負罪感,而且絲毫不能苟且!那些向世界隱瞞著的一切內疚,本可以獲得世界的博大心胸的憐憫和原諒的,如今卻要揭示給他這個毫無憐憫心的人,給他這個不肯原諒人的人!那珍藏著的一切隱私,竟然濫施給這樣一個人,最最恰如其分地讓他得償復仇之夙債。
  由於牧師生性羞赧和敏感,他的沉默寡言與自我克制阻遏了這一陰謀的得逞。然而,羅傑·齊靈渥斯對事態如此進展,幾乎投有表現出什麼不滿,因為上天既然要改變他的陰險手段,天意對復仇者和他的犧牲者自有一定安排,或許就是要原諒本來罪責當罰的人。他幾乎可以說,他已獲得一個啟示,至於這一啟示是來自上蒼,抑或其它什麼地方,對他的目標來說,並不足道;由於有這啟示之助,在他同丁梅斯代爾先生隨後的關係中,不僅牧師外表的言行舉止,而且連牧師最深藏的靈魂,似乎都一一展現在他的眼前,致使他能看清和理解牧師每時每刻的變化。這樣,他在那可憐的牧師的內心世界中,就不僅是個旁觀者,而且成了一名主要演員了。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利用牧師。他要引起牧師一陣痛苦的悸動嗎?那犧牲者反正永遠處於遭受煎熬的狀態;只消知道控制引擎的彈簧就成了,而醫生對此恰擒了如指掌!他要讓牧師因突來的恐懼而大驚失色嗎?他只消像一個魔法師一般把魔杖一揮,就會升起一個面目可怖的幽靈——升起數以千計的幽靈——以千奇百怪的死亡或更加可怖的外形,全都聚在牧師周圍,手指直戳他的胸膛!
  這一切都完成得十分巧妙詭秘,牧師雖時常模糊地感到有某個邪惡的勢力在死死盯住自己不放,卻從未能明瞭其實質。的確,他望著那老醫生的畸形身軀時是滿懷疑慮和恐懼的— —有時甚至帶有仇恨的刻毒和厭惡。在牧師的眼中,那醫生的姿態和步法,他的灰白鬍鬚,他的最輕微和最無關緊要的動作,乃至他袍服的那種樣式,都是可憎的;在牧師的心中,本有一種對他更深的反感,這原是不言而喻的,但牧師卻不肯承認。因為,既然不可能為這種懷疑和厭惡找到理由,而且明知一處病灶的毒素正在侵染他的整個心臟,於是丁梅斯代爾先生也就不把他的一切不樣預感歸咎於其它了。他自責不該對羅傑.齊靈渥斯抱有反感,並忽略了本應從這種反感中吸取的教訓,卻竭力來根除這種反感。儘管他無法做到這一點,卻遵循一般原則,繼續保持他和那老人的親密交往,從而不斷為對方提供實現他目的的機會—— 那可憐而孤淒的老人,著實比他的犧牲品更加不幸——為達此目的,那復仇者已經傾盡全力了。
  就在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飽嘗肉體上疾病的痛苦,備受精神上某種陰險的煩惱的折磨,還要聽憑他的死敵的詭計的擺佈的期間,他在他的聖職上卻大放異彩,廣受歡迎。事實上,他在很大程度上是靠他的悲傷才獲得這一切的。他的智慧的天賦,他在道德上的感知,他經受和表達感情的能力,都是由於他在日常生活中所受的刺痛,才得以保持一種異乎尋常的狀態的。他的名聲雖然仍處於上升階段,卻已超過了他的同行,其中有好幾位還頗有聲望。他們中間有些學者在神學領域中追求深奧的學識所花費的歲月,比丁梅斯代爾先生的年紀還要長;因此完全可能比他們的小兄弟取得更加紮實和更有價值的成就。也有些人比他具備更堅強的心地,富於更多的機敏和如鋼鐵或岩石般堅定的理解力;如果再加之適量的教義的交融,就會形成一種極受尊敬、頗有效驗又高高在上的牧師的典型。還有一些人是地道的神父,他們的官能由於刻苦鑽研書籍和冷靜耐心的思考面變得精細複雜,尤其由於同美好世界的精神交流而變得虛無飄渺,他們雖仍寄生於必死的皮囊之中,但他們神聖的自身幾乎已經由於純淨的生活而被引入那美好世界中去了。他們所唯一缺乏的,只是在聖靈降臨節1時天賜繪特選聖徒們的天才,即火焰的舌頭2;這象徵著的似乎不是運用外國的和人所不曉的語言演講的能力,而是以心靈中的方言對全體人類兄弟講話的能力。這些本來可以成為聖徒的神父們,缺乏的就是上天賜給他們行使職務的最後也是最難得的一個資格,即傘焰的舌頭。他們即使確曾夢想過運用日常語言和譬喻這種最普通的媒介來表達最崇高的真理的能力,然而他們的這種追求也是徒勞的。他們的聲音發自他們慣處的高位,聽來遙遠而模糊不清。
  丁梅斯代爾先生出於他自身性格的許多特點,自然無疑地本應屬於這最後一類人的。他原可攀上信仰和聖潔的巔峰,司借由於身負重荷——管它是罪孽呢還是痛苦呢,這一趨勢受到了阻撓,如今注定要瞞硼而行了。這重荷將他壓到最底層;他本是今頗具靈性的人,他的聲音本來連天使都會來路聽和應答的!然而,正是由於這一重荷,他才能夠同人類的負罪的兄弟們有如此同氣相求的共鳴,佼他的心能夠同他們的心諧振,使他的心能夠接受他們的痛楚,並把他的心悸的痛楚用洋洋灑灑的悲切和動人心弦的辭令傳送給成千上萬顆這樣的心。他的辭令通常都能打動人心,但有時也讓人心驚肉跳!人們並不知曉他何以有如此動人的能力。他們一心認為這年輕的牧師是神聖的奇跡。他們把他想像成傳達上天智慧、譴責和博愛的代言人。在他們的心目中,他腳踏的地面都是聖潔的。他教堂中的處女們,圍在他身邊,一個個變得面色蒼白,成了情慾的犧牲品,她們的情慾中滲透著宗教的情調,連她們自己都認為純屬宗教激情,將其公然收進自己潔白的心胸,作為在祭壇前最該接受的祭品。他的教眾中的年長者,眼見丁梅斯代爾先生身體如此贏弱,儘管他們自己也深受病弱之苦,卻相信他一定會先他們面赴天堂,遂諄諄囑告他們的兒女;一定要把他們的老骨頭葬在他們年輕牧師的神聖墳墓近旁。而就在可憐的丁梅斯代爾先生慮及他的墳墓的時候,或許一直在捫心自問:既然墓中葬著一個可詛咒的東西,那墳上還會不會長出青草!
  公眾對他的景仰是如何折磨著他,那痛苦是難以想見的!他的真誠的衝動就在於崇尚真理,並把缺乏以神聖本質為其生命的一切生物,視為陰影,從而否定其份量或價值。如此說來,他自己又是什麼呢?是一種實體呢,抑或只是所有陰影中最昏暗的一個?他渴望從他自己的布道壇上,用最高亢的聲音說話,告訴大家他是什麼。「我,你們目睹身著牧師黑袍的這個人;我,登上神聖的講壇,將蒼白的面孔仰望上天,負責為你們向至高無上的、無所不知的上帝傳達感情的人;我,你們將其日常生活視如以諾3般聖潔的人;我,你們以為在其人間旅途上踏—下的印痕會放出光明,指引朝聖者能隨之步入天國的人;我,親手為你們的孩子施洗的人;我,為你們彌留的朋友們誦念臨終祈禱,讓他們隱隱聽到從已經告別的世上傳來「阿門」之聲的人;我,你們如此敬仰和信賴的牧師,卻是一團污濁,一個騙子!」
  丁梅斯代爾先生不只一次在登上布道壇時打定主意,不把上述這番話說出來,就不再走下來。他不只一次清好喉嚨,顫抖著深吸一日長氣,準備在再度吐氣的同時,把他靈魂深處的陰暗秘密裝上,一吐為快。他不只一次——應該說不只上百次——已經實際上這樣說了!說出來了!可是又如何呢?他一再告訴他的聽眾,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是最卑鄙的人當中尤為卑鄙的一個夥伴,是最惡劣的一個罪人,一個令人憎惡的貨色,是一個難以想像的邪惡之物;而唯一奇怪的是:他們竟然看不見,他那骯髒的肉體已經被全能的上帝的怒火所焚,在他們的眼前枯萎了!難道還能有比這番話說得更明白的嗎?人們難道不該在一時沖動中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把他從被他玷污的布道壇上技下來嗎?設出現過這種事,當真沒有!他們全都聽進了耳朵,但他們都對他益發敬重。他們絕少去猜疑,在他那番自我譴責的言辭中潛藏著多麼殊死的涵義。「這位神聖的青年!」他們彼此喁喁私語。「這位人間的聖者!天哪!既然他在自己潔白的靈魂中都能覺察出這樣的罪孽,那他在你我心中又會看到多麼駭人的樣子呢!」牧師深知這一切——他是一個多麼難以捉摸又懊悔不迭的偽君子啊!— —他深知他那含糊其詞的仟悔在人們心目中是一種什麼反映。他竭力想把自己負罪的良心公之於眾來自欺,但贏得的卻僅僅是另一種罪孽,以及自知之恥,面毫無片刻的自欺之寧。他說的本來都是真情實話,結果卻變成了彌天大謊。然而,他天生熱愛真理,厭惡謊言,為旁人所不及。因此,他厭惡不幸的自我尤勝其它!
  他內心的煩惱,驅使著他的行動坐臥與古老腐敗的羅馬天主教的信條暗相嚙合,反倒背離了自他生來便哺育他的新教的較好的靈光。在丁梅斯代爾先生深鎖的密室中,有一條血淋淋的刑鞭。這位新教和清教的牧師,時常一邊對自己苦笑,一邊鞭打自己的肩膀,而隨著那苦笑,就鞭打得更加無情。他也像許多別的虔誠的清教徒一樣,有齋戒的習慣——不過,別人齋戒是為了淨化肉體,使之更適合於天光照耀,他的齋戒則不同,他嚴格地當作一種自我懲罰,直到雙膝在下面顫抖為止。他還徹夜不眠地祝禱,一夜接著一夜,有時在一片漆黑之中,有時只伴著一盞昏燈,有時則在臉上照著最強的光線面對一面鏡子。他就這樣不斷地自省,其實只是在自我折磨,絲毫得不到自我淨化。在長夜不眠的祝禱之中,他的頭腦時常暈眩,似乎有許多幻象在他眼前飛舞;這些幻象有時在內室的昏暗中自身發著微光,看著似有似無,有時則出現在鏡子之中,近在咫尺,顯得更清晰些。這些幻象時而是一群凶暴的惡魔,對著這位牧師獰笑嘲弄,呼喚他隨他們而去;時而是一夥閃光的天使,像是滿載哀傷的重荷,沉重地向上飛去,但隨著越飛越高,而變得輕靈起來;時而又來了他年輕時那些夭折的朋友,還有他那面帶聖者般的蹙容、鬚髮花白的父親,以及在走過時卻扭轉面孔不理睬他的母親。在我看來,一個母親的幽靈——一個母親的最淡漠的幻影——也會對她兒子投以憐憫的目光吧!隨之,在被這些光怪陸離的奇思異想弄得十分陰森可怖的內室中,海絲特.白蘭領著身穿猩紅袍服的珠兒飄然而過,那孩子伸出食指,先指指母親胸前的紅字,然後又指指牧師本人的胸膛。
  這些幻象從來沒有一個令他產生過什麼錯覺。無論任何時候,他依靠自己的意志力,都能在層層迷霧般的虛幻中辨別出其實質,使自己堅信:它們在本質上都不像一旁那張雕刻著花紋的橡木桌或是那本皮面銅扣的方型大卷神學著作那樣,並非堅實的實體。然而,儘管如此,在一種意義上,它們又都是這可憐的牧師所應付的最真實又最具體的東西。像他過的這種虛假的生活,實在有難言的痛苦,因為我們周圍的無論什麼現實,原是由上天注定賜給我們的精神上的喜悅和營養,但對他來說,其精髓和實質卻被竊取一空。對那個不真實的人來說,整個宇宙都是虛偽的——都是難以觸摸的,在他的把握之中化為子虛烏有。至於他本人,迄今為止在虛偽的光線中所顯示出的自身,已經變成一個陰影,或者更確切地說,已不復存在了。繼續賦予丁梅斯代爾先生在地球上一種真實存在感的唯一事實,就是他靈魂最深處的痛苦,以及由此在他外貌上造成的毫不掩飾的表情。假如他一度找到了微笑的能力,並在臉上堆滿歡快的笑意,也就不曾有過他這樣一個人了!
  在我們微有暗示卻避免進一步描繪的這樣一個醜惡的夜晚,牧師從他的椅子上驚跳而起。一個新的念頭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或許在其中可以獲得瞬間的安寧。此時他像赴公眾禮拜一樣,著意將自己,打扮一番,然後以相應的一絲不苟的姿態,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打開房門,向前走去。
  -----------  
1基督教的聖靈降臨節即猶太人的五旬節。在復活節後的第七個星期日,其間五十天為復活節季節。 
2《新約,使徒行傳》云:「五旬齋來臨,門徒聚在一處;天上忽發來響聲,彷彿吹過一陣大風,瀰漫屋宇;又有舌如火焰,分別降在各人頭上,他們拿為聖靈所罩,遂依聖靈所賜之口才,說起異國言語。」  
3以諾,在《舊約·創世記》第五章第24節中是愛國者瑪土撤拉的父親,上帝的同行者;而在第四章第17節中則是該隱之一子。、此處當為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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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牧師的夜遊

  丁梅斯代爾先生當真是在一種夢幻的陰影中行走,或許實際上是在一種夢遊的影響下行走,他一直來到當初海絲特.白蘭第一次公開受辱數小時的地點。還是那一座平台或刑台,由於七年悠長歲月的風吹日曬雨淋已經變得斑駁黎黑,而且由於又有許多犯人登台示眾已經給踐踏得高低不平,不過它依然矗立在議事廳的陽台之下。牧師一步步走上台階。
  那是五月初的一個朦朧的夜晚。一望無際的雲幕蒙住了從天頂到地乎線的整個夜空。假如當年海絲特.白蘭忍辱受罰時站在那裡圍觀的人群能夠重新召集起來的話,他們在這昏黑的午夜依然無法分辨台上人的面孔,甚至也難以看清那人的輪廓。不過,整個城鎮都在睡夢之中,不會有被人發觀的危險。只要牧師願意,他可以在那兒一直站到東方泛紅。除去陰冷的空氣會鑽進他的肌體,風濕症會弄僵他的關節,粘膜炎和咳嗽會妨礙他的喉嚨之外,絕無其它風險可擔;果真染上這些症狀,也無非是讓翌日參加祈禱和布道的聽眾的殷殷期望落空而已。沒有誰的眼睛會看到他,儘是要除掉那一雙始終警覺的眼睛——那人已經看到過他在內室中用血淋淋的鞭子捆打自己了。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到這裡來呢?難道只是對仟悔加以嘲弄嗎?這確實是一種嘲弄,但是在這種嘲弄之中,他的靈魂卻在自嘲!這種嘲弄,天使會為之脹紅著臉哭泣,而惡魔則會嬉笑著稱慶!他是被那追逐得他無地自容的「自責」的衝動驅趕到這裡來的,而這「自責」的胞妹和密友則是「怯懦」。每當「自責」的衝動催促他到達坦白的邊緣時,「怯懦」就一定會用顫抖的雙手拖他回去。可憐的不幸的人啊!像他這樣一個柔弱的人如何承受得起罪惡的重負呢?罪惡是那種神經如鋼鐵的人幹的,他們自己可以選擇:要麼甘心忍受;要麼在受壓過甚時便運用自己兇猛的蠻力,振臂一甩,以達目的!這個身體贏弱而精神敏感的人兩者都不能做到,卻又不停地彷徨於二者之間,時而這,時而那,終將滔天之罪的痛苦與徒勞無益的悔恨糾纏在一起,形成死結。
  就這樣,丁梅斯代爾先生站立到刑台之上,進行這場無濟於事的贖罪表演,這時,一種巨大的恐怖感攫佐了他,彷彿整個宇宙都在盯視他裸露的胸膛上正在心口處的紅色標記。就在那塊地方,肉體痛苦的毒牙確確實實在咬嚙著他,而且已經為時很久了。他沒有了任何意志力或控制力,便大吼一聲,這一聲嘶叫直插夜空,在一家家住宅間震響,並迴盪在背後的叢山之中,像是有一夥魔鬼發現這聲音中有如許多的不幸和恐怖,便將它當作玩物,來來回回地擺弄起來。
  「這下子完了!」牧師用雙手遮住臉,喃喃自語。「全鎮的人都會驚醒,匆忙跑來,在這兒發現我了!」
  但是並沒有發生這種情況。,那聲尖叫,在他自己受驚的耳朵聽起來,要比實際的音響大得多。鎮上人並沒有驚醒,就算驚醒了,那些睡得昏昏沉沉的人也會誤以為這喊叫是夢中的驚悸或是女巫的吵鬧——在那個年月,當女巫們隨著撒旦飛過天際時,她們的聲音時常在居民區或孤獨的茅屋上空掠過,被人們聽見。因此,牧師沒有聽見任何騷動的徵象,便不再捂著眼,並四下張望。在稍遠的另一條街上,在貝靈漢總督宅邸的一個內室的窗口,他看到那位老長官露出頭來,手中拿著一盞燈,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睡帽,週身上下裹著一件白色長袍。他那副樣子就像是一個從墳墓中不合時宜地鑽出來的鬼魂。顯然是那叫聲驚醒了他。還有,那座房子的另一個窗口,出現了總督的姐姐,,西賓斯老夫人,她手裡也拿著一盞燈,儘管距離這麼遠,仍然能看出她臉上那種乖戾不滿的表情。她把頭探出窗格,不安地朝天仰望。不消說,這位令人敬畏的老妖婆已經聽到了丁梅斯代爾先生的叫喊,並且由於那無數的回聲和反響,她還以為是惡魔和夜間飛行的女巫的喧囂呢,人們都知道,她常同它們一起在林中嬉游。那老夫人一發現貝靈漢總督的燈光,就趕緊一日吹熄了自己的燈,消失不見了。很可能她飛上了雲端。牧師再也望不見她『的蹤影了。總督在小心翼翼地向暗中觀察一番之後,也縮回了身子,當然,在這般黑夜中他看不了多遠,比起要望穿一塊磨石相差無幾。
  牧師漸漸地比較平靜了。不過,他的目光很快便迎到一道微弱的閃光,起初還在遠處,後來便沿街逐漸接近了。那閃光投在周圍,可以辨出這裡有一根立枝,那裡有一段園籬;這兒有一扇格窗玻璃,那兒有一個卿筒和滿槽的水;近處還有一座拱形橡木大門,上面有鐵製扣環,下面是一段粗木充當台階。可敬的丁梅斯代爾先生儘管此時堅信,他的末日已經在他聽到的腳步聲中悄悄臨近,但還是注意到了這些細小之物;而且再過幾分鐘,那閃亮的燈光就要照到他,暴露出他隱藏已久的秘密。當那燈光越來越近時,他在那一暈光圈之中看到了他的牧師兄弟——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他同道中的父輩,也是他極為敬重的朋友——可敬的威爾遜先生;據丁梅斯代爾先生此時的推斷,他一定是剛從某個彌留者的病榻邊祈禱歸來。事實果然如此。這位好心的老牧師正是剛剛從溫斯洛普總督的停屍房中回來,那位大人就在這一時辰中從塵世升入了天國。此時,老牧師象舊日的聖者似的,周圍罩著一圈光環,使他在這罪孽的昏夜中發出榮光——似乎那已故的總督把自己的榮光遺贈繪了他,又好像當老牧師仰望那凱旋的朝聖者跨進天國時,那遙遠的天光灑到了他身上——簡而言之,此財那好心的神父威爾遜正借助燈光為自己引路,一步步走回家去!也正是那盞燈的昏光,觸發了丁梅斯代爾先生的上述奇思異想,使他綻出了微笑——不,他簡直是對那想法放聲大笑—— 之後就懷疑自己是否要發瘋了。可敬的威爾遜先生走過刑台時,一手將黑色寬袖長法衣緊緊裹住他的身軀,另一手將燈舉到胸前,就在此刻,丁梅斯代爾牧師幾乎禁不住要說出口了:
  「晚上好,可敬的威爾遜神父!我請求你到這裡來,陪我過上一小時歡樂的時光吧!」
  天啊!丁梅斯代爾先生當真說出聲了嗎?在一剎那間,他相信這些話確實已經說出了口。其實只是在他的想像之中發出了聲。那可敬的威爾遜神父依舊緩緩地朝前走著,眼睛死盯住腳下的泥徑,根本沒朝刑台側頭瞥上一眼。在那閃亮的燈光漸漸消逝在遠處之後,牧師在襲來的一陣昏迷中發現,剛才那一刻間,確實有一種非常焦心的危機;儘管他內心不禁竭力用一種淒涼的強顏歡笑來加以寬慰。
  不久,在他腦海中的肅穆幻象中又悄悄夾雜進來同樣可怕的古怪念頭。他感到由於不慣於夜間的涼意,四肢逐漸發僵,並且懷疑自己還能否走下刑台的台階。天將破曉,他會被人發現站在台上。四鄰將開始起身。最早起床的人踏人晨曦的微光,將會看到有個輪廓模糊的身形高高站在恥辱台上;於是便會在半驚駭半好奇之中走開去,敲開一家又一家的大門,叫人們出來看這已死的罪人的鬼魂——那人一定會這麼想的。一陣破曉時的喧鬧將從一家飛到另一家。之後,曙光漸明,老漢們會匆忙爬起身,穿上法蘭絨長袍,主婦們則顧不上脫下她們的睡衣。那伙衣冠楚楚的人物,平素裡從來沒人見過他們有一絲頭髮散亂,此時也會遭了夢魘股的衣冠不整地就跑到了眾人眼前。老總督貝靈漢會歪戴著他那詹姆士王時期的環狀皺領,繃緊面孔走出來;西賓斯太太,由於徹夜邀游不曾闔眼,臉色會較平時更加難看,而裙上還會沾著林中細校;好心的威爾遜神父也會來的,他在死者床邊熬了半夜,對於這麼早就給從光榮的聖徒的美夢中驚醒,滿肚子不高興。到這裡來的還會有了梅斯代爾先生教堂中的長老們和執事們,以及那些對自己的牧師祟拜之極、在她們潔白的心胸中為他立了聖龕的少女們;順便說一下,她們此時正在慌亂之中,會根本來不及蒙上面巾。總而言之,所有的人都會磕磕絆絆地通過門檻,在刑台四周抬起驚惶的面孔。他們會依稀看到那裡站著一個人,額上映著東方的紅光,那會是誰呢?除去可敬的阿瑟·丁梅斯代爾先生還能是誰!他已經凍得半死,正滿面羞慚地站在海絲特·白蘭曾經示眾的地方!
  牧師的神思隨著這一荒唐可怖的畫面馳騁,在不知不覺之中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一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這狂笑立刻得到一聲輕靈的童稚笑聲的響應,隨著一陣心悸——不過他弄不清到底是出於劇烈的痛楚抑或極度的歡樂——,他從笑聲中辨出了小珠兒的腔調。
  「珠兒!小珠兒!」他稍停片刻就喊道;然後,他壓低了嗓音說:「海絲特!海絲特·白蘭!是你在那兒嗎?」
  「是的;我是海絲特·白蘭!」她應答著,語調中充滿驚奇;接著牧師聽到了她走下便道,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是我,還有我的小珠兒。」
  「你從哪裡來,海絲特?」牧師問道。「你怎麼到這兒來啦?」
  「我剛剛守護在一個死者的床邊,」海絲特·白蘭回答說,「是在溫斯洛普總督床邊,給他量了袍子的尺寸,現在我正往家裡走。」
  「上這兒來吧,海絲特,你,還有小珠兒,」可敬的丁梅斯代爾先生說。「你們母女倆以前已經在這兒站過了,可是我當時沒和你們在一起。再上來一次吧,我們三日人一起站著吧!」
  她默默地踏上台階,並且站到了台上,手中一直牽著小珠兒。牧師夠著孩子的另一隻手,也握住了。就在他這麼做的瞬間,似有一般不同於他自己生命的新生命的激越之潮,急流般湧入他的心房,衝過他週身的血管,彷彿那母女倆正把她們生命的溫暖傳遞給他半麻木的軀體。三人構成了一條閉合的電路。
  「牧師!」小珠兒悄聲說。
  「你要說什麼啊,孩子?」丁梅斯代爾先生問道。
  「你願意在明天中午的時候,跟媽媽和我一塊站在這兒嗎?」珠兒詢問著。
  「不成;不能那樣,我的小珠兒,」牧師回答說;由於那瞬間的新精力,長期以來折磨著他生命的對示眾的種種恐懼,又重新回到他心頭;而且,他對目前的這種團聚——雖說也有一種陌生的歡偷——已經顫慄不安了。「那樣不成,我的孩子。真的,終有一天,我一定同你媽媽和你站在一起,不過明天還不成。」珠兒笑著,想抽出她的手。但牧師緊緊地握住了。
  「再稍待一會兒,我的孩子!」他說。
  「可你一定要答應,」殊兒問道,「明天中午握著我的手和媽媽的手,好吧?」
  「明天還不成,珠兒,」牧師說著,「得換換時間。」
  「那在什麼時候呢?」孩子一勁地追問。
  「在最後審判日,」牧師耳語說——說來奇怪,是他身為傳播真理的牧師的職業感迫使他這麼答覆孩子的。「到了那一天,在審判座前面,你媽媽,你,還有我,應該站在一起。但這個世界的光天化日是不會看到我們在一起的!」珠兒又笑了。
  但不等丁梅斯代爾先生把話講完,烏雲遮蔽的夜空上便遠遠地閃過一道寬闊的亮光。那無疑是一顆流星發出來的,守夜人可能經常看到這種流星在空曠的蒼竄中燃成灰燼。它發散出的光輝十分強烈,把天地間濃厚的雲層照得通明。那廣漠的天穹變得雪亮,猶如一盞巨燈的圓頂。它就像白晝一般清晰地勾勒出街上熟悉的景色,但也乎添了那種由不尋常的光線照到熟悉的物體上總要產生的可怕印象。那些附有突出的樓層和古怪的角頂的木屋;那台階和門檻,以、及周圍早早破土而出的青草;那些覆著新翻出的黑土的園圃;那些有點發舊,甚至在市場一帶兩側都長滿了綠草的車道——這一切全都清晰可見,不過都露出一種獨特的模樣,似是給這些世上的事物一種前所未有的另一種道義上的解釋。就在那兒,站著牧師,他一手捂著心口;還有海絲特,白蘭,胸前閃著刺繡的字母;以及小珠兒,她本人就是一個象征著他同她之間連接的環節。他們三人站在亮如白晝的奇妙而肅穆的光輝裡,似乎正是那光輝要揭示一切隱秘,而那白晝則要將所有相屬的人結合在一起。
  小珠兒的眼中閃著妖氣,當她仰望牧師時,臉上帶著那種調皮的微笑,使她的表情時常都是那麼鬼精靈似的。她從牧師手中抽出手來,指著街道對面。但他緊握雙手捂在胸前,抬眼眺望天頂。
  在那年代,凡是流星出現和不像日月升落這麼規律的其它自然現象,統統都被解釋為超自然力量所給予的啟示,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於是,在午夜的天空中,如果看到一支閃光的長矛、一支冒著烈焰的劍、一張弓、一簇箭這類形象,便會認為是印第安人要打仗的預兆。瘟疫,則人所周知是由一陣紅光示警的。從移民時期直到革命年代,凡是發生在新英格蘭的重大事件,無論好也罷,壞也罷,恐怕都受過這類性質的某種景象的事先警告。許多人都曾多次見過。不過,更多的情況是,這種景象的可信性不過是某個單獨的目睹者心誠所致,他用想像中那種有色的、放大的和變形的中介來看待這種奇跡,再在事後的回憶中更加清晰地勾勒出來。國家的命運居然會在無限的天際中用這些可怕而費解的符號揭示出來,這種念頭實在偉大。對於上蒼來說,在這樣廣漠的軸捲上寫下對一個民族的判決,恐怕也不能算太大。我們的先祖篤信這類事情倒是好事,因為這說明,他們的新生的共和國,是在天意的格外垂青和嚴格監視之下的。但是,當某人發現出現在同樣大幅的卷面上的一個啟示只是針對他一人的時候,我們又該作何評論呢?在這種情況下——當一個人由於長期的和強烈的隱痛而備受自我反省的煎熬,他把自我已經擴展到整個大自然,以致天空本身不過是適於書寫他的歷史和命運的紙張時,這種「啟示」只能是他精神狀態極度混亂的症狀罷了!
  因此,當牧師抬眼眺望天頂,看到出現了用暗紅色的光線勾出的巨大字母「A」時,我們只能歸結為他由於心病而眼睛出了毛病。這並非是說,當時根本沒有流星出現並在雲靄中隱隱燃燒;而是說並沒有他那負罪的想像力所賦予的那種形狀;或者,至少不是那麼確定無疑——別的罪人也可能從中看到另一種象徵呢。
  當時還有一個特殊的細節可以說明了梅斯代爾先生的心理狀態。在仰望天頂的整個過程中,他始終非常清楚,小珠兒在指著站得離刑台不遠的老羅傑·齊靈渥斯。牧師似乎用辨出那神奇字母的同樣目光,也看見了他。流星的亮光,如同對一切其它物體一樣,也給予他的容貌一種嶄新的表情;也可能是,醫生當時沒有象乎素那樣小心地掩飾他看著自己的犧牲品時的那種惡毒樣子。誠然,如果那流星照亮了天空,顯現了大地,並以末日審判來威脅海絲特·白蘭和牧師的話,那麼,羅傑·齊靈渥斯就可以看作是魔王,他怒目獰笑地站在那裡,等候著來認領他們。他的表情如此真切,或者說,牧師對其感覺是那麼強烈,直到那流星殞落、街道及一切其它東西都立即湮滅之後,依然如畫般地保持在黑暗中。
  「那人是誰,海絲特?」丁梅斯代爾先生心驚膽戰地喘著氣說。「我一見他就發抖!你認識那人嗎?我恨他,海絲特!」她記起了她的誓言,便默不作聲。
  「我告訴你,一見到他,我的靈魂就發抖!」牧師又囁嚅著說。「他是誰?他是誰?你不能幫我一下嗎?我對那人有一種無名的恐懼!」
  「牧師,」小珠兒說,「我能告訴你他是誰!」
  「那就快說吧,孩子!」牧師說著,彎腰把耳朵湊近她的嘴唇。
  「快說吧!——悄悄地,盡量小聲點。」
  珠兒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聽著倒真像說話,其實只是兒童們在一起玩的時候所發的莫名其妙的音符。無論如何,即使其中包含著有關老羅傑·齊靈握斯的秘密信息,也是博學的牧師所不懂的,只能徒增他的困惑面已。接著那小精靈似的孩子笑出了聲。
  「你在拿我開心嗎?」牧師說。
  「你膽小!——你不老實!」那孩子回答說。「你不願意答應明天中午拉著我和媽媽的手!」
  「尊貴的先生,」醫生一邊應聲說,一邊走到平台腳下。「虔誠的丁梅斯代爾牧師,難道當真是你嗎?哎喲喲,果然是的!我們這些作學問的人,就知埋頭書本,確實需要好好照看!我們會醒著作夢,睡著走路的。來吧,好先生,我的親愛的朋友,我請求你啦,讓我帶你回家吧!」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呢?」牧師驚懼地問。
  「說真的,我講的是實話,」羅傑·齊靈渥斯回答,「我對此一無所知。』我在那令人崇敬的溫斯洛普總督的床邊呆了大半夜,盡拙技之能為他減輕痛苦。他現正返回他美好世界的家,我呢,也在回家的路上,就在這時閃出了那道奇怪的光。跟我走吧,我求求你,可敬的先生;不然的話,明天安息日你就沒法盡好責任了。啊哈!瞧啊,這些書本多麼煩人啊— —這些書本!——這些書本!你要少讀點書,好先生,想法散散心;否則,這夜遊症在你身上會越來越重的。」
  「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吧,」丁梅斯代爾先生說。
  他就像一個剛剛從噩夢中驚醒的人,週身無力,心中懊喪得發冷,便聽憑那醫生把自己領走了。
  第二天恰好是安息日,他的布道被認為是他宣講過的最豐富、最有力,也是最充滿神啟的。據稱,不只一個人而是很多的靈魂領悟了那次布道的真諦,在內心中發誓今後要永遠懷著對丁梅斯代爾先生的神聖的感激之情。但是,就在他走下講壇的階梯時,那灰鬍須的教堂司役上來迎著他。那人手中舉著一隻黑手套,牧師認出了是自己的。
  「這是,」那司役說,「今天一早在干了壞事的人示眾的刑台那兒發現的。我想,準是撒旦丟在那兒,有意中傷閣下您的。不過,說實在的,他還是跟平常一樣,又瞎又蠢;而且會總是這樣的。一隻純潔的手是不需要用手套來遮掩的!」
  「謝謝你,我的好朋友,」牧師莊重地說,心頭卻暗吃一驚;因為他的記憶已經紊亂,竟然把昨夜的事情看作是幻象了。「是啊,看來是我的手套,真的!」,
  「那麼,既然撒旦瞅機會偷了它去,閣下您以後就應該不戴手套去對付他了,」那老司役獰笑著說。「不過,閣下您聽說昨天夜裡人們看見的徵兆了嗎?——天上顯出一個大紅字母『A』,我們都解釋是代表『天使』1。因為,昨天夜裡,我們那位善心的溫斯洛普總督成了天使,所以不用說,上天要顯顯像才是呢!」「沒有,」牧師答道,「我沒聽說這件事。」   1英文「天使」一詞為Angel,也是以「A」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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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6: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海絲特的另一面

  在海絲特·白蘭最近園丁梅斯代爾先生的那次獨特的會面中,她發現牧師的健康狀況大為下降,並為此深感震驚。他的神經系統似乎已徹底垮了。他的精神力量已經衰頹,低得不如孩子。雖說他的智能還保持著原有的力量,或者說,可能已經達到了只有疾病才會造成的一種病態的亢奮,但他的精神力量已經到了無能為力的地步了。由於她瞭解一系列不為他人所知的隱情,她立即推斷出,在丁梅斯代爾先生自己良知的正常活動之外,他的寧靜已經受到一部可怕的機器的干擾,而且那機器仍在開動,他還得忍受。由於她瞭解這個可憐的墮落的人的以往,所以當他嚇得心驚膽戰地向她——被人摒棄的女人——求救,要她幫他對付他靠本能發現的敵人的時候;她的整個靈魂都受到了震動。她還認為,他有權要她傾力相助。海絲特在長期的與世隔絕之中,已經不慣於以任何外界標準來衡量她的念頭的對或錯了,她懂得——或者似乎懂得——她對牧師負有責任,這種責任是她對任何別人、對整個世界都毋庸承擔的。她和別的人類的任何聯繫——無論是花的、是絲的、是銀的,還是隨便什麼物質的——全都斷絕了。然而他和她之間卻有著共同犯罪的鐵鏈,不管他還是她都不能打破。這一聯繫,如同一切其它紐帶一樣,有與之緊相伴隨的義務。
  海絲特·白蘭如今所處的地位已同她當初受辱時我們所看到的並不完全一樣了。春來秋往,年復一年。珠兒此時已經七歲了。她母親胸前閃著的刺繡絕妙的紅字,早已成為鎮上人所熟悉的目標。如果一個人在大家面前有著與眾不同的特殊地位,而同時又不干涉任何公共或個人的利益和方便,他就最終會贏得普遍的尊重,海絲特·白蘭的情況也正是如此除去自私的念頭佔了上峰、得以表現之外,愛總要比恨來得容易,這正是人類本性之所在。只要不遭到原有的敵意不斷受到新的挑動的阻礙,恨甚至會通過悄悄漸進的過程轉變成愛。就海絲特。白蘭的情況而論,她既沒受到舊恨的挑動,也沒有增添新的慍怒。她從來與世無爭,只是毫無怨尤地屈從於社會的最不公平的待遇;她也沒有因自己的不幸而希冀什麼報償;她同樣不依重於人們的同情。於是,在她因犯罪而喪失了權利、被迫獨處一隅的這些年月裡,她生活的純潔無理,大大地贏得了人心。既然她在人們的心目中已經再無所失,再無所望,而且似乎也再無所願去得到什麼,那麼這個可憐人的迷途知返,也只能被真誠地看作是美德感召的善果了。
  人們也注意到:海絲特除去呼吸共同的空氣,並用雙手一絲不苟的勞作為她自已和小珠兒掙得每日的麵包之外,對分享世上的特權連最卑微的要求都從不提出;反之,一有施惠於人的機會,她立即承認她與人類的姊妹之情。對於窮苦人的每一種需要,她比誰都快地就提供了她菲薄的支援;儘管那些心腸狠毒的窮人對她定期送到門口的食物或她用本可刺繡王袍的手指做成的衣物,竟會反唇相譏。在鎮上蔓延瘟疫的時候,誰也沒有海絲特那樣忘我地獻身。每逢災難,無論是普遍的還是個人的,這個為社會所摒棄的人,都會馬上挺身而出。她來到愁雲緊鎖的家庭,並非作為客人,而是作為理應到來的親人;似乎那室內晦暗的微光成了她有權與她的同類進行交往的中介。她胸前繡著的字母閃著的非凡的光輝,將溫暖舒適帶給他人。那字母本來是罪惡的標記,此時在病室中卻成了一支燭光。在受難者痛苦的彌留之際,那字母甚至會將其光輝跨越時間的界限:在硯世的光亮迅速暗淡下去、而來世的光亮還沒照到死者之前,為他照亮踏腳的地方。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海絲特顯示了她那可貴的溫厚秉性:那是人類溫情的可靠源泉,對任何真正的需要都有求必應,哪怕需要再大,也絕不會枯竭。她的胸口雖然佩著恥辱牌,對有所需要的人卻是柔軟的枕頭。她是自我委任的「慈善的姊妹」;或者,我們完全可以說,人世的沉重的手掌曾經這樣委任了她。但當時無論人世或她本人都沒有期待著她會不負所望。那字母成了她響應感召的象徵。由於從她身上可以得到那麼多的支援——她深富同情心又極肯助人——許多人都不肯再按本意來解釋那紅色的字母「A」了。他們說,那字母的意思是「能幹」1;海絲特·白蘭只是個弱女子,但她太有力量了。
  只有陰暗的住房才能容納她。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她的身影跨過門檻消逝了;這個大有助益的親人離去了,根本沒有回過頭來看一眼應得的感謝——如果她剛剛如此熱心地盡過力的那些人的心中肯於感激她的話。有時在街上遇到他們,她從來不抬頭接受他們的致意。如果他們執意要和她搭汕,她就用一個手指按任那紅宇,側身而過。這或許是驕傲,但極似謙卑,反正在眾人的心目中產生了謙卑品格的全部軟化人心的影響。公眾的情緒是蠻不講理的:當常理上的公道作為一種權利加以過分要求時,可能遭到拒絕;但是一旦完全投其所好、籲請暴虐的人們慷慨大度時,倒常常會得到超出公道的獎賞。由於社會把海絲特·白蘭的舉止解釋成這類性質的籲請,因此反倒寧可對其原先的犧牲品,顯示出一種比她所樂於接受的、或者說比她實際應得的更加寬厚的態度。
  居民區的統治者和有識之士比起一般百姓花費了更長的時間才認識到海絲特的優秀品質的影響。他們對海絲特所共同持有的偏見,被推論的鐵框所禁錮,要想擺脫就得付出遠為堅韌的努力。然而,日復一日,他們臉上那種敵視的僵死的皺紋逐漸鬆弛下來,伴隨歲月的流逝,可以說變成了一種近乎慈愛的表情。那些身居要位、從而對公共道德負有監護之責的人的情況就是如此。與此同時,不擔任公務的普通百姓已經差不多徹底原諒了海絲特.白蘭因脆弱而造成的過失;不僅如此,他們還開始不再把那紅字看作是罪過的標記——她為此已忍受了多麼長時間的陰慘慘的懲罰啊——而是當成自那時起的許多善行的象徵。「你看見那個佩戴刺繡的徽記的好人了嗎?」他們會對陌生人這樣說。「她是我們的海絲特——我們這鎮上自己的海絲特,她對窮人多麼好心腸,對病人多麼肯幫忙,對遭難的人多麼有安慰啊!」之後,出於人類本性中對別人說三道四的癖病,他們也確實悄聲說起若干年前那樁見不得人的醜事。不過,即使在講話人的心目中,那紅字仍有修女胸前的紅十字的效果。那紅字賦予其佩戴者一種神聖性,使她得以安度一切危難。假若她落入盜賊之手,那紅字也會保她平安無事。據傳,而且有不少人情以為真,有一個印第安人曾瞄準那紅字射箭,那飛箭雖然射中目標,卻落到了地上,對她毫無傷害。
  那象徵物,或者更確切地說,它所代表的社會地位,在海絲特,白蘭本人的頭腦中,有著強烈而獨特的作用。她性格中一切輕鬆優雅的綠葉,全都因那火紅的徽記而枯萎,並且早已落得精光,只剩下了光禿禿的粗糙的輪廓,如果說她還有朋友和夥伴的話,恐怕也早就為此而規避了。就連她人品上的魅力也經歷了類似的變化。這可能部分由於她著裝上故作嚴肅簡樸,部分因為她舉止上有意不動聲色。還有一個令人傷感的變化:她那滿頭豐盈的秀髮,不是剪得短短的,就是讓一頂帽子完全遮住,以致從來沒有一綹在陽光下閃爍。除去這一切原因之外,再加上其它一些因素,看來,在海絲特的面孔上已不再有任何「愛情」可仔細揣摩之處,在海絲特那端莊和雕像般的身材上,不再有任何使「情慾」夢想投入其緊緊擁抱之處,在海絲特的胸膛中也不再有任何能夠使「慈愛」落枕之處了。作為一個女性本來不可或缺的某些秉性,在她身上已不復存在。當女人遭遇井經受了一場非同一般的苛刻的懲罰時,她那女性的品格通常會遭受這種命運並經歷這種嚴峻的變化。如果她只有柔情,她就會死掉。如果她僥倖活下去,她的柔情要麼從她身上給排擠出去,要麼在她心中給深深碾碎,永遠不再表露出來。這兩種情況在外人看來沒什麼不同,而後者或許更符合實際。她既然曾經是女人,雖然一時不再是女人,但只消有魔法點化一下,完全可以隨時重新變成女人的。我們將要看到海絲特,白蘭以後會不會受到這種點化,再變成女人。
  海絲特給人的那種如大理石般冰冷的印象,大部要歸咎於這一事實:她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從情和欲變成了思想。她形只影單地立足於世上——孤獨得對社會無所依靠,只有小珠兒需要她指點和保護,——孤獨得對恢復她的地位已不抱希望,即使她還沒有鄙夷這種願望,但是她已把斷裂的鎖鏈的碎片全然拋棄了。人世間的法律並非她心目中的法律。當年正處於人類智慧初獲解放的時代,比起以前的許多世紀,有著廣闊得多的天地任其馳騁。手執利劍的人已經推翻了王室貴胄。比他們更勇敢的人,則將與古代準則密切相關的古代偏見的完整體系,並非實際地,而是在理論範圍之內——這是那些王室貴胃真正的藏身之地— —予以顛覆並重新安排了。海絲特。白蘭汲取了這一精神。她採取了思想自由的觀點,這在當年的大西洋彼岸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但設若我們的移民祖先們對這種自由思想有所瞭解的話,她的觀點會被認為比紅字烙印所代表的罪惡還要致命的。在她那獨處海邊的茅舍裡,拜訪她的那些思想是不敢進入新英格蘭的其它住宅的;假如有人看見這些影子般的客人輕叩她的門扉的話,就會把接待他們的主人視同魔鬼般危險了。
  值得重視的是,那些具有最大膽的思想觀點的人,對於外界的清規戒律也最能泰然處之。他們滿足於思想觀點,並不想賦予其行動的血肉。海絲特的情況似乎就是這樣。不過,假若小珠兒未曾從精神世界來到她身邊的話,她的情況也許就會大不一樣了。那樣的話,她也許會同安妮·哈欽遜攜手並肩,作為一個教派的創始人,名標青史。她也許會在自己的某一時期成為一名女先知。她也許會——並非不可能——因企圖顛覆清教制度的基礎,而被當時嚴厲的法官處以死刑。但她的思想熱情,因為她成了母親,得以在教育孩子之中宣洩出去。上天把這小女孩交付給海絲特,就是要她保護女性的幼芽和蓓蕾,在眾多的困難中加以撫育和培養。一切都與她作對。世界在以她為敵。孩子的本性中含有欠妥之處,不斷表明她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是個錯誤——是她母親無視法律的激情的發洩,而且時常迫使海絲特辛酸地捫心自問:這個可憐的小傢伙降生到世上,究竟是禍還是福。
  事實上,她心中也時常升騰起涉及全人類女性的同樣陰鬱的問題:即使對女性中最幸福的人來說,那人的生存有價值嗎?至於她自己本人的生存,她早已予以否定,並且作為已決之點不再重提。勤於思考,雖說可以對女人起到和對男人相同的作用——使人安靜下來,但卻使她感到傷感。也許她已經看清了自己面臨的任務是無望的。首先,整個社會制度要徹底推翻並予以重建。其次,男人的本性,或者說由於世代沿襲的習慣面變得像是本性的東西,應該從本質上加以改變,然後婦女才可能取得似是公平合理的地位。最後,即使排除掉一切其它困難,婦女也必須先進行一番自身的更有力的變化,才能享有這些初步改革的成果,然而到那時,,凝聚著她的女性的最真實的生命的精髓,或許巳然蒸發殆盡了。一個女人,無論如何運用她的思維,也無法解決這些問題。或許只有一條出路才能解決這些問題:如果她的精神能夠主宰一切,這些問題便會不復存在。然面,由於海絲特。白蘭的心臟已經不再有規律而健康的搏動,她便只有茫無頭緒地徘徊在思考的幽暗迷宮之中:時而因無法攀越的峭壁而轉彎,時而因深陷的斷層而返回。她周圍是一道恐怖的野景,四處不見舒適的家園。不時有一種可怕的疑慮攫佐她的靈魂,不知是否該把珠兒馬上送上天庭,自己也走向「永恆的裁判」所斷定的來世,才更好些。
  那個紅字尚未克盡厥責。
  但是此時,自從那天夜裡丁梅斯代爾先生夜遊時他倆見了一面以來,她又有了一個新的題目去思索;在她看來,為了達到那一目標,她簡直值得耗盡一切精力並作出一切犧牲。她已經目睹了牧師是在多麼劇烈的痛苦之中掙扎著——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是怎樣停止掙扎的。她親眼看到,他已經站到發瘋的邊緣——如果說他還沒有跨過那邊緣處於瘋狂狀態的話。無庸置疑,不管自責的秘刺中有什麼致痛的功效,那只提供救援之手又在那螫刺中注入了致他死命的毒液。一個秘密的敵人,假借朋友和救護者之名,時刻不離他的方前左右,並借此機會撬動丁梅斯代爾先生秉性中纖弱的鎖簧。海絲特不禁自問:是否由於她這方面在真誠、勇氣及忠貞上本來存在著缺陷,才造成牧師被拋進凶隙橫生、毫無祥兆的境地呢?她唯一能夠自我辯解的就是:除去默許羅傑·齊靈渥斯隱姓埋名之外,她原本別無它法使牧師免遭比她承受的還要陰暗的毀滅。在那種動機之下,她作出了自己的抉擇,而如今看來,她所選定購卻是二者之間更加不幸的方案。她決心在盡可能的情況下來補償自己的過失。經過多年艱苦和嚴正的考驗,她已經堅強有力多了,自信不像當年那個夜晚那樣不是羅傑·齊靈渥斯的對手了:當晚他倆在牢房中談話時,她是剛剛肩負犯罪的重壓,並為羞恥之心逼得半瘋的。從那晚起,她已在自己的道路上攀登到一個新高度了。面另一方面;那個老人呢,由於不顧一切地尋求復仇,則使自己降低到同她接近或許比她還低的水平了。
  終於,海絲特,白蘭打定主意去會她原先的丈夫,盡她的全力來解救顯然已落入對方掌握之中的犧牲品。沒過多久;她便找到了機會;一天下午,在半島上一處荒無人煙的地點,她帶著珠兒散步,剛好看見那老醫生,一手挽著籃子,另一隻手往著枴杖,正彎著腰在地上一路搜尋可以配藥的樹根和藥草。
  1「A」本是「通姦」(Adultery)的首字,現在被人們釋作「能幹」(Able)的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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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6: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海絲特和醫生

  海絲特打發小珠兒跑到水邊去玩貝殼和纏結的海藻,好讓她同那邊那採藥人談一會兒話。那孩子便像鳥兒般地飛了開去,她那雙赤裸著的自白的小腳丫,一路拍著水在潮濕的海邊跑著。她不時停下身來,把退潮留下的水窪當作鏡子,好奇地朝裡面照著她自己的面孔。水窪裡,一個滿頭長著烏黑閃亮的鬃發、眼中露著小精靈般微笑的小姑娘,在朝她窺視,珠兒由於沒有別的玩伴,便伸手邀她同自己進行一場賽跑。但那映像的小鼓娘,也同樣和她伸手招呼,彷彿在說:「這地方更好些!你到水窪裡來吧!」珠兒一腳踏進去,水沒到了膝蓋,她看見的只是水底的自己的白腳丫;同時,從更深的一層水下,映出了一種支離破碎的微笑,在動盪的水中上下漂浮閃動。與此同時,她母親已和那醫生搭話了。
  「我想跟你談一談,」她說,「談談同我們至關緊要的事。」
  「啊哈!原來是海絲特太太有話要和老羅傑。齊靈渥斯說麼?」他直起腰來回答說。「高興之極!噢,太太,我從各處都聽到有關你的好消息!就在昨天晚上,一位長官,一位聖明的人,還談起了你的事,海絲特太太,他悄悄告訴我,在議會中曾經提及有關你的問題:大家議論起,要是把你胸前的紅字取下來,會不會對公眾的好運有妨礙。我敢發誓,海絲特,我當即懇求那可敬的長官,這事應予立即施行!」
  「那些長官們可不樂於取下這徽記,」海絲特平靜地應道。
  「要是我有資格把這玩藝兒取下來,它就會自然而然地落下去,或是變成表示別的意思的東西了。」
  「那就別取下來啦,既然你覺得合適,就繼續戴下去吧,」他接著說。「觸及女人的裝飾一事,那可得隨著她自己的心氣兒。那字母繡得那麼鮮艷,戴在你胸前,恰到好處地顯示了你的勇敢!」
  在他倆談話的這段時間裡,海絲特一直不錯眼珠地盯著那老人,她驚奇地注意到,在這七年之間,他發生了多麼明顯的變化。那倒不是說他又老了許多;因為雖然可以看出他年事益高的痕跡,但就他的年紀而論,仍有堅韌的精力和機敏,然而,她原來印象最深的他先前那種聰慧好學的品格,那種平和安詳的風度,如今已經蹤影皆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急切窺測的神色,近乎瘋狂而又竭力掩飾。他似乎有意用微笑來遮掩,但那種微笑卻暴露出他的虛偽,在他臉上時隱時現,似是在捉弄他,使旁人益發清楚地看出他的陰險。他的眼睛中還不時閃出陣陣紅光;像是那老人的靈魂正在燃燒,卻憋在胸中闖著,只是偶爾不小心受到激情的鼓吹,才噴出瞬間的火焰。而他則盡快地將這火焰壓下去,竭力裝出一副沒發生過這種事的樣子。
  總之,老羅傑·齊靈渥斯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實例,證明人只要甘心從事魔鬼的勾當,經過相當一段時間,就可以靠他本人的智能將良身變成魔鬼。這個悶悶不樂的人之所以發生了這一變化,就是由於他在七年的時間裡全力以赴地剖析一顆充滿痛苦的心靈並從中取樂,甚至還要對他正剖析並觀察著的劇烈痛苦幸災樂禍地火上澆油。
  紅字在海絲特·白蘭的胸上燃燒。因為這裡又多了一個被毀滅的人,其責任,部分要歸咎於她。
  「你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醫生問道,「讓你盯得這麼緊?」
  「要是我還有多餘的心酸的淚的話,我會為一件事而哭泣的,」她回答說。「不過,算了吧!我還是來談談那個不幸的人吧。」
  「談他的什麼事呢?」羅傑·齊靈渥斯迫不及待地叫著,彷彿他喜愛這個話題,巴不得有個機會能同這個唯一可以談談悄悄話的人討論一番。「咱們不說假話,海絲特太太,這會兒我剛好正忙著在那位先生身上轉著念頭。你就隨便說吧,我會作出答覆的。」
  「我們上次在一起交談的時候,」海絲特說,「是在七年以前,當時你迫使我答應為你我之間原先的關係保密。由於那個人的生命和名聲全都在你的把握之中,我除去遵從你的意志保持沉默之外,似乎已別無出路。』然而我受到這一承諾的約束,不能不疑慮重重;因為我雖然拋棄了對其他人的一切責任,卻還保有對他的責任;而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對我說,在我發誓為你保密之時,就背叛了這一職責。從那一天起,誰都沒有像你這麼接近他。你跟蹤著他的沉重的腳步。你無論睡著醒著都守在他的身旁。你搜尋著他的思想。你挖掘並折磨他的心靈!你玩弄他於你的股掌之上,讓他鎮日裡備受死去活來之苦;然而他對你竟依舊毫不瞭解。他是上天留給我保持忠誠的唯一的一個人,我卻允許你對他這般肆虐,我確實扮演了一個虛偽的角色!」「難道你還有別的出路嗎?」羅傑,齊靈渥斯問道。「我的手指指著他,只消一動,就可以把他從布道壇上拋到牢獄中去——甚至還會把他拋到絞刑架上!」
  「那樣也許倒好些!」海絲特,白蘭說。
  「我對那人作了什麼壞事呢?」羅傑·齊靈渥斯又問道。「我跟你說,海絲特。白蘭,自古以來,就連帝王付給醫生的最大報酬,也無法買到我在這不幸的牧師身上所花費的心血!要不是我假以援手,他和你犯下罪孽之後的頭兩年裡,他的生命便會在備受折磨之中燒光了。海絲特,因為他的精神缺乏你那種力量,挺不住你所受的紅宇的那種重壓。嗅,我完全可以揭發一項天大的秘密!只要一說出口就足夠了!可是我在他身上盡了最大努力,凡醫術能做到的,無不設法。如今他得以在這個世界上苟延殘喘,全靠我的努力呢!」
  「他還不如馬上死掉呢!」海絲特,白蘭說。
  「是啊,婦人,你算說對了!」老羅傑。齊靈渥斯叫著,內心的火焰在她眼前燒得一片血紅。「他不如馬上死掉!他遭的那份罪還沒有一個活人受過呢。而且這一切的一切全都讓他最惡毒的政手看在眼裡!他已經意識到我這個人了。』他已經感覺到有個像是詛咒的勢力始終在他身邊徘徊。他通過某種精神的感覺——造物主從來沒有造過像他這樣敏感的人—— 得知,拉扯他心弦的並不是什麼友誼之手,而且還知道,有一雙好奇的眼睛正在窺視他的內心,一心要尋找邪惡,並且已經找到了。不過他並不清楚,那雙眼和那隻手就是我的!他也有他的牧師兄弟們所共有的那種迷信,幻想著自己已被交給一個惡魔,受盡駭人的夢幻、絕望的念頭、悔恨的螫刺和無望的寬怨的折磨;像是讓他預先嘗試一下等待著他的進入墳墓之後的是什麼滋味。然而這恰恰是我的無所不在的暗影!——一個受到他最卑劣的委屈的人的最緊密的接觸!——那個人已經變得只是出於極端的復仇的毒劑的永恆的驅使才活著了!是啊,他是對的!他沒有弄錯!他肘腋邊確有一個惡魔!一個曾經有過人心的活人已經變成專門折磨他的惡魔了!」
  那不幸的醫生,一邊說著這番話,一邊神色恐怖地舉起雙手,彷彿他看到了某個不認識的怪影在鏡中侵奪了他的映像。這屬於那種多少年才出現一次的時刻:此時,一個人的精神風貌一絲不苟地顯示在他心靈的眼前。他恐怕從來沒有象此時這樣看清他自己——這樣說大概沒有什麼不要。
  「難道你還沒有把他折磨夠嗎?」海絲特注意到了那老人的神色,就這麼問他,「難道他還沒有償還你的一切嗎?」「沒有!——沒有!他只不過增加了他的負債!」那醫生回答說;在他接下去說著的時候,他的神情不再是惡狠狠的,而變得陰鬱了。「你還記得我九年前的樣子嗎,海絲特?即使在那時;我也到了垂暮之秋,而且還不是初秋。但我的全部生活都是由真誠、勤學、沉思和寧靜的歲月所構成的,我忠實地將其奉獻給為自己增加知識,也同樣忠實地將其奉獻給為人類造福——雖說這後一個目標與前一個相比只是附帶的。誰也比不上我生活得那樣平和,那樣純真;很少有人像我那樣生活得富於裨益。你還記得那時的我嗎?雖說你可能認為我冷酷無情,難道我不是為他人著想,很少替自己打算嗎?——就算我不是溫情脈脈,難道我不是善良、真誠、正直,對愛情始終不渝的人嗎?過去的我難道不就是這樣子嗎?」
  「是這樣子的,而且還不只這些,」海絲特說。
  「可我現在成了什麼樣子呢?」他緊盯著她的面孔,逼問著,同時讓他內心的全部邪惡都無保留地表露在他的外貌上。「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是什麼了!一個惡魔!是誰把我弄成這樣子的?」「就是我!」海絲特週身戰抖著說。「是我!我的責任並不比他小。可你為什麼不對我報復呢?」
  「我把你留給了紅宇,」羅傑·齊靈渥斯回答說。「如果紅字還不能為我出氣,我也別無它法了!」
  他面帶微笑,把一個指頭放在紅字上面。
  「它已經替你報復了!」海絲特.白蘭說。
  「我正是這麼看的,」那醫生說。「那麼,如今你要我對那個人怎麼辦呢?」
  「我要揭露這一秘密,」海絲特堅定地回答說。「他應該辨清你的真實面目。其結果會如何,我並不知道。但我長期以來向他隱瞞真相的這筆債,現在總該償還了——正是因為我才毀掉他的啊。至於他的良好的名聲和他在世間的地位,或許還有他的生命,予取予奪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我的情況就不一樣了——紅字已經使我皈依了真理,儘管那真理如熨鐵一般火熱,深源地烙進了我的靈魂,——而他那鬼一般空虛的生活再延遲下去,我也看不出還有什麼好處,因此我也不會卑躬屈膝地乞求你的慈悲。你對他儘管隨心所欲好了!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一一對我不會有什麼好處,——對你也沒什麼好處!對小珠兒不會有什麼好處!沒有任何指引我們跳出這陰慘的迷津的道路!」「女人,我滿可以可憐你的!」羅傑.齊靈渥斯說,由於她表現出的絕望中有一種近乎莊嚴的氣質,連他也不由得不肅然起敬了。「你具有了不起的天賦。如果你早些得到強過於我的愛,這件邪惡就不會發生了。我可憐你,因為你美好的天性橫遭荒廢!」
  「我也同樣地可憐你,」海絲特.白蘭回答說,「因為仇恨已經把一個聰明而正直的人變成了惡魔!你還願意把仇恨從心中排擠出去,再恢復成人嗎?即使不是為了他的緣故,那麼總是加倍地為了你自己嘛!你放寬容些,把對他來世的報應交給有極處理此事的神靈吧!我剛才說過了,像目前這樣,無論對他,對你,或者對我,都不會有任何好處,我們是在這片陰慘的邪惡迷律中一起徘徊,在我們鋪撤在路上的罪孽上每走一步都要跌跌撞撞。事情本不該這樣的!由於你一直深深受到委屈,你就擁有一切極力來寬怨,你可以因此從中獲益,而且只有你一人單獨獲益。你難道要放棄那唯一的特權嗎?你難道要反對這沒本錢的利益嗎?」
  「安靜點,海絲特,安靜點!」那老人陰沉而嚴厲地回答說。
  「上天沒有賜給我寬恕的品德,我也沒有你所說的那種權力。我那早已忘掉的老信仰,如今又回到了我身上,要對我們所做出和所遭受的一切給予解釋。由於第一步走歪了,你就種下了邪惡的胚胎;但自從那時起,它也就成了一種陰暗的必然。不過,使我受到傷害的,除非處於一種典型的錯覺之中,倒不是罪過;而我呢,雖然從魔鬼的手中奪得了他的職責,但我跟惡魔畢竟不一樣。這是我們的命運。讓那黑色之花隨它去開吧!如今,你去走你的路,隨你自己的意願去處理同那人的關係吧。」他揮了揮手,又繼續採集藥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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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6: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海絲特和珠兒

  就這樣,羅傑·齊靈渥斯——那個身材畸形的老人,他那張面孔會長時間地縈繞在人們的腦海,想忘都忘不掉——離開了海絲特·白蘭,一路彎著腰走開了。他東一處西一處地采集一棵藥草或挖掘一個樹根,然後裝進他挎著的提籃裡。他深貓著腰朝前走著,灰白的鬍鬚幾乎觸到了地面。海絲特在他身後盯視了一小會兒,懷著一種有點想入非非的好奇心,想看清楚早春的嫩草會不會在他腳下枯萎,那一片欣欣向榮的蔥翠會不會顯出一條枯褐、彎曲的足跡。她不曉得那老人如此勤快地採集的是哪種藥草。墳地會不會在他目光的感應下立刻產生邪意,在他手指的一觸之下馬上生出一種從不知名的毒草來迎接他呢?或者說,大地會不會把每一種良木益草在他接觸之後都變成毒木莠草來滿足他呢?那普照四方的明亮的太陽是不是也當真能照到他身上呢?或者說,是不是有一圈不樣的陰影,當真像看上去的那樣,始終伴隨著他那畸形的身軀,任憑他走到哪裡都如影隨形呢?那麼,現在他又往哪裡去了呢?他會不會突然沉入地下?從而留下一塊枯荒之地,很需要經過一段時間,才會看見龍葵、山茱萸、殺生草以及其它種種在這一氣候中能夠生長的毒草,可怕地滋生蔓延起來。或者說,他會不會展開蝙蝠的翅膀騰空飛去,飛得越高,樣子越醜呢?
  「不管是不是罪過,」海絲特.白蘭一邊繼續注視著他的背影,一邊狠狠地說,「我反正恨這個人!」
  她為這種感情而自責,但她既不能抑制也不能減少這種感情。為了克制這種感情,她回憶起那些早巳逝去的歲月,那是在遙遠的土地上,那時候他每到傍晚便從幽靜的書齋中出來,坐在他們家的壁爐旁,沉浸在他妻子容光煥發的嬌笑之中。他那時常說,他需要在她的微笑中溫暖自己,以便從他那學者的心中驅散長時間埋頭書卷所積鬱的寒氣。這種情景也曾經作為幸福而出現過;但如今,透過她隨之而來的生活的悲慘的折射,只能歸類於她回憶中最不堪入目的部分了。她驚詫何以會有過這種情景!她驚詫自己何以會最終嫁給了他!她認為,她以前竟然忍受並回握了他那不冷不熱的篡握,竟然以自己眉眼和嘴唇的微笑來迎合他的笑意,實在是她最應追悔的罪過。在她看來,羅傑。齊靈渥斯對她的觸犯,就是在她不諳世事時便使她誤以為追隨在他身邊便是幸福,而這比起他後來受到的傷害要大得多。
  「是啊,我是恨他!」海絲特又重複了一句,口氣更狠了。「他害苦了我!他傷我要比我傷他厲害得多!」
  讓那些只贏得女人首肯婚約但沒有同時贏得她們內心最深處的激情的男人們發抖吧!他們會像羅傑。齊靈渥斯一樣遭到不幸的:因為當某一個比他們更有力的接觸喚醒她們的全部感知時,即使是他們當作溫暖的現實而要加諸女人的那種平靜的滿足,那種堅如磐石的幸福形象,都要統統受到指責。但海絲特早就應該對這種不公乎處之泰然了。不公平又能怎樣?難道在七年漫長的歲月中,在紅字曲折磨下備受痛苦,還悟不出一些仟悔之意嗎?
  當她站在那兒盯著老羅傑.齊靈渥斯躬腰駝背的身影時,那瞬間油然而生的心情,在海絲特心頭援下了一束黯光,照出了她平時無論如何也不會對自己承認的念頭。
  在他走開之後,她才叫孩子回來。
  「珠兒!小珠兒!你在哪兒?」
  珠兒的精神從來十足,當她母親同那採藥老人談話時,她一直玩得挺帶勁。起初,她像前面說的那樣,異想天開地和映在水接中的自己的倒影戲耍,招呼那映像出來,由於它不肯前進一步,她便想為自己尋找一條途徑進入那不可捉摸的虛幻的天地中去。然而,她很快就發覺,要麼是她,要麼是那映像,總有一個是不真實的,於是便轉身走開去玩更開心的遊戲了。她用樺樹皮做了許多小船,在上面裝好蝸牛殼,讓它們飄向大海,其數量之多,勝過新英格蘭任何一個商人的船隊;可惜大部分都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沉沒了。她抓著尾巴逮住了一條活鱟魚,捕獲了好幾隻海星,還把一個水母放到溫暖的陽光下融化。後來,她撈起海潮前緣上的白色泡沫,迎風撤去,再一蹦三跳地跟在後面,想在這些大雪花落下之前就抓在手裡。接著,她看到一群海鳥在岸上飛來飛去地覓食,這調皮的孩子就揀滿一圍裙小石子,在岩石間爬著追逐著那些海鳥,投出一顆顆石子,顯出不見的身手。珠兒把握十足地相信,她援中了一隻白胸脯的小灰鳥,那小鳥帶著一隻折斷的翅膀鼓翼而飛了。可隨後這小精靈般的孩子卻歎了口氣,放棄了這種玩法;因為她傷害了一個如海風或者說和珠兒她本人一樣狂野的小傢伙,很為此傷心。
  她最後一件事是採集各種海草,給自己做了一條圍巾或披肩,還有一圈頭飾,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人魚的模樣。她倒是繼承了她母親那種制做服裝衣飾的天才。珠兒拿過一片大葉藻給她那身人魚的裝束做最後的點綴:她在自己的胸前,盡力模仿著她所極熟悉的她母親胸上的裝飾,也為自己佩了一個。一個字母「A";,不過不是腥紅的,而且鮮綠的!這孩子把下額抵到胸口,懷著奇妙的興致端詳著這一玩藝兒,彷彿她誕生到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弄清其隱秘的含義。
  「我不知道媽媽會不會問我這是什麼意思!」珠兒想道。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她母親的呼喚,就像一隻小海鳥似的一路輕快地跑跳著,來到海絲特.白蘭的面前,又跳又笑地用手指著自己胸前的裝飾。
  「我的小珠兒,」海絲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那綠色的字母,在你童稚鮑胸口是沒有意義的。不過,我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媽媽非戴不可的這個字母的意思嗎?」。
  「知道的,媽媽,」那孩子說。「那是一個大寫的A宇。你已經在字帖土教過我了。」
  海絲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小臉;然而,孩子那黑眼睛中雖然帶著平時極其獨特的表情,她卻說不准珠兒是否當真把什麼意思同那象徵聯繫到了一起。她感到有一種病態的慾望想弄明白這一點。
  「孩子,你知道你媽媽為什麼要戴這個字母嗎?」
  「我當然知道!」珠兒說著,閃光的眸子緊盯著她母親的面孔。「這和牧師用手摀住心口都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海絲特問道,起初還因為孩子那番話荒誕不經而面帶微笑;但轉念一想,面孔就蒼白了。「除去我的心之外,這字母跟別人的心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我可不知道了,媽媽,我知道的全都說了,」珠兒說道,那神情比平時說話要嚴肅認真得多。「問問你剛剛同他談話的那個老頭兒吧!他也許能告訴你。不過,現在說真格的,我的好媽媽,這紅宇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你要在胸前戴著它?——為什麼牧師要把手捂在心口上?」
  她用雙手握住她母親的一隻手,用她那狂野和任性的個性中少見的一本正經的神情盯著母親的眼睛。這時海絲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孩子也許當真在以她孩提的信任來尋求同自己接近,並且盡其智慧所能來建起一個同情的交匯點。這表現出珠兒的不同往常的另一副面孔。此前,做母親的雖以極其專一的鍾愛愛著她的孩子,卻總在告誡自己,且莫指望得到比任性的四月的微風更多的回報——那微風以飄渺的運動來消磨時光,具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突發的激情,會在心情最好時勃然大怒,當你放它吹進懷中時,經常是給你寒氣而不是愛撫;為了補償這種過失,它有時會出於模糊的目的,以一種值得懷疑的溫柔,親吻你的面頰,輕柔地撫弄你的頭髮,然後便跑到一邊去作別的無所事事的舉動,只在你的心中留下一種夢幻般的快感。何況,這還是母親對她孩子的氣質的揣摩呢。至於別的旁觀者,恐怕不會看出什麼討人喜歡的品性,只能說出些糟糕得多的評價。但此時闖入海絲特腦海的念頭是:珠兒早熟和敏感得出奇,或許已然到了可以作為朋友的年齡,可以盡其所能分擔母親的憂傷,而不會對母女任何一方造成不敬了。在珠兒那小小的混沌的個性中,或許可以見到開始呈現出— —也可能從一開始就一直存在著——一種毫無畏縮、堅定不移的氣質,一種無拘無束的意志,一種可以培養成自尊心的桀驁不馴的驕傲,而且對許多事物抱有一種極度的輕蔑,而對這些事物如果加以推敲,就可能會發現其甲確有虛偽的污點。她還具有豐富的情感,儘管至今還像末熟的果子那樣酸澀得難以入口。海絲特自忖,這個小精靈似的孩子已經具備了這些純正的秉賦,如若再不能成長為一個高貴的婦人,那就是她從母親身上繼承到的邪惡實在太大了。
  珠兒一味糾纏著要弄清紅字之謎,看來是她的一種內在的天性。從她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對這一問題當作指定的使命來琢磨。海絲特從那時起就常常想像:上天賦予這孩子這種突出的傾向,是有其懲惡揚善的果報意圖在內的;但直到最近,她才捫心自問,是否還有一個與那個意圖相關的施賜仁慈與恩惠的目的。如果把小珠兒不僅當作一個塵世的孩子,也當『作一個精神使者,對她抱有忠誠與信任,那麼,她難道就不能承擔起她的使命,把冷冷地藏在她母親心中、從而把那顆心變成墳墓的憂傷掃蕩淨盡嗎?——並幫助母親克制那一度十分狂野、至今仍未死去或入睡、而只是禁錮在同一顆墳墓般的心中的激情呢?此時在海絲特頭腦中翻騰的就是這些念頭;其印象之活躍生動,不啻在她耳畔低語。而且眼前就有小珠兒,在這段時間裡始終用雙手握住母親的手,還仰起臉來望著母親,同時一而再、再而三地刨根問底。
  「這字母到底是什麼意思,媽媽?——你幹嘛要戴著它?——牧師幹嘛總要用手捂著心口?」
  「我該說什麼才好呢?」海絲特心中自忖。「不成!如果這是換取孩子同情的代價,我是不能支付的。」
  於是她開口說話了。
  「傻珠兒,」她說,「這是些什麼問題呢?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是一個小孩子不該問的。我怎麼會知道關於牧師的心的事情呢?至於這紅字嘛,我戴上是因為金線好看。」
  在過去的七今年頭中,海絲特·白蘭還從來沒有就她胸前的標記說過假話。很可能,那紅字雖是一個嚴苛的符咒,但同時也是一個守護神,不過現在那守護神拋棄了她,正是由於看到了這一點,儘管紅字依然嚴格地守在她心口,但某個新的邪惡已經鑽了進去,或者說某個舊的邪惡始終沒有被驅逐出來。至於小珠兒呢,那種誠摯的神情很快就從她臉上消失了。
  但那孩子仍不肯就此罷休。在她母親領她回家的路上,她又問了兩三次,在吃晚飯時和海絲特送她上床時又問了兩三次,在她像是已經入睡之後又問了一次:珠兒抬起頭來,黑眼睛中閃著搗蛋的光芒。
  「媽媽,」她說,「這紅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一早,那孩子醒來的第一個表示,就是從枕頭上猛地把頭一始,悶起另外那個問題,不知為什麼她總是把那個問題同探詢紅宇的問題攪在一起——
  「媽媽!——媽媽!——牧師於嘛總用手摀住心口呢?」
  「閉嘴,調皮鬼!」她母親回答說,語氣之嚴厲,是她以前從來不准自己有的。「別纏我了,要不我就把你關進櫥櫃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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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林中散步

  海絲特,白蘭不管眼下有什麼痛苦或日後有什麼結果,也甘冒風險,一心要對丁梅斯代爾先生揭示那個鑽到他身邊的人的真實身份。她知道他有一個習慣,喜歡沿著半島的岸邊或鄰近的鄉間的山林中邊散步邊思考,但接連好幾天,她都沒能趁著這個時間找個機會同他交談。當然,她就是到他自己的書齋去拜訪,也不會引起謠言,更不會對牧師那聖潔的名聲有什麼影響,因為原本就有許多人到他的書齋中去仟侮,他們所招認的罪孽之深重,或許不亞於紅字所代表的那種。然而,一來她擔心老羅傑·齊靈渥斯會暗中或公然攪擾;一來她自己心裡疑神疑鬼,雖說別人並不會猜測;一來她和牧師談話時,兩人都需要整個曠野來呼吸空氣——出於這一切原因,海絲特從來沒想過不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在什麼狹窄的私下場所去見他。
  後來,她到一家病人的房中去幫忙,而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先前也曾應邀去作道祈禱,她才在那裡聽說他已經在前一天就走了——到他的印第安信徒中拜訪使徒艾略特去了。他可能要在第二天下午的某個時刻回來。於是,到了次日那個鐘點,海絲特就帶上珠兒出發了— —只要母親外出,不管帶著她方便與否,她反正總是必不可少的伴侶。
  這兩個行路人穿過半島踏上大陸之後,腳下便只有一條人行小徑可走了。這條小路婉蜒伸入神秘的原始森林之中。樹木緊緊夾位窄窄的小路,聳立在兩旁,濃密蔽蔭,讓人舉目難見青天。在海絲特看來,這恰是她多年來徘徊其中的道德荒野的寫照。天氣陰沉面寒冷。頭上是灰濛濛的雲天,時而被微風輕拂;因而不時可見縷縷陽光,孤寂地在小徑上閃爍跳躍。這種轉瞬即逝的歡快,總是閃現在森林縱深的遠端。在天氣和景色的一片陰霾中,那嬉戲的陽光——充其量不過是微弱的閃躍——在她們走近時就退縮了,她們原本希望陽光閃躍過的地方會明亮些,但走到跟前倒顯得益發陰暗了。
  「媽媽,」小珠兒說,「陽光並不愛你。它跑開躲起來了,因為它害怕你胸口的什麼東西。你瞧嘛!它在那兒跳呢,遠遠地。你站在這兒,讓我跑過去抓住它。我只不過是個孩子。它不會逃避我的,因為我胸前還什麼都沒戴呢!」
  「我的孩子,我但願你一輩子也別戴吧,」海絲特說。
  「於嘛不戴呢,媽媽?」珠兒問道,她剛要拔腿朝前跑,忽地停下了腳步。「等我長成大人,難道它不會自然就來了嗎?」
  「快跑吧,孩子,」她母親回答,「去抓住陽光!它會轉眼就跑掉的。」
  珠兒拔腿飛快地跑去,海絲特微笑著看到,她還真的抓住了陽光,並且站在陽光中放聲大笑,全身披著的燦爛的彩暉,還隨著她快速移動的活躍激盪著而閃閃發亮。那光亮依傍在孤獨的孩子身邊,似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個玩伴而興高采烈,一直到她母親差不多也要邁步進入那充滿魔力的光圈為止。
  「這下它要走了,」珠兒搖著頭說。
  「瞧!」海絲特微笑著回答。「現在我可以伸出手來,抓住一些陽光了。」
  就在她打算這麼做時,陽光又消失了;或者,從珠兒臉上閃躍著的煥發的容光來判斷,她母親也可能想像是孩子把陽光吞了進去,單等她們步入更幽暗的地方時,再放出來照亮她們的小徑。在珠兒的秉性中,這種永不衰竭的精神活力帶有一種蘊含著的嶄新精力的感覺,給她的印象最為深刻;珠兒沒有憂鬱症——如今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從他們先輩的煩惱中,把這種症狀同瘟病一起繼承了下來。也許這種活潑同樣是一種疾病,不過是珠兒降生之前海絲特用來遏制自己的憂傷的那種野性的反映。這種活力在孩子的性格上增加了一種堅硬的金屬般的光澤,其魅力甚屬可疑。她需要——一些人終生都需要一些東西——一種陰鬱來源源地觸動她,以便增加她的人性,並使她能夠同情。好在對小珠兒來說,還有的是時間呢。
  「過來,我的孩子!」海絲特一邊說著,士邊從珠兒剛剛在陽光中站著不動的地方向四下望著。「我們要在林子裡坐下來,休息一下。」
  「我還不累呢,媽媽,」那小姑娘回答說。「不過,你要是願意借這個機會給我講個故事的話,倒是可以坐下來。」
  「講個故事,孩子!」海絲特說。「關於什麼的故事呢?」
  「噢,講個關於黑男人的故事吧,」珠兒回答著,一邊攥住她母親的袍子,一邊又真誠又調皮地抬頭盯著母親的面孔。「講講他怎麼在這座林子裡走動,還隨身帶著一本書——一本又大又重的冊子,上面還有鐵箍;講講這個長得挺醜的黑男人怎麼向在這林子裡遇到的每一個人拿出他的冊子和一支鐵筆;讓他們用自己的血寫下他們的名字。然後他就在他們的胸前打上他的記號!你以前遇到過這個黑男人嗎,媽媽?」
  「誰給你講的這個故事,珠兒?」她母親這樣問著,心裡明白這是當時的一種普遍的迷信。
  「就是昨天夜裡你照看的那家的老太婆,她在屋角的爐灶那兒講的,」那孩子說。「不過她講的時候,還以為我睡著了呢。她說,有成千成千的人在這兒遇見過他,在他的冊子上寫下了名字,身上也讓他打了記號。那個脾氣挺壞的西賓斯老太太就是一個。還有,媽媽,那個老太婆說,這個紅字就是黑男人打在你身上的記號,夜裡在這黑林子裡遇見他時,紅字就會家紅色火苗一樣閃閃發光。這是真的嗎,媽媽?你是在夜裡去見他的嗎?」
  「你夜裡醒來時,可曾發現你媽媽出去了?」海絲特問。
  「我不記得有過,」孩子說。「要是你害怕把我一個人留在咱們的小屋裡,你可以帶我一塊兒去那兒嘛。我可高興去呢!不過,媽媽,現在就告訴我吧!有沒有這麼一個黑男人?你到底見過他沒有?這紅字是不是他的記號?」
  「要是我告訴你,你肯不肯讓我安靜安靜?」她母親問。
  「成,你可得全告訴我,」珠兒回答。
  「我活這麼大就見過那黑男人一次!」她母親說。「這個紅字就是他的記號!」
  母女倆一邊這麼談著,就走進了樹林挺深的地方,在這兒她們很安全,絕不會被任何隨便走過林中小徑的路人看到。她們這時在一堆繁茂的青苔上坐了下來,這地方在一百多年以前,曾經長過一棵巨松,樹冠高聳入雲,樹根和樹幹遮在濃蔭之中。她們所坐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山谷,兩側的緩坡上鋪滿樹葉,中間流著一條小溪,河底淹沒著落時。懸在溪上的樹木常年來投下的大樹枝,阻逼了溪流,在一些地方形成了漩渦和深潭;而在溪水暢通、流得歡快的地段,則露出河底的石子和閃光的褐砂。她們放眼沿河道望去,可以看見在林中不遠的地方水面粼粼的反光,但沒多久,就在盤錯的樹幹和灌木中失去了蹤跡,而不時為一些長滿灰色地衣的巨石遮住視線。所有這些大樹和巨石似乎有意為這條小小的溪流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或許是害怕它那喋喋不休的多嘴多舌會悄悄道出它所流經的古老樹林的內心秘密,或者是害怕它那流過池塘時的光滑水面會映出其隱衷。確實,當小溪不停地偷偷向前流動時,一直在潺潺作響,那聲音和藹、平靜又親切,但總帶點憂鬱,就像一個嬰兒時期沒有玩痛快的小孩子,仍然不知如何在傷心的夥伴和陰暗的事件中自得其樂。
  「啊,小河啊!啊,蠢得煩人的小河啊!」珠兒聆聽了一陣兒流水的談話後這樣叫著人「你為什麼這樣傷心?打起點精神來,別總是哀聲歎氣的!」
  但在林間流過它短短生命的溪水,其經歷是那樣地肅穆,不可能不把它講出來,而且看來也別無其它可說。珠兒與那溪水就有點相似,她的生命也是湧自一個神秘之泉,並流經同樣陰沉的暗景。但同溪水不同的是,她是一路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的,她容光煥發,談吐輕快。
  「這條傷心的小河都說些什麼啊;媽媽?」她詢問道。
  「如果你有自己的憂傷,那麼小溪也可以跟你把它說出來的,」她母親回答,「就像它在對我談我的憂傷一樣!不過,珠兒,這會兒我聽到有腳步聲沿著小路走來,—還有撥開樹枝的聲音。我想讓你自己去玩一會兒,留下我和走來的那人談一談。」
  「是那個黑男人嗎?」珠兒問。
  「你去玩兒好嗎,孩子?」她母親又說了一遍。「可是別在林子裡走得太遠。留點心,我一叫你就回來。」
  「好的,媽媽,」珠兒回答說。「不過,要是那個黑男人,你就讓我稍稍呆上一會兒,看上他一眼,他還挾著那本大冊子呢,不是嗎?」
  「走吧,傻孩子!」她母親不耐煩地說。「他不是黑男人!你現在就能看到他,正在穿過林子走來。那是牧師!」
  「原來是他!」孩子說。「媽媽,他用手捂著心口呢!是不是因為牧師在冊子上寫下名字的時候,黑男人在那地方打下了記號?可是他幹嘛不像你一樣,把記號戴在胸口外面呢,媽媽?」
  「現在快走吧,孩子,過一會兒再來纏我,『」海絲特·白蘭叫喊著。「不過別走遠。就在能聽到流水聲的地方好了。」
  那孩子沿著溪流唱著走開了,她想把更明快的歌聲融進溪水的憂鬱腔調中。但那小溪並沒有因此而得到安慰,仍然不停地嘮叨著在這陰森的樹林中已經發生的一些十分哀傷的故事 ——或是預言某些將要發生的事情的傷心之處——訴說著其中莫測的隱秘。於是,在她小小的生命中已經有了太多的陰影的珠兒,便放棄了這條如泣如訴的小溪,不再和它交往。因此,她就一心採集紫羅蘭和木蓮花,以及她發現長在一塊高大石頭的縫隙中的一些腥紅的耬斗菜。
  海絲特。白蘭等她的小精靈孩子走遠之後,便向那穿過森林的小徑上走了一兩步,但仍遮在樹木的暗影之中。她看到牧師正沿著小徑走來,他隻身一人,只是手中接著一根從路邊砍下的手杖。他樣子憔悴無力,露出一種失魂落魄的沮喪神情,這是他在居民區周圍或其它他認為顯眼的地方散步時,從來在他身上看不到的。但在這裡,在這與世隔絕的密林中,在這密林本身就使人深感精神壓力的地方,他這種沮喪神情卻暴露無遺,令人目不忍睹。他無精打采,舉步維艱;彷彿他不明所以,不肯向前,也根本不想再邁一步,如果他還有什麼可高興的,大概就是巴不得在最近的一棵樹下躺倒,無所事事地躺上一輩子。樹葉會撒落在他身上,泥土會逐漸堆積,從而在他身上形成一個小土丘,無需過問他的軀體內還有無生命。死亡這個十分明確的目標,是不必巴望,也不必迴避的。
  在海絲特的眼中,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除去象小珠兒曾經說過的那樣,總用手捂著心口之外,沒有表現出顯面易見的受折磨的徵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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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7: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教長和教民

  儘管牧師走得很慢,也幾乎要走過去了,可海絲特·白蘭還是提不起聲音喊他。最後,她總算叫了出來。
  「阿瑟·丁梅斯代爾!」她說,起初有氣無力,後來聲音倒是放開了,可是有些沙啞。「阿瑟·丁梅斯代爾!」
  「是誰在說話?」牧師應聲說。
  他立刻提起精神,挺直身子站住了,就像是一個人正處於不想被人看見的心情之中,突然吃了一驚似的。他急切地循聲望去,模模糊糊地看見樹下有個人影,身上的服色十分晦暗,在陰霾的天空和濃密的樹蔭遮得連正午都極為膝脆的昏幽之中,簡直難以分辨,』他根本說不上那兒是個女人還是個影子。也許,在他的人生旅途上,常有這麼一個幽靈從他的思想裡溜出來糾纏他吧。
  他向前邁了一步,發現了紅字。
  「海絲特!海絲特,白蘭!」他說。「是你嗎?你是活人嗎?」
  「豈止如此!」她回答說。「我已經這樣生活了七年了!而你呢,阿瑟·丁梅斯代爾,你還活著嗎?」
  他倆這樣互相詢問對方的肉體的實際存在,甚至懷疑自己還活著,是不足為奇的。他們在這幽暗的樹林中如此不期而遇,簡直像是兩個幽靈,出了墳墓之後在世上首次避遁:他們的前世曾經關係密切,但如今卻站在那裡打著冷戰,都讓對方給嚇壞了;似乎既不熟悉自己的狀態,又不慣於與脫離了肉體的存在為伴。雙方都是鬼魂,但又被對方的鬼魂嚇得不知所措!他們其實也被自己嚇得不知所措;因為這一緊急關頭又重新勾起他們的意識,並向各自的心頭揭示了自己的歷史和經歷,那是除去這種令人窒息的時刻,平常的人生中所從來沒有的。靈魂在逝去的瞬間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阿瑟·丁梅斯代爾恰恰是心懷恐懼,周身戰抖,並且事實上緩慢而勉強地伸出他那死人一般冰冷的手,觸摸到海絲特·白蘭的發涼的手。這兩手的相握雖然冷漠,但卻驅散了相會時最陰沉的東西。他們此時至少感到雙方是同一天地中的居民了。
  他倆沒再多說,況且哪一個也沒有引路,只是憑著一種默契,便十起退到海絲特剛才走出的樹蔭中,雙雙坐在她和珠兒坐過的那堆青苔上。他們好不容易才開口講話,起初只是象兩個熟人那樣搭汕兩句,說說天空陰沉,就要有暴風雨了,後來便談到各自的健康情況。他們就這樣談下去,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扯到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話題。由於命運和環境這多年來將他們相互隔絕,他們就需要些輕鬆的闊談來開頭,然後再敞開交談的大門,把他們的真實思想領進門限。
  過了一會,牧師的目光緊緊盯住海絲特·白蘭的眼睛。
  「海絲特,」他,說,「你得到平靜了嗎?」
  她淒楚地笑了笑,垂下眼睛看著自己胸前。
  「你呢?」她反問……
  「沒有!——除了絕望再無其它!」他回答說。「作為我這樣一個人,過著我這樣的生活,我又能指望什麼呢?如果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一個喪盡良心的人,——一個本性粗野的惡棍,——或許我早就得到了平靜。不,我本來就不該失去它的!不過,就我的靈魂而論,無論我身上原先有什麼好品質,上帝所賜予的一切最精美的天賦已經全都變成了精神折磨的執行者。海絲特,我實在太痛苦了!」
  「人們都尊重你,」海絲特說。「而且說實在的,你在他們中間確實做著好事!這一點難道還不能給你帶來慰藉嗎?」
  「益發痛苦,海絲特!——只能是益發痛苦!」牧師苦笑著回答說。「至於我表面上做的那些好事,我也毫無信念可言。那不過是一種幻覺罷了。像我這樣一個靈魂已經毀滅的人,又能為拯救他人的靈魂做出什麼有效之舉呢?——或者說,一個褻瀆的靈魂能夠淨化他人嗎?至於別人對我的尊重,我寧願統統變成輕蔑與憤懣!我不得不站在布道壇上,迎著那麼多仰望著我的面孔的眼睛,似乎我臉上在發散天國之光!我不得不看著我那群渴望真理的羔羊聆聽我的話語,像是一隻『火焰的舌頭』在講話!可是我再向自己的內心一看,卻辨出了他們所崇拜的東西中醜陋的真相!海絲特,你能認為這是一種慰藉嗎?我曾在內心的極度辛酸悲苦之中,放聲嘲笑我的表裡不一!撒旦也是這樣嘲笑的!」
  「你在這一點上冤枉了自己,」海絲特溫和地說。「你已經深刻而痛徹地悔過了。』你的罪過早已在逝去的歲月中被你拋棄在身後了。說實在的,你目前的生活並不比人們心目中的神聖的彌差什麼。你這樣大做好事來彌補和證實你的悔過,難道還不是真心誠意,實實在在的嗎?為什麼還不能給你帶來平靜呢?」「不成,海絲特,不成啊!」牧師應道。「其中並沒有實實在在的東西!那是冰冷與死寂的,對我毫無用處!懺悔嘛,我已經做得夠多的了!可是悔過呢,還一點沒有!不然的話,我早就該拋掉這貌似神聖的道袍,像人們在最後審判席上看到我的那樣,袒露給他們看了。你是有幸的,海絲特,因為你能把紅字公開地戴在胸前!可我的紅字卻在秘密地灼燒!你簡直想像不出,在經過七年之久的欺騙的折磨之後,看到一雙眼睛能夠認清我是什麼貨色,我的心內有多麼輕鬆!假如我有一個朋友——或者說,哪怕他是我最惡毒的敵人!——能夠讓我在受到別人讚揚得難過的時候,隨時到他那兒去一下,讓他知道我是一切罪人中最可恥的,我想,這樣我的靈魂或許還可得以生存。只消這小小的一點真誠就可以挽救我!可是,如今呢,一切全是虛偽!——全是空虛!——全是死亡!」
  海絲特·白蘭凝視著他的面孔,遲遲沒有開口。不過,他如此激烈地說出長期壓抑的情感,這番話倒給了她一個機會,正好藉以說出她來此想談的事。她克服了內心的畏懼,終於啟齒了。
  「像你此時所希望有的那樣一個朋友,」她說,「以便可以哭訴一下你的罪過,不是已經有我了嘛——我是你的同案犯啊!」——她又遲疑了,但還是咬了咬牙,把話說了出來。 ——「你也早就有了那樣一個敵人,你還和他同住在一所房子裡呢2」牧師猛地站起身來,大口喘著租氣,緊緊抓住胸口,像是要把心摳出來。
  「啊!你說什麼!」他叫道。「一個敵人!而且跟我住在一起!你是什麼意思?」
  海絲特,白蘭如今才充分意識到,這個不幸的男人所受的傷害有多深,她對此是有責任的,她不該允許那個一心抱著惡毒動機的人在他身邊擺佈他這麼些年,其實即使是一瞬間也不該的。那個心懷匣測的人不管蒙上什麼面具來遮掩,僅僅接近一下象阿瑟,丁梅斯代爾那樣敏感的人,就足以擾亂他的方寸了。有一段時間,海絲特沒怎麼動腦筋考慮這一點;也許是因為她自己痛不欲生,而把他的厄運看得比較容易忍受,也就沒去過問他。但自從他那天晚上夜遊以來,最近她對他的全部同情都變得又溫柔又有力了。如今她對他的心看得更准了。她毫不懷疑,羅傑·齊靈渥斯沒日沒夜地守在他身邊,他那不可告人的險惡用心毒化了他周圍的氣氛,他那醫生的身份對牧師的身心癰疾具有權威性的影響——這一切都構成了達到殘酷目的的可乘之機。凡此種種,使那個受苦人的良心始終處於一種煩躁狀態,長此以往,不但不會以有益健康的痛苦治癒他,反而會紊亂和腐蝕他的精神生命。其結果,他在世間難以不弄得精神錯亂,之後則與「真」和「善」永遠絕緣,其現世的表現就是瘋狂。
  這就是她帶給那個男人的毀滅,而那個男人正是她一度——唉,我們何必不直說呢?— —而且至今仍滿懷激情地愛戀著的!海絲特覺得,正如她最近對羅傑,齊靈渥斯所說,犧牲掉牧師的好名聲,甚至讓他死掉,都比她原先所選擇的途徑要強得多。如今,與其把這極其嚴重的錯誤坦白出來,她寧可高高興興地躺在這林中落葉之上,死在阿瑟·丁梅斯代爾腳旁。
  「啊,阿瑟,」她叫道,「原諒我吧!不管我有什麼不好,我可一直想努力作一個誠實的人!誠實是我可以僅守的美德,而且不管有什麼艱難險阻,我也確實牢牢守住了這一美德;只有一條例外,那就是當你的利益、你的生命、你的名譽受到挑戰的時候!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同意採取欺騙的手段。但說謊永遠不能算是好事,哪怕退路是死亡的威脅!你難道還不明白我要說的話嗎?那個老人!——那個醫生!——就是人們叫他羅傑·齊靈渥斯的那個人!——他是我過去的丈夫!」
  牧師以他的激情的全部衝動,看了她一會兒,這種激情以備種形態同他那比較高尚、比較純潔、比較溫柔的品德混雜在一起,事實上是惡魔在他身上所佔領的陣地,並藉以戰勝其它的那部分。海絲特還從來沒見過這麼陰暗、這麼兇猛的臉色。在那理額皺眉的剎那間,那可真是一種陰森的變臉。但他本人已經給折磨得十分虛弱,即使這種較低劣的表現也只能是轉瞬即逝的掙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臉埋在雙手之中。
  「我早就該明白了,」他油油地說。「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從我第一眼看到他起,直到後來每次見到他,我的心都會退縮,這難道不是向我洩露了秘密嗎?我怎麼還沒明白呢?噢,海絲特,白蘭,你簡直,你根本不懂這件事有多可怕!有多無恥!——有多粗鄙!—— 竟然把一顆病弱和犯罪構心暴露給幸災樂禍地既視著的眼睛,醜得有多可怕啊!女人啊,女人啊,你要對此負責的!我不能原諒你!」
  「你應當原諒我!」海絲特一邊叫著,一邊撲倒在落葉上,躺在他身邊。「讓上帝來懲罰吧!你得原諒我!」
  她懷著突然和絕望的柔情,猛地伸出兩臂摟住了他,並且把他的頭靠在她胸前;她沒有顧及這樣一來,他的面頰恰好貼在那紅字上。他本想抽身出來,但是動彈不得。海絲特不肯放鬆他,以免看見他盯望著她面孔的那種嚴厲表情。整整七年,全世界都曾經對她,對她這孤苦無依的女人,皺起眉頭,但她還是挺過來了,從來沒有一次掉轉開她那堅定而傷心的目光。上天也同樣向她皺眉,但她活了過來。然而,這個蒼白虛弱、負罪而傷透心的男人的皺眉,卻是海絲特所忍受不了,會讓她死掉的!
  「你還得原諒我!」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你別皺眉好嗎?你肯原諒我嗎?」
  「我一定原諒你,海絲特,」牧師終於回答了,同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那是發自悲傷而不是氣憤的深淵的。「我現在爽快地原諒你。願上帝饒恕我們倆吧!海絲特,我們並不是世上最壞的罪人。還有一個人,甚至比受到玷污的教士還要壞!那老人的復仇比我的罪過更見不得人。他陰險地凌辱一顆神聖不可侵犯的心靈。你和我,海絲特,從來沒幹過這種事!」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她悄聲說。「我們的所作所為其本身是一種神聖的貢獻。我們是這樣看的!我們在一起說過的!你忘了嗎?」
  「噓,海絲特!」阿瑟·丁梅斯代爾說著,從地上站起身來。
  「沒有;我沒忘!」』
  他倆重新坐下;肩並著肩,手握著手,就這樣坐在長滿青苔的倒下的樹幹上。這是生命賦予他們的最陰鬱的時刻;這是生命旅途早就引導他們走來的地方,而且在他們的不知不覺之中越走越黑暗;然而此時此地卻包含著一種魅力,叫他們留連忘返,期望著能夠再停留一會兒,再停留一會兒,終歸仍是再停留一會兒。四下的森林朦朧一片,一陣風吹過,響起辟啪之聲。粗大的樹枝在他們的頭上沉重地搖晃;一棵肅穆的老樹對另一棵樹悲聲低吟,彷彿在傾訴樹下坐著的這一對人兒的傷心的故事,或是在不得不預告那行將到來的邪惡。
  然而他們仍然不肯回去。那通往居民區的林中小路看來有多麼沉悶,一回到那居民區,海絲特·白蘭就得重新負起她那恥辱的重荷,而牧師則要再次戴上他那好名聲的空虛的面具!因此他們就又多呆了一會兒。金色的光輝從來沒有像在這黑樹林的幽暗中這麼可貴。在這裡,紅字只有他一個人的眼睛能夠看見,也就不必燒進那墮落的女人的胸膛中去了!在這裡,對上帝和人類都虛偽的阿瑟·丁梅斯代爾也只有她一人的眼睛能夠看見,也就在這片刻之間變得誠實了!
  他為突然閃現的一個念頭面驚跳起來。
  「海絲特,」他叫道,「如今又有了一種新的可怕之處!羅傑·齊靈渥斯既然知道了你有意要揭示他的真實身份,那麼,他還肯繼續保持我們的秘密嗎?今後他將採取什麼途徑來復仇呢?」
  「他生性喜歡詭秘從事,」海絲特沉思著回答說;「而且這一秉性已經隨著他悄悄行使他的復仇計劃而益發牢固了。我認為他大概不會洩露這個秘密。他肯定會謀求另外的手段來滿足他那不可告人的感情。」
  「可是我啊!——同這樣一個死對頭呼吸同一處的空氣,我又怎麼能夠活得長久呢?」阿瑟·丁梅斯代爾驚呼著,心裡一沉,神經質地用手去摀住心口——他的這種姿勢已經變得不由自主了。「為我想一想吧,海絲特!你是堅強的。替我想個辦法吧!」
  「你不能繼續跟他住在一起了,」海絲特說,語氣徐緩而堅定。「你的心再也不能處於他那雙邪惡的眼睛朗監視之下了!
  「這可比死還要糟糕得多!」牧師應道。「但是怎麼來避免呢?我還有什麼選擇呢?你剛才告訴我他是什麼人時,我就一屁股坐在了這些枯葉上,可是我還要倒在這裡嗎?我應該沉淪於此,並且馬上死掉嗎?」
  「天啊!你已經給毀成什麼樣子啦!」海絲特說著,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睛。「你難道就因為軟弱而要死嗎?此外再沒有別的原因了!」
  「上帝的裁判正落在我身上,」那位受到良心震撼的牧師回答說。「那力量太強大,我掙扎不動了!」
  「上帝會顯示仁慈的,」海絲特接口說,「只要你有力氣來接受就成。」
  「你幫我振作振作吧!」他回答說。「給我出個主意該怎麼辦。」
  「你說,這世界是這麼狹小嗎?」海絲特,白蘭一邊高聲說著,一邊用她那深沉的目光注視著牧師的眼睛,她的目光本能地有一種磁石般的效力,作用在那渙散消沉得簡直無法撐持自己的精神之上。「難道整個天地就只在那邊那小鎮的範圍之內嗎?只在不久之前,那裡還是一片撒滿落時的荒野,和我們現在呆的這地方差不多淒涼。那林中小徑是通往何處的呢?你會說,是返回居民區的!不錯;但是還可以再往前走啊。它越往深處去,就更源源地通向蠻荒野地,每走一步,人們就會越看不清它,直到再走不多久,枯黃的落葉上便不見白人的足跡了。到那裡,你就自由了!只消走這短短的一程路,就可以把你從使你萬分苦惱的世界帶到你仍可享受到幸福的地方!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森林裡難道還沒有一處樹蔭足以將你的心隱藏起來,不讓羅傑·齊靈渥斯監視嗎?」
  「是有的,海絲特;不過只是在這些落葉之下!」牧師苦笑著回答說。
  「何況還有海上的寬闊航道!」海絲特繼續說。「是它把你帶到了這裡。只要你願意,它還可以把你再送回去。在我們的祖國,不管是在偏僻的農村,還是在大城市倫敦——或者,當然還有德國、法國、以及令人愉快的意大利,——你都會超出他努力所及並且不為他所知曉!到那時,你與這些鐵石心腸的人們,還有他們的看法,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已經盡其所能把你禁錮這麼久了!」
  「那可不成!」牧師回答,聽他那口氣,就像是要他去實現一場夢。「我根本沒力氣去。像我這樣一個悲慘的罪人,只有—個念頭,就是在上天已經安排給我的地域裡了此殘生。既然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靈魂,我只有繼續盡我所能來拯救別的靈魂!雖說我是個不忠於職守的哨兵,等到這種沉網的守望終了的時候,我所能得到的報酬只能是不光彩的死亡,但我仍不敢擅離崗位!」
  「你已經給這長達七年的不幸的重荷壓垮了,」海絲特應著,熱心地用自己的精力給他鼓勁。「但是你應該把這一切都拋在身後!當你沿著林中小徑走去時,你不該讓它拖累你的腳步,如果你想跨海東歸,你也不該把它帶到船上。把你遭受到的一切損害都留在發生地吧。不要再去理睬它!一切從新開始!這次嘗試失敗了,你就不可能再干了嗎?不是這樣的!未來還是充滿嘗試和成功的。還有幸福有待你去享有!還有好事要你去做!把你的虛偽的生活變成真實的生活吧。如果你的精神召喚你去從事這一使命,就到紅種印第安人中間去作牧師和使徒吧。或者,——也許更符合你的秉性——在有教養的世界的那些最聰明和最著名的人們中間去作一名學者和聖哲吧。你可以去布道!去寫作!去有一番作為!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不躺下死掉!放棄阿瑟·丁梅斯代爾這個姓名,給你自己另起一個,換一個更高貴的,好使你在那姓名下不會感到恐懼和恥辱。你何必還要一天天陷在蠶食著你生命的痛苦之中!——它已經削弱了你的意志和行動!——它已經折磨得你甚至無力去悔改了!挺身起來,離開這裡吧!」
  「噢,海絲特!」阿瑟·丁梅斯代爾喊道,她的熱情在他的眼中燃起一道閃光,亮了一下就又熄滅了,「你是在鼓勵一個兩膝發抖的人去賽跑!我身上已經沒有力量和勇氣獨自到那廣袤、陌生和困難的天地去闖蕩了!」
  這是一顆破碎的心完全沮喪的最後表示。他沒有力氣去抓住那似是唾手可得的幸運。
  他又重複了一遍那個字眼。
  「獨自一人啊,海絲特!」
  「不會叫你獨自一人前往的!」她深沉地悄聲回答說。
  這樣,話就全講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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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7: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一片陽光

  阿瑟·丁梅斯代爾凝視著海絲特的面孔,他的神情中確實閃爍著希望和欣喜,但其中也夾雜著畏縮,以及對她的膽識的一種驚懼,因為她說出了他隱約地暗示而沒敢說出的話。
  但是,海絲特·白蘭天生具有勇敢和活躍的氣質,加之這多年來不僅被人視如陌窖,而且為社會所摒棄,所以就形成了那樣一種思考問題的高度,對牧師來說簡直難以企及。她一直漫無目標地在道德的荒野中徘徊;那荒野同這荒林一樣廣漠、一樣錯綜、一樣陰森,而他倆如今正在這幽暗的林中進行決定他們命運的會談。她的智慧和心靈在這裡適得其所,她在荒漠之處自由漫遊,正如野蠻的印第安人以林為家。在過去這些年中,她以陌生人的目光看待人類的風俗制度,以及由教士和立法者所建立的一切;她幾乎和印第安人一樣,以不屑的態度批評牧師的絲帶、法官的黑袍、頸手枷、絞刑架、家庭或教會。她的命運發展的趨向始終是放縱她自由的。紅字則是她進入其他婦女不敢涉足的禁區的通行證。恥辱,絕望,孤寂!——這些就是她的教師,而且是一些嚴格粗野的教師,他們既使她堅強,也教會她出岔於。
  而在牧師那一方面,卻從來沒有過一種經歷會引導他跨越雷池一步;雖說只有一例,他曾經那麼可怕地冒犯了其中最為神聖的戒條。但那只是情感衝動造成的罪過,並非原則上的對抗,甚至不是故意而為。從那倒霉的時日起,他一直以病態的熱情,小心翼翼地監視著自己的,不是他的行為——因為這很容易調整——,而是他的每一絲情緒和每一個念頭。當年,牧師們是身居社會首位的,因此他只能更受戒律、原則甚至偏見的束縛。身為牧師,他的等級觀必然也會限制他。作為一個一度犯罪、但又因未癒的傷口的不斷刺激而良心未泯並備受折磨的人,他或許會認為比起他從未有過罪孽反倒在道德上更加保險。
  這樣,我們似乎就明白了:就海絲特·白蘭而論,這備受摒棄和恥辱的整整七年的時間,只不過是為此時此刻做好準備而已。但阿瑟·丁梅斯代爾可不同!倘使像他這樣一個人再次墮落的話,還能為減輕罪行作何辯白呢?沒有了;除非可以勉強說什麼:他被長期的劇烈痛苦壓垮了;他的頭腦已經被自責折磨得陰暗和混亂了;他要麼承認是一名罪犯而逃走,要麼繼續充當一名偽君子而留下,但他的良心已難以從中取得平衡;為了避免死亡和恥辱的危險,以及一個敵人的莫測的詭計,出走原是合乎情理的;最後,還可以說,這個可憐的朝聖者,在他淒涼的旅途中,倍感昏迷、病痛和悲慘的折磨,卻瞥見一道充滿仁愛和同情的閃光,其中有嶄新和真實的生活,可以取代他目前正在贖罪的沉重的命運。如果把那嚴酷而傷感的真理說出來,那就是:罪孽一旦在人的靈魂中造成一個躥隙,今世便萬難彌合。當然,你盡可以用心守望,以防敵人再度闖進禁地,甚至還可以預防他在隨後的襲擊中選擇另一條比他原來成功的突破曰更好的途徑。但是,那斷壁頹垣仍然存在,敵人就在附近暗中移動,試圖再次獲得難忘的勝利。
  如果這算是一場激爭,那是無須描述的。只消一句話就足夠了:牧師決心出走,但不是一個人。
  「在這過去的七個年頭中,」他想著,「如果我還能回憶起有過瞬間的寧靜或希望,我也會看在上天的仁慈的誠意上忍受下去的。可是如今,我既已命中注定無法挽回,又何必不去捕捉已經定罪的犯人臨刑前所能得到的那點慰藉呢?或者說,像海絲特規勸我的那樣,如果這是一條通往美好生活的途徑,我踏上它肯定不是捨棄什麼光明的前程!何況,沒有她的陪伴,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她對我的支撐是那樣有力,她對我的撫慰是那麼溫柔!啊,我不敢抬眼仰望的天神啊,你還肯再饒恕我吧!」「你就走吧!」海絲特說,當他迎到她的目光時,她是那麼安詳。
  這決定一旦做出之後,一般欣喜異常的色彩便將其跳動的光輝投射到他胸中的煩惱之上。這種振奮人心的決定對於一個剛剛逃脫自己心靈禁錮的囚犯來說,有如踏上一片未受基督教化的、尚無法律管理的荒土,讓他呼吸到那曠野的自由空氣。他的精神就此一下升騰起來,比起被悲慘心境壓得匍匐在地時,更近地看到了天空的景色。他是一個深具宗教氣質的人,因此他的情緒上便必然會染上虔敬的色調。
  「我重新嘗到喜悅了嗎?」他對自己詫異地叫道。「我還以為喜悅的胚胎已經在我心中死掉了呢1嗅,海絲特,你可真是我的好天使呢!我似乎已經把我這個疾病纏身、罪孽玷污和憂愁滿腹的人拋到了這林中落葉之上,再站起來時已經脫胎換骨,週身充滿新生的力量來為仁慈的上帝增光!如今我這條生命已經好得多了!我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這一步呢?」
  「咱們不要回頭看了,」海絲特·白蘭回答說。「過去的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我們又何必去留戀呢?瞧!我取下這個標誌,也就同時取下了與此相關的一切,就像從來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解開別著紅字的胸針,從胸前取下紅字,遠遠地拋到枯葉之中。那神秘的標誌落在離小溪不遠的地方。只消再飛這幾指寬的距離,紅字就會落進水裡,那樣的話,小溪除去連續不斷地喃喃訴說著的莫測的故事之外,又要載著另一段哀怨流淌了。但那個刺繡的紅字落在岸邊,像一顆遺失的珠寶似的閃閃發光,某個倒霉的流浪者可能會把它揀起來,從此便會被神秘的罪惡幽靈、沉淪的心靈和難言的不幸所縈繞了。
  海絲特除掉那恥辱的標誌之後,深深長歎一聲,她的精神就此解脫了恥辱和苦悶的重荷,輕鬆得簡直飄然欲仙了!她如今感到了自由,才明白那重荷的份量!隨著另一次衝動,她摘下了那頂束髮的正正經經的帽子;滿頭烏黑濃密的秀髮立刻飄灑在肩頭,厚實之中顯出光影婆婆,為她的容貌乎添了柔和之美。她的嘴角和眼波中散發出溫柔的嫣然笑意,似是湧自她女性的心頭。長期以來十分蒼白的面頰也泛起紅潮。她的女性,她的青春,和她各方面的美,都從所謂的無可挽回的過去中恢復了,伴隨而來的是她少女時期的希望和一種前所不知的幸福,都在此時此刻的魔圈中薈萃一堂。而且,那種天昏地暗似乎是這兩個人心中流洩出來的,此時也隨著他們憂傷的消逝而消散了。突然之間,天空似乎一下子綻出微笑,立時陽光四射,將燦爛的光芒灑向膝腕的樹林,使每一片綠葉都興高采烈,把所有枯黃的落時染成金黃,連肅穆的樹木的灰色樹幹也閃出亮光。原先造成陰影的東西,如今也成了發光體。小溪的河道也愉快地粼粼閃光,溯源而上可以直抵樹林的那神秘心臟。此時也已成為一種歡樂的神秘。
  這就是大自然——從未被人類法律管制過的、也從未被更高的真理照射過的蠻荒的、異端的、森林中的大自然——對這兩個人精神的祝福所表示的同情!無論是新誕生的、抑或是從昏死般沉睡中醒來的愛情,總要產生一種陽光,將內心充滿,並洋溢而出,噴薄到外界。此時即使林中仍然幽暗如故,在海絲特的眼中,在阿瑟。丁梅斯代爾的眼中,也仍然會是光芒四射的!
  海絲特望著他,心頭又是一陣喜悅的震顫。
  「你應該認識一下珠兒!」她說。「我們的小珠兒!你已經見過她了,——是啊,我知道的!——但現在你要用另一副目光來見她。她是一個怪孩子!我簡直不理解她!但你會像我一樣親親熱熱地愛她,還要給我出出主意怎麼對付她。」
  「你看孩子會高興認識我嗎?」牧師有點不安地問。「我躲著小孩子已有好長時間了,因為他們常常對我表示不信任——一種迴避和我親近的態度。我甚至一直害怕小珠兒!」
  「唉,那可太讓人難過了!」做母親的回答說。「但是她會親親熱熱地愛你的,你也會一樣愛她的。她就在不遠的地方。我來叫叫她!珠兒!珠兒!」
  「我看見孩子了,」牧師說。「她就在那邊,站在一道陽光下,離這兒還有一段路,在小溪的對岸。你是說這孩子會愛我?」
  海絲特莞爾一笑,又叫了一聲珠兒,這時可以看見她了,就在一段距離之外,正如牧師所說,她站在透過樹彎照到她身上的一道陽光之中,像是個被了一層燦爛衣裝的幻影。那陽光來回抖動,使得她的身影忽明忽暗——一會兒像是個活生生的孩子,一會兒又像是孩子的精靈——隨著陽光去面復返。她聽到了她母親的呼喚,慢慢穿過樹林走了過來。
  她母親坐在那兒和牧師談話的當兒,珠兒並不覺得時間過得無聊。那座陰森森的大樹林 ——對那些把世間的罪孽和煩惱都裝進胸扉的人們來說,雖然顯得那麼嚴厲,但卻成了那孤獨的幼兒的玩伴,而且懂得怎麼陪著她玩。大森林儘管陰沉憂鬱,卻露出最親切的心情來歡迎她。向她提供了紅樹漿果,那是去年秋天長出,今年春天才成熟的,此時紅得像珠珠血滴,樹在枯葉上。珠兒採集了這些漿果,很喜歡那種野果的滋味。那些野生的小動物,都不肯從她的小徑上走開。一隻身後隨著十隻雛鳥的雌鷓鴣,確曾衝上前來威嚇她,但很快就後悔那麼凶,還咯咯叫著她的孩子不必害怕。一隻獨棲在低校上的野鴿,在珠兒來到樹下時沒有飛開,只是發出一聲既像問候又像驚訝的叫聲。一隻松鼠從它作巢的高樹的密時中嘰嘰咕咕,不知是生氣還是高興——因為松鼠本是愛發怒又逗人愛的小傢伙,它的脾氣實在讓人捉摸不定——它邊向那孩子嘰嘰咕咕,還扔下一穎堅果在她的頭上。那是一顆去年結下的堅果,已經被它的利齒咬嚙過了。一隻狐狸被她踏在落時上的輕輕的腳步聲所驚醒,探頭探腦地望著珠兒,似乎拿不定主意,是悄悄溜走,還是呆在原地繼續它的瞌睡。據說——故事敘述到這裡確實有些荒唐了——,還有一隻狼走上前來,嗅了嗅珠兒的衣服,還把它那野獸的頭仰起來讓她拍拍。不過,實情大概是:那森林母親及其養育的這些野獸,全都在這人類的孩子身上辨出了一種親切的野味。
  而她在這林中,也要比在居民區兩邊鋪了草的街道上,或是她母親的茅屋中,顯得溫和些。花朵像是明白這一點;在她經過時,就會有那麼一兩朵悄聲低語:「用我來打扮打扮你自己吧,你這漂亮的孩子,用我來打扮打扮你自己吧!」——而為了讓它們高興,珠兒也就摘了幾朵紫羅蘭、銀蓮花和耬斗菜,以及一些從老樹上垂到她眼前的翠綠的嫩枝。她用這些花枝編成花環,戴往頭髮上,纏在腰肢間,於是便成了一個小仙子,或是林中小仙女,或是同古老的樹林最為親密無間的什麼精靈。珠兒把自己這樣打扮好了,便聽到她母親的呼喚,慢慢地往回走去。
  她走得很慢,因為她看到了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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