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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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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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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8: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溪邊的孩子

  「你會十分喜愛她的,」海絲特.白蘭又說了下遍,這時她和牧師正坐在那裡瞅著小珠兒。「你難道不認為她很美嗎?你看,她天生有多大的本事用那些普通的花朵來裝扮自己啊!就算她能在林中採到珍珠、鑽石和紅寶石,也不會把自己打扮得比這更漂亮了。她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孩子!但我知道她的額頭長得像誰!」
  「你知道,海絲特,」阿瑟·丁梅斯代爾帶著不安的微笑說,
  「這個總是在你身邊蹦蹦跳跳的可愛的孩子,曾經多次引起我心驚肉跳嗎?我認為,— —噢,海絲特,這是個什麼樣的念頭,而且產生這種顧慮又是多麼可怕啊!——我自己的一部分面容重現在她的臉上,而且那麼酷似,我真怕人們會認出來!不過,她主要還是像你!」
  「不,不!不是主要像我!」做母親的露出溫柔的微笑回答說。「過不多久,你就不必擔心人們會追究她是誰的孩子了。她頭髮上戴著那些野花,顯得她的模樣漂亮得多麼不平常啊!彷彿有一個被我們留在我們親愛的老英格蘭的仙子,把自己打扮好,跑來迎接我們了。」
  他倆坐在那裡,正是懷著一種他們誰也沒有體驗過的感情來注視著珠兒慢慢走來。在她身上能夠看出把他倆連繫在一起的紐帶。過去這七年裡,她作為如同有生命的象形文字,被奉獻給人類社會,在她身上揭示了他們竭力要隱藏的秘密,要是有一位先知或法師有本領破解這個火焰般的文字的話,就會懂得一切全都寫在這個象徵之中,一切全都顯示得明明白自!而珠兒就是他倆生命的合而為一。不管以往的邪惡可能是什麼,當他們一起看到,由他們交匯並將永在一起共存的肉體結晶和精神概念時,他們怎麼可能會懷疑,他們在凡世的生命和未來的命運已經密不可分呢?像這樣的想法,以及其它一些他們沒有承認或尚未定形的可能的想法,當那孩子向前走著的時候,在她身上投射出一種使人敬畏的色彩。
  「你跟她搭話的時候,別讓她看出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既不要太熱情,也不要太急切,」海絲特輕聲說。「我們的珠兒有時候是個一陣陣讓人捉摸不定的小精靈。尤其是在她不大明白緣由的時候,很難接受別人的激情。不過,這孩子有著強烈的愛!她愛我,而且也會愛你的!」
  「你難以想像,」牧師說著,偏過頭來瞥了一眼海絲特·白蘭,「我又害怕這次見面,又盼著這次見面的那種心理!不過,說實話,就像我剛才跟你說的,孩子們是不大樂於同我親近的。他們不會爬上我的膝頭,不肯和我說悄悄話,也不願回報我的微笑,而只是遠遠地站著,奇怪地打量著我。連小小的嬰兒都一樣;我把他們抱在懷裡時,他們就使勁哭。可珠兒長這麼大,竟有兩次對我特別好!頭一次,——你知道得很清楚!第二次就是你領她到板著面孔的老總督的那所房子裡去的時候。」
  「那次你大膽地為了她和我進行了申辯!」做母親的回答。
  「我記得清清楚楚,小珠兒也會記得的。別怕!她開頭也許會認生、害躁,但很快就會愛起你來的!」
  這時,珠兒已經來到小溪對岸,站在那兒不出聲地瞅著海絲特和牧師,他倆依舊並肩坐在長滿青苔的樹幹上,等著見她。就在她停下腳步的地方,小溪恰好聚成一個池塘,水面平靜而光滑,把珠兒那小小的身影完滿地映硯出來:她腰纏嫩枝編的花帶,使她的美貌絢麗如畫,比本人還要精美,更像仙女。那映像幾乎與真的珠兒分毫不爽,似乎將其自身的某種陰影般莫測的品性傳遞給孩子本人了。奇妙的是,珠兒站在那裡,不錯眼珠地透過林中的幽暗盯視著他們;與此同時,她全身都沐浴在彷彿是被某種感應吸引到她身上的一道陽光中。在她腳下的小溪中站著另一個孩子——是另外一個,但又一模一樣——身上同樣灑滿陽光。海絲特模糊而痛心地感到,她自己好像同珠兒變得陌生起來;好像那孩子獨自在森林中遊蕩時,走出了她和她母親同居的範圍,如今正在徒勞地想回來。
  這種印象有正確的一面,也有錯誤的一面;孩子和母親是變得生疏了,但那要歸咎於海絲特,而不是珠兒。自從孩子從她身邊走開,另外一個親人來到了母親的感情圈內,從而改變了他們三人的地位,以致珠兒這個歸來的流浪兒,找不到她一向的位置,幾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
  「我有一種奇怪的幻想,」敏感的牧師說,「這條小溪是兩個世界之間的分界線,你永遠不會再和珠兒相會了。要不,說不定她是個小精靈,像我們兒時的童話所教的,她是不准渡過流淌的溪流的吧?請你趕快催催她;這麼耽擱著,已經把我的神經弄得顫抖起來了。」
  「過來,乖寶貝兒!」海絲特給孩子鼓勁說,同時伸出了雙臂。
  「你走得太慢慢騰騰了!你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懶洋洋過?這兒有我的一個朋友,他也該是你的朋友。從今以後,你就不只有你媽媽一個人的愛了,你要得到雙倍的愛的!跳過小溪,到我們這兒來。你不是可以像一頭小鹿一樣地跳嘛!」
  珠兒對這些甜蜜的話語不理不睬,仍然呆在小溪的對岸。此時她那一對明亮而狂野的脖子,時而盯著她母親,時而盯著牧師,時而同時盯住他們兩個;彷彿耍想弄清並給自己解釋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出於某種難以名狀的原因,阿瑟·丁梅斯代爾感到孩子助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的手以習慣成自然的姿勢,悄悄捂到了心口上。最後,珠兒作出一副獨特的不容置辯的神情,伸出她小小的食指,顯然是指著她母親的胸部。在她腳下,映在鏡面般的溪水中的那個戴著花環、浴滿陽光的小珠兒的影像,也指點著她的小小的食指。
  「你這個怪孩子,為什麼不到我身邊來呢?」海絲特叫道。
  珠兒依舊用她的食指指點著;眉間漸漸皺起;由於這姿態表情來自一個滿臉稚氣、甚至象嬰兒般面孔的孩子,就給人印象尤深。而由於她母親仍在不斷呼喚她,而且臉上堆滿非比尋常的笑容,那孩子便以更加專橫的神情和姿態使勁跺著兩腳。同樣,在小溪中那個美得出奇的形象,也映出了皺著的眉頭、伸出的手指和專橫的姿態,為小珠兒的模樣平添了效果。
  「快點,珠兒;要不我可要跟你生氣了!」海絲特·白蘭嚷道,她平時儘管已經熟習了這小精靈似的孩子的這種舉止,但此時自然巴不得她能表現得更懂規矩些。「跳過小溪來,頑皮的孩子,跑過來!要不我就過去了!」
  珠兒剛才對她母親的請求無動於衷,此時對母親的嚇唬也毫不驚惶;卻突然大發脾氣,做出激烈的姿態,把她小小的身軀弄得七扭八歪。她一邊這樣狂暴地扭動著,一邊厲聲尖叫,震得四下的樹木一起迴響;因此,雖說她只是獨自一人毫無道理地大發小孩脾氣,卻像是有一群不露面的人在同情地繪她助威。此時在小溪中又一次看到殊兒溫怒的身影:頭戴花冠,腰纏花帶,腳下使勁地跺著,身子狂暴地扭著,同時那小小的食指也始終指著海絲特的胸口!
  「我明白這孩子是怎麼回事了,」海絲特對牧師低聲說著,由於強按心中的憂煩而變得面色蒼白。「孩子們對於每日在眼前司空見慣的東西容不得有絲毫改變。珠兒是看不見我不離身地佩戴的東西了!」
  「我懇求你了,」牧師回答說,「如果你有什麼辦法能讓這孩子安靜下來,趕緊拿出來吧!除去象西賓斯太太那樣的老妖婆發瘋式的憤怒,」他強笑著補充說,「再沒有比看到這孩子發脾氣更讓人不情願的了。在年幼、美麗的珠兒身上,和那滿臉皺紋的老妖婆一樣,准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要是你愛我,就讓她安靜下來吧!」
  海絲特又轉向珠兒,這時她臉上泛起紅潮,故意斜睨了牧師一眼,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紅潮就褪成死一般的蒼白了。
  「珠兒,」她傷心地說,「往你腳下瞧!就在那兒!——在你跟前!——在小溪的這邊岸上!」
  那孩子的目光轉向指給她看的地方;紅字就躺在那裡,緊靠著岸邊,金絲刺繡還在溪中反著光。
  「把它揀回來!」海絲特說。
  「你過來拾吧!」珠兒回答道。
  「哪有這樣的孩子!」海絲特回頭對牧師評論著。「噢,我有好多她的事要告訴你呢!不過,的的確確,她對這可恨的標記的看法是沒錯的。我還得再忍受一下這折磨人的玩藝兒,——也就是幾天吧,——到那時我們就已經離開這塊地方,再回頭看看,就只是一塊我們曾經夢想過的土地了。這片森林還藏不住它!但汪洋大海可以從我手裡把它取走,並且永遠把它吞沒!」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走到小溪邊上,把紅字揀起來,重新釘到胸前。僅僅片刻之前,海絲特還滿懷希望地談到要把紅字沉進深深的海底,但當她從命運之神的手中重新接過這死一般的象徵時,就感到一種難以避免的陰沉籠罩著她。她已經把它拋進了無限的空間!——她曾經吸進了一小時的自由空氣!——可現在那紅色的悲慘又重新在老地方閃閃發光了!事情從來如此,一種邪惡的行為不管有否這種表徵,從來都帶有這種厄運的品性。接著,海絲特挽起她濃密的發綹,用帽子罩了起來。似乎在這令人哀傷的字母中有一種枯萎的符咒,她的美麗,她那女性的豐滿和溫暖,都像落日般地離去了;一抹灰濛濛的陰影似是落在了她身上。
  這一陰鬱的變化完成之後,她向珠兒伸出了手。
  「現在你認識你媽媽了吧,孩子?」她壓著聲音責問說。「現在你媽媽又戴上了她的恥辱,——她又悲傷了,你願意走過河來,認她了吧?」
  「是啊;現在我願意過去了!」孩子回答著,跳過小溪,抱住了海絲特。「現在你才真是我媽媽了!而我也是你的小珠兒了!」珠兒以一種她不常有的溫柔勁,往下拽著她母親的頭,親了她母親的額頭和雙頰。可是,似乎有一種必要推動著這孩子,在她偶然給人的某種安慰中溶進一陣極度的苦惱,接著,珠兒抬起她的嘴唇,也把那紅字親吻了一下。
  「這可不好!」海絲特說。「你對我表示出一點點愛的時候,卻要嘲弄我!」
  「牧師幹嘛坐在那兒?」珠兒問。
  「他等著歡迎你呢,」她母親回答。「你過來,懇求他的祝福吧!他愛你,我的小珠兒,而且也愛你媽媽。難道你不肯愛他嗎?來啊!他可想問候你呢!」
  「他愛我們嗎?」珠兒說著,目光中流露出明察秋毫的聰慧,抬起眼睛瞅著她母親的面孔。「他會跟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回去——我們三個人一起進鎮子去嗎?」
  「這會兒還不成,我的乖孩子,」海絲特回答說。「但是在未來的日子裡,他會跟我們手拉手地一起走的。我們會有我們的一個家和壁爐;你呢,將要坐在他的膝頭;而他會教給你許多事情,會親親熱熱地愛你。你也會愛他的;不是嗎?」
  「那他還會用手捂著心口嗎?」珠兒探詢著。
  「傻孩子,這算什麼問題啊!」她母親驚訝地大聲說。「過來請腦祝福吧!」
  但是,不知是出於一切受寵的小孩子那種似乎是本能的對危險的對手的妒嫉,還是她那種異想天開的天性又發作了出來,珠兒不肯對牧師表示絲毫好感。只是在她母親連拉帶拽之後,才總算把她領到了他跟前,可她還是往後墜著,臉上還做著怪樣,表示她的不情願;從她還是嬰兒時期起,她就會做出各色各樣的怪模樣,把她那活潑的面容變成一系列的不同表情,每一種表情中都帶有一種新的惡作劇。牧師給弄得既難過又尷尬,但他想,一次親吻或許可以起到一種奇異的效果,讓孩子能把他看得親近些,抱著這樣的希望,他彎腰向前,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珠兒立刻掙脫她母親拉著她的手,跑到小溪邊上,貓下身子,洗起她的額頭,直到那不受歡迎的親吻完全給洗淨,散進潺潺流逝的溪水之中。然後她便遠遠地呆在一邊,默默地望著海絲特和牧師;此時,兩個大人正在一起談著,根據他們很快要去實現的新目標和新處境,做出種種安排。
  這次命運恢關的會見此時已接近尾聲。那小小的山谷將被遺棄在幽暗和古老的樹木中間,孤獨而寂寞地聆聽著那些樹木的眾多舌頭長時間地悄聲議論著在這裡發生過的不為人知的事情。而這條憂鬱的小溪也將在它那已經過於沉重的小小心靈中再加上另一個神秘的故事,它將繼續潺潺向前,悄聲低語,其音調比起先前的多少世紀絕不會有半點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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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8: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迷憫中的牧師

  牧師先回去了。他一面在前面走著,一面回過頭來望著海絲特·白蘭和小珠兒,懷著幾分期望,想透過林中暮靄,再看看逐漸模糊的母女二人的身影或面容。他的生活中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遷,他一時還無法相信是真的。但是海絲特就在那兒,身穿灰袍,仍然站在樹幹的旁邊——那是多年前被一陣疾風吹例的,之後年深日久就長滿了青薔,於是他們這兩個承受著世上最沉重的負擔的同命運的人,才得以一起坐在上面,安享那難得的一小時的休憩與慰藉。那兒還有珠兒,又輕捷地從溪邊蹦跳著回到了母親身邊她的老位置,因為那闖來的第三者已經離去了。這麼看來,牧師剛才並沒有昏昏睡去,並非在夢中才見到這一切的!
  為了擺脫那攪得他莫名其妙地心煩意亂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印象,他回憶並更加徹底地澄清了一下他和海絲特為出走所安排的計劃。他倆已經商妥,比起只在沿海一帶疏落地散佈著印第安人的茅屋或歐洲移民聚居區的新英格蘭或全美洲的荒野,舊大陸人煙稠密、城市輳集,更適合於他們隱蔽或隱居式的生活。不消說,牧師的健康狀況極不宜於忍受森林中的艱苦條件,何況他的天賦才能、他的文化教養以及他的全部前程,也只有在文明和優雅的環境中才能找到歸宿;地位越高,他才越有用武之地。促使他們作出這一抉擇的,還因為剛好有一條船停在港灣;這是那年月中時常有的一種形跡可疑的航船,雖說在深海中並非絕對地非法,卻是帶有極不負責任的性質在海面上遊蕩的。這艘船最近從拉丁美洲北部海域開來,准備在三天之內駛往英國的布利斯托爾。海絲特·白蘭作為婦女慈善會的志願人員,有機會結識了船長和海員,她可以有把握為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弄到艙位,而且那種環境還提供了求之不得的一切保密要求。
  牧師曾經興致勃勃地向海絲特詢問了那艘船可能啟航的準確時間。大概是從那天算起的第四天。「那可太幸運了!」他當時曾經這樣自言自語。那麼,為什麼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認為狠幸運呢?我們本不大想公之於眾;然而,為了對讀者無所隱瞞,我們不妨說說,因為在第三天,他要在慶祝選舉的布道會上宣教;由於這樣一個機緣構成了新英格蘭牧師一生中的榮譽時期,因此也就成了他結束他的牧師生涯的難得的最恰當的方式和時機。「至少,他們在談起我時,」這位為人楷模的人自忖,「會認為裁併非未盡公職或草草了事!」像這位可憐的牧師如此深刻和一絲不苟的自省,居然會遭到被人欺騙的悲慘下場,委實令人傷心!我們已經說過、也許還會說到他這個人的過失;但就我們所知,沒有一件比這更軟弱得可憐的了;眼下也沒有任何證據比這更微不足道卻無可辯駁地說明:一種微妙的疾病早巳開始蠶食他性格的實體了。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誰也無法對自己裝扮出一副面孔,而對眾人又裝扮出另一副面孔,其結果必然是連他本人都會弄不清到底哪一副是真實的了。
  丁梅斯代爾先生同海絲特會面之後的歸途中,他激動的感情賦予了他所不習慣曲體能,催促著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那林間小路在他看來,比他記憶中來時的途徑,似是更加蠻荒,由於天然的高低不平面更加坎坷,而且更少有人跡了。但他跨越了積水的坑窪,穿過了絆腿的灌木,爬上了高坡,步入了低谷,總而言之,以他自己都不解的不知疲倦的活力,克服了路上的一切障礙。他不禁憶起僅僅在兩天之前,在他一路辛辛苦苦地沿著這同樣的途徑走來時,他是多麼地週身無力,氣喘吁吁,走不上兩步就要停下來喘上一口氣。在他走近鎮子的時候,一系列熟悉的東西呈現在眼前,卻給了他一種似是而非的印象。好像不是昨天不是一天、兩天,而是許多天,甚至好幾年之前,他就離開此地了。確實,那裡還有那條街道的每一個原有的痕跡,這和他記憶中的是一致的,而房舍的各個獨特之處,諸如眾多的山牆,各個尖頂上都有的風信雞,凡是他記得的都應有盡有。然而,那種起了變化的突出感覺仍然絲毫不減地糾纏著他。這小鎮上人們生活的種種熟悉的景象,他所遇到的熟人,本來也一成未變。他們現在的樣子既沒有變老,也沒有年輕;長者的鬍鬚並沒有更白,那些昨天還只會爬來爬去的嬰兒,今天也沒有直立行走;實在說不出這些在他最近離去時還瞥過一眼的人,到底在哪些方面與原來不同了;然而,牧師最深層的感覺,似乎在告訴他,他們已經變了。當他走過他自己教堂的牆下時,這種類似的印象給他的感觸最為突出。那建築物的外觀看來那麼陌生,可又那麼熟悉,了梅斯代爾先生在兩種念頭之間猶豫徘徊:到底只是他先前在夢中見過呢,還是他現在正在夢中觀看。
  這一變幻得千姿百態的現象,並非表明外觀上起了變化,只是說明觀察這些熟悉景現的人內心發生了重要的突變,以致在他的意識上有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是牧師本人的意志和海絲特的意志,以及他倆之間出現的命運,造成了這一變形。鎮子還是原來的鎮子;但從林中歸來的牧師卻不同了。他很可能對向他打招呼的朋友們說:「我不是你們心目中的那個人了!我把他留在那邊那座林子裡了,他退縮到一個秘密的山谷裡,離一條憂鬱的小溪不遠,就在一棵長滿青苔的樹幹旁邊!去找找你們的牧師吧,看看他那憔悴的身形,他那消瘦的面頰,他那苞白、沉重、爬滿痛苦皺紋的前額,是不是像一件扔掉的衣袍一樣給遺棄在那裡了!」而他的朋友們,不消說,還會繼續堅持對他說:「你自己就是那個人!」— —但弄錯的恐怕是他們,而不是跑。
  在丁梅斯代爾先生到家之前,他內心的那個人又給了他一些別的證據,說明在他的思想感情領域中已發生了徹底的變革。的確,若不是他心內的王國已經改朝換代、綱常全非的話,實在無法解釋如今支配著不幸而驚懼的牧師的種種衝動。他每走一步,心中都想作出這樣那樣的出奇的、狂野的、惡毒的事情,他感到這種念頭既非心甘情願,卻又有意為之;一方面是不由自主,然而另一方面又是發自比反對這種衝動更深層的自我。比如說,他遇見了他的一名執事,那位好心腸的老人用一種父輩的慈愛和家長般的資格跟他打招呼,那老人是由於具備受人尊敬的高齡、正直聖潔的品性和在教會由的地位所賦予的權利才這麼做的;而與此相應的是,牧師則應報以深切並近乎崇拜的敬意,這同樣是出於他的職業和個人品德所要求的作法。像這樣社會地位較低和天賦能力較劣的人對高於自己者的畢恭畢敬,是年高德重之人如何使自己既有等嚴又有相應的禮敬的前所未有的絕好範例。此時,當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和這位德高望重、鬚髮灰白的執事談話的片刻之間,牧師只是極其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才不致把湧上心頭的有關聖餐的某些褻瀆神明的意思說出口來。他緊張得週身戰抖,面色灰白,生怕他的舌頭會不經他的認可,就會自作主張地說出那些可怕的言辭。然而,儘管他內心如此懼怕,但一想到假著他當真說出那番大不敬的話來,那位聖潔的父輩老執事會嚇得何等瞠目結舌,他還是禁不住要笑出聲來!
  此外,還發生了另一件性質相同的事情。就在丁梅斯代爾先生匆匆沿街而行的時候,遇上了他的教堂中的一位最為年長的女教友,一位最虔誠誠和堪當楷模的老夫人;這位孤苦無依的寡婦的內心中,就像排滿名人墓碑的瑩地似的滿懷對她已故的丈夫和子女,以及早已逝去的朋友的回憶。這一切本該成為深沉的悲哀的,但由於在長達三十餘年的時間裡,她不停地以宗教的慰藉和《聖經》的真理來充實自己,她在虔誠的年邁的心靈中,已經將這些回憶幾乎視作一種肅穆的歡愉了。而由於丁梅斯代爾先生已經對她負起責任,這位好心的老太婆在世上的主要安慰——若不是這種今世的安慰也是一種天國的安慰,也就算不得數了——就是同她的牧師會面;不期而遇也罷,專程拜訪也罷,只要能從他那可愛的雙唇中說出片言只語的帶有溫馨的天國氣息的福音真諦,送進她那雖已半聾卻喜聞恭聽的耳朵中,她就會精神煥然一新。然而,這一次,直到丁梅斯代爾先生把嘴唇湊近老婦人的耳畔之前,他竟如人類靈魂的大敵所願,想不起《聖經》上的經文,也想不起別的,只是說了一句簡練的反對人類靈魂不朽的話,他當時覺得這是無可辯駁的論點。這番話若是灌輸到這位上了年紀的女教友的頭腦之中,可能會像中了劇毒一樣,讓她立刻倒地死去。牧師到底耳語了些什麼,他自己事後無論如何也追憶不起來了。或許,所好他語無倫次,未能使那好心的寡婦聽明白什麼清晰的含義,或許是上天按照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解釋。反正,當牧師回頭看去時,只見到一副感謝天恩的狂喜神情,似乎天國的光輝正映照在她那滿是皺紋的灰白色面孔之上。
  還有第三個例子。他在告別了那位老教友之後,便遇到了最年輕的一位女教友。她是新近才皈依的一位少女,而且就是在聆聽了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夜遊後那個安息日所作的布道才皈依的,她要以世間的短暫歡樂來換取天國的希望,當她周圍的人生變得黯淡時,這希望便會益發明亮,以最後的榮光包圍四下的一片昏黑。她如同天堂中開放的百合一樣嬌好純真。牧師深知,他本人就供奉在她心靈的無理的聖殿之中,並用她雪白的心靈的帷幔罩著他的肖像,將愛情的溫暖融進宗教,並將宗教的純潔融進愛情。那天下午,一定是撒旦把這可憐的少女從她母親身旁引開,並將她拋到那個被誘惑得心旌神搖的,或者,——我們不妨這樣說吧,——那個迷途和絕望的人的路上。就在她走近的時候,魔王便悄聲要他縮小形體,並在她溫柔的心胸中投入一顆邪惡的種子,很快便會陰暗地開花,到時一定會結出黑色的果實。牧師意識到自己有權左右這個十分信任他的少女的靈魂,他感到只消他不懷好意地一瞥,她那無邪的心田就會立即枯萎,只消他說一個宇,她那純潔的心靈就會走向反面。可是,在經歷了一番前所未有的強有力的內心搏鬥之後,他指起他那黑色法衣的寬袖遮住面孔,匆匆向前走去,裝出沒有認出她的樣子,任憑那年輕的女教友去隨便解釋他的無禮。她察遍她的良心——那是同她的衣袋或針線盒一樣,滿裝著各種無害的小東西的——,這可憐的姑娘,就用數以千計的想像中的錯誤來責備自己;次日天明,去幹家務時,她兩眼都哭得紅腫了。
  牧師還沒來得及慶賀他剛剛戰勝了誘惑,便又覺察到了一次衝動,這次衝動如前幾次一樣可怕,只是更加無稽。那是——我們說起來都臉紅——那是,他想在路上停下來,對那些正在玩耍、剛剛開始學語的一夥清教徒小孩子們,教上幾句極難聽的話。只是由於與他身穿的法衣不相稱,他才沒有去做這反常之舉。他又看到一個醉醺醺的水手,正是來自拉丁美洲北部海域的那艘船上的;此時,可憐的丁梅斯代爾先生既然已經勇敢地克制了前幾次邪惡,卻想至少要和這渾身沾滿油污的粗人握一握手,並用幾句水手們掛在嘴邊的放蕩下流的俏皮話,和一連串的十分圓滑、令人開心的褻瀆神明的詛咒來尋尋開心!讓他得以平安地度過這次危機的,倒不是因為他有什麼更高的準則,而是因為他天生具有優雅的情趣,更主要的,是因為他那形成牢固習慣的教士禮儀。
  「到底有什麼東西如此糾纏和誘惑我啊?」最後,牧師停在街心,用手拍著前額,對自己這樣喊著。「我是不是瘋了?還是我讓魔鬼完全控制了?我剛才在樹林裡是不是和魔鬼訂了契約,並且用我的血簽了字?現在他是不是傳喚我按照他那最惡毒的想像力所設想出來的每一個惡行去履行契約呢?」
  就在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這樣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拍著前額的時候,據說那有名的妖婆西賓斯老太太正好走過。她神氣十足地頭戴高帽,身穿富麗的絲絨長袍,頸上圍著用著名的黃漿漿得筆挺的皺領,那種黃漿是按她的摯友安·特納因謀殺托馬斯·奧紹白利爵士而被絞之前教給她的秘方配製的。不管那妖婆是否看出了牧師的想法,反正她一下子停住了腳步,機靈地盯著他的面孔,狡詰地微笑著,並且開始同她從不打交道的牧師攀談了起來。
  「可敬的牧師先生,原來你去拜訪了樹林,」妖婆對他點點戴著高帽的頭,開口說。「下一次,請你務必跟我打個招呼,我將十分自豪地陪你前往。不是我自吹,只消我說上一句好話,你知道的那位有權勢的人,準會熱情接待任何生客的!」
  「老實講,夫人,」牧師回答說,還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這是那位夫人的地位所要求的,也是他的良好教養所必需的,「老實講,以我的良心和人格擔保,我對您這番話的含義實在莫名其妙!我到樹林裡去,絕不是去找什麼有權勢的人,而且在將來的任何時刻,我也沒有去那兒拜訪、謀求這樣一個人歡心的意圖。我唯一的目的是去問候我的一位虔誠的朋友,艾略特使徒,並和他一起歡慶他從邪教中爭取過來的眾多可貴的靈魂!」
  「哈,哈,哈!」那老妖婆咯咯地笑著,還向牧師一勁兒點著戴高帽的頭。「好啦,好啦,我們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是得這麼講話!你倒像個深通此道的老手!不過,等到夜半時分,在樹林裡,我們再在一起談些別的吧!」
  她擺出一副德高年邁的姿態走開了,但仍不時回頭朝他微笑,像是要一心看出他們之間不可告人的親密關係似的。
  「這樣看來,我是不是已經把自己出賣給那個惡魔啦?」牧師思忖著,「如果人們所說屬實,這個漿著黃領、穿著絨袍的老妖婆,早就選了那惡魔作她的王子和主人啦!」
  這個不幸的牧師!他所作的那筆交易與此極其相似!他受著幸福的夢境的誘惑,經過周密的選擇,居然前所未有地屈從於明知是罪大惡極的行徑。面那樁罪孽的傳染性毒素已經就此迅速擴散到他的整個道德體系,愚弄了一切神聖的衝動,而將全部惡念喚醒,變成活躍的生命。輕蔑、狠毒、無緣無故的惡言穢行和歹意;對善良和神聖的事物妄加嘲弄,這一切全都繪喚醒起來,雖說把他嚇得要命,卻仍在誘惑著他。而他和西賓斯老太太的不期而遇,如果當真只是巧合的話,也確實表明他已同惡毒的人們及墮落的靈魂的世界同流合污了。
  此時,他已走到墳場邊上的住所,正在匆忙地踏上樓梯,躲進他的書齋中去一避。牧師能夠進到這個庇蔭之地,暗自高興,因為這樣一來,他就無須向世人暴露他在街上一路走來時那不斷慫恿他的種種離奇古怪的邪念了。他走進熟悉的房間,環顧四周,看著室內的書籍、窗子、壁爐、接著壁毯的賞心悅目的牆壁,但從林中谷地進城來一路糾纏著他的同樣的奇異感覺依然存在。他曾在這裡研讀和寫作;他曾在這裡齋戒和夜禱,以致弄得半死不活;他曾在這裡盡心盡意地祈禱;他曾在這裡忍受過成千上萬種折磨!這裡有那本裝潢精美的《聖經》,上面用古老的希伯來文印著摩西和諸先知們對他的訓戒,從頭到尾全是上帝的聲音!在桌上飽蘸墨水的鵝毛筆旁,擺著一篇未完成的布道詞,一個句子寫到中間就中斷了,因為兩天前他的思路再也湧不到紙上。他明知道那是他本人,兩頰蒼白、身材消瘦的牧師做的這些事、受的這些苦,寫了這麼些慶祝選舉的布道文的!但他卻像是站在一邊,帶著輕蔑和憐憫,而又懷著一些羨慕的好奇心,審視著先前的自己。那個自我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是另一個人從林中歸來了,是具有神秘知識的男一個益發聰明的人了——那種知識是原先那人的簡單頭腦從來不可能企及的。那種知識真讓人哭笑不得!
  就在牧師沉浸在這些冥思苦想之中的時候,書齋的房門那兒傳來一聲敲門聲,牧師便說道,「請進!」——並非完全沒有料到他可能又要看到一個邪魔了。果不其然!進來的正是老羅傑·齊靈渥斯。牧師麵包蒼白、默默無言地站在那裡,一手放在希伯來文鮑《聖經》上,另一隻手則摀住心口。
  「歡迎你回到家中,可敬的牧師先生,」醫生說。「你看那位聖潔的艾略特使徒可好啊?可是我看你的樣子很蒼白,親愛的先生;看來你在荒野中的這次旅行過於疲憊不堪了。要不要我來幫忙你恢復一下身心健康,以便在慶祝選舉的布道中祈禱呢?」
  「不,我看不必了,」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接口說。「我這次旅行,同那位聖潔的使徒的會面,以及我所呼吸到的自由空氣,對我大有好處,原先我悶在書齋裡的時間太長了。我想我已經不再需要你的藥了,我的好心的醫生,雖說那些藥很好,又是一隻友好的手給的。」
  在這段時間裡,羅傑·齊靈渥斯始終用醫生審視病人的那種嚴肅而專注的目光盯著牧師。他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幾乎確信,那老人已經知道了,或者至少暗中猜測到了他同海絲特。白蘭已經會過面。那麼,醫生也就知道了,在牧師的心目中,他已不再是一個可信賴的朋友,而是一個最惡毒的敵人了。事情既然已經昭然若揭,自然要有所流露。然而,奇妙的是,往往要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才能一語道破事實;而二人為了避免某一話題,又要何等小心翼翼地剛剛觸到邊緣,便又馬上退縮回去,才不致點破。因此,牧師不必擔心羅傑·齊靈渥斯會公然說出他們彼此維持的真正地位。不過,醫生以他那不為人知的手段,已經可怕地爬近了秘密。
  「今天夜裡,」他說,「你再採用一下我這微不足道的醫術,是不是更好呢?真的,親愛的先生,我們應該盡心竭力使你精力充沛地應付這次慶祝選舉的宣講。人們對你期望極大呢;因為他們擔心,明年一到,他們的牧師就會不在了。」
  「是啊,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牧師帶著一切全都聽天由命的神氣回答說。「但願上天保佑,那是個更好的世界;因為,說老實話,我認為我難以再和我的教眾度過轉瞬即逝的另一個年頭了!不過,親愛的先生,至於你的藥品嘛,就我目前的身體狀況而論,我並不需要了。」
  「我很高興聽到這一點,」醫生回答說。「或許是,我提供的治療長時間以來末起作用,但如今卻開始生效了。我當真能成功地治好你,我會深感幸福,並且對新英格蘭的感激之情受之無愧!」
  「我衷心地感激你,我最盡心的朋友,」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說著,鄭重地一笑。「我感激你,只有用我的祈禱來報答你的善行。」
  「一個好人的祈禱如同用黃金作酬謝!」老羅傑·齊靈渥斯一邊告別,一邊接口說:「是啊,那都是些新耶路撤冷通用的金幣,上面鑄著上帝本人的頭像的!」
  牧師剩下單獨一個人後,便叫來住所的僕人,吩咐擺飯。飯菜放到眼前之後,他就狼吞虎嚥起來。然後,他把已經寫出來的慶祝選舉布道詞的紙頁拋進爐火,提筆另寫,他的思緒和激情源源湧到筆尖,他幻想著自己是受到了神啟,只是不明所以為什麼上天會看中他這樣一件骯髒的管風琴,去傳送它那神諭的崇高而肅穆的樂曲。管它呢,讓那神秘去自行解答,或永無解答吧,他只顧欣喜若狂地奮筆疾書。那一夜就這樣像一匹背生雙翼的駿馬般飛馳而去,而他就騎在馬背上;清晨到來了,從窗簾中透進朝霞的紅光;終於,旭日將一束金光投入書齋,正好照到牧師暈眩的雙目上。他坐在那裡,指間還握著筆,紙上已經寫下洋洋灑灑鮑一大篇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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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8: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新英格蘭的節日

  在新總督從人民手中接受他的職位的那天早晨,海絲特·白蘭和小珠兒來到市場。那地方已然擠滿了數量可觀的工匠和鎮上的其他黎民百姓;其中也有許多粗野的身形,他們身上穿的鹿皮衣裝,表明他們是這個殖民地小都會周圍的林中居民。在這個公共假日裡,海絲特和七年來的任何場合一樣,仍然穿著她那身灰色粗布作的袍子。這身衣服的顏色,尤其是那說不出來的獨特的樣式,有一種使她輪廓模糊、不引人注目的效果;然而,那紅字又使她從朦朧難辨之中跳出來,以其自身的閃光,把她顯示在其精神之下。她那早巳為鎮上居民所熟悉的面孔,露出那種常見的大理石般的靜穆,伊如一副面具,或者更像一個亡婦臉上的那種僵死的恬靜;如此令人沮喪的類比,是因為事實上海絲特無權要求任何同情,猶如實際上死去一般,她雖然看來似混跡於人間,確已經辭世。
  這一天,她臉上或許有一種前所未見的表情,不過此時尚未清晰可察;除非有一個具備超自然秉賦的觀察者能夠首先洞悉她的內心,然後才會在她的表情和舉止上找到相應的變化。這樣一個能夠洞悉內心的觀察者或許可以發現,歷經七年痛苦歲月,她將眾目睽睽的注視作為一種必然、一種懲罰和某種宗教的嚴峻煎熬忍受著,如今,已是最後一次了,她要自由而自願地面對人們的注視,以便把長期的苦難一變而為勝利。「再最後看一眼這紅字和佩戴紅字的人吧!」人們心目中的這個犧牲品和終身奴僕會對他們這樣說。「不過再過一段時間,她就會遠走高飛了!只消幾個小時,那深不可測的大海將把你們在她胸前灼燒的標記永遠淹沒無存!」假如我們設想,當海絲特此時此刻即將從與她深深相聯的痛苦中贏得自由時,心中可能會升起一絲遺憾之感,恐怕也並不有悼於人之本性。既然自從她成為婦人以來的多年中,幾乎始終品嚐著苦艾和蘆薈,難道這時就不會有一種難以逼止的慾望要最後一次屏住氣吸上一大杯這種苦劑嗎?今後舉到她唇邊的、盛在雕花的金色大杯中的生活的美酒,肯定是醇厚、馥郁和令人陶醉的;不然的話,在她喝慣了具有強效的興奮劑式的苦酒渣之後,必然會產生一種厭煩的昏昏然之感。
  她把珠兒打扮得花枝招展。人們簡直難以猜測,這個如陽光般明媚的精靈竟然來自那灰暗的母體;或者說,人們簡直難以想像,設計那孩子服飾所需的華麗與精巧,與賦予海絲特那件簡樸長袍以明顯特色的——這任務或許更困難,竟然同時出自一人之手。那身衣裙穿在小珠兒身上恰到好處,儼如她個性的一種流露,或是其必然發展和外部表現,就像蝴蝶翅膀上的絢麗多彩或燦爛花朵上的鮮艷光輝一樣無法與本體分割開來。衣裙之於孩子,也是同一道理,完全與她的本性渾自天成。更何況,在這事關重大的一天,她情緒上有一種特殊的不安和興奮,極像佩在胸前的鑽石,會隨著心口的種種悸動而閃光生輝。孩子們與同他們相關的人們的激動總是息息相通;在家庭環境中出現了什麼麻煩或迫在眉睫的變動時,尤其如此;因此,作為懸在母親不安的心口上的一顆寶石,珠兒以她那跳動的精神,暴露了從海絲特眉間磐石般的平靜中誰都發現不了的內心感情。
  她興高采烈得不肯安分地走在她母親身邊,而且象鳥兒一樣地蹦跳著。她不停地狂呼亂叫,也不知喊些什麼,有時還尖著嗓子高唱。後來,她們來到了市場,看到那裡活躍喧鬧的氣氛,她就益發不得安寧了;因為那地方平時與其說是鎮上的商業中心,不如說像是村會所前的寬闊而孤寂的綠草地。
  「咦,這是什麼啊,媽媽?」她叫道。「大夥兒於嘛今天都不於活兒啦?今天全世界都休息嗎?瞧啊,鐵匠就在那兒!他洗掉了滿臉煤煙,穿上了過星期日的衣服,像是只要有個好心人教教他,就要痛痛快快地玩玩哪!那位老獄吏布萊基特先生,還在那兒朝我點頭微笑呢。他幹嘛要這樣呢,媽媽?」
  「他還記得你是個小小的嬰兒的樣子呢,我的孩子,」海絲特回答說。
  「那個長得又黑又嚇人、眼睛很醜的老頭兒,才不會因為這個對我點頭微笑呢!」珠兒說。「他要是願意,倒會向你點頭的;因為你穿一身灰,還戴著紅字。可是瞧啊,媽媽,這兒有多少生人的面孔啊,裡邊還有印第安人和水手呢!他們都到這市場上來幹嘛呢?」
  「他們等著看遊行隊伍經過,」海絲特說。「因為總督和官員們要從這裡走過,還有牧師們,以及所有的大人物和好心人,前面要有樂隊和士兵開路呢。」
  「牧師會在那兒嗎?」珠兒問。「他會朝我伸出雙手,就像你從小河邊領著我去見他的時候那樣嗎?」
  「他會在那兒的,孩子,」她母親回答。「但是他今天不會招呼你;你也不該招呼他。」
  「他是一個多麼奇怪、多麼傷心的人啊!」孩子說,有點像是自言自語。「在那個黑夜裡,他叫咱們到他跟前去,還握住你和我的手,陪他一起站在那邊那個刑台上。而在深源的樹林裡,只有那些老樹能夠聽見、只有那一線青天可以看見的地方,他跟你坐在一堆青苔上談話!他還親吻了我的額頭,連小河的流水都洗不掉啦!可是在這幾,天上晴晴的,又有這麼些人,他卻不認識我們;我們也不該認識他!他真是個又奇怪又傷心的人,總是用手捂著心口!」
  「別作聲,珠兒!你不明白這些事情,」她母親說。「這會兒別想著牧師,往周圍看看吧,看看大伙今天臉上有多高興,孩子們都從學校出來了,大人也都從店舖和農田裡走來了,為的就是高興一下子。因為,今天要有一個新人來統治他們了;自從人類第一次湊成一個國家就有這種習慣了,所以嘛,他們就病痛快快地來歡慶一番;就像又老又窮的世界終於要過上一個黃金般的好年景了!」
  海絲特說得不錯,人們的臉上確實閃耀著非同凡響的歡樂。過去已然這樣,在隨後兩個世紀的大部分年月裡依然如此,清教徒們把自認為人類的弱點所能容忍的一切歡樂和公共喜慶,全都壓縮在一年中的這一節日中;因此,他們總算撥開積年的陰霾,就這獨一無二的節日而論,他們的神情才不致比大多數別處的居民倒霉時的面容要嚴峻些。
  不過,我們也許過於誇張了這種灰黑的色調,儘管那確實是當年的心情和舉止的特色。此刻在波士頓市場上的人們,並非生來就繼承了清教徒的陰鬱。他們本來都生在英國,其父輩曾在伊麗莎白時代的明媚和豐饒中生活;當時英國的生活,大體上看,堪稱世界上前所未見的莊嚴、壯麗和歡樂。假若新英格蘭的定居者們遵依傳統的趣味,他們就會用篝火、宴會、表演和遊行來裝點一切重大的公共事件。而且,在隆重的典禮儀式中,把歡欣的消遣同莊重結合起來,就像國民在這種節日穿戴的大禮服上飾以光怪陸離的刺繡一樣,也就沒什麼不實際的了。在殖民地開始其政治年度的這一天慶祝活動中,還有這種意圖的影子。在我們祖先們所制定的每年一度的執政官就職儀式中,還能窺見他們當年在古老而驕傲的倫敦—— 我們妨且不談國王加冕大典,只指市長大人的就職儀式——所看到的痕跡的重現,不過這種反映已經模糊,記憶中的餘輝經多次沖淡已然褪色。當年,我們這個合眾國的奠基人和先輩們——那些政治家、牧師和軍人,將注重外表的莊嚴和威武視為一種職責,按照古老的風范,那種打扮正是社會賢達和政府委員的恰當裝束。他們在人們眼前按部就班地一一定來,以使那剛剛組成的政府的簡單機構獲得所需的威嚴。
  在這種時刻,人們平日視如宗教教義一般嚴加施行的種種勤儉生活方式,即使沒有受到鼓勵吧,總可以獲准稍加放鬆。誠然,這裡沒有伊麗莎白時代或詹姆斯時代在英國比比皆是的通俗娛樂設施,沒有演劇之類的粗俗表演,沒有彈著豎琴唱傳奇歌謠的游吟詩人,沒有奏著音樂耍猴的走江湖的人,沒有變戲法的民間藝人,也沒有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的「快樂的安德魯」1說那些由於笑料選出、雖已流傳上百年、仍讓人百聽不厭的笑話。從事這種種滑稽職業的藝人們,不僅為嚴格的法律條文所嚴厲禁止,也遭到使法律得以生效的人們感情上的厭惡。然而,普通百姓那一本正經和老成持重的面孔上依然微笑著,雖說可能有點不自然,卻也很開心。競技活動也不算缺乏,諸如移民們好久以前在英國農村集市和草地上看到和參加的格鬥比賽,由於本質上發揚了英武和陽剛精神,被視為應於這片新大陸上加以保留。在康沃爾和德文郡的種種形式的角力比賽,在這裡的市場周圍隨處可見;在一個角落裡,正在進行一場使用鐵頭木棍作武器的友誼較量;而最吸引大家興趣的,是在刑台上——這地方在我們書中已經頗為注目了,有兩位手執盾牌和寬劍的武士,正在開始一場公開表演。但是,使大家掃興的是,刑台上的這場表演因遭到鎮上差役的干涉而中斷,他認為對這祭獻之地妄加濫用,是侵犯了法律的尊嚴,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當時的居民還是第一代沒有歡樂活動的人,而且又是那些活著時深諸如何行樂曲父輩們的直接後裔,就過節這一點而論,比起他們的子孫,乃至相隔甚久的我們這些人,算是懂得快活的了,我們作這種一般性的結論,恐怕並不過分。早期移民的子嗣,也就是他們的下一代後人,受清教主義陰影籠罩最深,從而使國家的形象黯淡無光,以致在隨後的多年中都不足以清洗乾淨。我們只好重新學習這門忘卻已久的尋歡作樂曲本領。
  市場上的這幅人生圖畫,雖說基調是英國移民的憂傷的灰色、褐色和黑色,也還固間有一些其它色彩而顯得活躍。一群印第安人,身穿有著野蠻人華麗的、繡著奇形怪狀圖案的鹿皮袍,腰束貝殼綴成的帶子,頭戴由紅色和黃色赭石及羽毛做成的飾物,背挎弓箭,手執石尖長矛,站在一旁,他們臉上那種嚴肅剛毅的神情,比清教徒們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些週身塗得花花綠綠的野蠻人,還算不上當場最粗野的景象;更能充分表現這一特色的,是一批從那艘來自拉丁美洲北部海域的船上的水手,他們上岸來就是為了觀看慶祝選舉日的熱鬧的。他們是一夥外貌粗魯的亡命之徒,個個面孔曬得黝黑,蓄著大鬍子;又肥又短的褲子在腰間束著寬腰帶,往往用一片粗金充當扣子,總是插著一柄長刀,偶爾是短劍。寬簷棕櫚葉帽子下面閃著的那雙眼睛,即使在心情好、興致高的時候,也露出一股野獸般的凶光。他們肆元忌憚地違犯著約束著眾人的行為準則;公然在差役的鼻子底下吸煙,儘管鎮上人每這樣吸上一日就要被罰一先令;他們還隨心所欲地從衣袋裡掏出酒瓶,大口喝著葡萄酒或烈性灑,並且隨隨便便地遞給圍周那些目蹬口呆的人們。這充分說明了當年道德標準的缺欠,我們雖然認為十分嚴格,但對那些浪跡海洋的人卻網開一面,不僅容忍他們在陸上為所欲為,而且聽憑他們在自己的天地裡,更加無法無天。當年的那些水手,幾乎與如今的海盜無異。就以這艘船上的船員為例吧,他們雖然不是海上生涯中那種聲名狼藉的人物,但用我們的話說,肯定犯有劫掠西班牙商船的罪行,在今天的法庭上,都有處以絞刑的危險。
  但是那時候的大海,洶湧澎湃、掀浪捲沫,很大程度上是我行我素,或僅僅臣服於狂風暴雨,從來沒有道接受人類法律束縛的念頭。那些在風口浪尖上謀生的海盜們,只要心甘情願,可以洗手不幹,立刻成為岸上的一名正直誠實的君子;面即使在他們任意胡為的生涯中,人們也並不把他們視為不屑一頤或與之稍打交道就有損自己名聲的人。因此,那些穿著黑色禮服、挺著漿過的環狀皺領、戴著尖頂高帽的清教徒長者們,對於這幫快活的水手們的大聲喧嘩和粗野舉動,反倒報以不無慈愛的微笑;而當人們看到老羅傑·齊靈渥斯這樣一個德高望重的居民和醫生走進市場、同那艘形跡可疑的船隻曲船長親密面隨便地交談的時候,既沒有引起驚訝之感,也沒有議論紛紛。
  就那位船長的服飾而論,無論他出現在人群中的什麼地方,都是一個最顯眼、最英武的人物。他的衣服上佩戴著備色奢華的緞帶,帽子上纏著一圈金色絲絛,還綴著一根金鏈,上面插著一根羽毛。他脅下挎著一柄長劍,額頭上留著一塊傷疤——從他蓄的髮式來看,似乎更急切地要顯露出來而不是要加以掩蓋。一個陸地上的人,若是週身這股穿戴、露出這副尊容,而且還得意洋洋地招搖過市,恐怕很難不被當宮的召去傳訊,甚至會被課以罰金或判處監禁,也許會枷號示眾。然而,對於這位船長而言,這一切都和他的身份相依相附,猶如魚身上長著閃光的鱗片。
  準備開往布利斯托爾的那艘船的船長,和醫生分手後,就悠閒地踱過市場;後來他剛好走近海絲特·白蘭站立的地方,他好像認識她,逕直上前去打招呼。和通常一樣,凡是海絲特所站之處,周圍就會形成一小塊空地,似乎有一種魔圈圍著,圈外的人儘管在附近摩肩擦背地擠作一團,也沒人甘冒風險或樂於闖進那塊空地。這正是紅字在注定要佩戴它的人四周所形成的一種強制性的精神上的孤立;這固然是由於她自己的迴避,但也是由於她的同胞們的本能的退縮,儘管這種退縮早已不那麼不友好了。如果說這種隔離圈以前毫無裨益的話,此時倒是大有好處,因為海絲特能夠同那位船長交談而不致冒被人聽到的風險j何況海絲特。白蘭在眾人間的聲名已經大有改變,即使是鎮上以恪守婦道最為著稱的婦人進行這種談話,都不會比她少受風言風語的指責。
  「啊,太太,」船長說,「我得讓船員在你要求的席位之外,再多安排一個!那就不必擔心路上得壞血症或斑疹傷寒這類疾病了!有了船上的外科醫生和另外這位醫生,我們唯一的危險就差藥劑或藥丸了;其實,我船上還有一大批藥物,是跟一艘西班牙船換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海絲特問道,臉上禁不佳露出了驚詫神色。「你還有另一位乘客嗎?」
  「怎麼,你還不知道?」船長大聲說,」這兒的這位醫生——他自稱齊靈渥斯——打算同你一道嘗嘗我那船上飯菜的滋味呢,唉,唉,你准已經知道了;因為他告訴我,他是你們的一夥,還是你提到的那位先生的密友呢——你不是說那位先生正受著這些討厭的老清教徒統治者的迫害嘛!」
  「的確,他們彼此很瞭解,」海絲特神色平靜地回答說,儘管內心十分驚愕。「他們已經在一起往了好久了。」
  船長和海絲特·白蘭沒有再說什麼。但就在此時,她注意到老羅傑。齊靈渥斯本人,正站在市場遠遠的角落裡,朝她微笑著,那副笑容越過寬闊熙攘的廣場,穿透一切歡聲笑語以及人群中的一切念頭、情緒和興趣,傳達著詭秘而可怕的含義。
1一個小丑、弄臣或江湖醫生侍者的形象,據說源出亨利八世的醫生安德魯』博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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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發表於 2010-10-22 21:19: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遊行

  海絲特·白蘭還沒來得及集中她的思路,考慮採取什麼切實的措施來應付這剛剛出現的驚人局面,已經從毗鄰的街道上傳來了越來越近的軍樂聲。這表示官民們的遊行隊伍正在朝著議事廳前進;按照早已確立並一直遵照執行的規矩,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將在那裡進行慶祝選舉的布道。
  不久就可看到遊行隊伍的排頭,緩慢而莊嚴地前進著,轉過街角,朝市場走來。走在最前面的軍樂隊,由各式各樣的樂器組成,或許彼此之間不很和諧,而且演奏技巧也不高明;然而那軍鼓和銅號的合奏對於大眾來說,卻達到了要在他們眼前通過的人生景象上增添更加崇高和英雄的氣氛這一偉大目標。小珠兒起初拍著手掌,但後來卻忽而失去了整個上午她始終處於的那種興奮不安的情緒;她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似乎像一只盤旋的海鳥在洶湧澎湃的聲濤中扶播直上。但在樂隊之後接踵而來、充當隊伍光榮的前衛的軍人們,他們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明亮的甲冑和武器,又使她回到了原來的心情之中。這個士兵組成的方陣,裡面沒有一個是僱傭兵,因此仍然保持著一個整體面存在,他們從擁有古老而榮譽的聲名的過去的歲月中齊步走來。隊列中有不少紳士,他們體會到尚武精神的衝動,謀求建立一種軍事學院,以便在那裡像在「聖堂騎士」那種社團那樣,學習軍事科學,至少能在和平時期學會演習戰爭。這支隊伍中人人趾高氣昂,從中可以看出當年對軍人是多麼尊崇。其中有些人也確實由於在低地國家1服役和在其它戰場上作戰,而贏得了軍人的頭銜和高傲。何況,他們周身裹著捏亮的鎧甲,耀眼的鋼盔上還晃動著羽毛,那種輝煌氣概,實非如今的閱兵所能媲美。
  而緊隨衛隊而來的文職官員們,卻更值得有頭腦的旁觀者矚目。單從舉止外貌來說,那種莊嚴神氣,就使那群高視闊步的武夫們即使沒有顯得怪模怪樣,也是俗不可耐了。那個時代,我們所說的天才遠沒有今天這樣備受重視,但形成堅定與尊嚴購人格的多方面的因素卻要大受青睞。人們通過世襲權而擁有的受人尊敬的緣由,在其後裔身上,即使仍能僥倖存在,其比例也要小得多,而且由於官員需要公選和評估,他們的勢力也要大大減少。這一變化也許是好事,也許是壞事,也許好壞兼而有之。在那舊時的歲月,移民到這片荒灘上的英國定居者,雖然已經把王公貴族以及種種令人生畏的顯要拋在腦後,但內心中仍有很強的敬畏的本能和需要,便將此加諸老者的蒼蒼白髮和年邁的額頭,加諸久經考驗的誠篤,加諸堅實的智慧和悲哀色彩的經歷,加諾那種莊重的制度中的才能——那種制度來自「體面」的一般涵義並提供永恆的概念。因此,早年被人們推舉而當政的政治家,——勃萊斯特裡特、思狄柯特、杜德萊、貝靈漢以及他們的同輩,似乎並非十分英明,但卻具備遠勝睿智行動的老練沉穩。他們堅定而自信,在困難和危險的時刻,為了國家利益挺身而出,猶如一面危崖迎擊拍岸的怒濤。這裡提及的性格特點,充分體現在這些新殖民地執政官們的四方臉龐和大塊頭體格上。就這些生就的當權者的舉止而論,這些實行民主的先驅們,即使被接受為貴族院的成員,或委以樞密院顧問之要職,也無愧於他們的英格蘭報國的。
  跟在官員們後面依次而來的,是那拉聲名顯赫的青年牧師,人們正期待著從他嘴裡聽到慶祝日的宗教演說。在那個時代,他從事的職業所顯示出的智能要遠比從政生涯為多,撇開更高尚的動機不談,這種職業在引起居民們近乎崇拜的這一點上,就具有極強的誘惑力,足以吸引最有泡負的人側身其間。甚至連政權都會落在一個成功牧師的掌握之中,英克利斯·馬瑟2就是一例。
  此時,那些殷殷裡著他的人注意到,自從了梅斯代爾先生初次踏上新英格蘭海岸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顯示過這樣允沛的精力,人們看到他精神抖擻地健步走在隊伍之中。他的步履不像平時那樣虛弱,他的軀幹不再彎曲,他的手也沒有病態地捂在心口。然而,如果沒有看錯的話,牧師的力量似乎並不在身體上,倒是在精神上,而且是由天使通過宗教儀式賦予他的。那力量可能是潛在熱情的興奮表現,是從長期不斷的誠摯思想的熔爐中蒸餾出來的。或者,也許是,他的敏感的氣質受到了那向天升騰並把他托著飛昇的響亮而尖利的音樂的鼓舞。然而,他的目光是那麼茫然,人們不禁納悶,丁梅斯代爾先生到底聽沒聽見那音樂。只見他的軀體正在以一種不同尋常的力量向前移動,但他的心靈何在呢?他的心靈正深深地蘊藏在自己的領域,忙不迭地進行著超自然的活動,以便安排那不久就要源源講出的一系列莊嚴的思想,因此,他對於周圍的一切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毫不知曉;但這精神的因素正提攜著那虛弱的軀體向前行進,不但毫不感到它的重量,而且將它生成象自身一樣的精神。擁有非凡的智力而且已經病體纏身的人,通過巨人努力而獲得的這種偶然的能力,能夠把許多天凝聚於一時,而隨後的那麼多天卻變得沒有生命力了。
  不錯眼神地緊盯著牧師的海絲特·白蘭,感到一種陰沉的勢力滲透她的全身,至於這種勢力出於什麼原因和從何而來,她卻無從知曉:她只覺得他離她自己的天地十分遙遠,已經全然不可及了。她曾經想像過。他倆之問需要交換一次彼此心照的眼色。她回憶起那陰暗的樹林,那孤寂的山谷,那愛情,那極度的悲痛,那長滿青苔的樹幹,他們攜手並坐,將他們哀傷而熱情的談活交溶在小溪的憂鬱的低語之中。當時,他倆是多麼息息相通啊!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他嗎?她此時簡直准以辨認他了!
  他在低沉的樂聲中,隨著那些威嚴而可敬的神父們,高傲地走了過去,他在塵世的地位已經如此高不可攀,而她此時所看到的他.正陷入超凡脫俗的高深莫測的思緒之中,益發可望而不可及了!她認為一切全都是一場夢幻,她雖然夢得如此真切,但在牧師和她本人之間不可能有任何真實的聯繫,她的精神隨著這種念頭而消沉了。而由於海絲特身上存在著那麼多女性的東西,她簡直難以原諒他——尤其是此時此刻,當他們面臨的命運之神的沉重的腳步已經可以聽得見是越走越近的時候!——因為他居然能夠從他倆的共同世界中一千二淨地抽身出去,卻把她留在黑暗中摸索,雖伸出她冰冷的雙手,卻遍尋他而不得見。珠兒對她母親的感情或者是看出了,或者是感應到了,要不就是她自己也覺得牧師已經籠罩在遙不可及之中了。當遊行隊伍走過時,珠兒就像一隻躍躍欲飛的鳥兒一般不安地跳起又落下。隊伍全部過完之後,她抬頭盯著海絲特的面孔。
  「媽媽,」她說,「他就是那個在小溪邊親吻過我的牧師嗎?」
  「別出聲,親愛的小珠兒!」她母親悄悄說。「我們在市場這兒可不准談起我們在樹林裡遇到的事。」
  「我弄不准那是不是他;他剛才的樣子真怪極了,」孩子接著說。「要不我就朝他跑過去,當著所有人的面要他親我了——就像他在那片黑黑的老樹林子裡那樣。牧師會說些什麼呢,媽媽?他會不會用手捂著心口,對我瞪起眼睛,要我走開呢?」
  「他能說些什麼呢,珠兒?」海絲特回答說,「他只能說,這不是親你的時候,而且也不能在市場上親你。總算還好,傻孩子,你沒跟他講話!」
  對於丁梅斯代爾牧師,還有一個人也表達了同樣的感覺,那人居然荒唐——或者我們應該說成是瘋狂——到幹出鎮上絕少有人做得出的事情:在大庭廣眾之中與紅字的佩戴者講起話來。那個人就是西賓斯太太。她套著三層皺領,罩著繡花胸衣,穿著華麗的絨袍,還握著根金頭手杖,打扮得富麗堂皇地出來看遊行。在當年巫術風行一時之際,這位老太婆因在其中擔任主角而頗有名氣(後來竟為此付出了生命作代價);人們紛紛趨避,彷彿唯恐碰上她的衣袍,就像是那華麗的褶襞中夾帶著瘟疫似的。雖說目前已有好多人對海絲特·白蘭懷有好感,但人們看到西賓斯太太和她站到一起,由那老太婆引起的恐懼更增加了一倍,於是便從她倆站立的地方紛紛後撤。
  「瞧啊,這些凡夫俗子是絕對想像不出的!」那老太婆對海絲特耳語著悄悄話。「瞧那神聖的人!人們都把他看作世間的聖者,而且連我都得說,他的樣子真像極了!眼睜睜看著他在遊行隊伍中走過的人們,誰會規得到,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走出他的書齋,——我擔保,他嘴裡還唸唸有詞地誦著希伯來文的《聖經》,——到森林中去逍遙呢!啊哈!我們清楚那意味著什麼,海絲特·白蘭!不過,說老實話,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同一個人呢。我看見這麼多教堂裡的人跟在樂隊後面遊行,他們都曾隨著我踏著同樣的舞步,由某個人物演奏著提琴,或許,還有一個印第安人的祭司或拉普蘭人3的法師同我們牽著手呢!只要一個女人看透了這個世界,這原本是小事一樁。但這個人可是牧師啊!海絲特,你說得準他是不是在林間小路上和你相遇的那同一個人呢?」
  「夫人,我實在不明白你講的話,」海絲特.白蘭覺得西賓斯太大有點老糊塗了,就這麼回答說;然而,聽老太婆說這麼多人(包括她本人在內)和那個邪惡的傢伙發生了個人聯系,她異常吃驚並且嚇得要命。「我可投資格隨便亂談象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那樣有學問又虔信《聖經》的牧師!」
  「呸,女人,呸!」那老太婆向海絲特搖著一個指頭喊道。「你以為我到過那樹林裡那麼多次,居然還沒本領判斷還有誰去過那兒嗎?我當然有;雖說他們在跳舞時戴的野花環沒有在他們的頭髮上留下葉子!我可認識你,海絲特,因為我看見了那個標記。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全都可以看見它,而在黑暗中,它像紅色火焰一樣閃光。你是公開戴著它的,因此絕不會弄錯。可是這位牧師!聽我在你耳根上告訴你吧!當那個黑男人看見一個他的簽過名、蓋了章的僕人,像丁梅斯代爾先生那樣羞怯地不敢承認有這麼個盟約時,他便有一套辦法,把那標記在大庭廣眾之中暴露在世人面前。牧師總用手捂著心口,他想掩藏什麼呢?哈,海絲特·白蘭!」
  「到底是什麼啊,好西賓斯太太?」小珠兒急切地問著。「你見過嗎?」
  「別去管這個吧,乖孩子!」西賓斯太太對珠兒畢恭畢敬地說。「總有一天,你自己會看到的。孩子,他們都說你是『空中王子』的後代呢!你願意在一個晚上和我一起駕雲上天去看你父親嗎?到那時你就會明白,牧師總把手指在心口上的原因了!」那怪模怪樣的老夫人尖聲大笑著走開了,惹得全市場的人都聽到了。
  此時,議事廳中已經作完場前祈禱,可以聽到了梅斯代爾牧師先生開始布道的聲音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情感促使海絲特向近處靠去。由於神聖的大廈中擠得人山人海,再也無法容納新的聽講人,她只好在緊靠刑台的地方佔了個位置。這地方足以聽到全部說教.雖說不很響亮,但牧師那富有特色的聲音像是流水的低吟,緩緩送入她的耳鼓。
  那發育器官本身就是一種圓潤的天賦;對一個聽講人來說,哪怕全然不懂牧師布道的語言,仍然可以隨著那聲腔的抑揚頓挫而心往神馳。那聲音如同一切音樂一般,傳達著熱情與悲搶,傳達著高昂或溫柔的激動,不管你在何地受的教育,聽起來內心都會感到親切熟悉。那聲音雖因穿過教堂的重重牆壁而顯得低沉,但海絲特·白蘭聽得十分專注,產生了息息相通的共鳴,那布道對她有著一種與其難以分辨的詞句全然無關的完整的含義。這些話如果所得分明些,或許只是一種粗俗的媒介,反倒影響了其精神意義。如今她聆聽著那低低的音調,猶如大風緩吹,逐漸平患一般;然後,她又隨著那步步上升的甜美和力量飛騰,直到那音量似乎用敬畏和莊嚴的宏體氛圍將她包裹起來。然而,儘管那聲音有時變得很威嚴,但其中始終有一種娓娓動聽的本色。那聽起來時而如低語,時面如高叫的忽低忽高地表達出來的極度痛苦和受難的人生,觸動著每個人心扉的感受!那低沉而悲愴的旋律時時成為你所能聽到的全部聲音,隱約地在淒涼的沉默之中哀歎。但是甚至當牧師的聲音變得高亢而威嚴,當他的聲音不可遏止地直衝雲霄,當他的聲音達到了最為寬厚有力的音量,以致要充斥整個教堂,甚至要破壁而出,瀰漫到戶外的空氣之中的時候,如果一個聽講人洗耳恭聽,他仍然會由此而得以清晰地分辨出同樣的痛苦的呼號。那是什麼呢?那是一顆人心的哀怨,悲痛地或許是負疚地向人類的偉大胸懷訴說著深藏的秘密,不管是罪孽還是悲傷;它無時無刻不在通過每一個音素祈求著同情或諒解,而且從來都不是徒勞無益的!牧師正是靠了這種深邃而持續的低沉語調而獲得了恰到好處的力量。在整個這段時間,海絲特都如泥塑木雕般地僵立在刑台腳下。如果不是牧師的聲音把她吸引在那裡的話,就必然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磁力讓她離不開這塊她經受了恥辱生活第一個小時的地方。她內心有一種感覺,雖說難於明晰地表現為一種思想,但卻沉重地區在她心頭,那就是,她的全部生活軌道,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和這地方密不可分,似乎是由這一點才把她的生活連成一體。
  與此同時,小珠兒早已離開了她母親的身邊,隨心所欲地在市場裡到處玩耍。她以自己的閃爍不定的光輝,使憂鬱的人群歡快起來,就像是一隻長著光彩奪目的羽毛的鳥兒跳來跳去,在幽暗的時簇中時隱時現,把一棵樹的枝枝葉葉全都照亮了。她行蹤飄忽,時常會作出突然而意外的動作。這表明了她那永不止歇的精神活力,而今天,由於受到她母親不平靜的心情的撥弄和挑動,她那足尖舞跳得益發不知疲倦。珠兒只要看到有什麼激勵她的永遠活躍的好奇心,就會飛到那兒,只要她願意,我們可以說,她會把那個人或物當作自己的財產一般抓到手裡;而絕不因此而稍稍控制一下自己的行動。那些看著她的清教徒們,只見到那小小的軀體發射著難以言狀的美麗和古怪的魅力,並且隨著她的動作而閃著光芒,他們即使笑容滿面,依然不得不把這孩子說成是妖魔的後裔。她跑去緊盯著野蠻的印第安人的面孔;那人便意識到一種比他自己還要狂野的天性。然後,她出於天生的放肆,但仍然帶著特有的冷漠,又飛進了那伙水手中間,這些黑臉膛的漢子猶如陸地上的印第安人一樣,是海上的野蠻人,他們驚羨地瞅著殊兒,似乎她是變成小姑娘模樣的海水的泡沫,被賦予了海中發光生物的靈魂,於夜晚在船下閃爍。
  這些水手當中有一個人就是同海絲特·白蘭談過話的那位船長,他被珠兒的容貌深深吸引,試圖把一雙手放在她頭上,並月.打算親親她。但他發現要想碰到她簡直象抓住空中飛鳴而過的鳥兒一樣根本不可能,於是就從他的帽子上取下纏在上邊的金鏈,扔給了那孩子。珠兒立刻用巧妙的手法把金鏈繞在頸上和腰間,使人看上去覺得那金鏈本來就是她的一部分,難以想像她怎麼能夠沒有它。
  「你媽媽就是那邊那個戴紅字的女人嗎?」那船長說。「你替我給她捎個口信好嗎?」
  「要是那口信討我喜歡,我就捎,」珠兒回答說。
  「那就告訴她,」他接著說,「我又跟那個黑臉、駝背的老醫生談了,他保證要帶他的朋友,也就是你媽媽認識的那位先生,隨他上船。所以嘛,你媽媽除去她和你,就不必操別的心了。你把這話告訴她好嗎,你這小妖精?」
  「西賓斯太太說,我爸爸是『空中王子』!」殊兒帶著調皮的微笑大聲說。「要是你叫我這麼難聽的名字,我就跟他告你的狀,他就會用暴風雨追你的船!」
  孩子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路線穿過市場,回到她母親身邊,把船長的話轉告給她。海絲特那種堅強、鎮定、持久不變的精神,在終於看到那不可避免的命運的陰森面目之後,幾乎垮了;就在牧師和她自己掙出悲慘的迷宮,眼前似乎有一條通路向他們敞開的時候,這副帶著無情微笑的陰森面孔卻出現在他們通路的中間。
  船長的這一通知將她投入了可怕的困惑之中,折磨得她心煩意亂,可這時她還要面對另一個考驗。市場上有許多從附近鄉下來的人,他們時常聽人談起紅字,而且由於數以百計的虛構和誇張的謠傳,紅字對他們已經駭人聽聞,但他們誰也沒有親眼目睹過。這夥人在看膩了諸色開心事之後,此時已粗魯無禮地圍在海絲特·白蘭的身邊。然而,他們儘管毫無顧忌地擠過來,卻只停在數步之遙的圈子以外。他們就這樣站在那個距離處,被那神秘的符號所激起的反感離心力釘佐了。那幫水手們也注意到了人群擁到了一處,並且弄明白了紅字的涵義,便也湊近來,把讓太陽曬得黑黑的亡命徒的面孔伸進了圈子。連那些印第安人都受到了白人的好奇心的無聲的影響,也瞇起他們那蛇一般的黑眼睛,把目光穿過人群,斜腕著海絲特的胸前;他們或許以為佩戴這個光彩動人的絲繡徽記的人準是她那一夥人中德高望重的人士。最後,鎮上的居民們(他們自己對這個陳舊的題目的興趣,由於看到了別人的反應,也無精打采地恢復了)也慢吞吞地挪到這一角落,用他們那冰冷而慣見的目光凝視著海絲特·白蘭的熟悉的恥辱標記,這或許比別人對她折磨尤甚。海絲特看見並認出了七年前等著她走出獄門的那夥人的同一副女監督式的面孔;其中只缺少一人,就是她們當中最年輕又是唯一有同情心的姑娘,海絲特後來給她做了葬服。就在她即將甩掉那灼人的字母之前的最後時刻,它居然莫名其妙地成為更令人矚目和激動的中心,因而也使她自從第一天佩戴它以來,此時最為痛苦地感到它在燙燒著她的胸膜。
  就在海絲特站在那恥辱的魔圈中,似乎被對她作出的狡詐而殘忍的判決永遠釘住了的時候,那位令人讚美的牧師正在從那神聖的祭壇上俯視他的聽眾,他們最內在的精神已經完全被他攫住了。那位教堂中神聖的牧師!那位市場中佩戴紅字的女人!誰能夠竟然大不敬列猜想出,他倆身上會有著同樣的灼熱的恥辱烙印呢!
  ------------  
1指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  
2英克利斯』馬瑟(1639一1723),美國教士和神學家,曾出任哈佛學院院長,在薩萊姆驅巫案審訊小起過重要作用。  
3居住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和科技半島北部的拉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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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19: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紅字的顯露

  猶如洶湧的海港般載著聽眾的靈魂高高昇起的雄辯的話音,終於告一段落。那一剎那的靜穆,如同宣告了神諭之後一般深沉。隨後便是一陣竊竊私語和壓低嗓門的瞳嘩;似乎聽眾們從把他們帶到另中種心境去的高級咒語中解脫出來,如今依然懷著全部驚懼的重荷重新蘇醒了。過了一會兒,人群便開始從教堂的大門蜂擁而出。如今布道已經結束,他們步出被牧師化作火一般語言的、滿載著他思想的香馥的氣氛,需要換上另一種空氣,才更適合支持他們的世俗生活。
  來到戶外,他們如醉如癡的狂喜進發成語言。街道上、市場中、到處都翻騰著對牧師的腆美之詞。他的聽眾們滔滔不絕地彼此訴說著每個人所知道的一切,直到全都說盡聽夠為止。他們異口同聲地斷言,從來沒有淮像他今天這樣講得如此睿智、如此祟高、如此神聖;也沒有哪個凡人的口中能夠像他這樣吐出如此鮮明的啟示。顯而易見,那啟示的力量降臨到了他身上,左右著他,不斷地把他從面前的講稿上提高,並以一些對他本人和對聽眾都妙不可言的觀念充實著他。他所講的主題音樂是上帝與人類社會的關係,尤指他們在這裡墾荒播種的新英格蘭。當他的布道接近結尾的時候,似是預言的一種精神降臨在他身上,如同當年支配著以色列的老預言家一樣強有力地迫使他就範;唯一不同的是,猶太人預言家當年宣告的是他們國內的天罰和滅亡,而他的使命則是預示新近在這裡集結起來的上帝的臣民們的崇高而光榮的命運。但是,貫穿布道詞始終的,一直有某種低沉、哀傷的悲調,使人們只能將其解釋為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人的自然的仟悔。是啊;他們如此愛戴、也如此熱愛他們的牧師不能不歎息一聲就離開他們飛向天國啊!他們的牧師已經預感到那不合時宜的死亡的降臨,很快就要在他們的哭聲中離他們而去了!想到牧師彌留世上的時間已經不長,他那番布道詞所產生的效果就更增加了最終強調的力量;如同一個天使在飛往天國的途中在人們的頭上扇動了一下明亮的翅膀,隨著一片陰影和一束光彩,向他們灑下了一陣黃金般的真理。
  於是,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來到了他一生中空前絕後的最輝煌也是最充滿勝利的時期,許多人在他們不同的領域裡也曾有過這樣的時期;只是經過好久以後他們往往才意識到。此時,他是站在最驕傲的卓越地位之上,在早期的新英格蘭,牧師這一職業本身已然是一座高高的礎座,而一個牧師要想達到他如今那種高度,還有賴於智慧的天賦、豐富的學識、超凡的口才和最無理的聖潔的名聲。當我們的這位牧師結束了他在慶祝選舉日的布道,在講壇的靠墊上向前垂著頭時,所處的正是這樣一個高位。與此同時,海絲特·白蘭卻站在刑台的旁邊,胸前依然灼燒著紅字!
  這時又聽到了鏗鏘的音樂和衛隊的整齊的步伐聲從教堂門口傳出。遊行隊伍將從那裡走到鎮議事廳,以廳中的一個莊嚴的宴會來結束這一天的慶典。
  於是,人們又一次看到,由令人肅然起敬的威風凜凜的人士組成的隊伍走在寬寬的通道上,夾道觀看的群眾在總督和官員們、賢明的長者、神聖的牧師以及一切德高望重的人們走道他們身邊時,紛紛敬畏地向後退避。這支隊伍出現在市場時,人群中進發出一陣歡呼,向他們致意。這種歡呼無疑額外增加了聲勢,表明了當年人們對其統治者孩提式的忠誠,但也讓人感到,仍在聽眾耳際迴盪的高度緊張的雄辯布道所激起的熱情借此而不可遏止地爆發。每一個人不但自身感到了這種衝動,而且也從旁邊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程度相當的衝動。在教堂裡的時候,這種衝動已經難以遏制;如今到了露天,便扶搖直衝雲霄。這裡有足夠多的人,也有足夠高的激昂交匯鮑情感,可以發出比狂風的呼嘯、閃電的雷鳴或大海的咆哮更為震撼人心的聲響;眾心結成一心,形成一致的衝動,眾聲融成一聲,發出巨大的浪濤聲。在新英格蘭的土壤中還從未進發出這樣響徹雲霄的歡呼!在新英格蘭的土地上還從未站立過一個人像這位布道師那樣受到他的人間兄弟的如此尊崇!
  那麼他本人又如何呢?他頭上的空中不是有光環在光芒四射嗎?他既然被神靈感化得如此空靈,為崇拜者奉若神明,他那在隊伍中移動著的腳步,當真是踏在塵埃之上嗎?
  軍人和文官的隊伍向前行進的時候,所有的目光全都投向牧師在大隊中慢慢走來的方向。隨著人群中一部分又一部分的人瞥見了他的身影,歡呼聲漸漸乎息為一種喃喃聲。他在大獲全勝之際,看起來是多麼虛弱和蒼白啊!他的精力——或者毋寧說,那個支撐著他傳達完神聖的福音並由上天借此賦予他該福音本身的力量的神啟——在他忠誠地克盡厥責之後,已經被撤回去了。人們剛才看到的在他面頰上燒灼的紅光已經黯淡,猶如在餘燼中無可奈何地熄滅的火焰。他臉色那樣死灰,實在不像一個活人的面孔;他那樣無精打采地踉蹌著,實在不像一個體內尚有生命的人;然而他還在跌跌撞撞地前進著,居然沒有倒下!
  他的一位擔任教職的兄弟,就是年長的約翰,威爾遜,觀察到了丁梅斯代爾先生在智慧和敏感退潮之後陷入的狀態,慌忙邁步上前來攙扶他。而丁梅斯代爾牧師卻哆裡哆嗦地斷然推開了那老人的胳臂。他還繼續朝前「走」著——如果我們還把那種動作說成是「走」的話,其實更像一個嬰兒看到了母親在前面伸出雙手來鼓勵自己前進時那種播搖晃晃的學步。此時,牧師已經茫茫然,不知移步邁向何方,他來到了記憶猶新的那座因風吹日曬雨淋而發黑的刑台對面,在相隔許多淒風苦雨的歲月之前,海絲特·白蘭曾經在那上面遭到世人輕辱的白眼。現在海絲特就站在那兒,手中領著小珠兒!而紅字就在她胸前!牧師走到這裡停下了腳步,然而,音樂依然莊嚴地演奏著,隊伍合著歡快的進行曲繼續向前移動。樂聲召喚他向前進,樂聲召喚他去赴宴!但是他卻停了下來。
  貝靈漢在這幾分鐘裡始終焦慮地注視著他。此時貝靈漢離開了隊伍中自己的位置,走上前來幫助他,因為從丁梅斯代爾先生的面容來判斷,不去扶他一把就一定會摔倒的。但是,牧師的表情中有一種推拒之意,令這位達官不敢上前,儘管他並不是那種樂於聽命於人與人之間心息相通的隱約暗示的人。與此同時,人群則懷著諒懼參半的心情觀望著。在他們看來,這種肉體的衰竭只不過是牧師的神力的另一種表現;設若像他這樣神聖的人,就在眾人眼前飛昇,漸黯又漸明,最終消失在天國的光輝中,也不會被視為難以企及的奇跡。
  他轉向刑台,向前伸出雙臂。
  「海絲特,」他說,「過來呀!來,我的小珠兒!」
  他盯著她們的眼神十分可怖;但其中馬上就映出溫柔和奇異的勝利的成分。那孩子,以她特有的鳥兒一般的動作,朝他飛去,還摟住了他的雙膝。海絲特·白蘭似乎被必然的命運所推動,但又違背她的堅強意志,也緩緩向前,只是在她夠不到他的地方就站住了。就在此刻,老羅傑·齊靈渥斯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由於他的臉色十分陰暗、十分慌亂、十分邪惡,或許可以說他是從地獄的什麼地方鑽出來的——想要抓住他的犧牲品,以免他會做出什麼舉動!無論如何吧,反正那老人衝到前面,一把抓住了牧師的胳臂。
  「瘋子,穩住!你要幹什麼?」他小聲說。「揮開那女人!甩開這孩子!一切都會好的!不要玷污你的名聲,不光彩地毀掉自己!我還能拯救你!你願意給你神聖的職業蒙受恥辱嗎?」
  「哈,誘惑者啊!我認為你來得太遲了!」牧師畏懼而堅定地對著他的目光,回答說。「你的權力如今已不像以前了!有了上帝的幫助,我現在要逃脫你的羈絆了!」他又一次向戴紅字的女人伸出了手。
  「海絲特·白蘭,」他以令人撕心裂肺的真誠呼叫道,「上帝啊,他是那樣的可畏,又是那樣的仁慈,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已恩准我——為了我自己沉重的罪孽和悲慘的痛楚—— 來做七年前我規避的事情,現在過來吧,把你的力量纏繞到我身上吧!你的力量,海絲特;但要讓那力量遵從上帝賜於我的意願的指導!這個遭受委屈的不幸的老人正在竭力反對此事!竭盡他自己的,以及魔鬼的全力!來吧,海絲特,來吧!扶我登上這座刑台吧!」人群嘩然,騷動起來。那些緊靠在牧師身邊站著的有地位和身份的人萬分震驚,對他們目睹的這一切實在不解:既不能接受那顯而易見的解釋,又想不出別的什麼涵義,只好保持沉默,靜觀上天似乎就要進行的裁決。他們眼睜睜地瞅著牧師靠在海絲特的肩上,由她用臂膀攙扶著走近刑台,跨上台階;而那個由罪孽而誕生的孩子的小手還在他的手中緊握著。老羅傑.齊靈渥斯緊隨在後,像是與這出他們幾人一齊參加演出的罪惡和悲傷的戲劇密不可分,因此也就責無旁貸地在閉幕前亮了相。
  「即使你尋遍全世界,」他陰沉地望著牧師說,「除去這座刑台,再也沒有一個地方更秘密——高處也罷,低處也罷,使你能夠逃脫我了!」
  「感謝上帝指引我來到了這裡!」牧師回答說。
  然而他卻顫抖著,轉向海絲特,眼睛中流露著疑慮的神色,嘴角上也同樣明顯地帶著一絲無力的微笑。
  「這樣做,」他咕噥著說,「比起我們在樹林中所夢想的,不是更好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匆匆回答說。「是更好嗎?是吧;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死去,還有小珠兒陪著我們!」
  「至於你和珠兒,聽憑上帝的旨意吧,」牧師說;「而上帝是仁慈的!上帝已經在我眼前表明了他的意願,我現在就照著去做。海絲特,我已經是個垂死的人了。那就讓我趕緊承擔起我的恥辱吧!」
  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一邊由海絲特.白蘭撐持著,一邊握著小珠兒的手,轉向那些年高望重的統治者;轉向他的那些神聖的牧師兄弟;轉向在場的黎民百姓——他們的偉大胸懷已經給徹底驚呆了,但仍然氾濫著飽含淚水的同情,因為他們明白,某種深透的人生問題—— 即使充滿了罪孽,也同樣充滿了極度的痛苦與悔恨——即將展現在他們眼前。剛剛越過中天的太陽正照著牧師,將他的輪廓分明地勾勒出來,此時他正高高矗立在大地之上,在上帝的法庭的被告欄前,申訴著他的罪過。
  「新英格蘭的人們!」他的聲音高昂、莊嚴而雄渾,一直越過他們的頭頂,但其中始終夾雜著顫抖,有時甚至是尖叫,因為那聲音是從痛苦與悔恨的無底深淵中掙扎出來的,「你們這些熱愛我的人!——你們這些敬我如神的人!——向這兒看,看看我這個世上的罪人吧!終於!——終於!——我站到了七年之前我就該站立的地方;這兒,是她這個女人,在這可怕的時刻,以她的無力的臂膀,卻支撐著我爬上這裡,攙扶著我不致撲面跌倒在地!看看吧,海絲特佩戴著的紅字!你們一直避之猶恐不及!無論她走到哪裡,——無論她肩負多麼悲慘的重荷,無論她可能多麼巴望能得到安靜的休息,這紅字總向她周圍發散出使人畏懼、令人深惡痛絕的幽光。但是就在你們中間,卻站著一個人,他的罪孽和恥辱並不為你們所迴避!」
  牧師講到這裡,彷彿要留下他的其餘的秘密不再揭示了。但他擊退了身體的無力,尤其是妄圖控制他的內心的軟弱。他甩掉了一切支持,激昂地向前邁了一步,站到了那母女二人之前。「那烙印就在他身上!」他激烈地繼續說著,他是下定了決心要把一切全盤托出了。「上帝的眼睛在注視著它!天使們一直都在指點著它!魔鬼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時用他那燃燒的手指的觸碰來折磨它!但是他卻在人們面前狡猾地遮掩著它,神采奕奕地定在你們中間;其實他很悲哀,因為在這個罪孽的世界上人們竟把他看得如此純潔!——他也很傷心,因為他思念他在天國裡的親屬!如今,在他瀕死之際,他挺身站在你們面前!他要求你們再看一眼海絲特的紅字!他告訴你們,她的紅字雖然神秘而可怕,只不過是他胸前所戴的紅字的影像而已,而即使他本人的這個紅色的恥辱烙印,仍不過是他內心烙印的表象罷了!站在這裡的人們,有誰要懷疑上帝對一個罪人的制裁嗎?看吧!看看這一個駭人的證據吧!」
  他哆哆嗦嗦地猛地扯開法衣前襟的飾帶。露出來了!但是要描述這次揭示實在是大不敬。剎那間,驚慌失措的人們的凝視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那可怖的奇跡之上;此時,牧師卻面帶勝利的紅光站在那裡,就像一個人在備受煎熬的千鈞一髮之際卻贏得了勝利。隨後,他就癱倒在刑台上了!海絲特撐起他的上半身,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老羅傑.齊靈渥斯跪在他身旁,表情呆滯,似乎已經失去了生命。
  「你總算逃過了我!」他一再地重複說。「你總算逃過了我!」「願上帝饒恕你吧!」牧師說。「你,同樣是罪孽深重的!」他從那老人的身上取回了失神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女人和孩子。
  「我的小珠兒,」他有氣無力地說——他的臉上泛起甜蜜而溫柔的微笑,似是即將沉沉酣睡;甚至,由於卸掉了重荷,他似乎還要和孩子歡蹦亂跳一陣呢——「親愛的小珠兒,你現在願意親親我嗎?那天在那樹林裡你不肯親我!可你現在願意了吧?」
  珠兒吻了他的嘴唇。一個符咒給解除了。連她自己都擔任了角色的這一偉大的悲劇場面,激起了這狂野的小孩子全部的同情心;當她的淚水滴在她父親的面頰上時,那淚水如同在發誓:她將在人類的憂喜之中長大成人,她絕不與這世界爭鬥,而要在這世上作一個婦人。珠兒作為痛苦使者的角色,對她母親來說,也徹底完成了。
  「海絲特,」牧師說,「別了!」
  「我們難道不能再相會了嗎?」她俯下身去,把臉靠近他的臉,悄聲說。「我們難道不能在一起度過我們永恆的生命嗎?確確實實,我們已經用這一切悲苦彼此贖救了!你用你那雙明亮的垂死的眼睛遙望著永恆!那就告訴我,你都看見了什麼?」
  「別作聲,海絲特,別作聲!」他神情肅穆,聲音顫抖地說。「法律,我們破壞了!這裡的罪孽,如此可怕地揭示了!——你就只想著這些好了!我怕!我怕啊!或許是,我們曾一度忘卻了我們的上帝,我們曾一度互相冒犯了各自靈魂的尊嚴,因此,我們希望今後能夠重逢,在永恆和純潔中結為一體,恐怕是徒勞的了。上帝洞察一切;而且仁慈無邊!他已經在我所受的折磨中,最充分地證明了他的仁慈。他讓我忍受這胸前灼燒的痛楚!他派遣那邊那個陰森可怖的老人來,使那痛楚一直火燒火燎!他把我帶到這裡,讓我在眾人面前,死在勝利的恥辱之中!若是這些極度痛苦缺少了一個,我就要永世沉淪了!讚頌他的聖名吧!完成他的意旨吧!別了!」
  隨著這最後一句話出口,牧師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到此時始終保持靜默的人們,進出了奇異而低沉的驚懼之聲,他們實在還找不出言辭,只是用這種沉沉滾動的聲響,伴送著那辭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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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20: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尾聲

  過了許多天,人們總算有了充分的時間來調整有關那件事的看法,於是對於他們所看到的刑台上的情景就有了多種說法。
  許多在場的人斷言,他們在那個不幸的牧師的胸前看到了一個嵌在肉裡的紅字,與海絲特·白蘭所佩戴的十分相似。至於其來源,則有著種種解釋,當然都是些臆測。一些人一日咬定,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自從海絲特.白蘭戴上那恥辱的徽記的第一天開始,就進行他的苦修,隨後一直用各色各樣的勞而無功的方法,對自己施加駭人的折磨。另一些人則爭診說,那烙印是經過很長時間之後,由那個有法力的巫師老羅傑·齊靈渥斯,靠著魔法和毒劑的力量,才把它顯示出來的。還有一些人是最能理解牧師的特殊的敏感和他的精神對肉體的奇妙作用的,他們悄悄提出看法,認為那可怕的象徵是悔恨的牙齒從內心向外不停地咬嚙的結果,最後才由這個有形的字母宣告了上天的可怕的裁決。讀者可以從這幾種說法中自行選擇。關於這件怪事,我們所能掌握的情況已經全都披露了,既然這一任務已經完成,而長時間的思考已在我們的頭腦中印下了並非我們所願的清晰印象,我們倒很高興把這深深的印記抹掉。
  不過,也有一些從頭至尾都在場的人持有異議,他們聲明,他們的跟睛始終沒離開道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但他們否認曾經在他胸脯上看到有任何表記,那上面和新生嬰兒的胸脯一樣光潔。據他們講,他的臨終致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絲毫暗示,他同海絲特,白蘭長期以來戴著的紅字所代表的罪過有過些微的牽連。按照這些極其值得尊敬的證人的說法,牧師意識到自己形將辭世,也意識到了眾人已經把他尊崇到聖者和天使中間,於是便希望能在那墮落的女人的懷抱中嚥氣,以便向世界表明,一個人類的精英的正直是多麼微不足道。他在竭力為人類的精神的美好耗盡了生命之後,又以他自己死的方式作為一種教諭,用這個悲慟有力的教訓使他的崇拜者深信:在無比純潔的上帝的心目中,我們都是相差無幾的罪人。他要教育他們:我們當中最神聖的人無非比別人高得能夠更清楚地分辨俯視下界的仁慈的上帝,能夠更徹底地否定一般人翹首企望的人類功績的幻影。對這樣一個事關重大的真理,我們毋庸爭辯,不過,應該允許我們把有關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故事的這種說法,僅僅看作是那種墨守忠誠的實例,證明一個人的朋友們——尤其是一個牧師的朋友們,即使在證據確鑿得如同正午的陽光照在紅字上一般,指明他是塵埃中一個虛偽和沾滿罪惡的生物時,有時還要維護他的人格。
  我們這篇故事所依據的權威性素材,是記載了許多人口述的一部古舊書稿1,其中有些人曾經認識海絲特.白蘭,另一些人則從當時的目擊者口中聽說了這個故事,該書稿完全證實了前面諸頁所取的觀點。從那可憐的牧師的悲慘經歷中,我們可以汲取許多教訓,但我們只歸結為一句話:「要真誠!要真誠!一定要真誠!即使不把你的最壞之處無所顧忌地顯示繪世人,至少也要流露某些跡象,讓別人藉以推斷出你的最壞之處!」
  最引人注目的是,丁梅斯代爾先生死後不久,在被叫作羅傑·齊靈渥斯的那老人容貌和舉止上所發生的變化。他的全部體力和精力——他的全部活力和智力,像是立即拋棄了他;以致他明顯地凋謝了,枝萎了,幾乎如同拔出地面、繪太陽曬蔫的野草一般從人們眼界中消失了。這個不快的人給自己的生活確立的準則是不斷地按部就班地執行他的復仇計劃;但是,當他取得了徹底的勝利和完滿的結果,那一邪惡的準則再也沒有物質來支撐的時候,簡言之,當他在世上再也沒有魔鬼給的任務可進行的時候,這個沒有人性曲人只有到他的主中那裡去謀職並領取相應的報酬了。然而,對於所有這些陰影式的人物,只要是我們的熟人— —不管是羅傑·齊靈渥斯,抑或是他的夥伴,我們還不得不顯示點仁慈。一個值得探討的、引人人勝的課題是:恨和愛,歸根結底是不是同一的東西。二者在發展到極端時,都必須是高度的密不可分和息患相通;二者都可以使一個人向對方謀求愛慕和精神生活的食糧;二者在完成其課題之後,都能夠將自己熱愛的人或痛恨的人同樣置於孤寂淒涼的境地。因此,從哲學上看,這兩種感情在本質上似乎是相同的,只不過一種剛好顯現於神聖的天光中,而另一種則隱蔽在晦暗的幽光裡。老醫生和牧師這兩個事實上相互成為犧牲品的人,在神靈的世界中,或許會.不知不覺地發現他倆在塵世所貯藏的怨恨和厭惡變成了黃金般的熱愛。
  我們先把這一討論撇在一旁,把一件正事通報給讀者。不出一年,老羅傑·齊靈渥斯便死了;根據他的最後意願和遺囑——貝靈漢總督和威爾遜牧師先生是其執行人——,他把一筆數目可觀的遺產,包括在此地和在英國的,都留給了海絲特·白蘭的女兒,小珠兒。
  於是,小珠兒——那個小精靈,那個直到那時人們還堅持認為是惡魔的後裔,就成了當年新大陸的最富有的繼承人。自然,這種景況引起了公眾評價的很實際的變化;如果母女倆留在當地,小珠兒在到達結婚年齡之後,很可能會把她那野性的血液,同那裡最虔誠的清教徒的血統結合起來。但是,醫生死後不久,紅字的佩戴者就消失了,而珠兒也跟她走了。多年之中,雖然不時有些模糊的傳聞跨過大洋——猶如一塊不成形的爛木頭漂到岸上,上面只有姓氏的第一個字母,但從未接到過有關她們的可靠消息。紅字的故事漸漸變成了傳說。然而,它的符咒的效力依舊,使那可憐的牧師死在上面的刑台和海絲特.白蘭居住過的海邊茅屋都令人望面生畏。一天下午,有些孩子正在那茅屋的近旁玩耍,他們忽然看見一個身穿灰袍的高個子女人走進了屋門;那些年來,屋門從來沒有打開過一次;不知是那女人開了鎖,還是那腐朽了的木頭和鐵頁在她手裡散落了,或是她像影子一般穿過這重重障礙。反正她是進了屋。
  她在門限處停下了腳步,還側轉了身體,或許,隻身一人走進以往過著提心吊膽生活、如今已經面貌全非的家,連她都受不了那種陰森淒涼的勁頭。但她只遲疑了片刻,不過人們還是來得及看到她胸前的紅字。
  海絲特.白蘭又回來了,又揀起了久已拋棄的恥辱!可是小珠兒在哪裡呢?如果她還活著,如今應該是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了。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有得到十足確切的消息,那個小精靈般的孩於是不是早已過早地埋進了少女的墳墓,還是她那狂野而多彩的本性已經被軟化和馴服,從而得以享受一個女人的溫雅的幸福。不過,從海絲特後半世的生活來看,有跡象表明,這位佩戴紅字的幽居者是居住在另一片國度裡的某個人熱愛和關懷的對象。寄來的信件上印有紋章,不過那是英格蘭家繫上所沒有記載的。在那間茅屋裡,有一些奢侈的享受品,這些東西海絲特是從來不屑一用的,但這些東西只有富人才能買得起,只有對她充滿感情的人才會想得到。還有一些小玩藝兒,一些小小的飾物,以及一些表示持續的懷念的精美的紀念品,想必是一顆愛心衝動之財,用一雙纖手製作的。有一次,人們看到海絲特在刺繡一件嬰兒的袍服,那種華美的樣式和奢侈的色彩,如果有哪個嬰兒穿在身上在我們這晦暗的居民區中招搖,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
  總而言之,當年的那些愛講閒話的人相信,一個世紀後對此作過調查的海關督察普先生相信,而最近接替他職務的一個人2益發忠實地相信,珠兒不但活在世上,而且結了婚,生活很幸福,一直惦記著她母親,要是她孤淒的母親能夠給接到她家裡,她將無比高興。
  但對海絲特·白蘭來說,住在新英格蘭這裡,比起珠兒建立了家園的陌生的異鄉,生活更加真實。這裡有過她的罪孽,這裡有過她的悲傷,這裡也還會有她的懺悔。因此,她回來了,並且又戴上了使我們講述了這篇如此陰暗故事的象徵,此舉完全出於她自己的自由意志,因為連那冷酷時代的最嚴厲的官員也不會強迫她了。從那以後,那紅字就再也沒離開過她的胸前。但是隨著那構成海絲特生活的含辛茹苦、自我獻身和對他人的體貼入微的歲月的流逝,那紅字不再是引起世人嘲笑和毒罵的恥辱烙印,卻變成了一種引人哀傷,令人望面生畏又起敬的標誌。而由於海絲特·白蘭毫無自私的目的,她的生活既非為自己謀私利又非貪圖個人的歡愉,人們就把她視為飽經憂患的人,帶著他們的所有的哀傷和困惑,來尋求她的忠告。尤其是婦女們,因為她們會不斷經受感情的考驗:受傷害、被濫用、遭委屈、被玩弄、入歧途、有罪過,或是因為不受重視和未被追求而無所寄托的心靈的憂鬱的負擔,而來到海絲特的茅屋,詢問她們為什麼這麼淒苦,要如何才能得到解脫!海絲特則盡其所能安慰和指點她們。她還用她自己的堅定信仰使她們確信,到了更光明的時期,世界就會為此而成熟,也就是到了天國自己的時間,就會揭示一個新的真理,以便在雙方幸福的更可靠的基礎上建立起男女之間的全部關係。海絲特年輕時也曾虛妄地幻想過,她本人或許就是命定的女先知,但從那以後,她早已承認了:任何上界的神秘真理的使命是不可能委託給一個為罪孽所玷污、為恥辱所壓倒或者甚至為終生的憂愁而沉悶的女人的。將來宣示真理的天使和聖徒必定是一個女性,但應是一個高尚、純潔和美麗的女性;尤其應是一個其聰慧並非來自憂傷而是來自飄渺的喜悅的女性;而且還應是一個通過成功地到達這一目的的真實生活的考驗顯示出神聖的愛將如何使我們幸福的女性!
  海絲特·白蘭就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垂下雙眸瞅著那紅字。又經過許多許多年之後,在一座下陷的老墳附近,又挖了一座新墳,地點就是後來在一旁建起王家教堂的那塊墓地。這座新墳靠近那座下陷的老墳,但中間留著一處空地,彷彿兩位長眠者的骨殖無權相混。然而兩座墳卻共用一塊墓碑。周圍全是刻著家族紋章的碑石;而在這一方簡陋的石板上——好奇的探索者仍會看見,卻不明所以了——有著類似盾形紋章的刻痕。上面所刻的銘文,是一個專司宗譜紋章的官員的詞句,可以充當我們現在結束的這個傳說的箴言和簡短描述;這傳說實在陰慘,只有一點比陰影還要幽暗的永恆的光斑稍稍給人一點寬慰:
  「一片墨黑的土地,一個血紅的A字。」
  1參見本書《譯本序》。
  2指作者本人,請參看本書《譯本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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