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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川端康成]河邊小鎮的故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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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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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小鎮的故事  作者:川端康成 譯者:於榮勝


  簡介

    年輕醫生義三與三位女性的感情糾葛為主線展開故事。義三被貧孤的房子那雙清純美麗的眼睛深深打動;雖然熱情開朗的同學民子暗戀於他、在他重病時守護他,雖然他的天真活潑的表妹桃子視他為初戀情人、對他無話不談,然而孤苦的房子命運多舛,也使義三的愛情玫瑰花消玉殞……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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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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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1:05:42 |只看該作者

落水的孩子

  就像所有的小鎮一樣,戰前位於郊外的這座小鎮也曾顯得十分寧靜。然而,空襲焚毀了它。戰爭結束後不久,小站的南北出現了黑市,建起了市場,形成了一條熱鬧而狹窄的通道。
  這些市場又兩三家兩三家地被改建成住房的模樣。不到一年的時間,這裡便成了鬧市。不過,這裡的道路仍是像以往那樣狹窄。
  在被稱做電影院、遊戲中心的兩座建築附近建起了十幾家「彈子遊戲廳」。在一條條小巷裡排列著小酒吧、小酒館、麵條館、壽司屋一類的小店。
  N車站的天橋重新修建後,被漆成了灰白色。橋下,燕子築起了窩巢。在深夜明亮的燈光下,雌燕銜來了餌食。
  十幾家「彈子遊戲廳」傳出流行歌曲和彈子撞擊的聲音。除此之外,還有電車通過時發出的隆隆聲響,來往不斷的行人的腳步聲、鬼節跳舞時的敲鼓伴奏聲、小戲院招徠顧客的廣播聲……在雛燕長身子的時候,難道它們不會因此而睡眠不足麼?
  夏夜,這裡還會有些今天已經鮮見的賣藝討錢者從電車上走下來。他們中有敲著竹板、製作竹編的老人,有彈弦乞討的男女……還有背著全身裹著繃帶的幼兒、提著購物籃子的母親。這位母親走到店前會停下步來突然放喉高歌。原來她也是討飯的。那個不斷吆喊肚子餓,倒臥在地,讓人們買她的據說是她唯一的財產的剃鬚刀的少女,還有那個外表善良,在為少女當「托兒」的青年,對於這車站的燕子來說他們早就是熟面孔了。
  「看啊,請看那兒的燕子。日本戰敗了,日本被佔領了,可這燕子仍然從南國飛來了。飛到它思念的日本生孩子來了。那些從外國來的,唯一沒有改變態度的不就是這些燕子麼。」
  做「托兒」的青年慷慨陳詞。有人望著燕子窩點頭稱是。
  「燕子的老家被燒燬了。所以,它在車站的天橋上建起了窩。這個女孩子就像它們一樣啊。」
  青年煞有介事地說。
  在天氣晴朗的下午,狹窄的道路兩旁會搭起臨時的地攤。攤上有皮球,小白鼠,布頭,小孩衣服,合歡樹苗……。那手推貨車上的貨樣樣都是五十日元,從鬆緊帶到杯子,煙灰缸,什麼都有。有的攤上還會有按月分期付款的縫紉機、製作壽司的機器。要買蟲子標本,這裡有「孫太郎蟲」1。
  
  1蛇睛蜍的幼蟲,烤焦後可治小孩的疳症。
  「太太,您有小孩吧。這孫太郎蟲,多稀罕啊。我一直在找它呢。我以為戰後已經沒有它了呢。沒想到在這兒找著了,真讓人高興。我看日本是亡不了國嘍。」
  一個像「托兒」的女人蹲在店前,向往來行人招呼道。她脖子上因長期擦粉顯出了褐斑,頭髮向上攏起,上著女式襯衣下穿西式裙子,腳上穿著紅帶的木展。從這兒走過的一個男人自語道:
  「就為這麼個孫太郎蟲,日本就會不亡國?」
  在和平的過去,這種景像在淺草是常常可以見到的,顯示著淺草獨特的氣氛。而今天,在所有的街市裡,它卻像毒蘑菇一樣四處萌生。
  這個城鎮地勢很低,四面為河所圍。
  河岸上有一座座標有「溫泉」字樣的旅館,有令人傷感的排排民房,有並不大的工廠,還有S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
  河水陰沉沉地流著。
  平時,這混濁的似乎散發著毒氣的河水流量很小,只有那些撿拾河底的鐵屑的男人們的腰部那麼深。
  ……8月20號以後,先是兩三天讓人感到身上發冷,接著便是讓人熱得發昏。
  報紙、電台都發出了預報,說那個起著美國女人名字的颱風就要來臨。
  九州已經要起風暴了。關東似乎也受到了它的影響。一場大雨洗刷了熱得令人難以入睡的東京的夜晚。天亮了。
  早晨8點以前,雨一直在下著。雨聲掩蓋住人們的話語。穿街而過的小河水量猛增,發出了山峽中河流般的聲響。
  天晴日出,溫煦的風或從西南,或從東南吹來,弄得人們坐臥不寧。天空上露出晴日不久,各種形狀的雲便匆忙而至,將天遮得陰沉沉的。頃刻之間,又是一場狂風驟雨。
  就這樣,停停下下,下下停停,雨一直持續到下午才住。
  要是平日,這所位於河邊的醫院,小兒科門診早就被門診病人擠得水洩不通。可今天這裡卻因為這壞天氣顯得冷冷清清。
  栗田義三這年春天從S大學畢業。準備參加國家考試的期間,他在這所醫院的小兒科擔任住院醫師。這天下午,他不需要去取門診病歷。在去他分管的病人那兒查房之前,他還有些空暇時間。
  義三從醫務室的窗戶望著外面從天而降、水花飛濺的雨水。由於雨勢過大、河水猛漲,再差一兩寸河水就要溢到路面上了。
  戰爭期間,那些缺少柴薪的人們將河岸上成排的櫻木連根拔走了。再加上河兩岸的住戶往河裡扔了許多東西,使得河床變淺,一陣雨就能讓水漲升許多。
  義三難以相信河岸上竟然有過櫻花怒放如雲如海的日子。這真像久遠的夢一般。
  平日陰沉污濁的河流藉著雨的力量狂暴起來,張牙舞爪地向橋墩撲去,似乎在發洩內心的積怨。這使義三感到十分痛快。
  「噢——噢——」
  好像有人在挑唆孩子們打架。
  義三看著,看著,河水湧上了路面,伸延到了岸邊人家的門下。
  不過,這河倒閉不了什麼大事。
  雨暫時住了,河水便迅速地退了回去。
  大人們、孩子們從一條條巷子裡走了出來,望著河水,覺得十分新鮮。
  在人們的舉動影響下,義三也想出去看看。他把大褂掛在牆上的衣架上,穿上放在門診部石板地一角的木拖鞋,向河邊走去。
  孩子們跑著,追趕著迅速退縮的河水。
  義三點著了煙。就在此時,傳來了「啊,孩子落水了。來人哪,救人哪……」的呼喊聲。義三向河裡望去,發現一個身穿白襯衫的小小的後背部正在水流中浮動,不一會兒便被捲到橋下去了。
  義三沿河跑了起來。他一邊跑一邊脫下襯衫。他打算在確定好被沖走的孩子的位置後,再跳入河中。
  可是,義三跑起來後才發現河水的流速出乎意料的快,心中不由一驚。
  那個身穿白襯衣的孩子在水裡上下浮沉,已經被衝到了第二座橋下。
  義三仍然在往前跑。然後,他跳入水中,將衝下來的孩子攬到懷裡,走上岸去。
  義三這個未來的醫生把孩子輕輕地放在地上,為孩子做起人工呼吸。他將孩子的腳抬起,頭垂下,按壓著孩子鼓脹的腹部,讓他吐出水來。
  這是個還很幼小的孩子。
  「有三四歲吧。」
  義三自語道。
  孩子的太陽穴處滲出了血,大概是跌落水中時碰到了橋樁。傷勢很輕。
  小孩恢復意識後,大聲地哭喊起來。
  「孩子,太好了。」
  義三搖了搖孩子,向他笑了笑。
  「乖乖,你這個傻瓜。」
  突然,孩子頭上傳來一陣尖叫。義三慌忙側開身子。這時,小孩子被一個年輕女子抱了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裡。
   
門上的喇叭花

  不知什麼時候,義三的周圍築成一道人牆。在人群中,渾身濕淋淋的義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說:
  「襯衣脫不脫的倒無所謂,要是脫了褲子就好了。」
  「一邊跑一邊脫褲子,那可脫不下來。」有人道。
  義三望著抱著孩子的年輕女子的纖弱的肩頭,小聲地催促道:
  「走,到醫院去。我是醫院的。去給他打一針。另外,再給傷口上點藥……我想沒什麼大事的。」
  義三穿著往下淌水的褲子,艱難地向醫院走去。
  路上,義三碰見了抱著他脫下的襯衫的護士,也看到了聞訊而來的巡警。
  在醫院的大門前站著同樣作為院醫的義三的女友,還有醫院的工友。面對著興奮的人群,義三滿面通紅,束手無策,不能自己。
  義三被讓進浴室。當他洗完身子出來時,發現更衣室裡擺放著護士們為他找來的背心、短褲,還有一條不知是誰的藏藍斜紋毛料學生校服褲子。這褲子,義三穿起來顯得稍稍短些。
  回到醫務室,義三看到井上民子正在神情興奮地等著他。井上和義三畢業於同一所大學,現在也在這所醫院當住院醫。她長著一雙黑黑的眼睛。
  「栗田,我大聲喊來著,你聽到了嗎?我一直在窗戶邊看河水來的。」
  「是嗎?原來是你呀。」
  義三望著民子又問:
  「那母子倆來了嗎?」
  「人家哪是母子呀。是姐弟。」
  「是嗎。是姐弟?」
  「我給他的傷口消了毒,上了紅汞……另外還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
  「你處置得挺妥當……」
  「是這樣的嗎?」
  民子鄭重其事地低下頭,開玩笑似的說。
  「聽說剛才那姐弟倆是靠國家救濟過日子的。栗田,你注意到了那女孩子的眼睛了嗎?真漂亮,漂亮得讓人吃驚。他們還在檢查室呢。」
  義三穿上白大褂走出去,推開了檢查室的門。
  那個年輕女子將孩子抱在膝上,坐在裡面。孩子身上仍然是濕淋淋的。
  「得快點兒給他換上衣服。」
  說完這句話,義三頓時覺得臉像發燒一樣。
  女孩子的美麗的眼睛使義三驚呆了。她的視線從義三剛剛洗過的頭髮、年輕紅潤的面龐、白色的大褂、稍短的褲子移到義三穿著拖鞋的腳上。義三一瞬之間感知到了這一切,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的目光。
  這雙眼睛是不會接受自己的。義三想。
  可是,當他與這女孩子面對面時,他才發現這女孩子的認真的神情顯得那麼幼稚。他不禁奇怪,自己剛才為什麼會把她認成孩子的母親。
  此時,女孩子那認真的神情上浮現出微笑,顯得十分高興。
  「太謝謝您了。謝謝。」
  那聲調就像在大人催促下才開口的少女一樣。女孩子那天真可愛的神情使義三內心又失去了平靜。
  義三也笨嘴拙舌地說:
  「沒,沒什麼。快回去給他換換衣服吧。」
  聽那話,似乎在趕人家走一樣。
  「真給您添麻煩了。請說一下您的姓名和年齡……,我回去要向署裡匯報的……」
  一個男子的聲音傳入義三的耳中。他這才發現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巡警也站在那裡。
  「哪兒的話,這可用不著。」義三擺了擺手。
  巡警離開之後,夕陽射入屋內,使檢查室頓時明亮起來。
  義三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病歷。這病歷大概是剛才那幼兒的,上面這樣寫著:母亡、吉本富子、私生子、和男、四歲……
  「私生子,四歲?」
  義三邊看邊自語道。這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在說:「看虹,那麼大的虹。」「虹下面還有小虹呢。」
  「栗田先生,該查房了。」
  護士從門口探出汗漬漬的臉來。
  已經是下午4點了。
  義三掛起聽診器的黑膠管,向二層自己負責的病區走去。
  患者病情沒有什麼變化,一切都很順利,查房很快就結束了。
  只要自己負責的病人不出現意外病情,這次查房以後,住院醫就可以下班了。
  有時出現急診,碰上重病人或者參加手術,住院醫晚上也要留在醫院裡。今天的工作這麼早就結束了,這使年輕的義三感到解放與自由。
  「真想看看電影。怎麼樣?走啊。」
  義三向井上民子邀請道。
  也許是因為狂風暴雨之後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剛剛救了孩子,義三覺得自己有些莫名的興奮。他不喜歡這種莫名的興奮,也不願意將它帶進自己一個人的公寓房間裡。
  看看電影,再去喝咖啡、吃點心,這對義三來講是有些奢侈。但是,他願意借此獲得心滿意足的疲勞感,使自己回到房間就能馬上入睡。
  民子點點頭,問:
  「行。現在演什麼好片子呢?」
  「今天早晨,我在車站看到電影廣告了。說是有『天鵝之死』和『好人薩姆』…… 對了,還有『復活節行進』呢。」
  「『天鵝之死』,我以前看過一次。不過,再看一次也成。」
  民子身著鯊皮布的套裝,腿部好看而修長,腳上穿著一雙高跟鞋。她和義三並肩離開了醫院。
  民子有些中國人的模樣,所以被起了個有趣的外號,叫「嗩吶」。不過,民子一眼看上去,便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智慧和善良。從氣質上看,她也十分適合做女醫生的工作。
  「栗田,你以前說過吧?說你來這所醫院當住院醫後,曾經碰到過醫治無效的病人。」
  「是的。是個小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想起來,真讓人彆扭。」
  「是呀,太彆扭了。我也碰到過。給病人治病倒沒什麼。可病人一死了,當醫生的真是難受。當時我想,還是不當醫生的好。比起當醫生來,像剛才你那樣去救人,多痛快多直接呀。你會受到表揚的。」
  「那也不過是件很平常的事嘛。」
  義三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便說:
  「井上小姐,你要是通過了考試,準備做些什麼呢?」
  「還早著呢,不是明年7月份嘛。我還沒有想好呢。要是家裡允許,我倒是想留在大學裡,搞搞細菌學。」
  「霍,細菌學?!留在研究室工作,那可不錯。我可沒那麼自由,還得賺錢餬口呢。」
  兩個人沿著河岸邊說邊走,走了一百米左右的時候,民子突然抓住義三的手臂道:
  「你看,那孩子。已經在玩呢。真皮。」
  義三也停下腳步。
  確實是那個孩子。
  這孩子額頭粘著白色膠布。他抬起頭用那雙圓眼睛望了望他們倆,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便搖搖晃晃地登上附近的石階,穿過小叢林,躲到了足有他身子一般高的草叢之中去了。那裡像是一幢大房子的遺址,上面現在長著許多樹木。
  綠葉巧妙地爬滿了曾是大門的生銹的鐵門上。綠葉上面點綴著牽牛花的花朵。
  義三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白色的是什麼花?」
  「牽牛花嘛。那兒過去有片房子,後來被燒了。裡面還有夜來香呢。」
  在這片寬闊的房屋舊址上,看不到一點兒有人居住的跡象。
   
美男子大賽

  義三所住的公寓離醫院僅有一站。義三平時都是走著上下班。
  說是公寓,其實是同鄉會為來東京上學的學生建的單身宿舍。對義三來講,這兒只不過是學校的延長線。這座木造兩層建築共有十六間屋子。每間屋子裡住的都是與義三同鄉的學生。
  義三房間兩旁住的,是W大學和N大學的學生。他前面的三間房子裡住著兩個女大學生和一對兄妹(高中生和女中學生)。這對兄妹有時會吵得天翻地覆。
  義三回到屋裡,點上燈。這時,住在前面的女大學生穿著一件大花圖案的和式浴衣走了進來。
  「栗田先生,這是你的信、報紙,還有包裹……給。」
  說著,她便將東西遞了過來。
  信和包裹都是N縣的表妹寄來的。包裹是掛號的,用手摸上去,像是書。
  報紙是老家的地方報。不過,家裡從來沒有寄過這種報紙。義三覺得十分意外,便先剪斷了報紙上的封帶。
  「嗯?!」
  報紙上的廣告欄用紅筆圈著,上面竟是自己的照片。這真讓義三嚇了一大跳。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家叫天鵝商會的牙膏公司舉辦了一個「美齒美男子」攝影大賽,義三的一張露出牙齒微笑的照片獲得了一等獎。
  可是,義三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看來這一定是有人在搗鬼。
  義三思索著老家的朋友中有可能辦這種事的人的面龐,心裡頗為不快。
  ——報上還寫著:獎金一萬日元,另贈天鵝牙膏、天鵝牙刷、男性用鏡子一個。
  「看來這作案者是為了要這獎金了。哼!」
  義三把報紙扔到一邊,拿起表妹的信讀了起來。
  
  祝賀您獲得一等獎。
  我有時很想知道您在東京的情況。可是,您就是不來信。所以,我就給您來個惡作劇。那張照片是您去年夏天回來時,用我的相機照的。可見,我的水平還是不錯的吧。
  獎金的一半轉交給了您的母親。她大吃一驚。不過還是很高興的。沒有任何人責備我。所以,您也不要大怒讓人害怕。我也留下了十分之一的獎金,用它買了仁木家剛生下的兩隻小山羊。它們成了我的朋友。剩下的錢放在了給你寄去的書裡。
  這本書是我父親從M市買來的,說是對住院醫,年輕的醫生有參考作用。
  最近儘是些讓人高興的事(照片的事也是挺讓人高興的)。我父親又要去東京了。聽說這邊的醫院要賣掉。還聽說有人在東京為我們找到一塊地建醫院,那裡離您現在工作的醫院很近。我父親說請您介紹一下您所瞭解的那地方的情況。我父親有可能為這地的事上東京去。要是學校放假,我也要和他一起去。真讓人高興……要是今年年內能夠開工,那麼我明年就能去東京上學啦。
  「原來是桃子……」看完信,義三才恍然大悟。
  桃子是個幻想家。不過,她要是想做什麼,一般都要去做的。把義三的照片寄給天鵝牙膏公司,這倒真像桃子干的。
  義三的這個表妹已經高中二年級了。可在義三的眼裡,她更像個調皮的小弟弟,一點兒也不像個女人。
  桃子雖然算不上美人,但是天真可愛、性格開朗,又是獨生女兒。所以,在誰眼裡她都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少女。
  義三笑著打開了包裹。原來是《內科臨床實踐》這本自己想買的書。
  對於義三來講,那夾在書裡的一千日元一張的票子當然更為珍貴。否則,他怎麼會露出嚇人的神色呢。
  住院醫是沒有工資的。而且,義三無論走到哪兒,他都要比別人窮。
  義三的家在信越線的車站前面。家裡開了家專賣日用品的雜貨店。二戰前,父親經常打月票到東京購進雜貨來賣。那時候,義三還是個孩子。孩子的無憂無慮使他並未感受到貧窮的壓力。但是,二戰開始後,家裡有限的貨全賣光了,可又無錢進貨,使得雜貨店只剩下滿屋的灰塵了。也就在這個時候,義三的父親離開了人世。
  義三的二哥戰死了。大哥雖然平安回到了故鄉,但是靠一個小學教員的工資卻很難養活妻子、母親這一家人。
  義三從廣島吳市的軍校回來後,在當醫生的桃子的父親、也就是他舅舅的指導下,進了醫科大學。學生生活雖然得到了舅舅的幫助,但仍然是捉襟見肘,十分困苦。
  不過,義三的出眾的容貌掩蓋了他的貧窮。人們都認為他是名門大家的少爺。而義三的自尊心則強迫自己竭力不使這種傳聞露出破綻。
  義三清秀的容貌以及他那與容貌相匹配的自尊心時時得到女人們的喜愛。雖說義三並無此意。
  舅舅以前曾在東京的下町開過一所醫院。戰爭激烈以後,桃子和母親為了躲避戰火來到了N縣舅舅的老家度日。後來,醫院遭受到戰火的毀壞,舅舅便也回到了家鄉。因為預先已將一些醫療器材疏散到了老家。所以,舅舅很快便在家鄉開了一所醫院。舅舅的這所千葉醫院大概是因為東京的博士所辦,所以來此就診的患者十分地多。
  桃子的母親在與義三的舅舅結婚以前,曾經登台唱過歌,至今仍然對聲樂十分癡迷。所以,她早就厭倦了鄉村的生活。這次桃子一家遷居東京肯定也與她的強烈要求有關。
  舅舅要是在東京辦醫院,毫無疑問,肯定得讓義三為他做一段時間的助手。可是,對於義三來講,這種死板的未來生活使他感到厭煩。
  他希望獲得更多的自由。
  義三用腳尖將家鄉的報紙、內科的書撥拉到了角落,就好似踢開了束縛他的東西。然後,他從壁櫥裡取出卷在一起的枕頭、褥單和被子。
  這要被桃子看到,她一定會傷心的。
   
玻璃中美麗的少女

  落水孩子的姐姐房子在「綠色大吉」彈子店工作。這天晚上,她沒有去彈子店去賣彈子。
  在這所寬敞的遊戲室裡有三處賣彈子的銷售台。房子每天晚上7點接白天賣彈子的女孩的班,在其中一處賣彈子。
  銷售台四周都是玻璃,從外面可以看到房子的上半身。房子的工作就是坐在裡面,接過錢來把同樣金額的彈子放在客人的各種各樣的手掌上。她既不用開口講話,也不用去看顧客的臉。至多有時說上句「這裡沒有零錢了。請您到那邊的台子去買……」
  也許是由於從各種角度都可以隔著半圓筒形狀的玻璃看到房子這個美麗的少女,所以房子的銷售台前顧客很多。「綠色大吉」每天從7點左右開始,顧客明顯增多。
  房子的弟弟叫和男。這天晚飯也和平常吃得一樣多,也和往日一樣按時入睡了。但是,房子卻放心不下,不願將弟弟交給鄰居照看。她擔心弟弟睡熟後會突然驚醒。
  房子家的周圍都是白鐵皮板搭建的小房子。每家都是一貧如洗,分不出貧富來。她隔壁的那家鄰居也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四兄妹在一起生活。老大23歲,老二20,老三17,老四僅14歲。老大是哥哥,按說正是幹活養家的時候,可是卻患了肺病,現在住進了國立的療養所。其餘三個全是女孩,兩個大些的在公司工作。所以,鄰居都願到他們的家裡來玩,一玩就玩到深夜。
  每當家裡來人玩時,那個上中學的14歲的女孩就會到房子家來,一邊學習一邊幫助房子照料弟弟,有時候,房子從彈子店回來後,還會發現她已擠在和男的床上睡著了。
  每逢這時,房子都會笑笑將她留下來。
  房子僅僅在照片上見過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不是在戰爭期間死的,而是很早就離開了人世。空襲使他們的房子燒燬了。但是母親和房子卻沒有可以投靠的親戚,只好依舊住在這處已住慣了並且十分熟悉的地方。
  母親在這裡建起了白鐵皮板的小屋子,為了一家人的生活付出了全部的精力。
  後來,經過民生委員的申請,房子家獲得了國家的救濟。但是,母親仍然要為人家洗衣服、看家、料理家務,以補家用。凡是女人能做的,母親都幹過。
  得到國家救濟的人,都是要偷偷去工作的。否則,工作的收入就要從救濟金中扣除。
  上小學六年級時,學校組織去箱根郊遊。房子特別想穿毛衣去,便央告母親為她買一件。母親買來一磅毛線為她織了一件半袖毛衣和一件開襟毛衣,另外還為她買了條藏藍色的無袖連衣裙。可是,房子想穿的是掛在街上商店櫥窗裡的那種多色彩的有圖案的毛衣。
  當房子成了新制中學生時,國家的救濟款已經領到了最高額兩千幾百日元。
  房子這時和其他女孩一樣,特別想得到美的、新的東西,有時甚至都難以控制自己。特別是向母親央告,而母親又未滿足她的願望時,她越發想要得到。
  不過,像鞋、書包、鋼筆這類的東西,她的多數願望都能得到滿足。這曾經讓她十分不解。
  那年春天,房子的母親生下了弟弟。
  這對房子來講,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不過,房子還未成年,她還無心去琢磨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只是覺得小弟弟可愛極了。
  當她看到小弟弟吃母親的奶時,看到母親給小弟弟剪那猶如薄膜似的指甲時,在她給小弟弟穿小衣服時,房子內心充滿了對弟弟的愛憐。這也許就是那種少女朦朧的愛的覺醒吧。
  下學,她都是跑著回家。一進家便問「寶寶在哪兒」,接著便是逗小弟弟玩。
  每當這時,母親總是轉過身去眼裡含著淚道:「這個怪孩子。」隨即,母親便離開家門,把嬰兒交給房子照料。
  母親必須去工作。所以,到房子放暑假時,和男就全由房子來照料了。母親有時要去賣中元1禮物的店裡去幫忙,有時則要四處去分發夏季用品大減價的廣告。
  
  1指農曆七月十五日,日本的中元節。
  當和男出生八個月的時候,每天忙忙碌碌的母親得了急性腹膜炎。在痛苦中掙扎了兩三天後,母親便離開了人世。
  周圍的人們都勸房子把和男選人。但是,房子覺得要是離開了和男,自己就會孤單得活不下去。
  「房子,你還是個孩子,要自己帶著個小寶寶,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今後可怎麼過呀。」
  無論人家怎麼說,房子也是難以瞭解這種生活的艱辛。她覺得和男也吃不了多少東西,自己只要像母親那樣做就行了……
  和男有五百日元的生活救濟金。可是,房子中學畢業以後,就算能夠就業的人。所以,她就失去了原先的那份救濟。
  從春天開始,房子便開始了彈子店裡那個玻璃筒中的生活。這樣,一個月她可以得到七千日元。可是,由於房子只是晚上工作,所以工資只有三千日元。她就靠著這些錢過活。
  今天,要是和男落水淹死了的話,那麼房子恐怕就無力獨自生活下去了。和男的生命就好像是房子生存的一切。
  「要是沒有那個醫生來救和男,還不知會……」
  房子不斷地轟趕著那些轟不盡趕不絕的蚊子。蚊子一個勁兒叮咬著和男的臉和手。房子心裡想還是小孩子好啊。和男睡得很熟,根本就沒有做落到水裡的噩夢。
  房子真想能有人來照料自己,讓自己也能像小弟弟那樣過上個一天兩天的。也許這種心情就是人們所說的心裡沒底吧。
  「你今天晚上不去了?」
  這時,鄰居家女孩走了進來。
  「嗯,我今天歇了。」
  「寶寶發燒了?」
  「睡得挺好的……」
  房子用手摸了摸弟弟的額頭道。
  「今天這場雨,弄得地勢低的家裡全進水了……咱們這兒高,倒沒什麼事。不過,聽說有人要買這塊地,咱們也得搬到別的地方啦。」
  「真的?」房子抬起頭,問。
  「誰說的?」
  「我也說不準。我姐姐說,那些家裡進了水的人可恨我們呢……」
  「真麻煩呀。」
  聽到這些給自己現在的生活帶來很大威脅的事情,房子真是覺得痛苦極了。
  街鎮上那流行歌曲的唱片聲不斷地闖入這座四面薄壁的小屋子裡。
   
節日之後

  本來要給桃子寫回信的,可是回信上還要寫「您所知道的那個地方的情況」,栗田義三覺得有些麻煩,心想索性再拖上幾天。結果,N町的八幡祭到了。就這樣,拖到了9 月15日,又拖到了16日。
  往日的節日風俗在這所曾遭受戰火破壞的街鎮上又恢復了起來。身穿和式浴衣的年輕人和孩子們抬著轎子,拉著彩車,走街穿巷,熱鬧非凡。風吹到穿著和式浴衣的人們身上,已有些寒意了。
  房子所在的「綠色大吉」被轎子把入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狹窄的道路上到處是人,已經水洩不通了。
  一座打著「御酒所」的招牌、裝飾著綠竹扶手欄杆的空店裡,站著些無所事事的男孩和女孩們。女孩子頭戴花笠,身穿長袖和服。男孩子穿藏藍色的短衣,頭上裹著新毛巾。抬轎子的男青年們顯得狂躁、陰鬱,也不知是因為來了情緒,還是由於過度的疲勞。人們在四處擠動著,爭吵著,整個街鎮處於一片騷亂之中。
  在街鎮的角落上,有座高架台子。一位老人正在那裡表演祭神樂。但是沒有任何人肯抬眼去望望他。神樂的聲音也被街鎮上的噪音所淹沒了。
  八幡祭這天,剛剛到傍晚,夾著廣告的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撕掉節日期間活動的通知,四處張貼起他們的廣告來。有的廣告寫著:「幻燈會主辦西方方塊舞會,星期日2時在N 小學舉行,歡迎隨時參加」,有的廣告則是「美國舊衣料展銷會,婦女會主辦,地點N 教堂」。
  節日之後,桃子和她的父母來到了東京。他們是利用星期六、星期日再加上秋分之日這三天連休來的。
  當桃子給醫院掛電話時,義三正在手術室做助手。義三所負責的一個小病號因為查不清病因,所以醫生決定做手術檢查腸道。手術從這天下午開始。打開腹腔一看,原來是小腸套疊。醫生順便又給他摘除了闌尾。就這樣,十五分鐘後,手術就結束了。但是,由於小孩子體溫有些下降,再加上脈搏有些過快,所以義三又在病房觀察了一段時間。
  4點左右,義三回到值班室,發現桌上有張留給自己的條子。上面寫著「請到麻布江之村來。千葉和葉子」。
  「千葉和葉子的『和』不是多餘嗎?!」
  義三脫下白大褂,換上外衣,仔細地看了看這張鉛筆寫的條子,發現這個「和」字顯示出了桃子的智慧。這是在告訴他:桃子是和父母一齊來的。麻布的江之村是桃子一家人經常下榻的一家旅館。他們每次來東京都要住在那兒。義三也曾經去過三四次。
  義三出了醫院,坐民辦電車,轉國鐵電車,換都營電車,來到了麻布的旅館。
  江之村旅館的老闆原先是在日本橋開棉布批發店的,二戰以後,他把自己免受戰火毀壞的房子改辦成了旅館。這個旅館一點兒也沒有旅館的樣子,房子很大,院子卻是亂糟糟的。
  旅館所在的這一帶逃脫了戰火的毀壞,仍然維持著戰前的樣子。但走到大街上,卻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戰後景象。那裡有許多引人注目的洗衣店。他們的主顧都是住在這一帶的外國人。這些外國人都是佔領軍進駐後遷居而來的。
  義三被讓進屋裡,才發現只有舅母一人在家。
  「來了。」
  舅母笑著道。那神情就像昨天剛剛與自己分手似的,根本看不出是住在旅館內的客人。
  「您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晚上。」
  舅母仍是那麼美,那麼豐腴,那麼充滿生氣,絲毫也沒有久居鄉下的樣子。義三心裡暗暗感歎。
  舅母身材修長、皮膚白皙,穿起西裝來顯得十分合體、漂亮。也許是因為她是唱西洋歌曲的,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已經完全沒有了日本式的味道。譬如說,她對日本四季的節日活動、對日本孩子的慶典活動毫無興趣,甚至連邦樂1、歌舞伎也不甚了了。
  
  1日本(古代)音樂。
  舅母在和舅舅結婚以前,曾經上台表演過西洋歌曲,是個聲樂家。她十分珍惜那時的影集。影集照片裡的舅母和現在的舅母都顯得那麼年輕漂亮,簡直難以分辨她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義三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和舅母年紀相仿。但是,風吹日曬的勞作已使母親面部爬上了皺紋,腰已顯得弓了起來。每逢見到舅母,義三總要為她與母親之間的差異驚歎不已。
  舅父是母親的哥哥,在男人中間個子算是矮的。他可以說是個十分務實的「生活派」人物。
  舅父和舅母這樣一對十分不協調的夫妻,竟然生活得十分平和。這使年輕的義三總有些不可理解。
  「義三,你身上藥味夠大的。」
  舅母慢慢地向後仰仰頭,望著義三。
  「這不可能。我在醫院也不穿這身衣服。」
  義三揪起學生制服的胸部,用鼻子聞了聞。
  「有味的。那味已滲到裡面了。和桃子的父親一樣。當醫生就那麼有意思嗎?」
  「桃子呢?」
  「他們倆一直等你來,等不及了,出去了。我也是去看了看朋友,剛回來。」
  舅母用圓潤的、粉紅色的手指夾出一支煙來,讓了讓義三,然後點燃,輕輕吸進一口,又噴吐出去。
  「我看了看朋友,覺得要過就得到東京就來過。我的朋友是又教歌,又唱歌。她的丈夫是個畫家,聽說沒有分文收入。先別說人家幸福,還是不幸,人家說起來過得是充實。我真羨慕她。」
  「人家還在羨慕您呢。」
  「為什麼?」
  「我舅舅有收入啊。」
  「他倒是有,可我呢,又沒有工作,也沒有收入。我的日子就是靠給桃子講故事打發的。桃子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又好動,又嬌氣……她也喜歡音樂,可就是聲音細。那不成的。」
  義三默默地聽著。
  「我真想平平安安地把這孩子交給某個人手裡,譬如說……」
  舅母忽然用動情的眼神看了看義三的眼睛。
  這時,走廊上傳來一陣小跑的聲音。
  「我回來了……」桃子首先闖了進來。
  「噢,來了。」舅父也回來了。
  桃子那孩子般的嘴唇,高挺的鼻子,黑黑的眼睛都透露著笑意。
  「你來得真夠晚的。我們都等煩了,就到N町去了一趟。」
  桃子來到義三的身邊坐了下來。
  「上次那事謝謝你。其實還不知應該誰謝誰呢。反正,先謝謝你吧。我是先看的報紙,真嚇了我一跳。」
  「義三,你有那麼漂亮嗎?」
  桃子故意睜大眼睛看了看義三。
  「一下就被人家選中了,也嚇了我一大跳。」
  「這美男子也有不少類型。可就是沒聽說有刷牙美男子的。」
  「刷牙美男子,這也不錯。媽,義三說他是刷牙美男子。」
  「義三,桃子可真是喜歡那張照片。一會兒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來,一會兒又放回去的……我要是去她的屋裡,她就會藏在書下面。我還以為她準備收藏起來呢。沒想到她卻拿出去,參加了報紙廣告上的大獎賽。」
  桃子臉漲紅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我,照得那麼好,當然高興了。」
  「宿舍的人都拿我開心,叫我刷牙美男子呢。真有點讓人心煩。」
  義三轉開了話題,使桃子不至於過分尷尬。
  桃子蔫蔫地說:
  「我真擔心,以為義三一定會十分生氣的。你也不寫回信,今天也不來接電話……」
  「信是寫晚了,那是因為你讓我調查一下街鎮的情況。跟留作業似的,所以就拖了下來。今天是因為我負責的孩子做手術……我看到你的電話留言,馬上就離開了醫院。我才沒為那事生氣呢。我用那錢買了一雙鞋。」
  「鞋?刷牙的變成刷鞋的了?」
  「下次,你給我照張擦鞋的照片,我去買頂帽子。」
  「對,呢子禮帽。媽,給義三買頂帽子吧。還沒給義三買禮物呢。」
  「跟你開玩笑呢。」
  義三發現桃子的父母正在豎著耳朵聽他們的交談,臉上頓時有些發燒。他轉過臉來,向舅父問道:
  「N町亂糟糟的,熱鬧極了。您看了一定很吃驚吧。」
  「是夠熱鬧的。」
  舅舅點點頭,又說:
  「節日捐款,有的人捐得可真夠多的。看貼在那兒的名單,前面的儘是些捐五千、兩千日元的。」
  「還有這種事兒?您去醫院的用地看了嗎?在哪兒?」
  「就在河邊,你上班的那家醫院附近。近倒是有點兒近。不過從整個街鎮的佈局來看,那兒有傢俬立醫院也蠻好的……」
  「就是那個有鐵門的,長了好多草的地方。」
  桃子插嘴道。
  「要是在那裡邊建上棟小房子,再把那院子改成草坪,就可以讓我的朋友來玩了…… 可要是全建成醫院,就沒意思了。」
  「不過,那處舊房址,還有人住呢。」
  「爸爸,那個人可漂亮啦,是吧。不過,也挺嚇人的。她老盯著我。」
  「……是不是有個小男孩?」
  義三問。他似乎有些心事。
  「對,有。」
  「那門上還有牽牛花?」
  「牽牛花?那門上儘是些草,那就是牽牛花嗎?」
  義三心想,自己的感覺太準確了。
  同時,他還清楚地發現自己對那個少女一直在暗暗地關心著。他心裡不覺一驚,便向舅父問道:
  「醫院什麼時候建?」
  「準備就在近期建。可是,讓人發愁的是得把那兒的住戶全得趕走。」
  「這種事,也得你去辦?」
  舅母皺著眉頭,也參加到三個人的對話中。
  「雖說不是直接去辦,但也讓人心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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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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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1:06:16 |只看該作者

保護「公主」

  義三望著皺著眉頭的舅母、表示「發愁」的舅父,觀察著他們的神色。
  「不過,沒有辦法。」
  舅母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也是沒有辦法嘛。」
  說著,舅母把一本西服布料的樣書遞給義三看。
  「你看這些藏藍色,哪種好呢?」
  在義三看,哪個都是一樣的藏藍色。
  「您準備做什麼用呢?」
  「準備給我和桃子做條褲子。我想到常去的那家西裝店去做。就是拿不準這顏色……」
  義三看中了其中一種較為明亮些的藏藍色。
  「蠻有眼光的嘛。這種價錢很貴的。這是英國料子。桃子穿這種顏色的褲子,再配上珊瑚色的毛衣就好了。我穿這種顏色有點太明快了。我還是選這種灰色的斜紋呢吧。上身,我想穿淺紫色的。你看怎麼樣?」
  「我可不懂這個。」
  「你就當做打扮自己所喜歡的女人嘛。這也是一種學習……」
  談到這類話題,義三總覺得自己像生存在異常水域的魚一樣,十分沉重、疲憊。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寬敞的旅館內,到處都傳來落窗閉戶的聲音。旅館的服務人員送來了晚餐。
  「義三,今晚就住這兒吧。」
  桃子說。聽那口氣,就好像她已認準了。
  義三擠出了兩個字:「回去。」
  「真怪啊。明天是星期天,後天是過節放假。你們醫院都不休息嗎?」
  「我們住院醫休息,不過……」
  「那就住下來,別走了。」
  「你就陪陪桃子吧。」舅母也說。
  「明天,我們要出門的,就剩下桃子一個人了……我們這個幻想家的東京之夢該要破滅了。」
  「對啊,就是嘛。我要是一個人孤單單的,可要恨你的。」
  「幻想就該一個人孤單單地嘛。」
  「那也要分場合看時間的……」
  桃子答得真妙。這讓義三頗感驚奇。看來不能小看這個小女孩了。
  義三原來打算回去看看今天做手術的那個孩子。不過,舅母和桃子這麼留自己,看來也沒有必要硬要回去。就這樣,義三也就順著桃子她們的意思留了下來。
  第二天清晨,隔壁房間傳來了桃子她們母女的交談聲。
  義三點上一支煙,但腦子仍是迷迷糊糊的。聽起來,舅母和桃子的聲音十分相似,有時讓人覺得就像一個人在背台詞似的。
  「……不成?桃子就不成?」
  「當然不成了……」
  「可是,最近,您的事兒,我不是都幫忙了嗎?!我得做多少才成呢?就連您的房間,我都幫您打掃過了。」
  「這事兒啊。桃子,我跟你說。你是一年到頭,盡想些沒用的事兒。所以,你是什麼也做不成。心不在焉(日文寫『上空』)。」
  「上空?那是什麼樣的天空?」
  「媽媽沒見到過。不過,我想,就是一個人兒呆呆地看著鳥在天上飛的那種天吧。」
  「就是沒有鳥飛,我也喜歡看天的。」
  「是嗎?天上沒有鳥飛,桃子就去想像天上有鳥飛。結果,桃子就好像真的看到天上有鳥飛了。對不對?」
  「那不成了魔術了?」
  「魔術?那不也挺好的嘛。人生多多少少就有些像魔術。桃子也施些魔法,讓鳥飛起來嘛。」
  「桃子可以變成鳥飛起來。」
  「那可不成……你媽我也許就是沒用好人生的魔法。」
  義三完全醒了。旅館的棉被睡起來真舒服。
  「少女的魔術和醫生的手術,唉……」義三自語道。
  「到底哪種可以使人生幸福?」
  義三還有其他的表妹,但對他來講,桃子具有特殊的地位。在東京的表妹只有桃子一個。而且,義三還得到了桃子父親的資助。
  義三第一次見到桃子時,桃子還是個戴著防空帽的小學生。那時,她們剛剛疏散到家鄉。望著桃子那雙露在防空帽外的明亮的眼睛,義三還以為她是個男孩呢。她身上穿的那條藏藍色的和式勞動服,也使她很像個少年模樣。桃子簡直是個可愛的美少年。即使到今天,義三對於桃子的印象依然如此。
  這兩三年,桃子長大了。在她那純真的親情之中,萌生出了「愛」。桃子的初戀對象正是義三。對這點,義三也已察覺。
  這種初戀的情感將來也許會愈發強烈地表露在外,也許會逐漸減弱銷聲匿跡,也許會燃燒,也許會熄滅。不論怎樣,義三都不會隨意地對待來自桃子這樣一個少女的初戀。
  義三也清楚他們周圍的人的看法。在那些人看來,表兄妹自然的結合併不是什麼不幸的事情。
  但是,今天讓他去陪伴桃子,這並沒有給義三帶來內心的躁動、心靈的震顫。他可以冷靜地去思考怎麼使桃子這個女孩高興、愉快,但同時又未找出合適的辦法。這對他來講,似乎是個小小的負擔。首先就是他沒有錢,如果什麼都讓桃子付費,那會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這也是他悶悶不樂的原因所在。
  義三換上西裝,打開隔扇。明亮的陽光照射到屋裡。
  舅母很舒服地靠在廊沿的椅子上,讓桃子給她拔白頭髮。
  「已經沒有了吧?」
  「當然有。有一百根、二百根……要是心不在焉,那根本就數不清。」
  桃子故意用話氣自己的母親,同時仍在母親黑黑的光潤的頭髮中揪起一兩根白髮,將其拔掉。
  「秋天的天空多漂亮呀。東京也是一樣……」
  舅母抬頭望了望天空。
  「看著點。我這麼認真。您可不要心不在焉呀。」
  桃子母女倆都穿的是短袖的緊身套頭衫。
  桃子看到義三,便道:「又睡懶覺了。」
  又微笑著接著說:
  「我這兒在做點副業,不能跟別人說。我爸爸出去散步了。我們餓得前心貼到後脊樑上了。我們一直在等你呢。你快點去洗洗臉。」
  早飯開得很晚。剛吃了一半,舅父來了客人。舅母今天有自己的安排,吃完飯後,也沒和正在其他房間會客的舅父以及客人打個招呼便離開了旅館。不知什麼時候,舅父也和客人一齊走了。
  就這樣,明亮的房間裡只剩下了兩個年輕人。桃子在用她那細細的悅耳的聲音唱著四分之四拍的輕快的歌曲。
  「……中秋月夜,月宮來使。張弓持矢,壁壘森嚴,誓衛公主。不可思議,不可思議,英勇武士,身體乏弱。張皇之間,公主駕雲遠去。」
  義三問:
  「桃子,今天準備幹什麼?」
  「這種事都是男人定的嘛。」
  桃子停止唱歌,眼神顯得十分愉快。
  「隨便走走吧。」
  「掉葫蘆1?那葫蘆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呢?」
  
  1在日文中,此處的「隨便」與「垂掉著」諧音。所以,桃子才這樣打岔。
  「那我們用魔術讓小鳥飛起來。」
  「噢,你聽到了?!」
  「是這個……」
  義三從兜裡取出一盒「和平鴿」香煙。桃子接過來,仔細看了看。
  「藍天上飛著金鳥。鳥銜著月桂枝……」
  她把煙湊在高挺的鼻子邊,聞了聞名的味道。
  「桃子,你知道這句話嗎?鳥飛方似鳥。」
  「知道。人走……不對。就跟人生方似人的意思一樣嘛。」
  「什麼?」
  「沒想到?」
  桃子站起來,把雙手放在頭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髮。此刻,桃子胸部的隆起顯得愈發明顯。
  看上去,桃子並沒有化妝。但走到她的近旁,卻能感到微微的香氣飄溢。
  看上去,桃子又小又矮。但當她站到高大的義三身旁時,你會發現她已經有義三肩頭那麼高了。
  離開旅館,在去國電車站的路上,兩個人就像一對戀人那樣引人注目。這或許是因為秋高氣爽的星期天的緣故。
  義三在車站買了去上野的車票。到了上野,那裡既有博物館,也有美術館的展覽,義三覺得更容易消磨一些時間。
  電車開動後,一個身穿白衣的傷殘軍人胸前掛著募捐箱,用他那金屬製的前端彎曲的手扶著吊環在乘客群中走來。
  傷殘軍人的傷痛——日本的傷痛似乎刺痛了車內每個人。但是,只有桃子一個人慌忙從紅手包裡掏出一百日元紙幣,放入了那募捐箱內。真是好心眼的孩子,義三想。
  走出上野站公園方向的出口,義三看到路旁站著許多賣氣球的人。領著孩子遊玩的人群緩緩地湧到這條路上。
  「天上有一輪白月亮。」
  經桃子這麼一說,義三也望了望天空。
  「在哪兒?」
  「……誓衛公主,不可思議……」
  桃子高興地像唱歌似的說道。
  「拿我開心呢。還有鳥在飛呢。」
  義三望了望桃子,說:
  「去看畫吧。」
  「去動物園。」
  桃子大聲道,笑了笑又說:
  「你是不是要說我是小孩,想說吧。其實,你要是說去動物園,我就會說去看展覽的。」
  「那咱們就去看畫兒吧。」
  「你說去看畫兒啦。那就去動物園……」
  「故意搗亂。」
  「好,動物園好。我已經十年沒去了。它能讓我想起小時候。」
  「小時候?」
  「就是戰爭之前的小時候。」
  「噢。那一場戰爭就讓你成了大人啦?」
  「就是沒有戰爭,我也不是小孩了。」
  兩個人互相望了望,不由得笑了起來。桃子笑著躲開義三的視線,一本正經地說:
  「你能不能帶我再去一次N町?」
  「你對那條街產生了興趣了。」
  「太少見了嘛。那麼窄,那麼亂,人又那麼多。要是住到那兒,反倒覺得孤零零的了。」
  「在東京……也不光是東京。在二戰後的城市裡,像這種地方有的是。」
  義三停住腳步,轉過身,用手指著那些低矮的屋頂說:
  「那邊,叫貽屋橫叮,比N町更特殊、更不可思議。」
  「可那兒和我毫無關係……」
  桃子說,並突然用央求的目光望著義三。
  「到了N町,回來時,讓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房間有什麼好看的呢……」
  桃子又恢復了那歡快的樣子,縮縮頭說:
  「肯定特別亂吧?」
  「你是不是想看完動物園後順便再看看我那兒?」
  「我是要好好地給你打掃一下人窩。」
  「要是心不在焉地打掃,那可不成。」
  「說什麼呢。我怎麼會跟打掃媽媽的房間那樣,打掃你的房間呢?」
  義三不知說什麼好了,便道:
  「行啊。我什麼東西也沒有,怎麼會亂呢。我那個房間只有榻榻米、房門,還有窗戶,毫無情趣。」
  「那也行。我就想看看。」
  這話語中充滿著愛,顯得純真,毫無羞澀。
  來到動物園,看到鵜鶘那如提著粉紅包的嘴、尚未開屏的孔雀、被鎖在鐵欄之中的印度象、一動不動像工藝品般的爬蟲、還有狂叫不止似乎在為說不出人類語言而焦急的海驢、猴島上的猴、恩愛的長頸鹿夫婦……義三也覺得很是有趣。他的內心平靜了下來,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桃子的身上。
  「聽說,我特別小的時候住的地方,晚上能夠聽到動物園野獸的叫聲。也不知在哪邊……也許被燒燬了。後來又有人在那建了房子,住了下來……」
  桃子講著,頭幾乎都要靠在義三的肩上。
   
晚上的街鎮

  當義三和桃子在N車站下車時,所有的物體和遠近的景物都變得一下子模糊起來。電燈的燈光也似乎成了拂曉時分的色彩。
  車站上到處都是人,似乎是在和上站交接處發生了事故。他們下的那輛電車也停在站上,沒有開走。
  從傳入耳中的話語,義三知道了好像是有一個女的跳車自殺了。
  義三擁著桃子,說:
  「走,快走。」
  出了車站,義三帶著桃子來到了一家熟悉的中國餐館。餐館裡客人不很多,但是氣氛卻不同尋常。女老闆正在和一個客人說話。
  「看來那些想自殺的人是不管什麼時間的。你看,這傍晚,人這麼多,幹嘛要選這時候跳車自殺啊。」
  「那是因為,剛才的那位是臨時發作。死神到傍晚才來呢。」
  「那兩人來這兒還是好好的。可是,說著說著,就彆扭起來了。那女的站起來就走,把碗都給弄翻了。那男的算完賬,跟著就追。可就在這當兒,下線的車發了。真是一瞬之間啊。」
  「像是鬧離婚呢。那女的一下就急了。也許她一開始是想嚇唬嚇唬對方,沒想到同成真事了。」
  「那女的,我很熟的。她是榻榻米店的女兒。二戰以後,為家裡可是掙了不少錢。那男的,看起來有些流里流氣的。他是在舞廳跟這閨女認識的。最近,這男的變得可正經了,也找到工作了。兩個人都蠻好的。也不知他們都說了些什麼,為了什麼。總而言之,一個大活人就死在自己的眼跟前了。雖說是個男的,那他也會一直煩心的。」
  老闆娘臉的下部有顆大的黑痣。
  「是有人死了吧。」
  桃子顯得有些害怕的樣子。
  「那個人剛才還在這兒的吧。」
  桃子坐的位置該不會是那個自殺的女人的位置吧。想到這兒,義三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看了看周圍,說:
  「自殺是現代病的一種。想要自殺的人大概是越來越多了。現今的時代大概已經變得如此可悲了。按桃子的話說。這叫人死方似人。」
  可是,桃子笑不出來。上了飯,她也不拿起筷子吃。
  「到你的房間去。我來燒飯吃。」她小聲道。
  「我那兒什麼也沒有。沒有米,也沒有鍋。」
  「買麵包,抹黃油吃就成。」
  女老闆在跟她聊天的那個客人出門走時,故意大聲地說:
  「你要去『綠色大吉』的話,今天27號的『快樂町』出子多。我白天彈出來不少。」
  聽那語調似乎是在特意振作精神,改變氣氛似的。
  工人,知識分子,這兒的女老闆,酒館的老闆娘,出門買東西的老太太,有時還有盲人按摩師都喜歡玩這種彈子遊戲。可義三還從未玩過這種具有不可思議的魅力、花不了幾個錢的賭博遊戲。
  「桃子,知道彈子機嗎?」
  「M市也有的。到了東京,才知道有這麼多,真讓人吃驚。就連銀座都有不少呢。」
  「咱們去玩玩兒?」
  「行。你玩得很棒嗎?」
  「不行。我還沒玩過呢。不過,我想我要是玩的話,一定差不了。剛才碰到那麼個事,玩玩這個,肯定對換換心情有好處。」
  桃子點點頭,拿起筷子,稍稍吃了些炒飯。
  「綠色大吉」在「傳助禮物」等三家相鄰的彈子店裡,門面明顯地寬大,空內也格外地縱深。彈子機表面裝飾的霓虹燈也頗為講究。當彈子湧出時,就會有無數個小光球閃爍起來。店內有一百多台彈子機,每台機器都標有號碼和國鐵電車的站名。店內中央部位是一個小庭院。裝置在那裡的噴泉不斷噴水供人們洗手。
  
  ——本店所用彈子均為金色。他店彈子恕不替換。
  看完售彈子台上的金字標誌,義三把一百日元的紙幣遞進小窗口內。彈子二十日元十個,義三想買四十個。但是,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向玻璃台內的售彈子的女孩講。正在猶豫時,女孩向他問道:
  「您要五十個嗎?」
  可是,高亢的音樂聲和四處被擊出彈子的嘩嘩聲,使義三無法聽到女孩的問話聲音。
  義三豎起四個手指貼在玻璃窗上。當他抬頭向裡一望時,心裡不由一驚。
  「原來你在這兒。」
  女孩那雙明亮灼人的眼睛首先注意到了義三。她臉上浮現出微笑。
  「上一次太謝謝您了。」
  女孩嗓音清脆地說,並將四十個金色彈子放在義三的手裡。義三正要說些什麼,後邊的客人便將他擠到了一邊。
  義三把彈子分給桃子一半,便來到空著的彈子機前。
  萬世橋、御茶之水這兩台都是一共十五子。機器的彈簧格外的硬。義三轉眼之間就把填入的彈子輸掉了。桃子十次只有兩次給吃掉彈珠。
  「呵,看來還是我的技術高。這個還給你。」
  說著,桃子便把金色的彈子放到義三的彈子盤裡。
  義三想,桃子大概要說自己是心不在焉了。義三又加了一兩次彈子,可又是一下被吃了進去。
  桃子換回兩盒「和平」還有巧克力,顯得十分自得。她又把剩下的幾個彈子填了進去,隨意地撥弄起來。
  離開「綠色大吉」的時候,義三回過頭看了看房子的側臉,低聲問桃子:
  「曖,昨天你在醫院征的那塊地,不是看到一個人嗎,是她吧?」
  「真的,就是她,是她。」
  桃子說著,不知為什麼,緊緊地抓住了義三的手。
  桃子在街上買了束玫瑰花。夜晚的街上也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到處都是開店儀式、紀念會、謝恩會,還有大張旗鼓的大甩賣。
  「看這架勢,我爸爸的醫院要是不搞個熱鬧的開院大典,大概就不合適了。」
  義三默默地走了一會兒,說:
  「我有一個事想求你幫忙……」
  「什麼事?」
  「其實,我也不是直接認識的。就是剛才那個玻璃台子裡的女孩。我曾救過她的弟弟。他們姐兒倆挺可憐的。桃子能不能跟舅舅說說,讓他們有辦法住下來。」
  「嗯,行啊。我跟爸爸說說。她叫什麼名字?」
  「她姓吉本……名字我也不清楚。」
  義三說道。他腦海裡清楚地浮現出那天病歷上的記載。這使義三自己都感到吃驚。
   
大衣領子

  三個月過去了。
  栗田義三去醫院的時候或從醫院回來的時候,都要從舅父醫院的建築工地旁經過。在寬敞的用地上已建起了口字形的外層建築。不過,距離完工大概還需要些日子。
  整個建築並不十分大,病房好像也只有兩層。不過,這座坐北朝南、明亮的現代建築,無論是從每一個階梯,還是每一扇門來看,都可以使人們預見到它一定會是一座有相當規模的醫院。
  可以肯定,舅舅在這座設有內科、婦科、外科的綜合醫院的建設上傾注了自己多年的積蓄,並且還從銀行或朋友那裡貸了款。
  義三的醫院最近也經常議論這座正在建築的私立醫院。有的人十分羨慕義三,認為他不久就要去那兒工作了。
  甚至也有人傳言說那座醫院的院長曾到過義三的公寓。這真使義三驚訝不已。
  還有人見面打招呼都有些四處找工作的味道,說什麼「到時還請您關照……」等等。
  可是,義三的心情卻是十分煩悶。
  他尊重自己的舅父、舅母,對桃子也有著兄妹的親情。正因為如此,他才不願意走這種一帆風順的坦途,才反感扎根到別人安排好的地點上。他不滿足這一切。
  美貌內會隱存叛逆,強有力的男低音會包含著野性。義三有著爭取解放、冒險的青春活力。
  他喜歡桃子。但是,一旦離開她,這感情就會淡薄。桃子每星期都要給他來一封信。
  
  ……上回你讓我辦的、那件彈子店的女孩的事,爸爸已經答應我了。他已經和安排醫院事務的先生說了。不過,那位女孩她們表示還是願意領取搬遷費,搬到別的地方去住。
  不光是這位女孩,還有一家人也表示要搬遷費。不過,她們要求的數額過高,事情尚未最終解決。按爸爸的意見,搬遷費三萬日元左右,如果那位女孩在住房、工作上有什麼為難的話,可以請她住在醫院裡,並給她安排合適的工作。你是不是去見見那位女孩,同她講講這些情況。另外,還請順便跟她說,就是到了爸爸的醫院工作,也不要恨我……
  天冷了,望多多保重,不要感冒。我感冒了,好久未癒。晚上睡了覺以後,倒不覺什麼。可是白天卻很難受。過年時,一定回來。一想像你要在那種(對不起……)公寓裡過年,我就覺得十分難受。這是我在鄉下的最後一個新年,我有很多很多的計劃呢。
  爸爸說義三是個勤奮好學的人。
  「勤奮好學?……」
  義三自語道。這是什麼意思呢?
  總而言之,得把桃子的這番好意轉告給那個女孩。
  最近,那片舊房址的草全被割光了,只剩下一眼便見的白鐵皮小房子了。義三有些猶豫,這麼突然地去拜訪那對姐弟,自己說些什麼好呢?
  每一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存方式,每一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義三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些多此一舉,故作多情。
  每當想起那個女孩的明亮的眼睛,義三就像受到盯視似的,感到十分膽怯。
  接到桃子的來信後的第二天早晨,義三將大衣領豎起來,遮住冰冷的耳垂,向醫院走去。他連向女孩住的地方望上一眼都沒有,故意視而不見地從那裡走過。
  自實行住院醫制度以來,義三他們是第二期學生。對於這種自己帶飯吃、沒有任何報酬、類似於實習的這種制度,義三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所醫院的醫學院的學生們都十分正派。不過也有個別例外,牙科有個叫原的學生,靠著低級的投機買賣、賭博,打扮得十分花哨,又總想以花言巧語,插科打諢,來引起人們對他的關注。但是,醫院裡的人們似乎對年輕英俊的義三更加青睞。
  義三穿上白大褂,走進檢驗室,去做頭一天未完成的標本、檢驗。
  一個少女模樣的見習護士正在檢驗室裡在做著什麼事情,見到義三,便說了聲「您早」。隨後就走到義三身邊,洗起燒瓶和試管來,久久不肯離去,儼然一副義三的助手的模樣。
  檢驗室位於醫院的洗衣房的滅菌室後邊,明亮而且暖和。屋角上有個計算台,上面放著一台小打字機。義三覺得這裡很舒服,便在那計算台上吃完了午飯。
  下午,食堂有個座談會。這個座談會也可以叫做研究會,是專門為當住院醫的學生們所舉辦的。這天是請人來講X光照相的識別。
  座談會結束後,人們各奔東西。每當在準備下班的黃昏時刻,義三總會產生一種孤寂之感。黃昏的氣氛在感染著這位年輕的獨身者。
  「發什麼呆呢?」
  義三的肩頭上傳來了民子的悅耳的聲音。
  「今日還沒有見到你呢。你躲到哪兒去了?」
  「我在檢驗室來著。在那兒做了一下血沉,又做了個凡登白實驗,看看有沒有黃疸。後來又在洗衣房玩了一會兒。」
  「你大概不是和洗衣機玩吧。你可真行。和誰都能玩到一塊兒……好像這整個醫院都是你的朋友似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也沒有。你這個人,千人喜歡萬人愛嘛。」民子有些不耐煩地說。「天真冷啊。去稍微喝些酒吧。」
  民子一邊穿著她那件暖和的白色外套,一邊向義三邀請道。
  「可以啊。不過,我可是一貧如洗。」
  「那沒問題。我請客。」
  「女的請自己喝酒,又總讓女人付賬。我真夠慘的。」
  這確實是義三的真心話。
  「可別那麼想啊。」
  民子寬慰義三說。
   
酒店的女人們

  民子從學生時代起,就是又抽煙又喝酒。
  但是,她喝酒從不過度,從未喝醉過。一旦喝到眼睛出神,滔滔不絕時,她就不再動杯了,不管別人怎麼勸。
  在男人眼裡的好酒,對女人來講也可能不會太差。
  民子無論是從打扮上,還是從氣質上看,都顯得十分灑脫、利索。在她身上,還有一種善解人意的豪爽。對於義三來講,民子十分容易交往。
  民子是有錢人家的小女兒,她的兄長生活也頗為富裕。她既是話劇的熱心觀眾,也是頗通歌舞伎的欣賞家。她從未像義三那樣不知怎樣去安排工作以外的時間。
  「栗田,走,去新宿玩。」
  民子笑著說。義三也笑了笑。
  「那我就暗您一程。」
  街上到處都是聖誕大減價和歲末大甩賣,到處都是刺眼的裝飾和震耳欲聾的噪音。新年的門前松也成了行人走路的障礙。
  「我們這些窮人既不欠人家的錢,也沒人給咱錢。年末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義三在人群裡艱難地走著,說:
  「以前,這新年的門前松就這麼早擺出來的嗎?」
  「那可不是。一般都得等到年跟、歲末大甩賣之後才擺呢。這就和最近的婦女雜誌的新年號一樣嘛。」
  「浮躁、忙亂,真讓人心煩啊。」
  胡同裡有家小飯店。民子和店裡的人很隨便地聊了幾句。看來,她是經常出入這裡的。
  年輕的女人端來了白色的酒壺和酒杯。民子向義三介紹道:
  「這位是酒店的女老闆,是我哥哥的朋友。」
  這女人描著細眉,唇部塗成了花形,身穿一件十分合體的黑毛衣。面對著這樣一位漂亮的女子,義三顯得有些緊張,簡單地打了一下招呼。
  「栗田,2月份以後,你準備幹什麼呢?」
  為了準備5月份的國家考試,從2月份起,住院醫就結束工作了。
  「究竟幹什麼,我還沒最後定呢。」
  「要是人家不嫌煩,我準備還在這所醫院幹下去。我情願成天去值班。這樣,既能學習不少東西,還能隨時向先生們請教。而且還有許多參考書可看,還能實際地參加病人的治療。」
  「確實如此。」
  「一個人在家裡,哪學習得下去啊。」
  「我住的地方離醫院很近,咱們一塊兒學吧。」
  義三也頗有同感。
  「我要是通不過國家考試,再要做一年住院醫,那就真是慘了。」
  民子轉動了一下眼珠:
  「你不會通不過的。就算通不過,也不必灰心嘛。你舅舅不是在蓋著那麼漂亮的醫院嗎?!那麼漂亮的醫院,我也想去那兒工作呢。」
  義三頗感意外,問道:
  「連你也這麼認為?」
  「我一直在想,我應該用自己的力量創造出我自己的生活。」
  民子擺了擺指甲塗成珊瑚色的好看的手:
  「你的想法也太理想化了。要不然,就是不好意思。你究竟希望得到什麼樣的生活?」
  「我這絕不是理想化。這麼說吧,我就是不想幹這種私人開業的醫生。我願意在大醫院工作,願意有許多知心朋友,願意開闊自己的視野,願意到遠方去旅行……其實,我當醫生還是聽了行醫的舅舅的意見後才當的。也許這工作本來就不適合自己。」
  聽義三說話的口氣,他似乎正在反省自己的內心。
  「我真羨慕你,你參加完國家考試後還可以回到大學的研究室。」
  「是嗎?其實,我並不想當大學的教授,也不認為自己能當上。我打算讓他們給我建所小醫院,自己開業治病。你說你想到遠方去旅行,可我倒想在學術的氣氛之中漫遊。在漫遊之中,要是碰到個關心我這種人的人,我就和他結婚。真的。」
  民子垂著眼睛,慢慢地將酒杯送到嘴邊上。
  「先不說這個。我,要是你隨隨便便地結了婚,那我會很失望的。」
  「為什麼?」
  「要是你所喜歡的一個女孩子,嫁給了一個很一般的男人,你難道不失望?!這是一向事嘛。我喜歡你,我一直認為咱們是好朋友。」
  義三望了望民子,心想:她這大概是醉話。
  民子滿不在乎地拿起第三個酒壺,放在耳邊晃了晃,又要了兩份海帶茶泡飯。
  「咱們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民子做出一副大姐的模樣,為義三斟上最後的一杯酒。
  義三還想再多喝一些。民子也知道義三酒量也很大。但是,民子卻毫無意思再喝下去。
  走出酒店,外面風很涼。
  「剛才店裡的女老闆,漂亮吧?」
  民子望了望星空,突然問道。
  「以前,她更漂亮。」
  「漂亮倒是漂亮。可是,我不喜歡這種類型的。」
  「要是給你做個裝飾性的情人,不挺好嗎?!」
  「噢,原來如此。」
  「她呢,是我哥一個已去世的朋友的妻子。也就是說,是個未亡人,我哥很早以前就喜歡她。她結婚以後,我哥才娶的我嫂子。她丈夫死了以後,我哥心又活動了。她生活上有了問題,我哥給她出主意。她開了這店以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哥又為她痛心。看到她,我根本就感覺不到女人的悲哀。我只是為我嫂子感到難過。為人妻就好像被判了無期徒刑。」
  「可是,你不是也說要結婚嗎?!」
  「人們都說心心相印。可這心是要想很多事兒的。太麻煩了。我覺得還是用身體生活為好。」
  在新宿車站長長的地下通道裡,民子低聲自語著。人流擁了過來,民子借勢靠到義三身旁。
  「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去那兒?她總說我像個男孩子。所以,我就想讓她看看我這女人的樣子。」
  說完,民子輕輕一笑。
  「我到了。」
  民子停下腳步,向義三道了聲再見,便走上台階,逕直向八王子、立川方向的站台走去。人流之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義三。
   
小牙齒

  昨天,民子在醫院為一天沒見到義三感到擔心。今天,義三也同樣為民子沒來醫院覺得心急。
  辦事認真的民子從來沒有誤時遲到過。所以,義三覺得民子可能是昨天晚上感冒了。
  這天,義三擔任小兒科主任的助手。這個工作,民子最願意幹。所以,義三替她干了。
  將近中午時分,房子抱著裹在棉大衣裡的孩子跑進檢查室。
  「啊!」
  義三驚叫了一聲。
  房子把孩子放在床上後,護士給他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查。
  孩子體溫四十度,意識不清。從表面上看去,病情很重。經過胸部聽診,醫生認為孩子是得了肺炎。
  房子目不轉睛地望著病兒。
  義三默不作聲,什麼話也沒有說。
  科主任看了一下病歷,又用聽診器聽了聽。
  「這不是耽誤病情了嗎。現在就是用盤尼西林,有時也不起作用的。他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主任冷言冷語地問房子,像是在埋怨房子。這話語在義三聽來顯得那樣無情冰冷。
  「從昨天開始發燒,還咳嗽。」
  房子聲音顫抖地,斷斷續續地說著。
  「昨天?頭幾天就感冒了吧……」
  打了一針盤尼西林,主任又吩咐每四小時服一次磺胺嘧啶。
  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用驚恐的、可憐的、求救似的,而且是灼人的目光望了一眼義三,然後走出檢查室。
  「沒有危險嗎?」
  義三不由得向主任問了一句。
  「以前要是這樣就不行了。不過,現在並用盤尼西林和嘧啶,病情慢慢地是可以控制的。」
  主任一邊為下一個患者看病,一邊說。
  「那是你的熟人?」
  「那孩子是栗田先生夏天從河裡救上來的。」
  一個護士還記著這個孩子。
  「原來如此。那麼點的孩子,真不該又讓他接近死神一次……不過,還是和栗田君蠻有緣分的嘛。」
  在小病號的嚎叫與哭聲中,主任望了望義三的臉,笑了起來。
  可是,義三卻笑不出來。
  義三十分清楚那個孩子的病情是不容樂觀的。
  當天晚上,義三離開醫院時,請藥房的人給他拿了些盤尼西林和強心劑。
  義三想,要是民子在就好了。
  義三決定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房子的弟弟。可是,他仍然有些猶豫。他真希望民子能幫助他克服這種心理。
  民子要是在,她一定會給自己恰當的忠告的。
  義三走出醫院後又返身來到醫院的藥房,向護士問道:
  「得了肺炎,用芥末敷治,有沒有效果?」
  「嗯,我們這兒的大夫說有效果。」
  「怎麼敷呢?你教教我。」
  「取一匙芥末,加兩倍的麵粉,用熱水把它們攪拌在一起。然後再攤在和紙上,把和紙貼在患病的部位。如果皮膚有些發紅了,就可以揭下來。大概一分鐘左右,就會有反應的。」
  「謝謝。」
  外面很涼。天空像昨天一樣清冷,還起了風。
  腳下的那條河流的黑沉沉的水面上映著許多燈光的色彩,搖曳晃動著。
  工廠排出的淺黃色的液體從下水道的排水孔中冒著熱氣流入到河水中。
  一個很大的紙袋被掃地風吹了起來,一下子貼在了義三的褲子上,接著又嚓的一聲落在了地面上。
  舅舅那所醫院的工地周圍漆黑一片。
  義三摸著黑走上了台階。他的心跳得愈來愈快。
  從放置木材、石料的工地走過,義三來到了那間洩漏出燈光的小屋旁。
  「晚上好……」
  「誰啊?」
  房子在裡面問道。但是,聽不出她起身開門的聲音。
  義三用手推動了門。
  房子將門打開一道小縫。
  「啊,是您?!大夫。」
  房子懷裡抱著孩子。
  義三為了不使夜風吹進室內,一閃身走進了屋裡。
  「大夫,您看這孩子怎麼辦好啊?」
  小屋裡比想像的要暖和。在屋裡可以清晰地聽到孩子痛苦的喘息聲。
  「到醫院看後,一直不見好嗎?」
  「嗯。他好像還越來越難受了。我想,這麼抱著他,他或許還會舒服些。」
  「看來,還是得讓他躺著。」
  「大夫,您上來給他看看吧。」
  房子跪坐著,望著義三。
  「嗯,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還不是醫生,是個學生。我叫栗田。」
  義三脫下鞋,坐在陳舊的榻榻米上。
  孩子似乎已經睡熟了。和式腳爐上蒙著髒乎乎的棉被。
  房子輕輕地放下孩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義三,等待著義三的診治。
  孩子的病情比白天惡化了。
  他的鼻子下面及嘴部周圍微微發白,產生了青紫症狀。這是由於呼吸困難,鼻翼扇動時造成面頰鼓脹所致。義三為他數了一下脈搏,脈搏有一百以上。
  自從學醫以來,義三第一次為一個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感到極度的緊張。
  義三從衣袋裡取出一個小注射器,遞給房子。
  「用鍋,把水煮開給它消一下毒。要是有匙子,也一塊消毒一下。」
  爐火燒得很旺。不一會兒,鍋裡就響起了器物碰撞的聲音。
  「藥粉按時吃了嗎?」
  「他不太會吃。」房子發愁地說。
  義三用手指消毒器的酒精棉擦了擦手指頭,拿起注射器,為孩子注射了一支強心劑。然後,又給孩子打了一針盤尼西林。
  義三用匙子撥開幼兒的唇部。孩子的舌苔又白又厚。怪不得,這哪吃得下去東西呢。
  義三用匙尖取出了一個異物。
  原來是一顆小牙。
  「牙掉了。」
  「牙?他太難受了,真可憐。我光聽到他在咬牙。可沒想到他的牙會掉了……」
  「大概是換牙吧。」
  義三安慰著房子,並把小牙遞給了房子。
  房子眼裡含著淚,把牙放在掌心裡,擺弄了幾下。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整個房間裡都是孩子的痛苦的喘息聲。
  「那個——能不能請您再觀察一下這個孩子的情況。我們接受福利救濟,很難請到醫生到家裡來。就是以後辦了手續,也只能在醫院治療。」
  「行,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會觀察的。要是病情惡化,我去請值班的醫生來。」
  兩個人低聲交談起來。
  「這個孩子,平常呼吸器官就弱嗎?」
  「是的。醫生曾經說他是小兒性哮喘。一得感冒,他馬上就喘得厲害。」
  「你有芥末嗎?」
  「芥末?沒有。」
  病兒的情況相當不好。所以,也無法讓房子出門去找。
  義三嗓子渴了。
  「給我一杯開水……」
  火爐上的鍋冒著蒸氣。
  病人在死亡線上痛苦地掙扎著。
  脈搏開始不齊了,呼吸也變得急促了。當義三注射完第三針強心劑,拔出針時,病兒的那失去彈力的皮膚似乎緊緊地拽住針頭不放。
  以後,死就像空中被擊落的小鳥一般急速地降臨下來。
  病兒頭動了兩下,就像用力點了點頭似的。他嘴邊的蒼白顏色頃刻之間擴展到了整個面部。不久,呼吸就緩緩地消失了。當孩子的脈搏停止時,義三看了一下手錶。
  差5分到8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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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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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1:06:39 |只看該作者

踏霜而行

  如果不請醫院的值班大夫來,那就無法認定死亡,也無法出具死亡診斷書。想到這兒,義三對房子說了句:
  「我馬上就回來。」便走出了門外。
  屋裡只剩下了房子。
  義三感到很冷,渾身都在顫抖。
  醫院值班室的年輕醫生很爽快地答應了義三的要求,和義三離開了醫院。
  「醫療救濟,一天也就支付二十五日元。有時候開業的醫生不願意給看。所以呢,就很容易被耽誤了。多麼好的新藥,要是錯過了時機,那也沒用的。」年輕的醫生說。
  走進小屋裡,醫生什麼也沒問房子,只是看了看死去的孩子的眼部的反應,用聽診器聽了聽心臟。然後便慢慢地低下頭,離去了。
  「謝謝您了。」房子向義三表示感謝之後,又問:
  「這孩子變涼了。怎麼辦才好呢?」
  房子死死地盯著在短暫的時間內變成了白蠟娃娃似的死兒。
  義三向房子要來脫脂棉,為孩子的面部進行了消毒。並且把棉球輕輕地塞進了孩子的鼻孔和嘴裡。房子把鍋裡冒著蒸氣的水倒進臉盆裡,用毛巾為孩子擦了擦身體。在那淡青色蠟一般的兩腿之間,有著鬱金香花蕾般的男性器官。
  房子抽泣著,從包裹裡取出乾淨的內衣、內褲,給孩子換在身上。
  「媽媽死去的時候,是直接讓她躺在榻榻米上的。他這麼點兒,又這麼冷。難道一定得這樣辦嗎?」
  「可以讓他這樣躺在被子上吧。」
  房子把孩子抱起,讓他頭朝北躺下,然後又把腳爐往義三身邊挪了挪。
  「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請暖暖身子。」
  「謝謝。」
  可以看得出房子在指望著自己的幫助。義三意識到這點後,便不忍讓房子一個人為孩子守夜。那樣的話,也太殘酷了。
  義三很喜歡吸煙。可是這幾個小時,他忘記了這個嗜好。這時,他點燃一支煙,又看了看手錶。夜已深了。
  「媽媽來接你來啦。」房子把睡衣的下擺蓋住死去的孩子的腿。那動作就像在為活著孩子做的一樣。
  「太難受了,我可怎麼辦才好呢。」房子喊著,突然衝出門外。
  聽著房子小跑的腳步聲遠去,義三恍恍惚惚地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自己的處置有沒有錯誤,自己是不是應該更早一點去叫值班醫生。以前,自己也曾碰到過小孩子因急性肺炎死亡的事情。可當時自己並不是負責任的醫生。今天晚上一切的責任都在自己。
  這可以不去管它,可房子呢,她今後怎麼辦呢?義三的內心失去了平靜,他覺得自己與房子之間越來越近了,不由得為她的將來擔起心來。
  房子踏霜返歸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許久許久才接近小屋。
  外面的寒氣使房子的臉凍得紅紅的,眼睛明亮潤濕。
  房子在死去的孩子枕旁點燃香燭,為孩子祈禱著。
  「讓您久等了……」
  隨著年輕人的充滿活力的聲音,兩人份的蕎麥麵條便擺在了一進門的高台處。
  年輕人的這一聲使屋裡的空氣緩和了許多。
  「您趁熱吃了吧。」房子讓道。
  房子儘管十分悲傷,但是仍然把方方面面的事想得十分周到。這使義三不由生出愛憐之情。
  房子來到義三的身邊坐下,拿起衛生筷子說:
  「為什麼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呢?」
  「其實,我什麼作用也沒起。」
  「你能為我們做了這些,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夏天你救了這孩子的命,今天又為他送了行。這孩子太幸福了。」
  義三也覺得稍微放鬆了一些。於是,他便告訴給房子正在建的醫院是自己舅舅的。
  「你要是願意的話,就在我舅舅那兒上班吧。」
  「我什麼都不會幹。而且,我和鄰居們一直是互相幫助生活過來的。如今,我一個人去過好日子……有些不大合適。」
  說到這兒,房子突然有些發慌了。
  「糟了,我還沒把孩子的死訊告訴鄰居呢。」
  「你的鄰居都是什麼人?」
  「她們是三姊妹。哥哥得了肺病,現在住在療養所。大家都為今後的去處著急呢。」
  聽到這個,義三不知該說什麼好,便問:
  「你們想要多少搬遷費?」
  「我們也沒法說。這塊被燒燬的房子舊址是別人的,我們沒經允許,就自己蓋了小屋,住在這兒的。不過,鄰居他們堅持多要些。我要是被醫院收留了,她們會恨我的。」
  屋裡愈發冷了起來。義三覺得膝部、背部凍得有些鑽心的痛。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我替你守著……」
  「嗯。剛才您突然來的時候,孩子病情那麼不好,可不知為什麼我卻困得要命。不過,現在我不困了。」
  「就是不困,你也一定很累的。稍微睡一會兒。我在醫院常值夜班,不睡覺已經習慣了。」
  「我媽媽去世時,不知為什麼,我也是特別的困。」
  房子垂下頭,說:
  「真可怕。一想到那麼多的事情,我就覺得非常害怕。」說完,她就默不作聲了。
  義三無事可做,便不斷地吸著煙。
  不久,房子一動不動地睡著了。
  義三想給她身上披上點東西。可是,屋裡除了死去的孩子身上那床被子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披蓋的東西了。
  義三脫下大衣,蓋在房子的身上,掩遮住她那白皙纖細的頸部。然後,義三又把腳爐移到自己身邊。可是,這仍然無法使他抵禦室內的寒冷。
  外面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狗的顫抖的叫聲。
  房子移動了一下身體,睡臉轉向義三這個方向。
  看到房子那疲倦不堪的睡相,義三感到有些緊張,便將左手背放到房子的唇邊。左手背剛一接觸到房子的呼吸,義三便像觸到火一樣,縮回手來。
  假如這時房子醒了,義三將會對她大膽地說:
  「我愛你。」
  不過,義三的這種想法正是因為房子在熟睡之中才會產生的。
   
第二天早晨

  當義三離開房子的小屋時,明亮的朝陽已照射到大地之上了。
  昨晚,不知不覺之間,義三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平日早晨睡得就十分死,結果一睡就到了這個時分。
  鄰居的年輕女孩們進來出去的,似乎有什麼事情。房子在為自己往臉盆裡倒著開水。剛剛醒來的義三覺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原想等房子醒後對她說:「我愛你」,結果自己卻睡著了。這真是有些白勞神。
  可是,對人家一個剛剛失去弟弟的孤零零的女孩,自己這個做醫生的又怎麼能說得出「我愛你」這類話呢。還是睡著了好。
  義三洗臉時竭力不使水濺到外面。當他的手碰到左太陽穴時,就感到一種跌碰後的疼痛。
  義三的鞋踩在堅硬的魚齒形的霜柱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您直接去醫院嗎?」
  「對。」
  房子送義三到門外時所問的話語裡有一種依戀不捨的寂寞之情。可是,義三卻不知應該怎樣安慰房子。
  「呆會兒,來醫院取一下死亡診斷書。」
  義三溫和地說道,但那話語讓人聽起來卻顯得那麼冰冷,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
  「行。」
  「有什麼事兒,你就說。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我傍晚回大和寮。那地方你知道嗎?就是河邊的那個新公寓。」
  「行。真是給你……」
  房子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謝,但是卻沒有說出來。
  火爐上熱的飯好不容易才冒出蒸氣。房子真想請義三吃完再走。
  可是,義三不好意思再呆下去,起身便走出了門。房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顯得心裡無著無落的。
  義三要是能再多呆一會兒,房子心裡就有依靠了。
  雖說弟弟的父親不知是誰,可是這個弟弟是房子自己養育大的。弟弟死了。它使房子感到空蕩蕩的孤獨。這孤獨不是來自於寂寞,而是出自於恐懼。房子現在真想有人幫助她擺脫這種孤獨。
  義三走了以後,房子肯定會無時不刻地想著他的。房子的內心裡只有義三這根支柱。
  走到下台階的地方,義三回過頭來說:
  「那我走了……」
  「連飯也沒……」
  房子剛說了幾個字,又說不下去了。
  連早飯都沒讓義三吃。這雖然是件小事,但房子卻因此而擔心,擔心義三離開自己遠去。
  突然之間,兩個人的眼睛對視在一起。這使他們感到了耀眼的、令人驚慌的、永久的時間的存在。
  啊,又是這樣的目光!義三覺得在這銳利灼人的目光裡,今天早晨有著一種沁人心脾的溫馨。
  義三垂下眼睛。在他的腳下,菊花開放著深紅色花朵,但是它的葉子卻已全部掉落。
  「這就是殘菊吧。」
  過天,每到農曆十月初五,都要舉行觀賞殘菊之宴。義三至今仍記得這事。現在已是12月了。農曆十月初五該是幾號呢?房子是不會懂得「殘菊」這個詞彙的。
  義三沿著河邊走去。走了一會兒,他感到有些偏頭痛,而且肩膀也脹痛起來。看樣子,今天在醫院的工作絕不會輕鬆了。
  河的對岸,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房前,可以看到拿著盆在公用水管的水池旁洗唰的人們,也可以看到用手指在漱口的女人的身影。那裡沒有一個男人。即使在這幅小景之中,也可以感受到歲末的氣氛。
  義三想,讓房子一個人那樣孤零零地守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真是太殘酷了。可是,以清晨時他的理性來判斷,他又難以使房子的人生與自己的命運貼近。
  他曾勸房子到舅舅的醫院工作,但房子卻以「我什麼也不會」拒絕了。而桃子卻在為醫院建成就可以來東京而快樂地歡歌。房子美麗的眼睛,桃子悅耳的歌喉在義三的心底中翻上攪下。
  在舅舅的眼裡,義三所在的醫院只是個福利性的不花錢的醫療所。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只是由於它所處的位置,來這裡看病的病人中,持健康保險或生活救濟醫療證的人要更多一些。
  出入這所醫院的窮人格外多。所以,這所S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巨大建築從整體上看,明顯地有些髒污。
  早晨的陽光照射到三樓上。三樓的小兒科病房的窗戶上晾曬著許多衣物。
  義三走進病房時,早晨的清掃剛剛結束,一切都顯得清潔、靜寂。
  在小兒科掛號處值班的是一個少女。她也是一名見習護士。義三請她找來房子弟弟的病歷。
  義三打算請昨天晚上幫忙看過的醫生出具死亡診斷書。
  義三剛要走,女護士把他叫住,不留情面地對他說:
  「這個人還沒辦醫療免費手續呢。你得讓他早點辦。要不然,這種人多了就不好統計了。有些人說是過幾天給送來了,可病一好就不來了。」
  「行了,我知道了。他已經死了。」
  義三也十分不悅地回了一句。
   
流行性感冒

  值班室裡,兩三個住院醫聚在一起正在閒聊。
  「各位早。」
  「栗田君,你臉色可不好啊。」
  兩三個住院醫幾乎是同時說道。
  「是嘛。我覺得有點兒偏頭疼。」
  「這是流感。肯定是病人傳染的。井上小姐說不定也是被傳染上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他們這些人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以稱「君」和「小姐」來區分男女。
  經大家這麼說,義三也為民子擔起心來。
  義三穿上白大褂,獨自一人來到食堂,喝了一杯熱牛奶。
  走出食堂,義三發現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醫院的每條走廊上都聚滿了陌生的病人。
  小兒科這天格外忙。病人基本上患的都是同一類型的感冒。其中也有兩三個人得的是春秋流行的麻疹。過了正午時分,這些小病人仍絡繹不絕,不斷地來求診。
  義三仍然像昨天那樣,為科主任做助手。診斷工作十分忙碌。但卻使義三感到了工作的快樂,使他產生了巨大熱情。他忘卻了頭的疼痛。
  護士通知他說房子來取死亡診斷書的時候,義三也沒有時間放下手裡的工作去門診掛號處看看。
  「那個小孩,不行了?太可憐了……看得太晚了。而且,他以前好像得過哮喘。」
  濃眉長臉的主任一邊在聽診,一邊轉過頭看了看義三。說完這些,主任就再也沒有講話。
  下午兩點,義三才抽出空到食堂吃飯。這時,他感到全身十分疲勞,遠遠勝過早晨的勞累感。他的腿顯得格外沉重,腰覺得異常酸懶,後背有一種鈍痛感。他剛拿起報紙,肩上就覺得十分脹痛。
  昨天晚上在房子家裡只吃了一碗蕎麥麵條,今天早晨在醫院也不過喝了一杯牛奶。可是,義三現在卻沒有一點兒食慾。
  義三真想馬上回到公寓,在自己的房間裡躺上一躺。不過,他還是決定留在醫院等到4點查房結束。
  就是在自己的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義三對那些幼小任性的患者仍然十分親切、十分和善。
  而且,從今天早晨,他內心變得溫柔憐人,十分珍惜一切生命。
  ——井上民子今天又沒來醫院。
  走到傍晚的街路上,義三身上感到陣陣發冷,不由得縮起身子來。
  走過房子的小屋前時,義三雙膝感到一陣發軟。
  「你這個沒出息的傢伙。和那個孩子的內心的痛苦比較起來,你這點兒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義三對自己說道。他決定還是回去好好睡上一晚上,明天再去看房子。
  望著房子小屋裡洩漏出的筆尖大小的一縷燈光,義三加快了腳步,從小屋前面走過。
  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有進屋,屋裡顯得寒氣逼人。義三打開電燈,取出被子,無心再干其他的事情,便脫下身上的衣服,在內衣上套上單和服,然後一下子就躺到鋪蓋上。
  義三心裡暗暗命令自己,什麼也別想,趕快睡覺,趕快睡覺。就在他心裡發急,難以入眠時,他身上感到陣陣發冷,上牙直打下牙。
  他就像被裹在被子裡想要伸展翅膀的鳥一樣,不停地抖動著。
  不久,他身上不再覺得發冷了。但是,高燒又奪去了他的意識,使他昏昏欲睡。當他從昏睡中醒來時,內心裡又感到一陣陣緊張不安。
  「栗田,下象棋嗎?噢,已經睡了。」
  聽到隔壁大學生的招呼,心裡正在緊張的義三想把他叫住。可是,那個青年沒等義三喊出聲就離去了。
  義三又昏睡了過去。他覺得房間的榻榻米、牆壁、屋頂都膨脹起來,向自己壓擠過來。他掙扎著,試圖從這種壓抑感中掙脫。就在這時,他猛然醒來,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不過,一會兒,他又睡熟了,忘卻了一切。
  第二天,風和日暖,晴空萬里。
  放了寒假的學生們不約而同地都離開了大和寮回鄉省親去了。
  義三房間對面的女大學生向義三的房間裡探了探頭,高興地說:
  「栗田先生。喲,您休息呀?我走了。」
  說罷,她便提著嶄新的手提包,向樓下走去。
  中午時分,宿舍管理員的妻子走進栗田的房間。
  「呵,你睡得夠好的。還打著呼嚕……」
  說完,她皺了皺眉頭,關上了一直亮著的燈,便走了出去。
  如果她多少有些醫學知識,如果她能稍微仔細聽一聽的話,就會發現義三並不是在打呼嚕,那呼嚕聲,其實是肺部的炎症使他發出的痛苦的喘息聲。
   正等著你呢
  醫院裡,井上民子正在十分麻利地為主任做著助手。她身穿白色大褂,黑灰色的毛衣稍稍顯露在外面。
  民子鼻子下面有些發紅,大概是因為鼻子老流鼻涕的緣故吧。
  「栗田君也好像感冒了。昨天,他臉色可不好看啦……」
  主任對民子說。
  「是嗎?」
  「昨天,他替你為我當了一天助手。」
  「是嘛。」
  民子故意做出毫無表情的樣子,隨便應了一聲。但是,她心裡卻暗自決定從醫院下班後去看望一下義三。
  主任用手指揉了一下眉頭。大概是因為那兒有些發癢。然後說:
  「現在靠的不是醫生的醫術,而是新藥的作用。死亡人數減少了,病情也不惡化了。老人的肺炎也能治好。不過啊,日本就這麼一塊又狹小又貧瘠的土地,人口又不斷增加,老人壽命又在延長。這樣一來,政府的煩惱肯定少不了。幼兒和老人的高死亡率對於日本大有好處。這真是一對奇怪的矛盾。我經常琢磨,過去那種醫學不發達、人順其自然死亡的年代又該是什麼樣子呢?」
  「您說的順其自然的死亡是指什麼呢?這在醫學上是難以想像的。」
  「嗯。不過,那種讓人長生不老的醫學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醫學的終極目標是要消除人類的一切疾病。可在原始社會,再往後推上多少年都成,有過這樣的時期嗎?實際上,醫生為這目標越奮鬥,疾病不也就越多嗎?!」
  「就算病沒了,可還有戰爭啊。」
  「看來,這兩個都消除不了。不是有人講『預防戰爭』嗎?!這個詞大概是從預防醫學來的。可要從我們的角度,這種『預防戰爭』純粹是無稽之談。」
  「新藥所拯救的人數和原子彈所殺害的人數,到底哪個更多呢?」
  「推算原子彈將會殺害多少人,這算什麼學問?叫天文學,還是哲學。你計算計算,用它做篇學位論文……」
  主任微微苦笑了一下,說:
  「不過,如果我們從哲學的角度解釋人的疾病,那又會怎麼樣呢。也就是前天,栗田今年夏天救上來的那個孩子,就那麼一下就死了。耽誤了。盤尼西林也不起作用了。栗田君去他家看的。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要是在孩子的病情不重的時候,栗田君路過時,能去他家走走,那麼這孩子就會得救的,費不了多大的勁兒。從這種意義上講,或許栗田君有責任。但這責任又不應該由他付。這種責任是非神人難以知曉的責任。因為醫生不是神仙,他不會僅僅從人家的附近經過,就會知道裡面有病人。栗田君沒能偶然地去那家看看,所以也就沒能第二次救那孩子一命。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貧窮、無知的女孩沒能及時來醫院,耽誤了醫治時間,也未必就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什麼?那個孩子,死了?」
  民子摘下口罩,一邊洗手一邊想:自己不過休息了兩天,竟出了這種事。
  「流感之後,就該是麻疹了。昨天和今天就有六七個了。按說,天越來越冷了,這麻疹也應該很少了。不過,要是懷疑是麻疹,就得趕快打盤尼西林。那樣,效果還是很好的。金黴素治肺炎效果相當好。」
  「金黴素?」
  「藥房進了。就是製造成本太高。太貴了。」
  「多少錢?」
  「零售價每片得要二百五十日元。四小時一次,每次兩片,一天吃六次,對肺炎才有效果。我用它治過嚴重的咽喉炎症,療效不錯。」
  「您能不能給我十片。」
  「有人得肺炎了?」
  「那倒不是。我想隨身帶著。您不是說嗎,隨時都可能碰到那種非神莫知的責任嘛。」
  「那倒是。不過,你也很喜歡新藥嘛。我記得你以前也買了些別的什麼。」
  主任來到民子的旁邊,一邊搓洗著手一邊說。
  小兒科的小病人們的床頭櫃上擺放著栽有聖誕樹的小花盆,還有雪白的玩具熊、畫繪得十分逼真的玩具車等等。大家好像在互相競爭,顯示節日的氣氛似的。醫生們這兩天查房時都能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
  醫院今天好像也要為這聖誕節前夜準備些美味佳餚。
  「我小的時候,聖誕節只有那些天主教徒才過。可二戰後越搞越熱鬧了。現在的孩子好像更喜歡過聖誕節,而不太在意新年了。這熱鬧勁兒恐怕基督教徒也比不了。」
  主任笑笑。
  下午又來了急診,一天就這樣忙忙碌碌過去了。到了傍晚時分,主任的眼神中也顯露出疲勞的神色。
  「感冒要是還這麼流行的話,那些自己開業的醫生光出診就夠他們嗆的。我回家以後,也得跑上三四家,為鄰居看病。」
  民子從尼龍化妝袋裡取出乳液、小梳子,整了整短髮,又在手上擦了些油。爾後,便離開了醫院。
  民子沒有走那條行人稀少的沒有商店的河邊小路,逕直向車站大街走去。
  民子沒有覺得義三在家休息會有多麼嚴重。所以,她想去買些東西,為義三的拮据的聖誕節增加些歡快的色彩。
  街上有些商店不僅歲末大甩賣,而且還增加了擊打幸運球的節目。白球為一等,綠球二等,粉球三等,紅球四等。時而有人擊中,便會響起丁當丁當的鐘響聲。街路很窄,一旦有輛三輪摩托駛入,人潮便會湧動起來。
  民子在麵包店買了一斤白白的主食麵包、半磅黃油,又到肉店買了火腿腸、雞蛋、沙拉醬。最後又走進蔬菜鋪,買了生菜和一個小菜花。
  民子住在哥哥的家裡,平時從來不做飯。今天,買了這些食品,她立時覺得有一種做女人的喜悅湧上心頭,不覺得有些興奮。
  離義三的公寓只有一站。可民子還是決定乘車去、在站台上可以聽到那些專為聖誕節開業的小舞廳裡傳出的爵士樂聲。在每天傍晚的噪音聲中,只有這樂聲是樂隊演奏的。
  大和寮附近的許多房屋都被戰火焚燬了。民子走到大和寮前,發現每個窗戶裡都沒有燈光,裡面靜寂極了,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民子按了一下門鈴。一位中年婦女從黑洞洞的走廊裡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請問,栗田先生在嗎?」
  「嗯,在。在二層的左手第二個房間。他呀,身體好像不太舒服。」
  這位婦女大概正在燉著什麼東西,所以連民子的臉也沒看清,就轉身往回走去。
  義三的屋裡也沒有點燈。民子敲了兩下門,無人應聲。
  「栗田,是我。」
  民子說著,推開了門。
  「啊,我正等著你呢……」
  黑暗中,義三用足力氣,清楚地應道。
   
女人味兒

  民子感到有些不同尋常,急忙脫下高跟鞋,走進屋裡。一進屋,她馬上打開了電燈開關。
  她眼前浮現的是憔悴的、閉著雙眼的義三的面容。
  「栗田,你怎麼了?」
  民子把臉湊到栗田近前,一眼便看出義三病情不輕。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把手放在義三的額頭摸了摸。
  「霍,體溫真夠高的。糟糕透了。栗田,你肯定是硬撐著來的。真是個傻瓜。你還是個醫生呢。」
  義三似乎仍在昏睡之中。
  也許,他剛才那句「我正等著你呢」也是無意識之中冒出的囈語。
  不過,民子現在已經顧不上想這些了。她把買來的那包東西和手提袋堆到屋角上,便站起身來準備做些什麼。
  她一隻腳剛放進高跟鞋裡,樓下的那位主婦就拿著火星四濺的火引子走了進來。
  「啊,太好了。謝謝。您要是有那種能產生蒸氣的東西,就借我用用。另外,這附近要是有醫生,馬上就能請到的話,請您幫忙快點兒叫一下。」
  「行。」
  那個主婦應了一聲。可是,她仍然不著急不著慌地把火放在火盆裡,說:
  「他昨天傍晚一回來就躺下了。我也不清楚他是怎麼啦。光聽到他呼嚕打得挺響,我還以為他是吃了安眠藥睡覺的呢。他本人雖說是個實習的,那也是醫生嘛……」
  「那不是打呼嚕,是肺呼吸困難的聲音。這是嚴重的感冒,是肺炎症狀。請快找醫生來。」
  「好。」
  民子的樣子把主婦嚇得夠嗆。那主婦趕緊走了。
  樓下的電話聲傳了過來,醫生好像已經出診去了。民子想請自己醫院的值班醫生來一下。但轉念一想,那位主婦正在打電話催呢,還是再等開業醫生一會兒。
  民子小心翼翼地把窗簾拉上,又從樓下取來水。然後拿出白色的金黴素藥片,並用手指碰了碰義三的面頰。
  真沒想到從醫院藥房剛買來的這藥竟會這麼早就發揮了作用。這簡直是上神安排的命運的奇跡,絕非醫學可以做到的。
  如果自己再休息一兩天不去上班,如果主任沒有說義三好像感冒了,如果自己沒打算和他過個愉快的聖誕節前夜,那麼他就說不定會……
  上帝的安排難道不是愛的洗禮……在聖誕前夜的洗禮?自己完全可以去更加熱鬧的地方,可卻總放心不下他。
  「栗田,栗田。」
  義三像醉漢一樣,目光呆滯地望著民子,說:
  「啊,是井上小姐啊……」
  「你能認識我,太好了。來,把這藥吃了。你生病啦。」
  民子把白藥片湊到義三乾澀的唇邊。那神情,那姿態就像是義三的姐姐或母親。
  義三像山羊似的動了動嘴唇,把民子手指中的藥片含進嘴裡。
  望著義三聽話的樣子,民子心中久久地湧動著女性的柔情。她把手放在義三的頭上,讓義三把頭稍稍側了一下。
  「沒有吸水管,能喝下去吧。來,好……」
  說著,民子把杯子的水餵進義三的嘴裡。
  義三用力喝完水,馬上又閉上了眼睛,喘著粗氣睡著了。這使民子頗為擔心。
  義三的臉上沾了一點水。民子拿出味道好聞的麻手絹,為他拭去水珠。
  屋裡暖和起來了。民子脫掉淺褐色的大衣,輕手輕腳地收拾起屋子來。
  「要是醫生來了,該多丟人啊。」
  來的醫生像個矮小的相撲運動員似的,長得胖胖的。
  「要是二戰前,這病可能就麻煩了。那大概是1937年或者1938年。我記得有個從外地來東京上學的年輕人,大學就要畢業了,結果得了肺炎,死掉了。那個年輕人結實得像塊大石頭,可一眨眼就沒命了。家裡的親人都沒趕上見他最後一面,現在有這個就沒問題了……」
  醫生說著,把白蠟狀的盤尼西林抽到注射器裡。民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醫生熟練的手勢。
  「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
  「栗田義三。桃栗三年的栗,田地的田,源義經的義,一、二、三的三。23歲。」
  「您說得真清楚……」
  醫生看了看民子的臉,說。
  「我還要再去看兩三家病人。您一個小時以後來取藥吧。」
  「我想把自己手頭上的這些金黴素先讓他吃了。您看……」
  「原來如此,可以。那就不用再開藥了。」
  醫生用臉盆的熱水洗著手,又接著對民子說:
  「早晨的空氣很冷,對病情影響很大。要多注意,別讓室內的氣溫變化太大。」
  「好。」
  「最近這段,一天我要走三十二家。一會兒就是一個新病人。工廠那邊,每天都有新病人等著你。真是讓人吃驚。」
  醫生騎著輕便摩托離去了。聽著遠去的摩托的聲音,民子決定今天晚上就呆在這間房子裡。她是第一次住在男人的房間裡。她為自己辯解,自己是作為醫生、作為護士留在這兒的。但是,這樣的辯解反而使她臉上發熱發紅。
  民子從學生時代就在愛著栗田。但是,在別人眼裡,她頗為理智,十分聰穎,性格爽直。人們都沒有把她作為女性來對待。所以,她也竭力隱藏起自己的愛情。另外,栗田清秀俊美,頗受女孩子喜歡。在粟田面前,民子總是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她也曾想盡量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這女性的愛情處理掉。
  另外,民子對戀愛還存在著一種恐懼。說穿了,這也是因為她擔心自己不可能獲得甜美的愛、難以將這愛持久下去。
  但是,今天,望著昏迷中的、像嬰兒一般熟睡的義三,她的愛沒有絲毫的躊躇猶豫,沒有受到任何的阻礙羈絆,盡情地噴湧出來。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與幸福。
   
高跟鞋與拖鞋

  聖誕節——25號這天下雨了。
  明天就是星期日。清爽的東南風輕拂著藍天。空中仍懸掛著白色的月亮。
  這天,房子的鄰居突如其來地要搬家離去。房子正在為她們幫忙收拾。
  鄰居的三姐妹,最大的叫伸子。有人告訴伸子不要過分堅持自己的要求,應該適可而止。因為她們並不具備正當的權益,過分的話反而會吃虧的。老二加奈子,特別想馬上得到一筆錢。最小的則不願意老住在這間簡陋的小房子裡,想徹底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所以,到了12月份她們就到處去找搬遷的房子。
  特別是加奈子,她對現在的那點工資十分不滿意。她有一個朋友在青梅線上的一個叫做福生的街鎮上在歌廳做舞女,平時總是顯得十分富有。這使加奈子這個年輕姑娘羨慕不已。當她聽說福生有空房子時,馬上就動心了。
  就在房子的弟弟離開人世的兩天之前,她們三姐妹去了一趟福生,定下了房子。她們三姐妹好像都打算在歌舞廳當舞女。不過,最小的妹妹才14歲,所以最後還是決定她由住在東京赤羽的親戚收留下來。
  「對不起,房子。守夜、送火葬場,你那麼累,還讓你來幫忙……」
  老大伸子道。房子搖搖頭,說:
  「沒事,這還能讓我分分心……總是那麼呆著,心裡老害怕。不過,你們這麼快就搬走了。以後,我太孤單了……」
  「明白,明白。小和剛死,讓你一個人孤單單的,我們也是放心不下的。」
  「房子,要不你也和我們一塊去舞廳工作吧。」
  加奈子試探著房子說。
  「那個什麼,那地方有個叫卡薩布蘭卡的飯店,剛建成,就在車站旁邊。聽說,過聖誕節前夜時,T城一帶的夫人、小姐穿著老式的夜禮服,就像舞女似的,滿不在乎地向飯店的客人要小費……夠厲害吧。咱們可沒法比。不過,飯店還特別歡迎,特別的高興。我也想過得痛快些房子,你那麼漂亮,成天去數彈子店的彈子,太沒勁兒了。就憑你這雙眼睛,往歌舞廳一呆,那就像大鑽石一樣,光彩奪目。」
  加奈子一邊聊著,一邊把有數的衣物放進包裹裡。
  「有人問我,願意不願意在這兒的那所醫院工作……」
  房子也不再隱瞞這件事了。
  「那太好了。房子,你就一個人,沒有必要陪著我們去往海裡跳。」
  老大伸子一邊用繩子捆著行李,一邊高興地對房子說。
  昨天,負責千葉醫院事務的人也給房子送來搬遷費的支票。金額和鄰居姐妹的相等。這全靠伸子她們的交涉才得來的。為弟弟的葬禮,伸子她們也給房子幫了許多忙。
  加奈子繃著臉問:
  「這髒乎乎的小火爐,還有這鍋也帶走?」
  「那當然了。要不然,到了那兒就得馬上去買的。」
  最小的女孩正在往一個陳舊的正方形書包裡裝著西服和睡衣。學習用品和鞋已經包在包袱皮裡。
  「光給你們添麻煩。還沒報答呢,你們就走了。」房子傷感地說,「守夜的那天晚上,和尚突然來了,真讓我吃了一驚。後來才知道是加奈子去叫來的。當時,我真是高興。」
  「是姐姐讓我去叫的,她說要是不唸經,小和太可憐了。那寺院才讓人吃驚呢。那個和尚是新制中學的老師。家裡有四五個男孩子。他夫人比我們穿得還要破爛。」
  「那是叫『佈施』吧。三百日元是不是少了點兒。」
  「不少。給他上的飯,他吃得可香呢。」
  伸子對房子說。
  到了下午,鄰居親戚的女孩來接最小的雪子了。那個女孩看上去和雪子差不多大。從外表看上去,她家的生活也並不富裕。
  在等搬運公司的車來搬運姐姐們的行李時,雪子一直和那個女孩在正在建醫院的院子裡玩。
  三姐妹的神色裡看不到任何分別的孤寂。她們似乎已經徹悟,習慣了人世中的離合聚散。另外,也許是因為她們都想徹底告別這種貧窮不堪的生活。
  三姐妹走了。寒冷的冬日的天空上出現了艷麗的晚霞。高大的煙囪吐出的黑煙向遠處緩緩飄去。
  房子的心就像上了箭的弓一樣繃得緊緊的。
  弟弟死後不過三天,這裡的小屋生活就要結束了,就像打開的扇子被折斷了一般。
  房子要去義三那兒告訴義三她要在他身邊工作。要是這能成為現實,那該多麼幸福啊,她想。
  房子仔細地洗了洗手和臉,又對著梳妝鏡打扮了一下。臉上塗上胭脂後,房子好像變了個樣子。她塗了擦,擦了塗,忙碌了一陣。
  她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奶白色毛衣的肩部和胸部,似乎要撣掉上面的灰塵。
  房子雙手合十,對著用白布裹著的骨灰盒,說了句「我去去就回」,然後便穿上短外套,蹬上紅色的木拖鞋,向河邊道路走去。
  房子去領福利補貼金時,都要經過義三住的公寓。所以,從這所建築剛剛建時,她就很熟悉這一帶。有時碰到擲球的學生把球扔偏了,她還幫他們撿拾過。
  一個女人來到收發室。她告訴房子義三的房間後,又補充了一句:
  「他生病了,一直沒上班。」
  房子心裡不禁一驚。會不會是那奪去了弟弟生命的可怕的流感傳染給了他。房子心裡發沉,一陣慌亂。
  義三房間的門打開了兩三寸,正在通風換氣。
  房子立在門前,定了定神。
  門前脫鞋用的水泥地面上整齊地擺放著一雙褐色的翻毛高跟鞋。
  房子知道屋裡有女性的客人後,突然感到十分沮喪。
  「對不起。」
  她叫門的聲音很小很小。
  房子把臉靠近門的縫隙,想再叫一遍。可當她看到裡面坐著一個穿著灰毛衣的年輕女人,她的臉幾乎貼著躺在那裡的義三的臉上時,便離開了那裡。
  房子覺得自己全身的血似乎停止了流動,繼而又衝湧起來。她沒有空暇考慮任何事情。她只是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自己不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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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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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1:07:00 |只看該作者

放在瘦弱的手上的手

  明亮的日光照射在臉盆的熱水裡。
  剃鬚膏是民子送來的禮物。
  義三從嶄新的膏管中擠出些許,聞了聞它的氣味。
  在小圓鏡子裡,義三看到了大病之後的自己的病弱的眼睛。鬍子也從來沒有蓄過如此長。
  圓形的陶制火盆上坐著一個小水壺,裡面散發著煮沸了的咖啡的香味。
  「湊合刮刮就行了。」
  民子說話的口氣又像是母親或姐姐一樣。
  「嗯。」
  義三繃著嘴,一邊刮著臉一邊應道。
  「不過,你這手還是挺有勁的。我以為它要發抖,挺危險的。」
  「沒事。已經沒事了……」
  義三轉過頭去,發現民子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刮鬍刀片的移動。不過,義三並沒在意。
  今天已經是新年的第四天了。
  要是沒有民子的照護,自己這條命恐怕早就沒有了。義三想。
  當然,也未必就會死掉。義三是個醫生,他相信今天的醫學,也熟知新的治療方法和它們的效果。
  但是,他也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在大醫院裡因偶然而死去、因偶然而生還的病例。的的確確,有時事情就是來自於偶然。
  其實,義三不是就沒能救活房子的弟弟嗎?!雖然房子的弟弟不是義三治死的,但是義三終歸沒能讓他活下來。另外,義三作為醫生不是也讓自己生命垂危了嗎?!
  或許正是民子才救活了自己。自己應該這麼去想,應該記住民子的恩情。
  義三對於病重時的情形已經什麼也記不得了。儘管如此,他卻留下了對於病痛的記憶。這會使他一輩子也難以忘卻的。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就在這新舊之年交替的夜晚,義三終於恢復了正常的意識。在宿舍管理人的妻子的好意安排下,義三喝上了吉慶的屠蘇酒,吃上了美味的雜煮菜。
  31號晚上,民子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家。不過,新年的上午她又返回了義三的住所。
  2號、3號,義三漸漸恢復了體力,但他仍然躺在被子裡休息。他把自己全部交給了民子,在內心中享受著這一切。
  雪白的漿洗過的褥單的邊角上,用墨寫著兩個小字:井上。
  「井上。」
  義三把民子的姓讀出聲來,問道:
  「這是你寫的。」
  「對。往洗衣店送時寫的……」
  義三隻有一條褥單。為了替換下這條髒污的床單,民子從家裡拿來了這一條。
  毛巾睡衣也是全新的。還有枕罩、杯子、香豌豆花都是民子帶來的。義三簡直就像睡在民子的世界中。
  「那位小姐真是仔細,體貼人。」
  管理人的妻子對民子讚不絕口。
  「當個女醫生,真是太可惜了。」
  「當醫生的就得仔細,體貼人。」義三說。
  義三的枕邊摞著桃子寄來的三封信。桃子不知道義三患病的消息,所以每封信上都寫著同樣的話:你早點回來。你為什麼還不快點回來呢。
  昨天收到的信裡還夾著從地方版的報紙上剪下的天氣預報,還有一張積雪量的表格。這表格像是桃子畫的。
  天氣預報是這樣寫的:12月31日,北風,晴,傍晚有霧。明天1月1日,北風,陰,下午有雪。
  生長在雪鄉的義三看到預報,心中生出對雪的思念。
  從幼時起,每到寒氣逼人的冬夜,義三都是在對翌日降雪的祈盼中進入夢鄉的。
  這個寒假,他本來也是準備回去看雪的。但沒想到得了這場大病。按這種狀態恢復下去的話,過了1月7日的七草節,就可以看到家鄉的雪了。
  不過,在回家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房子,看看那個像風中搖曳的火苗般的房子。
  義三呆呆地用手摸了摸刮好了的下顎,想著自己的心事。
  在義三的身後,飄浮著咖啡的香味,還有勾人食慾的烤麵包的清香。
  「啊,痛快多了。」
  義三把棉袍的前面掩了掩,坐在民子身旁的桌前。
  「穿上布襪子。不穿要著涼的。」民子對義三說。
  「我哪有布襪子那麼好的東西。」
  「那就穿襪子。」
  「你還真有點吹毛求疵。」
  義三隨口開了句玩笑,然後老老實實地站起身來。他打開壁櫥,準備找襪子。
  看到整理得十分規整的壁櫥,義三不禁一驚。襪子都被洗得乾乾淨淨,而且每雙都捲成一個圓團放在那裡。
  「這全是你幹的?」
  「是啊。我沒事幹嘛。你整整昏睡了兩天啊。」
  「讓你真是幹了不少事啊。我要是再多睡些日子就好了。要是睡上兩三個月,像蛇那樣冬眠就好了。要是那樣,你說不定還會建成個像模像樣的房子呢。」
  「你舅舅不是正在建大醫院嗎?!」
  「我可不是灰姑娘。」
  義三頗為愉快地嬉笑著,望了望這位親人般的女友的眼睛。
  民子的眼神中充滿著溫情與滿足。這使義三的眼神頓時變得認真起來。
  當義三拿起匙子準備加糖時,民子的手放在義三的手上。
  「你真是瘦了。說什麼也是得了一場大病啊。」
  民子用手握住義三的手腕。
  「是瘦了。你看,大拇指都可以挨到中指上了。當然,你的手指細長些……」
  民子鬆開手。
  「要不是你來了,這個年,我大概要到那個世界去過了。」義三深有感觸地說。
  民子高興地,像打機關鎗似的說:
  「我第一次來是在聖誕節的前夜。你病得真重啊。可是,我一看到你的臉,你就大聲對我說『正等著你呢』。」
  「對你說?我可是一點兒也記不住了。」
  義三用潔白的牙齒咬著麵包,又看了看民子的眼睛。
  民子的話使義三想起了自己在高燒的折磨中,在昏睡的過程裡曾一直在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也許他盼望的正是房子那雙手對自己的撫摸。
   
一眼望得到底的河

  「我明天想到外面去看看。沒事兒吧?」
  聽義三的口氣,像是在徵得民子這位醫生的同意。
  「得穿暖和些,晚上可不行。你準備去哪兒?」
  「想練練腿腳……」
  義三想去看看房子。但他沒有說。
  「過了七草節,我還想回老家看看。」
  「長野縣。那兒很冷吧。」民子皺了一下眉頭。
  「大概正在下小雪呢。老家給我寄來張積雪量的圖表。積了足有五尺厚呢。」
  「那也能滑雪了?」
  「嗯。我可是雪裡長大的孩子。所以,今年怎麼也得到雪裡去一趟。」
  「我也想去。」
  「我們那兒沒有像樣的旅館……要是我們家能留住客人,我倒是可以邀你去,可是……」
  義三很隨便地說道。這使民子頗感不悅。
  「行啦。你一個人回去吧。再得一次感冒,再受一次折磨吧。」
  民子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些,心裡頓時上下翻騰起來。
  民子看護了義三將近十天。這段時間裡,她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滿足,過得十分充實。
  在這段時間裡,義三像個天真幼稚的嬰兒一樣,把他的生命交給了民子。民子打心眼裡疼愛那時的義三。
  打開窗戶,燒好開水,她所做的每一件無聊的小事都是在為著義三。這使民子由衷地感到快樂。
  在男女同校的大學時代,民子和義三就很熟,關係也很好。但是,她很多時候對人們讚美義三的英俊而頗為反感。
  她曾經和女朋友這樣說過:
  「栗田這人太理智了,我不喜歡。我喜歡那種更富柔情的人。」
  當時的義三對她來講,是親近而又疏遠的一個人。就是在他們同時到這所醫院當住院醫以後,這種隔閡仍然潛存著。
  正是義三的病,才使她一下走到了義三的近旁。
  她真想擁抱著義三,喊一聲:「我的寶貝。」
  可是,病好了,義三又像以前那樣正襟危坐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這使民子真有些難以理解。義三又成了遠方的人。
  而且,民子覺得義三似乎已有情人。
  千葉桃子的三封來信就放在義三的杭旁。義三一點兒也不想藏起來。當然,因為患病他也不可能藏起來。雖然如此,但是民子以女人的直覺,還是覺得這個桃子就是義三的情人。
  民子是一個不會表達自己的愛,不會撒嬌的女人。她竭力掩飾自己的感情。由於過分急切地掩飾,反而使得她幾乎要扼殺了自己的情感。
  義三僅僅說了句要看看家鄉的雪,就使得民子十分不悅。可義三卻不知覺,仍然又說起了家鄉的事情。
  「我們老家的粘糕不是完全搗好,而是搗到差不多的時候,加上核桃、發青的大豆,做成豆粘糕,好吃極了。到時,我給你帶些來。」
  義三一邊以平和的口吻說,一邊喝著咖啡。望著喝完咖啡的義三,民子說了句:
  「真夠滑頭的。」
  為什麼要說義三滑頭呢。民子本來也是無心說這話的,但不知為什麼卻脫口而出了。她感到十分狼狽,臉上浮現了紅暈。
  「滑頭?為什麼?」
  義三的溫柔的眼神一時蒙上了愁雲。
  「本來嘛,那種東西都是老奶奶給孫子帶來的。我希望你送給我更好的東西。」義三爽快地笑了。
  民子更有些著急了。她用以往那種直爽的口氣道:
  「看來是不需要我了。」
  「作為醫生,是的。」
  「我可不是來當醫生的。」
  「要是作為朋友,我可能是越來越需要你。」
  「我走了。我,去看個電影吧。」
  民子取出化妝盒,整了整妝。
  她希望義三能盡力挽留自己。可是,義三卻只說了一句:
  「看電影?我看來還是夠嗆,去不了的。」
  說著,義三站起身來,準備把民子送到走廊外。
  「行了。走廊的風,你還受不了。這可是當醫生的忠告。」
  民子說完這話後,一隻手把義三輕輕地推了回去,從外面掩上門,便快步走下了樓梯。
  此時,民子有些心神不定。她也想不出到底去哪為好。
  她真想說句「我東西忘了」,再次走進義三的房間,向義三吐露自己的真情。
  她不在乎義三有沒有情人。她只是想在義三心裡佔有一席之地,哪怕是一生只有這一次也行。只有這樣,她才能和其他人結婚,她才能當個好的妻子。要是在義三昏睡的時候,吻吻他就好了。那樣,即使義三不知道,自己也會高高興興,十分滿足地離去的。她有些後悔,覺得一切都好似一場夢。
  「我真的喜歡你。可是,你卻毫不在意。」
  她覺得只有自己的這一低語才是最最真實的。
  從年末起,天氣一直十分晴朗。民子沿著一眼可見河底的河邊走著。河水在她的眼睛裡漸漸地模糊起來。
   
不知去向

  民子給這間單身男性的宿舍留下的是使義三感到難以忍受的孤寂。
  義三的臉形很像那個被稱做凜凜名妓的女性,微微發黑的皮膚,顯示著年輕的活力的潔白的牙齒……都使人感到他的強悍。然而,義三卻是個十分關心他人,不張揚自身的男人。他不願意給人帶來任何的不悅。
  他十分感謝民子,覺得民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與民子交往那麼長時間,從未見過民子那麼不悅。可今天,民子繃著面孔走了。這使義三十分難受。
  他推到小圓鏡子,沮喪地鑽進了被窩。
  「本來挺直爽的,很有主見的一個人,這是……看來,這就是女人感情上的突變。」
  義三心裡琢磨著,低語道。
  「也許是照料自己太累了。也許是女性的柔情用多了,自己厭煩了自己?」
  義三傍晚之前睡了一覺,8點左右才醒。吃完晚飯後,就再也睡不著了,兩眼一直睜到深夜。
  他想起以前向朋友借來的加纓的《鼠疫》還沒有讀,便拿過來讀了起來。他額頭覺得很沉。夜晚的寒冷好像在撕咬著他的臉、他的手背。
  義三合上書,把冰冷的手放在手臂之間暖了暖。
  兩條胳膊上起了兩個疙瘩,是盤尼西林沒有充分吸收造成的。義三用手指揉搓著玻璃球大小的疙瘩,想起了在醫院為無數個患者注射的主任那靈巧而迅速的手勢。
  看到主任的手勢,義三總是十分佩服。但是,今天晚上,他卻由此想到醫生這個職業的枯燥。
  「這盤尼西林大概是民子打的。」
  義三揉著胳膊上的疙瘩,心裡想。
  民子注射完後,沒有好好地給自己揉揉。或許,她是不好意思去揉男友的胳膊。
  義三在腦海中勾畫著民子欲揉而突然放下手的樣子,心裡頗有感觸。
  「女人真是太可憐了。」
  他不由得說出了聲。
  義三的「可憐」既有令人憐惜的意思,也有十分可貴的意味,也包含著細膩的感覺和溫情柔意。義三所說的可憐正是他在這個病弱的寒夜聽祈盼留在自己身邊的人們。
  義三覺得桃子、房子、民子她們都有著這種色彩。
  桃子不願意在街上遊逛,卻想看看他的髒污的房間,為他收拾一下;不願意在外面吃飯,卻想在他的房間裡吃點麵包和黃油。難道這個孩子對自己……義三想也不敢想。
  房子也是同樣,很想讓義三吃完熱好的早飯再走,卻又不知所措。難道這個女孩對自己……義三想也不敢想。
  就連民子也為義三洗襪子,買來香豌豆花,就像今天早晨那樣。難道這個女人也…… 義三仍然是想也不敢想。
  「太可憐。完全可以不這樣做嘛。女人為什麼都要這樣做呢?」
  義三看得十分清楚,但他卻盡可能裝作看不見。他覺得這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他不願意鑽她們的空子,利用她們的這一點。他知道當她們為男人做這些事時,你就是去擁抱她們,她們也不會跑走的。
  也許是義三經常得到女人的青睞,因此而養成了站在遠處去觀賞她們的習慣。不過,他也在畏懼,害怕這種習慣一旦遭到破壞,便會不斷地墮落下去。有人像民子那樣稱他不沉溺於女性的情感是狡猾,有人認為他以自己的英俊而擺出一副臭架子。但是,對義三來講,這既是他的自尊、警惕的體現,也是他富於真情的愛護的顯露。
  義三也猜得出來,像今天民子那樣突然發火離去,大都是出自於女性的嫉妒。女性的嫉妒是最讓人厭煩的。假如今天,自己隨後追上民子,去安撫她,消除她的嫉妒,那麼以後民子就可能陷入因極度的嫉妒而造成的痛苦之中。
  不過,假設自己在昏睡中死去了的話,那麼房子、桃子、民子,還有自己的母親和哥哥就都不存在了。義三年輕的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一種因總有一天要來臨的死而生的恐懼。這個總有一天也並不一定就是遙遠的將來。假如自己一直昏睡下去,那麼一切都成為了過去。
  假如那時自己死去了,那麼在自己短暫的生涯中最貼近自己的親人,愛著自己的人就等於是民子。假如說明天自己就可能死去,那麼今天或許就該回報民子的愛。
  義三想睡了,可他仍然睡不著。他眼前浮現出房子幼小的弟弟死去時的那顆掉落的牙,浮現出房子用被子為死去的孩子蓋腳的情景,浮現出房子那灼人的目光……
  「正是因為房子,才使自己對民子那樣冷淡。」
  明天出門去看房子!把一切都交給房子!義三排除了其他一切思緒,將整個心思都集中到了房子一個人身上。此時,他終於可以蒙頭大睡了。
  溫暖的陽光正在等待著從清晨的熟睡中醒來的義三。
  義三很晚才吃早飯。飯後,他換上許久未穿的西裝,離開住所向街鎮的方向走去。
  最近幾年,東京的正月都是如春的日子。溫暖的陽光照射在靜寂的河岸上。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搖動著手裡的鈴鐺,在河岸上霜化後的泥濘中艱難地走著。義三輕輕地抱起小姑娘,把她放在堅硬的地面上。
  「你的衣服直漂亮啊。」義三高興地對小姑娘說。
  走到舅舅那所醫院的工地時,他不由地感歎了一聲:「呵!」
  醫院的用地已經用鐵絲網和白牆板圍了起來。入口處的那三級石階也已被人移走。那裡,修了一條水泥的通路。這條緩緩的坡路一直延伸到正門處。
  站到正門前,義三「啊」地一聲,呆住了。
  房子家的小屋已經不見蹤影了。與房子家相鄰的那兩座簡易房子也不知了去向。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被風吹得乾乾淨淨,銷聲匿跡了。這裡成了整個院子角落上的一塊空地。
  地也平整完了。葉落之後的銀杏樹只剩下枴杖似的枝幹。
  那天與房子分別時所看到的那胭脂紅色的殘菊也不見了。
  義三覺得雙腿發軟無力。
  「去『綠色大吉』。在那兒一定能見到她。」
  義三向商店街急步走去。
  每家店舖前都擺放著迎春的松枝,保持著新年特有的靜寂。道路似乎也變得寬了許多。
  不過,來到肉店和藥店的拐角處,仍可以看到在道路上擺著縫紉機,向行人高聲叫賣的、分期付款銷售縫紉機的人們。
  女售貨員忙著在給縫紉機的機頭套上小小的花環,向行人散發著推銷廣告。她仍然留著傳統的日本式髮型。
  「綠色大吉」裡面,客人擠得滿噹噹的。
  不過,正面的銷售台裡坐著的少女卻不是房子。義三又走到裡邊的銷售台看了看。房子也不在那裡。
  等等,一會兒就會來的,義三想。他買了二十個彈子。賣彈子的少女又給他加了七個,說是新年贈送酬賓。
  義三坐到「十五號池袋」的機器前,撥打起彈子來。
  今天義三真是出手不凡,二三十分鐘之間彈子盤裡的彈子就已經放不下了。
  義三覺得真有意思。一邊等房子一邊瞎打,結果卻出來這麼多,看來這打彈子全是靠運氣。他又放進一些,但是這次卻沒有彈子出來。於是,他敲了敲玻璃板,做了個手勢。彈子台的上方露出一張女人的臉,說:
  「對不起,機器停了。」
  義三收拾起盤上的彈子。此時裡面又流出來最後的十五個彈子,接著一塊「暫停」的木牌掛在了彈子機前。
  來到獎品交換處,義三把彈子放進計數器裡。結果,竟有二百多個。他要了盒「和平」牌香煙,還有發膠,然後向交換處的青年人問道:
  「吉本房子小姐把這兒的工作辭了嗎?」
  年輕人看了看義三的臉,說:
  「辭倒是沒辭。她請假休息了。」
  「那您知道她住哪兒嗎?」義三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年輕人又用他那警惕的眼神看了看義三,說:
  「她準備到這兒的二層住。」
  義三走出彈子店,抬頭看了看二層樓上。
  上面的每塊玻璃上都寫著金色的字:熱燙、冷燙、理髮。
  看樣子這兒是美發廳。可是,這個美發廳卻沒有入口。由此看來,這兒以前曾經是過。不過,現在只剩下了「金字招牌」了。
  義三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被車站吸進、吐出的人流。
  自己住所的地址已經告訴給房子了。可是,她卻不來為弟弟的事表示謝意。她到底去哪兒了呢。也許是因為弟弟的死使她顧不上道謝了。
  義三想回到大雪中的家鄉去。
  他覺得桃子說不定會知道房子還有房子的鄰居的去向。因為是桃子的父親付給房子搬遷費的。
   
故鄉的雪

  義三覺得不能瞞著民子就回老家。因為那和房子不向義三打個招呼就出走了是一樣的。於是,他給民子掛了個電話。
  可是,民子沒有在家。
  他又給醫院去了電話。民子也沒有去醫院上班。
  義三提著個小手提包,離開了宿舍。
  上車後,義三找了個靠窗戶的座席,望著外面冬天的景色。一會兒,車廂內的熱氣使車窗蒙上了一層霧氣。義三沒有去擦它。他的思緒仍然為房子所牽掛。
  「說不定這就是失戀的味道。」
  義三在心裡拿自己開心。可是,他一點兒也樂不起來,仍覺得孤單單的。
  坐在義三對面的老婆婆替義三擦亮了玻璃。外面的雪景映入人們的眼簾。
  老婆婆性格爽直,不由分說地把橘子送到義三的手裡。然後,她自己便慢慢剝去橘子上的筋,吃了起來。
  「咯,這是去哪兒?」
  這「咯」也不知是「哥哥」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反正在這一帶義三從未聽過這個詞語。
  「去K。」
  「K?那是不是也要過了隧道啊。我去N。我小兒子的媳婦身體不好。我去給他們幫個忙。」老婆婆說道。
  「這雪鄉真難過啊。聽說炭比米還要貴。」
  在靠近隧道的下面的站上,列車停了一會兒。
  山上、房上、路上,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
  坐在列車裡,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小站屋簷上垂掛的冰柱,在列車裡的人們眼裡,就像漂亮的裝飾一樣富有魅力。
  列車穿過好幾座隧道,來到K站。K站正下著暴風雪。
  從車站前面唯一一家旅店走出來一個賣牛奶的人。他的裝束顯得頗為誇張:毛皮的靴子,蓋住耳朵的滑雪帽,厚厚的臃腫的大衣。
  義三也下到站台上。頓時,他的鼻子、面頰感到冷得刺痛,寒氣似乎鑽進了他的頭部深處。這反而使他覺得感冒好了一大半。
  賣牛奶的男子用手拍了拍義三的肩,說:
  「剛回來的嗎?好久不見了。」
  原來是自己的小學同學。
  「千葉家的小姐每天都來接火車……她說義三你要回來的。」
  這雪,這賣牛奶的男子,每天冒著寒冷來車站接自己的桃子,所有的一切都使義三感到濃烈的鄉情。
  「今天從早晨,雪就這麼大?」
  「那倒不是。從中午開始的。下得小不了。」
  「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下得太小了可就沒意思了。」
  「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也得替我們這些成天站在站台上的人想想。」
  「來玩啊。」
  從車站到義三的家,就是今天這種暴風雪的天,豎起大衣領子,一陣小跑也就到了。
  義三跑進家門,不由一怔。土間重新裝修了一下,地上鋪了新的木地板,上面擺放著爐火很旺的爐子。屋裡一個人也沒有。
  「霍,這日子過得寬裕些了。」
  義三一邊琢磨著家裡的生活,一邊脫著鞋。
  他默默地走進屋裡,拉開老房間的紙拉門,看到母親正在呆呆地烤著火。
  「我回來了。」
  「咳,嚇了我一跳。是義三吧。」
  「還嚇一跳呢,您就聽不見我開門的聲兒?您真是太大意了。」
  「我們挺小心的。我還以為是浩一呢。」
  「我哥,他出門了?」
  「今天是開業儀式,他去參加了。原來說下不了雪就能回來,誰知道他到哪兒轉去了。他可是每天都盼著你回來呢。」
  母親用眼神招呼義三坐到腳爐邊上,然後說:
  「你是怎麼了?年根兒、過年都不說來封信。」
  「我得感冒了。」
  義三把腳伸到腳爐的圍被裡,問:
  「我嫂子呢?」
  「陪孩子睡覺呢。」
  外面的大門光地開了。義三聽到了好久沒有聽到的哥哥的聲音。
  哥哥好像沒有看見義三擺在外面的鞋,一邊大聲發洩著在外面憋的氣,一邊走了進來。他的話也不知是說給母親聽的,還是說給嫂子聽的。
  哥哥難道老是這個樣子。義三縮著頭,笑嘻嘻地等著哥哥進來。
  「人家都覺得,那麼個破小學的工作能有多累。可是,真是……」
  哥哥打開拉門,意外地看到了義三,不由得笑容滿面地說:
  「呵,已經回來了。」
  哥哥臉上被雪灼得紅紅的,眼神顯得十分嚴厲。他好像在為什麼事兒生氣呢。
  「還是爐子旁邊暖和。你看到了吧。」
  說著,哥哥把義三引到了土間。
  「這間房子還是下了決心弄的。家裡暖和了許多。要是只有個地爐,怎麼也受不了的。而且還有小孩子……你猜,今天得有多少度?」「零下十度左右吧。」
  「零下十六七度。原來以為你會在年前回來的。是不是很忙?」
  義三告訴了哥哥自己年末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另外,他還告訴哥哥今年東京的流感十分猖獗。
  「那,你這個當醫生的怎麼能從東京跑回來呢?」
  「我想看看家鄉的雪。」
  「噢。咱們家你就別管了。你得去千葉的舅舅家去看看。住院醫要結束了,你定下來沒有?」
  「走下什麼了?」
  「裝什麼糊塗呀。桃子每天都去接你的。」
  「聽說是這樣的。」
  義三臉突然紅了。
  「關於這個問題,媽和我都沒有發言權。非常遺憾。」
  「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沒有舅舅,你能大學畢業嗎?!」
  「你這話像是說我不是這家的人,成了別人家的人了。我不愛聽。」
  這時,房門慢慢地開了,抱著滑雪板的桃子走了進來。兩個人沒有再繼續講下去。
  桃子穿著藏藍色的筒褲,戴著紅帽子,穿著紅毛衣,手上是紅手套,腳下是紅襪子,滿身都是細雪花。一眼看去,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幼小的孩童。
  「啊,真的回來了。太讓人高興了。」
  桃子舒了一口氣,說。
  桃子背轉身去,脫著滑雪靴,好久也沒脫下來。義三便走了過去,說:
  「我啊,得了場大病,差點兒死了。」
  「差點死了?」
  桃子心裡一驚,道:
  「你可別嚇唬我。」
  「真的。」
  「是嗎。你就為這個,不給我來信?」
  「我已經好了。呆會兒,你走的時候,我能去送你。」
  「是嘛,外面可冷呢。」
  桃子來到爐子旁,肩上、膝蓋上的雪眼看著就化掉了。
  「這不是在做夢吧。我一見到你,就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桃子頭髮的劉海上掛著晶瑩的雪花。
  「我姨和大哥都答應讓你到我家來住。我可高興了。今天我跟我媽說義三回來了,可她就是不相信。我每天都去接你,可她不讓我去。今天我是偷著跑出來的。我要是把你這個大活人領回去,我就贏了,就可以得意一番了。」
  「就這麼辦。」哥哥說。
  「義三用我的防風衣和滑雪用具。」
  乘著天還沒黑,暴風雪還不大,義三和桃子沒坐多一會兒,就出了門滑向了大雪之中。
  從這座車站旁的街鎮出去,經過野外的田地,再到前面的街鎮,要有半日裡1的路程。
  
  11日裡相當於3.9公里。
  在這一望無垠的雪海之中,四處可見渾圓的雪丘。遠處出現的燈火彷彿在夢幻之中。
  「啊,真痛快。我要是早點回來就好了。」
  由於穿著防雪衣,聲音顯得含糊不清,義三的話沒有傳入桃子的耳中。過了一會兒,才聽到桃子說:
  「高興吧?我還想再住前滑。可是,馬上就到家了。」
  快到家的時候,桃子嘴上喊著「加油、加油」,飛快地衝到了義三的前面。這以後的道路全是上坡路,滑雪板不起什麼作用了。
  房屋前面種著義三十分熟悉的高高的棗樹、粗大的椎樹。樹的枝幹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樹的下半部被雪裹得嚴嚴實實。
  為了防雪,房屋的屋簷伸出來很長。義三他們剛剛走到屋簷下,裡面的狗就狂吠起來。
  門廳的大門上半部糊著紙,從裡面透露出明亮的燈光。
  「媽、媽。」
  桃子叫門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悅耳。
   
獨角戲

  桃子平時都是一個人睡在離倉房很近的六鋪席大小的房間裡。
  屋裡有桌子、椅子、衣櫃,還有床,這些東西使這間六鋪席的房間顯得十分窄小。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桌子上擺著面小鏡子。
  桃子是在14歲那年夏天開始一個人睡床的。在那以前,她一直是和媽媽睡在一個被窩裡的。
  「爸爸,你給桃子買張床吧。」
  14歲那年,桃子突然提出這個要求。當時,真讓爸爸大吃一驚。
  桃子的爸爸在東京開醫院時,醫院的病房自然是用床的。但是,桃子的父親卻不願意自己家裡人睡床。這也許是因為他每天都在為躺在床上的病人醫治病痛的緣故。
  「咱們到東京再建醫院時,爸爸給你建一間有床的房間。」
  對爸爸許的願,桃子根本就不睬。她堅持馬上就給她買。
  「就放在這屋裡?這間屋子裡放什麼床好呢。」
  桃子拿出一本西方的少女小說,指著上面的插圖給爸爸看,
  「我就要這種。」
  「嗯?」父親心裡一驚。
  「你就是看了這本書,才想起睡床的吧?這種有裝飾的大床,會把房間塞滿的。」
  雖然爸爸買來的不是小說插圖中的那種床,但是桃子終究有了自己的一張床。
  桃子剛剛自己睡的那段時間,媽媽每天晚上都要來看看桃子的睡相,聽聽桃子睡熟的聲音。
  「桃子,睡著了嗎?」
  媽媽坐在床邊,輕輕地摸著桃子的頭髮。
  「像是睡著了。」
  桃子裝出睡熟的樣子,心裡一陣難以抑制的喜悅。
  她最喜歡看到母親此時的突然而生的溫柔的神情。
  桃子的母親任何時候都像個小孩子,有時顯得十分任性。桃子漸漸地對這樣的母親產生了不滿,同時毫無保留地愛著自己的父親。
  在這座古老的鄉村住宅裡,穿著華麗、脾性倔強的母親每天就是彈鋼琴,唱西洋歌曲。而父親卻要去遠處的村落為患者治病,在家中的治療室中忙碌。比起母親,父親明顯地變老了。看到這一切,桃子覺得幼小的自己也應該有得到大人溺愛的權利。然而,每當年輕的母親把她當做小孩子對待時,她又總是表現出不太情願的樣子。
  雖說是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但是由於父親是做醫生的,實際上她經常是一個人留在家裡。從小的時候,她就喜歡自言自語,就喜歡想像出一個人的存在,與他對話,一個人扮成兩個角色地演戲玩。她喜歡小鳥和狗,因為它們可以成為她獨語的聽眾。
  一旦躺在床上,她腦海中就會出現許許多多的空想中的人物。西洋的天使、妖精都會成為她獨角戲中的人物。
  在鄉下的學校裡,桃子這個城市人模樣的女孩總是受到特殊的待遇。有時高年級學生給她來信,送給她禮物,她也十分不習慣。在她看來,最美的,和她最親近的還是她空想中的那些朋友們。
  漸漸地,桃子長大了。漸漸地,桃子變得想有一個明確的愛的對象了。她要愛的不是物,而是人……
  最近,她覺得與父親也變得疏遠了,每天心裡都是空蕩蕩的,有著一種說不明白的不安。
  就在這時,桃子開始了與表哥義三的談話。義三在東京,但桃子仍然可以和他談話。因為她只需把自己想說的告訴給義三,只要能這樣就行。
  她告訴義三自己身體的變化,告訴義三她對母親的微妙的不滿,告訴義三自己在學校時時產生的孤獨,告訴義三她看到了小鳥的窩、夢中見到了義三……
  桃子產生了一種錯覺。她覺得義三對她的一切都瞭解、熟知。
  義三上學的時候,只有當義三放假回來時桃子才能見到他。義三做了住院醫以後,他們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但是,桃子卻覺得義三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所以,今年的新年,當她覺得義三要回來而去車站接,卻又沒接到義三時,她所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孤寂,而是那種未能與義三溝通的孤寂。
  所以,第二天她又要在心裡問義三「今天你回來吧」。當她感到義三給了她肯定的回答時,她又會去車站。
  在頂著暴風雪與義三回家時,桃子曾經問過義三:
  「我什麼話都告訴你了。可你得了差點喪命的病,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桃子覺得,義三即使不寫信來,只要他有意告訴自己,那麼自己就會感覺到的。
  就這樣,她終於盼到了義三的歸來。所以,桃子非常想把義三歸為己有。
  她非常想讓她獨角戲中的另一個人物滔滔不絕地講給自己聽,而自己則默默地坐在那裡。
  「看樣子,累得夠嗆吧。」
  桃子的父親看了看義三,說。
  「人家病剛剛好,你這位小姐就讓人家滑雪來。義三,過來一下。」
  舅舅讓義三來到診室。
  「已經沒問題了。在雪地裡呆上一呆,精神好多了。」
  義三對舅舅說。
  「那就打一針維生素吧。」
  診室裡爐火燒得十分暖和。
  桃子用充滿好奇的目光注視著父親粗糙的手指捏動義三胳膊上的肉的樣子。
  義三長著一頭濃黑蓬鬆的頭髮,看起來很像個真正的大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義三這個男人難道會感覺不到桃子的孤獨?
  「好好睡上一覺。能在我這兒住上兩三天吧?」
  說著,桃子的父親把注射器放進了消毒器裡。
  「現在就睡覺?太沒勁兒了。」桃子使起了性子。
  「我一點兒也不困。」
  桃子最喜歡在沒有病人的診室的爐前熬夜。
  「再稍微呆一會兒……要不然,我熱點甜酒來喝吧。」
  「我可不喝。」
  「爸,我沒跟您說。」
  「桃子,你也去睡吧。」
  父親聲音有些嚴肅地說。
  「我不困嘛。」
  桃子看了看義三,發現義三的眼神裡現出有些為難的神色。
  在桃子看來,義三的為難神色是最富有魅力的,同時也是個難解的謎。這促使桃子產生了調皮的、惡作劇式的想法。她想再去為難他一下。
  義三的寢室也不在正房,離西側的桃子的房間很近。
  房間後面是一座大倉房,前面正對著一塊中院大小的空地。整個冬天,防雨板都緊閉著,屋裡清冷清冷的。
  只是由於義三住在家裡,弄得桃子怎麼也睡不著覺。
  「義三大概也睡不著?」桃子自言自語道。
  「那,他在想什麼呢?」
  桃子真想鑽出被窩到義三的身旁去。那樣的話,義三還不知要多麼難堪呢。
  可是,為什麼就不能去呢?這種時候,要是同性的朋友,就能沒完沒了地聊,聊累了就可以睡的。義三一個人在想些什麼呢?
  外面靜悄悄的,暴風雪好像已經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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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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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1:07:23 |只看該作者

貼在胸前的臉

  「睡懶覺的傢伙,快起床吧。」
  桃子猛然推開走廊的隔扇門,闖了進來。屋裡一片黑暗,看不見闖進屋的桃子。
  「就起……現在幾點啦?」
  「已經是中午了。」
  「中午?」
  義三有些不好意思了,故意做了個鬼臉。
  「這可糟了。」
  「昨天晚上,你沒睡著覺吧?」
  「沒有的事兒,我一會兒就睡著了。」
  桃子身邊臥著她的愛犬。義三在被子裡剛一動,狗便低聲叫起來。
  「幹什麼!盧那,這麼高貴的客人,你都不認識。」
  桃子罵了狗一句,便走到義三的近旁坐了下來。
  「你手往這兒伸。我給你拿棉袍來了。」
  「你把燈打開好嗎?」
  「停電。」
  「也搞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了。你要是不叫我,我可能還得睡下去。」
  義三從被窩裡坐起來。
  「我要穿外衣了。你先去吧。」
  「我給你拿棉袍來了。」
  「嗯,行。」
  「盧那,誰讓你亂叫的。客人不喜歡你了吧。」
  桃子說著,把隔扇門拉開,走了出去。
  義三真希望桃子能夠再穩重一些。他為今天早晨桃子這樣子感到有些不安。
  桃子出去以後,朦朧的一道白光射進室內,好像是傍晚時分一般。
  義三換上西裝來到走廊。走廊裡堆著許多捆綁好了的大小盒子,使人馬上聯想到千葉家往東京搬家的日子已經近了。
  義三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的時候,就住在這裡。當時,這兒被稱做「本家」。那時候,義三常到這裡來玩。所以,他十分熟悉這幢房屋。
  光亮的、深栗色的大椽子、木柱,粗糙笨重的門窗。舅舅他們沒有疏散回來以前,屋裡的榻榻米上、屋頂上還曾貼過柿漆紙呢。
  那時,寬敞的廚房,還有屋裡的牆壁已經被煙熏火燎得發黑,爐子旁邊堆放著許多柴薪。
  舅舅他們回來了,戰爭也結束了。屋裡的農家式的土間、廚房也隨之消失了,變成了雪白明亮的診室。客廳裡則擺上了鋼琴和長椅。
  不過,義三所住的裡面的房子仍然保持著以前的樣子。
  沿著寬寬的走廊再往裡走,走到頭有間盥洗室。桃子提著圓壺,拿著竹牙刷正在那裡等著義三。
  桃子上身穿著件深藍與玫瑰紅相間的、很有些浪漫情調的毛外套,下身穿的是藍色的筒褲。
  桃子的額頭很寬,嘴唇精巧得可愛。今天,她塗了口紅,眼神中流露出熱切的企望。
  從黑暗的室內走出,義三覺得外面亮得有些晃眼。所有東西的顏色在他眼裡顯得都有些發綠。
  盥洗室的鏡子裡映出了藍天與群山。藍天被暴風雪擦拭得湛藍湛藍的,群山又覆蓋上潔白的新雪。
  桃子往臉盆裡倒進熱水。義三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用不著熱水……」
  「不用熱水,怎麼使香皂?」
  「我不用香皂。」
  「我的東西,你都不用?」
  義三把牙刷放進嘴裡,看了看鏡子裡的桃子。
  「這鏡子不錯吧,還能看到山……」
  義三點點頭。
  「今天早晨更好。」桃子說完,便沿著走廊跑走了。
  地爐上擺著一張大餐桌,桌上放著兩個人的飯菜。桃子和義三坐在爐邊。
  「就我們?」義三問。
  「對啊。天晴了,收傢具的來了。我媽他們呆會兒來吃。」
  「收傢具的?」
  「不是要搬家麼,有些東西要處理一下嘛。」
  「噢,要賣東西?」
  「不是有好多以前的東西嘛。我爸和我媽的意見就沒有一致的時候。結果又是我爸爸輸了。還不如一開始什麼都不說呢。真夠麻煩的。」
  桃子一邊說,一邊為義三盛上醬湯和米飯。
  義三目不轉睛地看著桃子天真可愛的動作。
  「桃子,你也沒吃早飯?」
  「對啊。我一直等著你呢。讓客人一個人吃飯,客人該多寂寞啊。」
  喝著放有細軟的蔥和凍豆腐的醬湯,義三想起了家鄉的味道。
  「什麼時候搬家?」
  「聽說要在春分的頭兩天。」
  「真夠早的。」
  「人家說要是過了這個時節,就不成。人家這是根據《易經》算出來的。」
  「《易經》?這麼老的詞,是誰說的?」
  「也不知道是誰說的。你媽媽就這麼說。」
  「我媽媽?」
  「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反正是到處聽來的。最後,就變成了上天的旨意了,你說多怪呀。我媽那個人平時滿不在乎的,可是要有人說個什麼,她就害怕得不成。我爸爸呢,也不表示反對。所以也就按著人們說的去辦啦。」
  「我還以為你們要等再暖和些呢。」
  「東京學校的插班考試在2月10日。所以,我覺得還是早點兒好。」
  桃子看了看義三,說:
  「當然,這學期我也可以在這兒的學校上完。和爸爸、媽媽分著過一段時間,一個人過也是蠻有魅力的。」
  「有什麼魅力?」
  「這一天一天的,都是一個樣。多沒意思啊。吃完早飯,又該到了那讓人無奈的時間了。」
  「無奈的時間?」
  「大人難道就不覺得無聊嗎?」
  有人在招呼桃子。桃子邀義三一同去。
  「去那邊看看不?我媽正在和那些歷史性的老傢具斗呢,可有意思了。」
  「不說好話。」
  桃子的母親肩上披著淡紫色的披巾,坐在黑暗的屋子裡,周圍擺滿了各種雜物。
  有栗色的大醬桶,古香古色的六角形紙罩座燈,紡車,還有五個一套的筒形的手爐、托盤、小碟、小盤。在一個塗染著色彩的盒子裡,保留著祖輩們購買這些物品的時間記錄。
  「怎麼樣?媽媽。」桃子拿母親開著心。
  「這可是堆寶貝。要出妖怪的。」
  「這就是咱祖祖輩輩的生活?」
  母親看也不看桃子,隨口說:
  「桃子,把那套女兒節的偶人搬過來。我記得就在倉房的入口那兒。」
  義三也隨著桃子去了倉房,準備幫幫桃子的忙。
  「冷得很,還有怪味兒,是不是?」
  桃子把裝偶人的盒子遞給義三。盒子個個都很大。偶人都在一尺以上高,裝五樂師的盒子有一張小桌子那麼大。
  搬了幾趟以後,兩個人站的地方一下挨近了。
  「這趟就算完了。」
  義三環視了一下昏暗的倉房內部,說:
  「小時候,我來家裡玩,要是調皮了,家裡人就說把我關到這兒。我記得當時特別害怕。」
  「膽小鬼。」
  桃子聲音悅耳地又說:
  「倉房裡多好啊!我一到夏天,就喜歡一個人到這兒來,讀書,睡覺。」
  「真的?」
  「上邊兩層放著客人的被子,把那扇厚厚的土窗戶打開的話,陽光就會透過鐵絲網照射進來。好看極了,特別的美。」
  「嗯。」
  「到了東京的家裡,就該找不到這種藏身之處了。一個人躲起來,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這多快樂啊。」
  「聽說這所房子銀行給買了,準備住兩戶人家。給了別人,我就進不了這裡了。我的愉快的空想就要被遺留在這裡,太可憐了。我們走了以後,我的空想就會像蝴蝶一樣在這倉房裡飛來飛去。你說這會怎麼樣?」
  「嗯。」
  「你知道我一個人在這裡都想些什麼嗎?」
  桃子滔滔不絕地講著,義三卻只是在那裡不停地點頭應付。突然,桃子把頭靠在了義三的胸前。
  「你是什麼也不想跟我講啊。」
  桃子不耐煩似的說。
  從很久以前,桃子就想像現在這樣把頭靠在義三的胸前。
  桃子還期待著義三能用手撫摸一下自己的頭。
  桃子覺得這是一種義三對自己瞭解的象徵。她會從中得到巨大的滿足和放心。
  可是,義三卻一動不動。
  桃子馬上變得悲傷起來。
  「喲,你們……」
  突然出現的母親不由地一驚。桃子離開義三回過身去。
  舅母沒有責備他們,但臉上卻顯露出一種複雜的微笑。義三覺得自己像是吞下了苦味的東西一樣。
   
花染的短外罩

  收傢具的走了。整個屋裡飄蕩著一種憂鬱傷感的氣氛。
  診室裡也變得靜悄悄的。護士似乎在聽著收音機。
  義三也無事可做。他在這裡的地位頗為尷尬,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家裡的人。
  「聽說家裡準備春分之前搬家……」
  義三向舅舅搭著話。
  「對。下雪的季節,離開這塊土地容易些。過了這個季節,陽氣減少了,患病的人就會從很遠的地方來看病。病人多了起來,到時候,就不好不管了。也找不到關門的機會了。」
  「我真想早點搬走。這兒又冷又不方便……」
  舅母一邊說著,一邊盯視著義三的黑亮的眼睛。
  「義三也看到了那所正在建的醫院,在等著我們呢。」
  「嗯。」
  義三避開舅母的視線,說:
  「我幫您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你還是暗暗桃子吧。桃子不是邀你去滑雪嗎?」
  桃子已經穿好了滑雪板,等在那裡。
  義三走到院子裡,耳邊響起小提琴的樂曲聲。那聲音就像鋪開了一卷日本人所喜歡的碎白花布一般。
  「收音機裡的?」
  義三抬起頭問。
  「那是我媽的唱機。我媽打開唱機了。這是巴托克的樂曲。」
  說著,桃子便向白雪晶瑩的道路上滑去。
  街裡很少起伏,路也很窄。走出街鎮,山同與山岡之間,形成了一條緩緩伸延的平緩的雪谷,就像專門設計成的滑雪坡道一樣。
  遠處看去,就像是滑雪板載著桃子在自動急馳,感覺不出任何危險。
  義三總是尾隨著桃子滑行。
  「這種幼兒園式的滑雪道太沒意思了。咱們要早晨起來訂個計劃,到山上去滑就好了。」
  「我的技術可不成。」
  「我就是想看看你出醜的樣子。」
  桃子回過頭,面朝著太陽,然後倒在了雪坡上,半個身子被埋在了白雪中,也許是因為看到了這鬆軟清新的白雪,桃子才情不自禁地倒臥在這白雪之中。
  義三還沒有走到她的身旁,桃子就已經歡快地站起身來,拍撣起頭髮上沾的白雪。
  「桃子,我看你在這兒生活,可能會更幸福。」
  「為什麼?」
  「在東京是不會有這種心情的。」
  義三說完,向遠方的群山望去。突然,一個雪團打在他的側臉上。
  「你這傢伙。」
  桃子順著斜道滑走了。義三的滑雪板也尾隨其後追了上去。
  「幸福在哪兒都能找到的。來,追上我,捉住我……」
  「不對。那個N町,你不是看過了嗎?」
  「那種亂糟糟的街鎮,我最喜歡。」
  桃子大聲喊道:
  「你幹嘛老在我後面滑。我不幹。到我前面來。」
  「嗯。可是,咱們該回去了。要不然,你媽會笑話咱們的。」
  「那你就一個人回去,我還要再滑一會兒。」
  「又使性子。」
  「又說我使性子。上回去上野動物園,你就說過這話。」
  「你不老實。」
  「我老實,就老實。義三才是心不在焉(日文寫做「上空」)呢。」
  「上空。上空是什麼空。那天打掃家時,你不就是心不在焉嗎?」
  「別打岔。我可是認真的,你可不能心不在焉。你和我一塊兒玩,可心不在這兒,你在想別的事。你一定有事瞞著我。」
  兩個人滑滑停停。桃子一個勁兒地央求義三講講他得那場「幾乎喪命的重病」前後的事情。於是,義三便把他所經歷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講給了桃子。他告訴給桃子,房子的弟弟死了,房子願意接受桃子的好意到醫院工作,可又突然搬走了。他對桃子講,自己重病好後打算重新考慮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很想返回這雪中的故鄉。
  義三平淡地簡短地敘述著這一切。可桃子望著義三的臉,卻顯得十分緊張,充滿生氣。
  「你說的全是真的?可是,那個長著漂亮眼睛的人到哪兒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我到東京以後,替你去找。」
  「算了吧。」
  「不,我就要替你去找。」
  「你想什麼呢,為什麼要這麼說,我真搞不明白。」
  「你是不想明白。」
  桃子突然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滑雪姿勢,向著歸途,一溜煙兒地滑走了。
  「不過,我會明白的,用不了多久。」
  走進街鎮,已是夕陽西下時分。銀色的群山已遮掩住了西側一帶。
  這天的晚飯吃得很晚。
  桃子的母親要是對某件事情過分投入的話,你就是怎麼叫,她也不中途罷手的。
  桃子的母親在某個角落發現了一個古老的藍色花瓶,準備送給東京的朋友作禮物。於是,便開始仔細地包裝起來。母親從來不穿和服,可是,她想起了自己喜歡和服的朋友。就這樣,吃飯的事便被她忘得一乾二淨。
  桃子一邊等著母親吃晚飯,一邊求義三去幫忙叫叫。
  「你去叫叫我媽。我叫,她不聽。」
  「不過,我哥哥他們還等著我呢。」
  「那不成,不成。」
  桃子拽著義三的袖子,把他帶到母親在的地方。
  「媽,義三要空著肚子回去,你快點來啊。」
  「是嗎?這可是件大事。」
  母親終於放下手,不再包裝了。
  義三又失去了一次回哥哥家的機會。
  在桃子的勸說下,義三還洗了澡。
  「這回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出去著了涼,就要再得感冒的。」
  對於桃子試圖偎依在自己身邊的這種令人憐惜的情感,義三無法拒之不理。另外,它也使義三享受到了家鄉的閒適之情。
  不過,當他來到西側的房間,鑽進被窩時,還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在冰冷的被窩裡,義三舒展了一下身體。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即使在冬閒時節,也是忙忙碌碌的。那時,年長的人們都是不斷地找尋工作來做的。女人們轉動著紡車,老人們編著粗繩。義三的眼前浮現出那些因勞作而疲憊、因勞作而安心的老人們的面影。
  房子也像他們那樣在拚命地工作。義三真想見到房子,真想在那個已不見房子家蹤影的、醫院的庭院裡再見到她。
  義三站起身來,準備關掉從屋頂上垂落下來的電燈。
  就在這時,隔扇門打開了五寸寬。
  桃子側身走了進來。她穿著紅條的法蘭絨睡衣,上面套著花染的短外罩,肩上披著毛線織的披巾,猛一看,就像個小姑娘一樣。
  「我睡不著。平時,我睡得要晚得多。睡覺前,我都是要看看書、織織毛線活的。可是,義三你來了以後,我什麼也幹不下去了。」
  桃子站著,又問:
  「我不能來聊聊?再呆一會兒,困了就走。」
  「咱們不是說了好多了嗎?!」
  「你一點兒也沒說。」
  「明天吧,我困了。」
  義三的手仍放在電燈的開關上,說。
  「你也休息吧。」
  義三關上燈,鑽進了被子。他要封住桃子的口,不讓她再說出其他的撒嬌的話。
  隔扇門緩緩地關上了。聽著桃子孩子般可愛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義三心裡一陣騷亂。他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幾乎咬出了牙印。以此來抑制自己想緊緊擁抱桃子的慾望。
  屋頂上,老鼠在東竄西跳。
   
手套裡

  舅母的鋼琴聲和歌聲使義三從睡夢中醒來。他沉醉於這美妙的聲音之中,不願馬上離開自己的睡床。
  舅母今天也許是厭煩了整理行李的工作,也許是因為天氣不好太冷而中止了整理。
  天空灰濛濛的,好像又要下雪了。
  舅母的歌聲停止後,義三洗完臉來到起居室。屋裡只有舅父、舅母。舅母向義三問道:
  「桃子呢?」
  「不知道,我剛起來……」
  義三沒有在意舅母的問話,順手拿起放在舅父身旁的報紙。
  「桃子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起來了。喝了牛奶,又吃了麵包。後來又給山羊棚裡鋪上了乾草。這是怎麼了……」
  舅母望了望義三,又說:
  「昨天,她還要和你一塊吃,等你起床呢。對吧。」
  「對。我起晚了,她還笑我來的。」
  三個人開始了早餐。
  桃子的坐墊上,睡著蜷縮成一團的盧那。
  桃子不在,太寂寞了。
  義三原來打算見到桃子後向她告別,然後回車站附近的哥哥家,明天就回東京。可現在,他不能不和桃子說一聲就走。
  「怎麼回事兒啊。房間裡也沒人。」
  說著,舅母又走出去一趟。過了一會兒,舅母回來了,擔心地說:
  「滑雪板不在了。桃子像是出去了。可她會去哪兒呢?」
  下午1點半過了,桃子還是沒回來。家裡開始忙亂起來。
  先是給桃子的朋友去電話,她不在朋友家裡。又問義三的哥哥,也說沒來。
  舅母用審視義三目光,望著義三,說:
  「義三,你沒對桃子說了什麼吧?」
  義三嚇了一跳。「沒有啊。」
  「真的?」
  舅母似乎有些不相信。
  「你們說過這些沒有?譬如說咱們是表兄妹,我不想和你結婚一類的話。」
  「沒有的事兒。」
  義三滿臉通紅,慌忙否認。
  「我們根本就沒有談到過這些。」
  舅母的眼神緩和了一些。
  「桃子沒跟你表示要你和她結婚吧?」
  義三低垂下頭。
  「桃子一定是非常的難受。」舅母說,「那孩子雖說是個可愛的夢想家,可她也快長成個女人了。她敏感極了。有什麼事,她都會一下感覺到的。」
  舅母的敏銳感覺也使義三十分驚訝。
  「桃子真是從心裡喜歡你。她沒有兄弟姐妹,就她孤單單的一個。所以,她整天想的就是你一個人。我也想早點兒把她交到你的手裡。」
  「可是,我……」
  「你是不是讓桃子看到了你現在這個樣子啦?」
  義三一言未發。
  「桃子算不上美人。可她心地善良,是個可愛的孩子。」
  「是的。這我也清楚。」
  說完,義三又堅定地表示:
  「我去把她找回來。她是滑雪走的,向街上的人打聽一下,肯定有人見過她。」
  天上又飄灑起細雪來。
  義三穿著滑雪板,心裡覺得桃子似乎馬上就會從後門走出來嚇唬自己。
  他穿上滑雪服,從衣袋裡掏出藍色的毛線手套。他的手指剛往裡一塞,就碰到了紙一樣的東西。於是,他用力一甩。
  一張疊成細長條的信紙掉了出來。
  
  義三:
  我去東京了。我要是告訴大家,爸爸、媽媽一定不會讓我去的。所以,我就悄悄走了。我知道讓你們擔心很不好,可我想做件好事。具體是什麼好事,我先不說。
  等你回東京時,我大概已經又回到了這裡。零錢我身上帶著一些。到了東京,我或者住在麻布那家旅館,或者借宿你那間空宿舍(我很想在那兒住)。不管住在哪兒,我都會規規矩矩的,不要擔心……請你好好和我爸爸、媽媽(特別是我媽媽)講講,省得我回去他們罵我,讓我為難。
  我是你的朋友。我願意今後永遠做你的朋友。你千萬別做出討厭我的樣子,啊。
  
  
  
  
  
   桃子
  義三驚訝不已。他切身地感受到了桃子的悲哀。
  舅母陰沉著臉站在義三的身後。義三不能不讓她看。可是,他對舅母怎麼解釋才好呢。
  可以肯定,桃子之所以決定去東京就是為了去尋找房子。她認為這是她能為義三做出的最大的好事情……這大概正是桃子這種富於幻想、處於思春期中的女孩的冒險行動。
  「真讓人搞不清楚。這『做好事情』是指什麼?」
  舅母望著義三,眼睛裡露出懷疑的神色。
  「總而言之,我也馬上去東京,去看看桃子。」義三隻能這樣講了。
  「就這麼辦吧。見到桃子,要跟她說,她挺可愛啊。」
  想到桃子惹人喜愛的樣子,義三鼻子有些發酸。
  舅父從裡面走了出來。義三沒敢看他,便向外面雪地滑去。
   
「綠色大吉」

  房子鄰居的房屋被拆了。這間很難稱做房屋的小房從推倒到清除完畢,也沒用半天的時間,儘管還是冬天天短的時候。
  伸子三姐妹搬家後的第二天早晨,來了兩三個工人,一通敲打,到了中午,那間小屋就成了千葉醫院工地的爐中之火了。因為是臨時的簡陋居所,所以也沒有像樣子的地基。所剩下的只有一堆垃圾。
  房子心裡感到極度的不安。
  她稍微看了一眼外面燃燒的火堆,便蜷縮著身子坐在屋裡的角落,一動不動。
  搬遷費她已經領了。所以,她覺得自己的小屋子成為了工程的障礙。這使她坐臥不安,心裡七上八下。現在,鄰居的房子也被拆了,只剩下這一間小屋。孤零零的小屋顯得格外淒慘,異常髒污。
  和男病後到死去,房子有一個星期沒去「綠色大吉」上班。年末的28日,她又來到這裡。
  「綠色大吉」入口的門上貼著招募人員的廣告:招募售彈子、服務人員兩人,年齡 25歲以內,女性,待遇從優。
  看到廣告,房子心裡一驚:「我該不是被開除了吧?!」
  可是,店裡仍然是熱鬧非凡、買賣興隆。房子剛一露面,便不得不開始了緊張的工作。
  聽到那熟悉的、彈子蹦出的金屬聲,房子心裡更加煩亂了。
  她對女老闆講述了弟弟死去,自己成了孤身一人的經過。女老闆望著房子,道:
  「原來是這樣?太可憐了……你瘦了一些。那這樣吧,你就住在這兒,晚上也請你幫忙。嗯——給你五千日元。另外,還管你飯。怎麼樣?條件夠好的了吧。你就住二樓的房間。」
  正趕上年末新年的旺季,看來房子也是很幸運的。
  於是,房子趕緊就把行李搬了過來。其他的,她也不顧了。她只想住在有人的地方。
  彈子房的女老闆到房子的那間屋裡看了看,頗為誇張地皺起眉頭。
  「那是什麼?是骨灰盒吧。這就過年了,把骨灰盒帶進來,太不吉利了。你們家沒有自己的墓地嗎?快點把它埋了吧。要不然,死去的人也升不了天。」
  房子慌忙用包袱皮蓋住白布裹著的骨灰盒。
  房子記得自己曾經和母親去青山的高樹町的寺院掃過墓。也許弟弟死時也應該請那所寺院的和尚來為弟弟超度。
  「我看你還是把它埋掉後再搬來吧。」
  女老闆反覆地講了幾遍。房子本來打算再回原來的小屋住,可是那房子大概已經被工人拆掉,烤火用了。
  「他還是個孩子……」
  房子戰戰兢兢地自語道。
  「小孩子的骨灰也是骨灰啊。那你就過了正月初三,送走。到時候,你要給人家付埋葬費的。另外,還要給寺院供養費。供養費錢多錢少的無所謂,只是表示你的心意。」
  女老闆一廂情願地為房子做了安排,而且還告訴了房子費用的問題。
  最近,「綠色大吉」在二樓到三樓之間的地方建了一個突出的平台。在上面安排了一個小樂隊。彈子遊戲場也擴大了,增加了彈子機的台數。
  晚上白天都坐在售彈子台,房子有時覺得心裡十分不舒服。
  11點,彈子房停業關門後,老闆的長子洋一就圍著這一百多台的彈子機轉了起來,不斷地撥打著彈子,檢查機械有無故障。
  房子和女老闆則用油布擦拭起堆成山的彈子。
  工作結束後,房子回到自己的屋裡時已是1點左右了。房子困得只想睡覺。
  工作緊張,勞動時間過長,房子還可以忍受。她最害怕的是坐在獎品兌換處的洋一的糾纏。據說這個嬉皮笑臉、死纏爛打的洋一是某所大學畢業的。可房子卻不相信。
  搬來不過三四天,房子便後悔自己不該住到這裡來。
  她甚至打算埋完骨灰之後就一走了之不再回來。
  正月初四,房子小聲地對女老闆講:
  「去完寺院,我可能要去親戚家看看。」
  房子是在撒謊,她沒有可以去轉轉的親戚。
  房子不習慣一個人外出。她只知道這所街鎮的周圍,從未到過其他的地方。她對社會一無所知。
  得到千葉醫院的搬遷費後,房子很想買件大衣,也想買雙好些的鞋。但是,她現在更想趁著有錢時,找到一個安靜些的、能夠放心工作的地方。
  房子也有著同齡的女孩的那些夢想。如果條件允許,她也想一邊工作一邊學學裁剪或者打字。但是,房子現在似乎還沒有為此展翅飛翔的力量。
  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房子心裡都在想念著義三。但是,她卻不能會主動尋找他。
  義三照護自己的弟弟,並和自己為弟弟守夜。每當想到義三的善意和愛情,房子就感到心裡暖洋洋的,淚水不由地淌了出來。
  義三的房間裡有女人在,自己為什麼就要跑呢。房子為自己沒有再去表示謝意感到十分的不安,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麼壞事情。儘管如此,她仍然遠離義三,不敢接近他。
  房子的自卑心理十分強烈。她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而且什麼都不會。在那間破爛的小屋裡的悲慘生活使房子心胸變得狹窄了。
   
到不可思議的街鎮去

  在寺院裡,房子獨自一人默默地聽著長久不住的唸經聲。她覺得時間過了很久很久。
  當她聽到和尚念到母親或弟弟的俗名、戒名時,一股悲慼、孤寂之情便湧上心頭。她用手帕阻住向外流淌的淚水。
  房子來寺院之前,覺得一個人來安置骨灰是件十分丟人的事情。但是,寺院的和尚們卻覺得並沒什麼不妥。
  走出寺院,房子來到新宿車站,換乘上開往立川的中央線。她準備去福生這座街鎮看看。鄰居姐妹搬到那裡時,曾給房子畫了一張地圖。她現在所憑借的也正是這張地圖。
  在立川,她又買了張車票,來到青梅線的站台上。在等待電車的到來時,房子產生一種要出遠門的感覺。
  房子眼前是一塊大木牌。上面畫著「奧多摩山嶽地區」的嚮導圖。
  從圖上看,福生站離立川有七站。
  電車都是三節車廂。每趟電車上都坐著四五個美國人。有一個和房子年齡相仿的女孩吸引住了房子。這個女孩穿著件十分刺眼的西裝,梳著個叫做「布得爾」的短髮。房子知道「布得爾」是一種狗的名字。
  在福生下車時,冬天傍晚的陽光已經失去了熱量,變得昏暗起來。
  秩父、多摩的群山披掛著銀裝,環繞在街鎮的四周。
  房子打開那張地圖,出了車站向右手走去。走過道口,又拐向了左旁。雖然一下子就找到了清水醫院這個線索,但是房子心裡仍有些打鼓,便向過路的行人打聽了一下。
  田地的土冰得硬邦邦的,散發著寒氣。裡面正在建著房屋。伸子和加奈子借住的花匠的小房子也在這田地之中。
  伸子拉開紙門出來迎接房子時,房子立時驚叫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不過短短的十天,伸子和加奈子的變化真讓房子吃驚。兩個人都穿著藍色的褲子,橘黃色的毛衣。頸部白得發光,眉毛的形狀也改變了。也許是因為眉毛的形狀的改變,她們的眼睛都顯得深凹明亮。加奈子過長的鼻子也變得漂亮了。鮮紅的唇部裡露出了她那潔白的牙齒。手上那染成了粉紅色的指甲也顯得十分引人注目。
  那刺眼的裝束和化妝使房子不敢正眼去看她們。
  加奈子站在姐姐後面,親切地說:
  「喝,真是稀客。快上屋裡來。夠遠的吧,沒想到吧。冷吧?」
  加奈子仍然是那種男孩子講話的口氣。她那和姐姐同樣寬寬的額頭上直垂著劉海兒,臉上一副使人過目不忘的表情,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行嗎?」
  房子畏畏縮縮地走進屋裡,這才發現兩姐妹像是剛剛洗完澡。陳舊的榻榻米上擺著紅色的鋁制浴盆。盆上搭著粉紅色的毛巾。盆裡的水還沒有倒掉。朱紅色的梳妝鏡前擺著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化妝瓶子。
  房子所熟悉的只有那條腳爐上的被子了。
  「新年好。去年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今天我正好休息,就想來看看你們。」
  房子剛說完,伸子就快人快語地說道:
  「過年好。添麻煩也是互相的嘛。剛才我和加奈子還說到你呢,說小房子現在多孤單啊。你真是什麼時候都那麼漂亮。看你那雙眼睛,真招人啊。你還是一個人住在那兒?那個善良的未來的醫生,現在怎麼樣了?」
  房子臉上發紅,微微笑了笑。
  「我也從那兒搬走了。現在住在『綠色大吉』的二層。月工資也要給我長的。不過,晚上要干到很晚,而且也很亂,我想再找個地方。真沒意思。小和在的時候,要是有現在這麼多錢就好了。」
  「我說,就這點錢,現在可算不了什麼。那醫院還沒建成呢。你不是說要在那兒工作嗎?」
  「在醫院,我覺得怎麼也得會些護理一類的工作。可我什麼也不會。」。
  加奈子給房子倒了杯煮開的可可,在白麵包上切了塊奶酪。
  「今晚就住在這兒吧。我們馬上就該去歌舞廳上班了,12點回來。你鑽被窩裡睡覺吧。我回來叫你。咱們聊上個通宵。我早晨起得晚,沒事兒。我給你帶些好吃的,漢堡包、三明治。」
  房子猶猶豫豫,不知如何作答。伸子也說:
  「要不你和我們一塊兒去歌舞廳吧。到那兒看看去。我們還不熟呢,也就是跟著人家學唄。不過,那個歌舞廳還是蠻不錯的。走,一塊兒到街上走走。這兒很有特色的,在日本很少見的。加奈子說我們這兒算是逃離了日本啦。要是在東京的N町,是絕對想象不到的。不過,也挺好的。我們在這兒誰也不認識,習慣也不相同,就像飄浮在自由上空一樣的。真痛快。房子,你也可以到這兒來,只要你願意……」
  伸子和加奈子就要出門了,可身上卻穿著與褲子相配的駝色女式短外套。原來她們的裙服都放在了歌舞廳裡。
  兩姐妹身上穿的毛衣、褲子、短外套都是成套的。由此也可以看得出她們兩姐妹現在的生活感情。她們還位於新的生活的入口。不過,房子對此卻不甚瞭解。
  出於好奇,房子跟著兩姐妹向街上走去。
  「福生新町,welcome」,福生時入口的拱形牌子上寫著英文的標語。寒冷的北風敲打著標語牌,發出冷寂的聲響。
  街鎮的右側有兩三家旅遊紀念品店,店裡擺著刺繡著龍、櫻花的緞子睡衣,仿造的項鏈等一類物品。街鎮的左側是一排木建築,像一排盒子似的。這些木建築的酒店有的刷成了黃顏色,有的漆成了藍顏色,有的被塗成了土紅色。酒店和酒店之間有一塊空地。酒店後面是一望無際的田地,田地的對面是漸漸墮入黑暗之中的陡峭的山脈。
  在田間小路上,年輕的女人騎著自行車疾馳而去。時而有高級轎車從伸子她們後面開過,順著坡路向上駛去。
  坡上可以看到紅色的塔。塔上是櫻花造型的霓虹燈。那兒就是伸子、加奈子跳舞的地方,櫻桃舞廳。房子心裡撲通撲通直跳。
  「來跳舞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來的都是軍官。」
  「沒出現過噁心的事兒吧。」
  「沒有。『櫻桃』的品位還是蠻高的。聽說也有的地方挺不地道的。可我們就是陪人家跳舞。9點以後,由東京來的舞蹈演員在台上表演。他們演些特技,還有脫衣舞什麼的……」
  伸子剛講完,加奈子又補充道:
  「我們只是拿佣金,過不了什麼好生活。不過,也能對付著過。怎麼樣,房子,來福生干吧。」
   
長相相似的人

  「櫻桃」的門面也十分排場,入口處建了一個寬大的上下車的高台,像大飯店似的。
  門廳正面是衣帽間。衣帽間裡垂掛著玫瑰色的天鵝絨窗簾,收拾得乾乾淨淨。看來現在還沒有到正式營業的時間。
  從大廳橫穿過去,房子她們向舞女的化妝間走去。大廳的牆壁上有許多燃燒著的壁爐,許多侍者在大廳裡忙碌著。他們有的擦著地板,有的在往桌上擺著花,顯得生氣勃勃。
  置身在如此氣氛之中,房子顯得十分生怯。
  「就像到了外國似的。」
  「對啊。這兒和N町那種亂糟糟的勁兒大不一樣吧。這兒就是一座外國的小小孤島。」
  「我回去了。回去在你們家裡等你們。」
  「再呆會兒,到我們的房間去看看。」
  加奈子抓著房子的手腕,說:
  「還有時間呢。你要是想回去,我送你一程。」
  「要是平時,我們都是從後面的工作人員進出口進出的。今天我們就為了陪你…… 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朋友們陪我們來參觀的。」
  在寫著「女士房間」的房間前,她們碰見一個侍者。加奈子向他打了個招呼。
  那個侍者突然直視著房子。房子抬起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心裡頓時湧起波浪。
  這個侍者俊美的面容簡直和義三一模一樣。
  房子無法避開這個青年的大膽而粗野的視線。她也用灼人的眼神望著對方。
  侍者用頗有些油滑的腔調問道:
  「這孩子是新來的?」
  「不是。她是我們的朋友。」伸子答道。
  「噢。」侍者鼻子哼了一聲,把手指的骨節按得發出響聲,轉身向對面走去。
  房子緊緊地攥著加奈子的手腕,像個孩子似的說:「我要回去。」
  「嗯?你怎麼啦,突然地……行,那咱們就從那兒出去。不過,你可得在我們那兒住啊。」
  從單門的舞女進出口來到外面,房子才發現歌舞廳建在這座街鎮的最高處。腳下漆黑的田地裡吹來猛烈的寒風。從燈光閃爍的街鎮駛來的汽車似乎愈來愈多了。奢華的夜晚剛剛拉開大幕。
  走到一半,加奈子向房子囑咐道:
  「電燈的開關是上邊那個。腳爐裡,已經填好了煤球啦,你再加些炭。完了,你就先睡吧。」
  房子心不在焉地聽著加奈子的話,甚至忘卻了自己是在和加奈子一起走路。
  回到加奈子她們的房間,坐在腳爐的旁邊,房子仍然在為見到一個與義三長相相似的人而激動不已。她為自己的這種內心騷動感到悲哀,感到驚訝。
  房子覺得自己不能離開那座流淌著髒污的河水、到處都是亂糟糟的房屋、顯得擁擠不堪的城鎮,不能離開那座義三生活居住的城鎮,不能離開還可能與義三重逢的那座街鎮。想到這些,房子覺得心裡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思念之情攪得她心緒不寧。
  伸子她們11點多鐘回到了家裡。她們比離開家門時顯得更加美麗、妖艷、嫵媚。
  她們為房子帶來了夾在圓麵包裡的牛排,還有酸甜的飲料。
  伸子一口一口地吸著外國香煙,向房子問道:
  「房子,打算來嗎?這兒又新建了一所歌舞廳,要召五十名舞女呢。到那兒去也成。」
  房子微笑著,沒有說話。
  「剛才,那個死盯盯地看著小房子的侍者,在回家的路上,還讓我把你介紹給他呢。他說,你的眼睛真誘人……其實,他也挺誘人的。是個美男子吧。舞女當中,有好幾個人都被他勾住了。」
  房子臉上不由得浮起紅暈。
  伸子鋪好了床,讓房子睡在中間。躺在床上,她們又繼續聊了起來,從還不熟悉的歌舞廳的情況,舞客的情況一直談到她們舞女的交往,還有這座城市。
  第二天將近中午,兩姐妹把房子送到了街鎮上。
  這一帶新近建起了一些平房。這些小平房的屋簷下,曬掛著十分艷麗的女裝,很是引人注目。白日的酒店門窗緊閉著,散落在街路的兩旁,頗有些外國小城的味道。
  房子站在福生的車站裡,心想,回到N町後,一定要買件成品大衣。
  「還來啊,多保重。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們。我們能過得下去。可別客氣啊。」
  加奈子說。
  坐了很久時間的電車,才到了N站。下了車,來到這座聲音嘈雜、擁擠不堪的街鎮,房子覺得連風都很溫暖,心裡安穩了許多。
  走進「綠色大吉」,女老闆的兒子從獎品交換處走了過來,追問道:
  「你到哪兒去啦?」
  「我去掃墓來的。後來,又到朋友家坐了坐。天晚了,就住到人家家裡了。」
  「女孩子隨便住在外面,多讓人擔心。而且,店裡也很忙的。」
  「對不起。」
  房子剛要去二樓到自己的房間看看,洋一便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來,讓我看看你的臉。看看你是不是在撒謊。」
  洋一抓住房子的下顎,讓房子仰起臉來。
  房子撥開他的手,從樓梯跑了上去。
  她脫掉裙子換上褲子,在毛衣上披了一塊毛線的圍巾,下樓坐在彈子銷售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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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1:07:42 |只看該作者

東京的雪

  那天早晨天陰沉沉的,冬天的第一場雪似乎就要降落在東京的大地上。
  但是,圓筒似的玻璃櫃台裡卻並不很冷。儘管裡面只有一個小火盆。
  銷售台上的牌子清楚地寫著「彈子概不賒售」,可仍有些熟客要賒借二三十顆的彈子。正當房子望著身上背著孩子、剛剛購物歸來的婦女丁丁當當地敲打彈子的樣子時,盲女按摩師走了進來。房子接過她遞過來的錢,手指尖輕輕地碰到了她的手上。
  「喲,房子回來了吧,太好了。你一不在,我老打不出彈子。」
  瞎子的第六感官真讓房子驚歎。這個按摩女就是憑借這手指的觸覺,成為打彈子的名手。
  4點左右是店裡客人最多的時候。當房子走出玻璃「塔」去替班吃晚飯時,客人一下子就少了許多。
  天上飄起了雪花。
  房子吃完飯又替下了彈子出售台的少女。少女下班離去時,留給房子一本新年號的電影雜誌,說:
  「今天晚上事兒少。」
  店裡像浪潮過後一般,此時顯得十分冷清。房子鬆了一口氣,呆呆地翻看起雜誌上的照片。
  房子忽然覺得眼前有人站著。她抬起臉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著紅色滑雪服的少女。少女可愛的形象緊緊地吸引住了房子。少女身上與白雪截然相反的色彩使房子覺得自己看到的簡直就是雪中的精靈。
  她是要去滑雪呢,還是和人在這裡見面呢?房子等著少女伸過手來買彈子。可是,少女毫無買彈子的意思,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視著房子。她那傾注著全部心思的熱切的目光使房子感到一種說不出緣由的緊張。
  少女從手袋裡取出筆記本,開始寫起來。然後把那張紙從筆記本上撕下來,連同金黃色的小巧的自動鉛筆從小窗口遞了進來。房子心裡一驚,難道她是啞巴?
  
  我叫桃子,是千葉醫院的。我想跟你談一下栗田的事情。您能稍微出來一下嗎?我們一塊兒坐坐。
  房子看完紙條,臉上浮現紅暈,抬起頭看了看那個少女。然後,便把筆記本直接從小窗戶遞了出來,說了一句:
  「我去。」
  房子關上小窗戶,鎖上小門,拿著錢箱來到了獎品交換處。幸好洋一不在,只有剛剛梳完頭的老闆娘坐在那裡。
  「老闆,我有熟人來了。我想到外面去一下。」
  房子的聲音有些發抖。女老闆接過錢箱和鑰匙,毫不在意地說:
  「行啊,去吧。」
  房子稍稍整了整頭髮,穿上短外套,向站在入口處望著外面的桃子身後走去。
  桃子沒有打傘。白雪落在她的毛線織的帽子上,一會兒便融化了。房子打開黑布傘,給桃子遮住雪。
  「不用了。我穿著防雪服呢……你身上打濕了,要冷的。」
  穿著紅拖鞋的房子聽到這關切的話語,頓時覺得臉上發熱。同時,她也感受到桃子的純真的善意。
  「我只知道那邊有家中國菜館。您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嗎?」
  桃子回過頭來問。房子搖搖頭。房子在這座舒適的街鎮雖然已住了許久,但是她卻從未去過茶室和蕎麥麵館。
  「這家中國菜館還是義三帶我來的呢。那次,我看到過您一次,印象挺深的。您大概不知道吧。」
  桃子說著,打開了門。門上掛著紅色的短布簾。
  面對面地坐在黃色桌子兩旁後,桃子看著房子,說:
  「我真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容易就找到了你。我原來打算當個大偵探的。義三說,也不知道您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您不知道義三去找過您吧?」
  「什麼時候?我不知道。」
  「您外出了吧?」
  「到外面去了兩天。」
  「義三去找你,也就在這兩天。」
  桃子自言自語地說。她剛想要再說些什麼,卻又嚥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桃子又道:
  「我和義三是表兄妹,是表兄妹啊。義三去年年末得了場病,前天才回到了信州,為找不到你,傷心極了。還整天地嫌我煩……你哪兒也不要去了,就在這兒等著義三,好嗎?我覺得這是最好的一件事。」
  桃子用手指反覆地擺弄著火柴盒,可愛的眼睛溫情地望著房子。
  房子覺得臉上、心裡有些發熱,就像燃起了一團火。
  「那,他現在在哪兒呢?」
  「大概已經快要到東京來了吧。你用不了多久就會見到他的。」
  「您怎麼辦呢?」
  「我是來找你的。找到你,我就回去。不過,我家的醫院用不了多久就要搬過來啦。其實,你就是住在原來的地方也沒關係的。現在,你的那間房子也沒了吧。聽說就你一個人了。」
  房子點點頭,望著桃子的眼睛。桃子的眼睛也同樣放著灼人的光,也同樣能使房子感到她那熾熱的感情。
  「你哪兒也不要去,就在這兒等著義三。要不然,我就白找你來了,我就顯得太滑稽可笑了。」
  桃子一個勁兒地叮囑房子。
  「我肚子餓了。你也吃點兒吧。」
  房子這才發現自己手心上全是汗水。她想表示一下感謝,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她真想大聲哭出來。
   
在上野站

  義三在車站前的家裡等火車,等了將近一個小時。
  母親聽義三說馬上就要回東京,顯得頗為驚慌。
  「真讓人吃驚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在千葉家就住了兩個晚上。在咱家一晚上也不住啊。」
  「有急事嘛。」
  「真想讓你在家裡住上一晚上。剛到家,你就讓千葉的桃子給領走了……」
  母親神情孤寂地望著義三。
  「有急事嘛,這也是沒辦法嘛。」
  桃子的事也不好告訴母親。義三倒不是要瞞著她,只是不知應該怎麼對母親講。義三覺得這事很難對母親講得清楚。而且,他也不想和母親去做任何的解釋。因為連他本身也未必就實實在在地明白桃子的內心。
  「是不是東京來電話了,說是有急診病人?」
  母親問道。
  「我還不是醫生呢。」
  「可是,你在醫院不是也看病人嗎?」
  「我那是幫忙,是實習。」義三不耐煩地答道。
  最近經自己手醫治的病人也只有房子的弟弟和男。可是,那孩子卻死在自己手裡了。
  當然,那病是小兒科主任看的,死亡診斷書是醫院的醫生寫的。可是,到房子的小屋試圖去挽救那個小弟弟生命的卻是自己。所以,義三總覺得是自己使病人喪失了生命。也許,這是因為自己愛著房子的緣故。
  「桃子不來送你嗎?」
  母親有些不解地問。
  「啊。這麼大的雪。」
  「不對啊。她來接你時,雪下得比這兒還要大。她可是每天都去站上接你的。」
  「可是……」
  「你是不是和桃子鬧彆扭了?」
  「沒那麼回事。」義三模稜兩可地答道。
  現在,義三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桃子能夠住在他的房間裡。一想到桃子有可能徘徊在街頭,義三心裡就覺得很不是滋味。
  桃子在今天早晨留在手套裡的那封信裡寫著:「別再嫌我煩了。」可是,義三昨天晚上絕對沒有「嫌桃子煩」的想法。他也無意表露在神情上。然而,桃子卻是這樣理解的。這對桃子少女的情感該是多麼大的刺傷啊。
  桃子為了義三獨自跑到東京去尋找房子。她也許正是要用這種果斷的行動來自己醫治受到的創傷,但是,義三卻不願意讓桃子這樣做。
  就算桃子是出自於單純的善意,可是她找到房子後,房子還有可能再次逃離義三。這是義三最為擔心的。
  火車在雪中疾駛。天黑了,高崎也過了,可雪仍然在不停地下著。
  「看樣子,東京也在下雪呢。」
  義三低語道。他很為桃子擔心,也不知桃子在這紛飛大雪之中幹什麼呢。他想,桃子離家出走或許也是為了不讓自己看到她那悲慼的面容。
  義三到達上野車站已是晚上近11點了。他只想趕快見到桃子,慰藉自己內心的不安。下車後,義三急忙去尋找公用電話。
  他先給自己的公寓打了電話,可是桃子沒有去那裡。他翻開電話簿,找到位於麻布的江之村旅館的電話後,便撥動了電話機的數字盤。自動式電話的通話信號剛落,義三就急切地道:
  「喂,喂……」
  「是義三嗎?」
  沒想到話筒裡傳出的是桃子的聲音。
  「曖?」
  義三高興地道:
  「你耳朵真靈。真讓人吃驚。」
  「你現在在哪兒?上野嗎?」
  「在上野吧。是剛剛到的吧。」
  「嗯……」
  義三沒有說話,心裡很是納悶。這電話是旅館的,可為什麼還沒等有人去轉,桃子就一下子接到了呢?難道是桃子已經和服務台說好了,來了公用電話,就馬上轉到桃子的房間?或許是桃子一直在服務台的交換機前等著自己的電話?
  「我猜得準吧?」
  「嗯。你的第六感官就是這樣。」
  「那是。這是我的直覺。」
  「總而言之,我是放心了。」
  「剛才,我剛給家裡去了電話。」
  「家裡?是長野的?」
  「對啊。」
  「挨說了吧?」
  「跟挨說差不多。我現在正和這家的人玩呢。」
  「你可真是無憂無慮啊。你往東京這麼一跑,我們可是擔心極了。」
  「我真高興。」
  桃子說完,停頓了一下,又道:
  「我可不是無憂無慮。因為我來東京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義三不由一驚。
  「我見到她了。她說她就住在那家彈子店的二層裡。你去她們店裡的時候,她碰巧沒在家。對她,我看你是想過頭了。」
  桃子那頗似大人樣的語調,讓義三覺得臉上發熱。原來房子就在那兒啊。
  「我勸她到爸爸的醫院去工作來的。對她啊,你總是心不在焉,瞎操心。」
  桃子像個大人似的數落起義三來。桃子的這種語調使義三覺得桃子貼近了自己。他心頭不由一熱,覺得桃子真是太可愛了。
  「那,我馬上就去你那兒。」義三剛要掛電話。
  桃子便像個孩子似的說:「不行,不行嘛。」
  義三彷彿看到了桃子邊說邊搖頭的樣子。
  「你可不能來啊。你不用來。」
  「為什麼?」
  「你一下車就給我來了電話,我就挺高興的。這是我最近最高興的一次。」
  桃子的聲音聽起來,的確顯得十分高興,格外興奮。義三轉念想到,這麼晚了,到旅店去看女孩,而且又要住在那裡,確實不夠穩妥。
  「那,我明天早晨去吧。我跟舅媽說好了,一定要見到你。」
  義三想起了舅媽要求自己說的話:跟桃子說她挺可愛的。
  「你可別來啊。」
  「所以,我明天早晨……」
  「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學校要開學了。你和我媽的約定,甭管它。」
  桃子認真地說著。
  義三也略為輕鬆地開玩笑道:
  「不寂寞嗎?」
  「寂寞啊。所以,我才睡到這家人的房間裡了嘛。」
  「噢。」
  「還在下雪吧,靜靜地……一點兒也不像在東京。」
  桃子還不想掛上電話。可義三卻覺得外面似乎有人在等著打電話。
  「總而言之,晚安。」
  「我可不願意聽你這個『總而言之』。」
  「晚安。」
  「下次咱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見面啦。另外,你明天去看看她……」
  桃子欲言又止,只說了一句:
  「晚安。」
   
短髮

  義三走出電話亭,快步登上了山手線的電車。從時間上看,現在他好像趕不上私營電車了。私營電車的末班車很早就沒有了。
  東京,雪也下得很大。大概已經有十厘米厚了。雪光的感覺在東京十分鮮見。
  私營電車的末班車裡乘客也很多。等了好久,直到從國鐵電車下來的人們把車廂填得滿滿的以後,車才離站駛去。到N站時,車廂裡已經鬆快了許多。在N站下車的人寥寥無幾。當坐在後面車廂的義三走出車門時,剪票的站務員已不見蹤影,外面一片漆黑,靜靜地飄灑著雪花。
  一條白色的道路。道路兩側是早已關門閉戶的商店。娛樂中心一帶也變得寂靜無聲。
  義三站在「綠色大吉」門前,仰頭向上望了望。霓虹燈雖然已經熄滅,但二層樓上的燈光仍然通明。房子就在那裡。
  要是房子也像剛才接電話的桃子那樣具有敏銳的直覺,要是房子也在等待著義三,那麼,現在二層的窗戶將會打開。不過,義三卻不能高聲呼喚房子。
  桃子說見到了房子,她們兩個人究竟說了些什麼呢?義三臉上突然浮現出微笑。但是,也許現在還不該微笑。
  義三一邊走著,一邊不斷地回頭望望「綠色大吉」。他沒有帶傘,便用手把大衣的領子往裡攏了攏。
  「咚」的一聲,有人撞在義三身上。義三往旁邊躲了一下身子,站住了。
  「幹什麼呢!小心點!」
  「對不起。」
  義三說。他這才發現原來這裡是平時擺算命的桌子的地方。三四個穿著運動衣的年輕人圍站在他的面前。
  「攔路搶劫。」義三腦子裡閃現出這種感覺。他馬上想到,要設法擺脫他們。
  「喂,你小子,暈暈乎乎地光顧看『綠色大吉』二層,連撞上人都不顧,幹什麼呢?!那二層上住著什麼漂亮的美人呢?」
  剛才撞義三的傢伙糾纏道。
  義三聽說過,這條站前的繁華街道上有些小流氓,巡警常常抓他們。不過,在沒人看著的時候,他們還是要找岔敲詐過路人的。
  年輕人逼了過來,大概是想把義三帶進窄胡同裡。義三主動先走了幾步,做出拐進胡同裡的樣子,然後又一轉身,一溜煙地跑走了。
  那幾個年輕人稀稀拉拉地在後面追了起來,不過,路滑難行,一會兒,他們就落在了後面。
  「走雪路,我可是擅長的。從小時候就成。」
  義三笑出了聲音。
  明天早晨,要是把這件事告訴給桃子,桃子一定會高興的。
  可是,義三睡過頭了。外面傳來了雪融化後降雨般的滴落聲。陽光照射之下,街鎮變得明亮嘈雜起來。
  義三給江之村掛了個電話。但桃子已經離開了旅館。
  「糟了。」
  義三自語道。他十分後悔,似乎自己還是缺少誠意。
  就算自己能夠趕上早晨的頭班電車,恐怕桃子現在也已經上了火車啦。和特意趕到東京來尋找房子的桃子比較起來,義三覺得放心大膽睡懶覺的自己,的確不如桃子具有誠意。
  義三琢磨著是不是要給桃子的母親去個電話。可他一想到桃子的母親準備把桃子交給自己,又變得猶豫不決了。
  義三到醫院去上班時,心情十分孤獨、寂寥。住院醫的生活到這個月就要結束了。他想認真學習學習,將這段實習做個總結。反正在5月份的考試之前,日子不會好過的。
  醫院病人依然很多。來來往往的病人進進出出,顯得頗為雜亂。
  新年過後第一次見面的夥伴們不斷地問候著義三。
  「新年好!」
  「聽說你得肺炎了。」
  民子也在。她仍像往常一樣,短髮梳洗得乾淨利索,和身上的白大褂才分協調。民子身上已經看不出學生的味道,完全像個熟練的醫生了。看到義三,民子幹得更歡了,也更像個女醫生了。
  「過完年,你有派多了。像個醫生的樣子了。」
  義三很隨便地說道。民子愛搭不理地說:
  「對啊。女人什麼都能幹成。而且,很像個樣子。」
  「像個樣子,不好嗎?」
  「像個樣子,我早就聽夠了。也許就是因為照看你,才讓我像個醫生的樣子了。」
  那才不像醫生呢。義三想到這點,不知該如何作答。
  也許是因為休假、患病,過分放鬆的緣故,義三穿上白大褂,作為主任的助手開始為病人醫治病患時,總感到有些畏怯,就像小孩子怯場一樣。
  民子剛才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也攪得義三有些心神不安。
  義三走進了檢驗室。
  這間小屋裡放置的燒瓶、試管、酒精和石炭酸的味道、染色液體的色彩使義三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明亮的玻璃窗前排著一張實驗台。義三坐在實驗台前。
  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液體煮沸時發出的聲響、記錄時間的秒錶走動的聲音、年輕的護士交談的話語……
  義三並非特別喜歡做實驗。他只是覺得與其在文字上學習臨床的各種檢驗方法,倒不如到檢驗室去看看、摸摸,這樣要更實在些。
  如果自己沒有通過國家考試,那就還要再接受舅舅一年的資助。這對義三來講,是難以忍受的。他說什麼也要通過這次考試。
  就算沒有桃子的事情,義三也不打算在舅舅的醫院工作。雖說都是東京,可是這裡只是東京的一個角落,在這個街鎮上居住的多是下層庶民。可是,舅舅卻要在這裡建一座小資產階級情趣的醫院。這使義三很是反感。
  義三身後傳來了民子的聲音。
  「不是細菌,是蛋白。」
  民子對護士說道。然後,她又向義三問:
  「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憑這一句話,義三便察覺到民子一直在想著自己。那語調和剛才判若兩人。
  義三回轉頭去,抬頭望著民子。
  「昨天晚上。」
  「夠快的嘛。我還以為你要多住些日子呢。鄉下那麼安靜,對學習多好啊。」
  「我這人,一放鬆就不成。不在東京……」
  「豆粘糕的禮物怎麼樣啦?」
  「喲。」義三突然想起來了。「我給忘了。我出門時慌慌張張的……不過,平常的年糕,我倒是帶了一點。」
  「沒有誠意,才忘了的。」
  這次,民子又提出了誠意的問題。
  「自己的家,幹嘛要那麼慌慌張張地離開呢。你不是要看家鄉的雪嗎?不是為了它才硬撐著回去的嗎?!」
  義三沒有回答。民子換了個話題。
  「我查到去年考試的題目了。對你有參考作用吧。呆會兒,我給你。」
  「噢。」
  義三站起身來,說:
  「一塊兒吃午飯去?」
  到了食堂,民子又繼續談起考試的事情。
  「二、三、四,還有三個月。想到這件事,我們女的心裡就沒有底,就害怕。」
  「民子小姐也這樣,我不信。像我,是不能再考一次了。一想到這點,我就煩得很……」
  「這是最後一次考試了。想起來,從小學到現在,我們經受了多少次考試的折磨了。在實行了住院制度,平白無故又加了一次考試。我們當然討厭這住院醫制度啦。這裡倒沒有人為這事鬧。可是,有的醫院,有不少學生都反對這項制度,在鬧呢。」
  「唉,要是就根據及格、不及格來定勝負,那還湊合。可是,這次考完了,還有不少沒完沒了的考試。而且,考題、檢考官,還有考試的時間都不清楚。」
  牙科的住院醫原又像往常一樣在飯後的閒聊裡,插科打諢,引逗得大家笑個不停。原的說話聲也傳到了義三他們那裡。
  原和義三、民子同年,也是23,可看起來卻像30歲。他選擇了牙科,大概是因為他天生心靈手巧。而且,他幹什麼都幹得很漂亮。特別是在賭博一類的事上,他的運氣更強。麻將、賽馬、賽車等,他都真干,而且屢屢獲勝。聽說他還買了些股票。他的這些熱鬧的舉動,很難讓人覺得他是個學生。
  他性情開朗。但是,在他那冷漠的眼神和透著諷刺意味的口形上卻有著頹廢的美,使人難以捉摸出他的真實年齡。原的喋喋不休的話語裡顯露著他的活潑的機智和豐富的知識,形成了吸引眾人的魅力。原可以說無所不知。
  「原,打彈子怎麼樣?」
  有人向他問起彈子的事情。
  「彈子?這玩意兒雖然低俗,無聊,可是卻有些難度。因為是店裡的人調節機器嘛。譬如說,今天彈子出得多的機器,明天就會一個也不出。別人打起來老出彈子的機器,可又不一定適合自己的手勁兒。所以,還是去機器多的店好。到這種店去,你抓住偶然的機會,準確地說發現偶然的必然的機會就多。」
  「所以,你就常去『綠色大吉』啦?」
  「那兒的售彈子台有個女孩,特別漂亮。其實,彈子出得越少,買彈子的機會就越多嘛。」
  原仰面大笑起來。
  「那個孩子要是來治個牙什麼的就好了。可惜啊,她那口牙漂亮極了。大概連顆蟲牙都沒有。」
  聽到講起房子,義三不由地看了看原。
  「他挺有意思的。當個醫生有點可惜。」
  民子向義三低語道。
  「不對,這種人善於社交,當個醫生也同樣會成功的。手又巧,別說矯正牙,就是做個眼睛的整形,做個高鼻樑什麼的,一樣行。也許還會成為美容醫學的大家呢。」
  食堂的黑板上寫著本月的研究會、講座的日程。這些活動是為那些準備考試不再上班的住院醫安排的。義三看了看上面寫的日程。民子也瞥了一眼,但沒有放在心上。
  「最近這段,我回到家打算學習學習,可是就是學不下去。正覺著無聊呢,我嫂子又來拉我打麻將。她剛學會不久。而且,我哥不是老不在家嗎。沒辦法,只好陪著她玩。玩麻將時可以什麼也不想。結果呢,以後玩三次就有一次是我邀她玩。」
  「民子小姐也有這種時候?」
  義三垂下頭低語道。他從來沒見到民子這樣無精打采。義三覺得自己不但傷害了桃子,而且也傷害了民子。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辦事認真、周到、有板有眼的人,對你十分佩服的。」「你這麼看?那是假相,裝的。我羨慕男人。當個女人真沒意思。」民子的眼角透露出一絲羞澀。
  「我只有一個星期,覺得生為女人太好了。」
  她鼓足勇氣說完這句話,便離開義三走了。
  義三在下班之前,悄悄地找了找民子。但是,沒有找到。
   
但願永不結束

  義三走上公寓的二層樓時,發現房子站在走廊裡,緊緊靠著自己房間的牆壁。
  「啊。」
  房子那雙認真的眼睛像利劍一樣刺透了義三的內心。
  「讓您受驚了?真對不起。」
  房子滿臉通紅,幾乎要哭了出來。
  「沒,沒有啊。」
  義三心裡怦怦直跳。
  「沒想到你會來。」
  「對不起。我一直也沒來向您道謝。」
  「沒,沒關係。我本來想去看你的,卻讓你來了……」
  義三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
  「雪這麼大。別站在樓道裡,天這麼冷。你進屋等多好啊。」
  房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義三硬是把房子推進屋裡後,出門去要火種。
  「我來客人了。飯過會兒再吃……」
  義三話音剛落,管理人的妻子便問:
  「來客人了?她什麼時候來的?」
  義三把火引放進圓形的陶火盆裡,又加了些炭。房子望著義三的動作,說:
  「看來,我比你要強。」
  說著,便奪過義三手裡的火筷子。
  「你點火的技術高嗎?」
  「那是啊。我是女的嘛。」
  房子身子俯在火盆上,看不出一點不幸的樣子。她顯得愉快而且溫情。
  「剛才不冷嗎?你一直在等我?」
  義三溫柔地問道。
  「不,沒有。我去洗澡剛回來。晚上不好出門。所以,我就順路來看看。」
  房子頭髮稍有些長。她把頭髮從髮際處攏起,隨便地紮了起來。臉上沒有施粉抹紅,顯露出她樸素自然的美。
  房子側著臉,輕輕地吹著火,就像在吹燃幸福之火似的。她吹動火時,好看的耳朵也好像隨之歡快地喘息著。她鼓起的圓潤的嘴唇顯得那麼可愛,引逗得義三心裡直髮癢。
  桃子和民子使義三做出消極的反省,產生自虐的悔恨,陷入悲觀懊惱。此時,他變得充實樂觀,對未來充滿自信。對於這平常的考試,自己有什麼可怕呢。
  但是,義三卻找不出合適的話語向房子訴說。
  房子鬆了口氣,說:
  「昨天晚上,我見到了那位叫桃子的小姐了……我覺得真是不敢當。你為什麼要請那位小姐說那些話呢。我實在不明白。」
  房子的臉下,炭火一躥一躥似的燃燒了起來。房子抬起了頭。義三藉著炭火點燃了煙。
  「那位小姐為什麼要從那麼遠的地方來找我呢?」
  「她是我的表妹。她是為我來的。」
  「為什麼呢?」
  房子把洗浴後的手伸在火盆上暖烤著。看她那神情,顯得毫無侷促,十分安心。
  「求我舅舅讓你在醫院上班的,就是桃子啊。」
  「讓我?對,她還說,我住在原來的地方一點事兒也沒有。」
  「是啊,你本來用不著搬家的。」
  「我搬到這店裡以後,盡碰上些彆扭事。」
  「我去找過你一次,可是當時,你的屋子已經沒了。直讓我吃了一驚。」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太孤單了嘛。另外,我覺得要是求您舅舅關照,對您不好。那麼好的醫院,我也受用不起……」
  義三點點頭。
  「我搬家之前,曾經壯著膽子來找過您。可是,您正在休息,而且還有別的人……」
  房子顯得緊張起來。
  「我是得病了,感冒了。和你弟弟的病一樣。」
  「真的?那是小和傳染給你的吧?」
  「不是。你對那個『別的人』什麼也沒有說,就回去了?」
  房子臉紅了。
  「嗯,我沒說……」
  「你真傻……」
  說著,義三輕輕地拍了拍房子的手,並就勢把房子攬了過來。
  「別,別……」
  房子嘴裡拒絕著,但身體卻酥軟地依偎在義三的胸前。
  義三想起了那次患病時的情景。立時,他與房子之間的那條防線崩潰了。他在高燒昏睡中想要見的那個女孩就在自己的眼前。
  民子就是房子所講的那個「別的人」。當民子走進義三的房間時,義三在夢中呼喊的「我正等著你呢」的「你」並不是民子,而是房子。義三在昏睡中一直在盼望著房子的到來。
  「我一直在等你呢。」
  義三現在又重複了這句話。在他的臂彎中,房子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房子想要回去,剛一站起身,便踉蹌地幾乎摔倒。義三用手扶住她,說:
  「我送你回去吧。」
  「不成。你可不能去那兒。那兒的人不好。你要是去送我,被他們看到了,他們肯定會說難聽話的。」
  義三想起來了昨天晚上看過房子所在的二層後,被流氓糾纏的事。
  「大夫,您能不能讓我看看那個鏡子。」
  房子說。
  「幹什麼?」
  「我想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我覺得自己現在像是在小的時候。」
  房子說著,拿起鏡子照著自己的眼睛、嘴唇。望著房子,義三不由地更生出憐惜之情。
  義三又吻了一下右手拿著小圓鏡的房子。
  「我是學生。別再叫我大夫了。」
  「嗯。」
  房子又依偎在義三的懷裡。
  「我走了。我還來的。可以來吧?」
  房子離開義三,站起身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麼,撩開了短外套的胸襟。
  「這是我今天剛穿的。也不知我穿著合適不合適?」
  短外套裡穿著淡紅色的毛衣。
  「這顏色真漂亮。」
  「是嗎。對了,我還有件事兒想求您辦。」
  「什麼事?」
  「這個,我想請您替我保存一下。」
  房子從口袋取出一個十分光滑的尼龍錢包,放在了義三的手上。
  「這對我來講很重要的。不過,放在我這裡,容易浪費掉的。我挺不放心的。」
  「是錢吧。還不少嘛。」
  義三對房子的這種表達愛的方式感到驚訝。
  義三的公寓看不見了。房子用手輕輕按住嘴唇向前走著。為了不使被義三吻過的痕跡受到晚上寒風的侵襲,房子又將唇部貼在自己的手指肚上,輕輕地移動著。剛才的情景又重現在她的眼前。
  在那間屋裡要多呆會兒就好了。自己為什麼要走呢。她真想留在義三的身邊,永遠沒有結束。可是,她又覺得自己這樣想丟人,害怕。
  房子從街裡走過的時候,像在夢幻之中似的。她連「綠色大吉」的女老闆從美容院裡看著自己都沒發現。女老闆剛剛整好頭髮,正在照著服務人員舉著的小鏡看髮型。鏡子裡映出了從燈火通明的街道中走來的房子。
  女老闆咂著舌頭道:「這澡洗的時間也夠長的啊。」她轉念又想:對了。讓這女孩去買雙布襪子吧。另外,醬也沒有了。
  美容院的老闆娘向「綠色大吉」的女老闆恭維地說:
  「聽說您這次在T市也開了個店。」
  「對,今天剛開店。所以,我一會兒就出門。今天晚上就住在那兒。」
  「買賣興隆,好啊。您兩邊都管,一定很忙吧。」
  「這邊兒,我準備讓兒子管。他幹得挺來勁兒的,我不在也沒關係……」
  「我說,您的二樓能不能借給我啊……」
  「那可不成。我下面的房間很小。所以,有好多東西都要放在二樓。另外,我還收留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讓她住在上面。那姑娘前一段時間還接受救濟呢。現在在我那兒干呢。」
  「就是那個長著雙漂亮眼睛的美人……」
  「對,就是……」
  「您這是助人行善啊。」
  「聽說從新制學校畢業的,就算具有就業能力了,也就享受不到救濟了。其實,她們哪有那個能力啊。讓這麼小的人去養活一家子,根本就不成。所以,有的就自殺了,有的就當了應召女郎啦。」
  「這麼說,您那二樓我就借不成了。那地方多好啊,而且以前就是美容院。」
  「你自己建一座多好啊。現在能借到國庫的錢,建座好房子,那是沒問題的。」
  「我倒是申請了。可就是老輪不上咱。」
  這條街上,新改建的房子很多。這座美容院名義上是個美容院,實際上是個破破爛爛的簡易房子。唯一好的地方就在於這房子便宜。老闆娘很早以前就在琢磨著「綠色大吉」的房子呢。
  女老闆回到店裡,把房子數落了一頓。可房子卻毫不理會。等女老闆吩咐她去辦事時,房子更放心下來,出門後不久,她便消失在街裡擁擠的人流之中。
  「客人那麼多,您還讓人口的出售台空著,那哪兒成啊。」
  女老闆的兒子對女老闆吼著。
  「我讓她給我買布襪子去了。我要去參加T市的開店儀式嘛。記著,我今天晚上不在家,你可要注意關門、防火啊。」
  「你真夠煩人的。」
  兒子瞥了母親一眼。
   
夜晚的恐懼

  晚上11點,「綠色大吉」正門的玻璃門關上了一半,並拉上了窗簾。看到這個信號,客人們陸陸續續地走了。店裡一天最為空閒的時間也到了。
  要是小的彈子店,在店裡工作的人這時就可以去休息了,第二天早晨再做開門的准備工作也不遲。可在「綠色大吉」,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要收拾完自己負責的那一攤才能回去。
  女老闆的兒子洋一在店裡四處走著檢查彈子機。
  他走到那些當天彈子出得多的、還有那些不出彈子的機器前,親手撥打起彈子,檢查故障,調整機器。
  洋一撥打彈子的技術熟練、快捷、精湛,很不一般。這時的洋一看起來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在店裡,只聽到他一個人撥打彈子機的聲響,還有彈子的撞擊聲,聲音顯得格外的響。
  留在後面,正在擦拭彈子的遊戲管理員隨口說道:
  「彈子出得真來勁兒,多痛快。這要是到別的店裡去撈錢,該撈多少啊。」
  「都是同行,怎麼能壞人家的生意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別的店也不見得能出那麼多。咱們店的機器,每天都經他的手,在他手裡就像個活物似的。這機器就跟自己的傭人一樣。」
  「就像我們一樣?」
  「機器比人更聽話。那位可是調整機器的好手。他每天都在觀察客人的神色,根據客人的表情把機器調整得恰到好處。」
  「能調得那麼合適嗎?就算機器調得好,可客人水平低,那彈子也出不來啊。」
  「就要到確定稅金的時候了。咱們女老闆跟少爺嘀咕過,說是過了年,就讓機器少出些彈子。」
  遊戲管理員正聊著,房子走到她們的近旁,說:
  「我來幫幫你們。」
  「真夠冷的。手指頭都凍得發疼。白天暖和,這晚上就冷。」
  遊戲管理員中的一個說著,抬頭看了看房子,說:
  「我說,房子,你這臉上顯得真暖和啊。還有你這眼睛,就像燃著一團火。」
  房子垂下眼睛。
  「那麼高興,有什麼好事?」
  彈子擦完了,管理遊戲機的姑娘們離店回家了。房子鎖上入口處的玻璃門,又關上了外面的電燈。
  「你把後門也關上,然後,給我燒壺茶來。」
  洋一間房子吩咐道,他仍在撥打著彈子。
  「老闆……還沒回來呢。」
  「不回來了。」
  房子心裡不由一驚,不解地問:
  「為什麼?」
  「不回來了。今天晚上。」
  洋一板著面孔,語氣生硬地說。
  「後門也關?」
  房子膽怯地問。
  「這還用問嘛。我媽走時說了,要注意關門。」
  「老闆去哪兒了?」
  「去參加T市的新店的開業儀式了。今天就住那兒的店裡了。」
  房子知道準備在T市開個新店,但卻沒想到就在今天。房子心裡充滿不安、恐懼,感到胸口憋悶。
  究竟為什麼不安,為什麼恐懼,房子並不清楚。不過,她卻本能地感到畏懼,異常地畏懼。她打心裡厭惡和洋一單獨過夜,熬到黎明。她自己忍受不了,而且覺得為了義三,自己也不應該這樣。
  「幹什麼呢?幹完了,咱們一塊喝茶。」
  洋一回過頭,向房子道:
  「天這麼冷,咱們一塊兒吃碗中國麵條吧。叉燒餛飩怎麼樣?」
  洋一說著,往房子身邊走了五六步。房子皺著眉,瞪著洋一。
  洋一有些害怕地說:
  「你這眼睛真夠嚇人的。就像在凝神沉思,在祈禱什麼似的。」
  洋一轉過臉去,用手撥弄起旁邊的機器。彈子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房子轉身走進廚房,端起洗滌槽角堆得高高的茶葉渣,向外面的垃圾堆走去。外面已是滿天星斗了。
  房子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聽著洋一撥打彈子的聲音。然後,她從外面輕輕地掩上後門,用手整了整額上的頭髮,便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後門。房子順著小胡同沿著房簷小跑著隱沒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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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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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1:08:06 |只看該作者

12點的宿舍

  義三的宿舍住的全是學生。新的學期剛剛開始,宿舍裡蕩漾著輕鬆的氣氛。
  洗麻將牌的聲音,單調的單簧管的吹奏聲,年輕女人的笑聲……宿舍裡可以聽到各種聲音。
  房子走了以後,義三很晚才吃晚飯。吃飯時,他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麼,也吃不出飯的味道。飯後,學習也學不下去,看借來的小說,也看不進去。
  他真想到街上到處亂轉轉,也真想和某個人聊上個通宵。不過,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
  他的膝蓋上放著房子的尼龍錢包。
  「裡面裝著多少錢呢?」
  房子把錢交給他保管,卻沒有告訴他具體的數額。義三也沒有問具體的數額。這事兒說起來也夠怪的。
  義三極想數數這筆錢,但又感到內疚。他覺得這種想法是對兩個人的相互信任的褻瀆。
  如果從保存、被保存的關係看,不瞭解錢的數額,確實不可思議。但是考慮到房子和義三的關係,這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愛的表達。儘管房子是倉促拿出來的,義三也是慌忙拿到的。
  「這就是她失去屋子換來的代價。雖說那屋子是個簡易小房。」義三覺得無家可歸的房子彷彿變成了尼龍錢包坐在自己的膝上,他連續吸了好幾支煙。
  外面傳來了敲門的聲音。比義三低一年級的醫大的學生走了進來。
  「行嗎?稍微打擾您一下……」
  「請。」
  義三高興地把他讓進屋內。他正想找個說話的伴兒呢。
  這個學生不久也要像義三那樣去當住院醫的。他們是一個大學的學生。這個學生經常來義三這裡閒聊。
  「好久沒見了。」
  「去年年末,我得了一場病。後來,我又回了幾天家。」
  「馬上就該準備考試了嗎?」
  「是這麼回事。可我這個人,醫院的工作不結束,就進入不了狀態。其實,這也是個借口。」
  「很快就該放假了吧。多好啊。」
  「其實也就多了點兒不用點名的自由。」
  「住院醫,您就在這所醫院?」
  「這所醫院,什麼科都有。除了精神科。我在內科呆的時間最長。過幾天,我準備去M醫院的精神科當住院醫。那兒的事兒完了,就該放假了。」
  「住院醫的實習計劃一開始就是定好的嗎?」
  「一般而言,是定好的。哪所學校的學生都一樣,都要像走馬燈似的轉上一遍。有的人一開始去精神病科。也有的人像我似的,把它放在最後。還有的人從保健科開始。」
  「怎麼說呢,也就是延長一年時間嘛。像我們這些窮學生,確實是要苦些,而且還要多一次考試。」
  「按我的感覺看,住院區做臨床要比學校的基礎學習有意思,而且,也記得牢。臨床不用記筆記,考試也要多些。我看實行住院醫制度也是蠻好的。其實,二戰前,大學畢業了,也未必就能馬上為病人號脈治病。」
  「不過,去哪兒做住院醫,也就是說去哪所醫院好呢?醫院不一樣,學習的內容也很不一樣吧?」
  「這怎麼說呢?住院醫是學生,但是他的三分之一又是醫生、社會人。通過患者,我們要碰到許多問題的。換句話講,就算我們體會不到醫生的哲學,也要接觸到行醫的態度這些問題的。有些住院醫,如果對行醫產生了懷疑、否定,是可以辭去醫生這個工作的。」
  「有人辭職不幹了嗎?」
  「我不太清楚……」
  義三含含糊糊地說:
  「科學和感情的把握,也是個難題呢。干住院醫,既有誘惑也有墮落……」
  「是不是女人比較多呢?」
  「也不見得都是女人。」
  義三臉上有些發紅。
  「聽說去年的國家考試挺難的。今年也不知怎麼樣?」
  「說不準。不過,去年大約有三分之二通過了,今年也就是這種水平吧。」
  「只有三分之二啊。那麼,那三分之一怎麼辦呢?大學畢業了,可又通不過國家測試,當不了醫生。真讓人厭世啊。這考試就像用尺子量人的腦袋,真煩人。其實,考試比用尺子量,還要不准,偶然性更大。」
  「考試也是一個目標嘛,我覺得可以有。像我這樣的人,要是不考試,就學不下去。」
  「栗田,對不起,你能不能借給我一點兒錢。家裡說馬上就寄來的。可現在剛開學,花費挺多……」
  義三心裡一震。這個學生既然是來借錢的,可他為什麼不早說呢。他覺得真不該剛才一直讓他陪自己閒聊。
  「在錢上,我可是從來沒有過信心。」
  義三苦笑著說。
  醫科大學的學生不好意思地說了些什麼。義三不能為他提供幫助,比他還要不好意思。義三的確沒有錢。他連買有關將要到來的考試的參考書的錢都沒著落。
  但是,義三衣袋裡卻有房子的錢包。
  剛才,義三把錢包塞進衣袋裡時,醫科大學的學生大概看到了吧。也許,房子把錢交給自己時,他在外邊偷聽到了。可是,醫科大學的學生並不像那種狡猾、低俗的人。衣袋裡放著房子的錢包,義三覺得自己就像在藏匿著偷來的東西。
  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醫科大學的學生和義三談了許久最近的電影還有體育。
  樓下的時鐘隔上一定的時間就會慢慢地敲響起來。
  「喲,已經12點了。你看,聊了這麼長時間……」
  醫科大學的學生趁著鐘還沒敲完,站起身來。
  「您休息吧。」
  「晚安。」
  醫科和學的學生穿上拖鞋,走出門外。不一會兒,又拉開門,探進頭小聲地對義三說:
  「栗田,來客人了吧。外面有人呢。」
  「是嗎?」
  義三探出頭看了看。
  原來是房子。房子側著臉站在走廊裡。
   
借電話

  第二天是個晴天,天氣暖洋洋的。
  迎著早晨的陽光,義三沿著河邊道路,向醫院走去。但是,他的思緒卻停留在剛剛分別的、留在房間裡的房子身上。
  臨出門時,房子一定要送他到這條路上。義三連連說著「不成,不成,你得藏藏」,硬是把她推進了屋裡。房子又把門拉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一隻眼睛,小聲地叫著義三:
  「大夫,那個……」
  義三回過身,沿著走廊又走了回來。
  「什麼事兒?」
  「絕對不能離開這個房間嗎?」
  「還是不出去為好。」
  「啊。」
  房子眼圈紅紅的,眼瞼與臉上泛著紅暈。義三發現後,便說:
  「對不起,對不起。這也是沒辦法嘛。到時候,你就出來吧。」
  義三一邊走一邊想起昨晚的事情,心裡直想發笑。房子太可愛了。
  昨天晚上,房子來時已經12點了,樓下管理人的妻子也睡著了。所以,沒有借到寢具。義三把褥子橫了過來,腳下部分墊上了坐墊。兩床被子也同樣被橫過來,蓋在一起,上面又壓上了義三的大衣和房子的短外套。
  「我不睡。」
  房子小聲說道。
  「那可不行。為小和守夜的那天晚上,你不是就睡著了嗎?」
  「那天是太難過,太累了。今天晚上就不一樣了。我就是一晚上不睡也沒事。睡著了,多可借啊……」
  可是,燈關上不久,房子穿著裙子、襪子就睡熟了。她大概是對義三太信任,太寬心了。
  義三有生以來第一次與自己的親屬以外的女性在這樣近的距離休息。他久久難以入眠。
  房子不打算再回「綠色大吉」了。她對義三說準備在女老闆在店裡時去取她的那一點行李。房子來依靠自己,義三感到特別的高興。同時,他又十分可憐這個無家可歸的女孩。
  剛剛離去不久的房子又在當天晚上12點返回到了自己的身邊,這是義三所沒想到的。義三感到十分驚訝,難道自己對房子的責任已經如此重大。房子充滿熱情的美麗的大眼吸引著義三,房子那纖弱的女性溫柔誘惑著義三。義三確實愛上了這個女孩。不過,房子今天就來到義三的身邊,無論怎麼講,還是顯得有點過早。
  現在,自己還在依靠桃子父親的資助。要是自己和房子在一起生活的話,那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久,桃子就要來東京了。義三卻在和房子一起生活,桃子又會怎麼看待自己呢?義三曾經請舅父的醫院照顧房子。可是,從現在起,兩個人就住在一起,這種請求是不是有些只顧自己了。舅舅和舅媽也不會答應自己的吧。而且,義三本身的潔癖,男人的自尊心也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的。
  義三的愛的喜悅上蒙著一層猶疑的陰影。
  這天,義三在醫院裡總是出神發呆。他真想早些完成工作,回到獨自一人無所事事地等待著自己的房子的身邊。
  但是,義三卻失去了自由。他心裡充滿喜悅,卻又無法表達出來。當他準備比平時早些下班時,小兒科的主任叫住了他。現在,義三和主任的關係變得很熟了。
  義三來到醫療部,主任正在和義三的夥伴聊天。主任那狡黠的眼神裡露出笑意。他突然向義三問道:
  「栗田君,能喝吧?今天晚上給你們搞個告別歡送會。從明天起,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每天見面了。」
  在座的每個人都顯得很高興。民子也在其中。還有另一個女住院醫也在。
  義三竭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為難。不能馬上回去,義三愈發想念獨自一人坐在宿舍房間裡的房子。
  一行人分乘兩輛出租車,不到三十分鐘便來到了澀谷。從熱鬧的大道走進一條小路,來到一家蠻像樣子的「料理店」。店裡已經安排好了小宴會,看樣子主任他們已經用電話預訂好了。
  在夥伴的勸誘下,義三一會兒啤酒,一會兒日本酒,接連喝了許多。菜上來後,大家不再熱熱鬧鬧地勸酒了。可是,義三卻坐不住了。他悄悄地起身到結賬處打了個電話。宿舍管理人的妻子接的電話。義三請她轉告房子。
  「我有會,要回去晚些。請跟我房間裡的人打個招呼。」
  「您房間裡的人?她沒有名字嗎?」
  管理人的妻子開玩笑似的說。
  「要不要請她來接電話?」
  「不用,算了。您跟她說一聲吧。」
  「栗田,你屋裡的人,今晚上住這兒嗎?沒事吧?」
  「什麼沒事兒啊,大媽,有被子的話,借我兩三天。」
  「什麼,被子?!你知道宿舍的規定吧。」
  「我知道。知道才求您的嘛。那孩子無家可歸,就住兩三天……不給您添麻煩。」
  「真拿你沒辦法。」
  「拜託了。另外,我的晚飯就讓她吃了吧。」
  「行,行。」
  管理人的妻子笑了笑,也可能還伸了伸舌頭。
  義三在掛上電話的一瞬間,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厭惡。自己為什麼要用那種看不起房子的、故作與己無關的態度講話呢。這難道就是無聊的男人的虛榮、羞澀?為什麼不讓房子來接電話呢?
  主任的那桌上看樣子酒也喝得酣暢,時時傳來熱鬧的談笑聲。義三手剛放在拉門上,民子迎頭走了出來。
  民子也好像是稍微喝多了一些。她月牙形的眉毛向上吊著,眼圈紅紅地望著義三。
  「你真有點怪。整個一天都是坐立不安的。今天晚上不喝個一醉方休可不成。」
  說著,民子抓住義三的手。
  「喝個一醉方休。」
  義三桌上的那份菜被挪到了不喝酒的學生面前,不見了。
  「我那可愛的孩子出家了。」
  義三剛說完,不喝酒的學生便道:
  「讓能喝酒的傢伙吃了,多可惜啊。」
  「它就靠你了,可要善待它啊。」
  「放心吧,我會好好地把它吃掉的。」
  說著,那個學生把豬肉串塞進了嘴裡。
  義三的杯子裡、酒盅裡,剛剛喝空,又被斟滿,一刻也沒空過。
  「這回可糟了。」
  義三說。他喝著喝著,覺得昨天晚上的緊張感已雲消霧散了。他心情舒暢、浪漫放縱起來,並在心裡幻想著如何按自己的想法去塑造還是少女的、未經雕琢的房子。對房子施教也是他的樂趣所在。
  義三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興致勃勃地、愉快地交談著。領頭熱鬧的一位唱起了幼時的歌曲。沒想到,他唱的是很久以前的武島羽衣的《花》。接著又唱起《桑達盧西亞》、《海濱之歌》,繼而又是黑田小調。有的人還隨著歌聲跳起舞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民子來到義三的左邊,坐了下來,再也不曾離去。義三右邊的學生酒一入肚便變得十分憂鬱,糾纏著義三,大談起人生的虛無來。義三不斷地摸著臉,就像要禪去掛在臉上的蜘蛛網似的。
  「你對這位幸福的、充滿理想的人,講這些,那不是找錯門了。」
  民子把身子探到義三面前,和那個學生侃了起來。
  「你的這種虛無,也不過就是熱情不夠,也就是不敢和大家唱歌罷了。」
  「不敢和大家唱歌,這不也是挺好的虛無嗎?!」
  「這叫什麼,酒醉虛無?你連酒醉大哭都不會?」
  「對,我是不會。我倒是希望這個社會能夠喝醉了大哭呢。」
  離開了這家飯店,學生們又來到另一家酒館。接著,又喝了幾家。不知從什麼時候,最後只剩下了義三和民子。
   
真拿你沒辦祛

  車裡的燈關著。民子探過身子望了望義三,歎了口氣,溫柔地說:
  「真拿你沒辦法啊。」
  義三半醒半醉地說:
  「我這個人像是沒治了。剛才有人也這麼說。」
  「誰說的?」
  「誰說的,我忘了。」
  「別打馬虎眼。快說,是誰?」
  「行了。我一個人能回去。」
  「你醉成這個樣子,行嗎?我表哥就是因為喝醉了掉到鐵軌上受傷的。我送你回去。誰讓你是我可愛的病人呢。」
  義三忽然察覺到民子感情的變化。
  「今天晚上啊,有個女孩在等我呢。」
  義三說。
  「所以,不能讓你送我回去。」
  「什麼?」
  民子驚得目瞪口呆,同時又難以置信。她面露疑色地問:
  「誰等著你呢?就是那個什麼醫院的桃子嗎?」
  「桃子?我以前跟你說過桃子的事兒?真沒想到。」
  「怎麼樣,我猜中了吧。」
  「桃子是個好孩子。我覺得她挺可愛。不,應該說她覺得我可愛。對我來講,她是個心靈美的人。不過,我們是表兄妹,就和兄妹一樣。如果我人生受到挫折,或者成了傷殘,那麼能夠幫助我、挽救我的就是她啦。到那時,她不是出自於憐憫,而是以她本身的快樂溫暖的情愫擁抱我……」
  「自作多情。」
  「不,桃子不會認為我自作多情的。有機會,一定讓你見見她。」
  義三說著,腦海裡浮現出冒雪來到東京為自己尋找房子的桃子的形象,浮現出不願在東京見到義三、昨天一大早返回故鄉的桃子的面容。義三昏醉的腦海裡,桃子的心情、房子的心情上下翻湧,撞擊著他敏感的內心。
  「不過,等我的不是桃子。你還記得吧,去年夏天,我救出來的那個孩子的姐姐。她弟弟,去年年末死掉了。她無處可去,就來到了我這兒。」
  「噢,是這樣?」
  民子頗為感歎地說。然後,她便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兒。
  「她喜歡你吧。你也喜歡她,對嗎?」
  義三點點頭。
  「你今天晚上真是個好人。那麼老實,坦率。要是每天都這樣有些醉就好了。」
  民子從車窗向外望著說。車快到國鐵站時,民子對司機道:
  「我在前面的車站下車。」
  「我下。」
  「行了,你別下。」
  民子拿出到N所需的車費,遞給了司機,然後便讓司機停下了車。
  「栗田,可別忘了剛才說好的事啊。」
  「我們說什麼了?我不記得啊。」
  「真拿你沒辦法。」
  義三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話。
  「明天開始咱們去新的醫院。我9點在M車站等你。頭一天可別去晚了。你自己還說呢,『別看我是個學生,我勁頭兒大著呢』。」
  小型出租汽車的車門大開著。民子猛地將車門推上,十分爽快地說:
  「再見。」
  一個人坐在晃晃悠悠的車裡,義三感到醉意更濃了。
  他踉踉蹌蹌地爬上樓梯,又撞到了樓梯拐角平台的牆上。好不容易他才走到了房間前面。
  房子迎出門來。
  「您怎麼了?」
  「我回來晚了,你著急了吧?」
  「您回來得太晚了。我還是……」
  「還是,怎麼了?」
  「我還是覺得自己這樣做,對您不好,給您添麻煩了。我挺難受的。」
  「你想的太多了。自己喜歡的人在身邊,有什麼不好的呢?!」
  義三扶著房子的肩頭,把鞋連拉帶拽地脫了下來。
  「您喝醉了吧?您也喝酒?」
  「今天啊,是沒辦法。明天我們就要換醫院了,今天主任為我們開了個歡送會。對不起。」
  「好了,算了。」
  義三連著大衣把上衣脫了下來,又把褲子褪了下去,一頭躺在床上,穿著內衣就鑽進了被子裡。
  房子眼裡含著淚,為義三疊起脫下的衣服。
  她那美麗的眼睛中的淚水晶瑩放光,就像寶石似的。
  義三用力睜開困乏乾澀的眼睛,問道:
  「你不睡嗎?」
  「我睡。晚安。」
  房子在義三的枕旁施了一禮以後,到房間的角落換上剛才管理人的妻子借給自己的素淨的睡衣。那睡衣是管理人的妻子連同被褥一同拿來的。換著睡衣,房子想起來管理人的妻子端來飯時告訴自己的那些話。她告訴房子,這裡禁止住宿人員以外的人留宿;「栗田是個有前途的人」;栗田所得到的資助不是他舅舅給的,而是他的未婚妻、他的表妹給的。關上電燈,房子戰戰兢兢地鑽進另一床被子裡,低聲痛哭起來。
  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了。這樣太困難了。她感到孤獨、寂寞。她真想伏在義三的胸上睡上一覺,但又不敢觸摸義三的被子。不過,對於在貧窮、無依無靠的生活中長大成人的房子來說,能夠像這樣聽到義三酒醉後的鼾聲,已經是難得的幸福了。
  早晨,義三猛然醒來,卻發現旁邊的被褥已收拾得整整齊齊。
  房子把小圓鏡子架放在桌子上,正在用兩手不斷地揉搓著臉頰。前天晚上從「綠色大吉」的後門出走後她就沒有再回去。現在,她手頭上什麼化妝品也沒有。
  義三想喝些水,也想抽煙。
  「現在,幾點了?」
  「8點多一點兒……」
  「這可糟了。」
  義三想起來今天9點鐘和民子約好要在M車站見面。他猛地鑽出被窩。
  今天是第一次去這所醫院,他很想刮刮臉。他不願意過分地邋遏。就在義三急急忙忙做著出門的準備時,房子從樓下端來了早餐。簡單的早餐是兩份。由此可見管理人的妻子的一片好心。
  不過,義三卻沒有食慾,昨晚上的酒似乎仍然殘留在他的胃裡。而且,他也沒有時間去吃飯了。
  「今天我剛換醫院,不能去晚了。你就自己吃吧。」
  「您肚子要餓的。」
  「沒事兒。我經常這樣。」
  義三心神不定地穿著鞋。
  「我今天會很早就回來的。」
  義三把房子摟了過來,說道。房子臉上顯露著悲痛的神情。房子內心的孤獨是義三難以理解的。
  義三慌慌張張地剛要走下樓梯。房子拿著包盒飯追了上來。
  「你忘了帶這個了。」
  「噢,謝謝。」
  房子緊緊地跟著義三,邊走邊問:
  「我就這麼等著,行嗎?」
  「我會早些回來的。我回來後,跟樓下的阿姨好好說說,沒事的。另外,我千葉舅舅馬上就要搬過來了,醫院也要開始了。」
  義三上了私營電車,又轉乘國鐵,然後又換上私營電車,這才到了M車站。下車一看,民子穿著駝絨大衣已經等在了那裡。
  「真夠晚的。我都等了三輛車了。遲到十五分鐘啊。」
  「對不起,對不起。」
  民子再也沒有說什麼,快步走了起來。
  過了鐵路道口,正面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東京都立M醫院。醫院佔地很大,裡面有好幾棟灰色的病房大樓。
  民子走在前面,彎下腰對著收發室的小窗口說了些什麼。
  第一天只是參觀了一下整個醫院的部門。
  門診病人很多。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腦子受到創傷而遭到社會排斥的人。
  到了這裡,那些陪同病人來的人似乎要比病人還要痛苦。
  冬天的太陽還掛在空中,義三就和民子踏上了歸途。邊走著,義三邊想,乾脆請民子照看房子一段時間。
  這「一段時間」就是義三通過國家考試,能掙錢餬口之前的那段時間。可是,這顯然太一廂情願了。
  義三心裡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暗暗自責。可是,又該怎麼辦呢?他真想領著房子到一個沒有人的童話王國裡去居住。
  民子一字也沒有提昨天晚上的事,還有房子的事。
  「我坐汽車回去。那樣,就不用走路了。」
  民子在M車站很隨便地與義三道了別。
  看來,民子從昨天晚上已從表面上割捨掉了她對義三的那份感情,又恢復了她與義三的朋友關係。
   
舊照片

  管理人的妻子給了兩份早餐,可是義三卻似乎沒有感覺到她的這份好意,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宿舍。
  現在,只剩下房子一個人了。她望著這兩份早餐,說什麼也吃不下去。就算她吃了一點兒,可義三的那份要是不動的話,那管理人的妻子又會怎麼想呢。
  要是兩份飯都吃一點兒,然後就說「兩份吃不了」,大概還是可以說得過去吧。
  連這些事情都得小心翼翼,這使房子覺得十分的難堪。住在那間簡易小房裡時,生活多麼苦,多麼慘,自己也從未為這些事情而提心吊膽。
  打開兩個碗的蓋子,房子喝著義三的、還有自己的那份涼醬湯,不由得要哭起來。
  「他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都沒吃這裡的飯。」
  房子有些多心了,覺得這可能與自己來了有關。
  「栗田,你的快信。」
  宿舍管理人的妻子敲了敲門,說。
  房子聽到「快信」二字,心裡不禁一驚。她覺得這信似乎與自己在這兒有關。
  拿過來一看,原來是桃子來的明信片。房子心裡覺得不應該看,但眼睛卻不由得移向了明信片上。
  
  我已平安到家。後天,家裡準備將一部分行李托運走。聽說他們想請您照料一下我們在東京的住所。我很擔心這會妨礙您的考試準備工作。
  那位現在如何?請轉達問候。盼望著見到您的那一天。
  前些日子事情很糟,本月的未能轉交給您。待幾日後寄去。 
桃子

  「那位」大概指的就是自己。房子馬上就猜到了。未能轉交、要寄來的毫無疑問就是錢了。
  房子來這兒以前,她一直認為義三早就是個出了師的醫生。她一直覺得義三是個沒有生活痛苦、學習重負的人。
  「這太不應該了。」房子自語道。
  今天晚上,義三回來以後,自己要好好和他談談,爭取還是回店裡。就是不回那家店,自己也要到別的地方去工作,去等待。她覺得自己寄身到義三這裡,是太輕率了。房子生長在貧苦的家庭,又為弟弟忍受過生活的熬煎。所以,當她聽說義三在靠著桃子家的資助學習時,心裡產生了巨大的震動。
  房子把桃子的明信片放在了義三的桌上,呆呆地坐在那裡。
  六鋪席大小的屋裡沒有一件房子的東西,也沒有任何可以讓房子去做的事情。房子只看到了堆在一邊的義三的髒襪子。她拿起這些襪子和昨天借來的床單,下樓去洗手間了。
  昨天和今天都是好天氣。管理人的妻子也端著洗衣盆來到了洗臉間。
  她望著房子,覺得有些不解地問:
  「你有肥皂嗎?」
  「嗯。」
  「那不是洗臉的香皂嗎?!」
  「對,就一點兒。」
  「那不是床單嗎。剛用一晚上就洗?」
  管理人的妻子打量著房子的神情說。房子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也不能告訴管理人的妻子她今天就走。管理人的妻子轉過臉去,開始洗起自己的衣物。
  「你多大了?」
  過了一會兒,管理人的妻子突然問道。
  房子沒有回答。
  「你是這塊兒的人?」
  「嗯。」
  「你家裡的人知道你在這兒嗎?」
  「我家裡沒有人,就我一個。」
  「就你一個?難道你也沒有父母兄弟?」
  管理人的妻子望著房子,顯得有些半信半疑,同時又有些可憐房子的樣子。
  「你和栗田就像兄妹似的,長得還真有點像。」
  聽到這句未曾料到的話,心情陰鬱的房子立時感到心裡變得開朗起來。
  洗完衣物,兩個人拿著衣服來到了二層的晾曬台上。
  藍藍的天上掛著一輪薄月,微風送來沁人肌膚的暖意。
  一條黑色衣帶般的河水將一座擁擠不堪的小鎮捆綁在其間。街鎮上低矮的房頂的對面顯露出車站站台的模樣。站台上的長椅處有著或端坐或站立的人們。從遠處看去,就像個大舞台。
  新建的千葉醫院,這座淺紫色的建築物坐落在那裡,顯現出與這座街鎮不協調的美。
  「聽說那是座醫院。真夠漂亮的。」
  管理人的妻子向房子搭訕道。
  「把周圍的房子都比下去了。」
  管理人的妻子顯得頗為得意地繼續道:
  「聽說那是栗田的親戚建的。栗田要是通過了國家考試,也要在這座醫院裡干的。現在的學習對他來說,最關鍵啦。」
  房子晾曬完有限的幾件衣物,便悄悄地離開了管理人的妻子身旁。
  回到屋裡,房子發現榻榻米上有張舊照片。
  「這是怎麼回事兒?」
  剛才,房子打掃完屋子離去時,榻榻米上一小塊紙屑也是沒有的。
  房子撿起照片,心裡有些生疑。
  這照片是房子的父親還健在時照的。照片上的房子留著長長的娃娃頭,很自然地站立在父母的中間。
  她想不起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照的了。這張小小的照片躲過了空襲的戰火,留在了她的身邊。每逢看到照片上那時自己幸福的樣子,房子就感到十分快樂。她走到哪裡都要帶著它。這照片和她可以說是形影不離。
  房子記得這張照片在前天請義三保存的錢包裡。
  錢包,房子已經交給了義三保存。可為什麼這張照片卻掉在這裡了呢。真讓人不可思議。
  房子用眼睛掃視了一下義三的桌子。
  這是張十分結實的桌子,旁邊三個抽屜,中間一個大抽屜。桌上放著的簡易書架上擺放著醫學用書、筆記本,還有字典和七八本文學書。書上放著一個小圓鏡子。
  房子的紅尼龍的錢包曾在桌子上放了一段時間。昨天早晨,義三把錢包放在了正中的抽屜裡,並告訴給了房子。而且,房子也親眼看到了。
  現在,那個抽屜被打開了兩三寸。
  房子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連忙把抽屜全部拉開。
  房子的錢包就放在抽屜邊上。可是,錢包的拉鏈被拉開了,敞著口。
  「啊!」
  錢包裡的東西果然沒有了。
  房子大驚失色。她把房間仔細地看了一遍。
  鑰匙仍然插在門的鑰匙內孔裡。
  原來自己忘記了鎖門。就在自己洗衣服的這一眨眼的工夫,有人曾來到過這間屋裡。
  房子慌了。她來到走廊裡。外面沒有人影,每間屋子都是安安靜靜的。
  房子跑下樓去,衝進管理人的房間,大聲道:
  「有小偷,小偷進房間裡了。」
  「什麼?你說小偷?是栗田的房間被偷了?」
  管理人摘下老花鏡,看著房子。
  「嗯嗯,是的。」
  「都丟了什麼?」
  「錢。」
  「錢?多少錢?」
  「兩萬五千日元……」
  「兩萬五千?這錢可不少。」
  管理人顯出頗為吃驚的樣子,
  「怎麼會有這麼多錢……是栗田的嗎?」
  「不,是我的。」
  管理人感到有些奇怪:
  「你的?」
  「對。我在洗衣服時,丟的。」
  管理人似乎不相信:
  「不可能吧。是不是你記錯了?」
  「不是。我是放在裡面了。現在已經空了。」
  房子讓管理人看了看錢包。這錢包就是那種窮人家女孩子常用的錢包。管理人毫不客氣地看了看,問:
  「就是放在這裡的?」
  「我是和照片放在一塊兒的。現在掉在屋裡的只有這張照片了。而且桌子的抽屜稍稍打開了一些。有人來過的。」
  「你說有人來過,可我一直在這兒,我老婆剛剛出去辦事。又沒有其他人進出過。今天,宿舍的人都出門了。」
  「可是……」
  「那就怪了。你的門一直沒關嗎?」
  「是的,我沒上鎖。」
  管理人頗不情願地起身來到走廊裡。
  走廊的牆壁上掛著顯示各房間的住戶是否在家的名牌。所有的木名牌都翻了過來,顯露出後面的紅字,唯有一個沒有被翻轉。
  「噢,是戶波嘛。他今天休息?」
  管理人來到那個學生的房間前,扭了一下門把手,喊了幾聲他的名字。
  「沒在家。他忘了翻牌啦。宿舍裡一個人也沒有,也沒有人從外面進來。這事兒可就怪了。在這個宿舍裡,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丟錢的麻煩事兒呢。」
  「可是,我的錢是丟了。」
  「這事兒就怪自己沒關門唄。你可以肯定有人去過房間嗎?」
  說著,管理人和房子來到了栗田的房間。
  房子把前因後果向管理人敘述了一遍。聽完後,管理人問:
  「這事兒可就怪了。會不會是被栗田帶走了?」
  「不會的。」
  「會不會有人知道你把錢交給栗田保存了,你有什麼線索嗎?」
  「沒有。」
  「這種事件,特別希望你能夠提供些線索。你看,這窗戶小偷也是進不來的嘛……」
  為了采光好些,窗戶是後打通的。
  窗戶外面,有一條很窄的路,路對面是鄰居家的牆,孩子們正在那裡玩。狗窩裡拴著條棕色的狗。
  「我也很想幫你查一查。可是,你不是這宿舍的人,事情就難辦了。不該在這兒的人在這兒了,這就是事兒。作為宿舍來講,也就不想求警察幫忙了。要是說在這兒丟的,宿舍裡的人都要受到牽連的。最後再弄個留宿女孩子,別說栗田啦,就連我也沒臉見人的。栗田回來後,咱們再想想辦法,商量商量。」
  聽管理人的口氣,他不僅不同情房子,反而還覺得房子丟失了錢是給他添了麻煩。那語氣裡還有些懷疑、嘲諷房子的味道。管理人離開後,房子洩了氣似的,顯得無精打采。
  本來是興沖沖地去報失,可管理人的亂猜疑使得房子的指望徹底落空了。
  對於房子來講,被盜的這筆錢就是她失去住處的代價,是一筆數目很大的款項。
  房子自己以前從來沒有拿過兩三萬這麼多的錢。她之所以把錢交給義三保存,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出自於她內心的不安。她身上帶著它就會感到坐臥不寧。雖然這一大筆錢是她自己的,可她卻不覺得像自己的。
  更主要的是因為這筆錢來自義三的舅舅,也就是桃子的家裡。這使房子內心產生了極度的不安。
  房子現在感到很害怕。這倒不是因為錢丟失了,而是因為不明身份的人潛入過這個房間。她感到十分恐懼,就像被看不到的敵人奪去了雙腿似的。
  房子關上門,上上鎖,又關上玻璃窗。然後,在桌子前默默地坐了許久。
  她拿起義三的鉛筆和紙,寫道:
  「謝謝您了。我不能在這兒呆下去。這三天令人高興的日子,我是忘不掉的。痛苦的時候,我還回來。請向桃子問好……」
  寫著寫著,她的淚水落在了紙上。房子用手指尖拭去落在紙上的淚珠。她覺得現在是她感到最為痛苦的時刻。
  義三離開M醫院,與民子告別之後,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自語道:
  「要保守秘密,真是夠折磨人的。」
  房子現在在宿舍。這件事對民子雖然算不上秘密,但是今天義三卻沒有對民子講,而且又沒有顯露出任何聲色。義三覺得自己變得十分笨拙。他覺得自己好像在有意向民子保守這個秘密。
  義三覺得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那麼不自然。自從房子來到宿舍以後,義三覺得自己突然開始意識起社會上人們的視線來了。他十分厭煩現在的自己。
  「沒有什麼不好的。也沒有任何可以羞怯的。」
  義三對自己說,似是在自責,又似是在鼓勵自己。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軟弱、如此沒有出息,在一生中的關鍵時刻,竟然會如此猶豫不決。和大膽地跑到自己身邊的房子比較起來,自己又算是什麼呢。
  在關鍵時刻自己卻束手無策。義三為自己的幼稚感到十分可憐。
  不過,當他坐在電車裡時,心頭上又浮現出許多願望。他要為房子做許多許多事情。
  總而言之,他不能讓房子再回到房子自己不喜歡的那家彈子廳。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讓房子住在宿舍裡,一直住到桃子她們搬到醫院裡來時。
  可是,同住在一個房間裡,今天晚上還會像昨天晚上那樣不越線嗎?他已經緊緊地擁抱過了房子好幾次了,想必房子是不會拒絕的。義三感到心裡一陣顫抖。
  但是,要是越線了,那房子又該怎麼辦呢?過後,再求舅舅的醫院收留房子,那對桃子來講,自己就顯得有些無恥了。另外,房子也許會受到異常的打擊,性格變得扭曲。房子所需要的是親切的關懷,重新的教育。
  義三在N車站下電車後,把手放在褲子口袋裡摸索了一下,數了數放在裡面的有限的幾個錢。
  望了望點心店漂亮的玻璃櫥窗,義三走了進去。這是家最近新開的店舖。
  他買了一些布制工藝品般的日本點心。
  玻璃櫥窗裡擺著水仙花。
  女售貨員用紙包裹著點心,手勢十分靈巧。
  「這種點心叫什麼名字?」
  義三問道。
  「這些都是透明點心類的。我給您包的這種叫『寒椿』。」
  「噢,這就是『寒椿』……」
  義三臉上浮現出微笑,就像剛剛實現了一個小小的夢想。他走出點心店,風迎面撲來。
  「這冬天的風,說刮就刮,真煩人。」
  從他身邊走過的年輕女人對她的同伴說。義三連忙背轉身去避開風。同時,他又豎起了大衣的領子。
  義三望了望天,天上已掛滿了星斗。斷了線的風箏掛在了電線上,發出了卡嚓卡嚓的響聲。
  寒冷的風吹得行走在河邊道路上的義三加快了腳步。
  「栗田,你回來啦。」
  管理人夫婦迎到門廳來。
  「我們正等你呢。」
  說完,他們就講起房子丟錢的事情。
  「栗田,你真的給她保管錢了嗎?保管了多少錢?」
  主婦迫不及待地問。
  「有多少錢,我倒沒查過。不過……」
  「不知多少錢,就幫人保管錢,還有你這樣的。你也不是旅館存貴重物品的……她說了,裡面有兩萬五千日元。我看她不像有那麼多錢的人。」
  「不,也有可能的。那錢包裝得鼓鼓的。裡面放的是她家的搬遷費。」
  管理人不悅地說:
  「栗田,你看這事怎麼辦?這要是栗田你自己的錢,咱們鬧出去也成。可這是她的,她也可能記錯了,也可能不小心給丟了……」
  「這錢,她確實有。」
  「栗田,你就沒查查錢包裡都有什麼?」
  「沒有。」
  義三想起了房子,便說了句:
  「總而言之,請稍等。」
  說完,他便上了二層。
  屋裡黑乎乎的,房子不在。房子寫的留言條放在桌子上。
  「糟了。」
  義三連忙跑下樓。
  「那姑娘去哪了,你們看到了嗎?她幾點出去的?」
  義三很不客氣地向管理人問道。沒等管理人回答,義三就向外面跑了出去。
  他幾乎是跑到「綠色大吉」的。義三心急如焚,連忙向「綠色大吉」女老闆的兒子打聽房子的情況。可是,那個人態度格外冷淡,愛搭不理地回答道:
  「我可不知道。她不在這兒干了。」
  身體肥胖的女老闆也是滿臉不高興的樣子。
  「今天,她倒是來了一下。這種孩子脾氣倔得很,不聽人勸,也不識好人心。你照顧她,她不知圖報。我勸她留在這兒,可她硬是要走,根本不領情。」
  義三又向在玻璃圓櫃裡賣彈子的女孩打聽了一下。聽說房子把自己的那一點點行李全賣了,離開了這個地方。
  義三渾身乏力,雙腿酸痛。
  他覺得自己犯下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這個錯誤或許會毀掉一個女孩的一生。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悔恨。同時,在這悔恨之情的深底蘊含著不斷升騰的對於房子的憐愛。
  房子到底去哪了呢?
  義三在附近的彈子廳、鬧市的茶室不遺餘力地搜尋著房子的身影。他想,房子說不定會在這一帶的店裡找到工作的。
  在留給義三的短短的信裡,房子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錢的事情。當義三想到這點時,他更加體會到在那寥寥數語之中所飽含著的房子的極大苦痛。
  失去了那麼一大筆錢,房子就算賣掉了自己那點點行李,又能起什麼作用呢?!這責任還是在義三這裡。按管理人所講的,這種盜竊完全是突發性的,很難找到線索。而且,當時義三又不在家,所以他很難做出判斷。不過,這丟錢與房子出走之間似乎有著某種聯繫。
  義三覺得應該替房子去報案。可是丟錢的人不在了,警察又會怎麼理解呢?也許應該同時報案,一是尋人,二是被盜。
  義三來到N車站,久久地望著從剪票口進進出出的人們。義三感到陣陣鑽心入骨的寒冷,這侵襲他體內的寒冷也正是他悔恨的苦痛。
  「再見到她,絕不讓她離開自己。」
  但是,房子沒有來N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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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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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1:08:31 |只看該作者

開業之前

  千葉醫院開業的日子近了。
  夾在報紙中分送各戶的廣告裡印刷著「內科、外科、婦產科,各科皆全,病房完備」的字樣,同時還排列著千葉院長和他的朋友婦產科主任的名字。
  義三也退掉了宿舍的房子,搬到了醫院裡住。時間在義三的悔恨、失望中無情地逝去了。自那以後,義三再也沒見到房子的來信。他也無法去找尋房子。義三在等待著某種東西的到來,顯得心神不定。究竟是誰偷走了房子的錢呢?有時義三會望著整潔的房間那嶄新的牆壁,默默地沉思不語。
  桃子通過了東京學校的插班考試,已經開始上學了。不過,她好像還沒有交上朋友。在家裡,總是一副彆扭、不悅的樣子,也看不出是誰意著她了。
  醫院正式開業之前,千葉院長夫婦準備邀請自己的朋友、熟人、戰前的東京的病人,舉行一個慶賀會。母親對桃子講:
  「桃子去跟你那位年輕的『院長』也說說,讓他也請幾個朋友。」
  可桃子臉上仍是陰雲密佈。
  「你這所醫院可拴不住義三的。」
  到了那天,桃子的母親像變了個人似的,顯得那樣富有青春活力。在客人面前,她放開很久沒有放開的喉嚨,唱起了歌。
  慶賀會是以酒會自助餐的形式舉行的。客人們參觀醫院的設備、病房,邊走邊談,談笑風生。
  義三邀來了民子,還有另外兩三個朋友。
  桃子穿著十分可愛的晚禮服出現在人群之中。不久,她又悄悄地離開了會場。
  義三陪著民子參觀了一下醫院的設備。
  「真不錯。要是自己開業,就得有這種規模的醫院。在外面的醫院上班,和那些公司職員沒什麼兩樣。也許還不如他們呢。女醫生也就更別說了。聽說大醫院,一開始也就給六千日元。栗田,你多優越啊,真讓人羨慕。」
  義三對民子準備在通過國家考試之後重返大學研究室的理由有些生疑,或許民子是擔心走向社會後無法獲得自己所嚮往的生活,才做出的那種選擇。也許,女人所看重的只是眼前的利益。
  不過,民子此時的心思似乎在桃子身上。當桃子不見了以後,她問義三:
  「那個可愛的小姐怎麼了?我真想和她玩玩。」
  義三敲了敲桃子的屋門,準備帶桃子去見見民子。桃子已經換上了長褲和毛衣,正和那條蘇格蘭種的長毛狗依偎在床上看著書。
  「你也呆煩了?」
  桃子抬起頭看著義三,顯出微笑。
  「你都換衣服了?」
  「我這人就是穿不了新的,從小時候就這樣。我一穿新衣服,就覺得累得夠嗆。」
  「這倒是看不出來。」
  「穿之前的那種企盼,才是我的樂趣呢。」
  桃子坐起身來。
  「不過,那身夜禮服是我媽設計的。我的意見不是這樣的。」
  「我的朋友想見見你。」
  「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要是女的,你就讓她到這兒來吧。不成嗎?我懶得再換衣服。」
  「桃子,你是累了吧?」
  「我才不累呢。」
  「我記得有一次從動物園到這個街鎮來的時候,桃子當時說這個街鎮挺有意思。現在住到這裡了,我看不合你的意吧。」
  桃子是以城市的方式培養成長的。但是,她卻不瞭解城市。
  就說這座街鎮吧,看起來是個住著貧窮的庶民的擁擠不堪的城市,可在寬闊的道路上清晨和傍晚卻是高級車川流不息。就在這映照著醫院酒會燈火的河對面,便是在上夜班的工廠。那散發著令人窒息氣味的溶液冒著熱氣從那裡淌出。在那昏暗的室內正濺射出刺眼的火花。白天,那裡進進出出的全是些滿身金屬粉末髒乎乎的工人。
  桃子都有些不好意思牽著那條頗有些奢侈味道的長毛狗在這裡散步。
  「這所醫院也不合你的意吧?」
  桃子反問道。
  「你真像個病人。你要是精神起來了,我也就精神了。」
  「到了7月份,我就會精神起來的。」
  「是不是因為到時候,考試結果就出來了?然後你肯定就要離開這兒,到別處去。」
  「什麼別處?」
  「我也不知道是哪兒。你一定是想找到房子,到她那兒去吧?」
  義三沒有答話。
  「我也一樣,也想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按自己的想法生活,這不過是空想。」
  「房子要是到咱們家來了,那我在你面前還能多撒些嬌,就像對真正的哥哥那樣…… 可她為什麼要走呢?」
  桃子很少像這樣談起房子。義三感到一種切膚之痛。他覺得自己無法在桃子面前再呆下去了。
  「是啊,她到底為什麼呢?」
  義三無力地自語道。
  「你總想著她現在怎麼樣了。可我倒想問問你,你到底怎麼了?」
  桃子抱過長毛狗白絨絨的頭部,把臉貼在上面。
  「露西最好了。」
  義三走出去把民子接了過來。桃子看起來開朗、富於空想,可又很容易陷入個人的苦惱之中。義三覺得淡泊、明快的民子肯定能夠為她提供幫助的。民子一進桃子的房間,馬上就問:
  「桃子,你知道栗田的那個大事嗎?」
  「什麼大事?」
  義三不知所措了。桃子馬上接了過去:
  「我知道,就是那個藍鳥飛失的事件吧。」
  「對。你要是知道了,那三個人也好聊了。」
  民子面對面地看著義三。
  「桃子表示同情嗎?」
  「對誰呢?是對栗田,還是對行蹤不明的那位呢?」
  「對這兩位……」
  「噢。我哪個也不同情。」
  桃子說得十分乾脆。
  「不討,粟田能這樣動感情,也真讓人覺得痛快。我喜歡。」
   
臨近春分

  醫院開業以後,要比預想的興隆許多。看來,在這個地區,建座過分華麗的醫院也並非壞事。
  過去的患者從很遠的地方來應診。切斷手指的人從工廠趕來醫治。要求醫院出診的人也很多。
  婦產科第一個生產的年輕母親生下一個男孩子。醫院為了慶賀這件喜事,由桃子的父親出面請求男孩的家人讓醫院為這個嬰孩起個名字。
  桃子經常去那間病室看望嬰兒,並為孩子起了許多名字,寫在紙上,反覆與義三相商。
  義三數了數,說:
  「霍,十四個呢。太多了,孩子的媽媽該暈乎了。桃子,你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還不得想出一百個呀。」
  「我也不結婚,不會有的。」
  桃子冷不丁說出這麼一句。
  在這些名字當中,有一個是「桃男」,是取自桃子的「桃」而構成的。
  在醫院開業的忙亂之中,「女兒節」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放在鄉下倉房的那套古老的「偶人」到底也沒有被帶到東京來。
  醫院掛號室的小窗旁邊,貼著一張通知:星期二下午6點、星期六下午2點開始,實施腦垂體移植術。自從通知貼出來後,來接受這種移植術的人很多,有時甚至影響到對一般患者的治療。
  這種移植術採用的是青梅干大小的牛的腦垂體前葉荷爾蒙。這種荷爾蒙是被浸泡在盤尼西林液體裡,從屠宰場直接運送到醫院來的。到醫院後,再將其弄成碎片為人移植。假若不限制人數的話,有些數量就會不夠用的。
  舅舅和舅媽是第一個移植的。
  用剪子鉸碎後的鮮活的肉片似的物體被置放在玻璃托盤裡,醫生將這些物體埋植在患者的手臂或胸部上。望著這種情景,讓人感到的只是野蠻,絕沒有醫學文明的感覺。義三懷疑這種埋植術的作用,同時又為那些試圖重獲青春的患者之多感到吃驚。
  「垂死掙扎。青春,青春,我這兒有用之不竭的青春,可……」
  一次手術費需要兩千到三千日元。這些可以用現金支付這筆手術費的人可以說是生活上比較充裕的人吧。即使在這些醫療以外的事情上,醫院也同樣可以獲得利潤。而義三的眼睛卻格外注意那些貼在街頭電線桿上的手寫的廣告。在那些被雨水打髒的草紙上寫著:尋求供血者——N醫療俱樂部。
  「我現在心滿意足地住在新建的醫院的漂亮房子裡。可實際上,我的地位也就是和那些賣血的人一樣。房子說不定也在什麼地方賣血呢。或者正在做些與賣血差不多的事。」
  義三想:要是通過了考試,自己首先要幹的就是攢錢,把房子被盜的錢攢回來。不過,就這些錢,他也需要攢上兩年、三年的。
  星期二做埋植手術的人星期六拆線,星期六做的人在星期二。就這樣,做腦垂體的日子,人手總不夠用。所以,義三也穿上了工作服,為舅舅打起下手來。
  「綠色大吉」的女老闆為了使過分肥胖的身體瘦些,也來這裡接受埋植手術了。義三發現她後,便在手術結束後、女老闆從護士手裡接過安眠的鎮靜劑時,走到了她的身邊。
  「我想和您打聽一下。」
  義三開口道。
  「您店裡的那個,房子的去向,您一點也不清楚嗎?」
  「喲,您是這兒的大夫啊?」
  女老闆顯得十分驚訝。那語氣和義三上次去時很不一樣。
  「請稍等。我想想。她呀,有一天大半夜就突然不見了。後來,又突然回來了。回來後,她把行李賣了就又走了……她走的時候,倒是說了句,她在什麼地方有親戚。那地方和那姑娘的名字同音,叫FUSA。對,我想起來了,是立川前面的那個FUSA。她是這麼說的。」
  「您就知道這些?」
  「那地名和那姑娘的名字一樣。所以,我就記住FUSA這個音了。」
  說完,女老闆在義三面前彎了彎大拇指。
  「大夫,您也玩這個吧。來玩啊,以後我優惠您。」
  義三苦笑道:
  「有的人玩彈子機玩過頭了,大拇指都彎不下去了,都需要做小手術的。我們院長看了,都吃了一驚。」
  義三趕快買來地圖,尋找FUSA這個地名。福生就讀FUSA。到了福生,大概能找到房子的吧。
  房子在留下的信裡寫著:痛苦的時候,我還回來。也許她那熾熱的眼神還沒有痛苦到要回到義三的宿舍的程度吧。
  進入3月份,下了兩三次夾雪的雨。春分就要臨近,寒氣漸漸消去。桃子開始休春假了。
   
謝落的鮮花

  櫻花開了,又馬上謝了。有時風大得可以撼動樹木。
  5月1日、2日、3日的國家考試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民子想在屋裡的時間也增多了。當然,她並沒有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
  「以前曾經有人說過男人與女人的學習方法不同。」
  民子自語道。她想起了上大學時有人對她講過的這句話。
  當時,民子筆記記得字跡漂亮,十分清楚。課後,她都要全部背下來。從旁人的角度看,民子的學習相當認真。有些懶漢男生就從民子那兒借來她認真記下的筆記,半是感歎、半是譏諷似的說:「這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
  可是,如今,民子表面上是在整理、摘抄那些字跡工整的筆記,可心卻飛向了遠方。
  最不該的是,她看到了在N町附屬醫院做住院醫時所做的備忘錄。
  「現在,栗田在幹什麼呢?」
  民子此時動不動就想到了義三的面影。
  在M的精神病院裡,有許多女病人都是因為愛情問題才發病的。這使民子頗為震驚。而這方面的男性患者在數量上卻要少許多。
  民子馬上把自己的這個發現告訴給了義三。
  「我覺得我現在好像明白了女人難以學習、工作的原因了。」
  「我覺得,男的也並不一定就輕視愛情。只是女人對愛情以外的生活不擅長罷了。」
  「男人可以把愛情、學習、工作分別對待的。」
  「怎麼說呢。應該說,從社會上,從傳統上,都在強迫男人訓練,養成一種忍耐力,使他們可以去忍受這種分別對待。」
  「不管你怎麼說,男人因為愛情而發瘋的人少,這是事實吧。」
  「可是,因為愛情去殺人的,還是男的多吧。」
  「你也能為了愛情去殺人?」
  「嗯——我不會殺人的。」
  「我倒有可能去殺人。」
  義三轉過頭吃驚似的看著民子。
  「別瞎想了,你能殺人?你可是醫生啊!」
  民子過後經常想到這個場面,也不知自己當時是一種什麼神情。
  民子身旁的哥哥和嫂子就曾經讓她看到了愛情問題所帶來的苦惱。
  哥哥最近回來總是很晚,就連星期天也要找個借口離開家裡。
  「男人不在,那才舒服呢。」
  嫂子嘴上這麼說,但是民子卻明顯地感到她在發生變化,妝化得濃了起來,對孩子脾氣也暴躁起來了。民子心裡總是膽戰心驚的。
  哥哥也是,在家裡和妻子節子鬧彆扭了,就到民子的房間來招呼民子。
  「民子,來喝杯茶。」
  民子似乎成了哥哥夫婦之間的緩衝劑了。
  「民子看到我們這樣子,該不想結婚了吧?」
  為人老實的嫂子總是用這類話來表達自己對哥哥的滿腔不滿。
  節子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而且長得也很美。可哥哥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民子並不一定是嫂子的朋友,但她們都是女人。
  民子和哥哥很早就失去了母親。新的母親來了以後,又生下了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哥哥結婚以後,就繼承下父親的買賣。不久,父親也離開了人世。哥哥在戰前、戰後都一直經營著藥品公司,生活上十分充裕。嫂子也有兩個女孩子。
  每天,哥哥到離東京都中心很近的店裡去上班以後,寬敞的房間裡只剩下一群女人。
  哥哥在家裡,大家打麻將。哥哥不在家,大家就玩紙牌。不過,沒有哥哥在,也就是怪,一點熱鬧勁兒也沒有。女人們一會兒就厭倦了。
  一天,節子突然來到民子的房間:
  「民子,你能不能放下學習喘口氣。」
  「我老在喘氣呢。我現在是一切憑運氣了。」
  「民子,你不討厭看木偶戲吧?媽媽今天來不了。這還剩下兩張票呢。你去叫上朋友看吧。」
  「嗯——大家都準備考試呢,給人家添亂不好吧。」
  「你不能去找找那個叫栗田的?」
  節子不經心似的說。
  去年年末到今年新年,民子那麼樣照看栗田。節子覺得兩人關係非同一般。以前,節子常聽民子說起栗田來,可最近卻聽不到民子念叨了。節子想悄悄地摸摸民子的心思。
  沒想到嫂子會說起栗田,民子一下子慌了神。
  「不找栗田,我去找栗田的表妹,那個可愛的小姑娘。」
  民子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說完便急忙走出屋門,來到放著電話機的走廊裡。
  「是桃子小姐嗎?我是民子,井上民子。」
  「喲,是井上小姐呀。」
  民子聽到桃子的聲音後,全身熱血湧動,感到十分高興。
  「你好嗎?」
  「嗯,挺好的。」
  桃子似乎有些猶豫。但那聲音柔和,甜美,低沉。
  「栗田好嗎?」
  「……他最近好像挺用功的。當然也不是頭懸樑錐刺骨啦。我給您叫去。」
  「不用。我不找栗田。我想請你去看木偶戲。你喜歡看木偶戲嗎?」
  「我?還沒有看過。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
  「明天?我可以。不過,我得和我媽媽說一聲。您稍等。」
  桃子一副少女的模樣,去問她的母親去了。民子正在等桃子回來時,聽筒裡傳來了義三的聲音:
  「喂,喂。」
  「晚上好……我可不是來找你的。」
  「聽說你要和桃子去看木偶戲?從容不迫,蠻有信心的嘛。」
  「信心?我哪有啊。」
  民子停頓了一下,說:
  「考完試,咱們找個地方去玩玩。」
  「行啊!」
  「你還有精神去玩?」
  「當然有。」
  「是嗎?光聽聲音,可一點精神也沒有。」
  給桃子打電話,義三肯定要出面的。民子雖然並沒有明確地感知到這點,但事實卻果然如此。她之所以突然想到邀桃子去看木偶戲,也是因為要從桃子那兒打聽些義三的消息。
  「我讓桃子來接。」
  義三說。看來桃子已經回來了,正站在義三的後面。
  「請。」
  民子簡短地說了一個字。
   
歡迎你,福生

  「Welcome FUSA」的字體上裝飾著紙制的櫻花。這裡的櫻花並沒有凋謝,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響。
  田地中的道路揚散著春天的沙塵。每當有車輛經過,人們都不得不轉過臉去站在一旁等車通過。
  櫻桃夜總會所在的高高的山岡上,小櫻樹在路燈的映照下,綠葉顯得愈發鮮嫩,襯托出深夜的靜寂。然而,在夜總會裡,此時似乎正是最為喧鬧的時刻。
  這是家美軍駐軍專用的夜總會。所以,所有的裝飾都顯示著這一點。飯店的屋頂上「盛開」著粉紅色的紙櫻花,紅色的串燈籠放射著大紅的色彩。
  演奏爵士音樂、唱歌、跳舞的大舞台四周是大紅的欄杆。
  舞女臉上的化妝、身上的夜禮服裙都是極為大膽的原色調,而且十分暴露。這裡混雜著頹廢和野蠻,也滲透著活力。
  房子就生活在這一切中。現在,她還是一個動作笨拙的見習舞女。
  房子長睫毛下的大眼睛放著灼人的目光,令望著她的人們沉醉、震驚。每個企圖靠近她的客人,在她銳利的目光注視下,都不由得避開她,向其他的舞女身邊走去。
  「房子,你還在一花獨放嗎?真沒辦法。」
  曲子終了,加奈子從客人的桌子處走了回來,向房子問道。然後,她拉住房子的手,讓她站了起來。
  「客人走到你面前時,可不要用眼瞪人家啊。平時,舞女不好意思,客人都不願意呢。更何況像你這副可怕的樣子。」
  加奈子把手放在房子的腰身上,隨著音樂的節奏,一會兒將房子拉過來,一會兒又把她松過去,兩個女孩跳了起來。
  「這哪成啊,看你那臉色,就像在守夜似的。」
  加奈子似乎有些醉了。
  房子聽到「守夜」這兩個字後,不由得想起為小弟弟守夜的情景,頓時雙腿無力,癱軟下來。
  「房子!」
  加奈子又緊緊地抱住房子。透過薄薄的衣衫,加奈子心臟的跳動傳到了房子的心房。
  「房子,你在那個年輕醫生那兒住,還是個姑娘吧?」
  房子臉紅了,眼裡含著淚水。
  「要不是,在這兒倒好了。他都對你做了些什麼?」
  房子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才好。
  加奈子仍然在瘋狂地跳著。
  「怎麼樣?這麼跳,是不是變得愉快些?」
  「沒有。」
  「人啊,都喜歡歡快、熱鬧。你也要快快樂樂的啊。」
  「也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放鬆不下來。」
  房子緊咬著嘴唇,身體被加奈子轉來轉去。
  房子之所以要來到這樣的福生,之所以要來依靠伸子、加奈子姐妹,只是因為她渴求與人的接觸。她沒有別的去處,而且以前也曾來過這裡。當然這並不是主要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她內心的恐懼,迫使她來找尋昔日簡易房子的鄰人。
  伸子和加奈子都很熱情。但是,和與她們做鄰居時比,她們的人品性格變了許多。房子並不想當舞女。但是,她們卻試圖將自己的生存方式全部地強加給房子。當然,這並不是出自惡意,而是出自於她們的好意。對她們來講,只要每天過得有趣熱鬧,似乎就行了。而且,她們也確實攢了錢,錢也在增多。她們也變得漂亮了。
  加奈子鬆開了房子的身體,說:
  「你看,那個漂亮哥兒阿達對你可是盯了半天啦。現在又在看你呢。」
  加奈子剛說完,便被一個黑人軍官伸過來的手擁抱住。他們邁著輕鬆的舞步離去了。那橘黃色的裙擺飄來飄去,很是好看。
  阿達就是那個長得像義三的男侍。房子在獨自去寺院存放弟弟的骨灰時的歸途上,在訪問加奈子她們的那個晚上,都曾見過這個達吉。
  達吉還不到20歲,就開始周旋於這種地方的女人之間。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反而變得愈發孤獨。漸漸地,他增長了一種自信,以為他的長相便是最大的資本。不過,他的內心仍然隱存著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虛無感。人們覺得他頗有做出駭人之舉的危險。
  自從房子來到櫻桃舞廳學做舞女那天起,達吉的眼睛就一直在注視著房子。
  「到底還是來啦。被我吸引來了……」
  阿達的眼睛似乎在這樣說。
  在達吉的目光注視中,房子感到極度的痛苦。這無疑是因為他太像義三了。
  然而,達吉的目光顯得那般熱切,又充滿著哀愁。
  房子每時每刻都在意識著這個與義三相似的男侍。每逢與這雙眼睛相遇,她臉都要發熱變紅,身體都要十分緊張。
  房子並不是一個舞伴也沒有。當她被長著不同顏色眼睛的、穿著軍服的人擁抱著跳舞時,她與他們沒有絲毫的交流。這使房子彷彿置身在一個遙遠的世界,感到十分的孤獨。每逢這時,她只要感到達吉的目光,便會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喘不上氣來。而且,當她離開達吉的視線時,她的思緒便會飛向義三。
  他通過了考試,就要當醫生啦。在河邊的那所嶄新的淺紫色的醫院裡,住著那個叫做桃子的善良的姑娘。
  「哪兒也別去,你要等著義三啊。」
  房子彷彿又聽到了桃子的聲音,心頭不禁一熱。
  可是,義三與自己的聯繫被自己給斷絕了。自己卻來到了這個像外國一樣遙遠的地方,在和外國人跳著舞。
  「痛苦的時候,我還回來。」
  自己曾在留給義三的信中這樣寫過。可是,自己又有什麼時候不痛苦呢。
  「就這麼點痛苦。我不能回到他的身旁。」房子心想。
  房子十分留戀住在簡易小房時的生活,留戀那鐵門上的牽牛花、庭院內的無花果、荒地上的雜草。可是,那裡已建成了千葉醫院。
  房子經常在夢中夢到義三將自己從這裡領走的情景。唯有夢到此情此景時,她才不覺得悲傷。
  當她回到現實中,又碰到達吉的視線時,心裡不禁怦怦直跳。
   
摩托草

  朝鮮戰場與駐日基地的兵員開始交替移動後,夜總會的夜晚變得愈加繁忙起來。
  像房子這種沉默不語、缺少嫵媚之態、與人伴舞時過分死板的少女,到晚場結束時,也同樣是累得雙腿發酸、渾身乏力。
  12點了,大窗簾被拉了下來。
  伴奏人員和舞女該回家了。但是,在大廳一角的酒吧前,仍是燈火通明。有些舞女要在那裡熬個通宵。
  房子最近經常不等伸子、加奈子,而是獨自回家。
  大廳裡傳來了傷感的閉店樂曲,就像掠過草原的狂風聲一般。房子聽著這樂曲,在舞女更衣室脫去夜禮服裙,換上襯裙,又在外面穿上粗呢的裙子,紅格的襯衣,胸前系上一條飄帶。
  不知不覺中,房子的打扮也變得像基地的姑娘們了。當然,這並不是她自己選擇的結果,而是加奈子她們強加給她的。
  房子聽說夜間一個人走路十分危險。
  可是,除了伸子和加奈子,她很少和其他人講話。所以,她一個朋友也沒有。她還曾經聽到有人在議論她「故作正經」。這使她更加難以同其他舞女交往了。
  漸漸地,她養成了一個習慣:和任何人也不道別,自己悄悄地從後門溜出去,獨自跑著回家。
  要是去等加奈子,還不知會產生什麼後果呢。
  夜晚的寒冷、潮濕的空氣,侵襲著房子雙臂的肌膚。不過,不久就是5月了。
  夜色中飄來陣陣溫馨的氣味。房子放慢了小跑的步伐。當她的眼睛適應了周圍的黑暗時,她發現了開著白色花朵的樹木。
  這時,從山上開下來一輛吉普。房子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叫她的名字。
  吉普在她前面兩三米處剎住了車。
  從車上走下來一個高大的士兵。
  房子回身看去,吉普裡好像還坐著女人,像是伸子、加奈子她們。
  士兵大模大樣地走了過來,大聲說了兩句什麼,便突然抱起房子,試圖把房子拉進車裡。
  「No,No,No!」
  房子掙扎著,試圖從士兵腋下鑽出去。同時,放聲大喊著她唯一能說的否定的詞語。但是,士兵用長臂把她摟住,沒費力便把她抱走了。此時的房子就像一條被人的手指捏住的小蟲子一樣。士兵很輕鬆地把房子放在了車上。
  房子感到眼前發黑,渾身發抖,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她覺得自己正處在很難擺脫的危險之中。她拚命地呼喊著:
  「我不,我不。救命啊!」
  房子嗓子喊啞了,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車上的士兵和女人們大聲地笑著,似乎在看著一場有趣的遊戲。
  那女人們就是伸子和加奈子。房子感到十分不解,她們為什麼不和士兵說說呢,為什麼不伸手去制止這一切呢。
  「加奈子,救救我。我不願意。讓我回去。伸子。」
  房子抽抽泣泣地說。
  房子在狹窄的駕駛室裡拚命地反抗著。吉普晃晃悠悠地跑了起來。
  「危險!房子。」
  加奈子探過身來,按住房子的肩。
  「別動,坐好了!」
  「讓我下去,讓我下去。」
  「什麼事兒也沒有。就是去玩玩嘛。」
  見房子要跳車下去,士兵提高了吉普行駛的速度。
  在黑暗的荒野的路上,也不知行駛了多久。這時,一輛摩托車以極快的速度追了上來。
  摩托車與吉普並行在一起時,車上傳來威喝聲:
  「喂,停車。不停車,我就撞了。」
  摩托車從側面插了過來,疾駛著,擋住了吉普的去路。
  房子剛要跳車,士兵用一隻手抓住了她。就在這當兒,吉普猛地歪了一下,撞在了摩托車上。摩托車被撞倒,橫在了路上。
  「啊!」
  女人們用手掩住了臉。吉普車在猛烈地撞擊下停了下來。
  摩托車上的男人站起身走了過來,叫了聲:
  「房子!」
  湊到房子的前面的男人突然抓住那個高大士兵的前胸。
  「你絕對帶不走她。」
  望著竄到自己面前的對手,士兵有些膽怯了。
  「這女孩,是我的Wife。不是你的girl。」
  房子從車上滑到地面上。
  「阿達,真夠勇敢的。真棒。」加奈子說。
  房子拚命地一溜煙地逃離了現場。
  不過,當她聽到吉普車開車的聲音後,猛然地清醒了過來。剛剛救過自己的達吉現在怎麼樣了?周圍靜得十分可怕。
  房子戰戰兢兢地又返了回來。
  達吉跌倒在地上。房子渾身發抖,蹲下身去,靠近達吉的肩部。
  「達吉先生,達吉先生。您怎麼樣?」
  「沒關係。一條命又算什麼?!」
  達吉掙扎著要站起身來。
  「啊,真疼,真夠疼的。」
  達吉用手抓住了房子的肩頭。
  「房子,摩托車還在嗎?在哪兒?」
  達吉扶起摩托車,發動起車。
  「好,還能走。來,房子,坐在後面。」
  「沒事兒吧?」
  「沒事。你從後面要抓緊啊。」
  摩托車疾駛起來,達吉和房子誰也沒有說話。房子緊緊摟著達吉,蓬亂的頭髮也無法整理。
  返回夜總會後,房子用肩頭輕輕地撞開門,顯得十分緊張。
  在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達吉滿臉都是血跡。房子臉上一下子沒了血色,聲音顫抖地說:
  「去看醫生吧。」
  達吉用眼神制止她,似乎在說「別嚷嚷」。然後,達吉打開洗臉池的水龍頭,不停地洗著臉,衝著頭。
  血和泥被沖洗下來後,顯露出耳朵上側的裂傷。傷處已變紫發腫。房子站在達吉身後,不知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夜總會裡仍然和剛才一樣。還有些舞女正在一邊更衣,一邊交談著。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倆。
  達吉回過頭說:
  「你找個人一塊兒回去吧。」
  房子搖搖頭。
  關上洗臉池的水龍頭,房子又把毛巾上的水擰了擰後遞給了達吉。這條毛巾又沾上了血,房子認真地洗了一遍。
  達吉一瘸一拐地向位於辦公室後側的自己的房間走去。
  「你回去吧。」
  達吉對在後面跟著走的房子說。
  這是一個狹窄的小房間,只有火車一等臥鋪車廂那麼大。一面牆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
  達吉從小抽屜裡取出紅汞還有薄荷腦軟膏。看起來,他的手疼得厲害。達吉一下子坐在了床邊上,似乎已經站立不住了。
  達吉側著頭,老老實實地讓房子在自己耳朵上側的傷口處徐上紅汞。
  「疼不疼?」
  「哪有不疼的傷口啊。」
  「就這麼樣,能成嗎?」
  「沒關係。就是頭有些暈,想吐。這兒的傷像是從摩托車上摔下來時碰的。頭是被那個當兵的用東西打的。」
  達吉摸了摸頭,說:
  「這兒起了一個疙瘩。」
  「對不起。他們真夠狠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要是他,肯定也要大打出手的。」
  「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嗯,是啊。挺嚇人的。」
  達吉故作正經地道。
  「不過,人家要說閒話的。跟這兒的人,你就別說了。」
  「我?可是,你要裹上繃帶的話,人家一看就知道。」
  「那我就告訴他們,這是打架受的傷。」
  「快去醫生那兒看看吧。要不然,會留下傷疤的。」
  「沒關係,也不在臉的正面上。而且,有了傷疤,還會顯得凶相些。我不去醫生那兒,我就願意這樣在這兒呆著。留下傷疤,會讓我想起現在這個時候。」
   
早晨的木蓮

  「我有個弟弟。那時,我經常給他往傷口上擦紅汞。」
  房子記起了往事,說。那時,弟弟掉到那條髒河裡哭著回來後,她總要給他的傷口塗些紅藥水。
  「他為什麼就那麼愛掉到河裡呢?我也是你的小弟弟?」
  「沒有的事。」
  「你現在幹活就是為了你那個小弟弟和你的媽媽嗎?」
  「不,他們都死了。」
  「噢。那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了呢?」
  「我來找加奈子他們幫忙的。」
  「這兒,不合你的性格吧?」
  達吉把鞋胡亂地脫了下來,便躺在了床上。他緊皺著眉頭,似乎胳膊、腿、腰都十分疼痛。
  「那桌子下面有瓶櫻桃白蘭地,看到了吧,還有杯子。你倒上一杯,坐在那把椅子上,喝上一口。」
  「我喝酒?」
  「你照照鏡子看。那是什麼臉色啊。我抽支煙,再……糟了,打火機沒了。」
  房子劃了一根火柴,給達吉點燃煙。
  白蘭地喝在嘴裡,很甜,可落到肚裡,卻像火一樣的熱。不過,房子卻興奮地說:
  「我一直認為自己喝不了酒呢,沒想到還行。就是有些發燒。不過,挺好喝的。我能不能再喝一杯。」
  「行啊。不過,這甜酒要是喝醉了,可難受啦。」
  「那個,大哥,你睡吧。我等天亮了,自己能回去。」
  房子不知該怎麼稱呼達吉。像加奈子她們那樣叫他「阿達」,她叫不出來。可是,要直呼「你」,她又覺得不合適。所以,她就叫了聲「大哥」。可這個稱呼聽起來很有些稱外人為「叔叔」的味道。達吉聽到後,覺得很痛苦。
  「叫我大哥?你是不是染上這兒的壞習氣了?」
  達吉微笑著,掩飾著自己的內心。
  「是不是有人對你說過,別接近我,接近我很危險。」
  「對,有人說過。」
  「這倒是真的。我在這兒睡覺只是那麼有數的幾次。」
  達吉說完後,臉一下子紅了。房子也紅了臉。
  達吉為什麼要說這些呢?房子感到吃驚、不解,心裡跳個不停。
  「房子,把臉轉過去。我要給腰還有其他擦傷的部位塗些薄荷腦軟膏。」
  房子二話沒說馬上把臉轉向了後面。
  她想起了弟弟死後的那個夜晚,自己與義三守夜、熟睡過去的情景。自己為什麼困成了那個樣子呢。還有,在義三宿舍的那個夜晚……房子覺得自己那時太孩子氣了。
  就這麼短短的半年,竟然發生了這麼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件。由此看來,自明天開始的長長歲月又怎麼可能預知呢。
  兩三個小時以前,房子還沒想到要和達吉講話。而且,她一直在躲著達吉。
  每逢與達吉視線相撞時,她都會覺得像觸了電一般。這是因為達吉和義三長得太像了。她又似悲傷,又似恐懼。
  但是,現在,她坐在了達吉的身旁,卻覺得他們只是臉形有些像,總體形象完全不同。義三清秀,並富有男性氣質。而達吉,雖不能說不純潔,但在他的眼圈上卻蒙著虛浮的陰影,在他那天真無邪的根底卻隱存著任性的冷漠。這和義三的溫情、善良截然不同。
  得到義三的幫助,和得到達吉的幫助時,房子都感到放心。但是這種放心卻不是同質的東西。
  不過,達吉是冒著危險,付出了犧牲來幫助自己的。而且,他不想從房子這兒獲得任何東西,只是讓她平安返回。房子覺得達吉更貼近自己內心的痛苦,更親近。在達吉面前,她感覺不到在義三面前的那種自卑。現在,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撫慰、庇護達吉的願望。
  「行啊。」
  房子不由得對自己自語道,鬆弛一下緊張的內心。
  「你要是塗不著,我來幫你塗。」
  「不用。」
  達吉頗有感觸地說:
  「儘是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自己、人生,真是難以捉摸啊。」
  達吉講出了房子的心裡話。
  說完,達吉抬起上半身。
  「一跳一跳地疼,是不是腫了。」
  房子順著達吉白色的背,向他的腰望去。或許是因為向前彎著身子的緣故,達吉的肋骨和脊骨裸露出來,十分刺目。
  「我給你冷敷一下吧。等會兒,我去溫濕毛巾。」
  房子走出房間,來到洗臉池前。當她返回房間時,發現達吉的眼睛格外有神。
  「房子,快3點了。睡會兒吧?要不,就太累了。」
  「我一點也不困。你先睡吧。」
  這回房子稱呼的是「你」。
  「我也不困。就跟『砰』打了一針似的。這種晚上,要是打麻將,我肯定全是滿貫。」
  「什麼叫『砰』?」
  「就是興奮劑啊。」
  「大家都挺喜歡打針的,就像是得了打針的病。加奈子她們也常打針。對打針,我想想都煩。」
  「你以前到這兒來過一次吧?和那次比,你可瘦多了。就是那雙眼睛倒是越來越有神了。你真夠憔悴的,哪兒有病嗎?」
  「我不習慣這種舞廳。所以,挺累的。」
  「看來你也是習慣不了啊。」
  「我來這以前,是賣彈子的。在彈子的撞擊聲中就那麼坐著,雖說又吵又沒意思,可是不勞神。」
  「這不合你的性格。我帶你走吧。」
  房子不禁抽了一口氣。
  「就這麼著。咱們先坐火車,有多少錢坐多遠。到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鎮子上,咱們就下車,在那兒幹活。我到飯店當服務生,你到一個不景氣的電影院去賣票。咱們再找個兩三鋪席大小的房間。錢可以沒有,可身體一定要結實。」
  「要能那樣,當然好。」
  「你真覺得好?剛來這個夜總會時,你不是還跟她們講自己真想早點兒在這兒幹嗎?那是奉承話?」
  房子心中一驚。
  房間的電燈光變得出奇的暗淡,似乎是出現了月暈。房子抬頭望了望,發現那為了采光用的高窗外已經濛濛發亮。
  「天已經亮了。」
  「讓你陪我呆了一個通宵。」
  「從今天開始就是5月了。」
  「對了。從今天起,飯店要變換裝飾。裝飾店子的一來,一大早就得起,那可受不了。我得好好地睡上他一覺。」
  「我回去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天已經亮了。」
  達吉跟在房子的後面,走出了後門。他頗為新奇般地望著外面天未亮時的景色。
  「這就是5月的早晨,也沒什麼嘛。真沒意思。」
  昨天晚上,房子看到的那些開著白色花的樹木原來是木蓮。白色的花朵朝著天空開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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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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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10-25 01:08:49 |只看該作者

燕子

  「燕子來了。」
  義三抬頭看了看N車站的電燈罩,對民子說。
  其實,4月初,燕子就已經飛到這兒了。可是,義三發現它們,卻已是考完試的今天。
  燕子已經築好了巢。雌燕子在行人頭頂上飛得很低,也很快。人們幾乎看不到它們的形體。
  「這燕子是每年來的那群吧。」
  義三停下腳步。
  「去年從這兒離去的燕子又領著情人回來了?」
  「我看在等發表考試結果的這段時間裡,你最好研究一下鳥類。」
  民子開玩笑地說。可義三卻頗為認真地道:
  「雪國的人都關心燕子,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所以,一看到燕子飛到了車站,我心裡就放心了。」
  民子沒有再說話。對於民子來講,N鎮既是她做住院醫的「老巢」,也是義三生活的地方。通過了國家考試,他們要是也能像「領著情人回來的燕子」那樣回來,該多好……
  今天考完試,義三邀請民子來家裡玩。桃子和義三的舅媽想請他們吃頓飯,表示一下「慰勞」。
  「桃子也請我去?」
  民子自語似的說,顯得有些孤寂的樣子。
  「桃子小姐是個好人。」
  「是個好孩子。」
  義三簡短地應答道。
  「我還想去這兒的附屬醫院看看。也許,還是等考試結果出來了再去為好。」
  民子說。
  「去年那個時候,我好像是最有勁頭的。考試完了,男的一般都是信心百倍地要大幹一場,可女人呢,多少要鬆一口氣,而且不知要幹些什麼。」
  「你不是說要回大學的研究室嗎?」
  「可回去以後,又怎麼辦呢?」
  「那是你自己的事嘛。」
  「你呢?」
  義三沉默不語了。
  「你看,河水變得清多了。」
  民子顯得十分驚訝地說。
  清除河底的護岸工程正從上游向這裡進展。兩個人的腳下,也堆滿了土塊。那都是翻掘長滿青草的堤岸後清出來的。一個半裸的男人扛著水泥方柱正在向河下走去。
  義三最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這種情景。
  「這兒下一點雨,河水就會漲起來。看到那洶湧的勁頭,你絕對不會想到這是條小河。這工程到今年颱風季節就能夠完工的。到那時,就不會出現孩子被沖走、被淹死的事了。」
  「那次,你跳到混濁的河裡游泳的樣子真夠棒的。真可以說是賭命般的決斷。」
  「什麼決斷啊。我什麼都沒想,就只有一個念頭。看到被沖走的孩子,就要跑過去跳進水裡去救他。」
  「不過,那件事可是決定了你的命運的。」
  「這不好說。」
  義三的濃眉下掠過一絲陰影。
  「她的去向,你還沒找著嗎?」
  「光知道她在一個叫『福生』的鎮子上。可這個『福生』是個什麼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準備去找她?已經絕望了?」
  民子向義三身邊靠了一步。
  「這倒談不上什麼絕望不絕望的。我還從來沒有對愛情絕望過,而且也不想在我的一生中有這種經歷。只是,我十分擔心,我的那點無用的同情、關心是不是會毀了那孩子的一生。這使我特別痛苦。我要是出現在那孩子面前,她又會怎麼樣呢?雖然有這些顧慮,但是我仍然特別想見到她。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我心裡真是憋得慌。」
  「要是孩子掉到河裡被沖走了,還能夠跳下去去救他。可……」
  民子停住話頭,不知該怎麼說。
  「不過,那些值得你愛的女人都好像被河水沖走了,都在河水裡掙扎呢。」
  「我覺得接觸女人的命運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可以使這個女孩幸福呢。也許,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的愛情太淺薄。」
  「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愛情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冒險,可是,就在我們這樣議論的時刻,那個孩子也許就會發生什麼不可知的變化。我最近漸漸明白了,無論是愛情,還是什麼別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靜止不變的……當然,那個我從河裡救上來的孩子,我卻沒能從疾病中將他救活。」
  正說著,義三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子向外側歪了過去。
  「危險!」
  路不好走了,兩個人只好一前一後地向前走去。
  桃子牽著長毛狗從前方沿著道路迎了過來。義三和民子向她笑了笑。
  可是,桃子一副似乎沒有看到民子的樣子,走到義三跟前,把臉湊到義三肩頭上說:
  「你房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封信,是房子來的。」
   
間奏曲

  桃子領著狗從別的入口進去了。義三徑直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只有民子一個人被引到那間面朝院子的西式房間裡。這房間也不知是一家人的起居室還是客廳。
  已經有客人在那裡了。一個民子不認識的中年婦女和一個男孩背朝著鋼琴坐在低矮的布面椅上。好像是母子倆。他們的穿著都很入時。
  坐在那裡,民子不知自己該往哪裡看,只好呆呆地望著那淺紫色的嶄新的牆壁。她心裡想:再過一段時間,這一切都會變得沉穩安寧。淺棕色的窗簾也是簇新的。
  桃子的父親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那對母子似乎是桃子一家的老相識。他們一見面就談起那男孩的身體情況。看來她們是擔心孩子的健康,剛剛請桃子的父親檢查過。
  儘管民子與這個話題沒有關係,桃子的父親還是頗為機敏地與她搭著話。
  「怎麼樣?考試?我們當醫生時還沒有這種考試,我們不用考試就當上了醫生,那是我們的幸福。」
  桃子的父親大口地抽著煙,顯得很香甜。他似乎是抽看病的空閒來稍稍坐一會兒的。當護士來叫他時,他又走出了房間。
  桃子的父親剛走,千葉夫人便走了進來。她上身著黑白相間的夾克,下身穿著黑色的裙子,顯得十分協調。這使民子頗為感歎。
  桃子端來一個銀盤,上面放著白色的小碟子。小碟子上是鮮紅的草莓。
  「我還以為爸爸在這兒呢。」
  「是啊。他總是坐不住。」
  夫人對桃子說。然後,她把民子旁邊的椅子稍稍拉了一下,坐在了穿和服的女客人對面。
  她們倆也像是老相識。桃子的母親說:
  「你看,阿准,桃子他們都這麼大了,大家又聚在一個房間了。真和做夢一樣啊。」
  被叫做阿准的那個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看桃子。
  「義三在幹什麼呢?」
  桃子說著,回過頭去。
  桃子的母親把民子介紹給客人。
  「現在又能這樣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聊天了。大家都挺平安……」
  那位中年女客說。
  「不過,到了東京,就一點兒自己的時間也沒了。無論什麼時候,都像站在道路中間似的,我這心總是安定不下來。我最頭疼的就是稅務局的事。那點事兒就把我折騰苦了。我真想再回到桃子這麼個輕輕鬆鬆的年齡,再重活一回。」
  「媽,我這個年齡可是不輕鬆啊。」
  桃子向母親抗議道。
  「另外,我們家是開醫院的吧。這醫院,平平安安的人是一個也不會來的。我就想,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不平安』的人呢。其實,仔細想一下,我也不平安,也不輕鬆嘛。」
  「對。這倒是真的。」
  客人點點頭,對桃子的母親說:
  「你一直都那麼幸福,可能不太清楚。戰爭之後,我們的生活也是苦得很啊。最近,生活剛剛穩定了點兒,可我丈夫又不管我們了。男人真是太自顧自啦。」
  看到母親又要把家裡的事兒搬出來了,男孩便變了個話題。
  「桃子上學的學校是男女生同校嗎?」
  「在鄉下是同校的。現在在私立學校,全是女孩。」
  「噢。你是剛轉學過來的。桃子小姐準備進大學嗎?」
  「還說不準。」
  桃子看了看母親的臉,笑了。
  「我挺喜歡音樂的。可我的嗓音細,只能唱日本歌。鋼琴我也練不下去……上完高中,我想再玩玩。」
  「這麼可愛的小姑娘,要是一個人生活,大概夠她嗆的。」
  民子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想到這些客人也可能要和自己一起吃飯,民子心裡有些不悅。義三在幹什麼呢,他怎麼還不快出來。
  不過,那對母子已經準備回去了。他們道完別,站起身後,又說了起來。
  「女人到什麼時候,也不合算。這個孩子這麼大了,從來也不找我丈夫要東西,總找我要。男孩子一要大東西,我就麻煩了。這不,非讓我給他買輛摩托車。」
  「今天,請千葉先生看了看,說是絕對健康。這我挺高興的。可他乘機又要買摩托車,又要四處亂騎。那麼危險,我哪受得了啊。要是桃子能和他一塊玩玩就好了。」
  「讓桃子代替摩托車?」
  「你這個人,一點也沒變。以前就是這樣。抓住人家的話柄,就給人難堪。」
  桃子也出去送客人了。屋裡只剩下了民子一個人。民子望著窗外,數著對面空中飄蕩著的布鰉魚。
  義三滿面愁容,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
  民子一句話也沒說,使著性子。義三也沉默不語。民子開口道:
  「栗田,這兒可是有個人啊。你幹什麼來著,真沒意思。」
  「啊。我就不明白。這信讓人真不明白。」
  「你說什麼呢?」
  「那孩子來了一封信……」
  「知道她在哪了?」
  義三搖搖頭,用兩手按住太陽穴。
  「我頭疼得很。」
  「真的。你臉色真不好。栗田,我看你再病一次也蠻好。比較起當醫生的你,我更喜歡生病成了病人的你。我還去護理你啊。」
  義三苦笑了一下,顯露出一絲悲慼的神色。
  「謝謝。我生了病,讓你來護理。我也覺得安穩。」
  「有個像我這樣總願照料你的人,你這個病人也夠幸福的啦。」
  民子溫情地說。
  「我確實夠幸福的。得了病,有你來照料。不,不光得病的時候。我愛上了那個房子姑娘後,又讓這兒的桃子來安慰我。真是的,為什麼你、還有桃子要這樣撫慰我呢?」
  「大概是因為喜歡你吧。」
  「也許房子的不幸也在撫慰我的內心。這就是愛嗎?由於我的責任,讓她的一大筆錢丟了。可她不僅不埋怨我,反而自己躲了起來。這好像是我把那女孩子給趕到了什麼地方似的。」
  「如果產生了愛,那麼也就同時會產生某種傷害。誰都是這樣的。」
  「我覺得自己是個醫生,挺好的。我也願意這樣。可是我沒有救活那個女孩弟弟的生命,也可能同樣無法幫助她改變命運。你,還有桃子之所以同情我們,就是因為這兒存在著愛?」
  「話不能這麼說。總而言之,你應該認真地考慮一下桃子小姐的好意。那個姑娘的命運並不是因為你才動盪不穩的。桃子也不是……」
  民子的眼睛被淚水潤濕了。她似乎要說她也不是。
  「我只能愛一個人。」
  義三自語道,用手扶著額頭。
  「不過,這並不一定就是因為愛。好藥由於用法不當,或者由於患者的體質特異,也會變成毒藥的。假如我給那女孩吃的就是這種毒藥……」
  「那就需要急救。」
  「對,是的。」
  義三沉默了一會兒,說:
  「我就想在這個社會裡為最不幸的人們當醫生。這是那個姑娘的愛給我的教訓。如果我的愛最終只是給那個女孩帶來傷害,那麼我也只有這樣生活下去,也只有這樣去贖我的罪。」
  「不過,一切還沒有結束呢。」
  「沒有結束。現在我覺得愛是沒有終極的……」
  「她信上是怎麼寫的?」
  「怎麼說呢。我覺得那個女孩一定是受了某種打擊,精神有些問題。看也看不懂。說是讓我去,可又不定地址。還說有個病人,而且是個要死了的病人。我不清楚那個病人到底是那個女孩的什麼人。」
  義三抬起蒼白的臉。
  「你知道那女孩的眼睛嗎?」
  「噯。我稍稍看過。」
  「那雙眼睛在我面前像火一般充滿著激情。」
  民子忘情地望著義三激動的眼神。
   
搖晃的果

  達吉是個侍者,來櫻桃夜總會還不到一年。他膽大、冷漠,同時又純真幼稚,而且又有著女性般的敏感、孤獨者的寂寞,在舞女裡,在客人中,很受歡迎。女人們似乎覺得他具有同性的感情,便放下了在異性面前的故作姿態,漸漸被他吸引住。明明知道他不會付出真心,但女人們不害怕。即使被他拋棄,她們也只是覺得受了點擦傷。只要達吉在裡面,絕不會發生什麼大的爭執。這使人們感到頗為不解。
  達吉自小與母親一個人生活。他16歲的時候,母親和一個比她年輕的男人同居了。自那以後,達吉陷入了極度的孤獨。由於他長得年輕貌美,從那年起他就開始了與女人們的接觸。不過,他卻從未戀愛過,也不相信女人。他十幾歲就開始獨立生活了。但是,這種自立卻是借助他的機敏,靠著他助紂為虐,在罪惡的邊緣彷徨。
  此次,達吉一反常態對房子如此傾心,其原因達吉自己也未必清楚。其實,原因也很簡單。房子有著和他幼小時被拋棄在社會上的同樣命運。這使他產生了懷念和痛苦。而這種感情又發展成一種憧憬,也可以說是一種初戀的情感。
  所以,達吉同情房子的悲慘境遇,也決心去保護房子。
  他自己不想觸動房子,當然也不允許別人去碰房子。
  當他聽到房子的呼救聲時,他怎麼也呆不住了。這種衝動也可以說是他自己去救自己的衝動。
  那天,夜總會的經理沒有像往常騎摩托車返回東京的家裡,而是搭客人的車走的。於是,達吉便找出經理的摩托車,臨時借用了一下。
  這輛摩托車是經理的心愛之物,是剛買不久的英國新車。他要是知道達吉用車去碰撞吉普,不知該要多麼吃驚呢。
  達吉受了傷,又要照料房子,所以就忘記去看看摩托車的破損程度。
  黎明時分,達吉送走了房子以後,心頭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獨寂之感。他鑽進被窩,睡得像死了過去。看他的睡覺姿勢,就像是蟬蛻下的皮殼似的。
  當他被人猛地推醒,睜開眼睛時,才發現屋裡仍然點著燈,外面下起了雨,已是午後時分了。
  「是你嗎?把我的車給毀了。」
  經理那張精力充沛的臉在達吉上方晃動著。
  達吉嬉皮笑臉地、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點點頭。
  「你怎麼這麼混啊。擋泥板癟了,前叉子歪了,消音器也壞了。光修,就得花兩萬日元。」
  「我賠你。」
  「賠?別亂吹牛了。」
  「吉普車給撞的。」
  「吉普車?!你這個混蛋傢伙。你給我滾!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要找侍者,有的是。」
  經理說完便走了出去。
  「哼,我早盼著呢。」
  達吉一轉身又鑽進了被窩。他心裡覺得十分的痛快。他心底又浮現了那個想法:帶著房子,到其他地方去流浪。他閉上雙眼,又進入了夢鄉。
  房子來到夜總會,大吃一驚。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房子想去看望一下達吉,可又害怕眾人的眼睛。達吉一直沒有在舞廳露面,這使房子感到十分的不安。
  今天,大廳的裝飾變了,柳樹上配上飛燕,彩色紙帶的浪潮之中閃爍著五彩的小燈泡。隨著樂曲的演奏,藍色、粉色、檸檬黃色的燈光變換著,不斷地改變著大廳的色彩。
  客人還很少。加奈子向房子身邊走來。她穿著袒露著後背的夜禮服裙。
  「你見到阿達了?」
  「沒有。」
  「你真夠薄情的。聽說阿達被開除了,他把經理的摩托給弄壞了。」
  「真的。他不在這兒了?」
  房子感到心裡格外地亂。
  「他也可能在房間裡。阿達是個美少年,幹什麼都能成,而且像昨天晚上那樣,又很有男子漢的樣子。你要是喜歡他,就把他領到我那兒去。他在這兒是借住的,被開除了,就沒地方住了。不過,在我那兒住長了也麻煩……」
  加奈子不住地說道。
  「你去房間看看他吧。」
  「你和我一塊兒去吧。」
  房子心神不定的,只好央求加奈子和自己一塊兒去。
  房子跟在加奈子的後面,來到達吉的房間。
  「怎麼了?」
  加奈子問。達吉臉上現出紅暈。
  「整整睡了一天。肚子餓壞了。仔細想想,昨天晚上吃飯以後就沒再吃。」
  加奈子笑也不笑,又問:
  「被開除了?」
  「聽誰說的?」
  「都傳開了。」
  「是那麼回事。當然,我要低三下四地賠個不是也可能就沒事兒了。可我沒賠不是。」
  「準備怎麼辦?」
  「離開這兒。」
  房子發現他的手提包裡放著一個報紙包,裡面像是鞋。
  「你準備去哪兒?」
  「我有女人,住上一兩個晚上不成問題吧。」
  聽到這話,房子感到身上一陣發涼。達吉盯著房子的眼睛,說:
  「怎麼樣,房子。和我一塊兒去吧,就咱兩個人。」
  聽他那輕鬆的語氣,就像是在開玩笑。加奈子和房子都笑了。
  「去哪兒呢?」房子問。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要不然,就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就這麼樣出去了好幾次啦。明天再說明天的,我也管不了那麼多。」
  達吉把帽子扣在頭上,一副頑童的樣子。奪人眼目的美貌上有著幾道砍傷、碰傷後留下的傷痕,不知為什麼,讓人看起來很像個孩子。
  「要是阿達一個人,那倒也行。可是……」
  加奈子看了看默不作聲的房子的神情,大姐似的道:
  「阿達,你可以到我那兒住。就這麼著吧。」
  「到你那兒?你讓我住?真的,行嗎?那今天晚上就到你那兒借住一下。」
  達吉顯得十分興奮。
  「房子也住在你那兒。」
  舞廳下班後,伸子和加奈子要去酒吧。房子生拉硬拽非讓她們一塊兒回去。
  「你們兩個人回去吧。我們回去了,多添亂啊。房子,你可真夠怪的。」伸子說。
  「不是那麼回事兒。」
  「那是怎麼回事兒?」
  「我一個人不好,你們一塊兒回去吧。」
  房子並沒有意思要提防達吉。但是,她還是希望有人在自己的身邊。
  夜深了。但是,雨仍然在下著。
  雖然伸子和加奈子姐妹倆拿房子開著心。可是,她們卻沒有任何壞心。她們興奮地嬉鬧了一陣,在爵士樂的伴奏下,離開了舞廳。
  可是,回到家,卻發現本該已經到了的達吉卻沒在。伸子和加奈子顯得十分喪氣。
  「這是怎麼回事?房子。」
  加奈子問道。房子不知怎麼回答。
  剛才說可以讓他留宿,達吉是那麼高興。可他現在去哪兒了呢?也許是到其他女人那兒去了。一想到這,房子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本來就沒有達吉的寢具。大家在鋪床時,特意為達吉騰出來了一個角,三個人緊緊地擠在一起睡下了。
  「也不知他到底是來,還是不來。這剛開頭,就讓人那麼操心。房子,你可夠嗆啊。」
  加奈子說。
  「房子,你喜歡他到什麼程度了?」
  房子沒有回話。
  「別藏著了。你是不是想跟你喜歡的人睡覺啊。」
  燈熄滅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房子聲音顫抖地說:
  「我喜歡的是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真的!還有和阿達長得像的。這可沒想到。」
  「噢,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年輕的醫生,加奈子。」
  伸子對加奈子道。
  「噢——是啊。」
  加奈子似乎在沉思著。
  房子一直把義三藏在自己的內心裡,從沒有和加奈子她們說過。所以她們什麼也不知道。
  「房子想得夠高的,是單相思吧。你是想用阿達來代替一下吧?」
  「怎麼能說代替呢?!」
  房子否定道。伸子翻了個身。
  「那個醫生和阿達對房子都挺親熱的嘛。不過,你一開始就對醫生的事絕望了吧。絕望了,你才來這兒的吧。」
  房子想:要是這麼說,倒也是這麼回事。
  伸子和加奈子都睡熟了。房子卻睡不著。她一直在等著達吉的到來。不過,等到她熬不住昏睡以後,雖然意識上她在等著達吉,但是在潛意識裡她等的卻是義三。在朦朧的睡夢之中,她好像在專心地做飯。那飯就是小弟弟死去的早晨請義三吃的飯。飯剛做熟了,義三卻回去了。房子要在後面喊他,可就是喊不出聲來。
  「房子,房子。」
  門外響起了達吉的招呼聲。
  「來了。你回來啦。」
  房子趕緊起身去開門。她心頭不禁一熱。
  「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兒了呢。」
  達吉脫下被雨淋濕的外衣。
  「我想今天晚上就去掙些活動經費,結果,輸了個精光,我的運氣全沒了。一想女孩子,賭博神就討厭你啦。嗨,她們倆都睡了。」
  「到這兒借宿,也得早點來啊。」
  「我以為她們倆還沒回來呢。」
  說著,達吉低頭看了看。
  「這是阿伸吧。女人睡著了,蠻好的嘛。看那睡熟的臉,都像小孩一樣。」
  「是嘛。」
  「可憐的人們。讓我們睡吧。」
  達吉只穿著內衣,鞋也脫了。
  房子顯得十分緊張。
  「我睡這兒?」
  達吉滿不在乎地躺在空出來的地方。
  「啊,我真想來點錢。」
  「錢,我這兒有點。前天,舞廳剛發給的。你拿去用吧。」
  達吉沒有說話,抬起頭看了看房子。房子在達吉的旁邊,沒有躺下,坐在那裡。達吉趴在床上,點著了煙。
  「我看你別再當舞女了。要是在那種地方呆下去的話,你就會變壞的。」
  房子點點頭。
   
明朗的5月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5月的陽光亮得刺目。說是早晨,其實已經將近中午時分了。吃完飯後,達吉說:
  「我過會兒到東京的朋友那裡,去找工作。我還想順便找個住的地方。」
  達吉站起身來。
  「不過,加奈子,我還能在這兒住一次嗎?」
  「當然行。」
  加奈子說完,臉上露出了笑意。
  「阿達,你打女人主意的時候,總是這麼繞圈子嗎?」
  「我這個人,嘴是不好。可我不打女人的主意。」
  「讓女人打你的主意?總而言之,這事兒問我,是不是找錯了門?你去問問房子吧。」
  「對房子,我就希望她別再干舞女啦。就這些。這不合房子的性格。」
  加奈子無言以對,不說話了。
  「我也要洗心革面,好好地去賺錢。房子也應該有她更快樂的活法。」
  達吉對著加奈子她們的梳妝鏡,刮起嘴邊的鬍子。伸子平靜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該讓房子去夜總會幹。阿達,你要好好地賺錢,是想結婚嗎?」
  「我就一句話,別人不把這個孩子當回事兒,我卻要把她當回事兒。」
  達吉興沖沖地走了。當伸子和加奈子準備去夜總會上班時,達吉頗為疲憊地回來了。看那神色顯得十分沮喪。不過,聽那口氣,還是蠻開朗的。
  「我認識的那些人全是窮光蛋。我跟他們說,我跟老闆鬧翻了,被開掉了。他們反倒勸我,讓我道歉,再回去幹,累得我夠嗆。回來坐出租,和司機聊了聊。我打算去考個本子,也去開車。」
  達吉表面上在對加奈子講,但心裡卻是在向房子訴說。他把一個裝著西點的白盒子放到了伸子她們前面,以此表示自己的心意。接著,他便歪斜下身子。看樣子,他連坐也坐不住了。
  「我先歇會兒啊。」
  達吉聲音微弱地說。加東子回過頭,問:
  「不舒服嗎?」
  「嗯,有點兒。」
  「你讓房子看看。我們走了。房子,你就別去了。」
  伸子和加奈子走後,達吉就打著輕輕的鼾聲睡著了。看樣子,他累得夠嗆。房子給他蓋上了被子後,覺得不好坐在他身邊,便走到院裡去洗衣服。
  在院子裡,房子忽然覺得有人在叫自己。她連忙走進屋裡,發現達吉顯得十分痛苦。
  「怎麼啦?難受嗎?」
  達吉從牙縫中擠出的呻吟聲似乎在拚命地擠壓出他體內的痛苦。房子心裡一驚,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抱起達吉的頭,放在自己的膝上,盯視著達吉的神情。
  「噢,舒服,舒服,噢……」
  達吉用下牙緊咬著嘴唇,口裡斷斷續續地說著。他已經無法開口講話了。
  房子趕緊跑去叫醫生。醫生一會就來了。他一見達吉,便說:
  「他得的是破傷風。」
  醫生說,達吉兩天以前的傷在耳朵上,離腦子很近,情況很不妙。醫生顯得一籌莫展。
  「大夫,救救他吧。讓他能舒服一些吧。他太難受啦。」
  房子顯得十分慌亂,哭著哀求著大夫。
  「受了傷的時候,要是做了預防注射就好了……」
  醫生道。說完,他給達吉做了血清靜脈注射。注射時,達吉全身極度痙攣,房子不得不用雙手按著他的身體。醫生給達吉注射完強心劑、鎮靜劑之後,又觀察了一陣,說:
  「我叫一名護士來給他注射強心劑吧。」
  「謝謝您,那就拜託了。」
  「可是,這兒就你一個人嗎?要是有親屬的話,讓他們一塊兒來照看一下吧。」
  醫生的話語裡在暗示著死亡的來臨。
  按照醫生的吩咐,房子遮住了燈光。她探身望了望達吉。極度的痙攣使達吉的臉看起來像是在歡欣地笑著。
  「要活下去。啊,一定要活下去。我也願意去愛護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房子臉貼在達吉身上,祈禱似的向他傾訴著。房子的淚水淌進了達吉緊咬著的牙關裡。達吉的胸部、腹部猛烈地起伏著,手和腳用力地擺動著,俯在他身上的房子幾乎被甩到了一邊。
  「啊!」
  房子驚嚇得大叫起來。突然,她想起了義三。義三要是在,他一定能救達吉。他一定能救達吉。給他打電報吧。
  「不行!」
  房子自語道。除了達吉,她不能將自己所愛的人叫到這裡。現在,在這裡,她愛的是達吉,她要使達吉活下去。房子覺得在痛苦中掙扎的達吉似乎就是自己本身。她的頭腦開始亂了。她緊緊貼靠在極度痙攣的達吉的身體上,發出陣陣夢吃:
  「活,活下去……」
  護士趕來的時候,房子和達吉似乎都到了病情危急之狀了。
  「怎麼樣啊?」
  聽到護士的問話,房子也只是用呆滯的目光抬頭望望護士。護士以為他們兩個是一對年輕夫婦,便道:
  「太太,你可要挺住啊。」
  說完,護士便為達吉摸了摸脈搏,同時又開始準備注射強心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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