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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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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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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發表於 2010-10-26 02:15:59 |只看該作者
新鮮的世界


  新年來到了,醫院也像迎來吉日良辰似的,顯得格外悠閒。
  護士辦公室也帶有幾分女性的色彩,金盞花在開放,裝點著羊齒和蜜橘,還有人在打毽子。
  初枝已無需再戴金屬絲網的眼鏡了。熱水澡洗去了臥床休息期間身上積下的污垢。對於初枝來說,這是名副其實的新的一年。
  買了一個塗著紅漆的小鏡台,她專心致志地在化妝。親手打扮自己,這連做夢也未曾想過,實在是一件新鮮事。
  初枝一面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面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研究著「人」。
  由於房間太暖和,阿島不由得昏昏欲睡,這是由於過去一年的疲勞的緣故吧。
  「媽媽,您別打盹兒好不好,我不喜歡!」
  「啊,真舒服!真想代替初枝當一回病人呀!」
  說著,阿島上床伸直身子躺下了。
  初枝已經下床了。
  「媽媽,您可別閉上眼睛啊!」
  「哎呀,你就讓我睡一會兒不行嗎?」
  「不嘛,您一睡著了,臉就變得不好看了。」
  「不好看?」
  「不知道為什麼,讓人感到不安。」
  「是嗎?」
  阿島睜開了眼睛。
  「你不要強人所難好不好?我怎麼會有像初枝那樣年輕的睡臉呢?」
  「您如果那樣說,我會傷心的呀!」
  「眼睛能看見東西是件好事,不過也有麻煩了。那種神色不好,這種表情不行,你要是這樣整天只看著別人的臉色,你會討人嫌,會早死的喲!」
  「那人家不是能看見東西了麼!」
  這無疑就是初枝的愛。
  在初枝的眼中,還不習慣於人們憂愁時的神情。她一味地在追尋著母親快活開朗的面容。
  然而,阿島還牽掛著家鄉的事。女服務員領班將年終聯歡會和新年宴會的次數都一一通知了。自己雖然不在飯館裡,可大家總會設法應付的。但是,還是經常像坐在賬房裡一樣,心裡總是在盤算著。
  而比這更令阿島不安的是,據說矢島伯爵代她償還了借款,這實在不能不令人吃驚。雖然飯館裡的人和債權人都已通知過她,但實際情況她還不清楚。
  初枝看到紙幣也感到十分稀奇。
  「呀,真漂亮啊!」
  對於「金錢」,她畢竟還不曾擁有實感,所以她是一個同阿島的辛勞相去遙遠的人。
  過去,初枝「認識」字母和簡單的漢字,那是人們寫在她的掌心裡,或是手把手地教給她書寫的。但現在一旦親眼看到鉛字,她可能認為完全是一種奇怪的特別的東西,反而難以辨認了。儘管如此,她還是親筆向禮子等人寫了賀年片。
  初枝似乎比平常小學一年生初次寫字時,感到更為天真無邪的喜悅。
  正春進來了,雖然是新年,他仍然一如往常,戴著那頂舊帽子,披著學生斗篷。初枝尚未能擺脫盲人的習慣,未開口說話便先伸出手來迎接正春。
  「可以走路了啊!」
  「嗯,已經可以到外面去了。」
  但是,眼睛復明後,初枝走路反而顯得更加困難了,她仍然被正春牽著手。
  病房的窗前坐著一位女病人,一面專心致志地誦經,一面向著太陽頂禮膜拜。
  初枝回過頭來說:
  「聽說那個人快要失明了!」
  她第一次離開病房來到庭院裡。
  那位視力一天天衰退下去的女人向著太陽頂禮膜拜的身影印在正春心中,而初枝卻完全沒有留意,只為眼睛的復明而忘乎所以。
  看著初枝的腳步,與其說是她在地面上行走,不如說是像初次看到土地一樣,好像穿行在雲彩裡。
  她分不出高低,也算不清距離,觸摸不到正春的手,心中就會感到不安,只有兩眼在閃閃發光。她馬上便累了。
  「咱們就在這兒歇一會兒吧!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初枝的山丘啊!」
  「哎呀!原來它只有這麼小!」
  初枝覺得有點意外。
  「那裡是個運動場,現在是寒假,所以空無一人。上次我們見面時,你聽到了學生們的說話聲音了吧?」
  「是啊!看來這裡一點兒都不空得慌。那時,在我的想像裡它要比這大得多。」
  「所以你才那麼傷心地呼喊媽媽,是嗎?」
  「是的!」
  一抹紅暈湧上初枝的臉頰,她依然凝視著仍被自己握著的正春的手,目光中似乎帶有幾分驚奇。它已不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隻獨立的手了。
  正春畢竟有點兒不好意思,一面把手抽出來,摘下帽子遞給初枝,一面說:
  「這就是你原來曾經觸摸過的帽子呀,現在親眼看到了,它髒得讓你吃驚了吧!」
  「初枝,你說過,只憑帽子就知道是我……」
  初枝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又像昔日失明時一樣,用手撫摸著帽子的內側。
  那裡還留有正春的體溫,油膩膩的。一頂舊帽子向初枝訴說著多少故事。她彷彿從一個令人留戀的夢中醒來,反倒失去了復明前往日的安寧。
  初枝眼淚汪汪。
  「你怎麼了?」
  「眼睛一下子就累了,我覺得眼睛一睜開,似乎變得愛哭了!」
  「別胡思亂想!」
  「可是……」
  初枝擦著眼淚說:
  「你和媽媽站過的那個水池邊在哪裡?」
  正春猛地一驚。
  上次已經同阿島約定不要斥責初枝,但她到底還是和初枝談過了,要初枝放棄同自己的戀情。
  「就在這下面。」
  說著,正春站起身來。
  「你媽媽可曾提起過我?」
  「嗯。」
  初枝的臉又紅了,但她瞪大眼睛望著樹叢右側的大禮堂。
  初枝完全感覺不到自然與人工的區別。
  她並不認為那些龐大的建築物是由人類建造的,而好像是自然地從地下長出來的。
  「哎呀,難道那都是由人來建造的麼?是怎樣建起來的?」
  「什麼怎麼樣?」
  他們來到水邊的樹陰下,正春將初枝擁到懷裡吻了她。
  然而,初枝卻大睜著一雙發呆的眼睛,大概她仍在望著那些建築物吧。
  正春感到毛骨悚然,他放開初枝,帶著她向正門走去。
   


  大銀杏的林陰樹葉子已經落光了,長滿細細枝條的光禿禿的大樹向空中伸展著,這使初枝感到有些可怕。她雖然曾經觸摸過銀杏樹,但從未想過它竟然如此高大。
  「哎呀,那裡有東西在動!」
  她隔著林陰樹望著遠處喊道。
  「噢,那是電車呀!」
  電車似乎是在無聲地滑行著。它當然會發出聲音,但是在初枝的頭腦中卻怎麼也不能將電車和聲音很好地聯繫起來。
  一切都是如此。她不習慣讓眼睛在耳朵和鼻子的配合下去理解事物,她只用眼睛去看,然後獨自任意地作出自己的解釋。
  直到最近復明以前,耳、鼻和手感曾經出奇地敏銳,它們曾代替眼睛去觀察世界,而如今除去眼睛之外的所有一切感覺都像喪失了似的,顯得遲鈍了。
  正因為如此,當接受正春的親吻時,她才茫然若失地大睜著眼睛望著禮堂。
  大學設在路邊的這條街,如果沒有學生,還不如說是一條安靜的大街。但是,這裡卻有電車和汽車在行駛著,這就足以讓初枝感到害怕了。
  剛剛走出正門,她便立即轉過身來,抓住門邊的石柱,眼中閃出好奇的光芒,似乎不抓住一件堅實牢固的東西,身體就會騰空而起似的。
  身穿新年盛裝長袖和服的小姐們,從汽車窗中一閃而過,初枝感到一種稀世罕見的美,比起西方人初次見到日本和服,還要驚喜百倍。
  「多麼漂亮啊!」
  「街道嗎?」
  「噢,當然!街道也……」
  「你說的是這條街,是麼?」
  正春像從未見過似的重新觀察這條大街,兩旁雜亂無章地排列著舊書店之類的店舖,還有大街對面的小胡同,那裡有一個緊挨一個的已經發黑的屋頂。
  「難道不漂亮嗎?」
  「初枝認為只要有了顏色或形狀,一切都是美的,對吧?你所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美的。」
  正春笑著說。突然,亞當站在戀人夏娃墓前說的一句話湧上他的心頭:「夏娃所在,皆為伊甸。」
  如果自己愛著認為一切都是美好的初枝,那麼,自己是否也曾認為:
  「初枝所在,無處不美」呢?
  正春認為冬天的本鄉大街一點都不美。但是,這種認識是否有充分的根據呢?
  和初枝所不同的,只不過在於生來眼睛就正常,在觀察事物的過程中,習慣於自我完成對美與醜的判斷,如此而已。然而,這種審美觀點難道就是真理嗎?
  對美的認識,根據每個人的天賦或教養,有高有低。這種差異,以及對醜惡的憎惡,對低級趣味的蔑視,無疑都在證明人類對美的憧憬之心在進步。
  但是,正春認為值得懷疑的是,將美醜劃分為各種不同程度的文化人的眼光,和將一切都看作美的原始人的眼光,究竟哪一個是真正懂得美呢?
  「正像初枝所說的,這條街或許也很美。因為人類都喜歡美好的事物,所以無論是蓋房子,還是做一件東西,人們總會自然地想盡可能地做得完美……」
  認為它並不美的看法,或許就是視力正常的文明人的悲哀。
  「該回去了,眼都花了!」
  初枝說。
   


  「真想同初枝一起到處走走看看啊!你一下子就看到了整個世界,恐怕再沒有比你能發現更大世界的人了!」
  「那你什麼都不肯教我。」
  「你總是提一些孩子氣的問題,說什麼禮堂是怎樣建成的,讓人沒法馬上回答你呀!」
  「真沒有想到一切都是這樣美啊!」
  「當你剛剛做完手術後,不是曾經說過,真想看看究竟什麼是美嗎?現在你總該知道了吧?」
  「是的。」
  初枝似乎在沉思,突然她閉上眼睛停住了腳步。
  「只用手觸摸,雖然也能知道,不過最令我吃驚的是,人和其他東西竟如此不同。」
  「也許是這樣吧。」
  「鮮花、天空、星星,還有點心,這些東西的美,我一下子就知道了。」
  「你說的是同人相比?」
  「還是人最美,不過……」
  初枝在身邊的長椅上休息。正春說:
  「那可能是因為人擁有複雜的內心世界吧!」
  「是嗎?這種東西我可看不到。」
  「不是看,對於人的內心世界是要憑感覺去瞭解的。」
  「那就是說,不需要看也可以了?」
  「你真讓我吃驚。初枝的眼睛像是一面鏡子,只會照東西。而看東西是要用『心』來看的,無論是看的人,還是被看的人。這固然很難說清。」
  「是的。」
  初枝點點頭說。
  「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實,總是做夢,夢見的是眼睛又失明了。我都瘦了。」
  「你媽媽也笑你,老是一個勁兒地照鏡子。」
  「是的,當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時,總覺得失明時的我和兒時的我又出現在鏡中了。」
  「可是,這樣下去會對你身體有害的。」
  「可我總是想看。」
  「那你也只能看見現在你眼前有的東西呀!」
  「我可不那樣想。還有,正春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看東西都是一樣的嗎?」
  「啊,這個麼……」
  正春一下語塞了。
  「到底是怎樣的?每個人看見的東西都一樣嗎?」
  「我想是的,你不是也問過高濱大夫嗎?」
  「我一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美麗的,護士小姐就笑我!」
  「那就是她們的不是了!」
  「不過,我有點兒擔心。」
  說著,初枝從懷中取出一面小鏡子,她絲毫沒有一般女人在人前照鏡子時的忸怩,完全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我變了嗎?」
  「是啊!剛才我可真嚇了一跳,以為你變得不喜歡我了。」
  「哎喲!」
  「媽媽申斥你了?」
  「沒有。不過,該出院了。」
  「慶祝一下吧!」
  「出院後,我該回信州了吧?」
  正春的雙腳好像是突然被絆住了:
  「不能回去。」
  「那怎麼辦呢?」
   


  一旦被問到該怎麼辦時,正春一時也拿不出具體的主意來。
  今年春天他將參加大學的入學考試,馬上就結婚是很困難的。
  他也曾有過浪漫的夢想,和初枝兩人離開家,躲進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巢裡,或是遠走他鄉。但是,讓初枝背離那樣一位母親,實在太不應該了。這對母女,完全是同心同德的兩個人。
  最穩妥的是讓初枝回到長野,去靜靜地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
  但是,連禮子都曾向自己提過意見,至於父母的反對就更是可想而知了。還有,從最近的談話中,他也知道了阿島的想法,她是想使正春和初枝都不受到傷害,悄悄地了結。
  然而,年輕的正春卻覺得,如果現在讓初枝回去,就將成為此生的永別,因而他只有用感傷鎖住自己的心扉。
  「如果兩個人能走得遠遠的,該有多好啊!」
  「到哪裡去?」
  初枝稚氣地問。
  正春嘗到了無依無靠的滋味。她只是愛著自己,但是到了關鍵時刻,初枝是否能有下定決心的力量呢,對此,正春深表懷疑。
  「初枝,說說你的想法!」
  「說什麼?」
  「你說是什麼?愛情這東西,它不會像草木一樣,自然地開花結果的啊!如果放任自流,它遲早會消失的。」
  「你說得對!我的眼睛已經能看見東西了,無論什麼地方我都能去呀!」
  「說說倒是容易,但是,說不定會要丟下媽媽的喲!」
  「你說什麼?」
  初枝的臉上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要是你媽媽不同意呢?」
  聽正春這樣一說,初枝彷彿第一次撞到了什麼東西上,幾乎要哭出來,但突然間又拚命地搖了搖頭。
  「不會的,那是絕對不會的!」
  一種發自內心的呼喊,那聲音使正春不能不相信。他想,剛才兩個人出來散步,也是阿島同意的,上次她的話,說不定只是一種謙辭。
  「如果那樣,初枝也好好求求媽媽吧!」
  「怎樣求呀?」
  「就說要和我結婚……不答應就去死,能說嗎?」
  「哎喲!結婚?」
  初枝用顫抖的聲音嘟噥著,臉色蒼白。眼睛鼻子全離了位,一副死人的模樣。正春見狀,不由得結結巴巴地申斥道:
  「可是,可是,初枝,你原來是怎麼想的?」
  初枝緊閉雙唇,低下頭來,身體似乎一下子縮小了,那樣子顯得很可愛。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一股暖流染紅了她的臉頰直到脖子。
  「原來初枝就沒有這種想法麼?」
  「我什麼也沒說呀!」
  「啊?」
  初枝像個大人似的直截了當地說。
  「幸福不幸福,未來的事情怎麼會知道。」
  「不,我真的很幸福!」
  初枝斬釘截鐵地說。
  當初枝回到病房時,有田來了,正在同母親談話。
   


  初枝通體發光似的,孩子般歡蹦亂跳地回到了病房。
  她樂得手舞足蹈,在昔日盲女的腳步裡居然表現出喜悅,這實在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當她突然開門進來時,給人的印象,完全是一個視力正常,而且心情也十分輕鬆的少女。
  走出去時還是腳步蹣跚,這該是多麼巨大的變化啊!她好像獲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媽媽!剛才正春帶我到電車道那邊去了!」
  她紅著臉,躲避著母親的目光,而她自己卻彷彿沒有注意到。
  不消說阿島立即便識破了,肯定同正春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多讓您費心了!」
  初枝也大大方方地同有田寒暄後,便動手為正春疊斗篷,整理帽子。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做這些事,她高高興興地忙著。
  阿島吃驚了,這孩子一旦復明瞭,居然變成這樣。想著想著就要笑,可心裡卻是一陣隱痛。
  初枝忘記了自己為眾目所視,竟然袒露無遺地表明自己已經屬於正春。疊斗篷時手的姿勢,也飽含著愛情,而她自己卻彷彿並沒有意識到。
  接著,她就在斗篷旁拘謹地坐下了。
  「喏,小姐也同有田先生一起來了,她說順便到高濱大夫那兒去一下。」
  阿島說。
  「唷,真高興!」
  「小姐可為你操了不少心啊!」
  阿島彷彿是在抑制著初枝飄飄然的情緒。
  「初枝過去是因為眼睛不好,所以什麼都不懂吧。小姐說,能不能暫時留在東京,學習點知識。」
  「好的,我真希望學習。」
  「哪有那麼簡單,你又不能再去上學。」
  「請正春教我呀!」
  「那當然也可以,不過人家學校裡功課也很緊張,會給他添麻煩的。首先需要考慮的是初枝的住處……」
  「什麼住處?」
  「出院之後,總不會讓初枝一個人住到旅館裡去吧!」
  「一個人?」
  「是啊。所以小姐說,能不能讓你暫時寄居在有田先生家裡……」
  這實在太出乎初枝的意料了,一時間她無言以對。
  「有田先生的妹妹,正在高等師範讀書,將來要做女子中學的老師,初枝可以跟她學習。有田先生也同小姐談過了,他說可以讓初枝寄居在他家裡。還不趕快謝謝人家。」
  「噢!」
  初枝心裡忐忑不安地望著有田。
  「媽媽!您的意見是……」
  「媽媽想按著小姐說的辦。」
  「不,不麼!我一個人呆著,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上次小姐同媽媽說過,她說她希望留下初枝,所以,媽媽已經把初枝交給小姐了!」
  「是嗎?」
  初枝望著正春,似乎在詢問他,這一切難道都是真的嗎?
   


  但是,正春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彷彿遇到了晴天霹靂。
  「小姐說要讓初枝留下來?」
  她自言自語地重複著,好像是在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於是,臉不由得紅了。
  那肯定是與自己和正春的結婚有關。媽媽和禮子可能談到了那件事,於是初枝便問道:
  「小姐是什麼時候說的?」
  「就是前幾天來的時候呀!」
  「啊,就是到信州來的那一次吧?」
  究竟是否去過信州,從最近伯爵談話的情形來看,有些曖昧。阿島擔心如果讓正春知道了,也許影響不好,便說:
  「不管怎麼說,初枝應該感謝人家啊!」
  「啊!」
  「初枝也該認真考慮一下了!」
  聽媽媽這樣一說,初枝更是不得要領了。剛剛同正春約定結婚,現在又要寄居到有田家裡,初枝心裡不由得充滿了不安。
  對有田,決不是討厭他,但心中不安的是,不知道為什麼似乎被拋得遠遠的。
  初枝想,這也許是禮子對自己的照顧吧,在有田家裡接受一些教育,然後再同正春結婚。但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將同正春分手的預感。
  「我總覺得學習怪可怕的。」
  「學習怪可怕的,說得真好!」
  有田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
  「確實如此,教育,對於像初枝這樣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點也不錯。」
  正春提高聲音說:
  「搞得不好,只能玷污她的優點。」
  「搞得好,結果恐怕也是一樣的。」
  「有田先生,你就是根據這種想法,讓初枝寄居到你家裡去的嗎?實在太遺憾了。」
  正春頂撞有田說。
  正春對有田沒有特別的好感,只是在房子姐姐家裡見過他三四次。聽說他在房子的丈夫村瀨的公司裡充當一個類似顧問的角色,村瀨曾經騙取過有田的兩三項專利。但是,自從聽母親說,他突然到家裡來,並提出要同房子結婚之後,正春便十分討厭他,覺得他是一個非常荒唐的學者。
  如今面對著這個人,正春不由得有一種壓抑感,然而卻又弄不清有田為什麼會有這種力量,所以便產生了逆反心理。
  正春做夢也未曾想到禮子會同有田接近。
  因此,他對於禮子竟說將初枝托付給有田這件事更無法理解了。
  「禮子沒有常性,真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麼主意。」
  阿島勸解道:
  「初枝能受到小姐的關照,實在是求之不得。但是,這件事還是讓我們先回信州,好好商量一下再說吧!再說,給小姐添太多的麻煩,也……」
  「回信州去嗎?媽媽!」
  「對呀!你不想親眼看看自己的家和故鄉嗎?」
  說到這裡,禮子和高濱博士一塊兒進來了。
   


  高濱博士情緒很好。
  他說初枝今明兩天就可以出院。
  「手術後的偶發症看來也不必擔心了。原來的高度近視,反而有利,眼鏡也不必戴了。」
  說著,他回過頭來對正春說:
  「正春君,你不喜歡讓她戴眼鏡吧。不過,在最近處看東西,譬如讀書什麼的,恐怕還是需要眼鏡的。因為沒有了水晶體,就不可能進行調節了。」
  正春心想,原來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當同她接吻時,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啊!
  阿島一見到禮子心裡就發怵。矢島伯爵在長野打聽到禮子就是阿島的女兒,他是否將這件事告訴了禮子。阿島雖然曾要求他一定保密,但阿島並不相信他能夠對此緘口不語。
  然而,現在她卻無法坦然地面對禮子。
  「本來就是自己的孩子……即便讓她知道了,又有什麼不可以?」
  這樣一想,她的心頭便湧上了一種幾近憤怒的沮喪。
  「高興吧!」
  禮子快活地拉住初枝的手說。
  「初枝的臉真是光彩照人,跟去年相比,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似乎想要對人說,『沒有誰比我更愛這個世界了』!」
  禮子從初枝的眼睛裡,發現了剛剛燃起的愛的火花。
  初枝也從禮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種無可名狀的坦誠。
  「你說要讓她寄居到有田家裡,你是怎麼想的?」
  正春似乎是在質問禮子。
  「我收留了初枝,我會妥善安排的。」
  「既然如此,難道不能讓她到我們家裡來嗎?」
  阿島和初枝各自從不同的意義上都猛地一驚。
  「好啊,那也可以考慮呀!」
  禮子平靜地回答。
  阿島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說:
  「總之明天也罷,先回信州去……」
  「那樣也好!」
  禮子點頭。
  「我一定會去接你的。可別忘了,初枝可是給我了呀!」
  「好的。回到家時,雖然大雪已經覆蓋了一切,但我還是想帶她到山裡的溫泉,讓她稍微鎮靜一下神經,在東京受到的刺激未免太強烈了……」
  「是啊!好好看看家鄉的山,會把一切都忘掉!」
  禮子和阿島面面相覷,兩人愛憐初枝的心是相通的。
  「這回眼睛也好了,能打鞦韆了!可以憑自己的力量飛向空中了。」
  「可是,鞦韆已經被大雪埋上了吧!」
  高濱博士站起身來,說:
  「再來東京,還順便到我這裡來啊。見到你,就感到眼科醫生的工作實在令人愉快。為了讓我這個老人高興,也要再讓我看看你呀!」
  說完便走了出去。
  現在,初枝也可以來到走廊,親眼看見博士的背影了。
  第二天,阿島和初枝便回長野去了。
  來車站送行的,有正春和禮子二人。
   


  駛進上野車站的火車,有些車頂上已經覆蓋著積雪。
  初枝母女將回到那雪的故鄉。
  由於還是新年期間,所以有不少滑雪的旅客。
  「你不來滑雪嗎?」
  初枝問正春,那聲音硬邦邦的,實在不像是同戀人告別。
  「你說志賀高原嗎?」
  「是啊,長野附近還有一個飯繩山呢!」
  「是古時要飯繩1的人住過的山吧!在戶隱山前面,對嗎?我曾經在戶隱的神官家裡留宿過。從那裡來到有鬼女紅葉的鬼無裡,一直走到據花川的深處。」
  
  1哺乳類食肉目小獸,形似黃鼠狼,但體形小得多。
  「前不久,到善光寺溫泉的電車才剛剛通車。」
  阿島插話說。
  禮子也從旁說道:
  「用細網捕鳥的期限就要到了吧?」
  「是啊,會怎麼樣呢?客人們吃小鳥好像是在秋天。」
  接著,她又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松本一帶好像要比長野更盛行吃烤鳥。最近這次狩獵,您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沒有去呀!」
  「是嗎?本來不是準備得好好的嗎?」
  「是啊。」
  禮子揚起眉毛,像是不再理睬似的閉上了嘴。
  阿島思忖著,伯爵到底還是獨自去了花月飯館啊!
  「真是奇妙的緣分,受到您這樣的熱情關照,不過,下次再來東京時,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同您親密相處了。」
  「你好像是在試探我,我不想聽。我不是一再說過,很快就會接初枝回來嗎?」
  「不過,您嫁到矢島先生那樣的人家去,我們就很難接近了。」
  「那是我的自由。」
  然而,或許是連禮子也為自己語氣的激奮而感到吃驚,她把手放在初枝肩上笑著說:
  「我既沒有陪嫁錢,又沒有嫁妝,只有帶著初枝去出嫁了,你說是不是?」
  「如果是那一位,我不願意。」
  「哎喲!真不該忘記,初枝原來就是反對的呀!」
  「是的,上次他來時,媽媽告訴我,說這位就是小姐未來的丈夫,還讓我問候他,向他道謝……」
  「來過?你說是伯爵嗎?」
  禮子臉上顯出詫異的神色。
  阿島臉色變得蒼白。禮子像是在追問阿島:
  「伯爵到醫院去了嗎?他做什麼去了?」
  「這個……」
  「你不能不瞞我嗎?」
  但正在這時開始剪票了,初枝一行被人們推揉著,慌慌張張地被擁進了站台。
  「那麼,你曾向他道過謝了?」
  禮子在初枝耳邊悄悄地問,初枝搖搖頭。
  「是嗎?你不情願不吱聲,對吧?太好了!」
  正春和禮子離開車站,默默地走過上野廣小路,進入風月堂咖啡店。
   


  禮子從服務員拿到桌上來的日本式點心中,挑出一兩樣,然後望著正春說:
  「初枝還是個孩子呢,真是個孩子!」
  「可是,已經十八歲了啊!」
  正春似乎有幾分內疚地說。
  儘管來到車站送行,但是那種告別方式,使正春覺得接吻、訂婚,彷彿都是逢場作戲,一開始就感到不滿意。
  初枝對於在車站上所見到的一切,尤其是自己將要乘坐的火車,都驚奇得瞠目而視,就像遠古時代的人突然被拋進現代的文明都市一樣。
  人群也令她陶醉。原來世上有這麼多人啊,真讓人頭暈眼花。她覺得人群好像吼叫著從四面八方向自己襲來。
  阿島平時因帶著雙目失明的女兒外出,所以總是坐二等車。但今天由於考慮到禮子等,改乘三等,所以必須在站台上跑著,爭先恐後地去搶佔坐位。
  初枝被阿島牽著手,似乎腳不沾地地跑,那樣子非常怪,有的人竟停下腳步看著笑。
  幸好正春跑在前面,先占好了坐位。
  初枝從車窗茫然若失地看著正春和禮子,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被送行似的。
  阿島實在看不過,便催促她說:
  「初枝,還不同人家告別道謝呀!」
  初枝聽到後,突然將上半身探出窗子,伸出兩隻手去。
  初枝分別握住正春和禮子的一隻手,但這似乎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情,於是又將手伸向他們的面頰,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手掌體驗著,溫柔地撫摸著他們。
  初枝的眼睛不知不覺地閉上了,淚水沾濕了她那重合在一起的睫毛。
  這依然是盲人的告別方式。
  儘管眼睛復明瞭,而初枝的心態或許還不能與之相適應。
  初枝這副樣子,使正春不由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拍初枝的肩膀,或撫摸她的脖子。
  初枝感到正春的撫摸,是在用整個身體向自己做出回答。
  正春一面回憶著剛才的一幕,一面對禮子說:
  「說起來,十八歲已經不算是孩子了。」
  「可初枝是在最近的手術之後,才剛剛出生的呀。連哥哥也還是個孩子呢!」
  剛滿二十一歲的禮子,把同她相差一歲的正春,總是看做弟弟。
  另一方面,隨著火車駛離東京,初枝顯出了不安的神色。
  「媽媽,不知為什麼,我好像把一切都忘記了。您說不要緊吧!」
  初枝全然不曉得人類的追思和記憶大都是由親眼目睹的往事構成的。
  她強烈地感受到眼睛的作用只是如同昨天正春所說的那樣。
  「它只能看見現在眼前的東西啊!」
  由於眼睛的突然復明,能夠看到現實的一切,而過去和未來卻似乎完全消失了。
  人類正因為有了眼睛,才能夠生存在每天的現實之中。而初枝還沒有變得如此堅強。
  告別了正春,車窗外現實的風景從眼前掠過,她單純地想,正春是否也會這樣消失呢?
   
十一

  譬如,本來是地球圍著太陽轉,而往往誤以為是太陽繞著地球轉。
  從車窗裡向外望,似乎高山和田野在流動,大地好像是以火車為中心,畫著圓在旋轉。
  但是,誰都知道,活動的不是大地,而是火車,所以人們才能穩坐在火車上。
  就連初枝也決不認為,大地是向著同火車相反的方向跑去。
  從信州來東京時,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當然能感覺出火車在動,不過,她做夢也未曾想到,窗外的風景也似乎在動。
  對於視力正常的人來說,本來是日常的區區小事,卻令初枝非常驚奇,完全是嶄新的景象。雖然她也知道,由於火車在奔馳,所以似乎大地也在動,但是她的感覺卻不同於常人。也就是說,她感到高山、田野真的在動的程度,要比任何人都強烈。
  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於現在的初枝來說,她眼中的一切莫不如此。
  剛才也是這樣,仍同失明時一樣,如果不是閉上眼睛,觸摸到對方的肌膚,心中就無法產生即將同所愛的人分別的那種激情。換句話說,睜開眼睛,就不能那樣真實地回憶起同正春戀愛的情景。
  初枝尚未習慣於一面用眼睛看東西,一面思考問題。
  由於眼睛復明,反而弄得失魂落魄,甚至可以說變成了精神殘廢。
  雖說如此,但現在映入眼簾的一切,都是那麼充滿著生命力,而這種生命力又不斷地注入初枝體內。
  她的生活方式似乎只承認眼前剎那間的存在,但是沒有比她更水靈鮮活的人了,她與動物的頑強頗為相似。
  在初枝看來,草木凋零的冬季彷彿也是花紅柳綠的春天。
  「真美!那邊的山真是美得驚人!」
  這時,同正春分別的傷感已經無影無蹤了。
  阿島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見到初枝的樣子,連阿島也覺得在東京發生的事情,真像是一場惡夢。
  「媽媽,到處鞠躬,脖子都疼了。」
  初枝一面笑著說,一面捶著自己的肩膀。
  「回到家,咱們就用被爐。」
  不管怎樣,真想把腿伸進被爐裡,盡情地睡上一覺。
  對於禮子的關懷當然是由衷地感謝,但這對於一向習慣於以大姐姐身份照顧別人,而且由於芝野的緣故一直施展著勝過男人本領的阿島來說,在東京的那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膽地向人鞠躬禮拜,使自己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心裡難過極了。
  當初枝發現了雪時,阿島便同看得入迷的她一起眺望著遠處的山頂。阿島感到一個頑強的自我彷彿又復甦了。
  「禮子即便知道她是我生的,又有什麼可怕的?」
  她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氣惱。
  「下次什麼時候再到東京去?」
  當聽到初枝這樣問時,阿島心不在焉地答道:
  「這輩子不想再去了!」
  「可是,人家不是要來接的嗎?」
  初枝紅著臉,堅信不疑地說。
  「是啊!那麼,初枝一個人也能去嗎?」
  初枝默默地陷入沉思。
  去年年末,銀行或其他地方該來催還款的竟然一個也不曾來,阿島聯想起矢島伯爵說的話,又產生了新的不安。
   
十二

  一旦分手,恨不得立即隨後追上初枝,禮子也意識到自己竟是如此愛她。
  天真的初枝那圓圓的喉頭又浮現在禮子眼前,她的心裡湧上一種頗似戀情的感覺。從第一次遇到初枝時起,又是握手,又是擁抱,盲人的觸覺格外敏感,也許是一種強烈的肉體的依戀吧!
  一想到正春對於初枝也一定會有同樣的感覺,禮子就感到臉上一陣陣發燒。
  接著,從初枝那柔軟的喉頭,又想到有田頦下那粗糙的皮膚和發青的須痕。
  她恨不得馬上就見到有田。
  「哥哥,初枝的那只黃道眉,你要帶到學生宿舍去嗎?」
  那只黃道眉是禮子探病時帶來的。初枝說,讓它跟著乘火車太可憐,便又還回來了。
  「你能每天早上都給它餵食嗎?」
  「是啊,如果死了可真糟糕!」
  「動物總會死的呀!」
  「那也不好啊!」
  「你要把它當作初枝留下的紀念,好好照顧它才行。」
  「紀念?」
  「對呀!在黃道眉活著期間,初枝的紀念就會存在的。」
  「說些什麼?有這樣說話的麼?」
  「正在放寒假,你只在元旦那天回家露了一面,再也沒有回來過,媽媽可想你了!」
  「畢業考試和升學考試都趕在一起了,每天和同學都關在宿舍裡。」
  「那倒也是,不過……」
  「我說的是真話,和同學們互相鼓勵著,學習效果會更好,回家去怎麼能行。」
  「初枝回去了,你還能定下心來學習嗎?」
  正春沉默了片刻,決心向禮子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說真的,我想跟她結婚。」
  「是嗎?」
  禮子微笑著,並未顯得格外驚訝。
  「難啊!她母親是怎麼想的,你知道嗎?」
  「表面上挺客氣的。不過,她倒是說過,既然把初枝托付給禮子,一切都可以按照禮子的意圖去做,所以,我想她不會堅決反對的。」
  「自私鬼!那是你的誤解。」
  禮子好像生氣了似的站起身來,走出風月堂。
  但是,正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所以,我才不願意讓初枝寄居到有田家裡,我不想讓別人扭曲她的性格。如果有必要在東京受教育,可以留在我們家裡,我們倆一起去住公寓也行。」
  「你不安安靜靜地走路,黃道眉不是太可憐了麼!」
  「噢!」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手裡還提著用包袱皮包著的鳥籠呢。
  「不管怎麼說,雖然我不知道有田的為人究竟如何,但是我可不想讓初枝同他有什麼瓜葛。」
  「聽說有田和別人一起從事研究工作,不知在研究什麼?」
  禮子像是與己無關似的問道。
  「是不是在研究橡膠?」
  「橡膠?」
  「我也不太清楚……」
  順著這個話頭,正春又談了有田獲取專利之類的事,然後便回宿舍去了。
  剛一分手,禮子又隨後追上來,叮囑正春說:
  「哥哥,你如果去信州看望初枝,可只能告訴我一個人喲,一定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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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0-10-26 02:16:55 |只看該作者
雪中公園


  有田到大門口迎接,禮子原以為他會馬上就拉住自己的手,而他卻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說:
  「啊,你來了!」
  「我剛送初枝回來。」
  「是嗎?」
  「哥哥說他同初枝訂婚了。」
  禮子興致勃勃地說,但有田卻默不作聲地向樓上走去。
  「你不感到吃驚嗎?」
  「我都被你哥哥批評了啊!他不是很擔心麼,說如果初枝住在我這兒,會玷污她的優點的。初枝自己也說怕學習,真是漂亮話……」
  有田將頭伸到陶瓷的火盆上,笨拙地吹著炭火。
  「讓我來吧!」
  「不用,我多年住公寓,升火盆還是挺拿手的。」
  炭灰都落到禮子的膝蓋上了。
  禮子很興奮。她不時產生一種衝動,想要伸手摸一下有田那落著炭灰的頭髮。
  「聽說你在研究橡膠?」
  她覺得很可笑。
  「是啊!我只是幫別人一點忙。不過,說起橡膠,現在各個國家都紅了眼似的,蘇聯也正秘密地在全世界尋找。有可能成為橡膠原料的植物,據說只發現四種,由於氣候原因,不知是否能在蘇聯生長。沒有橡膠,潛水艇和飛機都無法生產,包括軍艦,每個房間的門都是用橡膠製作防水裝置的。所以,在戰時工業中,橡膠占三成或更多的比例。代用品之類的東西雖然已經研製出來,但人工橡膠還沒有試製成功。」
  有田抬起頭來。
  「橡膠的研究還有獎金,所以大家都在拚命地競爭。關於廢橡膠的再生方法也在進行著各種研究。」
  禮子一面重新擺放著火盆裡的木炭,一面問道:
  「聽說你在研製給軍艦塗的油漆什麼的,還獲得了專利呢!」
  「啊,是耐火材料,不是油漆。是一種用來保護鍋爐的塗料。軍艦的鍋爐是用耐火磚製造的,不過因為火力太強,耐火磚也有可能出現裂紋。鍋爐耐火磚的周圍是鐵板,在耐火磚和鐵板之間留有一個空隙。但是如果火從耐火磚的裂縫中漏出來,就會使鐵板熔化,引起火災。所以,在航海過程中,當耐火磚還很堅固時,就得更換鍋爐。耐火磚價格昂貴,需要幾千元。一艘艦上有好幾個鍋爐,費用相當龐大,於是我便想出一個使耐火磚更加耐用的方法。那就是耐火塗料。算不上是什麼了不起的發明,只是將四種藥混合在一起,隨著溫度的升高,這四種藥一個個地熔解,就像平時吃的黃醬一樣。假設在一定的溫度下,第一種藥開始熔解,包在耐火磚的表面,使它得到保護。溫度再繼續升高,第二種藥又可以防火,接著是第三、第四種。就這樣在耐火磚上包上一層類似耐火玻璃的東西。耐火磚一旦出現裂紋,熔解了的藥自然會將它們堵上。」
  禮子點點頭。
  「這種塗料不僅用於軍艦的鍋爐、商船,還有工廠的鍋爐也可以使用。原料都很便宜,我想重要建築物也可以塗上它,用於防火。」
  「那麼,這項專利你是怎樣處理的?是不是被村瀨家的我姐夫騙去了?」
   


  「啊!」
  有田只是毫不介意地笑著:
  「村瀨還求我研製另一種塗料,也是船上用的。無論是軍艦,還是輪船,一旦出海,就會沾上許多牡蠣,當駛進船塢時,要除去這些牡蠣,是非常麻煩的。他一直在考慮會不會有一種能清除牡蠣的塗藥,進口貨倒是有,只有這樣……」
  說著,他用手比劃著:
  「一小桶就需要幾百元,那東西用起來可是不得了,而且還不太有效。」
  「這項清除牡蠣的發明也完成了麼?」
  「哎,有點眉目,不過,也還得慢慢來,要把它塗到鐵板上,沉入可能有牡蠣的海裡,沒有一兩年時間是不能見分曉的。這種實驗又不能在研究室裡進行。」
  「如果成功了,可以在全世界出售吧?」
  「這只是一種設想,如果能成為專利,就……耐火材料倒是下了許多工夫,也有信心。現在村瀨正在為我向國外申請專利。他還說要創辦一個專門生產這種塗料的公司,正在東奔西走地籌集資金哪!」
  「是成立新的公司嗎?」
  「他好像有這個打算。村瀨在現在這個公司裡,地位相當高,不過,創辦一個新公司,自己成為公司的主人,豈不更有意思!」
  「他倒是有意思了,可你怎麼辦呢?」
  「他說他想接受我的專利。」
  「你不能賣給他,千萬不能賣給他呀!」
  禮子彷彿是在央求有田似的搖著頭,這反而使有田吃了一驚。
  「噢!不過,最初我並沒有想申請專利,只是想將這項權利提供給海軍也可以。因為村瀨不厭其煩地同我談,所以我就交給他了。又不是武器,即使外國人知道了它的生產方法,我看也無妨。」
  「不過,我覺得這項專利到任何時候都應該歸你自己所有,不該交給村瀨姐夫的!」
  這時,禮子突然產生一絲疑念。村瀨總是認為有田與房子之間有不正常的關係,並以同房子離婚相威脅,房子也糾纏有田,似乎很愛他。而這一切,是否是企圖利用有田的發明才能,由夫妻二人合謀策劃的圈套呢?而有田是否如同被蜘蛛網纏住似的,使專利的權益全被剝奪了呢?
  「你自己不能生產嗎?」
  「我嗎?你是說由我自己辦公司嗎?」
  「是呀!既然是那樣有價值的專利,我想會有許多人肯出錢的。」
  有田坦率地笑著說:
  「那麼,禮子就設法湊點錢給我吧!」
  「可以呀!讓我找找著。說實在的,學校裡有不少同學是資本家的小姐,讓他們同家裡說說,說不定還真能成呢!」
  有田越發笑起來了。
  「連村瀨為了籌款也費了不少心血啊!」
  「那是因為我姐夫在企業界沒有信用的緣故,他是一個喜歡搗鬼騙人的企業家。他不是正在誆騙你,企圖騙取你的專利嗎?公司陷於困境,同你的發明無關呀!是他人不好的緣故。」
  「禮子既然有這樣一番抱負,你就來當女社長,咱們大幹一番吧?」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啊!」
  禮子似乎在認真地幻想著事業,眼睛顯得愈發明亮。
   


  「只要海軍肯買,那也是一項很有把握的事業啊!」
  禮子頗為自信,堅定地說。
  所有的軍艦鍋爐都用上有田的耐火塗料,還有輪船、工廠,以及建築物等,不久就要推廣到全世界。
  「那種塗料是什麼顏色的?」
  「黃色最耐火,如果用黑色會顯得很髒,所以還是黃色好些。」
  禮子眼前彷彿已經浮現出無數塗成黃色的汽缸和建築物。
  「你不想讓使用你發明的塗料的船隻,航行在全世界的海洋裡嗎?」
  「當然想啊!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禮子會成為一個塗料商啊!」
  「為什麼?你沒有這種慾望嗎?不想賺錢嗎?」
  「當然希望,但是即使將專利轉讓給村瀨,我也可以得到一筆錢。它足可以使我在五年、甚至十年間,毫無後顧之憂地把自己關進研究室裡。」
  「你已經拿到這筆錢了麼?」
  「還沒有,因為村瀨創辦公司,正需要錢,至於我這方面,等他有了一定利潤之後再說不遲。」
  「那可不成,稀裡糊塗的,你又要上當受騙。如果轉讓,他就必須給你一定的權利股,使你足以能成為公司的董事,我去替你談判。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不生產,究竟太沒勁。」
  有田吃驚地望著禮子說:
  「連權利股什麼的你都懂啊?但是,我可當不成塗料商噢。人類中的每個人都有他各自的才能和天賦。我雖然想到了耐火塗料,但未必就有生產和銷售它的本領。再說,搞塗料又不是我的專業,只不過是在工作間歇時,像寫一首俳句或和歌似的想出來的。你可以到專利局去一下,或是讀一本有關發明的雜誌看看,申請專利權或新產品專利的,每一年何止千萬。這些發明也同人類一樣,需要碰運氣。一項好的發明,未必就能在社會上得到推廣,使發明者發財。當然,特別出色的大發明又另當別論了。像發明家所夢想的那樣能獲得利潤的,也不過是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對於我來說,比起董事室來,研究室坐著會更舒服些!」
  「不過,正由於它是適應時代潮流的軍需工業,總不至於虧損吧!只要海軍肯用,就很不得了啊。」
  「會怎麼樣呢?不過,如果用上它,無疑會節約經費,而且會防止某些事故的發生。當我在參觀軍艦時,曾想實在太浪費了,我要試著做點研究,就這樣開始著手這項工作的。全世界在戰爭科學這個領域裡,越來越進行著拚死的競爭,所以軍部和科學工作者之間的交往也越來越多。軍部也進入我們這方面來,許多優秀的科學工作者也到軍部那方面去。」
  「你也在研究戰爭科學嗎?」
  「不,科學就其本質或結論而言,我想它的正道,絕對不是為戰爭服務。但是,譬如說,軍備一方面是為了維護和平,但同時也在挑起戰爭。研究戰爭科學的目的雖然是為了減少軍費,使士兵避開危險。而眼前的實際情況卻是使軍費不斷增加,使戰爭變得更加殘酷,簡直是在研究殺人。正因為如此,所以有些優秀的科學工作者,往往成為研究工作的犧牲品。」
  「是嗎?你呢?」
  禮子皺起眉頭。有田突然帶有幾分淒寂地笑著說:
  「你問我嗎?如果失戀了,我也要為戰爭科學獻出自己的生命。」
  「失戀?為什麼?喂,我不是在這裡嗎?就在這裡,我不許你說這種話!」
  禮子被有田擁入懷裡。
   


  有田送禮子回家,走在黃昏中的公園裡,雪花飄落在腳下,但尚無需撐傘。
  禮子邊聽著來自上野車站方面的聲音邊說:
  「初枝乘坐的火車恐怕也落雪了吧?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正進入信州?」
  「可能已經到了輕井澤或小諸一帶了。」
  「她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故鄉的雪山啊!」
  「是啊!」
  「哎呀,正是夜間,她怎麼能看見呢?」
  禮子朗聲說道,她為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可笑。
  「我親自送她回信州該有多好!在刺骨的寒風中,她會驚奇地發現映入她眼簾的一切都是那麼美麗。如果呆在她身邊,我也一定會心情愉快,就好像自己的眼睛也復明瞭似的。」
  禮子的這番話,無疑是在尋求宣洩激情的對象。她以一種無比傷感的類似旅愁的心情說:
  「真想上哪兒旅行啊!」
  有田默不作聲。
  「我真羨慕初枝啊!我希望你也能使我的眼睛復明,我也是盲人。如果有那樣一雙眼睛該有多好,讓積存在心中的一切,都從這雙眼睛裡流失得一乾二淨。從此以後,再映入眼簾的全都是真實的東西。」
  這時,有田真想說,你如果在愛我,那麼,你現在的眼睛就近似你所說的那種眼睛。但他沒有說出口來,卻問道:
  「你所說的全都是真實的東西,那是……」
  「希望你能騙我說,這就是真實的,這就足夠了。」
  「有時我想,最受騙的難道不是我們嗎?可以說,有些科學上的發現,也是受大自然的欺騙。現在的科學論者太喜歡出風頭,擺出一副人生的一切問題自己都可以解決的架勢。」
  禮子覺得他為什麼如此遲鈍,為什麼一點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那麼,你到我家裡來,說要同房子姐姐結婚,那是被什麼矇騙了呢?」
  「是我迂腐的道德。」
  「迂腐?可不是道德,而是迂腐的感情。我更喜歡後者。」
  禮子說這句話時,對姐姐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
  或許在姐姐身上存在著一種秘密,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抓住像有田這種男人的弱點,使他盲目地燃起激情。禮子突然想起房子那溫柔潤澤的魅力,彷彿有切身之感。
  就連初枝也會使愛她的人感到溫暖與安寧。
  或許只有自己,穿著滿身帶刺的鎧甲,在裡面拚命地掙扎,等待著有人會用槍刺穿它。想到這裡,禮子不禁生起氣來。
  「上次我來時,這裡的猛獸吼得可真嚇人啊!」
  有田默默望著動物園的牆。
  「今天倒是很安靜。」
  禮子好像為睡在牆內的那些動物的野性的不滿而感到悲哀。
  禮子這種若有所失的心情也感染了有田,但他卻漫不經心地說:
  「你哥哥同初枝的婚事將會怎樣呢?」
  「我自有安排。」
  禮子斬釘截鐵地說。
  有田驚訝地回過頭去。
   


  「上次你說過,要讓他們的戀情不以悲劇而告終。」
  「是啊!我認為像初枝這樣的女孩,既很容易傷感,但又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安慰。」
  「不過,你曾開玩笑說讓我娶初枝,這種玩笑我想不會使初枝得到安慰吧!」
  「噢,是那一次!那是我突發奇想。今天看來,也許是出於我的嫉妒吧!」
  「希望你不要那樣想。如果讓你這樣一位小姐產生自卑的心理,哪怕是一點點,那麼,我們相愛就是錯誤的。」
  「哎喲!我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啊!」
  「沒有的事!」
  「為什麼?」
  「這並不是你的真實想法,難道不是麼?即便你同我結婚,而你卻降低自己的價值來到我的身邊,那將是痛苦的啊!」
  「你是指什麼說的呢?」
  「你必須按照你自己的本來面目去生活,否則……」
  「哎!如果你愛我,難道你不能說:『我要讓你活得更像你自己』嗎?」
  「當然,我是這樣想的。」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有田的話在禮子聽來,彷彿有一種答非所問的感覺。
  昨晚,本來要去信州,卻來到有田的家門前,也曾在這裡徘徊,但那時卻比今晚更加令人感到寒冷和孤寂。
  然而,禮子卻未像昨晚那樣向有田傾訴自己的感受。
  穿過上野公園,來到廣小路,沒有遇到空車。
  燈火映照在被雪淋濕的柏油路面上,雖冷但卻明亮。
  禮子臉色蒼白,只有雙眼似乎馬上要噴出火來。
  當兩人的視線相遇時,有田猛地一驚低下頭來。
  「真想到什麼地方去旅行啊!」
  禮子再一次地嘟囔道。
  「今晚怎麼不說想找一個亮堂的地方了?」
  「喲!」
  禮子欲露出輕鬆的笑容,但突然感到臉上一陣滾燙。
  「在那之後,我去同學家過夜了。你雖然把我送到我家門前,但我出門時剛說過要到信州去。我覺得不大合適,不好回去。而且我也不願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邁進家門,所以我便會朋友家住下了。」
  有田好像很吃驚。但這時開過一輛車來,坐上後,有田漫不經心地說:
  「太對不起了,在東京,實在找不出一個能夠陪同小姐一起去的光明的地方。你那些朋友們,怕是有許多貴族和資本家的小姐吧!她們都是在什麼地方談戀愛呢?」
  「那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呢!」
  禮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隨著汽車的向前行駛,禮子沉浸在一種類似芳香的感覺之中,她一面抵制著似乎即將喪失自我的誘惑,一面說:
  「關於塗料的事,希望你能再好好地考慮一下啊!」
  「嗯,既然這樣說,我就把專利送給你吧!」
  「好吧!我接受了。」
  在大門跟前,禮子告別了有田。
  兩三天後禮子收到了初枝的來信。
   


  初枝在信的末尾寫了這樣一段話:
  
  字寫得忽大忽小,而且不成行,真是太難了。字也不會寫,所以只得讓媽媽坐在身邊,一邊學一邊寫。這封信從上午一直寫到晚上,媽媽積壓了許多事,一次次地走出去。女服務員們看到我寫字都感到很新奇,都樂意教我。只寫了這麼一點,手就疼了,女服務員們還給我按摩了呢!
  她可能還沒有回到蘋果園的家去,暫時留在長野的花月飯館。
  初枝在信中還說:當試著彈琴時,眼睛一看著琴弦,手指就不能很好地撥動它,一個勁兒地出錯。閉上眼睛彈時,也彈不出像原來那樣好聽的聲音。她說:
  
  這或許是休息的時間過長了的緣故吧。眼睛看不見時,那樣喜歡的琴,現在因為盡是令人高興的事,所以彈起來反而覺得太麻煩,這使我很生氣。精力十分充沛,走起路來就想跑,別人看了直發笑。
  初枝在信中還說,聽說她眼睛復明瞭,藝妓們都前來祝賀,順便親眼看看這一奇跡,十分熱鬧和轟動。同她們一起走路,或被帶到她們家裡去作客。第一次看到電影之後,眼睛特別疲勞。一些常客們也感到新奇,將初枝叫到宴會上去。
  禮子讀到這裡,不禁皺起眉頭。
  「這可不行!怎麼會這樣……」
  初枝只是為藝妓們艷麗的衣著所吸引,甚至啞口無言。
  她是天真爛漫的,雖然寫出字來,但並不知道這些文字的意義。正如同她這孩子般的筆跡一樣,她本人也毫無顧忌地一味地在歡鬧著。
  然而,在她身旁吵吵鬧鬧的卻都是花街柳巷的人們。
  「是不是一回到家裡,馬上就成為飯館的老闆娘了?」
  禮子心中在責難阿島。
  禮子曾經很佩服阿島,認為她所以能那樣地將初枝撫育成人,是出於她對自己過去的深深悔恨和對殘疾女兒的憐愛之情。但當她一旦坐進花月飯館的賬房,是否便會自然而然地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同自己在東京所見到的阿島判若兩人呢?
  「若是盲人,將無罪過」,初枝之所以未被家中生意的風氣所沾染,與其說是因為被寄養在蘋果園的舅舅家裡,不如說是由於雙目失明的緣故。
  信中還寫道:
  
  梳頭的女人也來祝賀我,硬是給我梳了一個桃形的頂髻。大家都稱讚說,雖然是第一次,但對我很相配,非常漂亮。媽媽還帶我到照相館去,拍了一張紀念照,等沖洗出來,雖然不好意思,但我會寄給你的。這個房間裡也有鏡子,映出我桃形的頂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個木偶人。
  「桃形頂髻?」
  肯定會十分可愛。但是一想到脖子被白粉塗得雪白時,一個頗似賣淫婦的初枝的形象便突然出現在禮子眼前。
  「這樣的照片如果寄到哥哥的宿舍裡,別人會認為哥哥在玩藝妓吶。」
  想到這裡,禮子不由得生起氣來。
  從初枝的信中一點兒也看不出她同戀人正春分別的悲傷。
  也許是出於少女的羞澀,也許是還不會用文字去傾訴感情,但是,禮子總覺得初枝真是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看上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個木偶人。……說得太對了!」
  禮子覺得初枝信中的話,好像是她自己的一種下意識的悲哀。
  「不知是污水,還快活地游著哪!」
  正春哥哥那裡不知接到什麼樣的信了,禮子想打電話問問。
  禮子感到讓初枝回長野是個錯誤,心中很遺憾。是否是只顧跟有田沉浸在熱戀之中,而削弱了對初枝的愛,從而釀成這一無可挽回的事實呢?
  「哥哥也不好,膽小鬼!」
  如果說,禮子本來就反對正春和初枝的婚事,而且認為絕無成功的可能,那麼初枝成為脖子上塗滿白粉、梳起桃形頂髻的女人,豈不更好,但她卻覺得這是絕對不能容許的。
  初枝因復明而剛剛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所以她現在所看到的一切,猶如在白紙上著色一樣,什麼她都覺得新鮮,這驚人的勢頭,將造就一個全新的初枝。
  正因為如此,正春才說希望由他自己去教育初枝,甚至想只讓她看到自己想讓她看的東西。
  禮子也有同樣的想法。在初枝身上存在著誘發人們產生這種愛情的東西。
  「可是,這本來就是一場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夢。由於初枝是盲人,她生活在夢的世界裡,本身似乎就是夢,所以被夢迷惑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比起讓她回長野更成問題的,該是使她復明瞭。
  「如果不復明,初枝也許會更幸福,活得會更加真實吧!」
  然而,禮子又拚命地搖起頭來。
  「不,那是謊言。說什麼如果成為盲人,就將不會有罪過,全是騙人的鬼話。初枝即便成為藝妓,無論怎樣墮落,看得見總比看不見好。不可以有這樣怯懦的想法,絕對不能!」
  她在激勵著自己,但卻抹不去心頭的感傷。
  初枝曾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正春,如此萌生的戀情好像是一縷純潔的光芒,令人感動得流淚。
  相比之下,自己傾注在有田身上的感情,卻被世間的毒素玷污了。
  「如果哥哥在初枝復明的那一瞬間,同她一起去殉情,該有多麼美好……」
  禮子對初枝的清純懷著十分痛惜的心情,甚至想自己死掉算了。
  此時,她頭腦中突然閃出一個念頭:索性去做矢島伯爵夫人,以瘋狂般的傲慢為所欲為,以此作為自殺的手段。
  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離奇的妄想:讓遍體鱗傷的自己,去拯救已經墜入深淵的初枝。然後兩人相擁而泣,否則,「真實將一去不復返」。
  這也可能是由於有田的愛的方式是溫和的,因而使禮子產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滿。然而,仍是處女的禮子,當然不會想到這一點。
  必須立刻去接回初枝,禮子心急火燎地想。但又不知藝妓究竟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她想家裡曾有過這類內容的書,便到父親的房間去取。
  出人意料的是父親今天竟坐在桌前查閱文件。
  「呀,爸爸在家呀!」
  「嗯,來得正好,我有話對你說。」
   


  然而,禮子抽出一本書來,裝作沒有聽到父親的呼喚一樣,匆匆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一會兒,父親進來了。
  「學習什麼呢?」
  擁有那樣既貧乏又品位低下的書櫥的父親,竟侈談什麼學習,禮子覺得實在可笑。
  父親走近禮子身邊,略微掀起書的封面:
  「什麼?研究賣淫婦?」
  「是我剛才從爸爸那兒借來的呀!」
  「讀這種東西,算什麼事?」
  說著,便要奪走。
  禮子用胳膊肘壓住書不肯放開。
  子爵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慢慢地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他一副長臉,看上去顯得很大方。年輕時一定很文雅。但是,到了這個年紀,落後於時代的風貌,反而使他有些不合時宜,顯出一副運過時衰的模樣。由於耽溺於酒色,皮膚鬆弛,看上去有些窩囊。雖然他本來是個老實人,但由於屢遭不幸,人也變得狡猾了,自有其可憐的一面。背也有些駝了。
  但是,乍一看來,容貌仍很漂亮,三個孩子都是美男美女,高貴血統的遺跡,依然隱約可見。
  「好久沒有到小公主的房間裡來了,偶爾進來,卻好像來到一個開滿鮮花的地方。」
  子爵一面看著禮子房間周圍的陳設,一面笑嘻嘻地說:
  「這裡是我們家裡的另一個世界啊!」
  「爸爸也還想著我們這個家麼?」
  「很遺憾,我一直在想著。只是笨人想不出好主意來。不過,我一時疏忽,竟忘記了家裡還有這樣漂亮的房間。你不是說你外出時總鎖門麼?」
  「沒有的事!」
  「是麼?總而言之,這裡很不錯。等禮子出嫁以後,這個房間就歸爸爸了!」
  禮子冷淡地沒有做聲。
  「讀這種東西,是不是從現在開始就擔心矢島君會放蕩啊?」
  禮子嚴肅地抬起頭來,但又著無其事地緩和下來。
  「爸爸,您看!書中說,根據昭和七年的調查,娼妓有五萬二千人,藝妓七萬五千人,陪酒女郎六萬八千人,女招待九萬人,總共是二十八萬五千人。它雖然遠遠少於女工的八十九萬人,但比國有鐵路員工總數的二十萬人和礦工的二十萬人要多得多。書中還說,全國男女中學生各為三十三萬人,還有從幼兒園到大學,各種官公私立學校的教師總數為三十三萬九千人,同這些數字相比相差無幾,幾乎相當於陸海軍軍人的三十一萬人。」
  「是嗎?」
  「真令人吃驚啊,豈不是和女中學生的人數差不多了麼?」
  「不過,這本書出版很久了,現在遠不止於這個數目。這種書你是不該看的呀!」
  接著,子爵鄭重其事地說:
  「你也許已聽媽媽說過了……」
  「什麼事?」
  「有人傳出一些實在豈有此理的閒話,說禮子同一個年輕男人去過帝國飯店。」
  禮子嚇了一跳。
  「而且還多管閒事地向矢島君匯報了呢!」
  「哎喲!是有人請我吃過飯,請我參加過舞會啊。」
  「人家說,那早就過了晚飯的時間了!」
  禮子突然爽朗地笑了起來。
   


  「啊,那是拜訪一位姓塚田的人去了。」
  禮子滿不在乎地說,但是就連她也笑不出來了。
  當時,無疑是出於瞬間的靈機一動,裝作來客的樣子來到飯店的服務台,藉以擺脫危機,但實際上這是對有田的侮辱。事後回想起來,決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為什麼會想出這種主意來,對於愛耍小聰明的自己不由得討厭起來。作為補償,禮子反而想主動投入有田的懷抱。但是,她覺得一度被自己巧妙地擺脫掉的有田,可能不會再次陷入圈套。
  儘管如此,那件事究竟是被誰發現了呢?禮子感到忐忑不安。
  「塚田?塚田何許人也?從未聽說過這個人。」
  父親的意思是華族中沒有塚田這個人。
  子爵家的日子已陷入每月各項開支總是拖欠的窘境。即便如此,他仍然熟記著近千家的華族名單。這也是由於他年輕時曾在宮內省的宗秩寮工作過的緣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現在自己卻被宗秩寮盯上,成為受警察監視的人了。
  他破口大罵貴族院和華族會館,藉以發洩對於不幸身世的積憤。
  連交際費也很拮据的子爵,不能出入於東京俱樂部、交詢社和日本俱樂部等地。他十分珍視華族會館,將它作為一個滿足自己虛榮心的社交場所,頻繁地利用它。但由於太無節制,從而在與會館有關的事項上欠下大筆債務,給幹事造成麻煩。結果,他便惡毒攻擊華族會館,說什麼,會館是由德川一門掌權,令人不快;竟墮落到舉辦婚和宴會、向公司出租房間的地步;只為全體華族幾十分之一的常客服務;甚至連出席天長節之類慶祝宴會的也不過百人左右。他還說:
  「還曾有過那樣的時代,尚友會的會員一旦出入華族會館,便很難當選議員了。」
  然而,子爵所熟悉的華族會館,還是昭和二年改建成現代建築以前,也就是鹿鳴館遷出時代的建築物。因此,他是把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以前的情況,當作現在的事加以痛罵的。覺得現在的會長好像仍然是第十六代德川公爵似的。
  禮子邊想起這樣一位父親,邊說:
  「塚田可不是華族呀!他是大阪的一位有錢人,但他在學習院學習,是我的朋友。」
  「大阪?那就是暴發戶的低級趣味了!」
  「他剛結婚,是到東京來蜜月旅行的。」
  禮子在撒謊。
  「有半夜到那種地方去拜訪朋友的道理嗎?和你一起去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您這樣問我,是不是矢島說什麼了?」
  「我在問你和你一起去的那個男人是誰?」
  「朋友啊!」
  「不管矢島君怎樣說,這難道不是你的不檢點嗎?你現在正處於關鍵時刻,不注意自己的行為不好辦啊。這種問題,無論如何辯解也是說不清的。村瀨也非常擔心。至於矢島伯爵,因為為人寬宏大量,所以聽說他只是一笑了之,但村瀨卻連重要的事也無法再談便回去了。」
  「什麼事?」
  「想請伯爵幫點忙,村瀨好像在辦一個新公司。」
  「是不是有關塗料的?」
  「不錯,可你怎麼會知道?」
  子爵驚訝地望著禮子。
   


  「村瀨還說,如果能辦成,還希望我也去幫忙哪!」
  「爸爸,您也……」
  禮子驚訝地反問道。
  子爵有點兒難為情地說: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搞什麼公司了。就以村瀨為主,如果伯爵再從旁幫些忙,總算孩子們的事業吧,所以我覺得掛個名權當祝賀,也未嘗不可啊!」
  仍是明顯的不服輸。
  對於村瀨的事業,父親究竟能起什麼作用呢?他肯定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社會上已經碰得頭破血流,甚至連自高自大的氣力也都失卻了。
  近來,父親說話時妄自尊大的口吻,令人聽來反而有點兒低三下四的感覺。
  禮子覺得這很可憐。
  「我也想參加呢。」
  她在奚落父親。
  但出人意料的是,子爵竟以頗感興趣的語氣說:
  「太好了!讓矢島君把他所持的股用禮子的名義。不!應該讓他將禮子的那部分另外出資。關於這個問題,最好由禮子同矢島君好好談談。」
  「能讓我當社長嗎?」
  「社長?喂,我們可是在談正經事哪!」
  「我是認真的呀!不過,那個公司會有發展麼?」
  「好像挺可靠。因為它是擁有專利權的軍需品呀。據說,接受村瀨關照的那個人,好像是一個發明的天才……」
  「關照他?那是騙人的!」
  禮子似乎是在反駁。
  「是麼?反正村瀨說過,這個人公司一直在用他,幫助他。他雖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不失為一個天才。不僅限於塗料,今後還要讓他發明各種其他東西。過些日子,如果是有利可圖的專利,就全部由這次新成立的公司來搞。」
  「那位發明家將怎麼辦呢?」
  「由公司收買他的專利呀!」
  「他要是不賣呢?」
  「不會有那種蠢事的。他懷才不遇,是一個具有學者氣質的人,可能不會過於貪婪。」
  「沒有的事。我如果成為他的管理人,不出售專利,村瀨姐夫該啞口無言了吧!」
  然而,子爵認為禮子是在開玩笑,他充耳不聞,未予理睬。
  「說實在的,由於涉及到新公司的問題,村瀨也希望你早點兒舉行婚禮。」
  「是嗎?」
  「這不是別人的事,是禮子的婚姻大事啊!」
  一股破壞性的抗拒心理湧上禮子的心頭。
  她一本正經地望著父親,冷冷地斬釘截鐵地說:
  「爸爸,和我在一起的就是那個人!」
  「他?」
  「是的,是有田。爸爸也應該知道這個人。不是曾經有一次突然到家裡來,說可以同房子姐姐結婚的那個人嗎?」
  「你說什麼?」
  「當時爸爸正在飯館,我曾經打電話找過您,可您沒有回來……」
  「什麼?你到底將那個姓有田的人……」
  「沒什麼。我只是想讓他把全部專利轉讓給我,我可以大大地賺上一筆。這要比同伯爵結婚對爸爸更有利啊!」
  子爵被弄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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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17:4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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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以後過了十天,禮子被姐姐請到她家裡。
  村瀨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又極力不想得罪禮子。房子滿面笑容地從旁看著這一情景。
  在一般情況下,房子總是溫柔地微笑著。禮子不知有多少次被這種表情所矇騙。從幼時起,即使受到姐姐的捉弄,但一看到她那張笑臉,反倒使禮子覺得那可能是出於自己的偏見。
  因為禮子是庶出,所以房子壓根兒就瞧不起她,這是絕對的,永遠無法改變的。
  因而,當她看到丈夫拿禮子無可奈何的樣子時,不禁感到可笑。
  「你不是說過讓我也看看那個盲女孩麼?怎麼啦?」
  房子帶有幾分嘲弄地說。
  「出院回信州了。」
  「是嗎?禮子該有空閒了?還是又發現什麼新的玩藝了呢?」
  禮子一想到她是在譏諷有田,便不由得勃然大怒。為了讓姐姐慌神兒,便說:
  「哥哥說他要同那個女孩結婚,姐姐知道嗎?」
  「正春嗎?」房子瞇起眼睛說,「現在就想納妾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要是有了孩子,又是個麻煩!」
  禮子氣得幾乎渾身發抖,她強忍著。
  更可氣的是,房子好像若無其事地用溫柔甜美的聲音,講出如此惡毒下流的話來。
  「呀,那孩子可真是個美人。也許還很可愛吧!」
  村瀨以調解的語氣從旁插話說。
  「在農村說來,花月算是個很不錯的飯館了。至關重要的禮子沒有來,雖然很掃興,反正是禮子疼愛的女孩的家,所以想順便去吃頓飯。一打聽有個雙目失明的女孩的飯館,立刻便找到了。老闆娘雖不在家,但受到大家的歡迎。伯爵提到在觀能會上見過那個女孩,大家還拿出照片給我們看。那孩子要是睜開眼睛,一定非常漂亮。可是,正春不會那麼熱心吧!這種事情,沒問題的。」
  禮子默然無語。
  「禮子也是在行善,但她卻引誘正春,這豈不是恩將仇報?大概是她母親不好。」
  「一定是禮子一時高興的遊戲。正春可是個認真的孩子噢!」
  房子打斷丈夫的話頭說:
  「生來眼睛就看不見,都治好了。究竟是什麼病?」
  「還是白內障的一種吧。」
  「白內障?就算是長野吧,也有紅十字會的大醫院,為什麼拖到現在不治,實在太奇怪了。」
  「一定是放棄了吧!」
  禮子說。她此刻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
  見此情景,村瀨又把話引回正題:
  「不過,禮子不來,實在太遺憾了。就連伯爵,槍都瞄不準了。真是有辱名獵手的聲望啊!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呀?」
  「不想去了呀!」
  「恐怕不是不想去吧!是不是對於新年之前伯爵家就要來送聘禮這件事……那可要怪禮子了。」
  「可是這個歲末爸爸情緒很不錯啊!」
  禮子說著,臉紅了起來。
   


  就連村瀨也苦笑著望著禮子。
  「連禮子也知道爸爸的這些事啊!」
  他似乎帶有幾分諷刺意味地說。
  「可是,爸爸對貴族院還抱有野心,所以還是有希望的啊!」
  房子依然用她那柔和的語調說:
  「媽媽也非常擔心,她說只以為你去了信州,結果聽說第二天你就回來了。」
  「聽說你是為去信州而離開家的。媽媽高高興興地打來電話,房子便向信州的旅館發去電報,我們估計大概第二天一早你就能到,便去車站接你,可是……伯爵又是個急性子,我也很難堪啊!」
  「對不起!」
  「伯爵不是一個能聽得進辯解的人,但也沒有顯出生氣的樣子。」
  禮子默默地低下頭來。
  「為什麼不來?」
  「我不想打擾姐夫談判生意。」
  「談判?」村瀨佯裝不知,「談判?談判什麼?」
  「公司決定成立了麼?」
  「什麼公司?」
  「爸爸都告訴我了啊!」
  「那件事,那要在你舉行婚禮之後再說了。我只是想如果伯爵能同我們結成親戚,大家在一起做事,我們也可以分得些好處。所以先決問題是你們的親事啊!」
  村瀨像是在岔開話題似的笑了。
  「在親事沒有確定之前,不宜同伯爵談公司的事。」
  「是那樣的麼?」
  「關於這件事,伯爵同你說了什麼嗎?」
  「是的。」
  禮子眼珠一轉,撒了個謊。
  「說那似乎是一個很有發展前途的公司,應該盡可能多持有一些股份……」
  「太好了!但願如此。可你什麼時候見到伯爵了?」
  村瀨詫異地窺伺著禮子的神色。
  「我沒有見到他呀!」
  「那,那為什麼?」
  「我想反正有必要對專利好好研究一下,所以就同有田先生見面了。於是他便把專利轉讓給我了。」
  「啊?」
  「所以我才未能到信州去。」
  禮子勇敢地抬起頭來。
  「你在說些什麼呀?」
  「有田先生的專利歸我所有了。」
  村瀨笑了起來。
  「他說將專利賣給我,而且簽了文件的呀!」
  「可是我已經付給他押金了啊!」
  看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村瀨也認真起來。
  「那筆款是伯爵出的嗎?」
  「是的。」
  「別說傻話了。究竟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不過,無論是伯爵,還是有田,都不會做出那種不道德的事。即使你買了專利,因為事前我已經簽了協議,所以你那邊是無效的。」
  村瀨嘴上雖然這樣說,但顯然已經狼狽不堪了。
  房子此時也被嚇得目瞪口呆,只是木木地望著禮子。
   


  禮子心裡痛快極了。
  她只是出於極端的反抗心理才信口開河的,但卻立即見效了。
  然而,從村瀨的狼狽中,禮子已經意識到有田的發明頗具實際效益。
  「哎喲,您用不著生氣呀!誰也沒有說拋開姐夫另外成立什麼公司啊!」
  「哼!」
  「我想把專利作為我的權利股。」
  村瀨一下愣住了,接著又放聲大笑起來。
  「禮子還有個了不起的軍師哪!在小姐面前玩弄詭辯,出壞主意的騙子,會是誰呢?這可是關係到伯爵夫人的人品啊!」
  村瀨已經完全墜入五里霧中了。
  怎麼也想不出矢島伯爵或是有田是那種能背著村瀨,搞陰謀活動的人。是不是有人在幕後操縱呢?
  或許是伯爵企圖毀掉同禮子的婚事,憤怒之餘,玩弄手段,不消說禮子家,還有村瀨,都要讓他們敗落。即使伯爵沒有這種意思,伯爵家的那些管事的人,如果知道這是一樁很可靠的事業,說不定會企圖奪走。
  但是,即便如此,讓禮子購買專利,這實在太可笑了。禮子是否被某些可疑的走狗利用了?
  「這種事,你和禮子怎麼談也解決不了問題呀!問問伯爵或有田吧!」
  「不過,至關重要的專利可是在我手裡噢!你總是跟在伯爵後面,不同我談,所以我心裡不滿意。」
  禮子愉快地微笑著。
  「那實在……可你從有田那裡用多少錢買了那項專利呢?」
  「他讓價了,只算二萬三千元。」
  「嘿,真是漫天要價啊!二萬三千元?它不過三千零一點,說得倒跟真的似的。」
  村瀨笑著,若無其事地離開座位走了出去。
  他如果給伯爵或有田打電話可怎麼辦呢,連禮子也覺得出乎意外了。
  當感到房子在用她那溫柔的謎一般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時,臉上不由得一陣陣地發冷。
  過了一會兒,房子輕鬆地拋過來一句話:
  「禮子!那以後你同有田又見面了,是吧?」
  房子的這種直感,出奇的敏銳。
  禮子被嚇得縮成一團,無言以對了。
  「出二萬三千元給有田,你真心想同他結婚嗎?」
  「不對,不是的!」
  「是嗎?村瀨這個人這麼大歲數了,實在太糊塗,你說是嗎?由於利慾熏心,一點都不瞭解禮子的心情啊!」
  「我根本沒想讓他瞭解。」
  說著,禮子突然站起來,走到廊下去了。
  「禮子的精明強幹可真令人吃驚啊!」
  「真想走得遠遠的!」
  「有了二萬三千元,可以到西方走一趟了。」
  姐姐說話總是危言聳聽。
  「關於有田的長處,我當然十分清楚,但同他結婚是不行的,你可要好好考慮一下啊!」
  說到這裡,村瀨回來了。
  「不愉快的事以後再說,先談談下聘禮的事不好嗎?」
  他興致勃勃地說。
  禮子隨便穿上木屐,踩著踏腳石到庭園去了。
  當回到家時,發現一張雪山遠眺的風景明信片,原以為是初枝寄來的,翻過來一看,卻是正春的筆跡。
  明信片來自信州。
   


  從村瀨方面來看,他也有疏忽大意的地方。
  他沒有從有田那裡拿到有關專利的合同書;彼此之間不是必須交換文件的關係;而更主要的是村瀨並不認為有田是需要採取那種形式的人。
  所以,事出突然,他十分驚訝,認為是恩將仇報,非常氣憤。
  村瀨當然是半信半疑地聽明白了禮子的意思,但不管怎麼說,從一個小姑娘的口中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不能不令他感到遺憾。
  想盡快把有田叫來,可他又去九州視察旅行,不在家裡。
  於是,他又給伯爵掛了電話。
  「是關於前些天求您幫忙的那個新公司的事,想同您見一下面。」
  伯爵聽罷,滿不在乎地說:
  「啊,如果是那件事,我已經大體清楚了。你跟我家裡人商量一下不好嗎?」
  「是,它還同圓城寺家也有點兒關係,所以,我想還是同您直接見面……」
  「是禮子嗎?什麼事?」
  「實在太不像話……禮子說,他把那項專利買下了。」
  「誰買了?」
  「是禮子。」
  「買了?買那麼個東西做什麼?」
  村瀨認為伯爵是在裝糊塗。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她說,是您給的錢,用二萬三千元買的。」
  伯爵半晌未吱聲。
  接著,便在電話裡朗聲笑了起來。
  「這太有意思了,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嗎,你說呢?她什麼時候買的?」
  「究竟是否真買了,還不清楚呢!」
  村瀨已經急不可耐了。
  「您給禮子錢了嗎?」
  「沒有啊!」
  「就是說,您沒有給過她!」
  「這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
  「您說沒有關係?」
  村瀨不由得抬高嗓音說。
  「反正為了這件事,我想馬上同您見面。」
  「是嗎?」
  矢島伯爵立即填了一張二萬三干元的支票,給禮子寄去了。
  房子對於禮子有關專利的話,壓根兒就沒有相信。她已經看透了,是禮子同有田的戀情,促使她說出那番話的。她對禮子那堅決的態度,也只不過是作為一種衡量愛情強烈程度的尺度,從旁觀望著而已。
  房子儘管是個有些荒唐的女人,但在這些方面,她卻是很務實的。
  即使禮子從有田那兒拿到專利,結果也不會對丈夫的事業構成威脅。她甚至認為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就是因為不重視有田,偶爾讓他狼狽周章,也算活該!」
  她甚至產生一種暗自拍手稱快的心情。
  關於有田和禮子的戀愛關係,在丈夫面前暫時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這並非僅僅是由於她自己也有短處的緣故,其實他們夫婦之間的關係本來就是如此。
  一看上去,房子似乎是一個沒有比她更容易與之坦誠相處的女人了,而實際上她卻圓滑得無以復加,一下便會溜掉,她不會讓薄情的丈夫捉住。她所珍愛的只是自己作為女人的生命而已。
  有田從九州回來,已是二月底了。
  村瀨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讓有田同伯爵見一次面,讓他說明一下專利的問題。
   


  伯爵的客廳,同他的國際動物學會會員和輕型飛機俱樂部成員的身份極其相稱。
  在寬敞走廊的牆上,裝著一排豪華的玻璃櫥,裡面陳列著鳥獸的標本。雖然有些雜亂無章,但有除此地之外無從見到的珍奇,所以在動物學家當中也是有名的。
  伯爵十八歲時,從學習院剛畢業,隨即去了英國,進入劍橋大學,原想學習外交官的課程,但卻走錯了方向而耽溺於哺乳動物和小鳥的研究中去了。
  這或許是他天生的興趣,但也是游手好閒的結果。
  與研究相比,他更愛好狩獵。而比起狩獵來,他更感興趣的則是狩獵中的社交活動。
  第五個年頭他回國了。實際上這等於是被那些為伯爵放蕩不羈的兩性關係而擔心的人們給遣送回國的。
  習慣於異國自由氛圍的伯爵,當然在這個令人拘束的家裡住不慣,日本的貴族生活令人窒息,也同這位具有天才氣質的空想家的性情格格不入。
  一年過去了,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便到熱帶研究旅行去了。
  回來後不久,因父親去世,他繼承了爵位。隨後又去了西方。
  有關伯爵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為了維護家庭的名譽,除了讓他出國旅行之外別無他法。可以說他是被放逐的。
  禮子一家來到橫濱碼頭迎接伯爵,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回國了。
  他在歐洲曾參加過飛行比賽,也去過非洲進行探險。
  還有,他甚至計劃駕駛飛機從英國回來,後來被人勸阻而作罷。
  在走廊牆上的標本櫥窗裡,還掛著狩獵猛獸和飛行的紀念照片。
  有田坐的椅子上,也鋪著豹皮。
  「啊,是你呀?」
  伯爵直視著有田。
  村瀨代替有田為上次的扭打陪禮道歉,對此伯爵也漫不經心地說:
  「歡迎你呀!這裡比起村瀨家的院子要寬敞些,不過不要再繼續打了吧!」
  有田微微地笑了。
  「聽說你把專利賣給禮子了?」
  「是的,我送給她了。」
  「要那種東西,想要做什麼呢?」
  「該是一種愛好吧!因為我這項專利反正也是出於愛好而想出來的。」
  「愛好嗎?」
  伯爵聯想到自己有關動物的研究。
  「不能說什麼愛好,這種話不應該出自學者之口。」
  「村瀨一定要我來,並說明情況,我把文件都帶來了。」
  有田趕緊將文件拿到伯爵面前。
  伯爵竟接也沒有接,只是瞥了一眼。
  「可是,譬如發現新品種的植物和動物,也彷彿是一種可笑的命運啊!即或人類沒有發現它,它也好好地在自然界中存在著。有人偶然路過發現了它,這個人便成為發現者,於是便以這個人的名字為這一植物命名,這對於自然界來說,難道不是一種恥辱嗎?至於科學的發明,也大致如此吧!」
  「是嗎?我倒不這樣認為。」
  「我這個人物,通過冒險旅行什麼的,變得野蠻了。譬如說,有時我覺得同解剖動物的學者相比,用動物做菜的人度是真正的人。還有,發現動植物,研究它究竟屬於什麼科,還不如看看這東西是否能吃,親口嘗一嘗,更是一種直截了當的本能,豈不更了不起?」
  「啊?」
  「禮子她……」
  伯爵突然把話停了下來。
   


  「禮子也屬於野蠻一夥的呀!作為一個公卿華族的女兒,確實如此。」
  有田原以為伯爵不知會說出什麼話來,聽他這樣說,有些掃興。
  「是這樣嗎?她可總是把真實這個詞掛在嘴上的呀!」
  「所謂科學的真實可不是憑想像的呀!她煞有介事地裝出一副同現代的煩惱進行斗爭的樣子,那只不過是她的一切正在同她的虛榮心發生著衝突而已。」
  「您就是以這種想法,想同她結婚的嗎?」
  「是啊!只要滿足她的虛榮心就行。作為女人,難道還有比這更可愛的嗎?」
  伯爵那充滿自信的語氣,使有田不由得感到一種壓力。
  伯爵又毫不隱諱地說:
  「因為村瀨也在,我可以這樣說。禮子是庶出的孩子。這一點就動物學而言,我以為反而更好。說起來很可笑,圓城寺這一家,幾百年以來,似乎都只是在公卿之間結親的,血統已經衰敗退化了。不管怎麼說,禮子的母親好像是農民或貧民家的女兒,能使這種卑賤的血統混進來,是件好事啊。她那不計後果的爭強好勝,就是兩種血統矛盾的反映。因為她生長在窮人家裡,所以現在是那副樣子,但是我想她會成為一個稱心如意的貴族的。」
  接著,他又回過頭來對村瀨說:
  「結婚之後,我想盡快帶她到國外去,讓她徹底洗掉日本圓城寺家的污垢。」
  「是,那太好了!」
  村瀨也有點兒瞠目結舌了。
  「我是討厭科學的。動物學另當別論,但是……」
  說完,又望著有田說:
  「希望你不要再向禮子傳授那些一知半解的科學,使她變得高貴,女人的翅膀還是輕一點兒的好。」
  有田面對面地正視著伯爵,但從容不迫地說:
  「關於專利的說明下次再談。今天我來這裡,實際是想談有關禮子的事。」
  「是嗎?原來我就知道。」
  「禮子無意結婚,可……」
  「這事與你無關。」
  「正因為有關係,我才說的。」
  「那就是說,她想同你結婚了?」
  「是的。」
  「有田!你胡說些什麼?」
  村瀨驚慌地怒斥有田。
  「這個人一涉及到這類問題就是個妄想狂。有一次他還說要同我妻子結婚,跑到我妻子的娘家去,說了許多出格的話,鬧得四鄰不安。……真是荒唐之極。」
  「沒關係的。」
  伯爵說著,揚起了眉毛。
  「不管他跟禮子如何,都沒有關係。」
  「是。」
  「這個人崇拜禮子,我早就知道。」
  伯爵說著說著,聲音變得越來越激昂。
  「喂,你聽著!可是,你是不正派的,是骯髒的!」
  「你才是骯髒的!」
  有田也沉住氣,斬釘截鐵地說。
  伯爵昂然地站起來,
  「喂!決一勝負吧!」
  「悉聽尊便。」
  「哼!誰跟她結婚就算誰勝,你看怎樣?」
  伯爵在冷笑。
   


  「結婚一方算是獲勝嗎?那也成吧!既然你的想法是那麼簡單的話……」
  「有什麼簡單不簡單的?你們好像斷定禮子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女人,所以自以為在尊敬她。那是你在自我陶醉。她本人也許作出這種偽裝而自鳴得意,但結果卻很麻煩喲!」
  「按照你一貫的作風,就是說,結婚就等於是對女性的破壞,但禮子可不是輕易被毀掉的女人啊!」
  「這倒挺有意思!」
  伯爵像是在同情有田似的笑了。
  「無論怎麼說,就憑你能認真地愛上我的未婚妻這件事,我承認你是個紳士,僅此而已。結婚以後,她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關於這一點,請別見怪……」
  「當然,我是不會想活在別人妻子孤寂的回憶之中的。」
  「是麼?那麼勝負已定,你回去吧!」
  「從一開始我就反對這樁婚事,禮子也說讓我能使這件事作罷。」
  「那是她在嘲弄你呢!」
  「嘲弄人的是你。」
  「我?我嘲弄誰了?」
  「你嘲弄人生。你一直生活在嘲弄之中,是一個可悲的人。」
  「你少出言不遜!我不會像你那樣嫉妒別人的幸福。」
  「那可能是因為你連自己身邊人的幸福都不能為之著想的緣故吧!禮子即便一時認為同你結婚也未嘗不可,但那決非是為了愛你,不過是出於一種試圖向你挑戰的誘惑而已。」
  「這倒是很有趣的觀察。」
  「那是禮子的自暴自棄。」
  「你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似乎是你的愛好,看問題總是那麼悲觀,像個女人似的。也許你自以為是個騎士,把禮子從懸崖上解救出來。但是,像你這樣的人是駕馭不了禮子的,你沒有翅膀。」
  「禮子如果同你結婚了,她會覺得自己就像飛在天空裡一樣。」
  「難道那不是女人的幸福嗎?」
  有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伯爵說:
  「就這個問題,無論同你怎樣再談下去,對於我來說,只能是一些虛情假義的話。」
  「那就完全沒有必要爭論了。」
  「但是,我放心了。也許我們從此不再見面,可我今天徹底瞭解了一件事,那就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是一個出色的人,我即使同禮子結婚,你也不會毫無意義地感到悲傷。」
  「你說什麼?」
  伯爵說著,便握住拳頭站起身來。
  「你有勇氣到院子裡去嗎?」
  「當我知道你對禮子的愛是那樣淡薄,就沒有必要再爭了。我只是感到非常幸福。」
  伯爵動手打了有田。
  有田卻一動不動地挨他打。
  村瀨抱住了伯爵。
  出現如此意外的結束,村瀨固然有些困惑,但他估計這樣一來,反而會促使伯爵盡快同禮子結婚,幫助自己籌辦新公司的。
  只要暫且將禮子監視起來,不讓她同有田見面就可以了。
  「這人是個瘋子,明天也好,你同禮子見一下面……」
  他對伯爵耳語片刻。
  伯爵點點頭,走出了客廳。
  第二天傍晚,在東京會館的法國餐廳裡,伯爵同禮子見了面。
   


  窗外正下著春雪。
  這是一頓略早些的晚飯。雖然已經過了下班的高峰期,但遲歸人群手中的雨傘依然連成一片,對面皇宮前的廣場,已是暮色蒼茫。
  「就你自己嗎?」
  「是的。」
  寒暄一番之後,禮子說:
  「雖然正被監視,但今天是特殊情況。」
  「你一個人來,我們可以盡興地談話了。」
  「我說了,如果不讓我一個人來,我就不見你,所以才……讓你久等了吧?」
  「不!大雪天約你出來。」
  進門處的玻璃櫥窗裡,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鮮魚。
  伯爵站在櫥窗前:
  「你想吃點什麼?」
  「什麼也不想吃。」
  說著,禮子向裡面的餐桌走去。
  伯爵向侍者點過菜之後,便在禮子面前坐了下來。明顯帶有敵意的禮子臉上,仍然殘留著從下雪的戶外所帶來的寒氣,露出一種難以接近的美。
  「前幾天,真是多謝了!」
  「啊!村瀨在電話裡說,禮子用那些錢買了專利,雖然不瞭解情況,暫且寄去了。」
  「那都是我信口胡說的。」
  「我想到了。」
  伯爵像看著一件耀眼的東西似的望著禮子。
  「好久不見了啊!信州也沒去,新年也沒到我家來……」
  「哎!」
  「那個雙目失明的女孩有信來嗎?」
  「有的。」
  禮子將視線移向窗外。
  「她雖然生長在多雪的地方,但今年卻是第一次見到雪,好像非常驚奇的樣子。」
  「不過,聽說長野街上,雪並不太大。」
  「你到那個女孩家裡去了嗎?」
  「去了。托禮子的福,還大受歡迎呢!」
  伯爵窺伺著禮子的神色。
  她是阿島的親生女兒,是初枝同母異父的姐姐。對這一切禮子都裝作不知道的樣子。現在是否應該觸動她的這一要害,伯爵不知如何是好。
  「村瀨君總是醉得不省人事。那天一起去花月飯館的還有長野的銀行家們,但因為村瀨一下子就酩酊大醉,所以他們什麼都不知道,這對我來說也算是幸運的吧!」
  然而,看樣子禮子似乎並未解開這個謎。
  「禮子是否還讓那個人,就是花月的老闆娘,再繼續經營飯館,還是讓她停業呢?」
  「什麼事?」
  禮子說著,抬起頭來。
  伯爵心想你是在裝傻,但卻平靜地說:
  「我在徵求你的意見。」
  「可是,那種事情……」
  「啊!以後再說也可以。我們結婚之後,總會為她們做出安排的。」
  禮子突然臉色變得蒼白,眼中的光輝漸漸消失,雙頰微微地紅了起來。
  放在面前的湯,她也一動未動。
  「這個還給你吧!」
  說著,拿出了支票。
  那隻手在顫抖著。
   


  伯爵用指尖輕輕地將支票彈落在禮子的膝蓋上:
  「別人在看我們,多丟人。」
  「可是……」
  「即便你對村瀨是信口胡說的,那也很有意思呀!你把這個交給有田,替我買下那項專利吧!」
  伯爵想說,其中包括兩人分手時送給有田的補償。
  「或者,你就替他買下花月,怎麼樣?」
  「花月?」
  「是啊,我去的時候,花月飯館正在出脫呢!」
  年底,父親好像已經收到了一些錢,還送給自己一件羊絨大衣。當她返還支票時,禮子那落下支票的膝蓋上有一種疼痛似的感覺。
  「如果不把這個還給你,我就無法說真話,請不要強制我做任何事情……」
  「是的,禮子在橫濱曾說過,『不要強制我做任何事情』。」
  這番對話喚起了伯爵的回憶。被抱起的禮子的身體雖然很輕,但它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又似乎顯得很重。
  「我按照你的意見去做了,但現在我很後悔。你如果不是這樣美麗,也許我不會如此後悔。」
  禮子臉紅了。
  在愛著有田的當今,回想起在豪華旅館裡,被伯爵輕輕地抱在懷裡,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居然毫無令人作嘔的感覺,連自己都覺得豈有此理。
  「總之,我曾經心安理得地一切都聽從周圍的人,讓禮子也為我額外操了不少心,所以想直接見一面,盡快把事情確定下來算了。」
  「我並沒操什麼多餘的心呀!」
  接著,禮子畢竟有些語塞了。
  「我不能同你結婚,還要請你原諒……」
  伯爵雖然猛力打擊了她那大無畏的氣勢,但她並未顯得驚慌。
  「是為了有田的緣故嗎?」
  「不!」
  「你是說要同有田結婚嗎?」
  「不是!」
  禮子不由得搖搖頭。
  「說實話,昨天我跟有田見面了。他借口說明有關專利的問題,來向我宣佈要同禮子結婚。」
  禮子抬起頭來。
  「可是,我不同意。就是禮子說要同那個人結婚,我也決不答應。」
  「我並沒有說要同他結婚啊!」
  「是嗎?」
  伯爵說著,站起身來,離開法國餐廳來到大廳裡坐下了。
  「這種無聊的遊戲就到此為止吧!因為我們都是有翅膀的貴族啊,只有升天。那種揀破爛的人,同禮子的性情格格不入。」
  「即使沒有有田,我也要拒絕你。因為我開始愛惜自己了。」
  「難道不是正因為如此,你才同意我們的婚事的嗎?只有我才懂得怎樣使禮子活得更好。只要有這個信念,我就不會由於你的猶豫不決而退卻的。」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我正愛著有田。」
  「你不是說過不同有田結婚嗎?」
  禮子點點頭,準備回家了。
  「我送你回家吧!因為你還被監視哪!」
  伯爵別有用心地笑道:
  「我的意思可是一點兒也沒有動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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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18:24 |只看該作者
小情人


  花月飯館位於權堂的十字路口上。越過高高的木板牆,可以看到二樓的宴會廳,庭園看來並不太大。但是,房子的外觀要比想像的漂亮,正春不好冒昧地進去。
  正晌午的飯館門口鴉雀無聲,靜得令人掃興。
  初枝馬上從裡面跑出來:
  「呀,歡迎你!」
  說著,便坐了下來,解下圍裙,熟練地向正春行禮。
  「請……」
  正春吃驚地看著初枝的頭,她梳起了桃形的頂髻。
  「媽媽呢?」
  「啊!她出去一下,傍晚就會回來。」
  「房子很不錯呀!」
  「喲!」
  初枝同正春的視線相遇時,連脖子都紅了。
  「請吧!請上來呀!」
  正春一面點頭,一面望著彷彿是在兩人的家中迎接自己的初枝,總覺得有點兒難以想像。
  儘管是突然來訪,但她卻絲毫沒有驚訝的樣子,天真的舉止中流露出無法隱藏的喜悅,好像要突然撲進自己懷中似的,十分可愛。
  初枝抬起身來,用膝蓋跪在那裡,莞爾而笑。
  「讓你跑了這麼遠的路,真是……」
  「嗯,和朋友到這兒來溫習功課,順便來看看。」
  初枝只是點頭。
  「媽媽也會高興,她會大吃一驚的。」
  正春總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似乎有些不滿,用眼睛向初枝示意。
  寬敞的走廊亮堂堂的,正春不好上去。
  「出去走走好嗎?」
  「啊?」
  初枝顯出詫異的樣子,立刻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這已經完全是視力正常的人的動作了。
  「馬上就來,請等一下!」
  說著,到裡面去了。
  正春來到大街上,手舞足蹈,飄飄然的。
  初枝只披著一條圍巾,從後門快步走來,高興得像個孩子。
  她沒有留意,去浴池洗澡歸來的藝妓們寒暄著走過去。
  「你去善光寺嗎?」
  「善光寺?」
  「嗯,從這裡上去,左邊就是。」
  正春邊向那個方向望去邊說:
  「每天都在做什麼?」
  「你說做什麼?眼睛能看見了,儘是些讓人高興的事啊!」
  「有許多話想寫信告訴你,但會被母親看到的吧?」
  「是的。……幾點的火車到這裡的?本想去接你。」
  「我是昨天來的。」
  「昨天?怎麼?你住在旅館裡了?應該住我家裡的,真可笑!好嗎?到我家裡來……」
  初枝天真地說。
  「但是。」
  「舅舅家裡很安靜,你可以安下心來學習。」
  「只要見到初枝就行了,真想見你啊!」
  「哎!」
  初枝也點點頭。
  道路被一座高高的山崖擋住了。
   


  登上山崖的石階,便是城山公園。
  這裡是善光寺東面的一處高地,村上義清的家臣、信濃守橫山的城堡曾建在這裡。長野市的禮堂、商品展覽廳、氣象站和廣播電台等也都彙集在這個公園裡。
  雖然是櫻花勝地,但在背陰處積雪尚未消融,從善光寺山間平地刮上來的風,也帶來一股寒冷地帶徹骨的寒氣。遠處群山上的積雪顯現出一幅煙波浩渺的景象。
  「那是犀川,接下去是干曲川……」
  初枝指著街道的對面。
  「聽說從這裡可以看到一市五郡……我經常到這裡來看旭日和夕陽,真美啊!」
  「很冷吧?」
  「嗯,但是,向遠方眺望,宛如夢幻一般,讓我想到許許多多的事情。」
  然而,由於這裡依然是殘存著點點積雪的草木枯萎的冬天,儘管是一望無際的放眼遠眺,但正春仍感到一絲寂寞淒涼。
  但是,當正春想到剛剛復明的初枝,出於第一次看到故鄉山河的驚奇,站在這個小丘上,竟忘記了寒冷,憧憬著未來的樣子時,似乎有什麼東西也湧上了他的心頭。
  「春天就要到了!」
  「是啊,可春天是什麼樣子呢?」
  「就跟初枝一樣呀!」
  正春坐在身邊的長椅上。
  「我要把這裡的景色牢牢地記住。因為它是初枝暢想未來的地方,但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是嗎?我可是像照片一樣,把它印在心裡了。」
  「志賀高原是在那一帶吧?昨天一下車就趕緊去滑雪,渾身有些痛,就住在上林溫泉了。」
  「行李放在旅館裡了麼?」
  「也沒有太多的行李。」
  「馬上就取來吧!今天就住在家裡……」
  「是啊!」
  正春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果現在就去,傍晚就可以回來。」
  「可是,對媽媽不好吧,多難為情呀!」
  「你說什麼呀!媽媽肯定會高興的。」
  「是啊!我本想只去看看初枝,可我還有事想求媽媽,所以……」
  「哎!」
  初枝點點頭,高高興興地站起身來。
  「我先回去,換換衣服就來。」
  「為什麼?」
  「這身衣服不知行不行?」
  說著,初枝有點兒面紅耳赤,看著身上的衣服。
  繭綢和服上罩著縐綢的短外褂,上面帶有孩子衣服上常見的大花,像是家常穿的衣服。
  難道說她是要同自己一起去旅館,想到這裡,正春有些吃驚。
  「算了,我自己去吧!」
  「我不可以去嗎?」
  初枝單純地反問道。
  「可是,你陪我去上林,可夠你受的呀!」
  下了城山,來到長野電氣鐵路善光寺下的車站。
  正春剛買完一張票,初枝隨後便拿出錢包來。
  「算了吧!我一個人……」
  「不!我跟你去。」
  初枝像孩子撒嬌似的說。
   


  小佈施一帶的栗樹林,依然覆蓋著白雪。
  僅用了一個小時,電車便到了終點湯田中,然後又換乘公共汽車,路過湯田中、安代、澀等有溫泉的地方,但切身感到暴風雪即將來臨。
  在道路兩側鱗次櫛比的溫泉旅館,找出僅有的幾個向陽處,晾著滑雪板。
  公共汽車無法爬上上林溫泉的陡坡。
  正春和初枝被丟在坡下的路上,下車的旅客只有他們兩人。
  「要從這裡上去,路可是滑得很呀!」
  說著,正春要牽起初枝的手。
  「沒關係的,即便是眼睛看不見時,還能走雪道呢!」
  初枝生氣勃勃地眺望著聳立在志賀高原一帶的群山。
  「原來是這樣一個地方啊!小時候曾經來過,可什麼也沒看見呀。」
  「初枝若是會滑雪就好了。山上還有霧淞哪!」
  「走著上去不行嗎?」
  「上山反正是要走的,不過你那身打扮……」
  「我想去看看。」
  在雪山的映襯下,初枝的桃形頂髻顯得格外可愛。
  「山讓人害怕,不敢目不轉睛地看著。如果沒有雪,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坡越爬越高,剛才路過的澀和安代也盡收眼底。
  再前面,還可以看到遠方五嶽山上的積雪。
  從越冬的櫻樹林陰路上拐到旅館門前,初枝突然兩頰緋紅,在那兒站住了。
  那樣子似乎要在這裡等候,讓正春去整理行李。
  「你不進去嗎?」
  儘管正春很為難,但初枝態度堅決,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可是,旅館的女招待卻若無其事地說:
  「歡迎光臨,請!」
  把拖鞋擺放在初枝面前,初枝卻突然順從地進去了。
  從對著正門的走廊過去,穿過庭院,正春的房間是一間茶室式的廂房。
  初枝縮著雙肩,也不用火盆烤手,斂聲靜氣地坐在那裡。
  「很冷吧,快進到被爐裡來!」
  「不!」
  「洗個澡暖暖身子怎麼樣?」
  初枝默不作聲。
  「可是,太冷了!」
  「不要緊的,你去洗吧!」
  「是麼?那麼,我就去了。」
  正春結結巴巴的,像逃走似的離開了房間。
  正春在澡盆裡望著自己赤裸的前胸,心跳得厲害,不由得覺得好笑。他把嘴貼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喝下鹹鹹的溫泉水。
  他來不及擦乾身體,便匆匆地出來了,可是當看到初枝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心在受到衝擊。
  初枝走出房間,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庭園點景石上。
  正春剎那之間感到:
  「難道她想逃走?」
  然而看上去她雖準備逃離,但又猶豫不定,一副心情緊張的樣子。
  「哎喲!已經洗完了?真快呀!」
  初枝面色蒼白,帶著幾分傷心的微笑,低著頭,隨著正春回到房間裡。
  「怎麼了?為什麼跑到院子去?」
  初枝抬頭望著正春,想要微笑,但馬上變成一副哭相,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正春站在那裡,把初枝摟在懷裡。
   


  當初枝被正春親吻時,她雙手鬆弛無力地垂在身後。似乎要暈過去了。
  正春摟著她的脖頸坐了下來。
  「真糟糕!好好的頭髮,全給毀了!」
  初枝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帶著嬰兒吃奶般認真的神情仰起臉,合起的眼皮下,眼球在滴溜溜地轉著。
  實在太可愛了,這時正春的心情也稍微寬鬆下來,他突然試著用指尖捏了一下她的眼球。
  初枝嚇了一跳,睜開眼睛。
  「你再轉動一下眼球!」
  「我不!」
  初枝用她那被淚水濕潤了的充滿熱情的眼睛笑了,接著,便將臉伏在了正春的膝上。
  她用雙手輕輕地握住正春的衣服,口裡喃喃地說:
  「這是正春的氣味!」
  初枝或許依然擺脫不掉雙目失明時的感情,而在她的這種表達方式裡,包含著沁入正春肺腑的東西。
  正春回憶起往事。
  在溫室裡第一次接吻時,初枝似乎要暈倒,但她突然轉過身向溫室外跑去,身子輕得出奇,完全看不出是個盲人。
  可是當接近溫室出口時,迎面撞上了一株百日紅,撲通一聲摔倒了。
  好像要就此死去似的。
  「啊!讓一個眼睛看不見,連逃跑都不可能的人……」
  說不定現在也和那時是一樣的。
  當正春洗澡時,初枝跑到院子裡,好像在猶豫著想要逃跑似的站著,她的身影深深地觸動了正春的心。
  然而,那種少女特有的不安,當初擁抱時,便突然被忘得一乾二淨,只有一股純真的暖流,注入了正春的膝頭。
  正春覺得她似乎在責備自己的疏忽。
  「啊,是這樣的!」
  他心中充滿了憐愛之情。
  「我真不該這麼晚才來接你……」
  「我以為你已經不會來接我了。」
  「為什麼?難道會有那種蠢事嗎?」
  「可路太遠啊!」
  「遠?你以為因為遠我就不會來了,真夠氣人的。如果我真的不來,你打算怎麼辦呢?」
  「不知道。我還能看見許許多多的東西。」
  「你就是用這些來解悶兒的嗎?」
  「是的,對不起。如果不是這樣見到你,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不知道正春會是這樣的。是我不好,請原諒!」
  這一番道歉的話,出自一個似乎完全靠不住的戀人之口,但是,它卻洋溢著少女的天真。
  「不,是我不好。其實,我也和你一樣。在見到你之前,說不定我也沒有意識到是這樣愛你。」
  「我什麼也不想再看了,什麼都不看了。」
  初枝把臉貼在正春身上磨蹭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這是初枝特有的語言。她的意思是說,只想留在正春身邊,永不分離。
  「到東京去吧!」
  「嗯。」
  「馬上就去!」
  「嗯。」
  初枝抬起身來,用手掌緊捂著臉,走到鏡子前。
  她拿起正春的濕毛巾,胡亂地擦臉。
  「哎喲,紅成這樣!」
  初枝連自己都感到吃驚似的笑著,突然興沖沖地進到被爐裡。
   


  初枝並沒有像禮子接到她來信說已梳起桃形頂髻時所想像的那樣,連脖子都塗得雪白。相反,她只是化淡妝,白皙的肌膚依然可見。奇怪的是連那些頭上戴的略似雛妓用的木梳和簪子,看上去也都顯得有幾分豪爽。
  不過,用濕毛巾擦過之後,令人感到脖子上還留有白粉,而臉卻露出了本來面目,她生氣勃勃,神清氣爽,所以正春也看得出初枝十分快活。
  紅紅的臉龐像曾被磨過一樣地光彩照人,正春未曾注意到,她今天早上才剛剛剃過。
  「是不是胖了?」
  「是嗎?」
  「脖子有點兒。」
  正春說著,便伸手去撫摸她的脖子。
  初枝緊緊地縮起脖子,但卻把下巴稍稍揚起,恬適地接受正春的撫愛,半閉著帶有幾分羞澀的眼睛。
  「遠遠離開我,居然還能胖,你真壞!」
  「哎喲!」
  初枝變得嚴肅起來,把脖子從正春手中抽回來。
  正春的掌心裡留下了白粉。
  初枝突然站起來,又走到鏡子前,這次是胡亂地擦了脖子。
  接著,又拿過手巾,給正春擦手。
  正春笑了起來。
  初枝興致勃勃,海闊天空地聊起來。
  她說的全是有關自己身世的事,但不時跳出一些正春並不相識的人名,她毫不介意對方能否理解,只是自顧自地歡鬧著。
  那副模樣完全像是一個徹底安下心來的孩子。
  而且,隨著眼前幸福的來臨,回憶似乎一下子都被喚醒了。
  雙目失明時的回憶中,夾雜著復明以後的事情,正春聽著,不由得笑了。
  「復明之後,你最快樂的是什麼?」
  「一切,都……」
  初枝高聲說道,但隨後便低下了頭。
  「穿衣服時也很高興,自己親手穿衣服。」
  「那種事情也……」
  「因為那是一面看著自己,一面穿的嘛!」
  也許她的家裡經常有藝妓出入,所以初枝的穿著也帶點兒她們的風格。
  「你不是說要寄給我梳著桃形頂髻的照片麼?怎麼回事?」
  「被媽媽說了一頓,她說不該把那副打扮的照片寄給你。」
  「是嗎?」
  初枝說,她在東京時曾看過一部電影。驚人的是,影片中出現的市街風景,她依然記得很詳細。
  「那麼,你為什麼不把更多的事情詳細地寫在信裡呢?」
  「人家不是不會寫字麼。」
  初枝不禁搖搖頭,隨後又說,雖然沒有讀過小學,但從小時就喜歡請人讀書給自己聽,所以,小學教科書至今還能完全背下來。
  接著,她又滿懷深情地回憶起曾經讀書給她聽的女招待員們。
  正春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地被她引入了夢境。他忘記了觸摸初枝的手,只是愉快地想像著帶初枝去東京以後的生活。
  拉門突然黑了下來。
  風聲從高原方向滾落下來,打開拉門一看,暴風雪即將來臨。
  「哎呀,真厲害呀!」
  初枝畏怯地正要站起身來。
  正春看到外面雲彩劇烈變化的情景,不禁吃了一驚,他將初枝抱入懷裡。
   


  「喂,怎麼辦呀!」
  一股邪風透過初枝那長長的衣袖,她牢牢地抱住正春。
  隨著雪打在拉門上的聲音,轉眼間拉門便被打濕了。
  「這不行,你等等。」
  說著,正春急忙去關套窗,由於套窗太舊,所以滑動不好,他竭盡全力去拉,但風雪仍舊撲面而來,這時,他身體裡似乎湧上一股令人痛快的沖天幹勁。
  房間裡突然黑了,伸手不見五指。
  「你在哪兒?初枝!你在哪裡?」
  正春從旁邊的三鋪席房間大聲喊道。
  「我在這兒坐著哪!」
  「在哪兒?我一點都看不見。」
  「哎呀!」
  初枝站起身,輕鬆地走了過來。
  「眼睛正常的人反而不方便了。」
  「我算服了。」
  說著,正春粗暴地摟住初枝的肩:
  「怎麼了?為什麼在發抖?」
  「我害怕。」
  樹木搖曳的聲音越來越狂暴,凜冽的寒風掠過天堂,在嗚嗚作響。
  「你瞧,身上濕成這樣,快換換衣服吧!」
  初枝從屋角的淺筐裡拿來了正春的寬袖棉袍。
  「真讓人吃驚啊,你能看見嗎?」
  在一片黑暗中,正春有一種彷彿在接受一個神秘女孩服侍的感覺。
  當正春脫下西裝時,初枝坐在一旁,低頭等著。
  原來初枝也會做這些事情,正春覺得很不好意思。她那副像是一個小妻子的模樣,使正春感到初枝已經屬於自己了。
  突然,她的動作變得像個成熟的女人。
  初枝沒有靠近正春的身後,而是用她那很不利落的動作,幫助正春穿上了棉袍。
  還沒有來得及繫上帶子,正春便將她拉了過來。
  「哎,你要做什麼?」
  初枝仍很害怕。
  每當暴風雪打到套窗上時,她都嚇得直哆嗦。
  正春幾乎要說,就該這樣。在呼嘯著的暴風雨的猛烈衝擊下,他的手臂變得強而有力,嶄新的愛情之火在熊熊燃起,到了幾近殘忍的程度。
  或許是由於痛苦的緣故,初枝用手指抓草墊的聲音依稀可聞,接下來便是可怕的寂靜。
  不一會兒,初枝便俯下身子,縮成一團,一動不動,但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這才清醒過來的正春,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初枝用肩膀甩開,爬到屋角去,在那裡仍然抽泣不止。
  正春垂頭喪氣地坐著,突然站起走了過去,把初枝抱起來。
  初枝已經不再反抗了,身子縮成一團,彷彿要鑽進正春的身體裡去似的,把臉捂起來。
  可能是旅館的賬房打開了開關,電燈突然亮了。
  初枝急忙離開,雙手蒙著臉,把頭插進被爐的被子下面。
  正春不由得撫摸著她的後背。
  一直在咆哮著的暴風雪,令人感到十分遙遠。
   


  過了一會兒,初枝仍然捂著臉,走到了鏡台前面。
  失去血色的雙頰,皮膚彷彿一下子變得粗糙,眉毛也似乎變得稀疏了。
  儘管如此,當初枝面對鏡中的自己時,心中還是鬆了一口氣。
  於是,她又獨自流下淚來。然而,她發現這次流出的淚水卻是溫暖的。
  她擦了一下略微浮腫的眼皮,接著便想整理頭髮,用了很長時間,但她那既不熟練又毫無把握的動作,怎麼也無法使頭髮成型。
  索性將頭髮全部解開,帶著頭油,緊緊地紮了起來。
  頭髮掉了許多,初枝把它卷在手指上,一面擺弄著,一面像個使性子的孩子等人來招呼似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不冷麼?過來吧!」
  「好的。」
  初枝將頭髮捲成的圈拿給正春看,然後猛地回過頭去說:
  「剪成這樣了!」
  「為什麼?」
  「我自己剪頭繩,這麼個小剪刀,可難剪了!」
  說著,將剪刀裝進懷鏡的套子裡,接著又把梳頂髻用的假髮和簪子麻利地用紙包了起來。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頭髮弄成這樣,如果回到家,一切都會被人一眼看穿。不知初枝是否想到這一點。但是,他又想,看穿了又能怎樣,原本就沒想要隱瞞。他在鞭策著自己。
  正春想,初枝還處在應該穿水兵服的年紀,不由得頭腦中浮現出東京早上電車裡的那些女中學生的身影。
  話雖如此,但初枝已經發生了這種情況,正春認為一切都應由自己負責,即便是在阿島面前,也必須堂堂正正地面對她。
  初枝只將膝頭伸進被爐,拘謹地低著頭。
  儘管正春知道初枝已經原諒了他,正在等待他的溫存,但他卻難以啟齒。
  如果不是暴風雪使房間變得漆黑,如果不是初枝給自己穿棉袍……這些辯解的話剛到唇邊,而正春卻突然閉上眼睛,使勁兒地搖頭。
  「頭疼嗎?」
  初枝小聲問道,那聲音似乎卡在嗓子眼兒裡了。
  「不,我是在向初枝道歉哪!」
  「搖著頭道歉?」
  接著,兩人又默然無語了。
  初枝感到身體不舒服,再加上冷,每當風聲傳來,她的心似乎就緊緊地縮成一團。
  正春帶有幾分淒楚地問道:
  「你傷心了?」
  初枝揚起臉來,驚訝地望著正春。
  「你哪兒都不能去了噢,我不會放你到任何地方去!」
  初枝順從地點點頭,這時一陣大風刮來,套窗幾乎要被打破。
  「那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到東京結婚唄!」
  好像這件事已決定下來似的,初枝低下了頭。
  「要不要給媽媽掛個電話,讓她來接我?」
  正春想,她多麼像個孩子啊!他無言以對了。
   


  正春又想,天下這麼大的雪,初枝究竟到哪裡去了,阿島肯定在為她擔心。不管怎樣,還是應該打個電話。這樣,自己也能下定決心,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正春做夢也未想過,會馬上帶著初枝從這個旅館私奔。
  既然事已至此,初枝將會按照正春的想法,什麼事情都能去做,即便說一同去死,她恐怕也會很輕易地就表示同意。也許可以認為,還不如現在就痛下決心,兩人一起逃往東京,那樣反而會免遭日後的不幸、對於戀愛來說,機會是至關重要的。
  然而,正春卻一刻也不曾背離過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去做的想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兩人之間的愛情是純潔的。私奔會使初枝遭到人們的嘲笑,說她是個品行不端的姑娘,被看做是兩人通姦。這對於初枝來說實在太可憐了,而且同她的為人也極不相稱。
  正春原想先把初枝叫到東京,依照自己的想法使她富於教養,把她培養成為一個他理想類型的女人,然後再結婚。而一旦觸犯了她的身體,總覺得是自己強迫她成為一枝早開的花,扼制了它的茁壯成長,甚至使之由此而枯萎。對於未來家庭的擔憂,也使他那柔弱的心在陣陣抽縮。
  這實在是一個少年的富於憧憬的夢。
  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恐怕一生也不會結合。
  然而,在歸途中先到長野,向阿島坦白一切,然後再說服父母,讓初枝到東京來,這一順序至今也沒有改變。
  他認為只要是真心實意,總會被人理解。他相信如果說清楚,不論是誰都會同意的。
  若是這樣,看來應該更早些來接初枝才對,不用說那是由於錢沒有指望的緣故。
  他害怕對金錢的擔心,將會立即摧毀像初枝這樣一個女孩所擁有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這頗像一個日益沒落家庭的兒子所持有的想法。
  在正春愛情的深處,也同樣存在著這類家庭血統的弱點。他的夢想也是由此而萌發的。
  如果通過電話聯繫,阿島來接初枝,正春就可以抓住時機,毫無顧忌地去面對一切。
  但是,電話不通。
  「說是因為暴風雪,線路出了故障。」
  正春拿著壁龕裡的耳機,回過頭來說:
  「我已經同賬房說過了,電話一通就馬上接過來。」
  「嗯。」
  初枝點頭說:
  「暴風雪有那麼厲害?」
  「光聽這聲音你還不清楚麼?」
  「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會回不去的,不過你再等等好嗎?高原的天氣可是瞬息萬變的呀!」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初枝微笑著,臉色也明朗多了。
  「沒關係的。」
  剛剛鎮靜下來,初枝感到正春這個人,彷彿已經銘刻在自己心中了。
  電話接通時,已經到了晚飯時間了。
  正春由於心中忐忑不安,聽不清阿島的聲音。
  「聲音太小,能不能讓初枝聽電話?」
  初枝微微紅著臉站了起來。
  「媽媽嗎?喂,喂!我是初枝。喂喂!我是初枝……是的。」
   


  初枝一面在電話裡說,自己同正春到上林溫泉來了,一面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對正春說:
  「媽媽嚇了一大跳!」
  「我見到她,會說明一切的,你先替我道個歉好嗎?」
  「好的!喂喂,不是的,我們來取正春的行李。對,想讓他住到我們家裡。好,我回去。喂喂,聽不見,一點也聽不見,媽媽您說什麼?」
  可能是由於暴風雪的呼嘯,連聲音都被刮跑了。
  「哎,聽見了。這邊的雪太大了,我想讓媽媽來接我。」
  「那可不得了,太對不起媽媽了。我背你也行,我們回去吧!」
  正春感到很內疚。
  「沒關係,媽媽說她馬上就來。……喂喂,您要正春聽電話嗎?好,現在就換他來接。」
  「喂,我是正春,是我。」
  正春拿起了耳機。
  「我是阿島,您是少爺嗎?」
  阿島的聲音聽起來離得很遠,而且似乎在顫抖。
  「初枝給您添麻煩了。」
  「不,實在對不起!」
  「初枝就拜託您了。」
  「好的。」
  「喂,初枝拜託您了!」
  「是,太對不起了!」
  「現在我就過那邊去,請……」
  電話中斷了。
  「媽媽說把初枝拜託給我了。」
  正春把手放在初枝肩上,又回到被爐裡。
  拜託了,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正春總覺得好像撞上了一堵現實的牆壁似的,低下頭來。
  正在這時,旅館的掌櫃和女招待員送來了晚飯,穿著雨衣,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裝飯菜的提盒上也落上了雪。
  「雪太大了!」
  「她回不了家,正傷腦筋呢。」
  正春為了同初枝兩人在一起而不好意思。
  「她母親要從長野來接她,沒有問題吧?」
  「哎呀,那可不得了!我去接接她吧!」
  「嗯,我去接!」
  「別去了,您會感冒的。」
  「不,我和你一起去。她說馬上就從長野動身,車到這裡時,請你告訴我一聲。」
  正春向掌櫃請求道。
  在被爐上的方盤裡擺好了飯菜,女招待員向初枝看了一眼說:
  「拜託您了!」
  正春在獨自微笑。
  「你笑什麼?」
  「她說『拜託了』,媽媽也是這麼說的。」
  初枝也不由得笑了,帶著幾分羞澀侍候正春吃飯。
  正春很快就戴上滑雪帽,遮住耳朵,和旅館的掌櫃一起走進暴風雪中。
  阿島乘坐的汽車說不定是在路上拋錨了,遲遲未到。
   


  潲過來的雪打在身上,正春覺得脖子和後背都很痛。每當狂風刮來,地面上的積雪便被捲走,像在揮舞著一塊魔幻的白布。身體似乎也要隨之騰空而起,站都站不穩。帽子上也立刻落滿了雪。
  阿島如果趕不上這一班車,還需要等一個小時。如果先回旅館,然後再出來,還有一段坡路,實在太麻煩。
  掌櫃一再讓正春回去。
  「在這狂風呼嘯的夜晚,把小姐一個人留下,她會感到孤單的。如果電燈再滅了,換做你,你試試看!」
  「但是,她媽媽肯定會來的呀!你說,這種天氣汽車能通嗎?」
  「難說呀!一般來說是不會通的。」
  「說不定在中途拋錨了,我們再下去一點看看,怎麼樣?」
  「行啊!」
  掌櫃有些不情願地說:
  「脖子和手都要凍斷了,好像去救援遇難者似的。」
  「別說些不吉利的話了!」
  雖然提著燈籠,但已被雪遮住,只能看到腳下,抬不起頭來。
  正春抓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凍得一點知覺也沒有了。
  當他突然聽到汽車鳴笛時,不由得跑了起來。
  汽車輪子上裝有鏈條,像爬行似的轉動著。
  阿島還穿著木屐。
  「糟糕,忘記帶鞋來了。」
  掌櫃將事先準備的雨衣給阿島穿上,一面脫著自己的高腰膠靴,一面說:
  「請您穿上這個。」
  「不必了,這樣更好走些。」
  說著,阿島便脫下術屐,只穿著布襪,精力充沛地從車上跳下來,站到了雪地裡。
  「好久不見了,本該去東京向您道謝,可是……」
  見面的寒暄立刻被風刮得無影無蹤,阿島搖搖晃晃的。
  樹葉落光的枯樹像是哭號般地在遠處呼嘯著。
  「請你牢牢地抓住我的肩!」
  正春讓阿島靠近自己。
  雪打在臉上,阿島不禁縮起脖子,躲進正春的懷裡。
  「對,就這樣!不要緊吧?」
  「不要緊,對雪已經習慣了。」
  掌櫃拿著阿島的木屐、雨傘和手提箱,跟在後面。他說:
  「那台車,怕是回不去了。」
  「是嗎?原來就說不能開,大家央求著才開出來的。」
  「真是太對不起了!」
  正春的聲音有些顫抖。
  「不,沒什麼。如果只是行李,讓家裡的男傭人來取不就得了,初枝也是個死心眼兒的孩子……」
  阿島被正春抱著,痛苦地踏上坡道,突然間,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那是對年輕時光的緬懷。
  就是眼前這個正春的父親,似乎曾在什麼地方,也這樣地抱住過自己。或許是由於暴風雪的呼嘯,浮現在眼前的這一景象顯得格外鮮明。
  正春仍在衷心地深深謝罪,他為了讓自己的心情,能通過阿島豐腴的肩膀,沁入她的心中,他親切地撫慰著阿島向前走去。走著走著,覺得阿島好像是自己的母親,同初枝所犯下的過失,她也會原諒的。這樣想著,連滴水成冰的寒冷也被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到了旅館後,首要的是先到溫泉裡暖一下身子。阿島邀初枝一起去洗。
  「我,我不洗了。」
  初枝搖著頭說,臉也紅了。阿島心裡直接感受到一種衝擊。
   
十一

  「是麼?」
  阿島的腿縮成一團,面向另一邊坐著。
  但是眼前漆黑,感到頭暈目眩。
  正春正在房間的角落裡脫衣服,連內衣都濕透了,緊貼在身上。
  「怎麼了?跟媽媽一起去吧!」
  「嗯。」
  初枝抬頭望著正春,眼睛裡突然閃過一縷類似成熟女人的神情。
  阿島似乎不想面對他們兩人,便迅速拿出肥皂,說道:
  「一會兒再向您問候,我先去暖和一下。您瞧,這副怪樣子……」
  她輕鬆地笑了,肩膀顫抖著走出房去。
  儘管她一不留神搖了頭,但為什麼不願意和媽媽一起去洗澡,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她看著媽媽出去後,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你應該和媽媽一起去的,可是……」
  說著,正春站到她旁邊,初枝用肩膀一甩,哭起來了。
  「這可是奇怪了!」
  「媽媽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了!」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這一點。
  「知道了更好啊!我要把一切都告訴她,還要向媽媽提出請求哪!」
  正春堅定地說,但他剛剛見到的初枝那強烈的羞澀,反倒是一種成熟女人的神色,他像要逃離似的。
  「我去暖暖身子。」
  「別去,你過來!」
  初枝用急促的聲音喊住了他。
  「你看!我都凍僵了,在雪地裡站了那麼久。」
  「好的,對不起,你去吧!」
  洗澡間裡靜得很,只能聽到颳風的聲音,阿島在哪裡?
  「媽媽,媽媽!」
  正春喊道。
  隔著一堵木板牆,從女浴室傳來了應答聲。
  阿島正在澡塘裡閉起眼睛沉思著。
  不知不覺眼睫毛濕潤了,一聽到正春的聲音,急忙將熱毛巾蒙在臉上。
  她對在隔壁澡塘裡的正春,產生了一種肉體的憎惡。
  「我先出去了!」.
  正春匆匆地上來走了。
  留給阿島的是無可言狀的寂寞。
  將如何處理初枝這無法挽回的過失,她雖然感到痛心,但不知不覺首先出現的卻是來自她那從藝妓到為人妾,直到做飯館女老闆這番經歷的決心。而且,她至今仍然認為初枝是一個殘疾孩子。
  阿島明白正春所說的話,而且,她對於兩個年輕人愛情的前途也看得很透徹。
  從澡塘裡一出來,阿島的晚飯也已經準備好了。
  「哎喲!就我一個人?初枝吃過了嗎?」
  「嗯。」
  「不再吃一點?」
  「是啊,吃點吧!」
  阿島遞過筷子去時,她卻搖頭說:
  「等媽媽吃完了我再吃。」
  阿島一點兒食慾也沒有,只扒拉了一碗茶泡飯。
  接過媽媽手中的碗,初枝不好意思地也吃了茶泡飯。
  阿島心想,剛才她同正春兩人在一起時,可能什麼也未能吃下,不由得可憐起初枝來。
   
十二

  阿島在眼前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對正春,還是對初枝,她都不想使用粗暴的語言。如果有可能,她想帶著初枝悄悄離開這裡,躲到一個地方去。
  「瞧你那樣子,頭上全是油,不過,若是現在洗了,怕是要感冒的。」
  好像與己無關似的說。
  正春鄭重其事地開口說話了。
  「實際上,有件事想求您,」
  「是。」
  「這件事不論怎樣,都希望您能答應。」
  初枝臉色蒼白,表情僵硬地低下了頭。
  「如果您一定不同意,那我們就走投無路了。」
  「哎喲,瞧您說的……」
  「我想您已經知道了,我想娶初枝。」
  阿島稍稍沉默一會兒,便彎下腰來鞠躬。
  「謝謝您!」
  「那您同意了?」
  「有一次您也曾經這樣說過,好像是在大學裡的水池邊上。」
  「是的。」
  「記得那時候我就把自己的種種心情都同您談過了。」
  「可是,那只不過是一些委婉的客套話,對於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是不會起什麼作用的。」
  「是嗎?我可是心裡流著淚同您談的啊!」
  「哭也好,笑也好,我只希望您把自己擺在初枝這個年紀來考慮這個問題。」
  「是的,那當然,我在一心為初枝的幸福著想。」
  「那您還……」
  正春再也說不下去了。
  「請您原諒我。現在跟那時,情況已經不同了。」
  阿島在被爐下不禁握緊了拳頭。
  但是,她又想盡可能地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來:
  「啊!也沒有什麼不同,情況還是一樣的。」
  正春好像挨了冰冷的一鞭子似的。
  「只要讓這孩子多傷心一點,事情也就過去了。」
  「你在說什麼。用那種卑躬屈節的想法讓事情結束,我討厭。」
  正春怒不可遏地站起來,反過來責備阿島。
  「女孩子越是遭到不幸,事後越會懷念對方,她決不會怨恨您。」
  「請不要侮辱她!那也許是您的經驗,但請您讓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初枝突然伏在被爐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在這個孩子面前,請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阿島恬靜地撫摸著初枝的頭,說:
  「女孩子也有她自己的羞愧。今晚就哄著她,讓她靜靜地睡吧!你看好嗎?」
  「對不起。」
  正春也誠摯地道歉了。
  「可是,您即便不同意,我也要娶初枝。只有這一點,要當著您的面說清楚。」
  然後,他好像從下面看了初枝一眼。
  「怎麼樣,初枝?希望你也聽好,對嗎?初枝也是這個意思吧?」
  初枝連連點頭。
  阿島帶著初枝,到另外的房間睡覺去了。
   
十三

  只有枕邊的一個類似小型紙罩座燈的小燈,初枝睜著大眼睛,不時聽到雪從樹枝落下的聲音。
  「媽媽!您不生氣嗎?」
  「啊,我倒是想生氣。」
  「那您就生氣吧!」
  「初枝啊,我真想把你殺了!」
  「好啊,您就殺吧!」
  「行嗎?」
  「行啊!」
  連初枝那似乎越想越苦惱的聲音,都使阿島大動肝火。
  「別說了,厚臉皮的東西!」
  初枝握住被頭,蒙上了臉。
  一陣狂怒,使阿島週身瑟瑟發抖,彷彿想要把這樣一個女孩徹底碾碎似的。
  然而,平靜的憐憫之情又像一縷清泉流過她的心裡。
  「我沒有生氣呀!反正今晚就這樣吧,快睡吧!」
  「我不!」
  「初枝也太窩囊了!」
  「媽媽不睡,我也睡不著呀!」
  「你說什麼呀。你可記得有過那麼一次你比我晚睡的嗎?」
  「我說的不是這個。」
  「仔細想想看,你認為能同他結婚嗎?」
  初枝背過臉,半晌不做聲。
  「不知道會怎麼樣。」
  她小聲嘟噥著。
  「你那樣含糊其詞的,怎麼辦呢?」
  「不是含糊其詞啊,是因為媽媽說不同意嘛!」
  初枝轉過身來,凝視著阿島說:
  「結婚什麼的,不結也成啊!」
  「你是說如果媽媽不同意,你就想逃到東京去吧!可……」
  「沒有的話。媽媽不會不同意的!」
  「不要自說自話了,人家也是有父母的呀!」
  「正春的媽媽人也很不錯,那次觀賞能樂時,曾經見過面。」
  「我也沒說她是壞人呀!」
  「小姐待我也很好,只是不知他父親怎麼樣。」
  「別說得那麼簡單,傻瓜!」
  阿島猛砍一刀似的說。
  「您狠狠地罵我吧!」
  初枝把臉緊貼在枕頭上。
  這個房間在正房裡面的走廊盡頭,但還住著些前來滑雪的客人,打麻將牌的聲音依然可聞。
  「只要是男人和女人,誰跟誰都可以結婚的。」
  阿島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
  「希望初枝也能這樣想才好。」
  「我不那樣想。」
  「你要這樣想,把一切都交給媽媽。正春還是個學生,如果再做出什麼輕率的事來,就會身敗名裂的呀!」
  初枝點點頭,乖乖地睡了。臉上顯出未曾有過的疲倦。
  阿島彷彿像自己失去了貞操似的痛心。同正春父親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依然歷歷在目,這使她難以入睡。
  第二天早上,是一個耀眼的雪後晴天。
  在正春的房間裡吃早飯,白雪反射的陽光暖洋洋的。三個人都覺得昨天晚上似乎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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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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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19:30 |只看該作者
掙脫困境


  阿島心想,正春正面臨著畢業考試和升學考試,即便為了這一點,也必須讓他平安無事地回去。
  為了初枝的緣故,如果正春放棄學業,或考試失敗,那麼,阿島的處境將會更加困難,初枝也會被視為壞人。
  阿島做出一副被正春的熱情所感動的樣子,同他約定道;
  「好吧!等您考試過後,即便您不來接,我也要帶她去東京。在這以前,請什麼也不要告訴您家裡人。」
  一個下雪的早晨,正春離開上林溫泉,連花月飯館也沒有去,便逕自回東京去了。
  阿島讓初枝在給正春的每封信裡,都只是鼓勵他努力學習,準備迎接考試。
  不久,正春傳來了好消息,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大學。
  看到初枝那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樣子,阿島也說:
  「還不是因為初枝那樣虔誠地為他祈禱嗎?」
  她認為這似乎真的和初枝愛情的力量有很大關係。
  而另一方面,輕易不相信男人的阿島,又覺得即使是正春,他的身體裡也流淌著父親子爵的血,如果他同初枝目前的戀情一旦破裂,後果如何將不堪設想。
  但阿島又產生了新的奢望。她感到如果籠統地斷定,歸根結底兩人不可能結合,也許未免過於輕率。
  「也許像他所說的那樣,應該讓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自己也總覺得初枝好像是一個天生有福的孩子。」
  「真愚蠢,都這麼大歲數了,簡直是白活!竟和初枝一塊兒做起小姑娘似的夢來!」
  對於自己的自說自話有些可笑,但是,正春同初枝結婚果真就是一件壞事嗎?並非神明的自己是無從知曉的。
  初枝雖然從道理上也已認定同正春結婚無望,但事實卻與之相反,年輕的生命力好像突然迸發了出來。
  眼睛彷彿又一次復明瞭似的,濕潤的雙眸閃爍著新的光輝。正春似乎已融入初枝體內,正在茁壯成長。偶與母親的目光相遇,臉上便泛起紅暈。諸如此類的表情已經說明初枝不再只屬於阿島自己了。
  如果再拖延下去,正春大概會利用春假來迎接初枝。
  阿島決心在此之前去東京。
  此外還有其他事情。矢島伯爵由於禮子的緣故,為花月飯館償還了借款,這件事也不能就此不了了之。芝野對此似乎也有耳聞,胡亂猜疑阿島已經換了新的靠山,曾派人來通知,飯館是屬於芝野的,至少應該打個招呼再採取行動才是。
  再說,也有的政客得知花月飯館的生意興隆起來,表示願意負責照料阿島。又說,如果阿島無意接受,那麼照料她的女兒初枝也可以。
  阿島讓初枝寄住在蘋果園家裡,一個人獨自出發了。
  從碓冰來到上州郊外,隨著東京的臨近,春意也越來越濃,梅花已謝,嫩芽萌生。
  阿島到了築地的信濃屋,便和禮子通了電話,她馬上就來了。
  「你怎麼了?」
  禮子看了看阿島,眼睛便往下瞧了瞧。
   


  阿島雖然還是來找了禮子,但是,她在火車裡曾著實費了一番心思。不知究竟應該首先同誰見面,是禮子,正春,還是他們的父母?
  對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許多話要說。
  用初枝的話來說,媽媽來東京,最高興的無疑是正春。而且,如果不弄清正春的想法,也無法同任何人交談。
  然而,事到如今,阿島母女很有可能被看作是引誘正春,在子爵家策劃一場陰謀。
  正春若是以那種勁頭,向父母直截了當地提出要跟初枝結婚,那肯定會導致悲慘的結局。
  「如果通過同父母的談話瞭解了初枝的出身,那位單純的學生不知會怎麼想。」
  阿島心中無數了。正春會為初枝那卑賤的命運膽戰心驚而逃之夭夭麼?還是能夠負起甚至於他父親讓阿島生下禮子的責任,並將它視為自己的事,而用和初枝結婚來加以補償呢?
  「這是在渡過一座危險的橋。」
  阿島閉上了眼睛。
  子爵夫人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如果將事情談清楚,或許她會以同為人母的心情,出人意料地表示同情。對於這位二十年來撫育禮子成長的人,如果不首先向她俯首致歉,便提出初枝的事,是不合情理的。儘管如此,時至今日,還要讓自己的女兒跟子爵家糾纏不清,使這個弱女子受到威脅麼?說不定她會像遭到報應或受到詛咒似的,嚇破了膽而暈厥過去。
  「這簡直是一個希望渺茫、極不可靠的主意!」
  阿島洩氣了。
  按順序考慮,是否應當首先會見子爵呢?那個人在男女之間的事情上,一向反覆無常。如果遇上他心情好時,也許他會說:
  「這倒是一樁很有意思的姻緣,就讓他們結婚吧!」
  「孩子們正在圓著他們父母未能實現的美夢,你不覺得彷彿又看到昔日的我們了麼?」
  阿島想要跟子爵這樣說,但這完全是一個小姑娘的幻想。子爵即便將禮子留在自己身邊,但迄今為止,他是否還記得阿島的存在,她毫無把握。
  由於正春和初枝發生了這種事情,只是為了讓子爵大吃一驚,阿島也想會會他。那樣或許會使自己產生一種快感,覺得痛快淋漓。
  二十年前阿島曾發誓,為了禮子的幸福,自己將永遠銷聲匿跡。但是,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約定又算得了什麼!
  「既然活著,就有可能重逢。」
  然而,阿島並不想糾纏於往日的情思之中,那樣被搭上的是初枝的清白。
  於是,阿島還是決定首先同禮子見面。禮子寄予初枝母女的不可思議的親情,彼此間血統的聯繫,這一切,歸根結底,可能成為阿島的精神支柱。
  阿島的心中翻湧著難以輕鬆言說的波瀾。這一點禮子也有所察覺,眼睛朝下看著,但她彷彿在驅散飄浮在兩人之間的烏雲似的,一字一句地說:
  「聽說哥哥去長野打擾你了?」
  「不!啊,那一次真是太對不起了!您哥哥生氣了吧?」
  阿島勉強地微笑著,窺視著禮子的臉色。
  「他只寫給我一張美術明信片。」
  禮子若無其事地冷冷地說。
   


  正春是否將初枝的事開誠佈公地向家人談過了?對此,子爵家的氣氛又如何?阿島想從禮子那裡委婉地探聽出這些。但是,禮子卻不是這樣的對手。恰恰相反,倒是阿島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都已被對方看透了。
  只是默默無語地對坐著,她的聰明伶俐就足以令人頭暈目眩了。
  阿島以她特有的不服輸的性格想說:
  「看來這孩子也曾嘗受過生活的辛酸,怪可憐的!」
  如果不是她那撩人的美貌,也許母女早已相認了。阿島暗自思忖著。
  「您哥哥真是可喜可賀。成績是那麼優秀,實在太棒了!」
  「嗯。」
  禮子冷冷地說。
  「初枝也非常高興。因為她眼睛過去一直看不見,所以表示高興的動作也顯得那麼可笑,像個孩子似的……」
  「真想她啊!為什麼不帶她一起來呢?初枝,她變了嗎?」
  「變了!」
  阿島十分肯定地說。
  「您哥哥什麼都沒有提到過嗎?」
  「哥哥那種人,關於女人的事他什麼都不懂。」
  「哎喲,那可是沒有的事!他的心可細了。」
  「我可不知道。怕不會是他的自私任性吧?」
  禮子冷漠地說。
   


  「發生什麼事情了吧?」
  「是的。」
  「告訴我!」
  然而,那是難以啟齒的。
  「請您去問您哥哥吧……」
  阿島的聲音在顫抖。
  「是嗎?」
  禮子並未顯得驚奇。
  「這麼說來,你就是為了這件事,從長野來東京的了?」
  「我並不是懷著十分堅定的信念,能夠明確地告訴您就是為了那件事來東京的。」
  「如果是那樣,你就更壞了。」
  「可是……」
  「方纔突然接到你的電話,我當時就想,會不會是為了那種事情。」
  「對不起。為了這種事和小姐見面,無論從順序或道理來說都是不應該的。但是,一想到初枝將陷入可悲的境地,不知為什麼,我只是一心想見到小姐……」
  「討厭,別說了!有什麼可哭的,哭什麼?」
  強烈的憤怒湧上了禮子的心頭。
  「你說初枝變了,就是指這件事說的?」
  阿島點頭。
  一種肉體的羞恥感,突然使禮子透不過氣來。
  「壞母親,你真是一個壞母親!」
  「初枝還在梳著桃形頂髻麼?」
  「噢,那是,那是梳頭的女人們梳著玩的。」
  「看到初枝的來信,我心裡感到有些孤單寂寞。讓初枝留在店裡,我是反對的。因為,她眼睛剛剛復明,她所看到的一切,都不加分辨地認為都是美的。」
  「那……」
  阿島語塞了。
  「您這番話,對於初枝來說,實在不敢當。但是,她如果能同藝妓們多一些交往,我反而有時會感到輕鬆的。」
  「真煩人!我們不是已經約定把初枝交給我了嗎?你可要小心謹慎替我帶好她呀!」
  阿島這時才輕鬆地笑了。
  「原想早些去接初枝,但找不到可以安頓初枝的地方。有田那裡哥哥又不同意……」
  「可是,小姐很快也要舉行婚禮了嗎?還那麼關心初枝。」
  「舉行不舉行還不知道呢。」
  「您說什麼?」
  阿島抬起頭來,臉上不由得現出一副快活的神色。
  「聽說是一門很好的親事。」
  「全是胡說,你再說些真話好不好!」
  「到了我能夠說的時候,我會說的。」
  「我看你是有點毛病吧!我不想讓任何人為我的事操心。」
  「是。」
  「更重要的是你要照顧好初枝。我也希望讓初枝到東京來,可哥哥又是那副樣子,靠不住啊!」
  禮子說著瞥了阿島一眼。
  「你或許曾經是個壞母親吧?」
  阿島好像突然被擊中要害,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她在拚命地喊叫。
  阿島感到鞭子劈頭蓋腦地抽打在自己身上,但奇怪的是她心中卻覺得無比的舒暢。
  禮子好像懷疑是自己為正春和初枝撮合的,但卻無法辯解。說是阿島不在時,正春帶走了初枝,或者說初枝只是天真地隨他而去。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它只能使阿島更加難堪。
  阿島被禮子罵做是一個「壞母親」,這似乎不僅是對初枝而言,同時也包括禮子自己。阿島只是懷著一種令人心痛的快感默默地聽著。
  禮子懷著幾近憎惡的激憤,怒火中燒。
  「你把像初枝那樣一個孩子……你想把她怎麼樣?討厭,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禮子既不是譴責哥哥正春,又不是庇護初枝。她只是表現出一個被玷污了清白的女人的憤怒。
  「初枝竟會那樣……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啊!」
  「可初枝也已是一個出色的女性了呀!」
  阿島有意嘲諷禮子,但是,在禮子的憤怒當中,仍然包含著傾注給初枝的愛。因而,阿島又說:
  「可是,初枝甚至還不知道為自己的錯誤而傷心呢!」
  「是啊,因為她就是那樣的天真。」
  禮子彷彿為初枝而害羞似的,雙頰泛紅。
  「哥哥一定要受到嚴厲的懲罰!」
  「懲罰?千萬別那麼說!」
  「那麼,我該怎麼想呢?為了初枝,怎麼辦才好呢?結婚嗎?」
  阿島低下了頭。
  「結婚對於初枝來說,大概不合適吧。」
  「是,她是一個那麼不懂世俗禮儀的女孩……」
  「如果認為只要結婚,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男人也未免過於任性自私了。反正我要去見哥哥。」
  禮子好像一刻也呆不下去似的,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當阿島出去送她時,禮子裝出一副對阿島不屑一顧的神情。
   


  阿島一直到翌日下午,始終坐在旅館的房間裡,等候著禮子的回音。
  乘坐夜車的疲勞雖然顯現出來了,但總也睡不踏實。
  阿島拿起報紙,上面的字跡馬上變得模糊了。想要給初枝寫封信,但要說的話總是斷斷續續地浮現在腦海裡。什麼事也不想做。
  禮子留下的厭惡的感情,使阿島大傷元氣。
  甚至正春和初枝間發生的事被禮子識破,都覺得似乎是一種輕率的出醜。
  「下次再見面時,是否要使出最後的招數,告訴她,『你是我的孩子』。」
  然而,她又覺得這樣的現實,彷彿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虛無飄渺地消失了。
  什麼地方在燃放焰火,是一個沉悶的春天。
  阿島給圓城寺家掛了電話。
  「小姐在家嗎?」
  「啊,她外出了。」
  剎那間阿島心想,這樣反而更好,於是她要求請子爵聽電話。
  「您是哪一位?」
  「阿島……」
  一不留神,竟脫口而出,但她馬上便改口說:
  「您就說是一個經常受到小姐關照的人。」
  阿島一隻手拿著電話,一隻手按著額頭,心想:「這下全完了。」
  二十年的苦守節操,即將毀於一旦。
  電話裡傳來了子爵的聲音:
  「喂,喂!哪一位?」
  「我是阿島。」
  「啊,哪一位?」
  「禮子的母親。」
  「什麼?」
  「喂,喂,我是阿島!」
  「什麼?你到底是誰?」
  「我是禮子的母親。」
  「你弄錯了吧!」
  「我是二十年前同您分手的禮子的……」
  「沒有這個人。」
  「是的。喂!一個本不該在人世上存在的人,為了這一生只求您這一次,又出現在世上了……」
  「說些什麼混話!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不過你是個瘋子吧!」
  「好吧!如果您要我成為一個瘋子,我就作為瘋子同您見面……」
  「我不會搭理瘋子的!」
  「二十年來我一直銷聲匿跡……但現在我完全不是要以禮子母親的身份同您見面的。」
  「你從剛才一直說你是什麼母親,如果是母親,就不要掛這種莫名其妙的電話,堂堂正正地到家裡來嘛!」
  「什麼?那樣做可以嗎?」
  「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根本就不存在那麼個人。你說一直受到禮子的關照,是什麼意思?」
  「是啊!即使母女分離,但想到自己的孩子還活在人世上,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值得慶幸的。」
  「別裝傻了!原來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破壞禮子婚事的就是你這傢伙呀!」
  「豈有此理!」
  阿島嘟囔道,但她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實際上我也想談談這件事。」
  「你說什麼?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都到現在了你還有什麼仇怨?」
  「見了面再告訴您!」
  「你在威脅我。你到底要把禮子怎麼樣?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道理把禮子作為工具來利用!」
  子爵雖然罵罵咧咧,但最後還是約定在柳橋的酒館裡相見。
   


  柳橋的松葉,是一家從未聽說過的酒館,可能是剛剛開業的。
  「圓城寺老爺可有電話來過?」
  阿島在大門口問道,但女傭卻露出一副曖昧的表情,走進裡面去了。
  阿島試圖從這種接待方法、酒館房間使用的木材質量以及傢具陳設之類,去探索子爵落魄的程度。
  由於她在經營花月,所以十分注意房間的情況,也是很自然的。
  然而,當她一打開紙拉門,便立即走到走廊的欄杆邊上站住。
  「到底還是這麼美,這大河……」
  她頗有幾分眷戀地說。
  「是的,不過白天並不乾淨。」
  「春意盎然,以後會更美,櫻花已經開了麼?」
  「會怎麼樣呢?很少外出,所以……不過,過往的船上還沒有見到賞花的人們。」
  「是嗎?圓城寺老爺平時總叫什麼人來?」
  「這個……」
  女傭望著阿島。
  「您是說要叫藝妓來嗎?」
  「不,回頭再說吧。」
  女傭走出房間,阿島佯裝不知,望著大河。
  大河沉積在下午昏暗的光線裡,眼下的河畔雖然沒有垃圾,但卻讓阿島浮想聯翩。國技館的圓屋頂和對岸的混凝土牆壁,都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下,小火輪溯江而上,從駒形到本所的公會堂一帶雲霧靄靄,隅田公園雖然看不見,但那裡的櫻花可能已經開放,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年輕時的種種回憶,湧上了阿島的心頭。
  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身為藝妓的昔日,還有同芝野等同伴盡情到處遊逛的年代。由於初枝的事,她那顆抽搐而悲觀失望的心,突然振奮起來了。
  不一會兒,子爵來了。
  他說話的語氣,並不像電話裡那樣粗暴。
  阿島一眼就識破了子爵那色厲內茬的本質。
  只要見面,他就算是輸了。
  「呀!」
  說著,他隨隨便便地坐下來就說:
  「你,真的是阿島嗎?」
  阿島中止了她那鄭重其事的寒暄和問候。
  「我女兒只看了小姐和我一眼,就發現我們有相似之處。」
  「女兒?你有女兒嗎?」
  子爵頗有興趣地端詳著阿島。
  「看上去你沒有經過什麼操勞,又胖,又年輕!」
  然而,子爵並非像阿島所判斷的那種人。他是一個軟骨頭的老好人,對任何人都不懷有敵意。但另一方面,他又具有令人難以捉摸之處。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事,一遇到關鍵問題便含混其辭。
  儘管自己的家庭不知正在受到怎樣的威脅,但他卻完全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用好奇的眼神望著自己,這似乎可以說是寡廉鮮恥。但是,這也是他的生活中並無固定目標的證據。
  「你認為我沒有受過苦嗎?」
  阿島莞爾而笑。
  「你住在東京嗎?」
  「不,我一直在長野,經營一家飯館。」
  在這種場合,作為初枝的母親,阿島必須盡可能地表現得誠實。
  「噢?」
  子爵好像在重新觀察著阿島的穿著打扮。
  「這樣說來,你是發跡了。嗯,很好!」
  「剛才在電話裡聽您說小姐的婚事……」
  「必須同你商量嗎?」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聽說是一門很不錯的親事啊!」
  「那又怎麼樣呢?你是不是一直在虎視眈眈地窺伺著禮子嫁到這樣一個人家去的時機呢!」
  「哎喲!」
  阿島一時驚呆了,但她隨後便說:
  「我是為了小姐的幸福,反對這門親事的。」
  「你想把你的這種反對賣多少錢?我們彼此都不年輕了,有什麼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吧!」
  「我希望您不要說有損您自己人格的話!」
  「噢?我是一個始終遭到陰謀詭計的傷害而傾家蕩產的人,所以我希望受到公正的待遇。」
  「要把禮子出賣給那樣一個臭名昭著道德敗壞的華族、遊遍世界的浪蕩公子,未免太卑鄙了!」
  「禮子是這樣說的嗎?我也是從你開始因為女人而遭殃,但是卻未曾想到了這把年紀,還要受折磨呀。」
  阿島以發自內心深處的無比的蔑視看著子爵。
  於是,她突然又回憶起當年自己那顆年輕的痛苦的心。正是出於對子爵的尊敬,當時雖未說出口,但當不得不分手的時刻來臨時,她希望和他一起去殉情。
  「怎麼回事?你那眼神!」
  阿島受到子爵的大聲喝斥,嚇了一跳。
  「你不瞭解現在女孩的心情,尤其是貴族的女孩。」
  「禮子是我的孩子。」
  「你現在那個女孩多大了?」
  「你說初枝嗎?十八歲了。」
  「和禮子差幾歲?你很快就生下一個不知是什麼人的孩子,還說禮子是你的女兒,虧你說得出!」
  「你居然說出這種話,還算是個貴族嗎?」
  「怎麼樣?刺到你的痛處了吧?」
  「讓一個同自己分手的女人,很快就生下別人的孩子,這難道不是男人的恥辱嗎?」
  阿島感到一陣連脊背似乎都僵硬了的憤怒。自己往日的真實思想彷彿全都在眼前土崩瓦解了。
  「您同過去相比,變化實在太大了!」
  「我認為一點也沒變!」
  「禮子被這樣的父親嫁出去,真是太可憐了。那孩子表面上雖然剛強,但她內心的悲哀,我十分清楚。」
  「最令人頭痛的就是女人這種自以為是的同情。禮子生來就繼承了你身上所有的壞東西,再受到你的挑唆,就更加壞了。」
  「她既然那麼不好,您隨時都可以把她還給我!」
  「哎,我說!你以為二十年來是誰把她養育成人的。」
  這時,就連阿島也低下頭說:
  「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是,即使天各一方,作為母親,也還在心中默默地撫育著自己的孩子。」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這不是找茬嗎?」
  「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些難聽的話罵我呢?」
  「別裝傻了!您企圖利用禮子的親事進行訛詐,偷偷地和禮子見面……」
  「小姐並不知道我是她的親生母親,只要矢島伯爵不亂說。」
  「你說什麼?真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壞蛋,居然連伯爵也不放過,還在暗中打他的主意。」
  「當我不在家期間,他到長野去了。據說他在那裡花天酒地。當時我飯館裡的人同他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你這傢伙可真令我吃驚,你竟把伯爵也勾引到長野去了?」
  子爵被弄得瞠目結舌。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看上去,或許子爵自以為憑自己的慧眼已經徹底識破了阿島毒辣的陰謀,但這反而令人感到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在為一個惡人而感歎。
  當阿島想到這是一個輕易地上當受騙、被人操縱、屢遭厄運的人時,竟覺得自己對他的氣憤,倒有些可笑了。
  無論是禮子,還是矢島伯爵,好像都沒有將阿島母女的事告訴子爵。僅就這一點,阿島覺得伯爵畢竟還算有點骨氣。
  「你居然將魔爪伸向了矢島君,這實在太可怕了。」
  「哎喲!你說什麼魔爪……」
  阿島笑起來了,但她突然想起,花月飯館已經受到了伯爵的救助,而這也是由於她是禮子生身母親的緣故。
  如果沒有伯爵的幫助,飯館將會落入照代或其他人手裡,現在阿島怕是連棲身之處都失去了。
  然而,阿島內心在辯解:接受了伯爵的資助,將會使這門親事成功。於是她不顧自身的利害,為了禮子,希望婚事告吹。
  「說真的,您問問小姐,一切便都清楚了,小姐一直把我們當作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
  「你竟說出這種明顯的謊言,臉皮也太厚了。既然她跟你們形同路人,為什麼還聽信你的話呢?」
  「小姐只是可憐我女兒。」
  「你女兒?你居然把你女兒也當作誘餌?」
  看樣子,初枝和正春的婚姻,最終只能是一場夢,阿島閉上了眼睛。但是,她認為不管怎樣總是應當將實情說出來。於是她扼要地談了禮子和初枝在小山上相會,直到初枝復明這一期間的情況。
  「哼!聽說好像高濱博士治好了一個盲人……」
  子爵顯出一副十分意外的樣子。
  「那就是你的女兒嗎?」
  「是的。初枝曾到府上去過。」
  「看來女兒並不次於母親,真夠膽大包天的。」
  「在觀賞能樂的集會上,還曾見過禮子的母親呢。」
  子爵越發吃驚了。
  「這樣說來,我好像聽說有這件事。就是招待伯爵的那一次吧?你是說她利用姐妹的關係,甚至在禮子提親的場合,也在出頭露面嗎?你可真是經過精心策劃,布下了天羅地網啊!」
  「如果她們知道彼此是姐妹,誰也不會這樣做的。這裡我帶來了一張初枝的照片,您不想看一下嗎?」
  子爵扭過臉去,但他向桌上的照片瞥了一眼,不由得像被吸引過去似的伸出手來。
  一張是復明後,出院之前拍的,略顯憔悴,眼睛流露出初次見到世界的喜悅,猶如綻放的花朵,充滿了無法形容的純潔。
  另一張是這次阿島離開長野來東京之前拍攝的,臉頰豐滿了,受到與正春戀情的滋潤,充滿著可愛的憧憬。
  「噢,不像她母親,是個挺可愛的孩子呀!」
  子爵儘管說著令人生厭的話,但他感到一縷柔情湧上心頭,這孩子彷彿和當年的阿島很相像,他回憶起年輕的時代。
  「這雙眼睛看不出有什麼不好呀!」
  「不,托您家小姐的福,現在已經同正常人一樣可以看見東西了。她對小姐像親姐姐一樣地敬慕和依戀,令人感動。」
   


  「親姐姐?」
  子爵又不耐煩了,放下了初枝的照片。
  「是的。小姐也非常關心她,也許是她不想離開初枝,甚至說要我將初枝交給她。」
  「這些人都在你的陰謀詭計擺佈下,瞞著我幹些什麼事,真是難以理解。」
  「如果小姐在家裡什麼都不肯說,難說這不是正說明做父親的實在太壞了嗎?」
  「你希望同禮子見面,這還情有可原,但你還讓她接近你女兒,這未免有些過分惡毒了吧!」
  「你如果那樣理解,我也沒有辦法。不過,無論是禮子還是初枝,都不知道彼此是姐妹,可她們不知為什麼都是那麼互相被對方吸引著。當看到這些時,有一種既可怕又可悲的感覺。小姐是那麼剛強而又聰明,可初枝卻糊里糊塗,什麼都不懂。更何況她們初次見面時,她還是個盲人。也許因為她是個殘疾人,所以小姐才可憐她。但是,總覺得血緣關係這東西實在太可怕了。」
  「血緣?她們不該有什麼血緣關係。」
  「是的。這我知道。但是孩子們自己卻無從知道這一點……」
  「二十年前我們就已經徹底分手了。」
  「當然。時至今日,我絲毫無意自稱是禮子的母親,或讓她們姐妹相認,我可以從內心發誓。但是,現在發生了一件事,使我做不到這一點。」
  「你是利令智昏了吧!」
  「不,如果是那樣,問題反而簡單了。是你家少爺……」
  「正春怎麼了?」
  子爵不由得探出身子。
  「怎麼說呢?反正少爺喜歡上初枝了。」
  「你說什麼?」
  「初枝也很愛慕少爺。」
  這個阿島只會說令人討厭的話。子爵被弄得目瞪口呆,面色蒼白。
  「你簡直是個魔鬼,你這傢伙究竟要……」
  說著,他的拳頭在顫抖。
  「你連正春都引誘,你是要毀掉回城寺一家嗎?」
  「對不起!」
  阿島不由得低下頭來道歉。
  子爵好像要擺脫一場噩夢似的用一種茫然若失的聲音說道:
  「這不是真的。正春不是那種孩子,他不會陷入女人的圈套,是一個正派的兒子。」
  「您說得很對。但是,初枝也是一個純潔的女孩。正是由於他們都還不到那種年齡,所以我就更加痛心。」
  「正春對我來說,是一個過於出色的孩子,受到你們的引誘,這能讓人容忍嗎?」
  「二十年前,為了禮子的幸福,我只當是死了,隱匿到鄉下去。對於初枝來說,也是一樣,只想讓她死了這條心。所以雖然小姐使她眼睛復明,我們感恩戴德,但不想為府上添麻煩,便回到信州去了。如果一切就此結束,初枝那朦朧的戀慕心情,或許很快便會淡忘了。可是,少爺到長野來了。不湊巧,我不在家。初枝想請他住在我家,便傻乎乎地陪他一同到溫泉旅館去取行李。可又趕上一場暴風雪。我接到旅館的電話,馬上趕過去,但已經晚了。」
  子爵沉默了許久,突然低下頭來。
  「明白了。對不起,是我不好。」
   


  由於子爵突然改變了態度,阿島反而慌了神。
  「不,都是我不好。對於第一個女兒禮子來說,我是一個等於不存在的母親。而對於這一個死也不想分開的初枝,我仍然變成了一個壞母親。」
  「那恐怕不是的。」
  「很不好意思,我沒有臉見您……索性讓初枝永遠是個盲人,或許那樣更容易死了心。」
  子爵又拿起初枝的照片,有些好奇地看著。
  「難以置信,這不是一個毫無罪過的孩子麼?」
  「罪過?什麼罪過都沒有。無論是她,還是你家少爺。」
  以憐愛的心情看著兒子的戀人,而且她母親又是早年同自己有過瓜葛的女人,子爵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但他卻說:
  「如果你的話是真的,這實在太殘酷了!」
  「不過,初枝還不懂得為自己的錯誤而悲傷呢。」
  阿島在重複著曾與禮子說過的同樣的話。
  「對不起!」
  子爵雙手扶著桌子的兩端,鄭重其事地鞠躬致歉。
  「我道歉,替正春道歉。看在我的份上,請你饒恕他吧!」
  糟糕,一不留神,讓他佔了上風。阿島驚慌失措了。
  「正春還是這樣,是一個剛入大學的學生,幸好成績優秀,品行也不錯。我不想讓他重蹈我的覆轍,從現在起就為了女人而貽誤前途。」
  阿島面色蒼白,嘴唇顫抖著。
  「初枝並不是藝妓。」
  「那倒也是,但她不是你的女兒嗎?」
  「我的女兒?」
  他是說是一個藝妓出身,開飯館的,為人妾的女人的私生子麼?
  「您的意思是說讓她接受早年的我同樣的命運嗎?當時,我曾經是個藝妓,而初枝卻不是。」
  「算了,算了!」
  子爵一反常態地安撫著阿島。
  「你不認為歲月這東西很奇妙麼?二十年前我們曾經有過交往,甚至有了孩子,而如今卻又重逢,互相交談,真是難以想像啊!」
  「是誰強迫我忘掉那一切呢?」
  「那時還有個面子問題,還有家庭和親戚。再說當時我家也不是現在這種樣子。」
  「所以,有時我也覺得好像孩子們將要實現他們父母曾經化為泡影的夢想。我想起了我們的過去,枯木也有開花的時候。」
  「你說什麼?這是為了早年的事復仇而搞的陰謀詭計嗎?」
  「什麼復仇?那種……希望您多少也可憐一下女人的心!」
  「你的意思是說讓他們結婚嗎?」
  「我知道這是可望不可求的事,但是……」
  「混賬!」
  子爵滿臉通紅,把初枝的照片哧哧地撕得粉碎。
  「喂!你如果要敲詐就公開地敲詐好了!」
  然而,子爵剎那間又平靜下來了,好像在窺視著阿島的臉色。
  「你未必是當真的吧?身份這東西你該明白吧。」
   
十一

  「是的,我太明白了,它甚至使我傷心。就是為了它,我一生都難以見人。」
  「年輕的男人,為了女人而貽誤終生,這你也應該十分清楚。」
  「但是,女人又會怎麼樣?」
  他所答非所問地說:
  「你在打這些壞主意之前,一定把我家的情況都調查清楚了吧!」
  「怎麼?」
  「你肯定知道,所以我也不必隱瞞。你以為我多大年紀了,還只不過五十上下麼。無論是搞政治,還是搞實業,如果有了機遇,還正是幹事業的年齡,將來也有可能功成名就。但是,我是一個落伍者,沒有希望重新振作起來,似乎是在自暴自棄。只是把兒子正春作為惟一的慰藉而活著,寄希望於他的未來,勉強撫慰著內心的不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當然……」
  「而你卻把它給我打得粉碎。作為復仇的手段,你確實擊中了,因為那是我致命的要害。」
  「但是,對我來說,初枝是我的命根兒啊!」
  「你說你覺得好像孩子們將要實現他們父母未能實現的夢想。但是,我對正春的期望是要他作為一個堂堂男子漢幹出一番事業,而不是年紀輕輕的就沉湎於女色,搞些愚蠢的勾當。他要代替我活著,使圓城寺家族復興。」
  「如果是這樣,那你就不要幹出以賣禮子來貼補家用的勾當。」
  「你說誰出賣她了?這樁親事是對方懇切地提出希望,而且在你出來搗亂之前,禮子本人也是同意的。至於禮子,我也有意見。你說你為禮子做出了犧牲,可在我家裡,是將她同其他孩子一視同仁地撫育大的。而她長大後,虛榮心極強,對於家庭的窘境漠不關心,同自己身份不相稱地窮奢極欲,為了這個,我妻子不知操了多少心。而且,凡事她都同我對著幹,從心底裡蔑視我,是我家的一個異端分子。只是禮子的存在,你已經充分地對我家復仇了。我說的是真話。」
  這種情況阿島不是未曾想過,但當對方明確地說出後,一時又無言以對了。
  無論考慮任何事情,阿島都習以為常地站在禮子一邊。儘管有時也從子爵家的角度觀察禮子,但最終總還是不免偏袒她。
  「你旁若無人地騷擾禮子,這已經不得了了。你還要把手伸向正春,饒了我吧。即使正春不會成功,我也愛他,不想貽誤他的終身,也不想讓他從現在起就為女人而受折磨。」
  「您好像是認為我們在引誘少爺似的。」
  「總而言之,我道歉!求你了!對你那個初枝,我要盡可能地付給她賠償費。你饒恕我吧!」
  子爵再一次鄭重其事地鞠躬道歉。
  阿島勃然大怒,血都似乎在倒流了。
  「賠償?你說賠償?初枝的愛情……還有少爺的愛情可以這樣了結嗎?請你……」
  「你把女兒的貞操都用來作施展陰謀詭計的工具,還有資格談什麼愛情嗎?」
  阿島瘋狂了,撿起桌上初枝的碎照片,向子爵擲了過去。
   
十二

  阿島是怎樣回到旅館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透骨疼痛般的疲勞,使她竟昏睡了十二三個小時。
  當她被初枝打來的長途電話喚醒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九點多鐘了。
  「媽媽,您可倒好,悠閒自在地睡懶覺,人家擔心得睡不著……」
  「是嗎?」
  「您什麼時候回來?」
  「啊!」
  「我去可以嗎?」
  「到哪兒去?」
  「真是的,除了東京還有哪兒呢!」
  「不行……喂,喂,你可不能一個人來!不要幹那種事!」
  「不要緊的,我想去!」
  「不行!媽媽很快就回去……」
  「哪天?從昨天開始天氣轉暖了,積雪融化成黃色的水,河都漲滿了!」
  「是嗎?」
  「東京已經開櫻花了麼?」
  「媽媽哪兒有心思賞花呀!」
  「是啊。」
  初枝語塞。
  「喂,喂,我見到小姐了啊!」
  「哎呀,她問起我了嗎?」
  「是的,她問你是不是還梳著桃形頂髻……喂,她還問為什麼沒有帶你一起來。還有,她說那件事她會盡力幫忙的。」
  初枝沒有回答。
  阿島彷彿看見了電話另一端的初枝痛心的樣子。阿島一動不動地閉上了眼睛。
  「喂,喂,媽媽!」
  停了一會兒,又說:
  「拜託……」
  「我知道了。」
  「您跟正春……」
  「好的,你安心等著吧!」
  阿島一聽到初枝的聲音,從昨天以來的怒氣,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
  然而,接踵而來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拜託……」
  初枝的語氣,像是從山谷裡傳來的回聲。
  自已被懷疑,並遭到辱罵,被說成是「復仇」、「奸計」、「魔爪」、「引誘」等等,而初枝又喪失了清白,這該是怎麼一回事呢!
  「壞母親,真是個壞母親!」
  禮子那厲聲的叫喊,刺痛了阿島的心。
  雖然想同正春見面,但那樣一來,只能是越發遭到懷疑。
  至於同芝野家的親屬或矢島伯爵見面,也感到厭倦了。
  芝野葬禮的那天,也是在這個旅館裡,給初枝穿上了喪服,騙她說是新年的盛裝。但是,現在她的眼睛已經復明瞭。不僅僅是肉眼,也包括一個女人心靈的眼睛。
  阿島心想,就這樣回去,將怎樣面對初枝呢?正當她悶悶不樂時,禮子來了。
  禮子顯得十分激動,像穿著鎧甲似的,沉默了一會兒,臉頰上的胭脂比平時更濃些,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真實的心情。
  「聽說你見過我父親了?」
  她粗暴地說。
   
十三

  「見過了!」
  阿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禮子垂下了眼睫毛。
  默默中,阿島意識到禮子對自己複雜的責難。那或許是阿島自己內心的影子。
  從昨晚到今早,子爵是否已經坦率地告訴禮子,阿島就是禮子的生身母親。
  但她又想,大概不至於,子爵也不會幹出那種蠢事。但是,禮子的神色看上去確實非同一般。
  對於禮子那異乎尋常的聰明,有時阿島會十分敏感地有所察覺,但有時無論如何也都看不透。
  阿島想進行一次大膽的試探。
  「同我根據小姐的談話所想像的,可是一位大不相同的父親啊!」
  「是嗎?他輕視你了?」
  禮子冷冷地說。
  「那倒沒有。不過……」
  阿島又前進一步:
  「據您父親說,小姐是府上的一個異端分子。」
  「是啊。」
  禮子輕輕地避開這個話題。
  「我這樣說,也許很不禮貌,聽說小姐看不起您父親。」
  「是嗎?可這種事情怕是同你無關吧。」
  「啊,可是,他連對我都能說,難道不正說明問題很不一般了麼?」
  「別說了!我還不是不幸到連自己父親都看不起的女兒。」
  禮子彷彿是讓對方窺視自己的內心世界似的說。但是,她卻不給人以任何可乘之機。
  「但是,你是否為了一旦我父親成為初枝的公公,才打聽這些事的?」
  這真是一出巧妙的突然襲擊。
  「我父親很喜歡哥哥,所以,不要緊的。」
  「啊?」
  「父親好像同你說了許多粗暴的話。」
  「不!」
  阿島揚起臉說。
  「突然同我父親見面,這事不像是你做的。見面的結果會怎樣,難道你不是一清二楚嗎?」
  看來子爵還是沒有將自己這個秘密的母親暴露給禮子,阿島放下心來,但另一方面,也不免有些遺憾。
  「昨天我見到哥哥了。哥哥說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也要跟初枝結婚。」
  禮子生硬地說:
  「我父親也許會同意的。」
  「啊!」
  阿島反而顯得有些出乎意料,但卻不由得探出身子,她對於自己的失態感到吃驚。
  「今天早上我跟父親談過了。」
  「謝謝您!」
  「道謝的話以後再說吧。首先要弄清初枝真的結婚之後,這樁婚姻是真正幸福的……」
  禮子的語氣中,不知為什麼包含著一種冷漠。
  但是,阿島正沉醉在這一意外的喜悅之中,沒有聽到禮子的話。
  「一切都交給我吧。」
  「是。」
  阿島熱淚盈眶,正當她行禮時,禮子已經準備回去了。
   
十四

  「禮子,您……」
  或許現在已經可以這樣招呼她了,但她卻說:
  「小姐,請您稍等一下。」
  阿島抬頭望著禮子。
  「我給初枝掛電話,請您和她說句話,不知道她會怎樣高興呢!」
  「是嗎?」
  禮子背對著阿島,準備穿大衣。
  阿島急忙站起來,從後面幫她穿,當接觸到她的肩膀時,手指微微地顫抖。
  禮子比初枝略瘦些,但是卻富有彈性,顯得氣質高雅。
  阿島望著禮子脖子的皮膚,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禮子不由得縮回了肩膀。
  「小姐來之前,初枝也來過電話了。」
  「是嗎?但是,能不能讓初枝高興,還說不清楚哪!所以……」
  禮子冷淡地說。
  「再說不久就會見面的。」
  「真是一切都讓小姐……」
  阿島稍微停頓一下。
  「不過,究竟應該怎樣辦才好呢?」
  「你說怎麼辦?對了,暫時你先不要同我父親直接見面。」
  「啊?」
  「還有,可以把初枝送到東京來嗎?」
  「好的。剛才在電話裡還說想來東京呢。」
  「倒也不必那麼急。」
  「只要您認為合適,我隨時都可以帶她來。」
  「好吧,你就當是把初枝送給我了。我們不是早已約定了嗎?」
  「是。」
  阿島突然露出懷疑的神色。
  送走禮子後,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有些不安。
  也許是由於根本意想不到的喜悅,但是阿島想起禮子的樣子有些令人難以捉摸。
  昨天那樣大吵大鬧的子爵,竟被禮子說服。如果是在正常的情況下,他是絕對不會屈服的。
  父女之間肯定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是不是子爵大動肝火,向禮子說了些什麼呢?
  肯定是事後心情不好,所以禮子才那樣冷漠。而且,禮子好像有事在瞞著阿島。
  是不是禮子第一次得知阿島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她可憐同母異父的妹妹初枝,為了這母女二人去威脅父親呢?還是以犧牲自己為代價,而一味蠻幹呢?
  「事到如今,怎麼能讓禮子背起沉重的負擔,而自己卻自顧自地高興呢?」
  阿島又胡思亂想了。
  「哥哥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要和初枝結婚。父親喜歡哥哥,所以,不要緊的。」
  如果像禮子所說的那樣,正春真能一心說服父親,那倒是阿島求之不得的。而正春會那麼頑強嗎?這是值得懷疑的。
  在這種情況下,問題必須涉及到禮子的親事。於是,阿島查過電話號碼簿,給伯爵家掛了電話。
  伯爵答覆馬上見面。
   
十五

  阿島被讓進豪華的客廳,她泰然自若,以一個花街柳巷女子的眼光去觀察富貴和權勢的心情,又突然回到了她的身上。
  阿島就花月飯館受到關照一事道過謝之後,緊接著便說:
  「關於我的事,您沒有告訴小姐,實在太感謝了!」
  「嗯,沒有什麼可謝的。她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存在,那會使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甚至更加主動地為了忘掉另外還有一個母親的不快,還想同我結婚哪!」
  「啊!」
  「所以,你出於卑劣的動機反對我們結婚,真是大錯特錯了。你不該膚淺地去看她的虛榮心。我們的婚姻如果不能成功,讓禮子產生敢於這樣做的念頭,你也是有責任的。」
  為所欲為的伯爵,居然能有將對方觀察得如此透徹的眼光,這使阿島深感意外。
  「她要從有生以來像垃圾堆似的生活中一步登天了。這不是你出頭露面的時候。」
  阿島雖想將伯爵對自己的侮辱頂回去,但卻被他那充滿自信的氣勢壓倒了。
  「我也並不是以小姐母親的身份接受她的照顧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但是,如果我們結婚了,那麼你就更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了。這一點希望你能清楚地知道。」
  「小姐如果永遠像現在這樣,該有多麼……」
  「那是你的卑劣想法。我們的幸與不幸,不能用你的尺度去衡量。像你這種女人,往往自以為飽嘗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但是,你同我們經受磨練的環境是不一樣的。」
  阿島雖然強壓怒火,但她仍若無其事地說:
  「大喜的日子已經很近了吧?」
  「快了!」
  「日子已經定了嗎?」
  「是的。」
  伯爵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了葡萄酒。
  「你那個飯館想怎麼處理?還打算繼續辦下去嗎?」
  「啊?」
  阿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如果禮子已經決定結婚,而且,初枝的親事也有進展,那就不再是阿島一個人所能擅自決定的了。
  「我想聽從大家的意見。」
  「大家?大家是誰?」
  「那個……請您放心!我不會再以小姐母親的身份給您添麻煩的。飯館租出去,有了好買主,上次您替我墊付的錢,我也能奉還了。」
  「馬上就這樣理解,你們這種人實在討厭。」
  「那總不能就此不了了之。」
  「如果我可以不關心她母親的經濟困難,那麼只出那一點兒錢,實在太便宜了。我不想讓你感恩戴德。算了,不談這個了。你那個可愛的女兒怎麼樣了?」
  「實際上……」
  禮子一旦結了婚,說不定初枝要住到伯爵家去,想到這裡,阿島不知該怎樣說下去才好。
   
十六

  「初枝受到小姐的許多照顧……」
  阿島說不下去了。
  「那如果是她的一種愛好也好嘛!不過,以前我想也和你說過,你的做法,未免太狡猾、太陰險了吧!」
  「子爵好像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即使是為了小姐,可曾針鋒相對,不甘示弱地幹過什麼事嗎?」
  「你見過子爵了?」
  「昨天見過了。」
  「昨天?」
  伯爵像是在盤問似的。
  「有什麼事嗎?」
  「一方面是想知道小姐的婚事究竟怎麼樣了。」
  阿島壯起膽子看著伯爵。
  「你反對嗎?」
  「我反對。」
  「徹底反對嗎?」
  「您說不能用我的尺度衡量,但是,不論是貴族家的女孩,還是藝妓出身的,就一個女人的幸福而言是沒有區別的。」
  「你就是為了這個,到我家裡來的嗎?」
  「我能夠為她盡力,恐怕也只有這一次。就是拼上性命也一定要保護她,難道能夠容忍讓她落入你的魔掌嗎?」
  她的肩膀都在瑟瑟發抖。
  「這倒很有意思!」
  伯爵用激動的眼神笑了。
  「你不瞭解作為當今的貴族,同世上低級的庸人們進行鬥爭的我和她的心情。這毫無辦法。但是,你如果還留有自己是禮子母親的戀戀不捨的情分,你可以告訴她,『我是你的母親。』她聽到後,如果高興還好,不過,她肯定會感到是一種下賤的侮辱,而大為憤慨。到那時你就會覺醒了。」
  對於阿島來說,這是殘酷的要害,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昏黑。
  她猶如一隻受傷的野獸,長期以來一直忍氣吞聲的憤懣,一下子爆發了!
  「即便我不說出來,我們的心是相通的,禮子和初枝兩姐妹的血也是相通的。如果你想動禮子一指頭,你就動動看!」
  「你不認為那是生活在陰暗角落裡的女人的夢想麼?」
  伯爵站了起來。
  「你回去吧!等你冷靜下來之後,也許我們還可以虛心坦懷地打交道。」
  阿島此行與其說是為了禮子,還不如說是為了初枝,但卻出現了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
  然而,阿島似乎已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有了闊步前進的力量,心裡感到十分痛快。
  不管初枝的前景將會如何,她都下定決心,首先毀掉禮子的親事。
  雖然覺得應該同禮子和正春見面,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很難把握自己會說些什麼。
  阿島回長野去了。
  她準備帶著初枝立即返回東京。
  「那個伯爵我也見過了。」
  阿島牽著初枝的手,臉扭向一旁說:
  「聽說他跟小姐舉行婚禮的日子已經定了。」
  「哎喲!為什麼?我不喜歡,不喜歡這種事!」
  初枝好像難以置信似的:
  「為什麼呢?」
  「媽媽也不能讓小姐遭到不幸,初枝也要報答小姐的恩情啊!」
  初枝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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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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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21:40 |只看該作者
嫩葉凋零


  有人說,戶隱升麻1已經開花,並採了回來。
  
  1戶隱升麻,長野縣北部的戶隱山上野生的一種草,開花。
  長野師範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圖案,是帶來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帶還都埋在積雪中,在隱約出現的黑土上,淡紫色的花朵在開放。花萼和花瓣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個,用手一摸,它們便會向內側倒下,是一種具有感覺機能的雄蕊。
  因為它是喜陰植物,所以總是生長在榆樹和掬樹等茂密不透光的樹陰下,一旦受到強光照射,一天便會蔫的。
  在長野的附近,戶隱山和黑姬山都有這種花,是天然紀念物。
  初枝一面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它那筆直的莖,背面那白色的葉,以及雄蕊的感覺運動等,一面想著,和眼睛復明那天所看到的正春溫室裡的花相比,還是這山裡的花顯得更加謙和、優雅和高潔。
  城山公園的櫻花尚未凋謝,安茂裡的杏花又盛開了。
  山風吹拂嫩葉,小鳥高聲婉轉啼鳴。
  初枝第一次親眼看見的春天,彷彿在她的心中茁壯地萌發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面對的鏡子上,也充滿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麗終於屬於自己了。
  眼睛看不見時,只有母親是將自己同外部世界聯繫起來的惟一途徑,而現在春天的大自然變得如同母親一般。
  本來她一直在非常狹窄的門道裡走,可是現在卻突然面對著沒有門的廣闊天地,這使她理解母親內心世界的直感反而變得遲鈍了。
  由於賞花季節的來臨,阿島在店裡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經能自己給正春寫信,有時出去寄信,順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廟的香客們,然後回家。
  「昨天不是有鴿子飛到我們家的屋頂上了麼,今天我在山門前遇見那只鴿子了。」
  「有那麼多鴿子,能認出是哪一隻嗎?」
  「我記得很清楚。」
  「是嗎?」
  阿島心想,這孩子又說起像失明時的話來。
  「什麼時候去東京啊?」
  「如果天氣好,後天早上去。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阿島陰沉著臉。
  因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來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據說作為讓正春和初枝結婚的交換條件,禮子將被迫同矢島伯爵結婚。問阿島是否同意。
  「愚蠢透頂!」
  阿島大吃一驚,彷彿凍僵了似的。
  「如果是這樣,禮子肯定是什麼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島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初枝是妹妹,無論如何禮子也不會發生那種事情。
  阿島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對禮子父親的憎惡。
  可是,阿島事後回想起來,在大川端見面時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對正春也懷著殊死的愛心,子爵也是個孤獨的人。
  這樣一個人寄托於兒子的希望,真是忘我與執著交織在一起,這種感情,悲慘更甚於美好。在這一點上,無疑同阿島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說如果禮子同伯爵結婚,就可以承認正春和初枝的關係,阿島不相信這話真的是子爵說的。
  她對有田的來信表示懷疑。
   


  儘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短信,但阿島還是翻來覆去地看著,最後她終於意識到有田是在愛著禮子。
  這是阿島極不應有的疏忽。
  「你對有田先生怎樣看?」
  阿島對初枝說。
  「有田先生?」
  初枝彷彿在追尋著自己的夢想。
  「如果去了東京,見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說『你變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變了嗎?」
  「嗯。」
  初枝點點頭。
  「不,沒有那種事,你不是一點兒也沒有變麼。」
  阿島在駁斥她。
  「我是在問你關於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麼說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學醫院的太平間裡暈倒,被抱出去時,聞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體味。
  「我討厭有田先生。」
  「是嗎?如果小姐結婚的話,他和矢島先生哪一個更合適?」
  「那當然是有田先生了!那個人雖然看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卻可以讓人感到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變得彷彿像一個成熟的女人。
  「小姐不是曾經說過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裡麼?連小姐都信任他。儘管什麼都不說,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別人。」
  「是這樣的。不過他倒不太像是個能被年輕女孩喜歡上的人啊。」
  「哎喲,為什麼?難道孩子們不就是喜歡那樣的人嗎?他可是一位見過一面就難以忘掉的人啊!」
  「啊?」
  阿島重新看著初枝,說道:
  「小姐如果那樣說,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嗎?」
  初枝緊閉著嘴,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那你不是對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錯嗎?」
  「正春不同意。媽媽也是知道的,卻……」
  「是這樣的。」
  阿島笑著,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說:
  「可是,在正春之前,我就和小姐說定,把初枝送給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小姐的意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問似的點點頭。
  「後天到東京去,就讓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裡嗎?」
  「那倒不一定,但是總不會馬上就同正春舉行婚禮吧。」
  初枝面紅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島望著初枝那飄動著的衣服下擺和那雙白皙的腳,一邊用簪子胡亂地搔頭。突然,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到梳頭店去了。
  當晚霞染紅信濃上空的時候,矢島伯爵的汽車出人意料地開到了花月飯館的門前。
  由於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獵歸途中來過花月,所以女傭們都認識他,連忙跑到初枝房間來。
  「媽媽呢?」
  初枝臉色蒼白。
  「還沒回來。你快點出去迎接吧,好嗎?」
  「我不。」
   


  初枝遲遲不願出去,這當兒,伯爵已經被讓進裡頭的廂房裡了。
  花月飯館地處市內,院子並不太大,卻勉強地修建了廂房,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的遺跡。
  由於必須踩著踏腳石才能過去,所以現在也很少請客人住了。廂房共兩棟,每棟都有一間八鋪席和一間三鋪席的房間,兩棟間隔只有兩間1,它們掩映在庭院的樹陰中,似乎洋溢著略微濕潤的泥土和嫩葉的芳香。
  
  1長度單位,每間約為1.818米。
  當伯爵一走過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開了二樓的紙拉門。她的手在顫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狹窄走廊上,一面脫鞋,一面隔著石榴樹枝,抬頭望著初枝的房間。
  初枝彷彿彎下腰來向著伯爵行禮。
  樹木大抵上都已是滿枝嫩葉,只有石榴老樹才剛剛萌發出紅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著二樓的白色紙拉門。
  「是的。」
  女傭也抬頭望著。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時更漂亮了。」
  「是,因為後來她的眼睛復明瞭。」
  「嗯。手術之後不久我曾見到過。上次打獵回去,順便去了醫院。」
  「是嗎?」
  女傭整理好鞋子,剛要出去時,又說:
  「現在我馬上就告訴她,她從未見過客人,所以……」
  接著,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說:
  「老闆娘也快回來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個人給您叫來?」
  「不要藝妓。」
  伯爵不高興地說。
  女傭來到初枝的房間,催她出去應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來,靠著牆縮成一團地坐著。
  「他幹什麼來了?」
  「這個麼,我也不知道,不過不像只是來玩的,是不是找老闆娘有事。不知為什麼好像在生氣,挺嚇人的。」
  「他一向都是這樣的。」
  「可是,和上次來時的神情不同啊!」
  「他大概不會有什麼理由從東京趕到這裡來發脾氣吧!」
  女傭似乎很吃驚地說:
  「我們的飯館能維持這種局面,全虧了人家,你是不是該出去見一下。」
  她窺視著初枝。
  「用不著打扮,換雙襪子吧。」
  說著,打開了衣櫃的小抽屜。
  「我不去。等媽媽回來再說吧。不行嗎?」
  初枝緊張得似乎連乳房都變僵硬了,但這種不安,女傭是不會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傭。
  「好的,我現在去取火盆。」
  院子裡的電燈亮了,房間裡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著胡茬,靠在桌邊。
  「太黑了。」
  「是,真對不起。」
  說著,女傭打開電燈,初枝坐在門坎邊低頭行禮。
  「歡迎您!」
  「啊,好久不見了。」
  伯爵那雙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已經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話雖說有些生硬,但聲音卻是柔和的。
  「在醫院裡見到你時,看什麼東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傭邊給火盆加木炭,邊說:
  「您換衣服吧!」
  說著,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樣子,像是有所顧忌似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來。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說話。
  他暗中觀察著初枝那在膽怯之中又含有女性羞澀的神情。
  伯爵的眼裡閃過了一絲冷冷的嘲諷的陰影。
  「聽說你要和正春結婚?」
  初枝猛地揚起臉來凝視著伯爵。
  她的眼睛裡閃現出孩子一心要傾訴什麼似的純真。
  「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那樣一來,也許我會成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也反對我的親事,是嗎?」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說。
  「你對禮子這人的脾氣什麼的摸準了嗎?」
  初枝一時不知所措。
  「不,一點都不瞭解。」
  「是麼。那是個壞女人。連你不也被當作玩具了嗎?」
  初枝像想起來似的說:
  「那您為什麼還要和那樣一個人結婚?」
  「嗯?」
  伯爵這時才快活地莞爾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結婚,為了她,你才這麼說的。但我卻覺得你是為了我說的,你真是有意思。」
  「請不要說小姐的壞話。」
  「當然,我不是那種人。我有武士的修養。」
  伯爵爽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殺氣。
  然而,現在似乎還有一種溫和的悲哀,被傲慢控制著,所以,初枝總覺得惡魔般的恐怖陣陣襲來。
  「她對你那麼熱情,總讓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騙她自己。」
  初枝低著頭。
  「她認為自己的哥哥應該同你結婚,這事真是讓人難以想像。你聽你媽媽說了嗎?」
  「沒有。」
  「她呀,說什麼如果不讓正春和你結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麼?」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齣戲呀!」
  伯爵似乎在譏諷似的笑著。
  初枝一陣頭暈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這番奇談怪論的真意。
  「小姐,小姐她……」
  伯爵突然閉上了眼睛。
  「真是一個夢幻般的人啊,你呀!」
   


  「你以為那樣一個自強自愛的人,能夠為了他人去嫁人嗎?」
  伯爵頗有幾分厭惡地說。
  伯爵覺得,自己一旦認真地說出如此庸俗的話,就說明自己的高傲與自尊已經喪失殆盡,暴露出企圖忘卻禮子幻影的可悲的軟弱,他感到無比氣憤。
  然而,初枝卻一點也不理解。
  她只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驚,心想禮子究竟是怎麼了。
  伯爵彷彿不可思議地看著初枝,說道:
  「你認為你和正春君,真能夠那麼輕易地結婚嗎?」
  「不。」
  由於初枝的回答太沒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掃興。
  「真能想得開呀!」
  他小聲嘟囔著。
  「和你這樣在一起,覺得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國家,比信州更遠……」
  初枝聽到他說自己想得開,便想起正春,再也坐不住了,身體也好像在隱隱作痛。
  「說起遠方,我曾去過南洋和非洲,但像你這樣的人,我覺得只有日本才有。」
  伯爵的視線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長的腿上,說:
  「我如果和禮子結婚,想到國外去住一段時間,和她在日本生活,好像也不會有什麼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說這就是悲劇的證明。
  初枝忽然回過頭,仰望庭院樹木上面的天空,發現已是薄暮時分。
  「我去喊媽媽。」
  這時,女傭送酒來了。
  「媽媽呢?」
  「啊,梳完頭,好像又到別處去了,不過也該回來了。」
  初枝趁女傭斟酒的機會,想要站起來,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對女傭毫不理睬,索然無味地喝著。
  「初枝,你出來一下。」
  一個小女傭來接她。
  阿島心神不定地整理著腰帶:
  「真夠渾的,你怎麼能出去呢?」
  「嗯。」
  「他幹什麼來了?」
  「不知道。」
  「他和你說什麼了?」
  「說什麼?」
  一時間,初枝無法回答。
  「算了,不論你聽到什麼,他說的話你都不能相信,那是個野蠻人。」
  阿島面色蒼白地走出去了,當她從院子走過時,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緊腰帶。
  「歡迎光臨!」
  阿島和藹可親地莞爾而笑。
  「啊,上次我們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島向女傭使個眼色,看著她出去之後才說:
  「那次實在是對不起了。」
  說著,拿起酒瓶。
  「請喝一杯!」
   


  「飯館生意怎麼樣?」
  「啊,托您的福。」
  阿島雖然通達世故,但她內心裡卻緊張得要命。儘管她力圖掩飾自己戒備的神色,但她完全無法理解矢島伯爵這個人究竟為什麼到這裡來。
  「只是您自己嗎?」
  「嗯。」
  女傭送來了飯菜。
  「魚是從哪兒進的?」
  「從東京和新瀉兩地進的,沒有什麼能合您口味的東西……」
  「這個呢?」
  「那是□樹芽。」
  「這裡高新瀉很近吧。」
  「啊,不算遠。」
  「到新瀉去玩玩吧,明天怎麼樣?」
  「明天嗎?好啊!」
  阿島看出了伯爵那急不可耐的心情。
  「把她也帶去吧。」
  「啊?」
  阿島若無其事地笑著。
  「您說初枝嗎?帶個稍微機靈點兒的人去不好嗎?」
  「你又提出條件來就不好辦了,說什麼那是一個當著母親的面也會幹出這種事情的人。」
  「跟小姐說的嗎?怎麼會呢?」
  「機靈的女人我可不要。」
  伯爵像在發洩積怨似的說。
  「上次你那樣氣勢洶洶,可現在你還是堅決反對嗎?」
  阿島心想,伯爵是否是為了緩和自己的反對態度到長野來的。於是,她試探地說:
  「可我是無能為力的。」
  「誰說沒有力量,你不是把回城寺家鬧得天翻地覆麼?」
  「為什麼?」
  「你也該適可而止,同她斷絕關係吧,你看怎麼樣?」
  「我和小姐的關係,在二十年前已經斷絕了。也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沒有關係。」
  「可是,事到如今,為了你女兒的婚事,不是還在利用她嗎?」
  阿島的心受到衝擊,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心想,看來有田信中的話也許是真的。
  「把一切都乾淨利落地處理了,你看怎樣?」
  「是。」
  這樣說來,伯爵是不是圓城寺家為了埋葬正春和初枝的愛情派來的呢?
  「乾脆讓一切都付諸東流吧。」
  「那就要看水的情況了,哪裡有那種水呢?」
  阿島信口說出莫名其妙的話,她像是在支撐著即將傾倒下來的大廈。
  「大家都在誤解我,把我當成壞人……您是說讓我將一切都在溺死我兩個女兒的水中付諸東流嗎?」
  「正因為你揪住她們不放,所以她們無法游動,只要你能鬆手,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阿島仰起表情痛苦的臉。
  「希望您能說清楚些。」
  「慢慢談吧。哪個溫泉最近?」
  「戶倉、上山田,還有湯田中和澀。」
  「今晚就住在那裡,你也來吧。」
  阿島雖然感到奇怪,但並未吱聲。
  「讓她也一起去喲。」
  「您是說初枝嗎?」
  「那我也不能單獨和你去呀。」
   


  出了長野的市街,當汽車過了丹波橋一帶時,阿島後悔不迭,不該帶初枝來。
  伯爵眺望著春天沒有月亮的星空下,犀川那朦朧的景色。
  「多長的鐵橋啊!」
  「是的,據說有三百多間1。夏天還有納涼的焰火呢。」
  
  1見前文註釋。
  「過了橋就是川中島的古戰場了吧!」
  「是的。」
  阿島回頭看著初枝,問道:
  「冷嗎?」
  初枝似乎不由得縮起脖子,默默地望著窗外。
  過了八幡原,距離戶倉溫泉還很遠。
  阿島想,伯爵說不能和自己兩人一同去,雖說是開玩笑,但如果真的只有兩人,肯定又會爭吵起來,吵架的結果似乎對初枝也不利。
  如果有初枝在身邊,氣氛會得到緩和,可能也就不會發生口角了。
  要去的是名月館,這也使阿島放心。
  同名月館之間是老關係,十年來彼此互相介紹客人。當在電話裡通知要陪客人前去時,對方說務必讓初枝也一起來,想讓眼睛已經復明的初枝,看看姨捨山和千曲川。
  當初枝手術後回來時,名月館還送來了祝賀的禮品。
  如果不想讓初枝聽到自己和伯爵的談話,就讓她留在賬房裡也可以。
  阿島這樣想著,便沒有堅決拒絕伯爵那咄咄逼人的勸誘。
  伯爵只帶一個小旅行包,好像是從車站直接到花月飯館來的。
  阿島由於還沒有弄清伯爵特地從東京來長野的目的,所以,當汽車行駛在散發著麥香的原野裡時,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初枝穿著這個新年在東京剛剛做的漂亮衣裳,在如此寂靜的夜晚,坐在車上,會像精靈一般引人注目。阿島暗自想著。
  「坐火車就好了,坐汽車走這麼遠的路,還是第一次吧?」
  「是的。」
  「酒全醒了,夜裡好像還有些冷啊!」
  伯爵也合起了外衣的領子。
  過了千曲川,汽車進入城市腳下戶倉、上田山的溫泉街。
  進入名月館最裡面的房間,伯爵立即去了浴室。
  阿島留在房間裡,急忙跟名月館的老闆娘說:
  「請把這孩子留在你那邊。」
  「好啊,請吧!」
  老闆娘笑著。
  「完全認不出來了。連認識初枝的那些女傭們都在議論著,只以為是那位客人從東京帶來的美人哪。我帶她過去,讓她們大吃一驚。」
  「還有,我們的房間盡可能安排到離這裡遠些的地方。」
  「為什麼?不至於吧。」
  兩人面面相覷,老闆娘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阿島,你們也去暖和一下吧。」
  「好吧。」
  三人肩並肩地下樓去了。
   


  「男人洗澡都很快。」
  阿島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從樓下返回來了。
  女傭正在房間裡整理伯爵脫下的西裝。
  「麻煩你了!」
  阿島也坐在一旁,剛要伸手幫忙,只見從襪子到襯衫的袖扣,所有的地方到底都不一般,她輕輕地摸了一下上衣的呢料。
  女傭也似乎在迎合著阿島的想法: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啊!」
  「是啊!」
  「初枝小姐又那麼漂亮,太幸福了。」
  這話聽起來有點怪,會不會是在胡亂猜疑,認為伯爵是初枝的什麼人呢。
  阿島來到走廊裡,隔著玻璃眺望著千曲川。
  旅館院子的盡頭,連著河堤。千曲川流到這裡,河變寬了。
  聽著湍急的流水聲,阿島想起了河灘上開著夜來香,點著提燈的夏天。
  「雨蛙已經叫了吧?」
  「是啊,這倒沒有留意,不過白天也有客人出去划船。」
  「是啊,是啊,還曾經在河灘上給我們烤過桃花魚哪!」
  正當酒菜備好時,伯爵已洗完澡回來了。
  阿島關上了紙拉門,非常拘謹地侍候他喝酒。
  「找個年輕人來,您看怎麼樣?」
  「不是帶來年輕人了麼?」
  「那是個不中用的孩子……」
  「我喜歡啊!」
  伯爵像是開玩笑似的。
  「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
  阿島突然用帶刺兒的口氣說:
  「我沒有藏,這家旅館,我們是老關係,大家都對她感到驚奇。」
  「真是一個少見的女孩。」
  伯爵含糊其辭地說著,突然又換成激烈的口吻。
  「為了你女兒,你最想做什麼?」
  阿島好像遭到一擊似的,抬起頭來。
  「我說女兒,也許你不知道是指哪一個,我說的是圓城寺家的。」
  「不論您說什麼,我的情況您是知道的,我只能暗自為她的幸福祈禱罷了。」
  「再坦率一點談談吧。」
  「我是求之不得的。我還想問您,您來長野究竟有什麼事情。」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就是因為你反對我的親事啊。」
  「我只是為小姐的幸福著想,可是……」
  阿島放低聲音,焦急地環顧著周圍,她實在難以想像,伯爵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談到幸福,你和我的看法是不同的。總而言之,你是要反對到底嘍。」
  「我無權干預。」
  「你別迴避。你下決心不論採取什麼手段,甚至把她殺死,也要毀掉這門親事。看你上次到我家來時的那副架勢……」
  「你沒有必要那樣羞辱我。」
  阿島面紅耳赤。
   


  「羞辱?難道不是你想羞辱我嗎?」
  伯爵顯得頗感意外的樣子。
  「上次你不是曾大言不慚地說,為那孩子盡力也只有這一次了,豁上性命也要保護她嗎?」
  阿島心想,他又拿出打架的架勢來了。她雖然克制著自己,但卻感到十分懊惱,認為他是在糾纏不休地嘲諷一個為人妾的女人的無助與無奈,肩頭感到陣陣寒氣。
  「您就是為了嘲弄一個弱女子到長野來的嗎?」
  「誰嘲弄你了?我是來輸給你的。」
  「我這種人,存在和不存在是一樣的。但是,我只相信小姐不是一個會誤入歧途的人。」
  「怎麼回事呢,她很像你,也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她把讓正春和你女兒結婚作為自己出嫁的條件提出來,能認為這是理智的行為嗎?」
  「那、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阿島彷彿像是要抖掉什麼似的。
  「她父親那樣說,是企圖矇騙她。」
  有田的信中所說的和伯爵的談話有些不同。
  比起伯爵,阿島更相信有田。
  「他甚至企圖利用初枝作為他的刑具,讓禮子屈從一樁她並不情願的婚姻,使她遭到陷害,事後他又佯裝不知。」
  「要利用別人作為工具的,難道不是你嗎?我認為又是你在唆使她提出那種無理要求呢。」
  阿島掙扎著力圖撥開疑雲,搜尋著禮子的身影,但就在此刻,她這當兒,覺得自己似乎都不存在了。
  「誰跟小姐說了我們的事呢?」
  「不知道。至少我沒有說。如果你自己不告訴她,我想不會有人說那些閒話的。但是,如果她不知道你是她母親,大概她也不會那樣同情你的女兒吧。」
  「小姐真的什麼都知道了嗎?」
  阿島似乎是對著一個遠方的人說話。
  伯爵拿起酒杯,溫和地說:
  「那太意外了。我還懷疑你早就乘機接近她了。」
  「可是,你認為這事能成嗎?」
  「您指什麼事?」
  「正春和初枝結婚啊!」
  阿島彷彿又想起什麼似的斟酒。
  「她不像始終在操勞的你,她還在夢想。你女兒不是乖乖地放棄了嗎?」
  「放棄了?」
  阿島像追問伯爵似的仰起臉。
  「您和初枝說什麼了?」
  「是的,因為我喜歡她。」
  伯爵低聲說道。
  阿島突然像被人從高處推落一般。
  「她?」
  然而,兩人做夢也未曾想到,初枝就在走廊裡偷聽著他們的談話。
   


  初枝雖想要逃離這裡,但只是呆立著一動也不能動。儘管好像要當場倒下,但腿卻麻木得像木棍似的在抽筋。
  只聽見自己心臟可怕的跳動聲,身體彷彿已經不存在了。
  然而,連她自己也來曾意識到竟步步向後退去,一直退到隔壁房間外的柱子邊上。
  想要靠一靠,一不留神碰上了柱子,一種異樣的恐怖傳入體內,嚇得她連忙縮回手來。
  晚風吹著玻璃門,陣陣作響。初枝猶如一張薄紙,像是要被吹破似的,渾身發抖。
  她已經沒有去思考自己是在偷聽似乎與己無關的事情的餘地了。
  伯爵與阿島的談話,是踏毀初枝的粗暴的腳步聲。兩人的聲音迴盪在初枝自己清冷死寂的心中。
  阿島只以為初枝還留在賬房裡。
  「是你的女兒,初枝喲。」
  伯爵泰然自若地說。
  「初枝?」
  「讓初枝做替身,你看怎樣?」
  阿島氣得連唇邊都痙攣起來。
  「替身?」
  她茫然若失地小聲說。
  由於過分的驚恐,伯爵的話似乎沒有聽到。
  「那樣一來,一切不都解決了嗎?你兩個女兒的親事也可以徹底毀掉了。」
  「喲,您說些什麼呀,光會開玩笑。」
  阿島終於像一個從事接待客人營生的女人似的笑了。
  這是擺脫突然襲擊的一種對策。在笑的掩飾下,她一面摸清伯爵的真意,同時也想自己做好思想準備。
  伯爵也好像掩飾不住內心的動搖,但還想虛張聲勢,便倨傲地說:
  「這也許是異想天開,不過,你既然有那樣堅定的決心,要毀掉我的婚姻,這也不失為一種手段。你能做出那種犧牲,我也可以退卻。說到犧牲,無論如何初枝和正春是不能結婚的,這樣看來,我的主意說不定反而會幫你解圍呢。」
  阿島只覺得膝頭一陣陣顫抖,從下腹直到後背,僵硬得跟一塊木板一樣。
  可怕的怒火燃遍全身。
  「正春不是你女兒的哥哥麼?你讓他和你的小女兒結婚,你不覺得這是一種病態麼?你同圓城寺家人們的聯繫,全都是病態的。也就是說,是錯誤的。你應該徹底解決一切問題,痛痛快快地讓它付諸東流。」
  阿島沒吭聲,但如果再繼續沉默下去,幾乎會悶死,於是她像傾吐痛苦似的喊道:
  「魔鬼,多麼可怕的魔鬼!你、你這種人……」
  紙拉門外的初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你認為我是個魔鬼,也可以。你要把哪一個女兒交給魔鬼呢?是姐姐,還是妹妹?」
  「我給你?我、我殺了她。」
  「喂,你稍微冷靜些再想想吧!」
  「我殺了她也不會給你。」
  阿島握緊了拳頭。
   
十一

  「你即便殺了初枝,如果也不能破壞我的婚姻,那你豈不是徒勞無益麼?」
  「那是人說的話嗎?虧你還是個華族……」
  「我只是不像你那樣會說謊騙人。你也不必惱火,靜下心來反省一下。你向所有的人一味辯解,到處賣乖,譁眾取寵,打著如意算盤。你應該為回城寺家做的事,總之只有讓你自己銷聲匿跡。但是,你一旦出現,你就只能成為一個壞人,遭到怨恨,難道不是嗎?而且,你如果挑唆圓城寺家的人恨我,就會像你所希望的那樣,親事自然告吹。禮子將認為遭到你和初枝的無情背叛,而感到懊惱。但是,歸根結底,你能夠為她做到的,恐怕也僅此而已。多麼徹底的斷絕關係呀。有頭無尾是不行的。正春君也是一樣,不應該戀戀不捨,讓他厭棄初枝,會使他受到失戀的傷害更輕些。你是一個必須忍受這樣痛苦的人。」
  伯爵用沉痛的語調在勸說著阿島,但他的神情卻像是在玩味著自身的悲劇。
  「是誰求你來說這番話的?」
  阿島茫然若失地說道。
  「真糊塗啊!我會受人之托跑到長野來嗎?我是因為喜歡初枝啊。」
  「初枝?」
  阿島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剛才的話原來與初枝有關,她急忙搖頭說:
  「那種事情可不行。即使我怎麼樣,初枝、初枝她……」
  「是做禮子的替身呀!」
  「別說了!噁心人!」
  「你也該像個做接待客人生意的女人,怎麼樣?」
  「無論是做什麼生意的,孩子總是一樣的。只是聽到你說的這番話,初枝就不知該怎樣向小姐道歉才好。她無法辯解。」
  「又是辯解,難道你不知道正是你們的辯解,才使她無法交代的麼?」
  「無論是禮子,還是初枝,都是我的孩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用不著誰來教,我也懂得母女之道。」
  阿島拚命地想要挺住。
  「如果我的話觸怒了你,那是因為我說得不夠委婉。我所以不想讓別人介入,直接來同你商量,也是我的一番好意。」
  伯爵彷彿反思似的,略微遲疑了一下,又說:
  「初枝這孩子,是個奇怪的女孩。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有這種感覺。」
  「失陪了。」
  阿島突然站起身來。當她要走下樓梯時,膝蓋在不停地顫抖。
  和初枝兩人的房間,正好在伯爵房間的下面。
  因為很暗,只以為初枝還在賬房裡玩,可打開紙拉門時,聽到了輕輕的鼾聲。
  「初枝!」
  阿島站著向下看。
  「初枝,睡得真香。」
  初枝將被子蒙到臉上。
  阿島坐在枕邊。
  「初枝,原諒我……」
   
十二

  然而,初枝卻紋絲不動。
  「初枝!」
  阿島將手伸到被頭上,感到微微的溫暖,不由得放下心來,但由於自己的指尖抖得厲害,所以未敢摸她。
  「無罪的孩子,睡得多麼香甜!」
  阿島一面小聲說著,一面拭去淚水。
  令人難以置信的寂靜浸透了全身。
  走廊的燈光透過紙拉門照射進來,只有略微發白的額頭露出來,看著似乎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覺得她仍然是那個失明的女兒。
  不光是母愛,還有大自然和將近二十年的過去,是這一切挽救了阿島。
  「真的要原諒我!」
  她又說一次,在暗淡的光線下鄭重其事地低下頭來。如果初枝醒著,她會因不好意思而不會這樣做的。而且,這並不僅僅是為了向初枝道歉,也是要使過於激動的自己鎮靜下來。
  沒有信仰的阿島,當她這樣膜拜初枝時,覺得伯爵說出的那些殘酷的話語,都是荒誕無稽的。
  「他也被魔鬼纏住了。」
  她恢復了驚人的鎮定與從容。初枝對於他的話,是耳不聽心不煩,香甜地睡著了,看上去完全是自然的樣子。
  但是,阿島後背仍然感到很冷,她決定到溫泉裡去暖和一下。
  「初枝!」
  她又喊了一聲,但還是沒有回答。
  阿島原想今晚就回長野,才從伯爵房間裡拂袖而去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麼晚叫起初枝回去,也未免過於羞辱了伯爵。
  在浴室裡脫下衣服,膝蓋還在顫抖著。疲勞都集中在後頭部,在熱水中一泡便擴散開來,眼睛也睜不開了。
  「禮子。」
  不知怎的,阿島的不安又一下子轉移到禮子身上。
  「禮子的替身?」
  對於伯爵的那番話,阿島只能認為它與其說是殘酷,還不如說是近似瘋狂。
  由於過於殘暴,阿島總覺得那中間有一個可怕的謎:為什麼為了那樣一件事,伯爵特地到長野來呢?
  然而,阿島覺得伯爵的話,似乎好歹也算合理。
  如果犧牲初枝,確實將會使兩樁婚事都煙消雲散。萬一禮子為了生身母親和同母異父的妹妹,要投身於一場不幸的婚姻,那麼,初枝必須要捨身報恩。
  「一個飯館的姑娘,被人那樣說,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如果不是讓這樣的污水潑在初枝頭上,正春也許不會死心的。
  而且花月飯館已經接受了伯爵的關照,把初枝交給他,任其擺佈,甚至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阿島無論面對哪一方面,都似乎被捲入黑暗的漩渦,她用兩肘支在浴盆沿兒上,按著額頭。
  伯爵此時也是忐忑不安。
  甚至連女傭在隔壁房間鋪被褥的聲音,都似乎令他感到不快。當他去廁所時,聽到樓下有女人在抽泣。
  這肯定是初枝,便從裡面的樓梯下去,他想阿島也一定在房間裡,便打開了紙拉門。
   
十三

  房間裡只有初枝一人,她被嚇得用撕裂般的聲音喊著,抬起身來。阿島的床鋪是空的。
  「啊,對不起。」
  初枝將兩手支在身後,向壁龕的方向滑去。
  兩隻大眼睛被嚇得閃出綠光。
  它像是一雙動物的眼睛,反而使對方殺氣騰騰。
  由於伯爵剛剛喝過他裝在旅行包中帶來的小瓶烈性酒,所以,初枝看上去似乎有一種異樣的美。
  初枝可能並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從偷聽的走廊裡回到房間,並躺在床鋪上的。連外褂也沒有脫掉。
  走廊的燈光從沒有關緊的紙拉門的縫隙中照射進來,浮現出初枝的側影,這實在是難以抵禦的誘惑。
  伯爵闖入房間裡。
  初枝縮緊雙膝,當將要轉身的一瞬間,碰翻了壁龕裡插花用的瓶子。
  當瓶子裡的水流到她的手背上時,她嚇得剛要站起來,便又倒下了。
  伯爵的手接觸到她的身體,她只能從纏繞著的袖兜上咬著自己的大拇指,連顫抖的力量都失去了。
  「喂,喂!」
  她覺得似乎有人在召喚她,睜眼看時,伯爵正在搖著她的頭。
  初枝跳了起來,但她踩住了衣襟,踉踉蹌蹌地剛要逃走,卻撞在牆上倒下了。
  這完全是盲人的動作。
  她揮動了兩三次手臂。
  「媽媽!」
  她想喊,但嗓子緊得發不出聲音來。
  「啊,好痛,這是怎麼了,胸口痛!」
  伯爵說著,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可以問問你媽媽。但是,我不會向你道歉。我是為了對禮子那東西進行報復才到這裡來的,可是……」
  「小姐。」
  初枝小聲說著,這時才清醒過來,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那個小姐什麼的,不要去管她。她只是告訴我,你是一個奇妙的女孩。現在我是這麼想的。我要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初枝突然重新坐好。像周圍的寂靜一樣,幾近死亡的憤怒氣氛迫近伯爵。
  猛然間傳來千曲川潺潺的流水聲。
  旅館的老闆娘也來洗澡,阿島被她拖住聊了好半天,當阿島回到房間時,初枝不見了。
  床鋪散亂著。
  阿島大吃一驚,她翻著衣架下的淺筐,初枝的衣服也不見了。
  「糟了!」
  阿島連忙跑到樓上一看,伯爵的房間十分安靜,他已入睡了。
  浴室裡也沒有初枝的身影。
  女傭們也說沒有看見她。
  初枝的草鞋還放在鞋箱裡。
  從院子登上河岸的木門在開著。
  「初枝,初枝!」
  阿島一面瘋狂地喊著,一面驚慌失措地在河堤上搜尋著。
  初枝的聲音似乎迴盪在春夜的四面八方。阿島下到河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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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22:19 |只看該作者
櫻花叢中


  「初枝!那不是初枝嗎?」
  打招呼的人是有田。
  「怎麼了,就你自己?媽媽呢?」
  有田每天早飯前有出去散步的習慣,到谷中的墓地或上野公園去走走。今天早上為了買麵包,便走下坡道,來到廣小路。這時,他發現一個姑娘走在前面,有些行人甚至停下腳步回頭望她。
  連電車道對麵店裡的小夥計,也取下櫥窗的閘板,抱在手裡,向這邊張望著。
  現在還不到公司職員上班的時間,清晨的電車以輕輕掠過的聲音向前駛去。
  在只照射在街頭屋頂的朝陽下,已經開了七分的櫻花有些發白,顯得生機盎然。
  工人打扮的男人們,目不斜視匆匆趕路;什麼地方似乎在修建鋼筋建築,不時傳來敲打金屬的聲音。但是,此時此刻,都市的氣氛仍未現實地體現出來。
  它給人的感覺與黃昏恰恰相反,也許仍然應該稱之為清晨的黃昏時分。
  昨夜可怕的殘夢,彷彿無謂地出現在這一時刻,她神情恍惚地走著,這就是初枝。
  由於極度的恐懼和疲勞,昨晚初枝一乘上火車,便昏睡過去。
  正因如此,她沒有發狂。是神賜予她的一場睡眠,是來自生理的自救。
  初枝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名月館,當她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來到戶倉車站。
  她買了一張去長野的車票,乘上半夜行駛的火車。
  她連自己弄錯了上行和下行而坐上了反方向的火車,也沒有注意到。
  一覺醒來,一切順利,只覺得頭腦裡一片空白。
  「這是東京,是小姐住的東京。」
  她一門心思地想著這件事,居然很鎮定,還付清了手續費。
  真正的初枝被伯爵「殺死」之後,另一個初枝又站了起來,她像一個被某種裝置驅動的偶人似的,向前走著。
  「你已經完全能一個人外出走路了。」
  有田說。
  他看到初枝彷彿是在雲端裡走路的樣子,只以為那是由於她剛剛復明的緣故。
  然而,她的臉色蒼白清冷,使有田感到情況非同尋常。
  「你媽媽還沒有起床,你就一個人出來了?什麼時候來東京的?」
  「剛才。」
  「剛才?」
  初枝臉上的微笑,比她那離奇的話語,更令有田吃驚。
  「你說是剛才?是今天早上嗎?」
  初枝用發呆的眼神盯著有田。
  「你媽媽呢?」
  初枝的大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我想到小姐那兒去。」
  從她十分純真的聲音迴響中,傳來了某種悲劇性的東西。
  「小姐。」
  初枝喃喃地說。
  有田再也不問什麼了。
  他彷彿是帶著一個稍加粗暴對待就會消失的幻影似的,悄悄地扶著她走了。
  「你先到我家裡休息一下,我替你找禮子。」
  進入散發著醬湯香味的正門,當有田牽住她的手時,初枝嗚咽著有些神志不清了。
   


  有田的妹妹朝子,連圍裙也未來得及脫下,便從廚房裡跑了出來。
  只見來了客人,剛要在門口跪坐下來,又立即改了主意而抱起了初枝的肩膀。
  讓初枝在飯廳裡坐下,便趕快備好早餐。
  朝子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但從她那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為初枝又擺上一份餐具的動作看上去,她是費盡了心思的。那是一份只有女人才能領會的好意,這對於痛苦得心在流血的初枝來說,更加感到溫暖。
  「什麼都沒有,我也是學生,就像全是男人的家庭一樣。」
  受到這樣隨意的招待,初枝也不由得拿起了筷子。
  但是,當把醬湯端到嘴邊時,初枝哇地一聲噁心得要吐。
  她是不可能嚥下食物的。
  眼邊紅紅的,眼睛裡滿含著淚水。
  初枝按著緊繫腰帶的胸口,躺倒下去。
  朝子還以為她不喜歡吃醬湯,有些吃驚的樣子,但又急忙跑上樓去。
  傳來了關套窗的聲音。
  朝子馬上就下來了,用不容分說的語氣催促著初枝:
  「快去躺一會兒,你太累了!」
  朝子在樓上為初枝鋪好的被褥旁,一面為她解著腰帶,一面說:
  「你看見公園的櫻花了麼?」
  「這是我的衣服,你就當作睡衣穿吧。」
  朝子在棉綢裌襖的外面套上一件浴衣。
  「我哥哥到研究室去,就剩我一個人,你就好好休息吧!要我幫你換衣服嗎?」
  初枝像是在護著自己的身體似的,縮起肩來。
  「不要。」
  說著,她目不轉睛地仰頭望著朝子。
  當朝子從樓下取來粗茶和水時,初枝已經換好了衣服,規規矩矩地坐在床鋪旁邊。
  「哎喲,你不躺下怎麼能休息呢。腳冷嗎?我灌個熱水袋吧!」
  初枝搖搖頭,連忙脫下襪子。
  她那天真無邪帶有幾分孩子氣的動作,讓朝子感到無可名狀的可愛。
  掀開被子,用哄孩子睡覺般的心情,將手輕輕搭在初枝的肩上,似乎要用手撫摸的感覺讓她放下心來似的。朝子隨後便下樓去了。
  「哥哥!」
  她在門口小聲喊道。
  有田走過來,朝子拿著初枝的木屐,把正面拿給他看。
  只見那上面燙有「戶倉溫泉名月館」的字樣,是一雙紅帶子的在院子裡穿的木屐。
  兄妹二人面面相覷,又回到飯廳裡。
  「她就是初枝吧?以前哥哥說過要住在我們家的那位?」
  「嗯!」
  「怎麼回事?」
  「在上野車站附近遇到的,會不會是私自離家出走的呀?」
  「真可憐,她累壞了……」
  朝子那聰慧的眼睛裡顯出了憂鬱的神色。
  她不化妝,容貌也並不十分漂亮,但卻閃現著智慧和嫻靜的光芒。
  「該給她家裡拍封電報吧!是長野嗎?」
  有田點點頭,開始吃飯了。
   


  朝子讀書的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正在放春假,有田到研究室去了。
  「你要好好照顧她啊!」
  有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不要問她多餘的事。」
  「好吧,如果是她,我沒問題。」
  「什麼沒問題?」
  「我很高興呀!她喜歡親近人,從第一眼看見她時,就覺得這個人好像是來找我的。」
  「是麼?」
  有田路過上野車站,給阿島拍了封電報。電文的大意是,初枝平安,勿念。寫完後,他又略想了一會兒,又加上了「請原諒」三個字。
  有田想像著,初枝是為了要同正春斷絕戀愛關係而出走的。他又想,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寫了那封信,才使阿島下了這番決心的。事到如今他後悔了。
  方纔初枝曾說「我想到小姐那兒去」,他將這句話單純地解釋為初枝的本意是想見到正春。
  如果自己沒有遇上初枝,她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想到這裡,有田感到後怕。
  朝子送走了哥哥,想讓初枝能安靜地休息,她進到飯廳隔壁的房間裡,人雖然坐在桌前,但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她牽掛著樓上的初枝,強忍著不去看她,但卻一次次地站起身來去看飯廳裡的掛鐘。
  十點多了,還不見初枝有起床的跡象。
  「已經四個小時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想到這裡,她突然不安起來,輕輕地上樓去,只見初枝正睜著一雙大眼睛:
  「哎喲!你醒了?沒睡著嗎?」
  「睡得很好。」
  初枝微笑著說,突然又覺得不好意思似的,準備起床。
  「沒關係的,別動!」
  朝子將手放在被子上,按著她的胸。
  初枝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天真地仰臉看著朝子。
  春天正午的陽光從套窗的縫隙間照射進來,房間裡暖洋洋的,初枝的雙頰浮現著柔和的薔薇色。
  「不餓嗎?」
  「不。」
  初枝搖搖頭。
  隨後她便起來,坐在草蓆上,好像想起來似的鞠躬道謝。
  「多謝了!」
  「說什麼呀!嚇了我一跳。」
  朝子笑著說:
  「有精神了!打開一下套窗好嗎?從我家樓上也能看見櫻花呀。動物園裡夜間的櫻花最美。只有櫻花開放的季節,公園在夜間也開放,今晚我們去看看吧!」
  她不得不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出這番話來。因為初枝那幾乎要哭出來的情感,深深地打動了她。
  「沒有關係的,不要換了!」
  初枝正要換衣服,卻被朝子制止了。當朝子打開套窗,她猛然站到暖洋洋的走廊去。
  「已經給你媽媽拍去電報了,你放心吧!」
  「媽媽。」
  初枝小聲說著,肩膀顫抖起來了。
   


  有田拍出的電報,由長野的花月飯館用電話傳達給戶倉的名月館了,但是卻沒有立即告訴阿島。
  只讓阿島知道初枝已平安地回到長野去了。這也是旅館人們的良苦用心。
  昨天夜裡,阿島曾倒在千曲川畔,那裡是千曲川的下游,距名月館有相當一段路程。
  急昏了頭的阿島,認準初枝是投河了,也許是她看見初枝的幻影出現在夜間的水面上,於是,她也想隨之走進河裡。
  衣服的下擺被河水沾濕了,鞋被沖走了。
  事後回想起來,一半像是在夢中。但是阿島還記得兩隻腳像被冰冷的水絆住了似的,她大吃一驚向後退去。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她才得救了。
  當她醒過來時,聽到了前來接她的旅館掌櫃的腳步聲。
  「哎喲,實在對不起,驚動大家。」
  掌櫃對於阿島這沉著穩重的寒暄反而感到茫然了。不過,她似乎是當有人走近時,才甦醒過來的。在那之前,可能是暈過去了。
  由於衣著不整,覺得不好意思,阿島從屋後的木門進去,逃進房間。
  名月館的女老闆笑著走進來。
  「聽說初枝已經回長野了呀!剛才打電話問了車站。因為當時上下車的人很少,賣票的人還記得。哎,這就好了。」
  「是嗎?」
  剛一安下心來,阿島便打起寒戰,渾身發冷,上牙打下牙地發起抖來。
  「給家裡、長野的家裡也打電話了麼?」
  「是的。」
  老闆娘一看到阿島憔悴蒼白的面容,便撒了個謊。
  「聽說初枝已經回去了。」
  「是嗎?」
  阿島感到起滿雞皮疙瘩的臉硬邦邦的,渾身每一個關節都痛得鑽心。
  「這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不然,會生病的喲!」
  半夜,阿島便發起高燒來了。
  但是,由於剛剛鬧騰過,便沒有再去叫起旅館的人,一直忍耐到第二天早上。
  頭腦裡還是亂得很,沒有料到自己是生病了。一心想著初枝能夠平安無事,實在值得慶幸。枕頭都被她哭濕了。
  旅館老闆娘覺得總是這樣瞞著阿島也不是個了局,於是便給花月飯館掛了電話,而對方卻說,初枝沒有回去。
  花月那邊也大吃一驚,於是,又是打聽各種線索,又是派人去車站,忙亂之中,天已亮了,這時收到了有田的電報。
  名月館的女老闆在電話中得知這一消息。
  「東京,您說她去了東京?」
  她感到十分意外。
  「那是不是坐了上行的火車呢?奇怪呀!聽說買的是去長野的車票,如果是東京,方向也不對啊!」
  「是啊,可是……」
  「喂,您說是一個姓有田的人吧!」
  「是的,是有田。您就這樣告訴老闆娘吧!」
  「那,是一個什麼人?可靠嗎?」
  「啊,我想我家老闆娘可能認識他。」
  老闆娘不想讓阿島聽到這個電話,便壓低聲音說:
  「我想最好不要馬上告訴她,從昨天夜裡發高燒,而且又特別疲倦……」
   


  花月的女傭拿著耳機,好像跟身後的什麼人在商量。
  「喂,是不是由我們這邊陪著醫生去接她。」
  「啊,那倒不必了。不過,如果方便,請派位醫生來也好。」
  「好的,我也過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家裡人都很擔心。」
  「是啊,我不知道啊!一點都不清楚。」
  名月館的老闆娘冷淡地說。
  「是的,這樣驚動您,真是……一同去的客人,昨晚也住在您那邊嗎?」
  「是的,他好像很早就到另一個房間休息去了。」
  不消說,老闆娘已經估計到昨晚的那場風波是由矢島伯爵引起的,所以她總想打探點消息,但又覺得有點卑鄙,於是便作罷了。
  關於花月飯館接受了矢島伯爵幫助的傳聞,也傳入名月館老闆娘的耳朵裡了。所以,如果解釋為阿島企圖將初枝交給伯爵照拂,初枝由於驚恐而逃了出去,這是最簡單的了。昨天晚上的阿島,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但是,阿島不會選擇多年來一直關係密切的名月館作為幹那種事情的場所,而且是自己說希望初枝也能同來,將她邀請來的。
  老闆娘告誡女傭們,絕對不許走露風聲。
  然而,到了早晨,伯爵聽說初枝失蹤,阿島病了時,連他也神色大變。
  在得知初枝的去向之前,他在房間裡悶悶不樂,默不作聲。
  「真夠糊塗的,怎麼能把這種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呢?」
  老闆娘申斥著女傭,自己去了伯爵的房間,說初枝已經回長野去了。但她沒有提到東京來電報的事。
  伯爵聽到後,立即獨自離開了旅館,臨行前留下一封信,並說:
  「將它交給阿島。」
  阿島也沒有出去送他。
  旅館的老闆娘來到阿島的房間。
  「我讓客人回去了,對吧?」
  說著,摸了她那滾燙的額頭,但伯爵的信卻沒有拿給她看。
  從長野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傭。
  紅十字醫院的醫生稍後才到。
  醫生說,高燒的原因雖然還不清楚,可能多半是由於精神受到刺激和過度疲勞引起的,只要安心靜養,估計不會有大問題。
  當阿島得知初枝在東京的消息時,已經是事發後的第三天了。
  「聽說是在一位有田先生家裡。」
  「有田先生?在有田先生那兒?」
  阿島在臥床上坐了起來。
  「如果是有田那兒……」
  初枝可能又在接受禮子的照顧。
  那樣的初枝居然獨自去了東京,這對於阿島來說,簡直像做夢一樣。
  身體還支撐不住,腦袋裡空空的,只覺得一陣陣地嗡嗡作響,阿島兩手支在身旁。
  解開了頭髮,像病人似的束起來,頭頂上露出一條頭髮稀疏的縫兒。
  旅館老闆娘好像頗有顧慮似的皺起眉頭。
  「來信了呀,要不要給她看看?」
  說著,對阿島的女傭使個眼色,便出去了。
  一共有三封信,是初枝、有田和伯爵的。
   


 
  讓您擔心,實在對不起。
  請寄來衣服、錢,還有日常用的東西。
  現在我穿的衣服是借有田先生妹妹的。
  她是一位將要成為女子中學老師的小姐,對我非常熱情,她教我寫這封信,但我想早些寄出去,等不及了。
  有田先生說,我最好先不回去,暫時留在東京。
  我也是這麼想的。
  關於這件事,有田將要寫信詳細告訴媽媽。
  初枝像通常小孩子習字一樣,信寫得有點兒冷淡。
  當她寫到這裡時,似乎不知該怎樣寫才好,塗改了幾次之後,又接著寫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來到了東京。
  本來買的是去長野的車票,見到來的火車便糊里糊塗地上去了,也不知是上行的,坐上車便睡著了。
  在上野遇到有田先生,他帶我到他家裡來了。
  媽媽,一切我都想開了。
  這次來東京,也許是想向禮子小姐道過歉,然後就去死的,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想同任何人見面了。
  真對不起媽媽。我特別害怕,嚇得不得了。
  媽媽為我操了多少心啊!我是個雙目失明的孩子。
  我要堅強起來,好好安慰媽媽。
  我已經不哭了。請不要惦念我!媽媽也對禮子和正春死了心吧!
  他們兩人說不定怎樣憎恨我哪!
  按有田先生說的,我暫時留在這裡,可以嗎?
  我不敢離家一步,只聽著有田先生的妹妹同我聊天。她叫朝子。
  我將一切都忘記了,精神很好。
  阿島又重讀了一遍,發現字寫得哆哆嗦嗦的。
  信寫得雖然像謎一般,但從文字深處卻傳來了初枝的深深的恐怖。
  阿島打開了有田的信。信寫得很簡單,大意是見到初枝的樣子,覺得讓她獨自回長野很不安全,所以暫時將她留在家裡。
  信中還寫著這樣一段話:
  
  她似乎總是認為自己做了什麼相當壞的事,所以,我盡量告訴她:像你這樣的人是決不會接近世間罪惡的。
  矢島伯爵的信,用的是旅館房間準備的信紙。
  「是封留下的信。」
  阿島忽然臉色蒼白,讀著讀著幾乎暈倒。
  
  我做了對不起初枝的事。這件事由我負責。當我來到長野一看才發現,我並非完全是出於對禮子進行報復的心情,才想得到初枝的。初枝的姐姐禮子,最近對我進行了蠻橫無理的侮辱。等你平靜下來之後,到東京來,我們再談。
  阿島坐了起來,帶著近似瘋狂的眼神,整理行裝準備回家。
   


  初枝的信,近乎童話一般,但她當然不會知道如何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感情。
  不僅如此,初枝似乎生來就不會表現自己的堅強,自然地任憑他人去感受,這就是初枝。
  初枝使這種感覺散發出鮮花般的芳香。
  自己不做壞事,別人也不會對自己做壞事。她就是以這一純樸的觀念去同這個世界相聯繫著的。
  因此,當遭到那種不幸時,這一聯繫便撲哧地斷開了。
  而且,連自我也迷失了。
  猶如在支撐著破碎的心,總覺得週身疼痛,很快便像大病初癒似的,年輕的生命又回到了她的體內。但是,初枝卻連這也覺得像是罪惡,而為之恐懼。
  「唉呀!」
  初枝夜裡一次次地跳起來,驚醒了朝子。
  有時還踢開被子逃出去,頭撞在牆上,茫然若失地坐在那裡。
  這和撞在戶倉名月館的牆上倒下時是一樣的。
  「你緊緊抓住我睡就會好些。」
  朝子說著,握住了她的手。
  鑽進被窩,關上電燈,初枝馬上便會哭出來,所以只能一直開著燈。而朝子由於不習慣而難以入睡,有時初枝的睡臉讓她看得入迷。
  初枝顯然是患了恐怖症。
  一聽到路上行人或後門口推銷員的聲音,心臟就突然停止跳動,以為會不會是伯爵或正春。
  現在她也害怕同正春見面。
  尤其是鑽進被窩以後,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怖情景,又歷歷在目。
  為了逃離伯爵,她拚命地捕捉住正春的幻影跑開。
  她只有盡可能強烈而真實地追憶和描繪同正春接吻和擁抱的情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方法驅散伯爵的影子。
  只有那種肉體的幻想,才使初枝獲救。
  於是,初枝萬分苦悶地懷念起正春來。
  由於自己遭到玷污,不可能再與正春見面了,反而使她真正懂得了跟正春在上林溫泉發生的事情。
  初枝那顆幼稚的心,突然像成熟的女人一樣感到疲勞。
  「連正春也和伯爵做同樣的事……」
  一想到這裡,初枝愕然失色,覺得自己像惡魔一樣,羞愧難當。
  然而,無論是有田,還是妹妹朝子,從這樣的初枝身上,只能看到一種經過磨練而變得清澈透明的純潔。
  有田對初枝說:
  「到動物園去散散心,怎麼樣?」
  但初枝卻不想離開家門一步。
  她只從樓上的走廊上,越過鄰家的院子和屋頂眺望櫻花。
  「昨天夜裡怎麼樣?不再做可怕的夢了吧?」
  「是的。」
  「我原想整夜都握著你的手,但我一睡著了,好像非得鬆開不可。」
  朝子說著,笑出了聲。
  初枝也隨之微笑。
  春日裡的欄杆也是暖和的。
  「我不讓媽媽離開。」
  「是啊,媽媽嘛!」
  朝子好像嫌晃眼似的瞇著眼睛仰頭望著街上的天空。
   


  在街角的向陽處,孩子們在吹著肥皂泡。
  這彷彿是一個應該到海邊去遊玩的好天氣。
  「媽媽也該接你來了吧!」
  朝子摸了一下初枝的耳朵。這裡也有一縷春光,透過耳朵可以看見血色。
  朝子覺得當初枝喜歡的人接觸到她的身體時,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安慰。這與其說是女孩子的癖性,還不如說是對失明時的一種留戀。
  然而,當有人從身後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時,她卻非常害怕。
  朝子朦朧地察覺到那似乎是肉體將會受到傷害的恐怖。
  「即便媽媽來了,你也暫時留下吧。哥哥說了,你要寄住在我們家裡。」
  「好的,小姐她……」
  「你是說禮子吧。她也時常到我家裡來。不過,像我這樣平凡的女性,有些難以同她交談。」
  朝子爽快地說。她好像要主動地進一步向初枝吐露秘密似的。
  「初枝,你知道嗎?我覺得她好像是我哥哥的戀人,一點也不般配,是吧?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不。」
  「是嗎?那種事情,哥哥對我什麼也不說。等哥哥回來,你逗逗他!」
  初枝臉微微地紅了,沉默不語。
  「像那樣一位碰一下手都會折斷的嬌小姐,我想哥哥是不會跟她結婚的。」
  「不,不會的!」
  初枝搖搖頭。
  她那種認真的樣子,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當她猛地垂下視線的一瞬間,初枝的心嚇得縮緊了。
  從孩子們吹肥皂泡的那個街角上拐過來的是正春。
  初枝儘管想躲起來,但彷彿像觸了電似的,目不轉睛地望著正春。
  正春邊走邊找著門牌。
  初枝幾乎要從樓上喊出聲來。
  朝子被初枝激動的樣子所感染,也凝視著正春。
  當正春進門後,初枝像猛醒過來似的,逃到房間裡面去了。
  她縮成一團坐著。
  「怎麼啦?是誰?」
  朝子正感到驚訝時,門口有人在說話。
  「來了!」
  朝子答應著,匆匆下樓去了。
  「我是圓城寺。」
  正春好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來的,他的聲音低沉,強而有力。
  「有田先生在家嗎?」
  「啊,我哥哥到研究室去了。」
  「是嗎?我想見一下初枝小姐。」
  「是,請稍等。」
  看來好像是禮子的哥哥,初枝又嚇成那副樣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朝子迷惑不解地上了樓,只見初枝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說是圓城寺,請他上來吧!」
  「我不同意。」
  初枝小聲說著,自己忽然站起身來。
   


  連初枝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來到門口,剛好同正春打個照面。
  「請進!」
  朝子對正春說,然後又回頭對著初枝。
  「請到樓上吧,雖然房間很亂。」
  「不,不必了!」
  正春說著,但對朝子卻看都不看一眼。
  「出去走走好嗎?」
  「好的。」
  初枝點點頭,人已走到門外的鋪路石上去了。
  朝子也感到沉悶緊張。
  「初枝,你到哪兒去呀?」
  因為朝子的話帶有幾分責難的語氣,所以正春也意識到不該不告訴去向。
  「到哪兒去呢?」
  他在問初枝,但初枝卻只是呆呆地站著。
  「對了,我們去博物館吧!就在博物館的院子裡。」
  正春很不自然地快活地說。
  朝子對正春帶有幾分諷刺意味地向初枝說:
  「初枝!盡可能早點兒回來,我不放心啊!」
  初枝像吃了一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朝子一眼,眼神裡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悲哀。
  朝子想要跟在他們後面,但還是上樓目送著他們走去。
  「哎喲,你忘記換衣服了!」
  她不由得想大聲叫住初枝,但還是忍住了。
  初枝比朝子長得身材高大,穿著朝子的衣服,袖長和袖兜都顯得有些短。而且是素氣的棉綢經過翻新的衣服,還是漿過的。
  仔細看時,真是一個可憐的背影。
  朝子從來沒有聽到哥哥談起有關初枝和正春的任何情況,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兩人是戀愛關係。
  然而,看上去,初枝卻像丟了魂兒似的被拖著走去。
  當兩人的身影向著音樂學校的方向消失後,朝子急忙關好門。
  然後,她便匆匆趕到博物館門前,但她畢竟沒有進去,坐在公園樹陰下的長凳上,從那裡可以看見博物館的門。
  這時,公園裡正是賞花人多的時候。
  博物館裡也有許多來自農村的參觀團體,正春並沒有進入表慶館,而是到正在施工的主樓的後院去了。
  兩人很少說話。
  兩顆心緊縮成痛苦的硬塊,稍一碰撞便感到疼痛,但又找不到可以交流的頭緒。
  「聽禮子說你來了,但我沒有想到會是真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對不起,我是一個人來的。」
  「正因為是一個人,不是更應該告訴我嗎?不過,你一個人來了也好。你應該讓我去接你呀。」
  初枝蒼白的臉扭到一旁。
  「聽說前些天你媽媽來過,那時,她也沒有跟我見面。據說她和我父親、還有禮子都談了我們的事情。」
  「對不起。」
  「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來了?難為你竟找到了有田家。」
  「嗯。」
  眼前的路似乎雲霧朦朧,初枝像是踏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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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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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22:53 |只看該作者
鮮活的小鳥


  非但阿島對正春的父親採取了那種會面方式,而且,甚至禮子也要他設身處地為初枝著想,因此,正春遭到了父親的嚴厲訓斥。
  父親的憤怒異常瘋狂。其中包含著不能單單認為是兒子戀愛,彷彿是自己的願望遭到踐踏,過去的罪過被揭露似的狼狽。
  看上去他突然衰老,在旁人眼中甚感可憐。
  罵禮子的話語中也充滿了刻骨憎恨。
  畢竟未脫口說出禮子是阿島之女,但禮子已經對其冷冰冰的態度感到毛骨悚然。她已變得十分意氣用事。
  姐姐房子見父親勃然大怒,如同往常一樣,笑著說:
  「爸爸您也太死心眼了。禮子那不合拍的正義感,也許以為是那姑娘對母親表示孝順,如果她提出只要不答應正春結婚,自己就不結婚的無理要求,不如將計就計,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禮子這孩子表面上顯得很聰明,心裡卻沒什麼主見。因此,她與伯爵的婚禮若能早日舉行,反而有好處。正春他結婚,反正要等到大學畢業之後。是三四年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呢……」
  對這種極平常的主意,子爵心裡也覺得的確有理,可他卻又說:
  「不過,禮子是那個女人的女兒,而且還對我講那種話,你想想看,哪能對謊言也輕易點頭?」
  「噯,爸爸。禮子會認真地考慮那種事嗎?」
  正春離開大學宿舍回到家。
  較之父親的憤怒,他更不忍心看到的是母親憂心忡忡的樣子。
  雖一開始就有那種心理準備,可實際上障礙一擋在面前,思念初枝的純情就反倒憋得愈發難受,然而,卻不能下定決心踏上不顧一切地向前邁進的道路。
  隨著為初枝感到良心受譴責之痛苦的加劇,空想也就變得愈發美妙。
  當從禮子口中得知初枝獨自一人來到有田家時,首先也是自己的懦弱受到了責備。他懷著對初枝祈禱般的心情謝罪。
  「哎,怎能讓那樣的姑娘獨自出門。」
  他對自己的窩囊感到懊悔。
  起初正春以為:由於初枝也懂得兩人的戀愛靠不住,無法靜心等待才突然跑出來的。
  正春為初枝的癡情所感動,對身為男人的自己深感羞愧。
  然而,連做夢也沒想過已緊緊拴在一起的兩人竟會分離。
  他現在還是那個仍身著高中舊制服去見初枝的正春。照理已該穿上大學新制服讓她看一看,卻感到不好意思。
  連對禮子也無法坦率地說出「我去見初枝」這句話,便悄悄地溜出家門。
  跟初枝一見面,看到的是她皮膚乾巴巴的,在向陽處幾乎要倒下。初枝那身軀的空殼裡,只剩下一種莫名其妙的膽怯。
  「怎麼會這樣痛苦呢?」
  心想那是由於無法承受對戀愛的擔心。
  他垂下頭,嘴裡卻講出了見外的話。
  這樣,初枝的反應是毫無喜悅的過分冷淡。
   


  正春對愛情的良心就如今的初枝而言,早已成為無緣的獨角戲。
  初枝從軀體深處痛苦地湧上來的是一種盲目的難受。
  正春認為自己給初枝播下痛苦的種子,這固然不錯,在初枝看來,有正春在這裡才是痛苦。她只想逃避開。
  猶如被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所誘惑,她忽然跑了出來,可與他並肩而行卻只能覺得痛苦,彷彿感到只有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兩人才能真正地互相挨著。那是隱隱約約的可悲的惟一依靠。
  「讓你一個人受苦,對不起。」
  在樹陰的長凳上,正春想要握住初枝的手,初枝驚愕地躲開身子。
  正春詫異地環顧四周。
  「很安靜吧,在市內竟有這樣的地方,真令人驚奇。」
  昔日庭院的景致一如往昔,樹木茂密。
  在深處的德川將軍廟裡築巢的鳥兒,展開白色的翅膀正在飛翔,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裡竟無行人蹤跡。
  四週一片靜謐,主樓施工的聲音也滲入了鬱鬱蔥蔥的綠葉之中。
  「能見到你太好啦。只要能見面……」
  說著正春欲擁抱初枝肩膀,初枝又一次躲開身子。
  而且,她哭了起來。
  可是,好像害怕什麼似的,突然又止住哭泣。
  正春心裡有些納悶,問:
  「到底怎麼了?」
  「我,已經……」
  初枝嗓子哽咽。
  「我,已經和……」
  無論如何,後面的話也講不出口。
  「讓我回去,我要去遙遠的地方。」
  「對。真想一起去遠方。」
  「不對,您今天來幹什麼的?」
  初枝突然頂撞他。
  正春嚇了一跳。
  「什麼來幹什麼的?來見你,怎麼說來幹什麼的?一離開你身邊,我不是只想見到你嗎?」
  初枝好像連那話也沒聽見,面無表情地說:
  「一切都不行了。我已經……都變成了這模樣啦。」
  這是一種不讓正春接近的執拗的聲音。
  正春感到有點出乎意料。
  感到在初枝身上出現了異變。
  接著,正春就像要戰勝自己的不安,突然用激烈的口吻說道:
  「你什麼也沒變,哪裡都沒變。不是就這樣活生生地坐在這裡嗎?」
  於是,初枝這個有稜有角的活人,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靈。
  「怎麼會變!你不就這樣坐在我眼前嗎?」
  「不。」
  初枝搖頭。
  「已經不在,確實不在了。」
  「什麼,你瞧!」
  說著,正春猛撲上去,抱住她。
  「這是什麼?你的身體,是我的人,你瞧,在這裡……」
   


  接著,正春彷彿要確認初枝的存在,使勁兒搖晃她。
  「這不是你嗎?」
  「不一樣,已經,不一樣了。」
  初枝搖頭否定。
  「什麼地方,怎麼不一樣?」
  然而,當他一接觸到初枝的脖子,冷汗沾滿了他的胳膊。
  初枝渾身發抖,她猛地撥拉掉正春的手。
  「請您,什麼也不要再說……」
  「我什麼話也不說。不管你發生什麼事,什麼都不說,可是,一見到你,簡直就像是我讓你受苦似的。」
  「嗯。」
  初枝點點頭,抓住長凳靠背抽泣。
  「對不起。」
  正春感到初枝已完全關閉了自己身體的所有窗口。
  自己的心靈無法與她相通。
  「你到底是因為悲傷而哭還是因為厭惡我而哭,弄不懂啊。」
  正春焦躁不安。
  初枝悲傷得心痛如絞,深處尚有顯然冷靜的地方,正春的聲音傳到那裡也猶如與己無關。
  初枝感到奇怪:自己已說到那種程度,可為何正春還不明白。
  她忽然意識到也許是為安慰自己,他才故意佯裝不知,這樣一來,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卑鄙,不能再沉默了。
  「我……不能再見您。只想單獨呆一會兒。」
  「你變心了?」
  「嗯。」
  「那,來幹什麼的?獨自跑到東京。」
  「不知道。逃出來的。」
  「逃出來?是媽媽叫你跟我斷的吧。」
  「不,矢島先生……」
  「矢島先生?矢島他怎麼了?」
  「他來過。」
  初枝發出了刺耳的哭聲。
  正春彷彿突然遭到拋棄,面色蒼白。
  令人無法置信。
  正春做夢也未想到過,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別的男人會把初枝視為女人。他甚至是那樣粗心大意,只在心裡愛她。
  在自己幾乎要消失的一瞬間,出於強烈的憤慨,他突然猛揍初枝。
  初枝如同一塊濕布軟弱無力地倒在長凳前面。
  哭聲也倏忽停止。
  正春目瞪口呆。
  緩過勁兒來一想,自己只不過口頭上承諾同初枝結婚,置她於長野不管不問,自己又為她幹了些什麼呢?
  難道不是讓初枝獨自受苦嗎?
  倘若沒有跟自己的關係,姑娘也就不會有視她為女人的男人。
  「啊,完蛋了!」
  他後悔不迭。
  初次接吻時,從溫室逃出來摔倒在地的初枝也是這副模樣。
   


  初枝臉朝下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聞到了春天泥土的芳香,她瞇縫著眼睛,只見長凳下面開著青苔花。這是多麼小巧的花啊。
  被正春一揍,鬱積在心中的痛苦大概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以女人特有的一種羞恥心,猛地想要統統發洩出來。
  一知道他已完全失望後,她的心情便平靜下來。
  她覺得自己太卑鄙,而另一方面正春卻很高潔。對現在的初枝來說這是一種安慰。
  「什麼事也沒有,是我不好。」
  過了一會兒,正春這樣嘟噥。
  好像確實什麼事也沒有。
  在鮮花盛開的風和日麗的大白天,一點也找不到初枝已變得那樣的實際感受。
  由於無法捉摸的失望,年輕的心盡在徒勞地跳動。
  「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
  正春對自己自言自語。
  除了安慰初枝,現已別無他策。
  「是你媽媽不好吧。」
  初枝驚愕地抬起頭。
  「媽媽?跟媽媽沒關係。」
  「可是,你媽媽不在你身邊嗎?」
  「媽媽她什麼也不知道。她很痛苦。」
  「你才痛苦呢。再也不要回長野去了。初枝,你單獨能住公寓這種地方嗎?待會兒我去見禮子,跟她商量商量。」
  說著說著,正春胸中又燃起新的怒火。
  初枝受過矢島伯爵的侮辱,可怎能又讓初枝和自己一起去見自己的妹妹呢?
  一想起受屈辱,見初枝身體並無特別變化的跡象,這樣躺在自己的眼前,不禁產生一種莫名的憎惡。
  「你準備趴到什麼時候!不成體統。」
  初枝嚇得一哆嗦爬起來朝對面站著。
  「小姐?」
  初枝壓低聲音呼喚。
  「就是死也不能再去見小姐!」
  「可是,因為禮子與矢島有過婚約,所以我要跟她講,你別吱聲。如果禮子嫁給他的話,這種……」
  正春聲音發顫。
  「啊!」
  初枝幾乎要摔倒,拚命叫喊:
  「小姐她……小姐她……」
  「不,別為那種事發火。婚事這樣一來也就告吹了。那反而對禮子有好處,禮子很喜歡你,就像喜歡妹妹似的。」
  「小姐是我姐姐。」
  初枝眼前發黑。
  「對啊,你們兩個人難道不能變成真正的姐妹那樣嗎?」
  「不。是我真正的姐姐。」
  「所以嘛……」
  「不對。小姐她是我媽媽生的孩子。」
  「唔?」
  正春目瞪口呆。
   


  從樹木中間的長凳上往博物館大門方向眺望的朝子,無意中轉身朝美術館方向一望,吃驚得幾乎要站起來。
  和一個男人一起從那正面大門走下來的好像是禮子。
  朝子從長凳上起身走過去。
  朝子是第一次看到禮子身穿和服盛裝,遠遠望去一眼就認出來是她。
  從台階中間筆直走下來那得意洋洋的派頭像她,最富特色的還是她向男人微微頷首時,肩部以上的動作。
  禮子像是在跟同行者告別。
  「在回家途中想不想順便去我們家。」
  朝子想起是鎖了家門出來的。
  那男人好像讓車在等,他強迫禮子與自己同行。
  朝子既然已走出樹陰下,來到草坪中間的路上,無論如何已無法再躲避。
  禮子一看清是朝子,便突然離開男人身旁。
  朝子加快腳步迎上前去。
  「怎麼看都覺得像您。雖然您身穿和服,還是第一次看見……」
  禮子回頭瞅了一眼自己的身姿,忽然隨便問了一句:
  「初枝呢?」
  「嗯。」
  朝子吞吞吐吐地說。
  「什麼呀?說請暫時不要去打擾她,你哥哥說的,因此我才沒去看她的。」
  「嗯。」
  禮子突然改變語調說:
  「那一位就是矢島。剛才在裡面見到的。一位朋友的哥哥在展出旅歐作品,應朋友之邀我來看展出的,說矢島是他在倫敦的老相識。」
  禮子心想,朝子肯定會從有田那裡聽說填有關伯爵的事,便笑著對她說:
  「我的朋友見我被矢島逮住,她便逃跑了。就那樣想來欺辱我喲。」
  然而,有田未曾對妹妹談起過禮子的婚事,所以朝子聽不太明白,卻也清楚禮子是在為自己跟這個男人呆在一起而辯解,便說:
  「對不起。關於初枝的事想跟您商量商量,能否抽空兒來我家一趟?」
  「好的,我正準備過一會兒去看看呢。」
  朝子正在為是否把正春來了的事毫不隱瞞地說出來而猶豫不決。
  「作為我來說,對初枝能住在我們那裡,感到很高興,但是,聽說在這以前,您曾對我哥說過請把她交給你管。」
  「曾想教她各種知識,是個挺可愛的人吧。」
  「是的。長野的她媽媽來了一封信,說要來接她回去,不知怎麼回事?」
  「是我哥哥的戀人呀。您聽說過?」
  受到禮子坦率的話語的感染,朝子也大膽地說:
  「其實,您哥哥剛才來了。」
  「哦?」
  「可是,他倆的神情都不對頭。十分擔心就跟到了這裡。」
  「現在到哪兒去了?」
  「進了那邊的博物館。」
  「博物館。」
  兩人同時回頭朝博物館方向望去。
   


  嫩葉掩映的博物館大門無法看得清晰。
  禮子返回到矢島伯爵身旁說:
  「我就在這裡告辭了。」
  「是誰?那個人。」
  伯爵出自虛偽的自尊心這樣問道。禮子直言不諱地說:
  「是有田的妹妹。」
  伯爵連看都不看一眼朝子,說:
  「在這裡見面真是幸運,本來還有幾句話要跟您說的,真遺憾。」說著,露出了嘲諷的神色。
  「我正在猶豫,到底該不該特地叫您,跟您說話。」
  禮子默不作聲。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向您道歉,這一點要跟您講清楚。」
  「哎呀,什麼道歉,這種事是不適合您的嘛。」
  「嗯。不過,我是體會到女人真正價值的人。像禮子你這樣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只會在意外的地方破壞周圍的人的命運,是人生的害鳥。」
  此人怎麼會講這種話!禮子用懷疑的目光望著伯爵。
  「你到底也不會明白:要使四鄰平安地生活下去,惟有跟像我這樣的男人結婚。我們這些人比起普通的鳥,要在更高的天空中飛翔。於是就連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感到寂寞……」
  「這我也知道。不過,我已愛上了有田。」
  禮子坦率地這樣表白。
  「愛?哼,憑你的性格能那樣隨隨便便地說『愛』這種話嗎?問問你自己的良心好啦。」
  禮子氣得渾身直哆嗦,緊閉雙唇,一副準備挑戰的眼神。
  「那種話只有你那失了魂的軀殼表明無能時才會講。」
  「我洗耳恭聽。我想這是你的悲劇……」
  「哼,我不能講愛禮子這種話,若是初枝我倒能愛……」
  「初枝?」
  「是初枝呀。」
  伯爵猶如砰的扔掉一塊小石頭似的,說完這話後正要離身朝車子走去。禮子慌慌張張地回頭一看,初枝和正春走了過來。
  兩人面色蒼白,沿著博物館的圍牆走在寬寬的路上。
  看起來他們甚至忘卻了相互安慰各自分離的心。如果有人從一旁對他們大喊一聲,他們馬上就會應聲倒下去。
  垣牆旁的杜鵑已長齊嫩葉,櫻花在枉然謝落。
  兩人一聲不吭。
  禮子和伯爵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朝子急忙朝他們走過去。
  正春突然低頭行禮,臉微微發紅。
  「是來迎接的嗎?」
  他這樣無意義地問。
  初枝心不在焉地轉過臉去。
  「初枝,是小姐喲。」
  朝子小聲嘀咕。
  初枝睜大了飽含著無法形容的親情的大眼睛,旋即又為悲哀所籠罩,她朝禮子走去。
  伯爵難道會看不見?
  正春和朝子不安地望著禮子,跟在初枝後面走來。
   


  正春馬上發現了伯爵。
  他由於憤怒手指尖顫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正值春季展覽會時節,賞花的人也經過那裡。即使光禮子自己,也夠引人注目的。
  一接觸到正春那憎惡的目光,伯爵馬上身不由己地擺出一副準備幹架的架勢,眉毛不停地抖動。
  他以為正春已經知道自己的事。
  儘管如此,初枝到東京來對伯爵來說,仍然是突然襲擊。
  「初枝!」
  禮子呼喚著走近她。
  初枝看見了伯爵。
  她心裡嚇了一跳,可是,她的手已被禮子拽住了。
  初枝的手冰涼,且微微出汗,一種異常的恐怖傳給了禮子。
  禮子轉過頭去望伯爵。這時她感到初枝的身體向自己倒過來,難過得彷彿要向自己傾訴似的。
  禮子感到心裡發出一種聲響,眼睛在激烈燃燒。
  伯爵眼睛看著一旁。
  初枝和禮子眼睛極其相似。她們的目光好像要刺向伯爵。
  難道由於是姐妹的關係?難道是女人對待侮辱的極端的憤慨?
  正春見初枝朝伯爵走去,正欲自己搶先猛撲上去,因為禮子拽住了初枝的手,這才強忍怒火站在原地不動。
  然而,這卻是若無人跟伯爵扭打在一起就無法得救的奇異的一瞬間。
  面對這種敵意,伯爵也未後退。
  伯爵想對他們大罵一頓殘忍的話後,迅速鑽進車子,但是由於對方三人因強烈的屈辱已猛然反撲過來,他無法逃走。
  必須徹底戰勝它。
  「初枝!」
  伯爵滿不在乎地叫喊。
  「初枝,是我。」
  接著,毫無顧忌地走過來。
  「我找這孩子有事。跟我一起回去吧。」
  初枝為他的氣勢所壓倒,倏地閉上眼睛。
  「要幹什麼!」
  正春擋在伯爵面前。
  「是你!」
  也許是害怕眾人目光,伯爵僅冷冷一笑。
  「是你就好。我的事你去問她。」
  「什麼!」
  正春鐵青的雙頰肌肉繃得緊緊的,嘴唇在不停顫抖。
  這時,初枝出人意料地掙脫掉禮子的手,正面盯著伯爵,一字一句地說:
  「我,我……初枝已經死了。」
  四周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初枝挺直腰板站著。
  「初枝。」
  禮子把手搭在初枝肩上,只覺得如同一塊化石般硬邦邦的。
  「為那種事值得死嗎?回家吧。」
  伯爵乘上車。
  初枝還站著一動不動。
  誰都不吭一聲。
  朝子靈機一動叫了一輛空車。
  一乘上車,初枝頓時像只洩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垂下了頭,卻扭著身子說:
  「我,獨自到一個地方去。」
   


  有田的家離美術館很近,步行只要四五分鐘,禮子尚未找到安慰初枝的話語,車子就到了家。
  初枝一下車隨即獨自一人先跑進朝子房間。
  正春和禮子被迎到樓上。
  兩人臉背著臉,沉默不語,在這種場合,親骨肉的感覺更令人喘不過氣來。
  說是親骨肉關係,那上面卻產生了新的斷層。
  正春小時候就暗中聽說禮子是異母妹妹,每當看見做姐姐的房子露骨地蔑視禮子,就感到一種良心上的恥辱,而故意袒護禮子與她親近。後來反而為這位與自己一歲之差的妹妹的美貌所吸引,也許這是存在微妙隔閡的原因。
  正春有時甚至把禮子有一種對什麼復仇意味的倔強視為自己一家人生活的一個側面。
  然而,說什麼禮子是阿島的孩子,是初枝的姐姐,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第一次現實地面對命運的暴力,正春的基礎崩潰了。
  如今難道那要成為必須與初枝斷絕愛情的理由?難道那將成為必須徹底付諸實施的理由?甚至其判斷也是從極端走向極端。
  「對小姐,請什麼也不要說。就這一點拜託您啦。我將要去很遠的地方。」
  在博物館後院,初枝彷彿由於孽緣而渾身發抖,這樣對正春說。
  即使沒說讓他不要說的話,正春在這裡也不會對禮子說的。
  就這樣和禮子默不作聲,只會更加令人難受。
  「我是太自以為是了。正像禮子你曾經說過的那樣。」
  「是啊,我們就像是把初枝推到厄運的陡坡上去的人。」
  禮子一吐為快地說:「哥哥,您不是女人,很幸福啊。」
  三個女人有三種悲哀,在得知禮子為初枝的姐姐的現在,更令正春感到心裡憋得慌。他反省自己正是表演悲劇的丑角。
  「對禮子也不知該如何道歉,都是我從旁插了一槓子……」
  「別說了,怎麼講這種話。再沒有像她那樣輕信人家的誠實人了,初枝不是毫不怨恨哥哥嗎?」
  「不是怨恨或生氣的問題。」
  「那麼,是什麼問題?哥哥難道不是無法安慰她嗎?從博物館出來時,你倆那臉色,又怎麼解釋?」
  「那是……」
  正春把想說那是由於得知初枝是你妹妹這句話咽在了喉嚨口。
  「可是,像她這樣的姑娘,遇到那樣的不幸,能輕易安慰得了嗎?」
  「是的。」
  禮子使勁兒點點頭。
  「她眼睛看得見東西是那麼高興,說所見到的一切都很美。她曾那麼盼望春天來臨。現在不就是春天嗎?」
  「一想起這些,興許眼睛看不見還是很幸福的。」
  「沒出息。」
  禮子叫喊著,她仰望天空,眼淚汪汪。
  「花不正開著嗎?哥哥你向初枝打聽過春天是美麗的嗎?要是她現在仍像過去那樣,春天看上去還很美,那該多好!」
   


  「初枝,你不到樓上去嗎?」
  朝子邊沏茶邊喊初枝。
  初枝倚在朝子書桌上眺望著庭院裡的麻雀。
  「不。我不想再見到他。」
  「哦?」
  朝子自己上樓去了。
  初枝的話音比想像的要爽朗,因此她放心了。
  從剛才的情景,朝子也大概揣測到初枝的事,用不著去張望拉門裡面的初枝。
  「初枝她……」
  禮子漫不經心地問。
  「唔。」
  朝子曖昧地答了一聲,由於無話可講,便問道:
  「要我去叫她嗎?」
  「算啦。」
  禮子對著正春說:
  「哥哥,您還是回家去好。」
  「嗯。」
  突然被禮子這麼一說,正春紅了臉。
  正春感到禮子並非作為自己的妹妹,而是作為初枝的姐姐留在這裡。
  「我看還是暫時不要去驚動初枝為好。」
  「不過……我哥快要回來了。」
  朝子這樣緩和了一下氣氛,可是正春已站起身。
  「初枝,他要回去啦,初枝。」
  朝子在喊。這時正春站到大門口等待,但初枝沒出來。
  「她就拜託你們啦。即使她母親來接她,也請堅決不要讓她回去!」
  正春對朝子這樣說。
  留下的禮子來到初枝所在的房間。
  初枝用雙手緊緊地摀住臉頰。
  禮子在初枝身邊隨隨便便地坐下便若無其事地笑起來。
  初枝彷彿被她吸引,轉過頭來。用手捂的地方雖然紅了,但卻無哭的痕跡。
  「把我的衣服給你帶來了。都是一些平常穿的西服,不多。」
  禮子說道。
  初枝乖乖地點頭。
  「把我的讓她穿了,可穿著走到外邊,不是袖子短,就是太素氣,顯得很可笑。」
  朝子也站在後邊笑著。
  禮子摸摸初枝的肩膀說:
  「沒有可放的肩褶麼?」
  朝子說:
  「是把我穿過的舊和服接長的。」
  「男人們都是虛情假意,一切都是謊言。」
  禮子滿不在乎地說完這句話後,又接著說:
  「初枝,我替你化妝吧。」
  初枝愕然,瞟了一眼禮子。
  禮子從樓上取來手提包,動作粗野地硬讓初枝坐到鏡子前面。
  溫暖的淚水沿著初枝的雙頰淌下來。
  「高濱大夫,就是給初枝做手術的人,他總說想聽初枝談談做完手術後看見各種各樣的東西的感想。待會兒我們去看看他吧。」
  初枝搖頭。
  禮子佯裝沒看見初枝的神情,說:
  「去吧,還可去接接有田呢。」
  由於沒擦掉眼淚就往上塗白粉,連睫毛也變白了,初枝皺起眉頭。
   


  高濱博士單獨呆在醫院的教授室內,好像是以打發春日下午的疲勞為樂。
  「來得太好啦。閒極無聊正在看麻雀呢。」
  博士溫和地望著初枝。
  「哎呀,我也……」
  初枝受他感染微笑著說,「剛才我也在看院子裡的麻雀啊,看過後才來的。」
  「這令人高興。對,確有這種事。經我做過手術後復明的人,在某個地方跟我在同一時間也正在看麻雀。」
  博士那張老人般的臉龐因感激而顯得容光煥發。
  「那種事是當然的。不過,平常往往容易忘記那當然的事。你說得太好啦。那樣想的話,我也一樣,無論看什麼東西都是很難得的喲。」
  初枝點頭。明亮的心靈之窗頓時敞開。
  是這位老人使自己復明的記憶,強烈地甦醒過來了。
  而且,還有一種現在也看得見東西的喜悅。
  「請也常到老人這裡來呀!」
  「好。我也是來到先生這裡後,才想起了我的眼睛能看見東西的。」
  「那太好啦。因為不光是眼睛嘛,甚至連人活在世上這種事,平常也會忘記的。」
  初枝再次點頭贊同。
  博士興致勃勃。
  禮子反而感到有點掃興。難道博士看不出來初枝由於悲傷而憔悴不堪?還是故意視而不見呢?
  同時,禮子感到其中也包含著自己的一種類似嫉妒的心情。
  一種曖昧的嫉妒。那是一種對初枝天真無邪的坦率,反而驚詫,覺得具有奇異的生命力的心情。
  「這樣就好。還是帶她來的好,正如我所想像的那樣。」
  禮子對高濱博士的名醫派頭深感欽佩,她催促初枝離開了醫院。
  現在,初枝對禮子是自己的姐姐這件事也感到很高興,從心底湧現出來的親情,使得她不知怎麼說才好。
  初枝緊挨著禮子,漫不經心地用手去觸摸禮子的和服。
  她們坐在長滿嫩葉的銀杏樹下的長凳上等候有田,有田馬上出來了。
  「綠樹映在有田的臉上。」
  初枝有點孩子氣地這樣說,臉微微泛紅。
  禮子吃了一驚。
  從初枝的聲音也可知道她心靈之窗敞開著。那聲音裡有一種呼喚自己心上人的親切感。
  「我們剛才去過高濱大夫那裡。」
  禮子若無其事地說。
  「是嗎?初枝她……」
  有田疑惑的目光望著初枝。
  「我給她化的妝。」
  「是嗎?」
  有田信步往前走。
  初枝獨自一人環視著樹叢和天空。
  「我哥哥去過您家。」
  禮子小聲對有田說。
  「怎麼辦好呢?」
  「噯,順其自然吧。」
  「什麼叫自然?」
  禮子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激昂的聲音。
  「有田你說的自然指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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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23:43 |只看該作者
勞燕分飛


  打那以後又過了兩三天,阿島來到東京。
  有田提前離開研究室,一回到家立即帶上初枝到上野車站去迎接。
  在朝子學校放假期間回故鄉去的奶媽也已歸來,跟朝子倆在準備晚餐。
  大概壓根兒也未曾料到初枝會到月台上來接自己,阿島只顧從車窗口把行李交給車站搬運工,連初枝跑到跟前都未曾發覺。
  「哎,初枝!」
  阿島大吃一驚,呆立在那裡。
  她的臉色非常不好。初枝嚇了一跳。
  阿島畢恭畢敬地跟有田寒暄。
  「離開一段時間,我就覺得這孩子還是盲人似的,這孩子倒先發覺我,簡直就像是在撒謊呀。」
  阿島笑著往前走。
  她正面望有田的臉都覺得難堪。
  「太不好意思啦,實在是給您添了意外的麻煩。本應早點去府上拜訪,可因為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那可得多保重。現在不要緊了吧?」
  有田樸實地說。
  初枝默默地握住母親的手。
  柔軟發胖的阿島的手冰涼。初枝的手掌心在微微出汗。
  自從初枝深夜從戶倉的旅店逃出來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在這裡見面。初枝一個勁兒地往阿島身上靠,彷彿以此來安慰自己的母親,這讓阿島感到意外。
  見有田一會兒吩咐車站搬運工,一會兒叫車,笨手笨腳地替自己忙乎,令習慣照顧男人日常生活的阿島,反而感到心裡不安,但是初枝卻好像理所當然似的,毫不在乎。
  這也讓阿島覺得不正常。
  「實在是盡給人家添麻煩啊。」
  聽阿島這麼一說,初枝馬上點點頭。
  上野公園的櫻花業已凋謝。今天連拂動飄落在地的花瓣的微風都沒有,而且連地上的塵埃也靜悄悄的一動不動。又是傍晚時分了。
  城市的天空略有薄靄,遠方的天際漸呈朦朧。
  阿島若無其事地說:
  「初枝,這是櫻花。」
  「哎。我每天都看。」
  到了有田家後,因朝子是女人,而又是在榻榻米上初次見面的畢恭畢敬的場面,阿島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而初枝卻顯得十分隨便,甚至跑到廚房裡去。
  阿島感到非常納悶。
  趕快從大旅行包裡掏出初枝的換洗衣服。
  「是前天吧,小姐她給我送來了各式各樣的衣服。」
  「那樣,盡給人家添麻煩,你真夠戧。」
  阿島不由得語氣粗暴起來。
  「什麼呀,我向她借舊衣服穿嘛。」
  「沒治的孩子!」
  阿島見晚飯四人一起吃,飯後連初枝都一起幫著收拾,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心。
  她深深感到這家的祥和猶如春天的夜晚一般。
   


  一換上鬆快的和服,有田又顯出一副書生的樣子。
  雖說是一家的主人,卻並非年輕夫婦,而是兄妹倆過日子,因此家裡總有一種讓人感到美中不足,然而又讓外來客人感到容易親近的氣氛。
  從廚房的碗碟聲中傳來的初枝的聲音,顯得格外嬌滴滴的,阿島呆在客廳,猶如上當受騙似的。
  然而,阿島由於弄不清楚有田對於初枝逃到東京到底知道多少底細,於是只能反覆講這樣的話:
  「確實,那孩子一下火車,恰巧有田先生打那兒經過,她的運氣真好。如果不是您把她撿回來的話,現在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不,不,她比您想像的要堅強得多。即便沒遇上我,也會去禮子小姐那兒的吧。」
  有田不拘禮節地笑著,「可是,今後怎麼辦呢?禮子小姐好像也很擔心。」
  阿島非常想聽聽禮子現在怎麼樣,她說了些什麼。
  「不能再讓小姐為我們擔心了。我心想利用小姐的盛情從一開始就不對。我打算也那樣好好地跟初枝談談之後悄悄地在鄉下過日子。」
  有田在默默思考。
  「我準備不跟小姐見面就回去。」
  「可是……」
  有田說完便中途打住,瞧了瞧阿島臉色後,又說:
  「您累了吧。今晚請早點休息……改日再商量,如果我也能幫上忙的話……」
  「謝謝!」
  阿島低著頭悄悄地起身走出去。
  從放在朝子房間的大旅行包中拿出了初枝的和眼等物品。
  初枝也和朝子一起來到客廳坐下。
  庭院板牆上頭的夜空因上野車站的燈光很明亮,時而可聽到火車站的汽笛聲和鈴聲。
  四人就著阿島帶來的特產——蕎麥麵點心,喝著粗茶,雖然很平靜但漫無邊際的閒聊也往往無話可談,阿島於心不安。
  有田輕輕地起身去了樓上的書齋。
  「初枝,把你的和服拿出來吧。」
  聽阿島這麼一說,初枝便到隔壁房間換和服。
  過了一會兒,阿島問朝子:
  「您哥哥的學習很忙嗎?」
  「不,在家裡不怎麼忙。」
  「那麼,我有點事。」
  「唔,請。」
  朝子站起身,在樓梯下喊:
  「哥,初枝媽。」
  阿島上樓去了。
  朝子邊幫初枝系和服帶子邊說:
  「都快睡覺了,不是不換也行嘛。」
  「嗯。不過,我一穿小姐的衣服,媽媽她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咦,初枝你也考慮那種事?真叫人吃驚。」
  「我媽媽跟有田有什麼話要講?」
  「這個,」朝子摟住初枝的肩膀說,「哎,別回去,就在我家住著。請在我家。」
   


  看起來有田家並不寬敞,阿島打算跟有田談過話後搬到信濃屋旅館去住。
  然而,到了樓上的書齋跟有田面對面一坐下來,阿島卻不禁對涉及到初枝所受的侮辱的事躊躇不定,不知怎樣開口才好。
  還是有田先說:
  「前天,正春和禮子到家裡來了。」
  阿島點點頭,說:
  「那麼,初枝見到他們了吧?」
  「嗯。我當時不在家。」有田略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聽說正春把初枝托付給我妹妹了。他說即便您來接,也請堅決不要讓她回去。」
  「啊,怎麼能……」
  「所以,即使您說要帶她走,如果不得到正春的同意,我們也不能把她交給您啊。」
  有田彷彿開玩笑似的這樣說。
  在阿島聽來這是對自己的溫暖的安慰。
  「初枝在上野車站附近一遇見我,馬上就說要見小姐,我看她那模樣非同尋常,就對禮子說暫時不來見為好。」
  「哦。從接到電報的時候起,一想到這一次又要給小姐添麻煩,就感到於心不安。」
  「那種事別放在心上。不知怎麼回事,禮子很擅長應付初枝。雖說我家朝子也是女人,對初枝照顧得也挺不錯,但好像無法做得像禮子那樣好。前天也是禮子趕緊把初枝帶到高濱博士那裡去致謝的。」
  「啊,是嗎?」
  「在這以前,無論我們怎麼勸,她連公園的櫻花都不去看,寸步不離家門。」
  阿島垂頭說:
  「因為出了她單獨跑到東京來這種事。」
  倘若初枝已將此事和盤托出的話,現在阿島就無法再隱瞞下去了。
  「我就是為向大家道歉,才來的。」
  有田沉默不語,連眉毛都沒動彈一下。
  初枝的婚姻早已變成殘酷的夢幻而消失,阿島現在想知道的是禮子的婚事。
  她不便向有田打聽,而且矢島伯爵的名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我覺得初枝在東京無為地多呆一天,只會給小姐她們多增加一天的麻煩。」
  「不管怎麼說,眼下初枝是最可憐的,因此,為初枝著想這才是最要緊的。」
  為有田的盛情所感染,阿島連急著要表達的話也說不出口。當天晚上也就住在了有田家。
  在樓上的房間裡,只剩下初枝和母親兩人時,初枝既像是又回憶起那可怕的夜晚,更像是無法忍受羞恥。
  她一鑽進被窩,立即熄了燈。過了一會兒,響起了暗自哭泣的聲音。
  「媽媽,請原諒!我把一切都講了。」
  初枝的聲音硬朗得出乎意料。
  「在戶倉講的話,我聽到了。說小姐是我姐姐……」
   


  阿島也早有心理準備:大概會是這樣。
  初枝得知禮子是自己的姐姐,這固然不壞,然而那又是多麼殘酷的獲悉方式。
  偷聽到和伯爵談的那種話後,又那樣遭到伯爵欺侮。
  為何沒能更早一些把她有一個姐姐作為光明正大的幸福告訴她,讓她高興呢!
  「都是媽媽不好。雖然沒有必要對初枝隱瞞,可是,對禮子家要盡情分。而且,想讓初枝以為我是僅有初枝一個孩子的媽媽。禮子是我的小孩,這一點不錯,但是,我只不過生下了她,連奶也沒讓她吃上幾口,都二十年沒見面啦。」
  「是我做得不對,我對正春也是那樣道歉的。」
  「說了些什麼?」
  「都說了。連小姐是我的姐姐也說了。他不知道這件事,很驚訝。小姐她是知道我是她妹妹,才那樣對待我的吧?」
  「不是的。她做夢也沒想到過初枝是她妹妹,我是她母親。」
  「那是不是算欺騙了小姐?」
  「說什麼欺騙。那樣認為的話,是完全不相關的外人的偏見。小姐和你之間的愛不是通過欺騙產生的。」
  「是的。」
  「初枝你是一直不知道有姐姐而長大的,就算現在知道了,可是今後也將根本沒有希望像正常的姐妹那樣相處下去。」
  「嗯。」
  「雖然可悲,可話又說回來,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從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你是實實在在地以一種美好的心情與姐姐相處過來的。因此,就憑這一點,就憑這一點嘛,初枝你不認為還是有姐姐這個人存在的價值嗎?這也許對你有點勉強。」
  「對,我是那樣認為的。不勉強。」
  「看到不知道是姐妹的你們倆像血緣相通似的情形,媽媽高興得簡直心裡害怕,總感到好像是自己的罪孽遭到譴責,不過我還是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是我的錯誤,給初枝帶來了不幸。」
  初枝把手伸向暗處,去摸身旁被窩中的母親。
  「媽媽在戶倉生病了。但也並不是不能更早一點兒來接你。我心裡猶豫不定。感到自己無法與兩個女兒見面,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多餘的人。我想如果初枝在有田這裡,既可以跟小姐見面,而且姐妹間存在的那種奇異的力量興許對初枝有利,心想還是我不在更好一些。」
  「媽媽!」
  初枝感到胸口堵得慌,她摟緊阿島。
  「我也見過那個人,但已一點也不怕他。他是和小姐一道從美術館出來的。」
  「跟小姐?」
  阿島熱血沸騰。
  傷害了初枝,竟還能跟禮子一道外出,算什麼男人!
  「你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瞧著?」
  「我說初枝已經死了。」
  「初枝?那個人才該死。」
  翌日早晨,阿島去了矢島家。
  出現在客廳的伯爵面對滿懷殺機的阿島,身不由主地擺出一副對付的架勢。
   


  然而,伯爵還是悠閒地坐到阿島面前的椅子上,說:
  「怎麼樣,下決心了?」
  「下了。」說到這裡,阿島恨不得把對手捅死,卻問,「什麼決心?」
  「太可笑了。你不是為說這事來的嗎?是的吧。那女孩要委身於我吧。」
  「還講這種話。」
  阿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極其冷淡地說:
  「不適可而止的話,你會很危險的。」
  「你才要適可而止地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總在做故作高雅的美夢。不客氣地說,你為什麼要生下兩個女兒。你用外來的道德責備我,這也是愚蠢的照葫蘆畫瓢,那樣固執己見,是打錯了算盤。為了你自己的體面,甚至讓初枝背上空空如也的包袱,不是徒然增加痛苦嗎?」
  「初枝的事,我已打算不再對你講任何話了。」
  「就連我對那女孩也有所感動,我確實在想,世上竟有這樣的人。雖然被禮子罵得相當厲害,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表示一點感謝。我並非像你想像的那樣是個粗暴的男人。說到對你的兩個女兒,如果對她們的長處我都發表過一個見解的話,我就不至於要那樣遭你憎恨。什麼樣的男人能把握女人的真實,你知道嗎?禮子的父親對你怎麼樣?正春那樣的毛孩子又算什麼東西!禮子那樣的姑娘,即便是一時心血來潮,主動想跟我結婚,這也是有所感動的緣故。」
  「我要講的是禮子的事,你對初枝幹了那種事後,竟然還能會見禮子。」
  「那可是我要說的話。初枝跟禮子好像很熱乎地一起回去了,但那是故意假裝的。」
  「禮子什麼都知道。」
  「連和初枝是姊妹也……」
  阿島一時語塞,但馬上又說:
  「初枝是打算作今生今世最後的訣別,才去見一面的吧。由於你的緣故,我和初枝都丟掉了對小姐的依戀。」
  「是不是如同我所說的,一切都付諸東流了?不需要永遠為不自然的母女關係所困惑嘛。」
  「是的,小姐的婚事也徹底告吹,一了百了啦。」
  阿島把悲傷深藏起來,提醒伯爵道:
  「如想到替別人當了犧牲品,初枝也會死心的吧。對那孩子來說,是非常痛苦的報恩。」
  「你是戴著陳腐的情理假面具,故意來講令人討厭的話吧?」
  「現在,我也作為禮子的母親明確表示解除婚約。由於初枝認為自己已死,我就增添了袒護禮子的力量。」
  「對於禮子的事,她有名正言順的父母親,我用不著同你商量,關於初枝的事我是永遠不會逃避的。當然也出於懲罰禮子,才做了那種事。但是,你也可以把初枝和禮子分開來考慮。等你心平氣和,能用常人的眼光來看待時,我們再見面也行。」
  伯爵起身,連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島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
   


  從伯爵的口氣中阿島感覺到他和禮子結婚的念頭已經打消,所以也就不再與他頂撞。像是被趕走似的,她走出客廳,忽然感到腳下的草坪變得朦朧起來,水靈靈的綠色奇怪地在眼前膨脹開來。
  她朝石門方向蹣跚而去,抓住了門廊。上面的鐵皮略帶溫熱。
  「危險!」
  隨著一聲叫罵,汽車猛地急剎車。
  駕駛員伸出腦袋在咂嘴。
  阿島慌忙躲開,身體倚靠在土坡上,往車裡一看,只見車裡有男女二人,作為夫婦,女方顯得未免太年輕,太妖艷。
  那是禮子的姐姐房子和村瀨。
  然而,阿島和房子互不相識。
  這對夫妻正在為禮子的親事而奔波。阿島當然不知道這些事。
  阿島沿著洋式土坡下到門前的廣場,這時,身穿和服褲裙的工讀生追上來。
  「對不起,伯爵要我問,您在東京要住到什麼時候?住哪家旅館?」
  「你?」
  「您有什麼事嗎?剛剛來了客人。」
  「很冒昧,請問客人是誰?」
  「是村瀨先生。」
  「村瀨先生?」
  阿島心不在焉地重複了一遍後說道:
  「總住築地的信濃屋旅店,不過,今天晚上我就要回故鄉了。」
  一回到有田家,初枝飛奔到大門口迎接阿島。
  「媽媽,到哪兒去了?出了什麼事?臉色不對頭。」
  「怪討厭的,眼睛能看見,光注意人家的臉色。」
  「對,對。還是眼睛看不見時更瞭解媽媽。」
  阿島好像要打岔,便問:
  「一個人留在家裡怎麼樣?」
  「很有意思呀,一直在學習。」
  在朝子的書桌上攤有打開的小學理科教科書及參考書。
  阿島朝它瞟了一眼。
  「今天,朝子小姐從學校回家途中繞道去別的地方,回來要晚。她在做家庭教師。」
  「是嗎?初枝又是她家裡的弟子,她很忙吶。」
  「是的,一周要去三次。」
  「不那麼幹活,是不是有困難?」
  「指金錢方面?不太清楚。」
  初枝擺出一副既幼稚又嚴肅的面孔,仰視著阿島。
  「我說,媽媽,朝子不在家,所以,媽媽不做幾個晚餐的菜請有田先生嘗一嘗?」
  「對呀。」
  阿島忽然望了望初枝,說:
  「好,就這麼辦。不知道有田先生喜歡吃些什麼。您跟奶媽一起去上野的食品店買點東西來。」
  說著,把錢包遞給初枝。
  「初枝,聽說過村瀨這個人嗎?」
  「村瀨?」
  初枝大吃一驚。
  「那不是小姐的姐夫嗎?媽媽,是到小姐那裡去了吧?」
  「不對。」
  阿島搖搖頭,似乎在掩飾自己的狼狽。
  初枝滿臉疑惑,默不作聲。
  她不再追問,邀奶媽出去了。
   


  下面輪到自己動手了,阿島到廚房一看,在見慣豪華餐館的她看來,奶媽和初枝采購來的東西,簡直像小孩過家家玩似的拿不出手。不過,她又想這大概就是家庭生活。
  「這裡太狹窄啦,你到那邊去。」
  廚房很小,初枝也進來動來動去的話,便會身體相撞無法操作。
  有田從研究室回到家。
  初枝跑到門口,雙膝完全著地,說:
  「您回來啦!」
  於是,就像習慣成自然似的,輕鬆愉快地鞠了個躬。
  「哦。」
  有田略顯驚慌。
  初枝把裝有田平常穿的衣服的無蓋筐拿到客廳。
  像把它推出去似的擱到有田的腳跟前,她有點一本正經地坐到離他稍遠一點的地方。
  「好啦好啦,你不要忙乎。」
  有田笨手笨腳地更衣。
  初枝不好意思地瞧了瞧有田脫下的西服,無奈地聳著肩,支起腿準備去疊。
  有田慌忙阻止。
  「請不要管它,真的。」
  「哎。我是在學朝子小姐的做法。」
  然而,初枝卻不懂西服怎麼疊,她紅著臉仰視母親。
  「真是沒用的人。」
  阿島笑著伸出手。
  阿島對初枝的所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也許是初枝每天見朝子這麼幹,今天她不在家,自己代替她來做。但是,在阿島看來,初枝起這種念頭,這本身就令人難以置信。
  在有田喜歡自己親手做的菜的晚餐桌上,阿島顯得有點難為情,在迴避有田的目光。
  初枝麻利地把用過的髒碗碟收走,她幹得很帶勁兒,樣子有點可笑。
  初枝認為,在母親面前顯得萎靡不振未免太難受,她甚至認為急急忙忙地幹活將是對母親的一種安慰。
  而且,在這狹小的家裡也只有學朝子那樣去幹活。
  幹起活來覺得很愉快。
  自從那天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到伯爵之後,奇怪的是初枝的恐懼感竟很淡薄。
  一旦下決心斷絕和正春的關係,痛苦也就減輕了。
  現在惟有專心致志地回想所愛的人那既甜蜜又悲傷的夢,才能拯救自己。那是一種惟有年輕女人才有的浸透全身的想法。
  在朝子十點多回到家之前,三人一直都在海闊天空地閒聊。朝子回來後,阿島鄭重其事地說:
  「我並不是誰都見過面了,而且也於心不安,就這樣悄悄地回去的話,不好吧。」
  「請您去見一見禮子小姐。」
  「正像您所說的,我要去道歉,同時也要跟她作今生今世的訣別。」
  「哎呀,說什麼今生今世的訣別,我不喜歡聽,而且,初枝是我的學生,不能中途退學的喲。」
  朝子也附和哥哥這樣說。
   


  初枝的眼睛看過裾花川、犀川、千曲川,現在用它初次看東京的大河,像腐爛的油一樣的淤水令她驚愕不已。
  初枝無法想像,自己的母親阿島眺望這條河會喚醒遙遠的記憶。
  阿島心想,大概連禮子也不知道她自己是在這河岸上誕生的,因此才特地選擇該處作為跟禮子告別的場所。
  在面朝河的走廊上擺上坐墊坐下,初枝向有田請教對岸顯眼的建築物的名稱。
  時值暮春,無論水色還是水的氣息早已顯得暮氣沉沉,這一切對阿島而言倒也值得懷念。
  正春和禮子略遲一會才到。
  正春頭戴大學生方形帽,身穿新的大學生制服。
  「恭喜您!」
  阿島最先這麼說。
  初枝頭也不抬,正春胸前的鈕扣卻在眼底閃閃發光。
  五個人好像話都堵在嗓子眼裡講不出來,因此,禮子便正面注視阿島,說:
  「曾經承諾過的事,您不會忘吧,說把初枝交給我的。」
  「啊?」
  阿島吃了一驚,她的目光正好與禮子相遇。
  「先發制人啦,」有田微笑著說,「實際上她說跟你見面心裡很難受,想悄悄地回去的。我也對她說那可不行,因此才下決心來跟你告別的。」
  「而且,還想向您表示道歉……」
  阿島再次低下頭。
  「的確,太對不起啦!」
  初枝受母親的感染,也低下頭。
  「哎,需要道歉的是我們,真不敢當。」
  禮子皺起眉頭。
  正春慌忙說:
  「都是我不好。不過,由我道歉,這令人遺憾。我從心裡那麼喜歡初枝,竟然不行。」
  初枝情不自禁地欲搖頭否定,她抬起頭。
  可是,阿島依然雙手觸地,而且連身子也伏下去,看上去彷彿在痛哭流涕。
  「媽媽!」初枝實在看不下去便喊叫,「媽媽,別這樣!」
  阿島猶如被人猛擊一掌,連忙正襟危坐。
  初枝的喊叫聲震驚了所有在座的人。
  「對,趕快停止道歉比賽。」
  禮子也斬釘截鐵地這樣說。
  「還有,告別的話也應該停止。」
  正春感到心裡也滿是想要傾訴的話。
  「說什麼告別,要是能那樣輕而易舉地做到的話,我對人生也就再沒有什麼可相信的東西了。」
  正春心想,自己講的這句話也包含阿島和禮子之間的母女關係。
  可是,無人把它明確地說出口,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而已。
  「如果不能請你們允許我們告別的話,我和初枝只有一死而已。我們想在遠方思念著你們,生活下去,是吧,初枝。」
  初枝也坦率地予以首肯。
  女傭已開始上菜。
  不知不覺地從河水中感覺到黃昏已悄然來臨。
   


  阿島留下初枝,自己獨自回長野去了。
  最終還是不得不服從禮子的話。
  正春顯得有點被禮子壓制。自從得知禮子是初枝的姐姐之後,對自己跟初枝的戀愛,他也懷著對禮子負疚的心情,後退了一步。
  正春心想,作為自己的妹妹,禮子一定會予以制止的。
  有田認為禮子的做法太魯莽,把初枝留在東京該怎麼辦呢?
  可是,有田對把初枝放在自己家裡卻根本不在乎。他還可從旁進行觀察:那大概是禮子的性格有意思的地方。
  而且,禮子強硬地從阿島那裡搶奪初枝的口氣中,充滿著一種悲劇感。
  阿島的心也是被禮子的激情所打動的。
  「初枝是不是還想在小姐身邊呆一段時間?」
  聽阿島這麼一說,初枝嚴肅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就當是小姐的孩子好啦!」
  阿島半開玩笑地說,「請多多關照!這孩子的命運自從她眼睛能看見之後,我就無法把握了……」
  而且,還存在跟正春這麼一層關係,把初枝單獨留下,便猶如把她置於險境,但阿島相信初枝也會有精神準備的。
  從她與禮子的姊妹關係來看,既然已到如今的地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讓她倆走到底為好。
  像這樣重新振作,把出頭之日托付給命運,這也是阿島過去生活的一個側面。
  對姊妹的血緣關係,阿島作為非同尋常的母親,只有懷著已經掙扎到終點的信念來感謝兩個女兒了。為此她離開了東京。
  一回到長野,阿島便馬上從被褥到梳妝台,把初枝的東西都郵寄了過去。
  不久,那初枝曾住過的山村的家的四周,也開滿了蘋果花。
  上野公園裡花落後長出嫩葉的櫻花樹景色已十分濃郁。
  今天開始下起來的雨,也已猛烈得如同初夏之雨,租住的簡易修建房漏雨了。
  雨水沿著牆壁滲漏到朝子房間的壁櫥裡,初枝慌忙把裡面的東西搬出來。
  她漫不經心地翻開一本落滿塵埃的婦女雜誌的卷頭畫看著。
  「啊,是爸爸?」她突然喊道,「這是爸爸?」
  那是一幅芝野作為政治家聲名顯赫時代的家庭照片。
  初枝還是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照片。
  在那所醫院裡觸摸父親屍體時內心深處的冰冷感覺突然又甦醒過來,初枝就那樣睜著大眼睛,渾身發抖。
  「這就是爸爸?」
  兩手在死人胸部的被子上撫摸,抓起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用手掌死死夾緊死者的臉,把父親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撫摸,頭無力地垂落到父親的胸口——初枝回想起這些,馬上把雜誌扔在地上逃出房間。
  有田一回到家立刻就問:
  「怎麼了?臉色發青。」
  「可怕。」
  「雨?雨有什麼可怕的。」
  下這麼大的雨,朝子是無法從去當家庭教師的人家回來的。
  有田剛在書齋坐下,便從樓下傳來了初枝的喊叫聲,他急忙下樓來。
  初枝從被窩裡爬出來,一見到有田便馬上緊緊地摟住了他。
   


  「爸爸,爸爸。」
  初枝夢囈般地順口呼喚著,睜大眼睛四下張望。
  她滿頭大汗,連額上的頭髮都已濕透。
  「怎麼了?」
  有田雙手抓住初枝的肩膀使勁搖晃。
  「爸爸,可怕,爸爸……」
  初枝把臉貼近有田胸前。
  有田的手指頭往她的脖子上一碰,便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濕透的滑膩感。
  「做夢了嗎?是你爸爸的……」
  「夢。夢?」
  初枝猶如從夢中驚醒,頭忽然離開有田,搖了搖說:
  「跟做夢不一樣。爸爸在枕頭邊走。這樣一來,我的頭皮就一陣陣發麻……他還從我被窩上面通過。我胸口堵得難受……」
  「那就是夢啊。」
  「不。」
  初枝仍在搖頭。恐怖籠罩她全身,可愛得酷似小孩。
  「那聲音是……」
  有田問。
  「不。可怕。」初枝仍摟著有田說。
  「是雨聲。雨漏到壁櫥裡,在用盆子接水。」
  「由於那聲音,你才做了可怕的夢。」
  「可是,我並沒有睡著啊,確實,爸爸到這裡來了……」
  「那就是夢。怎麼會有那種荒唐事呢,不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嗎?」
  初枝頓時渾身無力,坐到有田腳旁。
  並且,抬頭仰視有田。
  「朝子還沒有回來,你一個人是無法入睡的吧。到樓上來。」
  初枝點頭,她伸手去拿被窩旁邊的和服,但因為有田在身旁,就僅在睡衣上套上一件和服外褂,低著頭紮緊了窄腰帶。
  她宛如一個尚未睡醒的人,站起身光腳踩到了睡衣的下擺上。
  有田的手扶著她的肩膀,踩著樓梯台階上樓。從縫隙間傳來雨點敲打那裡的玻璃窗的聲音。
  已是五月之夜,榻榻米和牆壁都微暖、濕漉漉的。
  「沒有法子,就請你睡在這裡。」
  有田坐在書桌前面指著自己的被窩這麼說,他回頭一看,只見初枝身子縮成一團坐在枕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怎麼啦,你不睡?」
  「嗯。我害怕。一睡著爸爸就會來的。」
  說著,初枝挪到席沿邊說:
  「我是第一次看見爸爸的照片,登在壁櫥裡的雜誌上。因為他去世時,我眼睛還看不見……」
  「請坐到這邊來。」
  有田起身讓初枝坐到書桌旁。
  「你現在什麼都不要考慮,腦子要糊塗一些才行。頭腦裡儘是些可怕玩意兒,這可不行。」
  初枝的臉色終於變得明朗了。
   
十一

  阿島一看到當天早晨報紙上刊登的矢島伯爵將於近日與訂婚的禮子結婚的消息,便失魂落魄地坐上了火車。
  徑直從上野車站坐車趕到伯爵宅邸。
  阿島打算殺死伯爵,卻沒帶任何凶器。她忘記了做那樣的準備,覺得憑自己的憤慨和憎恨,就當然會致伯爵於死地。
  因此,當工讀生到裡面去通報,讓她在外面等一會兒,對此她也感到少見多怪。她氣勢洶洶像擅自闖入似的,正要跨進大門,只見禮子站在那裡。
  出現在阿島那充血的眼睛裡的並非活人形象。
  猶如某種崇高的象徵。
  因此,阿島毫不驚愕,只是為禮子的美貌所感動,冷不防站住發愣。
  「媽媽!」
  禮子呼喊。
  阿島似乎清醒過來,心想確實是禮子。
  「媽媽!」
  分明是呼喊自己的母親的聲音。
  第一次聽禮子喊自己媽媽,霎時間阿島不由得低下頭,說道:
  「小姐。」
  「我,都知道。請媽媽回去!」
  禮子厲聲地說。
  「回去?小姐你才是,怎麼能呆在這種地方……你什麼都不知道。」
  禮子像在催逼阿島,自己穿上鞋子。
  「小姐,我把那男人……」阿島聲音顫抖,「小姐,那傢伙把初枝、把初枝……」
  「我知道。」
  禮子冷冰冰地說。
  阿島身子搖搖晃晃,說:
  「初枝是小姐的妹妹。」
  「嗯,我知道。」
  「儘管如此,卻連你也要跟那男人……那種事決不允許!就是死我也要保護小姐。」
  禮子背朝阿島,昂然挺立。
  阿島身不由己地朝向她那一邊,說:
  「小姐。」
  「什麼也不用再說啦,我全都知道。」
  轉過頭來的禮子,臉色鐵青。
  「媽媽,我在替妹妹報仇。」
  阿島大吃一驚,猶如身體被尖銳物刺中似的,拽住禮子的手。
  「報仇?報仇的話,由我來幹。怎麼能讓小姐您也去跟那種男人打交道……初枝她是以為自己做替身才認命的。」
  「什麼替身,真是多此一舉。」
  禮子甩掉阿島的手。
  「為那樣的事,跟那男人結婚,這太可怕了!」
  「結婚不結婚,現在還不知道,可是,媽媽你什麼也不明白。我恨媽媽!」
  阿島受到沉重的一擊。
  「只要這個世上沒有那個男人存在就行。那樣的話,可請小姐大膽地尋找幸福。初枝,就拜託您啦!」
  「我的幸福,媽媽是不會懂得的,初枝將跟有田結婚吧。所以請您讓她跟有田結婚,她跟有田,肯定會幸福的。我來拜託您啦!」
  「哎,您說什麼呀!」
  出其不意,禮子已跨出大門。
  阿島跟在禮子身後。
  「請回去,媽媽,再見!」
  禮子敏捷地復又轉過身來,獨自一人逕自走出了門。
  「再見!」
  強烈的陽光下,禮子的身影也十分鮮明。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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