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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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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川端康成] 少女的港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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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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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54:23 |只看該作者
九 紅十字

  萊特小姐終於去了天國——那是在一個晨霧化作了寧靜秋雨的日子……
  她在日本沒有一個親屬。彌留之際,她回憶著學校的一切,還有學生們的一切,在嬤嬤們的祈禱聲中結束了她純粹的一生。
  遵照她生前的遺願,她膝下的少女學生們在學校的禮堂前為她舉行了校葬儀式。她的墓地選在了外僑居住區的山丘上……
  大理石的墓碑上肯定會鐫刻下這樣的碑文:她曾經多麼熱愛異國的少女們……
  而且,她的墳瑩將從山丘上永遠地鳥瞰著前方的港灣。她的祖國——英國的船隻正在繁忙的港灣上進進出出,穿梭不止。
  在悲慟的氣氛中,運動會將於萊特小姐葬禮後的三、四天開幕。
  「三千子,我們加油吧。萊特小姐也是紅隊的成員喲……也為了她,我們一定要戰勝對方。」
  這一陣子,班上已徑渭分明地分成了紅白兩派,就連做遊戲時也按紅白進行分組,以致於白隊的經子等人就像是驀然間遠離了紅隊的三千子她們……
  「是啊,想倒是想取勝,不過,光是在賽跑中取勝,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三千子巴不得吐露自己的心聲。
  但經子她們做出一副只要賽跑取勝便萬事大吉的樣子,心中燃燒著敵視的火焰,動輒就與紅隊的人反目成仇,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竟然對這樣一些問題進行思考,是不是三千子在刻意倣傚洋子姐姐,因而顯得有點狂妄自大呢?但是……
  「剛才我到食堂去預訂麵包時,經子她們白隊佔領了黑板前面的地盤,根本不讓我走近黑板。結果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鐘聲,害得我到最後也沒有來得及往黑板上寫下我預訂的東西。」大山選手對三千子說道,「真是討厭,那幫人。」
  三千子不由得祈盼著運動會早點結束。
  「還有更叫人生氣的吶。在四年級B班,說是對五年級A班的參賽選手一律不准鼓掌加油。據說她們早就合計好了。」
  「胡說,那種事肯定是胡說的。」三千子的臉色發青,一本正經地搖著頭說道。
  「真是太過分了。」
  克子的惡作劇未免太過蠻橫。這一切都源於她那種試圖控制別人的權力慾和爭強好勝的秉性。一想到這兒,三千子不免有些害怕。
  那種人也值得信賴和愛慕嗎?
  三千子甚至沒聽見上課的鈴聲。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大家都紛紛從她身邊走過,進入了教室。
  當然,一聽到上課鈴聲撒腿就跑的大都是低年級學生。四。五年級的學生們不管是在運動場上多麼遠的地方,都會裝出不慌不忙的老練樣子慢慢向教室走來。儘管她們身上的校服已經穿得相當破舊了,但畢竟是高年級的學生,所以,那怕只是新換了水兵服上的白線,或者重新折疊了裙子上的褶子,也依舊顯得儀表整潔,風采不減。
  一走進教室,三千子便馬上打開了桌子的抽屜。這是不知何時養成的癖好。她期待著裡面會有洋子姐姐的來信……
  這時,三千子旁邊的那個女孩子突然驚慌失措地說道:
  「哎呀,我忘了帶地理書來。」
  「那就和我一起看吧。今天老師要展示標本給我們看,沒書也不要緊的。」
  三千子的臉上浮現出安慰朋友的神情,正想把自己的書從抽屜裡拿出來,卻發現它不知去向了。而且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
  「哎呀,這下可糟了。我的也……」
  入學以後,這種事還從不曾發生過,所以,三千子真是方寸大亂。
  「那就把我的書借給你們吧。我和同桌的人合看一本,沒關係的。」大山從後面的座位上遞來了一本教科書。
  三千子終於鬆了口氣,翻開了筆記本。
  老師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那眼鏡在陽光下閃著光。正好她叫到了三千子:
  「大河原,請把上次學過的地方讀一下。」
  這下,她們倆忘了帶教科書的事一下子敗露了。
  老師一副忿忿然的表情,用眼睛掃視著教室說道:
  「忘記了帶教科書,就跟武士忘記了帶刀是一碼事。是不應該大模大樣地坐在教室裡的。這首先是對老師的一種冒犯……這陣子上課時大家都心不在焉的。雖然就要舉行運動會了,但如果為了準備工作而荒廢學業的話,那不就變成了職業選手了嗎?那就叫本末倒置。總之,忘了帶書的人都給我站著。」
  平常她倒不是一個喜歡叱責學生的老師,或許是她今天心情不好吧。
  和三千子同桌的那個女孩子與三千子對望著站了起來,還有後面的大山也一起站了起來。三千子覺得很是過意不去,說道:
  「老師,大山她並沒有忘記帶書來。是因為我們倆都忘了帶來,大山就把自己的書借給了我們,所以她才沒有了書的。」
  「哼,好了。」老師臉上的表情多少和藹了一些,「好吧,三個人都坐下吧。從今以後一定要引以為戒……」
  三千子思忖到:或許就像老師所批評的那樣,自己因為運動會而心神不定,所以才忘記了帶書來的吧。
  剛才三千子還以為自己已經超越了在運動會上與人一爭高下的狹隘心理,可現在……
  白隊的經子她們剛才不是幸災樂禍地看著被罰站的大山和三千子嗎?
  想到這裡,三千子也開始渴望著紅隊取勝了,以致於整個身體都變得熱乎乎的。
  少女們把這個秋季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了運動會上。
  這是一個彷彿寶石也會從天而降的美好晴天。
  程序按預定的計劃順利進行著。終於到了四年級學生的購物賽跑了。因為是一個近似於滑稽餘興的比賽,所以很受歡迎。
  在離起跑線50米的地方放著很多信封。再往前50米的地方則放著很多便條。信封裡指定了選手各自購物的範圍,比如蔬菜店、魚鋪、肉店、木炭鋪子、麵包店等,按照信封裡的內容,比如說抓到「蔬菜店」這個信封的人,就要在放便條的地方找出寫有「白蘿蔔、紅蘿蔔」等等的便條,因此浪費時間。即使跑得再快,但倘若不善於購物,同樣也不能取勝。
  觀眾席上的人們目睹著選手們手忙腳亂地尋找信封和便條的模樣,又是著急又是好笑。
  「快點……魚鋪的人已經開始跑了喲。不要慌!」
  他們「哈哈哈」地捧腹大笑著。儘管如此,誰也沒有忘記——紅隊的人為紅隊鼓掌加油,白隊的人為白隊拍手鼓勁。
  信封與便條吻合了的選手如釋重負地又抬腿跑了起來,這一次在50米的前方陳列著出售的商品。木炭鋪子是一個裝著木炭的筐子,魚鋪是一幅畫著加級魚和三文魚的圖畫。而麵包店則是一個外面寫著「麵粉」,其實裡面裝著沙粒的口袋。
  整個賽程是200米,但途中有上述三個關口,所以在旁邊看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直到50米的信封處時還一直跑在頭裡的人,到了100米的關口處,沒想到在尋找蔬菜店的過程中已經落到了最後頭,可到了150米的地方,又奮力衝到了第3名,誰知在最後50米的賽跑中又落到了第4名,——如此這般變化多端,難以預料,讓觀眾直到最後都興趣盎然。
  「瞧那個蔬菜店選手的樣子,其實大可不必那麼小心翼翼地抱著紅蘿蔔和菜葉子跑呀。真是可笑。」
  「木炭鋪子的那個送手倒是格外瀟灑吶。因為她只要提著筐子跑就可以了。」
  即使在這樣的賽事中,學生們也對選手姿勢的優劣特別關注。即使獲得了第1名,但如果跑的姿勢不美觀,也照樣得不到好評。
  在觀眾席上,平常很難蒞臨學校的父親們和很少曬過太陽的母親們,都一邊目不轉睛地追蹤著自己孩子的身影,一邊爭相表揚別人的孩子。
  此刻從起跑線上出發的是B班。克子也加盟在其中的第3組裡。
  終點旁的帳篷上飄揚著紅十字的旗幟。
  其中有三個負責衛生的嬤嬤、校醫、護士和五年級紅十字小組的5名學生。洋子的手臂上也戴著紅十字的標誌,並在一旁觀看著賽場上的熱鬧景象。
  洋子忽而護理那些被太陽曬得頭暈腦脹的學生,把她們送回到教室裡,忽而幫著把那個在獲得冠軍錦旗的同時突發了腦貧血的學生放在擔架上。她勇敢地工作著,在秋天的日照下早已是汗流院背……
  突然有人在耳邊嘀咕道:
  「現在的這一組裡還有克子吶。」
  「是嗎?」
  洋子不經意地應答了一聲。最終她還是忍不住來到了帳篷外面。
  克子果然跑得飛快,率先打開了第一個信封,接著又敏捷地選好了購買的商品。剩下的便只是拿著商品徑直跑向終點。
  看著她那優美的奔跑姿勢,連洋子也不禁為之心動,甚至忘記了平時的宿怨,巴不得克子取勝。
  當然,即使洋子不那麼想,克子也肯定是第1名,只見她頭一個衝到了150米的地方。
  但在她的身後有兩個人緊追不捨。啊,她們三個人幾乎是在並肩而跑。
  就在此刻,克子被麵包店的口袋絆了一跤,撲倒在地面上。接著又有一個人,再有一個人一齊絆倒了。她們人壓人地撂著倒在了克子身上。
  就在這一瞬間,分明有一種不祥的東西在整個運動會上漫延開來了……
  其間從後面跟上來的幾個人抱著物品跑向了終點。但倒在地上的克子卻沒有動彈。
  「去看看吧。」
  紅十字小組的洋子她們一片愕然,面面相覷。她們一個個從帳篷裡跑了出來。
  走近一看,後面摔倒的那兩個人已經撣掉身上的塵土走開了。惟有被壓在最下面的克子一個人沒能爬起來。
  洋子抱住克子的肩膀問道:
  「怎麼了?快抓住我!」
  她看了看克子埋著的臉。
  「哎呀,出血了!」
  護士也過來幫忙了。克子被立刻用擔架抬走了。
  接下來的一組比賽又開始了。工作人員把沾有血跡的麵粉袋又重新放好。
  復原的措施採取得相當迅速,所以,觀眾席上的人們誰都沒有察覺到,馬上又興致勃勃地觀賞起了下面的比賽。
  但在紅十字帳篷的裡面……
  護士忙著給克子揩乾淨鼻血,又對她額頭上的傷口進行消毒,校醫對護士耳語道:
  「或許是傷著了肋骨,因為她的胸部受到了衝擊。」
  校醫繼續診察著克子的病情。
  嬤嬤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有個人飛快地向醫務室跑去了。
  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克子被人們從帳篷的後門用擔架運往校舍裡面。嬤嬤和洋子也緊隨其後……
  搭在運動場上的紅十字帳篷裡轉眼之間已經空無一人了,這不由得使人們預感到發生了什麼不祥的事情。在今天這個好不容易盼來的晴朗日子裡,萬萬不能讓來賓們擔驚受怕,所以,校醫迅速採取了應急措施,吩咐克子靜靜休息,然後他又回到了帳篷裡。嬤嬤決定由大家輪流看護克子,先讓洋子一個人留下,說完便離開了醫務室。
  此刻,只剩下了受傷的克子和紅十字小組的洋子兩個人……
  這是一個不加修飾的灰色房間。運動場上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不時傳了過來,讓人更覺得寂寞難捱。
  外面灑滿了美麗的陽光,可室內卻是陰冷的秋天。
  從破舊牆壁的縫隙中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蹦出蟋蟀之類的東西
  洋子又回想起了剛才那一瞬間裡所發生的惡夢般的變故。
  「怎麼樣,還疼嗎?你就再躺一會兒吧。」洋子溫柔地說道。
  克子卻沒有搭理。她的額頭上纏著繃帶,胸口上敷著冰塊。她熠熠閃光的黝黑面孔此刻顯得非常蒼白。
  她那長著逞強的輪廓,常常散發出艷麗芳香的嘴唇,也早已乾渴得如同一張沙沙作響的紙片。
  「不用擔心的。喂,把眼睛閉上吧。稍稍睡一會兒,就會有精神了。不要把眼睛睜開。」
  但克子卻睜大了呆滯的雙眼,怔怔地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
  「傷得這麼厲害,還這麼逞強。或許克子還在敵視我吧。或許她對自己被我看護感到非常懊惱吧。」洋子思忖著,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風吹打在附近的樹幹上,那聲音就像是秋末冬初的陣雨。一些樹葉輕輕地叩打著窗戶,飄落在了地上。
  「閉上眼睛喲。」
  這一次克子神情悒鬱地閉上了雙眼,開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
  或許是因為發燒吧,只見柔和的血色隱隱約約地浮現在臉頰上,和平常的克子判若兩人……
  雖然美麗,但卻柔弱。
  嬤嬤和班主任走了進來。
  「或許她家裡也有人來了吧。八木,你去家長席上看看。如果她家有人在的話,就把他帶來。」
  洋子跑了出去,來到一年級的營地裡尋找三千子。
  三千子剛好結束了比賽,正把夾克衫搭在肩上,一邊揉著腳,一邊休息。
  「哎,姐姐,真是憋氣,只得了個第2名。當時我正尋思著點怎麼巧妙地摔一跤,好讓姐姐來護理我吶,沒想到槍聲響了,害得我起跑時吃了大虧。可一旦跑了起來,就什麼都顧不得了,把姐姐的事也忘在了腦後,結果既沒有能夠摔倒,又只得了個第2名,三千子我真是窩囊。」三千子又撒起了嬌來,「哎,姐姐,你的手真涼呀。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什麼事?」
  「嗯。其實呀,克子在剛才的購物賽跑中受了傷吶。如果她家裡人在這兒的話,我想把他帶到病房去,所以你幫我找一找吧……三千子,你在輕井澤見過克子家的人吧?」
  三千子也從洋子的神情中發現事情非同尋常,於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另外,我想,如果三千子能夠呆在克子的身邊,她肯定會很高興的。」
  洋子那暖融融的同情心和細緻入微的關懷深深地打動了三千子的心靈。
  「她傷得嚴重嗎?」
  「倒也不。但是,如果因受傷而引起胸膜炎的話,那就糟糕了……因為傷著了胸口部分,所以叫人有點擔心。」
  兩個人就像是被不安的情緒窮追不捨似地在觀眾席上焦急地四處尋找。
  就在找人的過程中,心底也不時會掠過一絲可怕的擔憂:克子該不會突然病情惡化,在那淒涼的房間裡悄悄死掉吧。
  「找到了,找到了。在裁縫室前面的那個地方。是她母親吶。我這就去叫她過來。」
  三千子撥開人牆,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洋子呆呆地佇立在沸騰的人聲中,就像是要傾聽自己一個人內心的呢喃似的……
  迄今為止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把三千子當作自己一個人的妹妹來加以呵護的快樂,那種獨佔欲所帶來的隱秘的快樂。還有所謂戰勝了克子的那種內心的驕傲。
  洋子正反省著這一切。
  即使洋子本人無意與克子為敵,但失敗帶給對方的懊惱,渴望獲勝的心情,難道不會把克子的內心變得倔強,甚至於刁鑽嗎?
  從這個春天開始,動不動就和洋子抬槓頂撞的克子……想到這兒,洋子覺得自己也有種種不是,如今更是後悔不迭。
  「姐姐!」
  三千子帶著克子的母親過來了。
  運動會已接近了尾聲,無數只紅色的汽球就像是在水中游泳一般緩緩升上了高高的天際。
  「……是三千子?三千子也來了嗎?」克子靜靜地睜開了眼睛。
  等克子再稍事休息以後,就用汽車把她送往醫院——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於是,老師們走出了病房。旁邊只剩下了克子的母親和洋子……
  嬤嬤的僕人送來了插在花瓶裡的菊花和一條輕便的圍毯。
  「三千子在嗎?」克子又在輕聲地問母親。
  剛才三千子到教室裡拿上衣和飯盒去了。此刻洋子也起身掛電話去了,不在房間裡。
  「三千子剛才還在這兒,現在有點事出去了……不過馬上就會回來的吧。另外還有一個五年級的學生,她是一位非常優雅的姑娘,很是為你擔心,到處找我,還把三千子也帶到了這兒來。另外,她還向嬤嬤要了花來送給你。那時候剛好媽媽離開運動場去喝了點茶,也不知道克子受傷的事,真是給她們添了很多麻煩吶。」
  「是嗎?」
  克子又閉上了雙眼。可她的眼角卻滲出了幾滴淚珠。
  「身體一不舒服,心情反倒變得澄淨了。我甚至認為,受傷並不是壞事,對吧,媽媽……」
  正當克子想平心靜氣地向母親傾吐自己的感受時,洋子和護士一起來接她了。
  「喂,車已經來了。」
  克子被她們抱著送進了汽車裡。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洋子那擁著自己腰部的白皙而修長的雙手。
  「你也陪她一起去吧!」
  洋子在三千子耳邊輕聲說道,悄悄地一用勁就把三千子推入了汽車裡。
  然後洋子在大門口與教室之間來回奔跑著,把克子的東西全部搬了過來。
  「多多保重喲!」
  汽車啟動了。她還放心不下地站在那兒。
  到了醫院後,克子馬上被送往X光室去照片。她回過頭微笑著說道:
  「三千子,這次你能幫我看守我的夢嗎?」
  或許只是為了寬慰三千子而說的吧,但卻讓三千子吃了一驚。
  ——在輕井澤,克子一直守候在發燒的三千子枕邊,甚至對三千子的夢也頓生嫉妒。她那狂烈的愛……三千子似乎覺得,克子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自己也有責任。
  詳細診斷的結果是,不排除右肺受傷從而導致胸膜炎的危險性。額頭上的傷口也縫了兩針。
  從傍晚開始,克子發起了高燒。她那白色繃帶下的臉龐明顯地消瘦了……
  「三千子在嗎?」
  高燒把克子折磨得迷迷糊糊的。但她卻不時地呼喚著三千子的名字,所以三千子沒能丟下她自個兒回家去。
  儘管如此,幼小的三千子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只是孤零零地呆坐在椅子上,看著克子那失去了光澤的面孔。看著看著,她自己也差一點哭了起來……
  晚飯前,克子的母親回到了醫院裡。
  第二天早晨,當三千子一大早去探望克子時,她已顯得格外的精神。
  「這是送給你的偶人和花。」
  「哎呀,太謝謝了,快給我看看。」
  克子從三千子的手中接過了小小的花籃。
  「啊,真可愛,是干花嗎?」
  「是的。我希望直到克子痊癒為止,這花都不會凋謝,所以才……」
  「不,不光是到我痊癒為止,而且是永不凋謝。」克子點著頭,清純地微笑著,「我對好多事情都進行了反省……對不起,三千子。」
  聽了這話,三千子有些驚慌失措,臉上也羞赧得泛起了紅暈。
  「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嗎?三千子,我想你也知道吧。因為我曾經我行我素,意氣用事。」
  三千子琢磨著,或許是因為傷病克子的情緒有些低落所致吧,但克子的聲音裡又分明索繞著一種與往常不同的久遠回聲。
  「我呀,要是看見洋子像我這樣受了傷的話,肯定會幸災樂禍的吧。可洋子卻耐心地看護著我,還馬上叫來了三千子……換了我,或許會故意瞞著三千子的……」
  「別說那種話了。你還在生病吶。」
  三千子伸出手想摀住克子的嘴巴。
  不知為什麼,她害怕聽到別人吐露過於真實的心聲。
  克子對洋子的心情終於消融解凍了,這使三千子高興萬分,但繼續聽克子說下去,又使她不勝羞怯和尷尬。
  三千子因難為情而不知所措。
  要強的克子此時卻試圖徹底袒露自己的缺點。
  所謂的要強,也意味著在鞭答自己時的堅強,或許這才可以稱之為真正的要強吧。
  三千子不由得對克子刮目相看:
  「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我要向洋子道歉。我自己也知道,過去幹了很多對不起洋子的事情。誰知她能不能原諒我。」
  「哎,她肯定會很高興的。要是討厭克子的話,姐姐昨天怎麼會那樣……」
  三千子一下子切斷了話頭。在克子面前叫洋子為「姐姐」,或許克子會不高興吧?但已經叫順了口,所以情不自禁地就說了出來……
  「這有什麼不好呢?因為她是三千子的姐姐唄。連我也想叫她姐姐吶。如果洋子允許我這麼叫的話……」克子的眼睛裡閃爍著美麗的光芒,「洋子和三千子之間的事,我明明全都知道,但卻……」
  「我去把姐姐叫來。」
  三千子再也不能保持平靜了,蹦跳著在走廊上跑了起來……
  因運動會的善後工作,三年級以上的班級照常上課,而一二年級卻在家休息。
  三千子在醫院前的車站乘上了電車。當她抵達學校時,已經大體整理停當,昨天那些裝飾用的小旗子,各種各樣的金銀絲帶、紙花絹帶、模仿教堂大鐘的形狀而製作的花繡球等等,全都整整齊齊地捆在了一起,等著像往年一樣贈送給附近的孤兒院。
  三千子從旁邊走過,前去尋找洋子。這時,五年級的學生們正在用抹布兢兢業業地擦拭樓梯。
  嬤嬤抱著一束剛剛剪下的鮮花,走進了她的辦公室。
  三千子客氣地向五年級學生問道:
  「請問八木在哪兒?」
  「哎喲,是三千子呀!克子她怎麼樣了?還好吧?」
  問話的人也是昨天紅十字小組的成員。
  「嗯,今天早晨已經相當精神了,不過,可能還得休學一陣子。」
  「哎,真是飛來的橫禍啊……八木她可能在二樓的教室裡。」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在前頭去叫洋子了。
  胸前繫著一條圍腰的洋子有些驚訝地走了出來。三千子默默地把洋子叫到了沒有人的走廊上。
  「姐姐,告訴你一個特別特別好的消息。」
  「什麼呀?」
  「克子說,她想向姐姐道歉吶。」
  「真的?!」
  洋子就像是吃了一驚似地睜大了烏黑的眼睛,呆呆地佇立著。長長的睫毛撲閃著顫抖了起來。
  「說是很感激你昨天的照顧……說她自己過去一直太任性,擔心姐姐不會原諒她。還說想見你……所以,我才來接你去的。」
  「三千子,太好了,謝謝你。」
  洋子只說了這一句話之後,便眨巴著眼睛低下了頭。
  此刻,佔據三千子心房的是一種超越了高興的興奮和激動,甚至還帶著某種悲哀。
  兩個人默默不語地任憑滾燙的思緒盡情地燃燒自己。那思緒是那麼熾烈,就像是要把她們倆溶化成一個更大的結晶體一樣
  在三千子第一次收到洋子來信的這條走廊上,兩個人又牽起了手來……
  運動會之前,少女們那充滿隔膜的小小心靈,為一片花瓣而相互爭鬥、彼此的感情受到了傷害,在經歷了長達幾個月的悒鬱時光之後,今天終於又迎來了煥然一新的晴朗日子。
  「清潔已經做完了。」有人在叫喊道。
  卸下圍腰的學生們快樂地來到了校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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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6 02:54:58 |只看該作者
十 啟航的春天

  她們倆在山手公園裡款款漫步。周圍的樹木早已乾枯凋零——太陽明晃晃地照耀在不久前還一直是綠葉成蔭的小徑上。因為樹葉已經凋落,所以可以透過樹枝的間隙眺望到遙遠的街景。
  真切地感受到太陽的溫暖,也是冬日的一大樂趣。這是一個離正月的假期已經不遠了的下午。
  「三千子,我還從沒有像這一陣子這麼心曠神。冶過……而且聖誕節也已經迫在眉睫了……」
  「是呀,我也是。……不過,聖誕節一過就是正月了。而正月一過,姐姐就要跨出校門了。別的人,誰離開都不要緊,可就是姐姐不能……不知道能不能撒開一張魔法的大網,把姐姐一個人攔在裡面。三千子我一定要嚴嚴實實地關上那道銀色的大門。」
  「還說那種傻話吶。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是不可能一輩子都在一起生活的。……不過,只要我們踏踏實實地生活,心與心就能一輩子溝通……」
  「可是我呀,光依靠所謂的心靈這種肉眼看不見的抽像東西,會感到虛無縹緲的。」
  「什麼?難道心靈不重要嗎?」
  「重要是重要,可我還是更想呆在姐姐的身邊吶。」
  「那是因為三千子不知道有個信仰的世界。」
  洋子用學校的嬤嬤一般溫柔而深邃的眼神凝視著三千子。她並不是用語言來向三千子講解信仰是什麼。她似乎堅信:只要凝望著自己的眼睛,三千子就會自然而然地懂得其中的真諦。過了一會兒,洋子不經意地說道:
  「聖誕節送給克子什麼禮物好呢?你想想吧。」
  「你問我?」三千子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說道,「我呀,對姐姐的任何主意都一律贊同,但惟獨聖誕節的禮物,我要自作主張,保密到聖誕節那一天。」
  「好吧。」洋子微笑著說道。
  三千子用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口吻說道:
  「姐姐能和克子友好相處,都是因為姐姐的偉大吶。當然還得歸功於克子的堅強。而且……」
  三千子剛要繼續說下去,又像是害臊了似的緘口不語了。
  「怎麼啦?而且什麼?」洋子催問道。
  「說起來會讓人覺得我自鳴得意,所以不好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無論三千子多麼自鳴得意,我都不會覺得過分的。因為三千子是一個可以自鳴得意的人唄。」
  「哎呀,這就更讓我為難了。……其實,引起姐姐和克子關係惡化的導火索是三千子,對不?我可以這麼想嗎?」
  洋子笑著點了點頭。
  「成為好朋友也是因為同一個原因?……所以,我呀,想送給克子和姐姐每人一個特別棒的禮物。我正在冥思苦想吶,不過,這可是個秘密喲。」
  「是啊,你會送什麼給我呢?那我就耐心地等待到聖誕節的早晨吧。如果是這樣的等待,一百個、一千個我都願意吶。」
  走下那個坡道,就離洋子以前的舊居不遠了,甚至能從街道上望見它的屋頂。
  兩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誰也沒有說出口來。
  儘管洋子搬到牧場上的新家之後,過著開朗快活的日子,但從前那棟龐大的宅邸依舊引發了洋子那積鬱已久的悲哀……
  「克子也漸漸變得快活起來了,這下總算可以放心了。等假日到了,再去探望她一次吧。」
  「嗯,聖誕節我想約姐姐一起去。」
  「行啊,不過,聖誕節我另有計劃。我的聖誕節禮物一定會讓三千子大吃一驚的。不過,你會很高興的。如果我還是從前那個豪宅中的千金小姐,是不可能送給三千子那麼好的禮物的。在那件禮物裡包含著我這一陣子所思考的希望吶。——等著那一天吧。」
  洋子的口吻過於嚴肅認真,使三千子不由得浮想聯翩:那禮物究竟會是什麼呢?
  似乎不會是一件普通的禮物。
  該不會是髮帶、巧克力、或者偶人吧。那究竟會是什麼呢?
  聖誕節那天,三千子在陽光中擦著鞋子。
  剛才收到了洋子姐姐寄來的快件。此刻,三千子咀嚼著信中的文句,想獨自靜靜地思考一會兒。擦鞋子倒是次要的,她不過是想在冬日的陽光裡暖和暖和身體,並一邊思考姐姐的事情……
  調皮搗蛋的昌三哥哥寒假裡也回家來了,所以三千子呆在房間裡是無法靜心思考的,沒準還會引來他們驚奇的目光和尖刻的嘲諷。
  三千子一邊裝著擦鞋子的樣子,一邊在心中默默地背誦著信中的話:
     三千子,我由衷地向你致以聖誕節的祝福。
     請與我一道去接受我送給你的禮物。
     請在今天晚上6點以前來聖安德烈教堂。
     附言——關於服裝,請穿學校的校服來。這一點我
   要特別拜託你。
  整個上午三千子都惴惴不安的,一心等待著暮色的降臨。
  聖安德烈教堂。
  在那兒等待著自己的姐姐的禮物。
  為慶祝聖誕節的聚會而特意買來的裙子、髮帶、燈籠,都沒有派上用場,三千子只是按照洋子信上的囑咐,穿上了學校的校服,但在穿鞋子時她選擇了閃閃發光的新鞋子。媽媽不可思議地來回打量著三千子的校服和新鞋子,問道:
  「就穿平時的衣服去呀?你不是接受了八木的邀請嗎?」
  「是的,是接受了她的邀請,但她特意叮囑我要穿校服去。想必有什麼原因吧?」
  「是嗎?倒是很別出心裁吶。你那麼想穿上新衣服,現在卻這副裝束出去,看來你很聽八木的話吶。」
  「媽媽,要知道八木姐姐是一個經常都能想出好點子的人吶。肯定有什麼好事情。」
  三千子帶上禮物出發了。儘管是一件費盡心思才找到的禮物,可現在想來,恐怕怎麼也比不上洋子姐姐那神秘莫測的禮物了。
  聖安德烈教堂是一個離洋子家不算太遠的古老教堂。神父是一個年邁的法國人。教堂裡還有一家附屬的托兒所。
  但三千子對於這一切卻一無所知。只是以前在去牧場的路上洋子曾告訴過她:「那兒就是聖安德烈教堂。」
  正因為如此,在抵達教堂以前,三千子腦海裡浮現出教堂一派華美的聖誕節的熱烈景象。
  從道路往裡走有一片空地。能看見空地的中央閃爍著教堂的燈光。
  大門口高懸著一對帶有十字架的大燈籠。
  穿過大門,只見兩側排列著薔薇花的花壇,但花兒大都已經凋零,只剩下了冬日的枯枝,其中的一節枝頭上還殘留著在霜雪的摧殘下未能綻放的芭蕾。
  三千子憑藉著從牧師館裡流瀉出來的微光,一邊眺望著庭園的景色,一邊跨入了教堂的門口。
  周圍出乎意料地岑寂。儘管是聖誕節的黃昏,卻籠罩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靜謐。
  那兒只有一盞灰暗的燈光,既沒有傳達室的人出來,也看不到燦爛輝煌的熱鬧場面。
  只是從某間屋子裡傳來了風琴的演奏聲……
  三千子茫然地站在入口處。姐姐在哪裡呢?
  不久,風琴的聲音停住了,傳來了人們的說話聲。
  這時,一群孩子跑了出來。三千子驚訝地望著那些孩子們。他們身上襤樓的衣衫和灰暗的表情不禁讓她瞠目結舌。
  更讓她吃驚的是尾隨在孩子們身後,似乎對貧窮早已麻木不仁、衣著邋遢的一群母親模樣的人。
  「哎呀,難道這就是聖誕節?!這和我想像中的聖誕節不是有天壤之別嗎?」
  三千子不知為何竟漲紅了面孔,有些張皇失措,想從那裡拔腿逃走卻又無法逃走。
  「是三千子吧?喂,快進來吧。」
  洋子一邊招呼三千子,一邊走了出來。
  還能看見和那一群母子一起走進集會會堂的神父們的身影。
  三千子用探詢的眼神望著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以致於一下子語塞了。
  「三千子,讓你吃了一驚,真是對不起。這兒是一個淵源悠久的古老教堂喲。剛才的那些人是這兒的托兒所裡的孩子。今年的聖誕慶祝晚會就是以他們為中心來進行的,所以,主日學校的學生們也來一起慶祝吶。儘管我無法照顧這些孩子們,但我幫助主日學校的小學生們進行了對話節目的練習。——要問為什麼嗎?說來是這樣的:我在學習法語的時候問了問嬤嬤,有沒有什麼我能夠做的事情。嬤嬤說,那你就去教堂幫幫忙吧,於是把我介紹給了神父。」
  「真的?!」
  三千子被深深地感動陣了,彷彿又一次看到了洋子的高尚和美麗。
  所謂工作,並不僅僅意味著成為一個職業婦女。有效地發揮自己天生的稟賦,這就是真正的工作。即使沒有報酬,但只要能夠有益於他人,就要心甘情願地投身其中,並由此而感受到幸福。或許洋子正是把這樣一種情操深深地根植於自己的心中了吧。
  「喂,所謂聖誕節,並不是說就要穿著漂亮的衣服四處逛蕩,或是收到一大堆禮物,而是要與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悅和祝福……也就是要懂得與貧窮的人同甘共苦的快樂吧。難道這不是真正的聖誕節嗎?」
  洋子倚靠在夕陽下冰涼的牆壁上,用天國少女似的澄靜聲音說道。見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思忖到:一直以為姐姐作為富家子女,是在無憂無慮中長大的,可現在才發現,姐姐那追求真誠的心靈正閃爍著耀眼的光輝,盡現在了她的這一切言行之中。
  三千子的心中頓時湧動起一種深深的寂寞,彷彿只有姐姐一個人升上了雲端之上的世界,而自己卻被留在了地上……
  但是,分明有一種虔誠的情感已經痛切地滲入了自己的心中
  是的,那便是姐姐的禮物。姐姐正從高處呼喚著我。
  贈送給自己如此美妙禮物的洋子,能成為自己的姐姐,對於三千子來說,是何等榮幸啊!剛才自己還一直揣測著會是什麼樣的禮物,孩子氣十足地樂得個半死,現在想來不禁讓人汗顏,因為自己還一直盼望著會收到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有形禮物吶。
  「姐姐,我懂了,你送給我的禮物是……」
  那就是一雙嶄新的心靈之眼。
  外面冬天的寒風在叩打著乾枯的樹木,發出一陣低沉的響聲,就彷彿從那灰暗的天空中真的有一個身著大紅衣裳的聖誕老人乘坐著星星們拉著的雪橇,飛身降臨在孩子們所在的地方……
  ——這是一個如此神秘的夜晚。
  「噹——」「噹——」清脆的鐘聲四處迴響著,預示著聖誕節的餘興節目從此開始。
  「快去看看吧!」
  「都有一些什麼樣的人呢?」
  「大部分都是教徒。不過,聖安德烈教堂的聖誕禮拜在5點半就已經結束了,所以也有些人做完禮拜後就回去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是教徒,但屬於托兒所孩子的家人們也來了。據說今年的餘興活動是為貧窮的人而舉行的,所以,大家都身著樸素的衣裝,而絕不會故意炫耀自己的華麗裝束。」
  三千子這才恍然大悟,洋子為什麼叮囑自己要穿校服來,同時她也懂得了聖誕節除了美麗的舞蹈和熱鬧的遊戲所帶來的快樂之外所具有的真正含義。
  托兒所的聖誕節。一個三千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聖誕節。
  在會堂的入口處,懸垂著一個用花朵裝飾起來的十字架,還有一幅巨大的蠟燭畫在輕輕地晃動著。
  室內的中央有一個很大的暖爐,到處都點著煤油爐——圍坐在火光旁邊的人們臉上露出了一種急不可待的表情。
  孩子們早已等得心急火燎,不時翻捲起舞台帷幕的下據,不顧保姆的訓斥,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洋子和三千子坐在後面的椅子上,而旁邊則整齊地坐著主日學校的學生們。
  鐘聲又一次敲響了。於是帷幕終於揭開了。觀眾席上的彩燈一下子全都熄滅了,惟有中央裝扮著聖誕樹的彩燈宛若星星一般發出紅黃藍綠的多彩光芒。
  一個背著嬰兒的婦女對一個小女孩低聲說道:
  「往那邊瞧吧!樹上的花燈開了吶。」
  舞台上是漆黑的背景。無數銀箔紙剪成的星星散落在那一片背景上。
  不久神父出來了,用清晰的日語簡單地致辭道:
  「承蒙大家聚集一堂,本人不勝高興。願你們愉快地享受這祝福之夜。下面開始余興節目。」
  他那帶著刺繡的漂亮袈裟和充滿了慈悲的溫和面孔……
  三千子想起了夏天的高原上那個穿著一雙大鞋子的天主教牧師,還有在克子那狂烈的情感面前搖擺不定的那時候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以及,這兩個自己所擁有的截然不同的心境。真想飛到或許早已是大雪紛飛的情濃,告訴大鞋子牧師自己終於迎來的平和心境……
  舞台的程序表上寫著:
     一、伊甸園(對話:A班)
     不久,鈴聲響起,遠處傳來了鋼琴聲,舞台上一道
   藍光從上方照射下來。
     中央是一棵結滿了果實的蘋果樹。——漸漸地燈光
   更亮了。
     幕後傳來了孩子們的歌聲:
     花兒,花兒,睜開眼睛,
     鳥兒已在囀鳴,黎明業已降臨。
     孩子們一邊唱著一邊走到了舞台上。變成了花兒的
   孩子,變成了小鳥兒的孩子,還有變成了果實的孩子。
     「我們是上帝的鳥兒。我們吟唱上帝的慈愛之歌。」
     「我們是上帝的樹木。我們結出上帝的恩寵之果。」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低聲說:
  「這歌是我教給他們的。」
  每一個小孩都快樂地扭動著他們小小的身體,就像是在翩翩起舞一樣。
  一直響徹著作為背景音樂的歌聲,從而營造出一種伊甸園似的氛圍。
  不久,亞當和夏娃登場了。他們沒能抵抗住邪惡之蛇的誘惑,終於偷食了上帝的禁果。這時,上帝出現了,帶著悲哀的神情凝望著他們。
  亞當和夏娃無比羞愧,匍匐在地面上。
  「啊,是你們自願品嚐的苦果。那就離開伊甸園,加倍地痛苦好了。而且要靠你們自己去走向幸福!」
  不知不覺地燈光變暗了,花兒和鳥兒,樹上的果實,以及舞台都全部消失了,只見帷幕降了下來。
  托兒所的孩子們有些困惑不解地望著舞台。其中的一個孩子對自己的母親說道:
  「我懂了,我懂了,因為他們偷了人家的東西,所以遭到了卜帝的斥責。」
  洋子說道:
  「三千子,據說剛才對母親說話的那個孩子今年都9歲了,但身子骨很弱,連腰都直不起來。可是他母親又在外面工作,所以只能在這兒的托兒所裡受人照顧。」
  「是嗎?」三千子不由得踮起腳尖,尋著聲音望去。
  接下來是主日學校的老師站在舞台的幕布外面說道:
  「今天有些特別尊貴的客人蒞臨。他們今夜的突然光臨,大家事先並不知道,就連老師也沒有想到。他們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將為大家演唱一首歌曲。那麼,他們是誰呢?就是在慈善醫院療養的孩子們。他們的病情已經大有好轉。那麼,下面就請大家靜靜地欣賞他們演唱的歌曲吧。」
  觀眾席上的人們一齊抬起頭來,急切地等待著帷幕的打開。
  他們從舞台上看到了一幅多麼令人心酸而又叫人憐愛的場景啊!
  站在舞台上的,有腳上纏著厚厚繃帶的孩子,有手腳枯瘦。面色蒼白的孩子,還有繃帶遮住了眼睛的孩子。而且,全都只有五六歲、七八歲的光景。五個小孩並排站在舞台上,乍一看不禁令人湧起揪心的疼痛感。
  他們行禮以後,開始唱了起來:
  
     ……在我們酣睡的夜晚
  
     也守護著我們的金色星辰
  
     啊,閃閃發光的金色星辰
  
     ……在黑古隆冬的夜晚
  
     也保護著廣闊的天空
  
     指引我們道路的金色星辰
  聽著聽著,三千子感到眼睛一陣發熱。
  往旁邊一看,洋子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孩子們那純樸的歌曲,可愛的稚嫩的嗓音,彷彿在向全世界的孩子們傾訴心曲似的。
  觀眾席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沉寂之中。
  不幸的孩子們所唱出的歌聲,是否也飄到了天上的星星那兒?
  三千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握住洋子的手說道:
  「姐姐,謝謝你送給我一個這麼好的聖誕節。」
  「三千子,你該懂了吧?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美好事物存在……你一定要好好地珍惜自己的幸福……」
  三千子誠懇地點點頭說道:
  「現在我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禮物送給姐姐了。」
  「討厭,你讓我耐著性子等到了今天,卻……」
  「別笑話我,因為這禮物過於孩子氣了。」三千子揩乾了濡濕的睫毛,把一個白色的小盒子交給了洋子。
  「謝謝,我可以在這裡打開嗎?」
  洋子欣喜地打開了盒子,是一個帶著一把小銀鎖的銀色紀念盒,還有巧克力做的聖誕屋。
  「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呢?這個紀念盒肯定會成為我的守護神。真是謝謝你了。」
  三千子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慨。
  第三學期業已接近尾聲,學校裡,到處都沉浸在一片噪動不安的忙亂氣氛中,就像是輪船啟航前的港灣……
  把人送走和被人送走這兩種情感,攪亂了少女們的心。
  在校園的角落裡,好幾對姐妹都戀戀不捨地廝守在一起,來度過這最後的有限日子,這所剩無幾的時光。
  不久前克子出院了,但還沒有來上課。
  因此洋子和三千子得以毫無牽掛地每天守候在一起。但洋子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人,並不認為克子沒有在場就可以趁機傷害她,以致於她對三千子的態度也有所保留。
  或許是克子也深諳洋子的心境,故意沒來上學的吧……
  畢業生們連說話的口吻也裝出已經長大成人的架勢,彼此暢談著自己的種種夢想。
  正午剛過,從港灣的海面上挾帶著春光一起吹來的微風,溫柔地撫觸著人們的肌膚。
  「啊,還有一周了。這陣子連老師們也都不再發怒了。」
  「不僅如此,還安慰我們,說她常常厲聲斥責同學們是因為覺得大夥兒可愛。」
  「那個教禮儀的老師變化最大。」
  「要知道沒有比她更愛挑剔的人了。不過,一想到今後再沒有人這麼訓斥自己,又不免有些淒涼。」
  「真是討厭吶。從今以後,母親們的眼神會越來越嚴厲,社會上的指責也會越來越複雜和苛刻。」
  「不久還要嫁人吶,不是還會一輩子被對方訓斥嗎?」
  「你說得太離譜了,你給我記住,有你好受的!」
  她們互相追逐著,忽而你打我我打你,忽而你數落我我嘲弄你,鬧得個不亦樂乎。或許是因為走出校門就如同啟航駛往遙遠的異國他鄉吧,所以更是加深了這個年紀的少女們心中的感傷。
  「據說A班有一半的人都要繼續升專修科。另外,希望就職的人也不少吶。至於我們B班嘛,似乎野心家並不是那麼多。可能是太多的人都希望就讀新娘學校吧。」
  「儘管那麼說,關於山田已經有了結婚對象的事,其實是造謠吶。」
  「對,是造謠,造謠。」山田面紅耳赤地溜走了。
  她跑到了校園的角落裡,恰好遇上了洋子。只見侍奉嬤嬤的那個修女頭戴著白色的帽子,手提一個大包緊跟在洋子後面。
  「八木,你在幹什麼?」
  「有點事……」
  說著,洋子帶著修女走進了勤雜工的房間。
  山田百思不得其解,就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裡,不一會兒,鐘聲敲響了。
  只要觀察一下這一陣子的老師們,就會發現:或許是出於想把剩下的教材內容全部作個了斷的考慮,她們對學生們心神不定的模樣總是視而不見,履行著作為教師的最後義務。儘管不乏這樣的老師,也還有另一些老師對學生們心不在焉的態度大為不滿,厲聲喝斥道:
  「有人以為只要學校一畢業,就萬事大吉了。——其實那只是一種荒謬而淺薄的想法。你們還只是一隻雛鷹吶。一切都還有待於將來。你們該怎樣有效地利用從老師那兒掌握的知識呢?——我理解你們畢業之際的興奮心情,因為老師也曾無數次體會過相同的心情。但只顧著興奮,心猿意馬、以為已經考完了,功課怎麼著都行……那你們的將來未免太可憐了。必須把考試視為一生都要不斷接受的東西。好吧,今天就進行一次小小的考試。」
  教室裡一下子沸騰了。當大家都已高枕無憂時,這個「考試老師」的突然出現,使學生們目瞪口呆。
  「哼,將來要是在同窗會或校友會的主持下。為這個『考試老師』舉行退休慶賀會或是榮升慶祝會,我是絕對不會參加的。」有些學生忿忿然地思忖道。
  「反正行也好不行也好,已經對成績單上的分數沒有影響了,就隨他去吧。臨別時搞點惡作劇,也是老師的慣用伎倆唄。」另一些人隨遇而安地說道。
  但講台上的「考試老師」卻對學生們心裡的想法不屑一顧,只是心滿意足地觀察著學生們手忙腳亂的樣子。或許這就是這位老師每年都絕不疏漏的惡作劇吧。
  「那麼,下面我寫考題了。時間為40分鐘。」
     一、關於佛教在日本的傳播
     二、法國革命的間接原因和直接原因。
     三、《土佐日記》1、《源氏物語》2
   《徒然草》3《弓張月》4以及《仲夏夜之夢》、
   《浮士德》、《戰爭與和平》等作品的作者名字。
    1日本最早的假名日記作品。作者紀炎之。
  2平安中期的長篇小說。作者紫式部。
  3鐮倉時代的隨筆作品。作者吉田兼好。
  4日本最早的假名日記作品。作者紀炎之。
  「老師,光是寫法國革命那一道題就得花40分鐘吶。」
  即使有人噘著嘴巴大發牢騷,也無濟於事。「考試老師」一出完題目,就從教室裡拂袖而去了。
  教室裡響起了鋼筆划動紙張的沙沙響聲。這時有人小聲地叫喊道:
  「八木,八木,快告訴我。」
  洋子微笑著,驀地萌生了一種感覺:如此這般地並排著桌子,為考試而大傷腦筋,彼此幫助,也僅限於今天了……她不由得為女性之間那淺薄而善變的友情發出了輕輕的歎息。
  但是,惟有我和三千子將永久地保有那份女性之間的友情。在離別之際,這種決心就如同泉水般湧向心田……
  「洋子姐姐,快給我一張照片吧。」剛才三千子還催促過她。
  「照片明天就沖洗出來。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張最好最好的。——瞧,我們倆最近照的照片,我已經好好地放在這裡面了。」
  洋子從脖子上取下銀鎖,交給了三千子。這是聖誕之夜三千子贈送給她的紀念盒。
  打開紀念盒一看,裡面鑲嵌著她們倆臉貼著臉嫣然微笑的照片……
  「在以後的漫長一生中,這是安慰我靈魂的良藥吶。」
  「喂,姐姐,我要你保證,從今以後,每個星期六晚上都要給我寫信喲。」
  「即使不是星期六,只要想寫;什麼時候都可以寫。」
  「不,星期六的晚上,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要想著三千子喲。而其他的日子,姐姐就忘掉三千子拚命地工作吧。」
  「怎麼,那種事你都替我想好了?我要永遠都不失去三千子的心……曾幾何時,在那紅色宅邸的庭園裡我拚命地尋找三千子,當時的那種寂寞是無法表述的。」
  「即使我在躲著的時候,也是無限悲哀吶。我真擔心姐姐會找不到我,而我會就那樣永久地消失在某個角落裡……」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和快樂。」
  洋子和三千子靜靜地信步而行,推心置腹地交談著,就像是要把過去日子裡的每一件往事都銘刻在心裡似的。洋子突然用清脆的聲音說道:
  「克子還要在這裡呆一年吶。你要和她好好相處。」
  三千子驚訝地望著洋子,最後點了點頭。
  「克子很要強,所以,我要事先拜託三千子。如果你不好好地待她,她又會意氣用事的,你明白嗎?」
  三千子深深地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唱起了離別之歌:
  
  
    永遠與上帝同在
  
  
    堅守他指引的道路
  
  
    啊,上帝,求您
  
  
    賜給我莫大的力量
  
  
    直到重逢之日
  
  
    直到重逢之日
  
  
    上帝,請保佑我
  
  
    我將永不離開您
  「一唱那首歌,大夥兒就會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小時候唱著《螢火蟲之光》這首歌依依惜別時的感傷,如今更是深深地滲透了我的心。」
  「姐姐,我要代表整個一年級讀送別辭吶。」
  三千子的心中燃燒著離別之日的激昂情緒,無數次重複著在盛大的歡送會上獻給姐姐們的離別話語。
  「啊,多叫人高興啊。我也將代表畢業生宣讀答謝辭。我們加油吧,我要懷著向三千子起誓的心情來宣讀答謝辭。我甚至害怕自己在讀到中途時便抽噎起來……」
  「我也是……」
  大地的草木萌芽,大海和天空開始放亮。兩人久久地眺望著遠方。喜悅和悲傷使她們宛如春天的蓓蕾一樣含苞待放。
  倘若那一天來臨了,那麼,她們倆的心語就會像花朵一樣競相綻放吧,而芬芳的氣息將把整個學校團團包圍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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