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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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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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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8 00:07: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星期天,鳥一睜開眼睛,他的周圍已充滿了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風從臥室敞開的窗戶飄進來,和陽光一起朝客廳裡旋去。從客廳裡傳來除塵器發出的嗡嗡聲響。已經習慣了房間昏暗光線的鳥在明亮之中,忽然為自己毯子下面的身體感到害羞。鳥趁火見子還沒有進臥室來嘲笑他的赤身裸體,立刻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匆匆地穿上褲子和襯衣進了客廳。「早上好,鳥。」頭上帶著頭巾的火見子拽著吸塵器,那樣子就像用棒子壓著一個四處轉動的老鼠,她轉過身子,臉上泛著紅潮,天真快活地說道:「我公爹來了,鳥。我掃除這功夫,你先去那兒打個招呼。」
  「那麼,我走吧。」
  「為什麼要逃呢?鳥。」火見子厲聲地反駁道。
  「我在這兒彷彿過著逃亡者的生活。在隱藏之處將我介紹給一個陌生人,總覺得很奇妙。」
  「我公爹知道我時常留男朋友住的,而且,他對這事兒並不很介意的。只是,如果男朋友中的一個,一大早就慌慌張張地逃跑的話,反而會使他疑惑。」火見子表情僵硬不滿地說。「OK,那我刮一下鬍子吧。」鳥說完返回到臥室。
  鳥對火見子的不滿感到驚訝。鳥自從到火見子家來後,總是固執地以自我為中心來行動,感覺火見子也只是他自己意識世界的一個細胞存在。我為什麼毫無理由地確定自己有那樣絕對的權利呢?我成了個人不幸的蠶蛹,眼中只看到不幸的蠶蛹的內心活動,連蠶蛹自身的特權都沒有懷疑……
  鳥剃完了鬍鬚,掃了一眼蒙上一層水汽的鏡子中那個不幸的蠶蛹那蒼白而又認真的面孔。鳥發現自己的臉縮小了。讓人覺得似乎並不是單單瘦了點的緣故。
  「我突然插進你家,居然這樣專橫,還沒有覺得那是不自然的。」鳥走進客廳對火見子說。
  「你道歉嗎?」火見子完全恢復了柔和的表情,嘲笑著鳥說。
  「想一想,我在你的床上睡,吃你做的飯,並沒有任何拘束你的正當理由,在你家我的心情無拘無束相當舒暢。」「你要走?鳥。」火見子不安地說。
  鳥注視著火見子,一種有如宿命感的東西使他震驚。如此和自己能合得來的外人,不可能在別的地方再遇到吧。鳥品嚐到一種依戀的痛苦。
  「你即使最終要離開的話,現在不還沒有走嗎,鳥。」鳥返回臥室仰面躺在床上,兩手掌交叉在一起托著後腦勺,閉上了眼睛。他從心裡感謝火見子。
  不一會兒,鳥和火見子還有火見子的公爹就圍坐在乾淨的客廳桌子前,聊起了非洲新興國家領導者的謠傳和斯瓦希里語的語法等話題。火見子還把臥室牆上的地圖摘下來,攤在桌子上給公爹看。
  「和火見子一起去非洲看看不是挺好嗎。把這個房子和地賣了,費用就出來了。」火見子的公爹說。
  「是啊,這主意不錯嗎。」火見子試探著望著鳥說:「去非洲旅行這段時間裡,還可以忘掉嬰兒的不幸,鳥。我也可以忘掉自殺了的丈夫啊。」
  「是啊,是啊,那太應該了。」火見子的公爹極力慫恿說:「你們兩人一起去非洲吧。」
  鳥被這一提案強烈地撼動了,顯得有點窩囊和狼狽,喘出一口不安的歎息說:那不行,那怎麼能行呢。」
  「為什麼不行?」火見子挑戰似地問。
  「在非洲會自然地忘掉嬰兒的衰弱死,那話有點太過份了吧。我做不到。」鳥面紅耳赤地結結巴巴地說。
  「鳥真是個道德嚴肅的青年呀。」火見子嘲弄地說。鳥的臉越來越紅了,臉上浮現出責備火見子的表情。實際上他內心是這樣想的。火見子的公爹這麼說不是基於道德的目的,而是為了把火見子從自殺的丈夫的幻影中救出來,而讓我和她一起去非洲旅行吧?如果那樣的話,我就像被熱水澆注的固體的湯料似的融化了吧。我就會在這甜蜜的欺騙性旅行中興沖沖地解放了自己吧。鳥懼怕火見子公爹的話,同時真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突然,鳥在火見子的眼裡明顯地看到了醒悟的光亮。
  「再過一個星期,鳥就要回到夫人那兒去了。」火見子說。「是嗎,真對不起。」火見子的公爹說:「不過,瞧火見子那麼生氣勃勃的樣子,自打我兒子死後還是第一次,所以才想起了這事,您別生氣啊。」
  鳥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火見子的公爹,他的腦袋很短,幾乎完全禿頂了。後腦勺曬黑了的皮膚一直延續到肩膀,幾乎分不出哪是腦袋哪是脖子,在那讓人想到海驢的腦袋上,一對微暗混濁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了。火見子的公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鳥沒有找到一點點可把握的線索。鳥沉默而警惕地曖昧微笑著,忍著看不透的羞恥和失望感,從胸部到嗓子堵的喘不過氣來。
  子夜時分,在暑熱蒸騰的黑暗裡,鳥和火見子,非常懶隋地以相互都不沉重的姿勢,持續性交一小時。像交尾作愛的野獸,他們一直沉默無聲。最初間隔短暫,隨後經過一段醞釀,火見子飛躍到性快感的高潮。每當這時刻,鳥就會憶起一個暮色蒼茫時分,在外地城市的一所小學校操場上,操縱裝著汽油引擎的模型飛機飛行時的感情。以鳥的身體為軸心,火見子在她性慾高潮的天空劃著圓弧,像不勝引擎重負的模型飛機似的痛苦地飛翔著,一邊渾身顫抖發出低低的叫聲。然後,火見子再次降落在鳥站立的操場上,重返那種靜默而堅忍的重複運動時間。鳥們的性交已經深深植根於日常生活的靜謚而有秩序的感覺裡,鳥覺得自己和火見子的性交已經延續了百年之久。對於鳥來說,火見子的性器官單純而實在,沒有隱藏一點兒恐怖的胚芽。這不是「完全不知其究竟的東西」,而彷彿是用柔軟的合成樹脂製成的衣袋似的單純的物件。這裡應該沒有妖怪一類的東西突然追來,鳥心裡踏踏實實。這或許是因為火見子把他們的性交限定在徹底追求赤裸的性享樂吧。鳥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結婚以後,過了這麼多年,直到現在,鳥夫婦在性交的時候,仍不斷被憂鬱的情緒糾纏著。鳥用笨拙的手腳觸摸像極力克服厭噁心理,硬硬地蜷在那裡的妻子的身體時,她總感到像被毆打了一樣,因而總是怒氣沖沖地想對鳥回敬幾拳。結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後或者就這樣讓稍稍燃起的慾望觸角斷斷續續地糾纏到深夜,或者最終像接受慈善恩賜似的淒涼地草草收兵。鳥把改變夫婦性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妻子這次生產以後……
  火見子在性慾高潮的上空盤旋,像擠牛奶似的反覆壓迫鳥的生殖器,而鳥則任意選擇火見子的某一次高潮,和自己的高潮重合,使自己達到了高潮。但因為鳥畏懼性交後的長夜,高潮過後,不久又重開戰陣。鳥就這樣,在平穩地達到高潮的途中,進入最為甜美的夢鄉。
  火見子從高潮的上空緩慢下降,爾後,又像與地面上升的氣流相遇的風箏,突然逆轉,直直地衝向高空。已經醒了但有意抑制自己的鳥,聽到不遠的黑暗處響起了電話的鈴聲。鳥想起身去接,後背卻被火見子光滑的胳膊緊緊摟住了。「鳥,好了。」一分鐘後,火見子松開了胳膊。
  鳥匆忙地調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進客廳,抓起電話。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想找在大學附屬醫院的特兒室住院嬰兒的父親。鳥緊張的應答了一聲,聲音像蚊子般的細小。打來電話的是實習學生,傳達了鳥孩子的擔當醫生的話。「這麼晚打電話真對不起,因為這裡也忙到現在。」電話裡傳來遙遠的聲音。「明天上午十一點請到腦外科教授房間來一趟,副院長室。照理說,應該由大夫直接給你打電話,可他太疲勞了,真對不起。這麼晚,雜事太多。」
  鳥深深地呼了口氣,他想嬰兒死了,也許腦外科要解剖吧。
  「知道了。我直接去副院長室,謝謝!」
  嬰兒死了。放下了話筒,鳥再次想到。之所以說擔當的醫師精疲力盡一直工作到很晚,大概是說死神怎樣降臨在嬰兒身上吧。鳥的舌頭湧上來胃液的苦味。眼前黑暗之中,巨大的令人恐懼的東西在敵視著鳥。鳥就像一個掉進了爬滿蠍子的洞窟裡的動物標本採集家,渾身哆嗦著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那裡是安全的窩,鳥默不作聲,身體發出輕微的顫抖,然後,鳥像往洞穴深處鑽似地鑽進火見子的懷裡,因性急而失敗了多次不能勃起的鳥,在火見子手指的導引下,終於安定下來。鳥的忙碌馬上使兩人的快感都進入了高潮。突然,鳥拙笨地蹦跳著,就像手淫似的孤獨地射精了。鳥感到胸腔內一陣激烈的抽動。他橫臥在火見子身邊,沒有脈搏,他相信自己最終肯定會死於心臟麻庳。
  「干了很壞的事呢。」火見子透過黑暗疑懼地注視著鳥,說,像是責備,其實更像的歎息。
  「嗯,是我不好。」
  「孩子怎麼樣,鳥?」
  「這麼晚才來電話,好像是因為他們忙到現在。」鳥被新的畏懼攝住了似的說。
  「副院長室怎麼回事?」
  「明天早晨讓到那兒去。」
  「用威士忌吃兩片安眠藥睡覺吧,沒必要再等電話了。」火見子無限溫柔地說道。
  火見子扭開床頭的台燈去了廚房。鳥像是怕刺眼睛似地雙目緊閉,兩隻手掌交叉著遮蓋著眼睛,茫然的頭腦裡只有一個像尖銳的果核似的東西在裡面盤旋,衰弱而死的嬰兒為什麼折騰醫生到這麼晚呢?可是,很快鳥們就被突然激起恐怖念頭嚇得後退了。鳥微微睜開眼,從火見子手裡接過小半杯的威士忌和遠遠超過規定量的藥片,一口氣喝了下去,嗆得他直咳嗽。之後,他又閉上了眼睛。
  「你把我的那份也喝了?」火見子說。
  「啊,對不起。」鳥連連道歉,臉上浮現著愚蠢的表情。「哎,鳥。」躺在鳥身旁的火見子說。不管怎麼說,倆人之間好像多少保留了點禮節上的距離。
  「嗯?」
  「威士忌和安眠藥開始起作用之前,我給你講段非洲小說裡的笑話。鳥,你讀那本小說裡強盜幽鬼一章了嗎?」
  鳥在黑暗中搖了搖頭。
  「有一個人懷了孕,強盜幽鬼,就是那幫街上的幽鬼們,在夥伴中選了一個派到那女人家。被派去的那個幽鬼夜晚把真的胎兒趕了出去,他自己鑽到了子宮裡,到了出產那天,幽鬼就變成善良的胎兒出生了。」
  鳥一聲不響地聽著。那嬰兒不久就得了病,為了治病母親獻了貢品,幽鬼就悄悄地把她們關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嬰兒的病是決不會治好的。不久死亡的嬰兒被埋葬的時候,幽鬼又變回原來的模樣,從墓地逃掉回到那個從秘密的地方往外運財產的強盜幽鬼的街上去了。
  「幽鬼變的嬰兒,為了獨佔母愛,讓母親毫不吝惜地獻出貢品,所以生出來的都是相當漂亮的嬰兒呀。非洲人是為了讓這樣的嬰兒死掉才生出好的嬰兒,那是幽鬼的嬰兒,是非常美麗的,鳥能想像得出嗎?」
  我讓妻子聽聽這話吧,鳥想著,妻子大概很難把我們夫婦簡單地為了生而生出的嬰兒想成是美麗的嬰兒吧。我也許還要漸漸地修正自己的記憶吧。那一定是這一生最大的欺騙吧。我那奇怪的孩子不用修正醜陋的雙腦就死掉了。他是經過死後那無限的時間的奇怪的雙頭嬰兒。如果把那無限的時間規整為秩序的巨大存在的話,他的眼裡就可以看到雙頭的嬰兒和他的父親吧。鳥像要嘔吐似的難受了好半天,不知什麼時候突然一下子墜落下去似地進入了夢鄉。在任何光亮也照射不進來的密封的悶罐裡睡去。即使如此,鳥在意識最後反射的光亮之中,聽到他的守護神輕微地說「干了很壞的事呢,鳥。」鳥的腦袋上像吊了個稱砣似的向後仰著,舉著兩手用手指拇指擦著耳後,胳膊肘猛地撞在火見子的嘴唇上。火見子疼得流下眼淚,一面透過黑暗,望著鳥不自然地蜷縮的痛苦的睡態。火見子懷疑鳥誤解了病院打來的電話,嬰兒並沒有死,而是用定量的奶粉恢復過來了吧,讓鳥去醫院是不是要和他商量給嬰兒做手術的事呢?火見子感到睡在身邊的這位男朋友,像關在牢籠裡的大猩猩蜷著身體,喘氣裡飄出火辣辣的威士忌的氣息。可是,現在這段睡眠大概是明天騷亂前的短暫的休息吧。火見子從床上下來,她把鳥的胳膊和腳攤開,讓他能舒服地伸張開身體好好地睡上一覺。鳥就像中了魔法似的沉沉地睡去。然後,火見子用希臘的聖人之風把床單裹在身上去了客廳。她準備直到天亮都望著那張非洲地圖。
  鳥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誤解,像是受了無情嘲弄似的,憤怒的臉漲得通紅。他進了腦外科的副院長室。裡面包括擔當嬰兒主治醫和好幾位年輕的醫生們,圍著威嚴的一位壯年教授正等著他到來。鳥發覺自己誤解了,臉漲的通紅,茫然不知所措。然後,鳥在一把被一圈醫生們圍住的黃色皮椅子上坐下來。鳥覺得自己的樣子就像企圖從監獄裡逃走而失敗又被帶進看守所的犯人。這些看守們共同商量好了,從高高的瞭望塔上頗有興致地觀望鳥的逃走和失敗。昨天晚上電話的說法那麼曖昧,不是設了秘密的圈套了嗎?
  鳥沉默著。
  「這位是新生兒的父親。」小兒科的醫生介紹說。於是他害羞地笑了笑,退到旁聽人的坐位上。大概腦外科教授在巡診的時候,曾查問嬰兒的營養狀況,而那位年輕的醫生背叛了鳥吧。鳥這樣想著,便用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盯著小兒科醫生。
  「昨天和今天看了你的嬰兒,再增長一點體力就能手術了。」腦外科教授說。
  這樣的話,我不能不對抗,不能不和這幫傢伙戰鬥,從那個奇怪的嬰兒的糾纏中自我防衛,鳥給自己陷入恐慌的腦袋發出了號令。鳥從發覺自己輕易的誤解的瞬間開始逃走,一邊逃走,一邊不時地回顧著自我防禦,此外什麼也不想。我必須拒絕手術,如果不那樣的話,我的世界就被奇怪的嬰兒佔領了。「如果動手術的話,有正常成長的可能嗎?」鳥心不在焉地問道。
  「目前還說不準。」副院長直率地答道。
  鳥真想說我也不是滴水不漏那種人,他眼光凶狠地望著。在他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烈焰閃閃的火圈。鳥宛如馬戲團的老虎在尋找跳火圈的時機。
  「正常成長的可能和與之相反的可能性,哪一種更強一些呢?」
  「不手術的話,正確的結論談不上。」
  於是,鳥臉不再發紅,他已從羞恥感覺的火圈中跳出來了。
  「我想拒絕手術。」
  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醫生都望著鳥,嚥了一口氣。鳥感到自己已經能大聲地說出不管多麼厚顏無恥的話了。不過還好,鳥沒有行使那無恥的自由。腦外科教授很快地就充分理解了。
  「這麼說,你要把嬰兒帶走?」教授明顯地生氣了,焦躁地問。
  「帶走。」鳥也快速地應道。
  「那就請吧!」鳥在病院遇到的唯一一個他認為最有魅力的醫生說。他的語氣中流露出對鳥的厭惡。
  鳥和圍坐在一圈的醫生們同時站了起來。就像比賽結束了一般。鳥想我從怪胎嬰兒的自我防衛結束了。
  「你真的把嬰兒帶走嗎?」鳥走到走廊上時,小兒科的醫生走到鳥的身旁躊躇了一下問道。
  「今天下午我來取。」鳥說。
  「出院的時候別忘了帶嬰兒服來。」醫生說完就把視線從鳥臉上移向別處。
  鳥快步地朝病院前火見子停車的廣場走去。那天在陰沉的天空下,鮮紅的小汽車和帶著太陽鏡的火見子也都褪了色,顯得醜陋不堪。鳥快步跑了過去,歪著頭氣喘喘地解釋道。「弄錯了,都成笑話了。」
  「我想大概不會像你預想的那樣吧。」
  「為什麼?」鳥厲聲地問。
  「沒什麼理由,鳥。」火見子怯怯地說。
  「我決定把孩子帶回來。」
  「帶到夫人所在的病院去,還是你家?」
  鳥突然又陷入了沉重的困惑。鳥發現自己只是在醫生們要給嬰兒手術,也就是不容分說地讓他在後半生承擔起頭上有個窟窿的嬰兒時貿然反抗了一下,那以後的計劃連想都沒有想。他妻子所在的病院不會再接受這個甩出去的累贅吧。假使鳥在他臥室也繼續那直到昨天在醫院的特兒室還採用的危險的食療法,飢餓的雙頭嬰兒的哭叫,一定會引起他所在的街上幾百條狗的吠叫。最後嬰兒衰弱死去,哪個醫生能給寫死亡診斷書呢。鳥的腦海裡描畫出殺死嬰兒而被捕的自己和報道那一事件的討厭的新聞報道。
  「是的,我能把嬰兒運哪兒去呢。」鳥吐了一口酸氣,少氣無力地說。
  「如果你什麼計劃也沒有的話,鳥。」
  「怎麼?」
  「我想交給我的一個醫生的朋友怎麼樣?鳥,他可以幫助想拒絕嬰兒的人,本來,我就是人工流產時認識他的。」鳥又一次品嚐到被怪物嬰兒擊潰的軍團裡一個弱兵由恐怖而埋頭自身防禦的感情。鳥臉色蒼白,又鑽跳過去一個火圈。
  「如果那個醫生能接受的話,就那麼辦吧。」
  「拜託給他,只有這樣才能不弄髒我們的手而殺死嬰兒呢,鳥。」火見子用異常緩慢的語調說。
  「不是我們的手,而是弄髒我的手。」鳥說。於是,鳥想至少現在我從欺騙之中將自己解放出來了。不過,他卻高興不起來,而只是感到朝憂鬱的地上監牢降了一個台階。
  「還是我們的手哇,鳥」火見子說。
  「換一下好嗎,我來開。」
  鳥覺察到火見子說話過於緩慢是由於她太緊張。鳥從車前面繞過去坐到駕駛坐席上。鳥從車內反光鏡上看到火見子蒼白的臉,嘴唇周圍像是噴出白粉似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自己的臉肯定也像她那樣寒磣吧。鳥想往車外吐口唾沫,可是口腔裡幹得只發出乾咳聲。鳥像火見子一樣粗暴地把車開了出去。
  「我說的那個醫生,鳥,就是你最初上我家的那個晚上,你說有一個雞蛋腦袋的中年男人喊我,就是那個朋友。鳥,你還記得嗎?」
  「記得。」鳥邊說邊想這種類型的人最好一輩子不跟他來往。
  「我給他打個電話商量一下,然後準備一下去接嬰兒的東西,鳥。」
  「小兒科的醫生說不要忘了帶嬰兒穿的衣物。」
  「到你家取不就行了嗎。放在哪了,你知道吧?鳥。」「那不太好辦。」鳥的眼前又鮮明生動地浮現出了懷孕的妻子每天熱心地準備出產用的嬰兒物品的情景。他感到嬰兒那白色的小床,乳白色的厚光紙地鑲著蘋果形狀的把手的嬰兒衣物櫃等都在拒絕他。「我無法從那裡給孩子選衣物。」「是啊。如果知道你是懷著這個目的取嬰兒服的話,夫人是不會允許的。」
  鳥想事情會是那樣的。可是,即使不從家裡拿那些衣物的話,只要妻子知道了從這個病院把嬰兒轉到別的病院,因而致死的話,也不會原諒我吧。而且既然事情已發展到這地步,對我來說在曖昧的懷疑之中,把妻子揉成團塞入糊里糊塗之中的結婚生活就該結束了,我忍受這內心欺騙的痛癢,不管怎樣惡戰苦鬥,那已經超過了我的能力範圍。鳥還咀嚼著欺騙的糖塊下隱藏著的痛苦的真實。
  鳥們的汽車來到寬闊的十字路口,被信號擋住了。
  這是環繞著這個大都市的巨大的環行線之一。鳥忙碌地環視著他應該拐彎的方向。天空黑雲密佈,裹挾著雨氣的風不停地吹著街樹上沾滿塵埃的樹梢。信號變成了綠信號,在陰雲的天空顯得特別清晰,鳥覺得就像被它吸引住了似的。鳥和那些在自己一生中一次也沒有殺害他人意識的人們同樣被信號所保護著,他對此有點不舒服感。
  「你去哪兒打電話?」鳥像個逃犯似地問。
  「到最近的食品店打電話吧,然後,順便買點香腸什麼的,必須吃點東西。」
  「行。」鳥發現食慾或胃都有點討厭的抵抗感。他直截了當地問「不過,你的朋友能接受嗎?」
  「那人長著雞蛋型的腦袋,看上去挺善良,可是乾的壞事不少,比如……」火見子沒說完就不自然地沉默起來,隱約可見她的舌尖舔著乾燥的嘴唇。鳥想那個傢伙一定是幹過令火見子難以啟口的殘忍的事,又噁心了,實際上還不是吃香腸午飯的時候。
  「打完電話,買香腸之前還是給嬰兒買衣物吧,還有嬰兒籃。去百貨店買的話還是快吧。我不想去賣嬰兒用品的地方。」鳥說。
  「我去買吧,鳥,你在車裡等著就行了。」
  「妻子剛懷孕時一塊去那買過東西,可那塊兒儘是孕婦、嬰兒,有一種野獸的氣氛。」
  鳥瞥了一眼火見子漸漸失去血色的臉,她也感到噁心了吧。鳥和火見子兩人都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並排坐在車裡,車在公路上疾馳。過了一會,鳥突然自我嘲弄地說。
  「孩子死了,妻子恢復以後,大概我們就得離婚了。補習學校也把我解雇了,只有那樣,我才能稱作是自由的男人了。那是我一直夢寐已求的,不過卻高興不起來。」
  強風從鳥這邊朝火見子那個方向吹,火見子必須頂著風大聲地喊。「鳥。」她叫道:「你如果成了自由的男人,那就像我公爹提議的那樣,把房子和地賣了,一塊去非洲怎麼樣?」現在,在眼前就有個非洲!鳥想,在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來的只是荒涼的喚不起熱情的非洲。在他內心非洲如此黯然失色,是打他對非洲懷著最初熱情的少年時代以來的第一次。寂寞地佇立在灰色的撒哈拉沙漠的那個自由的男人,他在東經一百四十度的蜻蜓型的島上殺死嬰兒逃亡到這裡。他在整個非洲轉來轉去,就像一匹野豬捉不住一匹愚蠢的地鼠,茫然地站在撒哈拉大沙漠上發呆。
  「非洲啊。」鳥無動於衷地說。
  「你現在就像縮在殼裡的蝸牛,只是沉思,鳥。當你的雙腳踏上非洲土地的那一瞬間,你的熱情就會恢復。」火見子說。」
  鳥憂鬱地沉默不語。
  「我對你的非洲地圖很入迷。鳥,我和離婚後成了自由男子漢的鳥一起到非洲去,就用那個地圖來找路。我昨天,你睡著以後,我一直在看那個非洲地圖,都有點感冒了。鳥,我需要你,需要自由男子漢的鳥。我說弄髒了我們的手時,你說不是我們的手,可是,還是我們的手啊。鳥,我們兩人去非洲吧?」
  鳥好像吐出一口苦澀的痰似地說:「如果你希望那樣的話。」
  「我和你的關係,開始不過是單純的性的結合,我不過是在你被不安和恥辱感痛苦折磨的那段時間的性的應急措施。然後,昨天晚上我對去非洲旅行的熱情忽然高漲起來。現在,我們以非洲的實用地圖為媒介又重新凝聚在一起了。鳥。我們已經從單純的性交往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我一直寄望於此,現在真的感覺到了熱情。鳥,我把你介紹給那位醫生朋友,自己的手也弄髒了,就是這麼回事。鳥。」
  賽車的低矮的擋風玻璃,好像一下子都裂開了,霧粒般大小的濃郁的白色雨滴隨風猛烈地刮進來。同時,鳥和火見子的額頭和眼睛都感到了雨滴。就像意想不到的黃昏到來一般。四周變得昏暗,兇猛可怕的旅風刮了起來。
  「這車能不能裝個車篷?不然的話,嬰兒就要淋濕了。」鳥像個憂鬱的白癡似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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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0-10-28 00:07: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鳥支完小汽車頂部的黑色敞篷時,從廚房的窗口飄出的大蒜和香腸燒焦的氣味,宛如受驚的雞被胡同裡轉來轉去的陣風吹散了。這是用牛油炒切得薄薄的蒜片,香腸炒好後放裡邊,再加上水一起蒸,是鳥跟戴爾契夫學的一道菜。鳥想著戴爾契夫的事。戴爾契夫已經被迫離開了那位皮膚蒼白的小姑娘,被帶回公使館了吧。或許在小死胡同裡和他的情人的巢裡拚命地抵抗著吧?他的那位情人用不僅戴爾契夫不懂,就連來抓戴爾契夫的公使館員也難以理解的日語哭喊著。不過,最終戴爾契夫和他那位情人也都得斷念吧。
  鳥望著支起了黑敞篷的小汽車。鮮紅的車體上裝著黑色的敞篷。小汽車就像傷口撒裂開的肉和周圍的瘡癡。鳥感到有點說不出的噁心。天空黑沉沉地陰雲密佈,空氣濕漉漉的充滿了水氣,風也刮個不停,雨下了一陣,又像霧似地充滿了空間,馬上又隨著疾風不知飄灑到哪個遠方去了。過了一會兒,想不到那雨又隨風飄了回來。鳥看到一棵房子之間的鬱鬱蔥蔥的繁茂的大樹,陰沉沉的陣雨把它洗得碧綠。那綠色和在環線公路的十字路口看到的信號一樣,使鳥著迷。鳥呆然若失地想,我在臨死的床上或許也能看到如此鮮艷奪目的綠色吧。鳥覺得現在要送到那個可疑墮胎醫那兒殺掉的,彷彿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鳥折回到門口,把放在那兒的嬰兒的小搖籃和內衣、襪子毛衣、毛褲還有帽了裝在一起,塞到汽車座席後的空擋裡。那些都是火見子花了不少時間挑選買來的。鳥等了足有一個小時,甚至令他擔心火見子是不是逃掉了。火見子為什麼花那麼長時間挑選馬上就要死了的嬰兒衣物呢?女人的感受性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鳥,飯做好了。」從臥室的窗口傳來火見子的喊聲。鳥進來時,火見子正站在廚房吃香腸。鳥瞧了一眼炒鍋,撲面而來的蒜味將他擊退,不由地縮回手指,朝驚訝地望著他的火見子微微地搖了搖頭。火見子用水杯漱了漱那熱心地咀嚼,被融化的牛油濡濕的舌頭,呼出蒜味的氣息說。
  「沒有食慾的話,先洗洗淋浴怎麼樣?」
  「先洗吧。」滿身灰汗的鳥輕聲地說。
  鳥縮著肩恭恭敬敬地洗著身體。以往他每次用溫水沖洗腦袋時總感到性慾越來越強烈,現在卻只感到喘不過氣來的心悸亢進。鳥在淋浴的溫雨下,有意識地緊緊地閉上眼睛,仰著頭,用兩手掌的拇指根擦著耳後。一會兒,火見子頭上戴著象西瓜花紋的塑料帽匆匆忙忙地鑽到了鳥的身邊,像是撓身子似地洗了起來。鳥中止了遊戲從浴室裡出來。鳥用浴巾擦身子時,聽到胡同裡傳來東西落到地面的沉重聲音。鳥走到臥室隔著窗戶望下看,看見他們鮮紅的汽車像要沉沒的船似的傾斜著。前面右車輪不見了!鳥顧不得好好擦擦後背,穿上褲子和襯衫出去看車。有人朝胡同口那跑去,一閃就不見了。鳥沒想去追,檢查被破壞的車,卸下的車輪蹤影全元。由於傾斜落到地面那側的前照燈受了衝擊已經壞了,那傢伙可能是用起重器把車抬起來,卸掉車輪後站在汽車擋泥板上,猛地車一傾斜,車燈損壞了。現在起重器像斷了的手腕似地倒在車低下。鳥招呼還在洗淋浴的火見子:「車輪被偷走了。前照燈也撞壞了。真是個奇怪的小偷。如果有備用車輪的話還好。
  「車後面放東西的尾箱裡面有。」
  「可是,這車輪是誰偷走的呢?」
  「我朋友中不是有個像小孩子似的人嗎?鳥,是他搗的鬼。一定抱著車輪藏到附近哪塊兒了,然後注視著我們。」火見子若無其事地大聲應道。「我們要是擺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出發的話,那小子就會在躲藏的地方委屈地哭起來了。就這麼辦吧。」
  「說的是,如果車沒被搞壞的話,不管怎麼說,先把備用車輪換上吧。」鳥說。
  鳥兩手沾滿了油泥把車輪換上了。幹這活的時候,他比淋浴前出的汗還多。之後,鳥小心翼翼地發動起發動機,似乎沒有特別異常。鳥想,即使晚了一些,到黃昏之前一切都會結束吧,前照燈沒必要換了。鳥想再衝一次淋浴,可是火見子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他焦躁不安的感情,已經再也找不到一點點時間的餘暇。鳥們出發了。他們的車離開胡同時,有誰從後面扔來一塊小瓦片。
  到了病院,火見子把車停了下來,鳥在車裡就懇請她說:「你也來吧。」
  於是鳥拎著嬰兒籃,火見子抱著嬰兒的衣物等,急匆匆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朝特兒室走去。
  今天他們和來來往往的入院患者,都讓人感到緊張,感到疏遠。那是隨著狂風吹來的,被追趕的,突然又遠去了的雨和遠方沉悶的雷鳴的影響。鳥抱著嬰兒籃,邊走邊翻來覆去地想著如何和護士開口說讓嬰兒退院而又無可非議的話,越來越感到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可是當他進特兒室時,護士們已經知道他要把嬰兒領走了,鳥放心了。鳥保持著不願搭理人的僵硬的表情,垂下眼睛,只辦必要的事務上的手續,最小限度地回答幾句,盡量不給那些好奇心旺盛的護士們提問的機會,像為什麼不手術就給嬰兒領走啦,打算把他領到哪兒去啦?
  「請把這個卡片送到事務室去交款就可以了,去那兒之前我先叫一下擔當的醫生。」護士說。
  鳥接過了令人淫亂迷思的粉紅色的大卡片。
  「嬰兒的衣物什麼的都帶來了。」
  「當然需要。請拿這兒來。」護士直到剛才還一直曖昧地隱藏著的尖銳責難開始流露出來,她毫無善意的眼睛瞪著鳥。鳥把所有的衣物都遞給了護士,護士逐一點檢,只把帽子挑出來,還給鳥。鳥狼狽地把帽子團成團兒塞到褲兜裡。鳥埋怨地回過頭望著站在身後什麼都沒有察覺到的火見子。「怎麼了?」火見子問。
  「沒什麼。」鳥回答。「我去一趟事務室。」
  「我也去。」火見子怕一個人被撇在那兒,急忙說。鳥和火見子在特兒室裡和護士交涉著,一邊扭著身子不讓玻璃窗對面的嬰兒們進入視線之內。
  事務室窗口的年輕女護士接過粉紅色的卡片,又催鳥把印章給她後說:「是退院吧,祝賀你。」
  鳥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點了點頭。
  「孩子叫什麼名字?」女護士接著問。
  「還沒有起呢。」
  「現在只是填上了嬰兒是你的孩子,為整理方便,如果能告訴我們嬰兒的名字,那可太感謝了。」
  他在妻子的病房裡考慮名子時也曾深深地陷入困惑。鳥想,那個怪物還要給他起個人的名字,恐怕從起名那一瞬間開始,那傢伙就會提出了更有人味,更有了正常的人的主張吧。不管是不起名的死和起名後的死,對我來說,那傢伙存在本身就是錯的。
  「說起名,先暫時起個假名也可以。」那女護士愉快的語調裡悄悄地流露出性格固執的一面。
  「起個名字有什麼不好的?鳥。」火見子有些焦躁地插嘴道。
  「就叫菊比古吧。」鳥想起妻子的話,說明是哪幾個漢字。結算完了,事務室的女護士給鳥還回了大部分的保證金。他的孩子在病院這段期間,每頓只給吃點稀薄的奶粉和白糖水,連抗菌素也盡量控制使用,此外就沒什麼了,因而費用也少花了不少。鳥們返回了特兒室。
  「這錢本來是從準備去非洲旅行積攢的錢裡提取出來的。那錢,現在在決定了殺死嬰兒和你一起去非洲旅行時,又返回口袋。」鳥覺得頭腦裡亂成一團麻,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那樣的話,就真的上非洲去花吧。」火見子漫不經心地說。
  「喂,鳥。你起的這個菊比古的名,我就知道一個也是這幾個字,叫菊比古的同性戀酒吧。那兒的老闆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他多大年齡?」
  「那種人實際的年齡很難知道,大概比鳥年輕四、五歲吧。」
  「那一定是我在縣城時認識的男子,他被美國佔領軍負責文化情報的一個人當成同性戀的情人,結果就跑到東京去了。」
  「真是偶然,鳥。那麼,過後我們去那兒吧。」
  過後,就是到那個令人可疑的墮胎醫那兒把嬰兒處理後,鳥想。於是,鳥又想起了在縣城時自己拋棄一個少年友人的那個深夜的事。我現在又把這個要扔掉的嬰兒起了個和被我遺棄的少年相同的名字。結果,起名字這事就被可疑的圈套包圍了。鳥突然想返回去把名字改過來,一會兒那念頭又被無力的毒所腐蝕掉了。鳥有點自暴自棄地說:「今天晚上去同性戀酒吧『菊比古』喝酒,喝上個通宵。」
  在特兒室,已經從玻璃隔板那邊抱過來的鳥的嬰兒——菊比古穿著火見子選的暄軟的衣服,躺在嬰兒籃裡。鳥感到看著睡籃裡的嬰兒的火見子受到了衝擊。嬰兒長大了一圈,睜開了斜視的眼睛,很像是褐色的皮膚上刻的一道深深的皺紋,而且腦袋上的瘤子好像越發發育起來了,它比臉色還好,發出紅亮的光澤。剛睜開眼睛這會兒,嬰兒就像那南畫上的老壽星,不過實在還缺點兒人的印象。那大概是因為比起腦袋上的瘤來,額頭顯得過於窄小。嬰兒頻頻地微微揮動著握得堅硬的小拳頭,好像要從小籃裡逃出去。
  「不像鳥啊。」火見子興奮地用難聽的聲音嘀咕著。「他誰也不像,本來就不像人嗎。」鳥說。
  「哪有那事啊。」小兒科的醫生聲音微弱地責備鳥說。鳥往玻璃隔板的對面望了一眼。嬰兒床上的那些嬰兒們一下子都活動了起來。鳥懷疑他們是不在那議論著被領走的夥伴的事呢。嬰兒們好像都一樣地興奮了。在保育器裡的那個幾乎可以裝到衣服口袋裡的瘦小的瞇著冥想的眼睛的嬰兒怎麼辦好呢?為那沒有肝藏的嬰兒奮戰穿著茶色的燈籠褲,紮著寬大的皮帶的父親會來這兒爭辯嗎?
  「事務室那邊的手續都辦完了嗎?」護士問道。
  「嗯,都辦完了。」
  「那麼,就請自便吧!」護士說。
  「不再重新考慮一下嗎?」小兒科的醫生好像在鑽牛角尖。「不想重新考慮了。」鳥堅定地回答:「您費心了。」
  「哪裡,我什麼也沒做呀!」醫生謝絕了鳥的感謝。「那麼,再見了。」
  「再見,請多保重。」醫生眼圈發黑,好像是對自己剛才的發出的大聲有些後悔,也和鳥一樣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鳥和火見子抱著嬰兒籃出了特兒室,無所事事佇立在走廊上的患者們都朝嬰兒這兒望來。鳥用可怕的眼光瞪著他們,支開兩隻胳膊肘護著嬰兒籃,咚咚地走著。火見子小跑似地追著他。被鳥的氣勢洶洶鎮得目瞪口呆的入院患者們覺得有點奇怪,但看到了他抱著的嬰兒便都微笑著閃身躲開了。「那個醫生或護士也許會報告警察的,鳥。」火見子邊回頭望著邊說。
  「不會報告吧。」鳥聲音粗暴地說。「那幫傢伙給嬰兒喝稀釋的奶粉和白糖水,也是想讓嬰兒衰弱死。」
  來到主樓的正面大門,鳥就感到從聚集在那兒的外來患者們的龐大的好奇心下,用自己的兩隻胳膊護著嬰兒,實在是難以辦到的。鳥就像抱著橄欖球,隻身朝著敵方成員排得整整齊齊的終點線衝去的運動員一樣。他猶豫一下,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把我褲兜裡的帽子掏出來,給他蓋在腦後好嗎?」
  鳥看見火見子按他說的取出帽子蓋在嬰兒頭上時,胳膊直發抖。然後,鳥和火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從那些臉上掛著勉強的微笑靠近他們的患者中突圍出去。
  「可愛的嬰兒,像天使似的!」一個中年婦女象唱歌似地說。鳥有一種被輕蔑的感覺,即使如此他們也只是低著頭腳步不停地一口氣從那兒穿了過去。
  病院前的廣場上,正下著不知是第幾場的傾盆大雨。火見子的汽車像水鱉似的在雨中疾速地退到了抱著嬰兒籃的鳥的跟前。鳥先把嬰兒籃遞給車裡的火見子,然後自己也鑽進車去,把嬰兒籃接過來放到膝蓋上,為了使它安定,鳥就像埃及王的石像,必須保持上身的垂直。
  「行嗎?鳥。」
  「嗯,行。」鳥說。
  小汽車宛如在競技場上出發一般,猛地往上一竄,鳥的耳朵撞在車頂篷的支柱上,他屏息忍住疼痛。
  「現在幾點了?鳥。」
  鳥用右手扶著嬰兒籃,看了一下手錶,表針指著無聊的時間,已經停了。
  這幾天來,鳥只是習慣性地戴上手錶,卻一次也沒有看時間,不必說他既沒有給表上弦,也沒有調整時間。鳥生活在那幫沒被奇怪的嬰兒糾纏,過著平穩的日常生活的傢伙的時間圈外。幾天來,他總有一種生存著的感覺。而且,現在鳥也沒有復歸到他們的時間圈裡。
  「手錶已經停了。」鳥說。
  火見子打開汽車裡的收音機,正是新聞節目時間,男播音員在講莫斯科又開始核試驗後的反響。日本原子彈氫彈協會聲明支持蘇聯核試驗的宗旨。不過,其內部也有各種各樣的動向,下一次的原子彈、氫彈禁止世界大會可能會陷入混亂。對原氫爆協會的聲明懷有疑問的廣島被爆者的錄音也插了進來。究竟有所謂的純潔的核武器那種東西嗎?蘇聯人即使在西伯利亞進行核試驗,難道能說是對人畜都無害的嗎?火見子又調到另一個台,正播放著大眾音樂。探戈舞曲,本來在鳥聽來,所有的探戈舞曲都是一個調子。那曲子響了好久,終於被火見子閉掉了。鳥們沒能與時間相遇。
  「鳥,原氫協會屈服了蘇聯的核試驗哪。」火見子實際上並沒有對此感興趣的語氣說。
  「好像是那樣。」鳥說。
  在他人的共通的世界裡,只有一般人的時間在進行著,世界中的人們感到同樣的壞命運正在逐漸成形。不過,鳥只管支配他個人的命運的怪物嬰兒的小睡籃。
  「哎,鳥。在這個世界上,和不管是政治的還是經濟的,與從核武器生產中直接或間接地獲得益處的人們不同,有沒有純粹是希望打一場核戰爭那樣的人呢?大多數的人沒什麼特殊的原由,但相信這個地球的存續,而且也希望如此,可那些黑心腸的人們,同樣也沒有原由,卻相信人類滅亡,並且寄希望會那樣。像老鼠那麼小的叫做萊米科的北歐產的小動物,時常集團自殺,可是在這個地球上也有像萊米科的人們吧,鳥。」
  「你是說懷著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人嗎?那正是聯合國必須盡快擬定逮捕對策的。」鳥接過話碴兒。
  然而,他自己不想加入去抓那些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人們的十字軍。不如說,鳥感到具有那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存在掠過自己的內心。
  「真熱啊,鳥。」火見子好像對剛才說的這個話題並沒有特別的興趣,冷淡地轉換了話題。
  「是啊,確實熱。」
  從車底顫抖的薄金屬板下傳來發動機的熱氣,賽車的頂篷又將鳥們密封著,所以漸漸地他們感到好像被塞到乾燥室裡似的。可是,如果把車頂篷卸下來一部分的話,很明顯風裹挾的雨滴就會從那裡飄落下來。鳥無可奈何地調查了一下車頂篷的情況。那是相當舊式的車篷。
  「鳥,沒辦法。常停幾次車開開門放放風吧。」火見子看著灰心喪氣的鳥說道。
  鳥看到車的前方有一隻死掉的被雨淋濕的麻雀躺在那裡。火見子也看到了。鳥們的車朝前開去,當那只麻雀在視野裡沉沒下去的時候,車突然大幅度傾斜地拐了個彎,車輪陷到積存著混濁黃水的柏油路邊的深坑裡。鳥抱著嬰兒籃的兩手指猛地被撞了一下。車開到墮胎醫主的病院之前,我大概也弄得遍體麟傷了吧,鳥悲哀地想。
  「對不起,鳥,」火見子說。那是忍受著痛苦發出的聲音,她的身體哪塊兒也一定被撞了吧。鳥和火見子都不想談及那只死麻雀。
  「沒什麼。」
  鳥說著把膝蓋上的嬰兒睡籃又放回原來的位置,從上車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俯身直視孩子。孩子的臉變得越來越紅,無法判斷是否在呼吸。好像窒息了似的。鳥突然感到恐慌。晃了晃嬰兒籃,突然,孩子好像要咬住鳥的手指張大了嘴,用難以相信的大聲哭了起來。他緊閉著眼,露出僅有一條一厘米左右象線那麼細的縫,沒有一滴眼淚,身體震顫著,沒完沒了地哭了起來。啊,啊,啊……鳥剛從恐怖中擺脫出來,想用手掌蓋在孩子那薔薇色的嘴唇上,可新的恐怖的情感又抑止了他那樣做。孩子的腦瘤上蓋著的小山羊花樣的帽子哆哆嗦嗦直顫,他仍在不停地哭著,啊、啊、啊……。
  「孩子的哭聲,好像包含了好多的意義呢。」火見子迎著嬰兒的哭聲,自己也扯開噪子大聲地說。「也許孕育著人的語言的所有意義呢。」
  嬰兒還在哇哇哇……地哭叫著。「我們聽不懂那哭聲的意義真是幸運啊。」鳥不安地說。
  鳥們的汽車載著嬰兒持續的哭聲,在馬路上跑著。就像裝載著五千隻蟬在跑,同時,鳥們也感覺到就像潛只一隻蟬的身上飛。結果,鳥們不能中止與車裡的熱氣和嬰兒的叫喚的對抗。他們把車在路邊停好,打開車門。車內潮濕的熱氣,就像熱病患者打嗝時呼出的氣,發出一聲聲呻吟飄了出去,而和雨滴一起冰冷濡濕的外面的空氣卻闖了進來。渾身冒汗的鳥們立即感到寒氣襲人,不禁打了個寒顫,顫抖起來。鳥的膝蓋上的小搖籃裡也悄悄飄進了一點點雨滴,比眼淚還小的小顆粒牢牢地粘在嬰兒通紅的閃著光澤的臉頰上。
  嬰兒仍在哭,斷斷續續的哭聲中還摻雜著咳嗽聲,那使全身都發抖的咳嗽很明顯是異常的,令人懷疑嬰兒是否還患有呼吸系統的疾病。鳥把嬰兒籃傾斜了一下,好容易才把雨滴擋在外面。
  「在那樣被管理的空氣裡保護著的嬰兒,突然接觸外面這樣的空氣,很可能得肺炎呀,鳥。」
  「是啊。」鳥說。他感到一種沉重根深蒂固般的疲勞。「真難辦。」
  「這種時候,要想不讓嬰兒哭的話,究竟怎麼辦才好呢?」鳥感到自己實際上是個無感覺的人,他說。
  「常看到給嬰兒餵奶。」火見子說完就閉上了嘴,然後急忙又加了一句:「應該準備點奶粉,鳥。」
  「稀釋的奶粉還是白糖水?」表疲力竭的鳥換成嘲弄的口吻說。
  「我去一趟藥局。怎麼說呢,也許有那種仿照乳頭的玩具吧。」
  於是火見子冒著雨跑去,鳥沒把握地拎著嬰兒睡籃,目送著穿著平底鞋跑去的情人的背影。她是同年齡的日本女子中接受過最好的教育中的一個,不過其教育是空虛的,不起作用的,她連極普通的女人們的日常生活的智慧都沒有。她可能這一輩子也不會生自己的孩子吧。鳥想起了當年在大學的低年級時,經常聚在一起的一幫活潑的女生中最活躍的火見子,不禁對現在像一條胡亂地蹦跳在泥水中笨拙的狗似地跑去的火見子心升一種憐憫之情。誰能預想到那個年輕好炫耀學問又充滿了自信的女大學生的未來呢?留在車裡的鳥抱著嬰兒籃坐在裡邊,這時有幾台長途運輸的大卡車像一群犀牛轟隆隆地疾馳而過。鳥和嬰兒坐著的汽車也隨之震動起來。鳥在大卡車群的轟隆隆的聲響中,感到好像聽到了一聲意義不堪明瞭,但又尖銳急迫的呼喚。那自然是幻聽,然而,鳥在那幻聽過後卻徒然地傾聽了一段時間。
  火見子臉上掛著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中生悶氣時的表情,公然無視他人的目光,頂著夾著雨滴的陣風返了回來。她沒有跑。鳥從她魁梧的身上看出和他同樣醜陋的疲勞。可是,火見子一返回車裡,立刻就抑止住了嬰兒的哭聲,她高興地說。
  「嬰兒含著的玩具的名字叫奶嘴兒,一時想不起來了。嘿,買了兩種,鳥。」
  奶嘴兒一詞從遙遠的記憶的倉庫裡搜尋了出來,似乎又恢復了自信。不過,在火見了攤開的手掌上的黃土色的橡膠製的,像是有著楓葉的翅膀的放大的果實。鳥的嬰兒像看一台似乎難以操作的機器似的望著它。
  「裡面有藍芯的是矯正牙用的,再大一點的孩子能用。鳥,這個沒有芯的軟軟的肯定能用。」火見子說完,就把它給貼到哭叫的嬰兒的桃色的口腔。
  鳥想說,為什麼連矯正牙用的都買了呢?
  鳥看到嬰兒對給他放在嘴裡的東西,用舌頭輕輕地往外頂了一下。
  「好像不行,用這個還太早了吧?」試了一陣,火見子完全束手無策地說。
  「那麼只能就這樣出發了。走吧。」鳥說著把自己一側的車門關上了。
  「剛才我看藥店的掛鐘是四點,五點鐘以前能趕到醫院。」火見子發動起汽車,臉色陰沉地說,她也朝著這不吉利的正北方。
  「大概不會哭上一個小時吧。」鳥說。
  五點三十分,嬰兒哭累了,睡著了,可鳥們還沒有到達目的地。鳥們的車已經在一個窪地轉了五十分了。那是個夾在南北兩個高台中的窪地。鳥們的車來回過了好幾次那彎曲混濁的湍急的窄河,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一會兒在一個死胡同裡鑽來鑽去,一會兒又跑到相反的高台的另一側去了。火見子還記得乘車到過那個墮胎醫的醫院的正門前。登上高台後,她才確定了其大概的位置。可是,一旦乘車來到住宅密集的窪地進入鋪設不太好的縱橫交錯的窄路上時,鳥們就連他們的車現在朝哪個方向跑也無法確定。好容易來到了火見子記得的那條小路,對面開過來一輛絕對不會給他們讓路的小型卡車,鳥們的車必須往後退百米左右才能錯開車。等小卡車錯過去鳥們的車要返回去時,卻轉到了一個和剛才不同的胡同拐角,而這條路是單線通行的,車不開到下個拐角前無法倒退回去。
  鳥和火見子一直沉默著。他們都過於煩躁了,他們沒有自信,說些什麼才能使對方不受傷害。這個路口已經過了二次了,就連這樣,在他們之間似乎也能成為馬上就招來銳利裂痕的危險,特別是鳥們屢屢地在一個小派出所前通過。那是一個頗像有著鄉土氣息的舊村公所的房子,門前有樹幹的成長和枝葉繁疏都完全不同的雌雄二棵銀杏樹。鳥們害怕引起銀杏樹後面警察的注意,每次提心吊膽地通過派出所前。他們從沒想問問警察那個醫院在哪兒。鳥們就連和商店待上的傭人們確認一下病院所在的街名也難以做到。拉著腦袋上長著瘤子的嬰兒的賽車,上了那個謠傳得已經使人感到可疑的病院。如果這謠傳傳起來的話,一定會惹起麻煩。醫生在電話裡特意叮囑過,來病院時,不要在病院附近的小鋪那停留。因此,鳥們幾乎都沒完沒了地堂堂正正在那一帶兜開了圈子。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前恐怕也到達不了目的地吧?本來那種為殺死嬰兒而設立的醫院就不存在吧?鳥的腦袋裡裝滿了如此固執的念頭。並且執拗的困意使鳥昏昏欲睡。他又害怕睡著了使嬰兒籃從膝蓋上滑落下去。嬰兒腦瘤的表皮如果是包著從頭蓋骨的孔裡露出來的腦質的硬腦膜的話,恐怕立刻就會撞碎吧。然後,嬰兒就會在變速器和腳閘之前滲透開來,被弄髒了鳥們鞋的泥水塗抹得面目模糊,呼吸開始困難,漸漸地在痛苦中死去吧。那是最壞的死。鳥拚命地從睡意中掙脫出來,一瞬沉浸在意識的深淵裡的鳥被火見子緊張的呼喚驚醒。「別睡,鳥。」
  嬰兒睡籃幾乎就要從膝蓋上滑下去了,顫抖鳥緊緊地把它抱住了。
  「我也困了。鳥,真害怕。好像要出事。」
  濃重的暮藹已經陣臨在窪地上,風已停歇,可是雨仍佔據著窪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車窗的玻璃上蒙上了一層水氣,使視線變得模糊。火見子只把一側的前照燈打開。火見子略帶孩子氣的情人的埋怨開始發揮作用。鳥們的車來到兩棵銀杏樹前時,有一個年輕的農民模樣的警察不緊不慢地從派出所裡出來把他們的車叫住了。
  鳥們臉色蒼白,滿臉汗水,更顯得可疑。躬著腰的警察從打開的車門玻璃往裡探望。
  「看一下你的駕駛證!」警察說,那樣子顯得有些過於嫻熟。像鳥補習學校學生般大年齡的小警察,知道自己的確對對方構成一種威脅,覺得很愉快。
  「這個車只開亮了一個側燈啊。從你們最開始打這兒通過時,我就發現了。你們好容易逃掉了,怎麼又轉了回來呢,真沒辦法。只開一個側燈,還這麼悠然自在的,真拿你們沒辦法。這可是關係到我們警察的威信啊!」
  「啊。」火見子用不冷不熱的聲音應道。
  「還拉著嬰兒哪?」警察對火見子的態度有些生氣,說道:「把汽車放這兒,先把嬰兒抱起來吧。」
  嬰兒睡籃中的嬰兒有些異樣,臉漲得通紅,鼻孔和張開的口腔一起發出急促的呼吸。是不是得了肺炎?那念頭使鳥一瞬間竟然忘掉了探頭往裡看的警察。鳥用手掌戰戰兢兢地摸了摸嬰兒的額頭。從那上面傳來和人的體溫感覺明顯不同的火燒火燎的熱。鳥不由地發出一聲驚叫。
  「怎麼?」警察驚訝地又返回到和他那個年齡相符的聲音問道。「孩子病了,所以前照燈壞了也沒有覺察到,就那麼開出來了。」火見子說,她想乘警察動搖矇混過去。「而且,又迷了路,正無法可想呢。」
  火見子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了病院的名。警察告訴他們那病院就在他們停車那旁邊的小路的盡頭,並想顯示自己只是有人情,並不是單純履行警察的職責。
  「不過,這麼近,下了車走著去也行啊,那不好嗎?」火見子歇斯底里地伸長胳膊,把蓋在嬰兒瘤子上的毛線帽拽了下來,這一舉動給了年輕警察致命一擊。
  「必須盡量平穩地開車送去。」
  火見子的追擊擊敗了警察。警察似乎有些後悔地垂頭喪氣地把駕駛證還給了火見子。
  「把孩子送到醫院後,立即去一趟汽車修理工廠吧。」警察的眼睛仍被嬰兒的瘤子吸引著,說著傻話。「還挺厲害呢,是腦膜炎吧?」
  鳥們按照警察指點的路把車開了進去。在醫院前把車停好,火見子又有些輕鬆,她說:「駕駛證的號碼,姓名什麼都沒記呀,那個呆警察。」
  鳥們把嬰兒睡籃提到一個木牆壁上塗著灰漿的醫院的正門前,火見子也不在乎護士和患者們,朝裡喊了一聲,馬上有一個穿著麻布的晚禮服,外面套著令人討厭的滿是污垢的白大衣的雞蛋腦袋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完全無視鳥的存在,就像魚販子買魚時那樣,朝嬰兒睡籃裡探望,邊用粘乎乎的聲音和藹地責問道:「這麼晚呀,火見子,我正尋思是不是你逗著玩呢。」
  鳥覺得醫院正門那明顯荒廢的印象威脅著他的心。
  「怎麼也找不到這條路。」火見子冷淡地說。
  「我還以為你們途中出什麼事了呢。一旦下了決心,而又不辨界限,認為衰弱死和絞殺死不是一會事的過激派也有。喂,喂,怪可憐的啊,你怎麼還得了肺炎了呢。」醫生一邊仍然溫和地說著,一邊緩慢地抱起嬰兒睡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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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8 00:08: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鳥和火見子把汽車送到修理工廠後,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了火見子認識的那個男性同性戀的小酒吧。他們雖說早已精疲力竭,睏倦難當,但那口腔就像著火似的隱約的昂奮情緒,卻驅使他們兩人避開返回那昏暗的家。
  當鳥們看到那拙劣地仿照煤氣燈製作的螢光燈玻璃罩上用藍油漆寫著「菊比古」酒吧字樣的招牌時,便下了車。他們推開那用並不規格的木方和板材做的,好歹有個形狀的門,走了進去。裡面只有一個很短的櫃台,櫃台另一側並列擺著兩套令人奇怪的靠背很高的舊式椅子,是個像牲口棚似的陰森森的狹小的酒吧。除了他們倆以外,沒有其他客人。坐在櫃台裡面角落的一個身材不高的男人迎接著這兩個闖入者。他戒備著,但很快就把這兩個人打量了一番,並無拒絕的表示。這是個有著象羊一樣潤濕的眼睛,和少女般嬌嫩的嘴唇,整個給人一種奇妙的圓乎乎印象的男人。鳥進了門就站在門邊回看著男人。透過男人曖昧的笑臉的薄膜,地方城市的一個年輕友人的面影逐漸浮現了出來。
  「啊,火見子,好冷清。」男人照舊注視著鳥,蠕動著小小的嘴唇說:「我認識他,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外號不是叫鳥嗎?」
  「來,先坐下吧。」火見子對鳥說。
  火見子從鳥和菊古比的多年的重逢劇中,好像只能發現結尾的高潮氣氛。鳥也還沒有從那個菊比古那裡特別喚起實在的情感。他只覺得疲勞和困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引起他實在的興趣。鳥不知不覺地和火見子多少隔了一點距離坐下來。
  「這位的外號現在叫什麼?火見子。」
  「鳥。」
  「啊,沒變吧,鳥?已經七年了。」男人說著接近了鳥。「鳥喝什麼?」
  「威士忌,不要兌水。」
  「火見子呢?」
  「我也一樣。」
  「兩位好像都有點累了,不過,離晚上睡覺還早呢。」「別說和性相關的話,午後一直開著車拚命地跑呢。」
  鳥想舉起給他們斟滿威士忌的玻璃杯,但總覺得胸堵得慌,猶豫了一下。菊比古僅有二十歲,但遠比自己顯得可像大人,相反十五歲左右的要素大概也在他身上殘留下來了。菊比古就像倆個人的年齡之間的兩棲類的動物。他自己喝的也是純威士忌,他很快就給喝完了第一杯的火見子和自己的杯子裡又倒滿了酒。不知為什麼菊比古對注視著自己動作的鳥像發怒的貓全身神經昂奮。然後,下決心重新面對著鳥。「鳥,想起我來了嗎?」菊比古問。
  「嗯,當然啦。」鳥應道。鳥還是頭一次和同性戀酒吧經營者交談。奇怪的是,那意識比起和一個多年不見的友人談話的意識更強烈地盤據在他的腦海裡。
  「打那以後,鳥,就是我們去鄰近城市看到那個沒有下半邊臉的美國兵從火車窗戶往外眺望那天以後。」
  「哪個美國兵,你說的什麼呀?」
  菊比古頻頻地上下打量著鳥,回答火見子說:
  「朝鮮發生戰爭那年,傷兵都被送回到日本的基地了。火車上裝得滿滿的,我們看到了拉傷兵的列車。鳥,那種列車好像頻繁通過我們那地方,對吧?」
  「並沒有那麼頻繁吧。」
  「那時候謠傳特多,什麼日本高中生被人販子抓住帶到戰場去啦,什麼政府要把我們送到朝鮮去啦,嚇死人啦。」鳥想,對啦,這傢伙那時嚇壞了。半夜吵架分手的時候,還叫喊著我害怕呀。接著,鳥又想起了嬰兒的事,那小傢伙還不懂得害怕吧。這樣一想便覺得有點放心。不過,那種安心也是可疑而且脆弱的。鳥故意地把開始集中在嬰兒身上的意識岔到別的事上去,他說:「那真是無聊的謠傳啊。」「即使是無聊的謠傳,被它們所驅使也出了不少事呢!」菊比古說:「鳥,你追的瘋子平安無事地抓住了嗎?」
  「那傢伙在城山上吊死了,結果徒勞一場。」鳥的舌尖酸酸的,又喚起以往的遺憾的感情說:「天亮前,我和狗們發現了他。那才是毫無意義的呢。」
  「不是那麼回事,鳥。一直追到天亮的你和半夜裡掉隊逃跑的我,那之後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你不再和我們這些不良少年接觸了,上了東京的大學。我從那天晚上以後一直在走下坡路,現在還潛伏在同性戀者的酒吧呢。鳥那時要是不走的話,我想我也能以不同的生存方式生活下去吧?」
  「鳥,那個晚上你不拋棄菊比古的話,菊比古也不會成為同性戀者吧?」火見子插話似地問。
  鳥困惑地從菊比古那裡移開了視線。
  「所說的同性戀者,是選擇同性戀行為的人嗎?我自身選擇了它,因此,別人誰也沒有責任。」菊比古平靜地說。「菊比古也知道法國存在主義者的話吧。」
  「同性戀酒吧的主人不博學多識也幹不了哇。」菊比古用招徠顧客用的朗誦調子說。然後,又恢復了本來的聲音,朝著鳥說:「掉隊的我一直下降的那段時間裡,鳥不斷上升,可現在你在幹什麼呢?」
  「補習學校的講師。暑假過後就要被解雇了。並沒有在上升。」鳥回答說。「並且,就那麼奇怪地亂糟糟地被追趕到底了。」
  「怎麼這麼說,二十歲的鳥可沒有如此意氣消沉啊,現在我感到鳥好像害怕什麼,想逃走似的。」菊比古發揮了機敏的觀察力說道。他似乎已經不是鳥曾經熟悉的那個單純的菊比古了。他掉隊後走下坡路的生活大概是相當複雜的吧。
  「是的,我精疲力盡,恐怖得很,正要逃脫呢。」鳥說。「二十歲的鳥,是個擺脫了所有恐怖心的自由的男子,我還沒有看過鳥被恐怖襲擊呢。」菊比古對火見子說。然後又面對著鳥挑逗似地說:「現在你的恐怖心好像很敏感,害怕得夾起尾巴來了。」
  「我已經不是二十歲了。」鳥說。
  「他不是過去的他了。」菊比古實際上露出了對別人冷冰冰的表情,說完盡量地朝火見子身邊靠去。
  然後,菊比古和火見子玩起了擲骰子,鳥有一種解放的感覺,他端起了自己的威士忌。菊比古和鳥七年間空白之後,只有七分鐘的會話,便消耗盡了互相值得好奇的東西。我不是二十歲。但現在我仍沒喪失掉的只有二十歲的孩子似的外號「鳥」。於是鳥一口氣喝乾了那漫長一天裡的頭一杯威士忌。數秒後,在他身體的深處,突然有種相當堅固巨大的東西驀的站起來。剛流進胃裡的威士忌,毫無抵抗地吐了出來。菊比古動作麻利地擦乾淨櫃台,給鳥遞了一杯水,可是,鳥只是茫然地望著空中。我從嬰兒怪物那裡不知羞恥地逃離,究竟想護衛什麼呢?鳥這樣想,並且突然有些愕然,回答是零。鳥從圓椅子上挪下屁股,慢慢地坐到了地板上。於是,鳥因疲勞和突然了醉而遲頓的目光,像是詢問般地對注視他的火見子說。
  「我想把孩子帶回大學病院接受手術。我不再兜圈子逃了。」
  「你也沒有兜圈子逃跑呀?怎麼了,鳥。事到如今你還要手術。」火見子驚訝地問。
  「從那孩子出生的那個早晨到現在,我一直是在兜圈子逃呢。」鳥肯定地回答說。
  「現在你自己和我都參與了這樁麻煩事,正在殺死嬰兒呢。那也不是逃跑哇?我們還要去非洲呢!」
  「不,我把嬰兒委託給了那個墮胎醫生,自己逃這兒來了。」鳥頑強地說:「然後,就一直在逃,逃到最後的土地,就是想像中的非洲。你自己也在逃,不過就像那個和攜帶公款潛逃犯一起逃跑的卡巴列酒館的舞女似的。」
  「我自己參與的麻煩事,我是不會迴避的,也不會逃跑的。」火見子歇斯底里叫道。
  「你還記得今天你開車時不想軋那只死了的麻雀,把車差點掉到坑裡去的事嗎?那是現在想動手參與殺人的人的態度嗎?」
  火見子迅速充血腫漲起來的大臉上,充滿了憤怒的火花和絕望的預感,她瞪著鳥,想反駁鳥但沒有發出聲來。
  「比起從怪物嬰兒那裡逃掉,無欺騙地直面的方法,只有兩個,或用自己的手親自殺死,或接受他把他哺養大。開始時我就知道,但卻缺少正視它的勇氣。」
  火見子威嚇似地揮著手指,打斷了鳥:「鳥,孩子現在已得了肺炎,即使往大學醫院送,途中興許會死在車上,那你就只能被捕了。
  「如果那樣的話,那正是我用自己的手直接殺死了嬰兒。我應該被逮捕受譴責的,我得承擔責任啊。」
  鳥冷靜地說。他感到自己終於逃脫了自我欺騙的最後一個圈套,恢復了對自身的信賴。火見子眼裡飽含著淚水盯著鳥,她在心裡琢磨半天,想再尋找一個別的攻擊方法,並抓住不放:
  「手術即使能救孩子的性命,那又能怎麼樣?鳥,你不是說過他只能像植物人似的活著嗎?你是讓自己不幸呢,還是說僅僅讓他活著,而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個毫無意義的存在呢。那才是為孩子考慮呢!」
  「那是為我自己。我想結束繞圈子的逃跑。」鳥說。可是火見子卻不想進一步理解。她懷疑或者說是挑戰似地盯著鳥。忍住滿眼奪眶欲出的淚水,努力浮現出微笑,嘲笑地說:「讓植物人似的嬰兒勉強生存下去,是鳥新獲得的人道主義嗎?」
  「我只是不想做一個兜圈子逃避責任的男人。」鳥不屈服地說。
  「那麼,我們去非洲旅行的約定怎麼辦呢?」火見子激烈地抽泣著。
  「火見子,太不體面了。快別哭了!鳥只顧自己,別人的哭聲是聽不見的喲。」菊比古說。
  鳥看見菊比古象山羊般濕潤的眼睛裡閃爍著兇猛的憎惡的光芒。不過菊比古的呼喚,卻給了火見子恢復平靜的機會。她又恢復了幾天前的自己。幾天前,鳥提著一瓶威士忌陷入最惡狀況下來找她,她迎接了他表現出了無限的寬容、親切和溫和。
  「行啊,鳥,沒有你,我也要賣了房子和土地去非洲。同伴嗎,就和那個偷了我的車輪胎的少年一起去。想一想,我也做了很對不起那孩子的事。」
  火見子沒有讓淚流出來,她已經確實地超越了歇斯底里的危機。
  「火見子已經不要緊了。」菊比古催促著鳥。
  「謝謝!」鳥對火見子,也對菊比古感情真摯地說。「鳥,你還得忍耐各種各樣的困難啊!」火見子鼓勵著鳥說:「再見啦,鳥!」
  鳥點了點頭,走出酒吧。他坐上出租車,以迅猛的速度在被雨水濡濕的柏油路上疾馳。鳥想,如果在我救出嬰兒之前出了交通事故死了的話,我至今為止的二十七年的生活都成了無意義的了。一種未曾體味過的深重的恐怖感把鳥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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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鳥從腦外科主任那兒告辭後回來時,在特兒病室前,圍在妻子身邊的岳父岳母正微笑等著他,妻子抱著嬰兒。「祝賀你,鳥,真像你啊!」岳父說道。
  「是啊。」鳥客氣地說。嬰兒手術後過了一周,有點人樣了,又過了一周,看得出長得像鳥。
  「我把頭部透視的照片借來了,回去之後再給您看。頭蓋骨的欠損直徑只有幾厘米長,現在據說正在癒合。腦裡的東西並沒有出來,並且也不是腦疝,僅僅是個肉瘤,據說切下來的肉瘤裡有兩個像乒乓球那麼大的又白又硬的東西。」「手術成功,真不錯。」岳父打斷了鳥的喋喋不休。
  「手術花了很長時間,反覆輸血時,鳥也輸了好幾次血,終於就像被吸血鬼咬住了的公主那樣臉色蒼白了。」岳母心情挺不錯用少有的幽默說:「鳥哇,像獅子那樣速猛活躍。」嬰兒對突然變化的環境有些害怕、一直畏縮地閉著嘴,用他那按理說幾乎還沒有視力的眼睛望著大人們的情形。鳥和教授反覆地看著嬰兒,他們邊走邊談,一會就走到那些女人前面去了。
  「你敢於面對這個不幸,打贏了這一仗。」教授說。「哪裡,我多次想逃掉,似乎幾乎就要逃掉了。」鳥說。然後想不到像是壓掉怨氣似的說:「可在現實生活中生活,最終只能被正統的生存方式所強制的。即使想落入欺瞞的圈套之中,不知什麼時候,又只能拒絕它。就是那樣吧。」
  「並不是那樣,在現實生活中人也能生存。鳥,也有從欺騙到欺騙一直作青蛙跳,一直跳到死的人。」教授說。
  鳥微微閉上眼睛,幾天前,去非洲的桑給巴爾的貨船浮現在他的腦海裡,殺死了嬰兒的鳥代替了那個坐在船上火見子身旁的少年男子乘坐在那隻船上,用力地眺望著誘惑的地獄。在火見子所說的另一個宇宙上,照理說不定也會有如此的現實展開呢。然後,鳥又回到了他自身所選擇的這一宇宙的問題上來。他睜開了眼睛這樣說。
  「孩子正常成長的可能性也有,可是像智能極低的孩子那樣的可能性,同樣也存在。我必須為孩子將來的生活而工作。當然,並沒有考慮請先生幫助我介紹工作。我想在那次失敗之後,先生一方也好,我這方面也好,都超過了可以原諒容許的限度。我打算從此和補習學校和大學的講師以及高級公務員合格者絕緣。我想給外國旅客當導遊。我還想上非洲旅行,雇當地人導遊呢,反過來再為來日本的外國人擔當本地的導遊。
  教授想回答鳥,可這時走廊對面過來一群年輕人,他們必須讓過年輕人。年輕人圍著一個夥伴搭著肩,完全無視鳥們似地走了過去。他們都穿著舊而髒的、刺繡著龍的圖案的襯衫。因此,鳥覺得那些年輕人們就像在嬰兒出生的初夏的深夜中和他搏鬥的那夥人。
  「我認識剛才這幫傢伙,為什麼呢,他們好像對我完全沒有注意。」鳥說。
  「你這幾個星期好像完全變了,是因為這事吧。」
  「也許是吧。」
  「你變了。」教授語氣中有幾分愛惜,像親戚似地溫和親切地說:「你和你那有點孩子氣的外號鳥已經不相稱了。」鳥等著圍著嬰兒熱心地邊走邊談的女人們跟上來,他朝妻子懷抱著的兒子的臉望去,鳥想在嬰兒的瞳孔裡看到映照在上面的自己的面影。嬰兒的瞳孔澄清的深灰色鏡面上,映現出了鳥的影子。可是嬰兒的瞳孔太微細了,鳥無法細微地辨識自己的新面容。回到家後,我要先照照鏡子,鳥想。然後,鳥想翻開被遣送回國的戴爾契夫贈送給他的那本扉頁上題寫著「希望」一詞的巴爾幹半島小國的辭典,首先查一查「忍耐」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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