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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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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鏡水 ]【芙蓉軍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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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26: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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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個月後——

  大明邊境。

  「湛參贊!要不要吃烤全羊?很美味的喔!」數名士兵獵了一頭羊,簇著火堆燒烤,正打算飽食一頓。

  「不了,你們吃就行了。」湛露微笑,踱步至山坡。

  來此邊境駐守數月,她立刻察覺這裡的軍籍有半數為虛報或逃兵,皆屬無用空額,更徵農戶及營田兵遞補。也就是說,有一半的士兵只會種田,而不會打仗。

  她上稟多次,請求支援,但兵部給她的回答卻總是令人失望。

  倘若發生戰爭,這裡的防線將會被敵人不費吹灰之力攻破。韃子虎視眈眈,她實在無法坐視不管。但駐軍僅不到兩千兵力,如此懸殊的差距,戰時若別無他法,要保住所有人,必定得撤兵。她不能讓自己的士兵做無謂的犧牲。

  立於高處,俯望著山下景色。她得好好思考,究竟該如何做……

  「湛參贊!」

  一聲宏亮的呼喚讓湛露回過頭來,就見適才幾名小兵捧著割好的羊肉片,一臉靦腆的笑。

  「湛參贊,這個真的很好吃,您這麼瘦弱,還是多吃一點才能強壯些。」一個大叔這樣說著,純樸的語氣完全是個農家人。

  這般特地,令湛露有些訝異。

  「饅頭來了!饅頭來了!」青年衣服裡裝了幾個熱騰騰的大饅頭,飛奔而來。那大叔喜道:

  「對了!饅頭!夾羊肉很好吃的,湛參贊試試看吧。」手在衣擺上抹了抹,他拿起一顆饅頭從中撕開,冒出冉冉熱煙,抓起幾片羊肉夾上,遞給湛露。「參贊,給您的。」

  湛露愣住,隨後微微一笑接過。在他們幾雙眼睛的注視中,豪爽地大口咬下。

  「很好吃!」她笑道。

  這句話讓大夥兒都露出愉悅的表情。大叔道:

  「湛參贊,我的孩子在抵倭的時候跟過您呢,他稱讚您勇敢聰明,什麼也不怕,虧得了您,才能夠打勝仗。」他誠懇地道謝:「感謝您照顧我的孩兒。」鞠躬屈膝。

  「嗄?」沒料居然會遇到士兵的家人,湛露忙牽住他,沒讓他跪落,「你太客氣了,這本是我該做的。」

  「參贊,我和我哥哥都跟過您呢,您記得嗎?」青年插嘴,兩眼期待地站到湛露面前,「是大叔說了我才敢說,就是韃靼那一次嘛,我本來以為咱們大家都死定了,差點寫信回家謝老父老母的養育之恩,可是沒想到參贊和上官將軍還是打了勝仗呢!」他真的好生佩服啊!

  「啊。」明明才是沒多久的事,回首一望,卻如隔三秋。「你是那時候的新兵?」她問。

  「是啊是啊!」青年忙不迭地點頭,「您要大夥兒挖溝嘛!還說咱們這些小兵才是立大功的人呢!」自從那次之後,他對戰爭雖然仍感到恐懼,卻已不若第一次上戰場時那樣無助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也有能力,也是可以做些什麼的!

  湛露看著他們:心中泛起激盪波濤。這些士兵……是她一手帶領的呀!是跟隨著她、信任著她,和她出生入死的人們。

  他們給予她的尊敬,是她從軍以來的最大擁有啊!

  「謝謝……你們。」她感懷道。

  大夥兒互視一眼,哈哈笑道:「謝什麼呢?應該是咱們要謝湛參贊您吧?」

  她笑著,和大家一同吃著饅頭和羊肉,胸腔溫暖了起來。

  「參贊?湛參贊!」一傳令兵呼嘯奔馳而來,見著湛露,立刻道:「湛參贊,前方傳來緊急軍情,下官找不到主帥,所以——」

  湛露接過他手中羽檄,迅速開啟信箋閱看。先是緊緊皺眉,而後大吃一驚!

  以最快速度回到駐軍地,她嚴厲喊道:

  「吩咐下去,全軍戒備!」

  ※      ※     ※

  「啟稟將軍,韃子據地在東方,據報主要兵力會在今日開戰襲擊,而更有約莫三萬大軍會從西方後頭夾擊咱們軍隊。」

  俊美的男人聽著部屬的報告,只是沉思。

  副將又道:「將軍,西面有個駐軍地,但兵力並不充足,若韃子來犯,他們可能無法保住後防線;但如果咱們調派軍隊支援,韃子可能看準這點而先搶攻。」

  守得住前面,就顧不了後頭:顧了後頭,前面又危急。現在的局面等於進退兩難了。

  「西後方……是安南坡。」上官紫低聲道。

  「啟稟將軍,是啊!那個駐軍地就在山坡頂上。」副將回道。

  「安南坡……」上官紫眸神微閃,「你可知有誰駐守在安南坡?」他淡問。

  「咦?」副將一愣,回憶著:「好像……是湛軍……湛參贊?」此人和上官將軍的大名如雷貫耳,本來以為他們是敵對兩方,北方韃靼一役卻破除了傳言。

  這兩個人,是最好的袍澤。

  「沒錯。」上官紫拿起玄黑的頭盔戴上,內斂的氣質霎時轉變。戰甲更襯得他俊勇威武。「不必擔心後方,她一定能夠守住。」

  副將錯愕。「湛軍師」之名的確響亮,但是——但是——

  「可是將軍,安南坡的駐軍只有數千不到啊!」如何對付三萬大軍?這分明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啊!

  上官紫揮開帳幕,毫不猶疑地道:

  「我相信她。」

  ※      ※     ※

  主帥居然貪生怕死而逃了!

  湛露在軍營各處找不到將領後,終於放棄浪費時間,回到營帳。

  將上官紫贈與她的邊境圖攤開在桌面,湛露陷入深沉的思考。若她的兵力能有八千,那她或許還有方法,只可惜兩千士兵中只有一半戰力。

  緊迫的時間加之薄弱的防禦,這是她遇過最糟糕的狀況。

  她必定得沉著應對才行……必定得——

  「你說什麼?!」

  在傳令兵另行通知後,她錯愕地從地圖裡抬首。

  「稟參贊,東三十里韃子大軍進犯!」傳令兵拱手重複道:「前線主帥為上官紫將軍。」

  湛露聞言,立刻將東西兩方態勢做個整理。秀眉緊蹙,低語:

  「我不能撤兵……」這個關口,萬萬……不能被攻破啊!

  雙手抵在邊境圖兩旁,她瞪視著那蒼勁的筆墨。

  久久,緊繃的臉色和緩下來,她深深吸氣,閉上雙目。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氣氛愈來愈是危急,士兵因為擔心情況,紛紛在帳外等待,好不容易才盼著湛露出來發號施令。

  「你們先行撤兵。」一現身她就道。

  有人聽出端倪,「咱們先?那湛參贊您呢?」

  「我留下來。」

  「咦?參贊,只有您一個人留下來那怎麼行!」眾人大感不解。

  她卻只是道:

  「無論如何,我一定得守住安南坡。」她握拳,語氣堅決更強硬:「我已吩咐校尉領軍,你們快走,免得遭受波及。」語畢,她便回到軍帳中。

  大夥兒面面相覷。

  湛露在營帳裡佇立,伸指輕撫邊境圖上勾勒的墨痕,神往上官紫於案前專注地親筆描繪這幅將要贈與她的圖卷,他對她的心思,已不再需要明言。

  隨著他至情內斂的筆觸,她的思緒掉入回憶……

  她第一次隨軍隊出征,是跟著上官紫前往遼東。他接納她的想法以和平的方式平定民變,那不僅對她的軍旅生涯奠下基礎,更讓她產生無限可能及勇氣。

  而後,他和她只憑著偶一為之的書信和稀少的見面再次認識對方。

  剛開始,因為軍情而捎信給他,她就發現兩人的想法極為相近。當然,他也有幾次運用連她也驚歎的方法擊退敵軍,雖然只是數張薄紙和文字,彼此相距幾千幾百里,但她總是感覺兩人始終是肩並肩的。

  ……

  「咦……上官?」遼東民變一年半後,巧合在兵部望見那英挺的身影,她幾乎是一眼認出,於是開口喚道。

  「是你。」他沉穩的嗓音依舊如昔。

  他們已經一年多沒碰面了,他俊美無儔的神態讓她稍微陌生,但眼神交會中卻又隱隱有著淡然的熟悉,令得她馬上綻出笑意。

  「啊,真是好久沒見哪。」她略微興奮地走向他。

  他微勾唇角,「的確是很久沒見。」

  她側著瞼道:「怎麼?又打了勝仗回來領功?」其實不用問她也知曉,要不了兩年,他絕對可更攀升於頂。

  「你呢?」他輕描淡寫帶過。

  「我?我還是老樣子。」她聳肩一笑,恭敬抱拳,「小參贊陪主帥來兵部報告。」沒人會比她更瞭解當時軍況的。

  他沒有多說什麼,僅點頭道:「你很努力。」

  那是他首次「疑似」稱讚她。

  湛露愣了下。她當然是很努力的,她忍受飢餓寒冷,甚至數月不能沐浴,思量敵情之餘還得提防有人發現她是女扮男裝;打了勝仗也沒有實際功勞,她真的是傾注所有心力了。

  回過神,她已經拉住他的戰袍,脫口道:「我知道你過兩天又要出發,我們現在就找個地方聚聚吧?」

  他只是看著她。令她感覺胸廓裡的心跳突然好猛烈。

  「好。」最後,他這麼說道。

  那天,他們找了不會引人注意的飯館,在他不贊同的表情下,她還是快意地小酌幾杯。謹言慎行的她,對他說了好多好多話,他多半只是聽她說。

  一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著風光景色,然後和他討論起治軍領兵,甚至某場戰役的經過;偶爾他們倆意見一致,但有時也各持己見。她把酒言歡,甚至開始有種兩人別分手就這樣一直下去的渴望。

  她不勝酒力倚靠著他的肩膀,他似乎皺住好看的眉,因為酒醉,所以她並不記得太清楚。夜深了,他沒讓她再喝下去,強行將她拖走。雖不到神智不清的地步,但她卻是搖搖晃晃,走都走不穩,更別論如何駕馬。無法之下,只得和他共乘一騎。

  素來審慎仔細的她,卻在他面前如此鬆懈,或許,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認為,讓他發現她的身份也沒什麼關係了吧?

  因為他一定會站在她這邊幫她的。她直覺地想著。

  昂首望著夜空,那一閃一閃的銀光極美,深深烙印她的腦海。

  「上官……上官。」她抓著他座騎的鬃毛,喀搭喀搭的馬蹄聲及搖晃擺動,讓她索性背靠往他溫熱的胸懷。

  「坐好。」他聽來些許不悅,但修長的膀臂卻將她牢牢護著。

  她只是感覺讓他攬著很是舒服,所以更加貼近。輕聲道:

  「上官……上官,你知不知曉……今兒個遇見你……我好開心啊……」與其說是故友重逢,倒不如說是密友相聚呢……

  「你醉了,休息吧。」低穩的嗓音透過他厚實胸腔,在她背後輕輕震動著。

  她露出笑,閉上眼睛。

  一路上,他都沒再說話。但是,她能感受到保護著自己的那隻手臂,直到達府之前,都不曾放開過。

  他給予她誓言的時候說過:

  你為我同窗,為我同袍。曾與我並肩作戰,患難相恤。

  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這樣?

  他是她最好的戰友,最愛的男子,他信任她,而她,絕不會糟蹋他的信任。

  將護身戰甲環扣繫緊,她拿起銀灰色的頭盔,輕喃:

  「想不到我征戰數年,這回可是頭一次直接面臨敵人啊。」

  你怕嗎?

  她彷彿望見男人俊美的臉這般問著。輕聲淺笑,她戴好銀盔,向來是舒潤的眉目換撤,神情冷靜銳利並蘊滿深邃菁華。她自答道:

  「我當然是不怕的。」因為……因為……

  掀開帳幕,尚未往外走,卻先見百來名士兵已經軍備整齊地在外頭候著。她驚訝地望著眾人。

  「你們……你們怎麼還沒走?」她問。敵軍就快來了啊!

  一人上前,是那烤豐肉的大叔,道:「參贊,咱們都是自願留下來幫您的,所以不會走的。」不到兩干人的兵力,留下了三、四百多人,多是曾跟過湛露的。

  她怔然,道:「你們……不怕死嗎?」

  「嘿,有啥子好怕的?」先前抱著饅頭的青年插嘴,「就算湛軍師的神機妙算對付不了韃子,那個誰寫的詩來著?對了對了,就是『人生自古誰無死』嘛!」但是死要死的有價值啊!

  「是啊!」眾軍舉起手上兵器應和道。就算他們有的人可能根本沒讀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

  湛露震愣凝視這些士兵,幾乎無法開口了。她多想讓上官紫看看,這些忠心跟隨她的士兵啊……是何等有情有義,何等無所畏懼!

  這是他們的好意、屬於他們的勇敢,如果她拒絕的話,就是不知好歹了。

  挺直背脊,她眼角閃著光輝,吩咐道:

  「好!立刻將所有戰鼓拿出,眾軍前往安南坡入口。」

  大夥兒挺直背脊,齊聲答應:「遵命!」

  拖著重達百斤的戰鼓,湛露帶領軍隊,很快地在安南坡制高處排開陣勢。

  大叔道:「湛參贊,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

  「好極。」湛露居高臨下的往山腳邊看去,韃子大軍要攻陷安南坡,必定得先經過此關口,他們擁有制高點,是再好不過了。

  「湛參贊,您打算怎麼做?」

  湛露回首,微緩一笑。道:

  「你們猜……韃子有沒有看過『三國演義』?」大夥兒呆住。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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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27:29 |只看該作者
  

  副將敢發誓,他此生從未見過如此英勇神武的將軍。

  「別發呆!」

  一聲示警低喝,令得副將心驚膽跳,尚未反應過來,一道紫紅色的銀光疾閃炫目掃過,在他身後的敵人隨即倒地浴血。

  那橫跨生與死的交界,縱然只有眨眼時間,還是讓副將持兵器的指尖不禁顫抖,下意識地昂首,僅是剎那,竟震愕地無法動作。

  來來去去的韃子和己軍,烽燹彌天蓋地,嘶吼窮盡生命,分不清敵我的吵雜咆哮憤怒翻滾,四處飛濺沾衣的熱燙鮮血落地交錯,他應該是在混亂的疆場中央載浮載沉,然而,在他面前騎著黑色駿馬的男子,卻竟高大得讓他不能仰望。

  只見玄黑色的戰鍾灼耀如星,絳紫寶刀迸亮懾光,戰駒起蹄昂嘯,那名縱橫馳騁的俊美男子,無一處態勢不使觀者驚魂懾息!

  那摧堅殪敵的氣勢,彷彿一尊驍騰戰神。

  「副將小心!」右方校尉大聲呼喊,讓他再次醒神,險險地躲過對方襲擊,一個反劈,讓敵手魂歸西天。

  校尉奔近,「副將,沒事吧?」

  「沒事!」和校尉背靠著背,嚴防偷襲。

  「將軍實在太厲害了,」咽口唾沫,汗水滑落面頰卻帶他人血漬。「我本來以為打到天黑還停不了,他用兵法陣勢加之親自出馬,韃子損失一半,看來大勢已去。」在日落前就能結束了啊!

  「是、是啊。」強硬把視線從不遠處的上官紫身上栘開,副將終於可以從白日夢中恢復,道:「不過你有沒有覺得,將軍好像……好像不知道在趕些什麼?」

  「趕什麼?趕市集?」

  「你還有閒情說笑?小心——」

  ※      ※      ※

  馬謖拒諫失街亭 武侯彈琴退仲達

  「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諸葛孔明率軍出祁山北伐曹魏,命馬稷鎮守咽喉要路街亭,但馬稷卻沒有遵守孔明的部署,導致街亭失守,令得司馬懿取得,揮軍向蜀軍屯糧之地西城殺去。面對司馬懿十五萬大軍逼近,孔明手中卻只有一般文官和兩千五百名士兵在城中,你們猜,他該如何擊退敵軍?」

  瞅著侃侃而談的湛露,眾兵們是瞪突了雙眼,心口淌落大把辛酸淚。這麼可憐的遭遇,實在是……好像他們現在的處境啊!

  「呃……豁出去和他們拼了?」等會兒就打算這麼做。

  湛露緩忽而笑,道:

  「孔明吩咐士兵假扮百姓,不得妄動,並大開四面城門,自己身披鶴氅,頭戴綸巾,帶領小童在城樓上焚香操琴;司馬懿殺到城下,見狀大疑,不敢貿進,料定城中必有埋伏,所以下令退兵。」

  士兵們張口結舌,只覺得那諸葛孔明萬分神奇哪!

  「所以——」湛露揚手,朗聲命令道:「現在,我要你們輪流擊鼓,用力地擊,使勁地擊,讓韃子於幾里外就知道我們在安南坡上面等著他們;讓韃子看到我們明明就在坡頂卻不敢向上進攻!」兩軍對戰,擁有高處就是優勢。

  韃子聞鼓聲卻無法從下看清情形,必然不敢魯莽行進。安南坡雖然沒有城牆作為掩護,但光有這高度,依然是可以使「空城計」!

  「是!」五名年輕力壯的士兵領命站在五面大鼓前,立刻開始奏擊。

  只聽得鼓聲隆隆震耳,抖顫黃土,勃騰傳遞數十里之外。湛露擐甲披袍,昂首挺胸,佇立在坡頂邊緣,讓山腳下的人抬頭即可望見。

  兩個時辰後,韃子三萬士兵臨安南坡下,遠方就已經聽聞鼓聲的他們狐疑不已,在認出站在高處的那個人為運用土溝擾敵奇襲擊退韃靼部的「湛軍師」後,更是懷疑此有蹊蹺,果然不敢輕率行動。

  湛露睇著僅在數里之遙躊躇停頓的大軍,戰袍裡的背脊流下涔涔汗水。

  這是一種賭,她從未用過如此不確定的策略。

  而現在,她已經贏了一半。

  她不會害怕,因為,只要能撐到夜黑之時……不,只要撐到斜陽西照之時,那個人一定會來!

  就算不曾用言語書信約定,她亦深深堅信著彼此相通的心意。

  依照她的指示,士兵們不間斷地擊鼓,有人甚至過於使力導致虎口傷裂,震天整齊的磅琅,達至雲霄,動搖山河。擊鼓的士兵有數百名輪流,而她,卻硬是在狂驟的山風中獨自站立超過五個時辰,猶如用生命守護著什麼。

  橘紅色的日陽落至前方,將天空染成火焰般的艷麗。

  山腳下的韃子逐漸失去耐性蠢蠢欲動,湛露閉了閉眼,將青年士兵喚來。

  「過不了兩個時辰,韃子就會不顧一切地起攻了,你帶著大家先走吧。」她沉靜道,沒有半分遺憾。

  「不行的!咱們怎能拋下湛參贊先走呢?」青年非常反對。不肯答應,「要走就一同走!」他們絕不會任參贊一人送命的!

  「……我不會走的。」她緩慢且堅定道:「我說過,無論如何我要守住安南坡。我也相信……他一定會來的。」極淺淡地,她露出一抹清麗的微笑。

  他?他是誰?青年聞言,一頭霧水,只能朦朧臆測。在看見湛露的笑容時,更是忽地呆愣住,以為自己眼花了。

  怎麼……湛參贊的這個笑容,有一瞬間好似……好似個姑娘家在等待情郎見面啊……

  不對!不對!湛參贊分明是個聰穎英武的大男人啊……好吧,或許並不是太「大」。青年敲著腦殼兒,要自己別去計較湛露矮小薄弱的身材。

  揮開胡思亂想,青年道:「咱們既然都決定留下了,又怎麼會走呢?大不了『人生自古誰無死』啊!」他也只會這麼一句,只好拿出來重複用道。

  「你還這麼年輕就一直想死,可別忘了家中還有高堂會傷心啊。」湛露微微斥責,「我是要保住你們,不是讓你們去送死的。」

  「可是、可是……」青年就是覺得這樣太沒義氣。

  「放心吧……」她輕輕昂首。匆地像是發現到什麼,頸子向右傾了傾,她面容泛柔,道:「啊,他來了呢。」她笑得瞇起了眼睛。

  「他」到底是誰啊?青年錯愕湛露那充滿信賴的笑容,尚未將疑問出口,就感覺某個不同於鼓奏的浩大聲響席捲而來!

  「怎麼回事?!」

  鼓架忽然以突兀的規律搖撼晃動著,由腳跟傳遞入身的戰慄,令擊鼓的士兵不自覺地駭停住手,清楚聽到數量極具規模的馬蹄聲從後方大舉急馳逼近。那氣勢沖天的震撼驚濤駭浪,彷彿就要從地底衝出千軍萬馬!

  眾人心下驚嚇,但看著湛露依舊氣定神閒地立在原地,不禁一愣。

  只不過須臾時間,大明軍旗飄揚成海,鐵衣甲冑碰撞產生厚沉聲響,黑壓壓的雄兵戰將填滿視野,十數萬宏偉龐大的盛浩軍隊已從東方趕至安南坡。

  望見有如此巨量及強悍的援軍到來,安南坡的駐軍呆傻了!

  「這、這……」大叔口吃地說不出話來。

  「你們還頂能撐的嘛!替咱們守住了後頭,沒有後顧之憂地對付那些韃子,真是謝了!」援軍中有人笑著這麼道。

  「不……甭客氣。」大叔楞道。

  「大夥兒別怕,這邊的韃子只有三萬而已,咱們是贏定了!」看來像是副將模樣的男人舉起手中兵器登高一呼,帶著在東面大勝的昂揚士氣,隨即就駕馬衝向山坡,領軍殺敵去了。

  源源不絕的士兵呼喝著俯衝下山,於山下停留的韃子完全沒預料他們會突然進攻,一時之間陣腳大亂。

  「參、參贊,你在等的……就是這個?」青年問道,滿臉不可思議。

  他們是孤立無援的啊,否則也不用退兵了,如今怎麼……怎麼會平空冒出這麼可觀的後援……

  青年沒有聽到湛露的回答。

  「露兒。」

  一聲低沉呼喚,讓青年看到始終沒有移動過步伐的湛露在瞬間回過身,雙目星燦,向來溫潤的表情更是滿盈激動和喜悅!他驚訝至極,下意識地也跟著望去,只見一名駕著駿馬的英偉男子,黑亮的玄青戰袍熠熠似蒼鷹,奔馳而來。

  湛露一捕捉到那抹身影,立刻朝他奔去。

  腿部因為站立過久而顯得僵硬虛軟,但她忍住疼痛,用盡全身力氣發洩那噗暌違數月的思念,發狠狂奔。厚實的鎧甲發出聲音,沉重的頭盔掉了,隨風飛揚的髮絲迷亂視野,她什麼也不管了。

  只是高舉著雙手,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中,大聲喊道:

  「上官!」

  上官紫駕馬快速接近她,在她開口喚他的同時,彎下腰長臂一撈,俐落地將她整個人給帶上馬。

  她喘著氣,立刻緊緊地抱住他,眼角藏濕,笑道: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真正地觸摸到他,她才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他一手摟住她的腰肢,感受她的存在。閉上眸,唇碰著她鬢髮,「我在駐軍軍營裡沒見著你,是聽見打鼓聲了,才趕到這裡。」

  「嗯,我用了幾面大鼓,擺『空城計』擋住了韃子。」她抬起臉,笑意盈盈。

  這是要他稱讚還是責備好?上官紫歎道:

  「你太胡來了。」

  她微微輕笑,隨即正色道:「我可不允那些韃子跑去欺負你。」

  上官紫一怔,手臂內收,將她摟緊在懷中。這是他毫不猶豫趕來的原因。

  他早知曉,這個女子,必定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和我走吧。我和你,以後都不需再這麼做。」他低聲道。

  「咦?」她側頭,極其訝異地瞅著他。

  「此役之後,就別回京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地瞠目!好困難才找到聲音:

  「你……你……你是個大將軍,你是定遠侯……你高高在上……有崇高的地位……你的意思是……是……」淚水模糊視線,她唇瓣輕抖,顫聲道:「你要為了我……丟棄這一切?」

  「是。」他抹去她如朝露的淚珠,毫不戀棧。

  她泣喘一聲,望著他,道:「我有那麼……我有那麼好嗎?我有好到……讓你決定這麼做?」他不會後悔?不會嗎?

  「此生,絕再難有第二人,肯用性命守護我。與你相比,我所丟棄的,微不足道。」他道,語調平靜卻誠懇。

  她凝望著他,激盪不已。

  一旦遠揚,她可以恢復普通的姑娘身份,他也不再是人中之龍的侯爺,他是在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讓她心裡或許存有的鴻溝……徹底消失啊!

  她感動得無法言語,只能摟著他的頸項。好久好久,才出聲道:

  「我亦心滿願足。」

  有此知心愛侶,不虛此生。

  ※      ※       ※

  那日,翻騰的怒風狂掃安南坡,烽火燧煙,咆哮兵戈,最終在天際化為一縷靜寂飄扯散去。明軍在不可能的情況中在雙面打了漂亮的大勝仗,駐軍和援軍將營火照亮黑空,雖尚不能品嚐美酒佳餚,但酥烤牛羊已足大快朵頤,眾軍引吭高歌,徹夜狂歡。

  「咦?怎麼沒看見參贊和將軍?」

  「是啊!咱們將軍呢?」

  「不知道。誰有看到上官將軍和湛參贊的?」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一名青年慢慢地舉起手來。

  「我……我有看見。」

  副將問道:「他們在哪兒?」

  「那個……」青年啟嘴說明,神情看來好生恍惚,「我、我是在咱們還沒收軍時見著的。湛參贊看到將軍,然後,就好似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他的頭盔還掉了,頭髮亂了……將軍飛快地把他抱上馬……那動作又流暢又厲害……兩人就……就……」他愈講愈入迷,比手劃腳的,最後還站了起來。

  「停停停!你是在說些什麼啊?」

  「我是在說……我是在說……湛參贊那時看起來好像個姑娘啊……」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愕住。隨即哄堂大笑。

  「瞧你瞧你!是不是昏了頭?參贊分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漢!」

  「是啊!咱們都是和他一同征戰過的,別胡誨了!」

  青年面紅耳赤,忙道:「我、我也和他在這裡駐守了幾個月啊,但我從來就沒見過湛參贊光著膀子或沒穿衣服。」這樣一想,就很有蹊蹺了不是嗎?

  一人道:「那是湛軍師身子骨不夠康健,容易染病啦!」立刻得到附和。

  「你這小子,整軍營的漢子還瞧不夠?沒事想看參贊身體作啥?難不成你對男人有興趣?」

  「來哥哥這裡吧!我會好好疼你的!哈哈哈!」

  又是一陣笑鬧。

  青年臉脹得像豬肝黑紅。囁嚅著:「我、我……」

  「你別想太多了,哪有姑娘家會想要來戰場上攪和?這裡不是粗蠻漢子,就是殺戮血腥,思鄉之情一起,就連我都不願意待這麼久啊!」

  大家心有慼慼焉地討論起來。

  沒人信他,青年只好默默地坐下,抓起盤裡的羊肉大口啃咬。

  心裡想著:下回再遇到湛參贊,一定要想辦法扒開他的衣裳驗明正身才行。

  翌日,失蹤整晚的上官紫和湛露依舊不見人影,眾人四處尋找不著,最後在操練場有了發現。

  安南坡的土地中央,插著一把刀面呈現紫紅色的珍貴銀刀。

  閃閃發光。

  ※      ※      ※

  山麓上,兩輛馬車在等著他們。

  見著小行和上官綠的身影,湛露溫柔地微笑。安南坡離京師數千里,一日夜時間,是決計不可能抵達的,若非上官紫已先決心如此,他們不會出現在此。

  「呵!等你們很久了呢。」上官綠牽著小行,高興地招手。

  湛露跟著上官紫下馬,落地後,緩慢回首,怔怔地望著漫長的來時路。

  「你怎麼了?」上官綠見她異樣問道。

  「不……沒什麼,只是在想……幸好你大哥是真實的。」湛露滿足地笑道。

  「啥?」上官綠傻住。她大哥本來就是真的啊,有假過嗎?

  睇著將要前行的曠野大道,湛露心中沒有缺憾,只覺豐富。她已為屬於「湛軍師」的自己劃下最完美的結束。而今,她亦會帶著這份完滿,繼續她的人生。

  「你知道嗎?我真覺得恍如隔世呢……」她走近上官紫,感慨歎息,「唉,以後就沒有仗可以打了,你可要陪我下棋解悶啊。」她這般道,言語中卻皆是幸福。

  他握住她的手,淡淡勾唇,道:

  「棋逢對手難相勝。總有一輩子的時間。」

  她紅著臉,笑了。





  之後

  安南坡的空城計一役震驚戎行!

  湛軍師用兵精準,與上官紫將軍配合得天衣無縫,在極度險阻艱難的情況下完全阻止韃子進犯,令人稱奇道妙!

  縱然兵部欲行壓制,但此事還是經由口耳相傳而遠播。

  那天,響徹青空的鼓聲,佇立在山坡抵擋敵人的堅定身影,和快馬飛奔而來的勇猛戰神,莫不化為雋永記憶深植人心。

  上官紫和湛露雙雙失蹤,兩人的軍旅生涯卻得到士兵們至高的尊敬與推崇,生死未卜的他們更成為附會傳說,有人言之鑿鑿地說他們是戰死在沙場了,也有人曾經親眼看到他們曾在玉門關現身。

  縱然已不再有那麼超絕的將官領軍,但這些未曾記錄在史記的英雄事跡,都如氣勢磅礡的詩歌般永遠於人們的口中吟唱。

  十數年後,出現一本名為「兵棋論」的兵法書籍。

  作者佚名,內容乍看皆是棋譜,實際上,棋譜裡面卻包含數百種精妙兵法。其隱藏奇巧,兵策罕見,戰法卓越,非尋常人可以領悟。

  據聞,有心人曾經欲尋找此書作者,不是以訛傳訛,就是線索稀少艱困,總在某個地方就斷頭難以查知。無人知曉這佈滿複雜機關的秘密兵書究竟由誰撰寫。

  直至今日,也未有人能夠完全解開書裡的所有謎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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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29:35 |只看該作者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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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會出現的番外

  表白(?)與成親(?)

  「湛露……欽,不對,過了今晚你就是我嫂子了。」上官綠敲著已經佈置成新房的門板,上頭紅艷艷的喜字還是她和小行剪的。問道:「你會不會穿喜服?要不要我幫忙?啊,對了,你知曉洞房花燭夜是在做些什麼嗎?要不要我告訴你?」最後兩句有些興致勃勃。

  這荒漠西域,臨時找不著媒婆之類的知禮大嬸,只得一切從簡:不過,關於洞房這事兒,她雖沒經歷過,但是,她可是個大夫啊,不會不瞭解的。

  「……不用了,謝謝。」門裡傳來湛露的回應。

  「真的不用?」上官綠不死心地重複問道。她真的很想進去,很想進去……看看湛露穿女裝的模樣。

  「真的不用了。啊,你可以替我叫上官來嗎?」

  「啥?」上官綠一愣。她是不太懂成親的順序,但是新嫁娘還沒拜堂就可以見夫君嗎?「……好吧,你等會兒。」算了,她昨兒個還看到大哥和嫂子坐在草亭裡寫棋譜呢,若有啥子忌諱也犯得差不多了。

  不過也真奇怪,成天對著棋盤究竟有啥子趣味?還不如她的藥書好看呢,他們竟也可以鑽研整日樂此不疲,那一疊疊她壓根不懂的棋譜,都快能夠成書了。

  她去喚了上官紫。沒料上宮紫一身平常裝束,完全沒有新郎的模樣。

  「大哥!?」她嚇了跳,忙道:「你是怎麼回事?再過幾個時辰就要拜堂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磨蹭?」

  「有什麼事?」他忽略掉她的大驚小怪,直接問道。

  「喔,嫂子有事找你……」她下意識地答道,見上官紫起身就要離開,她趕緊道:「等等、等等!大哥,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今兒個是你和嫂子的大喜之日,怎麼你們一個個都是這樣的?」

  他停步,側臉道:「別跟來。」隨即飄然移去。

  唉,一點也沒有辦喜事的感覺啊!上官綠兩手一攤,心裡忖道:大哥叫我別去就不去麼?我會那麼聽話嗎?嘿嘿笑兩聲,正待跟過去,衣袖忽然被拉了住。

  一回首,見是小行,她道:「怎麼啦?你不是在廚房裡準備吃的嗎?」

  小行壓低了聲:「我有事找你。」

  「等等啦!」就要甩掉他的手。

  「我不要等!」小行雙頰通紅,難得強硬道。

  上官綠一愣,只得抱胸望著他,「好吧,那你快點告訴我是什麼事兒。」

  小行為難地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半個人,才低垂著小臉,結巴道:「我……我……」

  「你什麼?」上官綠閒涼問著。

  「我……我……」小行面紅耳赤,似是難以開口。

  上官綠努嘴,「你再我我我我,我就要走嘍。」腳步一旋。

  小行趕緊拉住她,心一橫,脹紅著脖子道:

  「我早晨起床小解的時候看到是綠色的,你要給我負責!」一定是因為她每天給他吃的那些怪藥才會變成這樣的!

  上官綠瞪大一雙美目,然後,慢慢地、慢慢地,露出詭異的笑容來。

  小行只覺頭皮發麻,正要倒退,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臂。

  「小行。」她愛嬌地喚著他。

  他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寒毛直豎,直覺逃命似地反過身,大喊:

  「綠色就綠色,沒事了!沒事了!」

  上官綠卻硬是拖著他往另一個方向走。大人和小孩的體態有所差別,小行縱然是男孩子,卻敵不過上官綠的蠻力。

  只聽她開心地道:「綠得好、綠得好!表示我的藥已經開始有用了,你現在跟我到房裡,再小解一次給我看哪!」

  小行聞言,黑青著臉,淒厲地掙扎,兩腳踩著地面誓死抵抗不從,最後還是慘遭拉走。他壯烈地大叫:

  「我不要!我不要啊——」

  ※     ※      ※

  上官紫走到房間前,尚未抬手,門就先從裡頭開了。

  只見新嫁娘打扮的湛露推門時險些踩著自己的裙擺,便用右手稍微抬起,頭頂的鳳冠重得讓她歪了脖子,只好用左手扶著。

  千辛萬苦地抬起臉,一看到他,她懊惱的表情立刻轉為喜悅。

  「上官!」忘情地朝他伸出雙臂,那鳳冠失去支撐便掉了,她也踩著裙子踉蹌幾步,被他接個正著。手忙腳亂之後,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我穿男裝的日子還比穿女裝多得多了,這麼拖地的裙裙帶帶,真是不習慣哪。」

  她未施脂粉,一張臉蛋端秀素淨,墨黑的髮絲因為鳳冠掉落勾扯而流瀉在胸前,紅衣樸素簡單,穿在她身上卻極是合身,將姑娘家玲瓏有致的身段凸顯出來。

  上官紫攬住她腰間的膀臂微緊,低聲道:「你跑出來做什麼?」

  「我……」她紅著臉微笑,「我在房裡坐不住,想讓你第一個瞧見我穿女裝的模樣啊。」她將掉在地上的鳳冠撿起,像鎧甲頭盔髒時那樣拍了拍,珠玉搖來晃去,再重新戴好。

  站立在他面前,她挺直了身。道:

  「你知我原本就不貌美的,穿上女裝,可也不會改變多少。」她不會自卑,坦蕩顯露,因為她明白他並不以貌取人。紅唇微微勾起,她柔聲:「你知道嗎?我剛剛在銅鏡前面坐著,望著裡面反照出的自己,在幾年以前,我壓根沒想過會以這副模樣展現,連自己都不適應呢。」

  「我也沒想過。」他凝睇她的確不算嬌美的容顏,卻令他沒有防備地情動了。將她鬢邊的髮絲勾至耳後,指尖殘留異常柔軟的觸感。

  她側首輕笑,頭又重得偏了,趕忙扶著。

  「我一直以為,我會在戰場上一輩子,和你是知己,是摯友,此生都不會改變。可是,我們今兒個就要成親了呢,我感覺……感覺……」

  感覺什麼呢?她究竟想說些什麼?就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啊。

  或許,在變成妻子之時,她也捨不得丟棄他的知己和袍澤這些身份吧,畢竟,這是他們兩人相識相知的重要過程啊。

  縱使沒有再更明白訴說,他也懂她想表達的憂慮。替她拿掉頭頂上那金亮銀索的累贅,他道:「就算今日成了親,你仍會是我的知己、摯友,不會更改,而更是與我共度此生的妻子。」

  她微愣,緩緩地笑開。

  踮起腳尖,她擁抱他,聽著自己的心跳重疊上他的。「你說的沒錯。別人的丈夫可能只是丈夫,而我的丈夫卻可以是我的好友、我的知交,和我並肩作戰的人。」她滿足地笑著,最後存在心底深處的迷惘和不安也盡煙消雲散了。

  她何其幸運,能擁有這個與自己意念相契的男子。

  抬起頭來,有些期待又羞怯,她不是很明白地道:「那……那、那我們現在開始就要做夫妻了嗎?」

  他望著她,說不出是何種表情。

  沉默不語良久,他握住她的手,一同進了房。

  「上官?」她不解地詢問。心裡想著,或許該換個稱呼才對。

  上官紫沒有回答,只是關上門。

  最後隱沒在門內的,是她艷紅色的衣角,和他的袍擺。

  ※       ※       ※

  翌日。整夜沒睡的上官綠晌午才出房,小行則繼續被她綁架在房裡折騰。

  正要去後頭的老井打水淨臉,就瞧見湛露,「嫂子……啊呀!」

  她大叫一聲,讓湛露嚇了跳,還以為自己的女裝打扮太奇怪,卻聽上官綠猛拍著額頭道:

  「天哪天哪!昨兒個是大喜之日啊!我居然跟小行在房裡磨蹭了一晚!」她抓住湛露,問道:「你們昨晚該不會偷偷拜堂了吧?沒有叫我太不夠意思了啊!」

  「不……」湛露搖頭。她和上官紫沒拜什麼東西啊。

  「不什麼啊?你們該不會壓根兒就忘了昨兒個的大喜之日吧?」虧她還準備這麼久,本來想說只有幾個人已經很難熱鬧,怎麼這兩個人好像事不關己?更加麻煩了。

  湛露的眼神明顯地飄開。「沒……沒忘啊。」

  「沒忘?沒忘你們今天就是夫妻了啊!」

  「……我們是夫妻了啊。」她小聲地道。

  「啥?」上官綠皺眉。

  湛露忙開脫,「我還有事。」就要離開。

  上官綠冷靜後才恍然發現她穿的是女裝。同一張臉,不同的衣服,不過就是穿上裙子,她臉上沒有脂粉,頭髮只是簡單挽起,看起來根本和男裝時一樣啊!

  真……真無趣啊!還以為自己能看到什麼驚奇的上官綠,不禁開始埋怨那些換了衣裝就換了個人的說書故事欺騙她的感情。

  彷彿猛地發現什麼,她用力地、用力地瞪著湛露的背影,然後追上她。

  「嫂子!」她在她耳邊不懷好意地問道:「你……是不是很痛啊?」

  湛露先是張大了瞳眸瞅著她,半晌,才鎮定又和緩地輕輕露出微笑。

  「你以後就知曉了。」

  上官綠一呆,湛露越她而去。

  「好厲害啊……」她傻傻喃語。大哥選的,果然不同。

  唉,她能玩弄的,還是只有小行啊!

  ※      ※      ※

  湛露,七歲之前,她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不,或許不是七歲。因為她是從有記憶的那年才有人幫她開始推算起,可能多或少了一、兩歲也不一定。

  「喂!小鬼,滾遠點,別擋著老子的路!」

  「兔崽子討了多少錢?四枚銅錢?真他娘的少,拿來!」

  「小乞丐,就算再看著我,我也不會給東西吃的,走吧!」

  她捧著自己的殘缽,將已經臭酸冷硬的半個窩窩頭捏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縱然肚子已經很餓很餓,餓到痛了,她還是不敢吃完,留了一點。

  從她有記憶開始,這廟口就是她的家,眾人踩的地板是她的床,那邊塞的稻草就是她的被,她身上穿的衣衫是好幾年前有個大娘可憐她,說她一個小女孩怎能坦胸露臂而幫她穿上的。現在已經小了很多,破了很多,污了很多。

  那時候她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女孩兒」,跟那種……在月老前嬌羞地燒香拜佛拿紅絲線的美麗人物是相同的。

  不,或許是不同的。她沒有那麼美麗,她蓬頭垢面,身上的污泥可以搓出兩個窩窩頭;她又髒又黑,甚至沒人看得出她究竟是男是女。就算是去溪邊洗乾淨了臉,她還是不美。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不知道自己能夠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寒冷的冬夜裡,她在廟口旁的小巷中臥地而眠,身子不受控制地打顫。

  會不會死啊?她聽人家講過,「死」是一件很可憐、很傷心的一件事。

  那缺了門牙的廟祝,老是說:死了就不會有煩惱和痛苦了,也就是不會餓,不會冷,只要躺在一個叫做「棺材」的好地方睡覺就行了。

  死掉,聽起來很好啊,為什麼會覺得可憐傷心呢。

  她模糊地想著,黑空開始降下霜雪,鑽進蓋身的稻草裡,軀體內外都冷透了,可是額頭還是哪裡又好像是熱的,她半昏半睡地睜開眼,好似看到了一道金光在指引她。

  要死了嗎?要死了嗎?還是死掉比較好吧?

  一個重量忽地壓在她肚皮上,痛得她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

  只聽有個女人慌張道:「啊!啊!修郎,我好像踩到了什麼……」

  窸窸窣窣,有人撥開了她的草被。兩個人,四隻眼睛,和她對瞪著。

  「哇!」那婦人嚇住,趕緊躲到男人背後,「是是是——是人是鬼?」

  「是個孩子呢。」氣質斯文的男人道。

  「是個孩子?」婦人偷偷探出頭,望著她。

  自己有這麼好看嗎?她想起身,卻感覺四肢無力,昏昏沉沉,一個腳軟就跌倒在地。

  「那孩子、那孩子……沒事吧?」婦人緊張地道。

  「等等,這位小兄弟?」男人這麼喚著。

  她是個女孩兒,不是小兄弟。身體不聽話地一直發抖,她沒有力氣,只能趴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前爬。

  「你等等、等等啊!」這次換那婦人,似乎已經不再以為她是鬼怪。「你要去哪兒?我踩了你一腳,所以你生氣了是不?我跟你道歉嘛,小兄弟,別生氣、別生氣——哇!啊!修郎,他死了啊!」一見她閉上眼睛,婦人立刻回頭對著男人哭道。

  自己只是覺得累,爬不動,想睡覺而已……這樣就算是死了嗎?

  也好……也好吧。她恍恍惚惚,好像一直聽到那婦人哭叫著:

  「修郎、修郎!我把這小兄弟踩死了啦——」

  「我……我不是……」小兄弟,也不是被「踩」死。她想在死前要說出這兩句話,卻只出口三個字,就被強大的黑暗掩沒。

  ※     ※      ※

  再次睜開眼睛,望見的是婦人放大的臉。

  「你醒了啊?」婦人笑嘻嘻地,「你睡了很久呢,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啊?瞧,我揀了幾件我以前的舊衣裳,稍微改改你就可以當兩件穿了。若不是大夫提醒我們,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呢。」

  女孩瞪著她,好半晌,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哇!你一定很餓了吧?等一下、等一下。」婦人走了出去,再進來時手中有著端盤,擺放著熱騰騰的白米飯和一些小菜。「不是很豐盛,不過,應該是可以讓你吃飽喔。」將碗遞給她。

  她停頓了下,渴望地望著那閃亮亮的白米飯,嚥了口口水,沒有理會婦人給她的筷子,直接用手吃將起來。

  婦人歪著脖子,將竹筷放下,然後笑著問:「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名字?

  她扒飯的手停頓了住。名字?名字?名字就是別人對自己的稱呼吧?

  「小鬼。」她直覺回答,「兔崽子,臭乞丐。」

  「耶?」婦人呆住,又說明了一次:「不是的,我是在說你的名字啊。我叫香蘭,我夫君叫修郎,你呢?」

  女孩看著她,良久,偏著細瘦的頸項重複說:「小鬼,兔崽子,臭乞丐。」

  婦人傻了下,淚水就這樣唏哩嘩啦地掉了下來,她激情地一把抱住女孩。

  女孩睜大一雙眼,被當成抹布似地給婦人擦淚。碗險些弄掉了,趕緊護在懷中。

  「好可憐喔,你一定是沒有名字對不對?不要緊,修郎是個秀才喔,他一定可以幫你取很好聽很好聽的名字,你等等!」很快地走出房間。

  婦人離開後,女孩輕顫,這才感覺,婦人的身體實在好暖。

  面頰濕濕的,她抬手摸了摸,還有些熱度。沒有抹去那餘溫,她撿起黏在床榻上的米粒吃著。

  不一會兒,婦人帶著昨晚的斯文男人進來。

  「修郎,修郎,她沒有名字呢,你幫她取一個,好不好?」

  修郎先安撫妻子,才慢慢地走向前,坐在榻邊。「小姑娘,別怕。你……還記得昨兒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女孩直直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那修郎也不急,只是微笑道:「我名喚修郎,這是我的妻子,這裡,是我們的家。昨兒個你病昏在路邊,讓我們給帶回來了。」

  這她知道。女孩點頭,「我,死掉了。」所以才會有白米飯吃。

  修郎微訝,隨即柔聲道:「不,小姑娘,你沒死。」

  她搖首,「死掉了,才不會餓,不會冷。」

  修郎愣住。香蘭則趕緊上前,抓住女孩的手貼上自己的臉,急道:

  「沒死的!沒死的!死人不會有感覺的,瞧,我是熱的,你也是熱的,你碰得到,不是嗎?」

  她望著香蘭。不懂,迷糊了。

  香蘭哭道:「修郎,她才幾歲而已啊,好可憐……」

  修郎握住妻子的手,平靜地沉思了下。

  「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對著女孩兒道:「我們能夠相遇,或許就是緣分。我和香蘭沒有孩子,不如,以後你就叫我作爹,喚香蘭為娘,當我們的女兒。好嗎?」

  「對啊對啊!好主意呢,修郎,你能想得到真厲害呢!」香蘭大喜,趕緊抱了修郎一下,對於妻子的舉動,他的臉淡淡地紅了。她對著女孩兒道:「以後你就作我們的女兒,好不好?」

  女孩兒似是一時間無法理解,只是望著兩人。

  「小姑娘,」修郎溫柔地解釋道:「雖然我們並不是很富裕,房子老舊,但日子也是過得極愉快。當我們的女兒,意思就是……你以後不會太餓,不會太冷,也不會死掉了。這樣,好不好呢?」

  「是啊,你看,我這裡有很多衣裳要給你呢,還有還有,我們雖然很少吃肉,但是米飯很夠的。」香蘭笑如春花。

  有飯吃,有衣服穿……女孩兒懵懵懂懂,但是只聽到這兩句話,也足夠讓她點頭了。

  「謝謝!謝謝你當我的女兒喔!」香蘭興奮地抱住她。「呀,修郎,她答應了呢!快點快點,幫她取個名字啊。」

  對於天真爛漫的妻子,修郎的笑意未曾稍減。

  「小姑娘,你沒有名字是嗎?我幫你取一個可好?」見女孩兒似乎不明白,他沒有不耐煩,只是露出笑容,「你跟我姓,姓湛,那麼……」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他緩緩吟道,朝她柔聲道:「不如,就叫『湛露』吧。露水濃厚。湛露,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了,好嗎?」

  「哇!」香蘭喜悅道:「這名字好好聽啊,修郎,你好厲害呢!湛露,湛露,我有女兒了,我作娘了!」

  「湛露……」女孩喃喃念著。湛露,就是她的名了嗎?是屬於她自己的嗎?別人搶不走的嗎?

  「我的女兒,湛露。」香蘭在她頰上親了一口,讓她嚇了跳。

  從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女孩兒呆愣地任香蘭摟抱著。

  「是啊,湛露,以後,就是你的名了。」

  那個叫修郎的人,笑著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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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30:02 |只看該作者
 

  修郎是爹,香蘭是娘,她是女兒。爹和娘,就是會對自己生的孩子很好很好的人,所以,這將近兩年來,他們對她真的很好。

  讓她吃飽,讓她穿暖,不求回報地給她從未有過的關心和疼愛。

  雖然她不是他們親生的。

  「修郎,我今天一定要跟露兒好好談談。」香蘭拉著自己夫君,噘著唇瓣道。「我們倆一起去,你是她的爹,可也不能跑的。」

  修郎搖頭笑歎。「我不會跑。」

  任由妻子牽著自己,走到湛露房門前,還沒來得及提醒敲門的小小禮節,妻子就心急地一把給推開了門。

  看來,香蘭真是很擔心露兒啊……修郎苦笑。

  他們太過意外的出現,讓湛露嚇了跳,趕忙將手中的東西藏在棉被底下。

  香蘭比較遲鈍,她道:「咦?露兒,你在看什麼啊?」

  修郎在心裡暗叫一聲糟,果然見到妻子好奇地上前欲翻開棉被。

  「娘。」湛露喚著,壓住裡頭的東西不給看,口氣顯得生澀和僵硬:「沒什麼,沒什麼的。」

  「香蘭。」修郎認為女兒需要有自己的隱私。

  「讓娘看一下嘛。」香蘭卻無法理解,執意從棉被底下抽出……一本老舊的書籍。「咦?修郎,這不是你常常在看的那一本嗎?」

  修郎微愣,接過一看。這是他的書,他柔聲問,「露兒,你對詩經有興趣麼?我不曉得你識字呢。」

  湛露低垂著頭,半晌,才輕聲道:「不,我沒有,我不認識字,我也對詩經沒有興趣。對不住,爹,擅自拿了您的書。」

  她順服地說道,但香蘭卻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看到自己鼻子被鼻水塞住,然後流出一大串眼淚。

  湛露吃驚地望著娘親,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令她傷心之事。

  「嗚。」香蘭哽咽一聲,轉頭埋進丈夫的胸懷裡。「修郎!你瞧,我就說露兒一點都沒有把我們當爹娘啊。」

  聽到她這麼說,湛露心慌極了。為什麼娘會這麼認為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很乖很聽話的嗎?她從未吵鬧,從未不滿,從未要求過什麼,這樣還不夠乖巧嗎?

  他們這麼快就討厭她了嗎?打算不要她了嗎?這個想法,讓她瘦弱的雙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寒冷,飢餓,她怕的是什麼呢?

  「露兒。」修郎一手抱著妻子,一手摸摸她的頭,慢慢道:「露兒,你知道嗎,我和你娘……是很疼愛你的。」

  他微笑道:「我們沒有帶過孩子,突然有了你,或許是有些手忙腳亂的。但是,就算我們不曾為人父母,也能夠發現到,父子或母子之間,好像不是我們這樣的呢。」他牽起衣袖,拭去妻子面上的淚水。

  湛露猛地抬起頭臉來,表情是疑惑又緊張的。

  「露兒,」他溫笑喚著她開始習慣的名字,「我和你娘,不要你怕我們。你總是那麼聽話,那麼乖巧,不曾對我們敞開心胸……你不會哭,卻也不會笑,這樣的話,跟人偶有什麼差別呢?」

  她直直地凝視著溫柔的爹親,然後又移動視線,望著眼睛紅腫的娘親。

  「露兒,你可以對我和你娘撒嬌,你可以在我們面前表現出所有情緒,不要那麼壓抑。沒有孩子會對爹娘這般的。」修郎握住她小小的手,道:「好了,現在告訴爹,你識宇嗎?喜歡這本書嗎?在裡面看到了什麼?」

  湛露沉默著,好半晌,才極為緩慢且不自然地道:

  「不,爹,我不識字。只是……我昨兒個經過學堂,聽見裡面的夫子好像一直在書裡念到我的名字,我請夫子幫我把書名和我的名字寫下,想在書櫃和書裡面找到同樣的……字而已……」

  講到最後,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雙目和娘一樣,跑出很多水來。

  她被自己嚇著了。奇怪,她怎麼會哭了呢?為什麼她要哭呢?

  張著大眼,她簡直不知所措。

  香蘭見狀,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哭吧,露兒,在娘面前哭,不要緊的,你別忍耐,娘陪你一起哭……嗚嗚……」

  「娘……」她喚著,嗓子沙啞。娘的心跳打動她的胸口,好似這瞬間她才發覺,原來彼此的距離可以這麼靠近。

  雖然住在同一間房子裡,但是她把自己隔得遠遠的,因為……因為……因為她想,或許有一天,爹娘會不要她的,就如同以前那些欺負人的乞丐對她說的,「她,是人家不要的、丟掉的孩子」。

  她長得不漂亮、不可愛,又很沒用,什麼事都不會,所以她的親生爹娘才會把她丟了。她只是覺得,有那麼一天,她還是得回到廟口,還是得躺在污穢的地上發抖,還是只能等著人家施捨餿飯。

  還是得自己一個人……很孤獨、很孤獨的……

  其實,她不怕餓也不怕冷,只是怕沒有人喜歡她罷了。

  眼淚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決堤了。湛露幾乎無法喘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說給爹娘聽,只是將小小腦袋里長久忍耐的所有悲哀倒出來似地道:「我不好……我不好……沒人喜歡我啊……我沒用……不應該被生出來,不應該存在……所以……所以才會被丟掉啊……」

  「亂講、亂講!他們不喜歡你,娘喜歡你!娘好喜歡好喜歡你啊!」像是在回應她對女兒的「喜歡」,香蘭緊緊抱住她,大哭出來,「你如果不被生出來,你如果不存在,那爹和娘怎麼辦?我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啊……」

  湛露只覺得胸口彷彿被什麼給絞緊了,在廟口前那艱苦的乞討生活,也不曾讓她流過這麼多淚水。她的手,被爹握住著,溫暖的掌心有粗粗的繭,斯文的爹,拿起鋤頭辛勤耕田,也許,有一點點是為了她……也許……

  她凝視著眼前她叫了兩年「爹」的男子。

  「露兒。」他露出屬於爹親的笑容,用另邊沒拭過妻子鼻水的乾燥衣袖,輕撫她的頰吸取涕淚。「你在爹娘心中,永遠是最美麗、最特別的;你的親生父母不要你,只是你們沒有緣分而已。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一定具有自己的存在價值,至少對爹而言,你是個可愛的女兒。答應爹,以後別再這麼看輕自己。」

  他始終柔和地回應她的直視。

  「就算是要花幾年也好,只要你能真真正正地將我們當成你的爹娘,那我們就很高興了。」

  爹說,然後又摸了摸她的頭。

  不到十歲的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感受到了些什麼。

  只是,那天,娘陪著她哭了好久好久,哭累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好似看到爹將她們抱上床榻,然後三個人就這樣擠在一張木板床上。

  外頭開始下雪,但她卻沒有感覺到寒冷。左邊是摟著自己的娘,右邊是摟著娘和自己的爹。

  這就是一家人吧。她朦朧地想著。

  ※       ※       ※

  後來,爹開始教她識字和唸書。自己只要認識一個字,就能讓爹娘喜悅地討論一整天。她從來不曉得,原來識字會是這麼厲害的事情;她慢慢地變得會笑,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平凡無奇的小小笑容,在爹娘心目中是那麼樣地重要……

  自己能做些什麼,能有什麼用處,又有何種價值,她願意努力尋找,要有自信,不會認輸,不輕易放棄或者逃避。

  因為,她想做一個讓爹娘能夠驕傲的女兒……

  「爹,娘,女兒來看您們了。」身著素衫的女子,佇立在墓碑前輕聲道。

  另有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守護著。

  她凝睇著墓碑上的名字,眼裡浮上一層薄薄的濕氣。良久,她輕聲道:

  「……爹娘辭世的時候,我好傷心好傷心,我終於明白,死亡是一件多麼令人肝腸寸斷的事……我做他們女兒,才不過六年多的時間啊……」

  男子上前,沒有出言安慰,卻是輕輕地摟住她的肩。

  她向後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你知道嗎?後來我才知曉,大夫診斷娘沒辦法生育,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把所有的關愛……都給了我。」

  她的淚水滑落面頰,細聲道:「你覺得……我有讓他們驕傲嗎?我能夠讓他們引以為傲嗎?」

  「沒有爹娘不以自己的孩子為傲。」男子低沉道:「我也引你為傲。」

  她涕笑出聲。

  「雖然,我不怎麼求神拜佛,但有些時候,我真感謝上天讓我們倆相遇啊……」將掌心輕輕覆於他放在肩上的手,她對著墓碑道:「爹、娘,露兒之前當了軍中參贊,很多人信賴女兒,打仗沒有敗過呢。紫哥是個武侯爺,很厲害,很神勇的……那段時間,留給女兒很多無價之寶呢。女兒和紫哥現在在西域定居,已經不再四處征戰了,您們不用擔心女兒,女兒和紫哥,也會同您們般幸福的。」

  撩起裙擺,她在墓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後,留戀地望了一會兒,才道:

  「爹、娘,女兒走了,會再來看您們的。」她回首,見男子低聲地講了些話,便問道:「你說什麼?」

  男子淡淡一笑,牽住她的手,「我對丈人丈母娘說,如果有孩子的話,就取名為修和蘭吧。」

  她淚滿盈睫。「上官修和上官蘭嗎……真好呢。」

  兩人齊肩離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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