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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鏡水 ]【我見猶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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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4:18: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咳……又咳出血了

  這破敗的身體,注定了她這世的不幸兒——

  還沒洞房就被休棄;不如一死百了。

  如果真有來世,祈望上天垂憐,給她一副康健的身軀,

  祈望呵……

  咳……她還沒死嗎?明明她瞧見了凶凶的鬼大哥——

  可……這破敗的病體為何還在?

  還有,那鬼大哥的首長為何是溫熱的?聲音為何如此溫和?

  動作舉止為何這般輕柔?

  不不不!眼前的景象不是……她真的還沒死?

  但……這身軀汗臉卻都不是原來的自己——

  那鬼大哥是……好心的鄰居?好心將她抱上抱下的呵護?

  噢!這男人,怎可能不嫌棄她一身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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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4:19:16 |只看該作者
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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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貞觀四年  孫府

  「咳、咳咳!咳咳咳!」偌大的莊園裡,迴盪著不停歇的重咳聲,在冷冬中,更顯寂寥。

  兩個丫鬟,一胖一瘦,掩著口鼻,才剛從那藥味極重的房間出來,避如蛇蠍地,快步急急走離。

  「欸欸,少夫人又犯病了,之前不是才好些麼?」咳得好可怕呀。胖丫鬟眼睛不敢看向手裡染血的布巾。

  「好?我看是更嚴重了吧?一咳就咳了個把月,請大夫來看也不見好。」

  湯湯藥藥吃了一堆,也吐了不少,還不是那副短命樣兒。瘦丫鬟皺眉,伸長了手臂,將裝有穢物的木盆拿離自己遠遠的。

  「可是之前,總管不是還說,少夫人總算可以搬進新房了嗎?」她聽錯了?

  「呿!那是為了堵住我們這些下人的嘴,才故意那樣說的。」想想,一個新郎倌迎娶了這麼多年,卻仍是沒辦法跟妻於圓房,要是傳出去,那會有多不堪。

  不過,檯面上大家不談,私底下誰不知道!

  從進門一直病到現在。人人都知曉,身體本就虛弱的采府少奶奶,重疾染身,連丈夫也不肯和她同房。聽那咳聲,像是要把內臟給咳出來似,誰有那種好興致陪在個活死人旁邊等著立墓碑觸霉頭?若不是她們被派來服侍,也不想接近啊。

  街坊傳言滿天飛,笑他們孫府娶了個一腳踏進棺材的癆病鬼;真苦了少爺,得背負人家在身後的指指點點。

  無奈老爺和已故好友有所約定,早八百年前,就將少爺和少夫人訂了親。指腹為婚呢,本來也是美事一樁的,可誰也沒料到,當年白嫩嫩的可愛女嬰,原來竟有治不好的心疾;更糟的是,收留她入府後遺染上了厲害的肺病。

  老爺要少爺勉強守約的結果,是將厄運娶進了門。新婚之夜,少夫人就嘔血昏厥,讓少爺睡冷鋪;接著,就一回比一回嚴重的病發,更別提老爺利夫人也為了少夫人的事情屢次爭吵,好好的一樁喜事弄得烏煙瘴氣的,折騰人啊!

  「欸,我偷偷告訴妳一件事,妳可別說——」她抬眼望瞭望四周,神秘兮兮地道:「我前兩天聽到夫人和少爺在商量要你休掉少夫人的事,好像就這一陣子了。老爺本來反對的,但看少夫人的病況,也沒辦法再堅持下去。」這也好,若是再這麼拖著,真要笑掉人家大牙了。

  「那少夫人……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給她點銀子,打發出丟嘍。」是殘忍了點,但人哪有不自私的?為免少夫人繼續死賴著不走,只好狠心斷乾淨點。

  「可是這樣……」少夫人身上有重病,又沒地方去,不是很可憐嗎?胖丫鬟總覺得良心不太安。

  「唉,只能怪她命不好。」瘦丫鬟聳肩,停下腳步,回頭望著那冷寂的廂房。

  「誰教地無依無靠,又身為女子,只能等著被丈夫休棄。」一個連和相公同床都有困難,又具患惡疾的妻子,不休,遺留著作啥?

  「那咱們……也是命不好?」胖丫鬟若有所思地喃喃。

  「什麼?」瘦丫鬟沒聽清楚。

  「沒什麼。咱們快些,少夫人還有一帖藥要服呢。」

  「啊,是呀。」雖然每回喝每回吐,好像有點白費,但橫豎少夫人能待在府裡的時間也不長了。

  兩人並著肩,漸漸地,消失在小徑底。

  「咳咳!咳咳咳!」瀰漫著濃濃藥味的昏暗房間裡,一名嬌小瘦弱的女子手肘撐著床緣,纖細的肩膀陣陣抽動著,頸間有著明顯的青筋在起伏。

  她有一頭極異極長的發,卻無半分光澤,紛亂地披散在毫無血色的肌膚上,更具強烈震撼的對比。

  她的臉色呈現奇怪的蠟黃:凹陷的眼窩染了黑,一雙眸子不僅闇沉,也缺乏生氣;乾裂的嘴唇上處處自白的破皮;裸露在外的數根骨指,依稀可看到青青紅紅的血管,更今人不忍卒睹。

  那種已病入膏肓的模樣,讓人不禁打從心裡感到懼怕。

  「啊……」好不容易順口氣,胸口又疼了起來,孟恩君咬著唇,側躺回鋪上,等待這痛楚平息。

  睜開似鐵塊般沉重的眼,她瞥視到自己衣襟上的血漬,慘白的嘴角泛出一抹極淡的笑。

  她,怕是不久於人世了。

  不是感覺不到的。每一次的呼息,都耗去她好多好多的力氣;從前,就算發病,也不曾如這次般,像是魂魄一點一點地飛散,等她軀殼裡的東西被抽空了,就是她赴黃泉的時刻了吧?

  等死,便是她斯時此刻的情況。

  緩緩地移動視線,她看向半掩窗口外的青天柔雲。

  好美啊……她得多瞧會兒,把這世上她所能知道的美麗統統記在心中,不然很快就看不到了……

  昨夜,她第二次見到了她那有名無實的丈夫;他站得好遠好遠,臉上的表情像是非常嫌惡,一刻也不願多留。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詢問牠的身體狀況,也不是關心她的痛狀,而是告訴她——他決定休妻。

  他說得那樣理所當然,宛如天經地義。

  而她,一個病重到無法行房,且沒人願意近身的妻子,唯一的選擇,就只有接反正就要死了,有沒有被休,對她而言,並無太大差別。

  只是,她原本還有一絲絲期盼、一絲絲希望……

  牠的笑意縹緲。

  好寂寞……

  每天關在這屋子裡吃藥,誰也不敢來看她,把她當邪魔瘟疫般隔離著,真的好寂寞……

  所以,還是走吧。

  沒什麼好留戀的了,離開吧。去找娘,只有娘不在乎她這一身病骨。合上雙眼,就看見娘站在對面,若是她睡久一些,娘就會來接她了吧?

  啊,好困呢……

  在意識朦朧之際,孟恩君低低地對自己說:「如果……能有人正視我一眼……」只要一眼,那麼,她就不會這麼快走了。

  她只是……只是盼望有人能好好看她一眼呀……

  垂低濡濕的眼睫,她猶如終於割捨掉某種莫名的堅持,漫漫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任由唇角溢出悲傷血絲,一纖一縷地無言流下——沿著蠟黃粗糙的頰旁,終至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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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4:19: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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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白光在她面前散開,好刺眼好刺眼,讓她頭都昏了。

  她什麼都看不到,只感覺身體輕飄飄地好似在飛,跟她每次要從夢裡掙扎清醒時,那種揪扯、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巨大壓迫感截然不同。

  好輕鬆啊。她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其實,她不喜歡生病的。

  她常常倚坐在榻上,凝望窗外的景色,小聲地哀求春花不要這麼早謝,讓她有機會親自出去摸摸瞧瞧。可是,春花總是不等人啊。

  每年每年,她都一再地重複要求,但也一次又一次,只能躺臥在榻前,失望地睇著那徐徐落下的枯葉掉滿地。

  像是在提醒她,她那微小的心願是沒辦法實現了。

  孩提時候,還有娘陪著她;她為了娘而活著,可現在,沒人會關心她了。

  都是因為她的痛。

  她想死啊。

  只要死了,再入輪迴,這破敗的身體就可以丟棄,或許她就可以做個健康的人:只要死了,她就不用再吃苦苦的藥,再承受不能痊癒的打擊;只要死了她就再他不會什麼都無法碰觸,一個人被關在房間裡,日日夜夜。

  反正不會有人為她傷心哭泣,她也不用再撐著那麼一點氣息,忍著苦痛苦苟延殘喘……所以,還是死掉的好。

  人人都怕的事,對她而言卻是一種解脫。

  讓她去,她要去,去那個地方……不會再難過,不會再流淚,也不會孤單……

  孟恩君只覺自己的軀體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再快一點點,她就可以到那想去的地方了。

  慢慢地往上升著,濛濛白霧中,感受到有個人影朝她而來。

  明明她的眼睛是閉著的,卻看見了一個衣著有些奇怪的女子站在她面前,那印象深入腦海,即使她沒睜眼,也異常地清晰可辨。

  那女子的臉色跟她一樣蠟黃,像是也生了病痛……還有一副想睡覺的樣子。

  不過,女子唇緣卻掛著一抹溫柔的微笑……對著她。

  雖然長相不同,但孟恩君卻有一種那女子就是自己的錯覺;才驚訝於這種想法,女子的身影又逐漸越過她而飛離。

  女子從頭到尾沒說話,也沒發出任何聲響,可是,孟恩君就是知道她在跟自己道別。

  正想回頭看,原本空無一物的週遭卻突生一股力量將她整個人往下拉,她一驚!發現自己被拖離頭頂上的光亮處。

  她想去啊!不要拉著她!讓她去——

  原是沉靜的空間裡,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很遠,又彷彿很近;她一怔,忘了要掙扎,疑惑地想看清楚,不意視線內卻是一片的白。

  「該死!」粗獷的男人聲音拂過牠的知覺,似是極為錯愕驚訝。

  什麼該死?這個在說話的人是誰?是在跟她說嗎?

  難道……是牛頭馬面來帶她下地府了?

  她是孟恩君,那個重病臨死的凡女,的確是該死的,帶她去找娘吧。

  很努力地撐起眸想看清楚,卻是徒勞。她著急地伸出手,就怕鬼差混抓了她。

  「搞什麼……等等!妳別動!」還是那個男聲,這次宛如縈繞在身邊。「慢慢來,我會幫妳的。」原本粗糙的語音放柔了,給予她安心。

  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柔夷,按著,一股熱氣透進她綿軟的意識,猶如在白光之中排開條寬廣道路,牽引著她。

  緩緩地,她飄浮在半空的身軀沉了下來,也逐漸有了知覺,那種真實的感受,著實讓她嚇了一跳。

  原來……原來鬼大哥的手不是冷冰冰的,而是熱呼呼,說話的聲音雖有些粗,但待人很溫和呀……

  正想開口道謝,刺目的光芒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空氣。

  「唔……」胸口忽地又傳來疼痛,像是每一個病發的夜晚那般難受,左腕上也不知何故,像是被尖針穿刺。她緊閉著眼,忍不住呻吟,更想回到剛剛的白芒之中,逃避痛苦。「咳、咳咳!」拚命地嗆咳起來,額上已泌出冷汗。

  「不要緊,慢慢來,我會幫妳。」

  忍著躁怒,盡量壓到最柔和的嗓音這麼重複說著,然後,她感到有人溫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脊,幫她順氣。

  那只暖暖的手按著更按住了她的腕節,平復那怪異的刺痛。

  啊,鬼大哥在幫她拍背呢,真是個好心人……好心鬼。

  「咳咳咳!」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茫茫然中,宛若瞥見有條魁梧的身影蹲在她身旁……看不清,她看不清……「咳、咳咳!」她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會咳和胸痛呢?

  「放心,沒事了。」沉穩的嗓音,有著今人信服的力量。

  孟恩君斷斷續續地喘氣,費力地睜著眼。她想知道,這個安慰她的鬼大哥生得是什麼樣子……

  她犯病時,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從來沒有人會像他一樣,不嫌棄她、不擔心被傳染,這樣輕柔地和她說話。

  有時心口痛得受不了,她也只能抓緊冰冷的棉被咬牙撐過。沒人陪她的,連她的相公也都不管她死活,任她自生自滅。

  可是,這個不認識的鬼大哥卻……

  一雙手仍被他握著,不再是空的,掌心裡那溫暖啊……

  眼角發熱,唇邊卻微微她笑著。

  好滿足喔。

  倏地,一陣騰空,感覺自己似乎被打橫抱起,因為太虛弱,她整個人嚴重暈眩起來,甚至開始作嶇,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青白色的細頸無力地往後仰,像是靠上了一副有力的臂膀。

  有點硬硬的骨頭撞到她……是……鬼大哥嗎?

  「醒來以後,要勇敢一點,別再做傻事。」他低低地道,口氣帶有訓斥。

  勇敢一點?勇敢一點幹啥?是要丟拜見閻羅王,然後聽判官判她罪嗎?

  孟恩君的意識雖混沌,但還是嘗試掀動眼睫,察覺視野內的濃霧不再如之前滯塞,她準備將這個除了娘之外唯一對她好的人……鬼,牢牢記在心底感謝。

  陰影就在她上頭。她告訴自己一定要看到他,於是奮力睜眼,總算可以略略瞥見鬼大哥的輪廓和樣貌沒有牛頭,也不是馬面,更無雞鴨貓狗。

  進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兇惡、可怕到……像是山寨強盜頭的臉孔。


  2001年台北入冬

  「小風。」宛如被砂紙磨過的組礪聲音啞啞沙沙地響起。坐在病床上看故事書的男孩馬上抬起頭,大大的眼睛瞬間明亮閃爍。

  「大哥!你今天來晚了。」男孩高興地要站起來迎接,那被喚作大哥的高大男人馬上跨步上前,扶住他瘦小的肩膀。

  「坐著就好了。」駱晹摸摸他柔軟的頭髮,陽剛味十足的面容上有著細微不易察覺的疼惜。

  「不用擔心啦!醫生叔叔很厲害,已經幫我把病醫好了,剛剛護士阿姨跟我說再過一天就可以出院了。」小風像小狗一樣仰著臉,任那雙粗糙長繭的大手摸著自己的頰。

  他喜歡大哥的手,又溫暖又可靠,從好小好小時就喜歡。

  「真的?」幸好:當他知道小風的重感冒轉成嚴重肺炎時,差點嚇壞了,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他面露寬心的微笑,冒著鬍渣的下巴輕輕顫動了下,看來十分可愛,跟他高大魁梧的外表實在不太搭軋。

  「真的!」小風重重地點了下頭,笑成瞇瞇眼,驕傲地說:「因為我都有乖乖聽醫生的話吃藥哦。」他等著頷賞。

  「好了,你最乖。」駱晹拍了拍他的頭,豐厚的唇被小風的可愛表情感染,不禁揚起,「等出院,大哥帶你去吃大餐。」他拉過張椅子坐在病床邊。

  「耶!大哥最好了!」他要吃炸雞、吃漢堡:小風開心地跳起來,嫩嫩的雙頰上有兩抹紅撲撲的粉團。「打勾勾!」他伸出細瘦的心手臂,但手臂尾端卻沒有像正常人一般的手掌。

  他,沒有手。

  整條手臂到底,在腕節部分就像是被整齊截斷似;短短的細手臂像是被拋棄般地孤獨存在著,那麼樣地寂寞。

  明知是天生的殘缺,小風卻鮮少怨天尤人,這是駱晹最感欣慰的一點了。

  「打勾勾。」沒有嫌棄這種幼稚行為,剛毅的面部線條反而漾柔,用長長粗粗的食指勾住他細小的手腕部分,輕輕地搖晃,「你這小子,都快十歲了,還要人操心。你可得答應我,下次別再發燒到快昏倒了才肯說自己不舒服。」院裡那麼多孩子,要一一照顧到,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風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我以為自己能忍得住嘛!結果卻害莫姨更累了。」他噘起紅潤的唇瓣,稚嫩的語調裡有著愧疚。

  他希望自己能早點學會照顧自己,這樣就不會麻煩別人了;沒想到,小鬼頭還是小鬼頭。他好想趕快長大哦,像大哥那樣,能讓人依靠,而不是依靠他人。

  駱晹瞅著他低垂頭上的小小發旋,然後彎起長指揮住他軟軟的面頰。

  「啊……」口水要流出來了啦!小風本來鬱鬱的臉變形成滑稽的模樣,扭曲的嘴角險些淌出唾液,於是拚命用眼神抗議這種惡劣對待。

  「你要是覺得麻煩到了莫姨,就快生回到她面前活蹦亂跳,比說一百次謝謝或對不起都還有用。」他放開手,望著他頰上紅紅的痕跡。

  小風用圓圓的腕部捧著自己的小下巴,知道這個大他好多好多歲的「哥哥」,雖然跟他沒半點血緣關係,卻仍是像家人一樣,什麼事都瞞不了。

  他更瞭解,外表看來剛強粗線條的大哥,其實有著一顆比誰都還要柔軟細膩的心,所以,剛剛才會捏牠的臉。

  雖然有一點點痛痛的,但是啊,他知道那是大哥安慰人的方式。

  「遵命!」他笑開來,不再愁眉苦臉。眼角瞥見駱暢的衣服上有些褐色小點,因為是深色布料,沒仔細看的話還真看不清楚。他疑惑地抬起大眼睛。「那是什麼?」看起來好像幹掉的血,大哥受傷了嗎?

  「嗯?」駱晹順著小風的目光,拉起自己破了個洞的衣襬細瞧。「原來沾上了。」他都沒注意到。

  「你流血啊?」小風關心地用眼神搜尋著他身上可能有的傷口。

  「不是我。」駱晹彈了下他的小鼻於,要他放心。「是住在我樓下的鄰居,她:她不小心昏倒受傷,我剛巧發現,把她送來醫院,所以來晚了。」墨黑的濃眉上打了個結,對著天真的小風,他只說出一部分事實。

  若是他晚一點發現,那位新搬來的小姐怕是就這樣香消玉殞了。之前,好像管聽說過她身上有病,父母又接連過世,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

  「大哥?」小風見大哥突然面色凝重,出聲喚道。

  駱晹回過神,睇著他困惑的表情,動了下眉。

  「想出去走走嗎?」他比了比自己的一副寬闊肩膀。

  「咦?」小風瞠大眸,興奮地眨了眨,「是要坐飛機……飛高高嗎?」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玩了耶!

  駱晹勾起嘴角,轉頭問了正在隔床換點滴的護士小姐幾句話後,就一把抱起小風瘦瘦的身體放上肩頭,像以前他念幼兒園時做的那樣,好高好高。

  「啊!」小風嚇一跳!大哥人高馬大,差點把他頂到天花板去了。趕緊用手臂環住他的頭,避免往後仰倒。「大哥,你好丟臉喔。」發現病房裡其它人都在看他們,他紅著臉咯咯笑。

  都已經快三十歲了,還跟他玩這種小孩遊戲!他想當大人,想變成熟,不想一直做蘿蔔頭……不過,今天就先算了啦!

  「我丟臉?」駱晹望向一旁似乎有點吃驚的護士小姐,正經地:護士小姐,我們會輕聲細語的。」他抓著小風的小小腿,黑眸認真。

  見他像是黑道大哥般的粗獷臉容那麼嚴肅,護士小姐險些要後退三步。若不是這小貴客無時無刻都在稱讚他的大哥有多好多疼他、多不能以貌取他大哥,她真曾以為他在瞪人威脅呢。

  抬眼看著興高采烈的小病人,她小聲地正色叮嚀:「不可以奔跑喔。」

  駱晹的唇淺淺勾起,側仰頭,朝小風說:「快點跟護士阿姨說謝謝。」

  「謝——謝!」他愉快地伸出細細的手臂,護士小姐微笑,如同以往,摸了摸他圓圓的腕節。

  「對了,」在他們一大一小跨出門之際,她在背後提醒:「記得吃晚飯前要把他帶回來。」

  「遵命!」整齊劃一、混雜著粗粗嫩嫩嗓音的應答,病房裡的人不自覺地都露出溫柔的笑意。

  「大哥,你知不知道,莫姨常常說你長得那麼粗線條,心腸卻又軟又細,我以前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現在好像有點懂了耶。」小風用手臂磨著他短短約三分頭,些微刺刺的觸感,讓他癢得想笑。

  「哦?」駱晹挑眉,往人較少的走廊走去。

  「莫姨還跟我們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糗事哦。」他神秘地放低聲音。

  「看來,我成了你們無聊時間嗑牙的題材?」駱晹故意晃了下,在上頭的小風驚呼一聲,隨即又很快地開上嘴,彎臂圈緊他的短草頭。

  「因為大家都很喜歡大哥嘛!」他笑呵呵地,看見他大手抓住自己的小腿,知道他絕不會讓自己摔下去,「所以很好奇啊。」不過,原來大哥以前也和他們一樣又笨又愛哭,哈哈!

  頓了頓,他又扁了下嘴,可憐兮兮地:「可是大哥都不喜歡我們,因為妳搬出去以後,只有過年過節才會來看我們。」嗚……

  駱晹的視線放在光潔的地板上,低聲笑了笑。「好了,我會盡量找時間回去的,你別再跟我拐彎抹角了。」真是的,這麼大了遺愛撒嬌!

  小風低頭盯著他的短草頭,好一會兒才小小聲地開口:「大哥……你在外面……是不是……」這件衣服,下襬的洞已經越破越大了,可是,大哥還一直穿著。

  「嗯?」小風一怔,突地憶起莫姨交代過的話,就改了口:「大哥,我是你弟弟嗎……

  很親很親的弟弟?」他很期待地瞅著他的發頂。

  駱晹楞了下,好半天才用他那沙啞的低音沉笑道:「你當然是。不只你,院裡每個小鬼頭都是我很親很親的弟妹。」

  小風的笑一下子擴得大大的,「雖然不同家,但都是優良品種:」他好自豪地昂高下巴,隨即又嫩聲道:「那,如果累了要跟我說哦,因為我們很親很親。」他眨巴著大圓眼。

  駱晹先是停住,然後握緊了掌中的小小腿,鬍渣渣的下顎極不明顯地縮了下。

  「你真是人小鬼大。」「我才不小!」他立刻反駁。

  「是,妳不小。」走到外頭可以散步的綠草皮,他忽地快跑了起來。

  ——可是愛玩飛高高!一邊喊,他邊加快速度。

  小風只是緊緊地攬著他的頭圍:感受那涼快的風撫在臉上,哈哈大笑。

  「護士阿姨會罵你的!」不僅奔跑,還大叫呢!

  「我又不是在走廊上!」出了醫院,就沒人管得到了。

  悅耳的笑聲迴盪在橘黃色的天空下,他們徜徉其中,舒暢地玩鬧著,直到駱暘不經意將視線焦點停駐在醫院二樓的某一扇窗口。

  順著他的目光,小風瞇起眼看到那窗口好像有人影在晃動……唔,那個大姐姐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想睡覺。

  「大哥?」目不轉睛了呢。大哥認識那個大姐姐?

  他不答,拉開強壯有力的長腿就往回跑。

  「大哥!」小鳳嚇了一跳,只能抱住他的短草頭,看著他衝進一樓大門。

  啊啊!真的會被護士阿姨罵了!

  伸手不見五指。

  好黑……她是到地府了嗎?

  為什麼這麼黑?剛剛不是很亮嗎?地府很窮,油燈都用光了嗎?

  引魂使者呢?牛頭馬面呢?那個……聲音粗粗的鬼大哥呢?

  不是要帶她去見閻羅王嗎?

  怎麼——

  「孟思君。」

  「嚇!」誰在叫她?很驚訝地抬起頭,卻只望進黑漆漆的一片。

  「孟思君,」那話聲重複著她的姓名,沒有理曾她的反應,一字一句地徐緩出口:「妳這一世的名字是孟恩君,本來陽壽已盡,但後世的魂魄卻頂替了妳上了奈河橋。她已喝了孟婆湯,投入輪迴,再難重返陽間;後世的本命燈還不到熄滅的時候,妳只能取代她,用她的軀體續完她該有的壽命。」涼涼寒寒的嗓子、平板的語調,悠悠蕩蕩地飄浮在週遭,聽不出方向,聽不出情緒,只讓人感覺好冷。

  「什麼?」孟恩君瞪大眼,雖然這人話裡有些字句很耳熟,但她卻無法拼湊,也聽不明白。「什麼……意思?」她楞問。

  死沉的聲音沒正面答覆,只道:「時間到了,你快丟吧。」

  「你……你是誰?」她疑惑地間。左手腕忽然叉有些刺痛,她皺了眉。

  「妳不用管我是誰。」

  「可、可是……」她壓根兒不明白他剛才的語意啊。左右看了下,除了黑還是黑,尋不見身影,卻能聽到那人不知從何處傳出的話聲,讓她略感害怕。

  「別再可是了,再不走,時辰就過了。」

  「我……」究竟要走去哪兒?「什麼時辰?」她下意識地退兩步,沒注意耳邊響起一道極細微的碎裂聲。

  「重返人間的時辰。」沒有理會她的害怕,淡到宛若無味清水的嗓音,維持著冷情乎波續道:「孟思君,妳聽清楚……」

  「什麼?」原本虛無的空間霎時刮起陣陣強風,她一驚,被捲得往後運返。

  那人卻絲毫不受狂風的影響,極慢地說道:「……妳的後世放棄自己的軀殼,不願為人;妳這一世則因重病抑鬱而終,兩世同時入了閻羅殿大門,但拘提往生者魂魄的使者卻弄錯了,本該輪迴的後世在閻王前撒謊冒充妳,如今她已重新投胎,難再更正。為免本命燈熄滅打亂生死簿上的輪迴,只有將錯就錯,讓妳回到後世的軀體代替她。」

  「咦?」什麼?這人在說些什麼?她完全糊塗了。「你……妳是在跟我說話嗎?我不懂……你、你在說什麼……」腕上的刺疼更明顯,週遭的氣流開始混沌起來,她只覺闃闇的空間逐漸歪斜扭曲,本來不痛的頭也加劇,似要崩裂。

  「不明白是當然的。前世返後世,妳並非第一人,就當成是天意吧。」

  「我……」天意?天意不是要她死嗎?所以她才會一直生病啊!亟欲開口卻不成,忽有一影像閃過腦海中,她霎時渾身一顫:「你……妳是……呀啊!」

  像是腳下踩著的地面塌了,她整個人瞬間下墜,許許多多景物掠過她腦海,雜雜花花、紛紛擾擾,猶如巨大的洪流漫天蓋地席捲而來。

  只聽那冷淡至極的聲音直接穿進她腦海,緩緩道:「去吧,妳該醒了。這是一個嶄新的人生,一次重來的機會;閻羅殿不是好地方,時候未到,就別再進來了。」

  「等……等等!」她不懂,全都不懂啊。

  驟然爆開的黑潮夾帶著無數嘯音衝破她耳膜,彷彿被某種絲線緊緊地纏繞,她不能動,也動不了,只感覺自己永無止境似,直直不停地墜落……

  她是孟恩君,然後呢?然後呢?

  前世?後世?什麼天意?

  猛地睜開眼,刺目的光芒幾乎讓她腦中一片空白。

  「妳醒了?」微訝的女聲在身邊響起,知覺一點一滴回流,手指觸到了身下柔軟的床被,她的意識阻塞住。

  她……她是死了吧?除了鬼大哥的手,自己還可以摸得到其它東西?

  「妳等等,我請醫生來幫妳檢查。」一旁的女音再度開口,這會兒還多了一隻手越過她頭頂。

  呃……她……這位姑娘……這位「鬼」姑娘的衣袖好像奇怪了些……

  那只從衣袖裡伸出的手搭上了她的右腕,肌膚接觸的感覺,帶給她一陣戰慄。

  孟恩君緩緩地移動視線,然後就看到一個頭上戴著白布折迭成的髮飾的白衣姑娘,一邊按著牠的手腕,一邊看著牆壁,喃喃地數念著。

  「好了,妳的脈搏有些快,但還算正常。」護士小姐過沒一會兒就放開了手,然後朝著她微笑。「等一下我再幫妳量血壓。嗯……妳是不是很想睡覺?」她忽然說。

  「……呃……」血鴨?是……一種鴨子嗎?孟恩君一臉茫然,發現那個全身上下都極其怪異的姑娘,一雙晶亮瞳眸直直盯著自己。「妳……在跟我說……咦?我的聲音?」講沒幾個字,她就駭異地發現到自己的嗓子竟陌生得像是別人的。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護士小姐趕緊又按了次牆上的呼叫鈐,然後幫扶坐起身。

  「要不要先喝點水?」她拿了個大枕頭,塞在她背後。

  「我——」不對、不對呀!這聲音不是她的:「我……死了嗎?」她傻呆呆地自間著。抬眸看著周圍的一切,什麼東西都好奇怪,就連她身下的墊鋪,也非她所熟悉的。

  護士小姐聽見牠的自語,給了她抹放心的笑。「妳沒死,這裡是醫院呢。」短短兩句話,卻像青天霹靂。

  「沒死……我沒死……」這裡不是地府?那白衣姑娘也不是鬼……這是哪兒?

  一院?是……地府的隔壁嗎?可是,白衣姑娘又說……

  「我沒死……」她略微失神地重複低喃。

  緩慢地轉首搜尋著,沒有她熟悉的景象,也沒有她認識的面孔。

  宛如還深陷在夢境裡一般,她身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但目光所及、耳朵所聽、身體所感受到的,卻又如此真實得教人害怕。

  倏地,她在明淨的玻璃窗上瞅見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相當瘦弱的女人,長髮披肩,五官算是清秀,但卻極為沒精神,尤其是那雙略顯下垂的眼角,瞧起來像是有幾百年沒好好睡過覺似,要是有人看到她,肯定曾覺得她一合目就會在原地睡昏過去。孟恩君喉嚨乾渴,不自覺地舔了舔唇,然後很快地發現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咦?僵硬了下,她訝異地睜大眼,偷偷地轉動著脖子試探,臉上的表情卻已經呆愕。

  她張嘴,女人他張:她側臉,女人也側;她不信邪地學起好似千斤重的手臂摸著自己的輪廓,女人……也和她如出一轍,就連遲緩的動作都不差分毫!

  孟恩君瞠目,死命地瞪著那人影,她不識得:不識得:但是,怎麼會「是……我?」她震驚,不敢置信地低喊。原來不只牠的聲音,連她的面貌,都變得像是別人的:「怎、怎麼?!怎麼會如此?!」這不是她,她不是長這個樣子的!

  「怎麼了?」護士小姐察覺牠的神色不太對勁,忙出聲安撫。

  「我……不是我!」那上面的映影,連同白衣姑娘一起照了進去,孟恩君更確定那長相不一樣的人就是自己:「不是啊!那個……她不是我啊!」她慌得語無倫次,只指著窗口,用盡虛弱的力氣拚命否認。

  這裡是哪裡?她這張臉是誰的?急急地左右張望,房裡、廊上一張張不曾看過的面孔,只是像在大街邊看戲那樣,議論紛紛、竊竊私語,眼神中夾帶審視。

  「妳冷靜點。」護士小姐見她神色焦慮,盡量放柔了聲。

  「那個人……不是……」她急得滿頭汗又難以解釋清楚,深沉驚懼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這一切,來得太過詭異、太過突然,他太過衝擊了。「我不是……這個人不是我啊……」這容貌、這身體……還有這些衣著奇異的人……

  「讓妳回到後世的軀體代替她。」冷冷涼涼的一句話像是定身咒,在憶起的剎那,凍結住她空洞的紛雜意識。

  「代替……」代替什麼?代替後世?她真的不明白啊,為什麼她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呢!「我不是……」她哽咽得幾不成聲,腦子裡一片混亂。

  好像惡夢,較之她掙扎在生死交界邊緣更今人驚駭,她想醒啊!

  「我……」哭泣的雙眸不停地游移著,不顧左腕上的疼痛,她緊緊抓著身上的薄被,反射性地往後退丟。

  她誰也不認得,也不知道這是哪兒……

  很怕很怕!

  胸口突地傳來一陣疼痛,她難受地皺起眉。這種感覺,她再熟悉不過……是她的心疾又犯了……可這身體……為什麼……

  冷汗滴落,她用力地喘著氣,卻不肯讓護士小姐和趕來的醫生接近她。

  「不要……」瞥見臉上戴著奇怪方框的白衣男人要伸手抓她,她一嚇,十分吃力地將身子往後挪,險些跌到床下去。「別碰我……別……」她氣弱的抗議忽地嘎然終止。

  一抹身影進入了她慌亂的視野之內,魁梧百挺,像是一棵大樹屹立不搖,沉穩靜謐、安詳可靠:只一剎那,便填滿她不安的瞳眸,牽穩她恍惚的神魂。

  男人看來極兇惡又恐怖的面容,她見過。

  是眼前一張張模糊長相中,她唯一熟悉、唯一見過的。

  在那自得讓人雙目刺痛的光芒之中,她曾努力對自己說過,就連他像是沙子般的聲音,也必須牢牢地記在心底,不可忘卻。

  「……鬼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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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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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大哥……」

  「我不姓鬼。」

  「……鬼大哥……我……」

  「我不姓鬼。」或許看起來像。本就沙沉的語調更低了。

  「嗯……」孟恩君瞅著他,良久,才又輕輕地開口:「……鬼大哥……我……」

  駱暘忍不住開了開眼,不厭其煩地,對著面前宛如怕生小動物般縮成一團球狀,而且看起來極度欠缺睡眠的女人緩緩道:「我不姓鬼。我姓駱,叫駱暘。」

  「洛……洛陽……」她呆了呆,像是過著了什麼救星,氣虛的嗓音連聲說道:「我是真的住在長安,長安的孫府……我……咳咳……」講沒幾句就咳起來,弄得呼息像是隨時要斷去一樣。

  長安?駱暘的眉峰有了些微縐褶,看她咳得厲害,他暫時壓下心中的困惑。

  「別急。」他站起身,朝她身旁的矮櫃走近,清楚地瞧見她的視線一直游移不安,拿起水壺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後,他回到有一段距離的位於坐下。「先喝點水,慢慢講,不要緊。」

  孟恩君拿起杯子,垂首看進那搖晃的水紋餘波,深瞅著那雙屬於自己的愛困眼,差點被催眠了去;快快將目光移到包有紗布的左手腕,她蹙著細眉,好半晌,才遲疑地開口:「鬼大哥……妳是從洛陽來的嗎?」那他一定知道怎麼回長安城吧?

  他一愣,仍是極有耐心地解釋:「不是,駱暘是我的名字。駱是姓,單名暘。」他觀察著她,只見她失望地垂下臉。

  「這樣啊……」原來鬼大哥姓駱……不不,她沒死,所以他不是鬼大哥,只是一個很好心的公子,「駱公子,我……」

  駱公子?

  駱暘隱隱覺得她的怪異了。

  剛剛在窗外看到她情緒不穩,還以為她又要做傻事,於是趕緊將小風送回去。

  而他才踏進這間病房,她便衝著他叫他「鬼大哥」,滿是淚痕的臉上仍有無法乎復的慌亂。醫生見她只肯讓他接近,就先退了開,低聲交代,請他先安撫病人。

  他雖不知道為什麼她僅對自己特別,但仍舊照做;等地稍微穩定後,醫生在一旁間了幾個問題,而她不是搖頭,就是怔然地說不出話,表情僵硬,神色不定,害怕得像是下一刻就要逃走一樣。

  她一個星期前搬來他家樓下,兩人雖不熟,但基本的認識卻還是有的。可從剛剛到現在,她一直說自己姓孟,住在長安孫府,現在的臉不是牠的臉……

  除了腕上的割痕,醫生檢查不出她有任何外傷的痕跡,更今人莫名其妙的是,她死都不肯讓男醫生拿聽診器碰她的身體;因為擔心她太過激動,只好找來個女醫生,她才勉強安靜接受,但眼睛卻瞪得極大,像是聽診器上纏了只兇猛毒蛇。

  她沒傷到頭,為何會說出這些不合常理的話?

  長安,是古代的都城,現在該是叫西安才對。是她口誤,用了一千多年前的名稱?還是漏了字,以為她的住址是長安東、西路?

  他們住的那一棟公寓位於木柵文山區,跟長安東、西路實在相差甚遠。

  或者,她是在表示她以前住的地方,抑或她搞錯什麼了?

  不過,最匪夷所思的,還是她對他的稱呼——鬼大哥和……駱公子。

  若非他確信自己的神智非常清明,真要以為是在發白日夢跟古人交談;或許這是她獨特的說話方式,也可能她喜愛古時候的語法,畢竟這世上什麼人都有。

  不過,之前在樓梯口相遇時,除了見到他就躲之外,舉止並沒如此反常呀。

  「公子?」她剛剛對他說的話,他瞭解嗎?雖然連她自己都難以接受,但她沒扯謊,這張臉真的真的不是她的!

  「范小姐,我想妳還是聯絡一下妳的親人比較妥當。」他回過神來,很實際地提出解決方案。

  等了半天,她卻沒有響應,只是直著眼瞅著他。

  「范小姐?」他疑惑,黑眸對上她的,又喚了一次。

  她傻住,身體微微靠左,發現他仍盯著自己;愣了下,又搖擺向右,見他仍鎖著她。轉頭看了半天,確定周圍只她一人,才小小聲地囁嚅:「你……你在跟我說話?」她終於反應過來。

  駱暘拿出他二十八年來最大的耐心微微笑說:「是啊,妳總算知道了。」真是聰明!

  看他在笑,雖笑得不怎麼和善,但她緊繃的神經還是稍稍放鬆了些,懷中的被褥也終於可以從被她捏得死緊的隙縫當中喘口氣。

  「我——我姓孟,不是范小姐。」她虛軟無力的聲音加上那雙睡眼,直可媲美睡前搖籃曲。

  駱暘只覺眼皮開始變得沉重,他蹙眉,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沒天黑就想睡覺。

  「好,妳姓孟。」不想再浪費時間,他決定速戰速決,「孟小姐,妳知道要怎麼聯絡妳的親人嗎?」

  聞言,她只能張大眼,茫茫然地望著他,倒像是在等他回答要怎樣才能找到她的親人。

  「妳不知道?還是妳沒有其它親人?」他又問。

  「我……我爹娘已經過世……」沒有兄弟姊妹,相公又休了她……孤單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為什麼她沒死,且變成了這副模樣?

  思及此,眼眶又紅。

  駱暘凝視著她,半晌,才開口問:「妳……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送來醫院嗎?」

  孟恩君抬眸,她不曉得自己如何來到這奇怪的「一院」,不過昏迷之前的記憶還在。她老實地答道:「我只記得我一直病著,然後……好像不小心睡著,起來後就在這裡了。」

  睡著?他沉默,睇向她受傷的左腕,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沒出口。

  她嚥了嚥口水,又道:「駱公……駱公子,這張臉、這個身體,真的不是我的。不曉得為什麼,一醒來,好像什麼都變了,有好多我不懂的東西……你能不能幫我?」說到後來,她倉惶的神情已變成誠懇的請求。

  雖然他看起來很凶,像極了山寨裡跑出來搶劫的惡徒,但是、但是……比起那些見都沒見過的臉孔,她此刻唯一能信任的人,就只有他了。

  駱暘實在很想告訴她,真正不懂的人是他。

  他鎖緊了眉,不能理解她所說的「身體和臉都不是她的」這種邏輯,若此刻在他面前說話的人不是范小姐,那她又是誰?

  好像曾看過這種新聞——本來死了的人復活過來,卻說自己是自己的前世——

  他瞇眼打量她。

  「妳……該不會是進了後世的軀體吧?」他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咦?」她詫訝!怎麼他說的話竟跟那個冷冷的聲音告訴她的一樣?!「你、你怎麼知道?」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事,這公子居然能明白?

  他一定能幫她!一定能的!

  還真的咧。駱暘睇著她著急的面容,忍住想把她抓起來搖晃的衝動。他對這種「靈異事件」,實在是……沒什麼興趣。

  「鬼大……駱公子,你能否教我回去的方法?還有這個身體……」一激動,就覺一陣暈眩襲來,身體往後倒去。

  一雙大手及時扶住了她,讓她免於撞到床柱的危險。

  她微微喘息著,額間泌出汗;雖然這軀體不是她的,卻……跟她一樣破敗。

  「沒事吧?」

  一陣不甚好聽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讓她有一剎那的忡怔失神。

  沒想到男女之嫌,只覺得似乎回到了之前舒服的白光之中,他傳遞過來的溫度是那樣今人靜心。

  酸楚重新覆上她垂低的眸,之前心裡的恐懼慌亂和對眼前這一切的不安擴散開來,她再忍不住,對著他傾訴最深處的脆弱:「我……我覺得好害怕……你幫幫我,好不好?」她勉強牽起一抹笑,淚水卻不小心滑落。

  駱暘楞住,心中有些不忍,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信賴自己。

  「呃……」心口又不舒服了,她抓緊前襟,表情難受。

  「我幫妳叫醫生。」他當機立斷「就要去找人。

  「別……唔!」她用殘餘的一點力氣,指尖扯住他的衣襬。「別走……留下來……」不要再丟下她了……她不要再一個人了……

  駱暘回過頭,見她已意識不清,但抓住他的細瘦纖指卻是那般糾纏著不肯鬆開。

  他突地有種預感,一種……自己將無法甩脫她的預感。

  真受不了自己這種老愛蹚渾水的個性。這下可好,她倒變成了他的責任。

  「妳怎麼樣了?」打開車門,只見她慘白著一張臉,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雖然他這輛車是二手的便宜貨,引擎聲跟坦克過境沒兩樣,但也應該沒恐怖到能把人嚇昏兩次的地步吧?

  害他以為她又病發,差點就一路飆回醫院。

  她那種誇張到今人發噱的反應,就像是……生平第一次看到汽車這種玩意兒。

  「孟小姐?」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他出聲招魂。

  「啊……呃。」孟恩君緊抓著把手的手指總算肯稍微放鬆。她眨著眼,回應著無意義的狀聲詞。

  好……好可怕!這個不用馬匹就會自己跑的方盒子,不僅會發出很吵的聲響,速度也快得讓人頭昏,更別論那些她從來沒見過的……的……她也不曉得那是什麼,總之駱公子不是用腳踩,不然就是轉著那個圈圈,有時還會用到一些畫有圖案的心方塊和奇形怪狀的黑棍子。

  好多東西她都沒見過,路上的屋宇又長又方又擁擠,還高得讓人險些折了脖子。路邊牌子插得四處都是,不用點火就亮的油燈有好多種顏色;而駱公子的衣著也很怪異,原本她以為那只有少數幾人如此,沒想到每個路人穿戴的衣飾都和她以往所知的不同,尤其是女子,不僅穿著暴露,甚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男子卿卿我我。

  雖然她長年臥病在床,但是……娘還是會不時地告訴她外面的世界多有趣、寬廣,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全然不是她想像的那麼一回事。

  難道真是她病得太久了?作嘔的感覺湧上喉嚨,她的臉色開始不對勁。

  駱暘也發現了,沒有任何猶豫地伸手扶起她,用腳踢上門,帶著她衝進樓梯。

  她很輕,第一次抱她去醫院時:他就知道她體重輕得不像話,像是只有骨和皮撐著她的身體。事實上,她確實太瘦了,加上那種病懨懨的模樣,任誰都不會懷疑她的虛弱。

  而他的觀察果然得到證實。醫生檢查出她患有心臟方面的疾病,只能吃藥控制,卻無法根治的那種;醫生還說,她的體質先天不良,太過虛弱,加上長期的營養不足和緊繃的精神壓力,導致病體雪上加霜,如果再不好好調養,就會越來越危險。

  他是不清楚她的情況有多糟啦,但一個人能把自己的身體搞到這種地步,委實讓人生氣。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他更不高興了,不覺加重手勁,幾乎是把她整個人抓起來了。

  「嗚……」孟恩君被他攬著跑,又搖又晃的,這種姿態令她十分不習慣,很想出聲要求他放手,卻怕自己一開口就吐出來。

  「不用忍了,快!」迅速扯下身旁懸掛的乾毛巾,他擺好陣仗。

  孟恩君摀著嘴,一雙眼盲瞅著他,像是連手腳都不知該放在哪裡。

  強烈的噁心感加劇,也一時忍不住,「嶇」地一聲吐在地上,波及了兩人的衣服。

  他怔住,看她又要來一波,趕緊半轉過她的身,指著洗臉台:「吐這裡!」孟恩君這才抱著瓷台嘔出壓抑在喉間的穢物。

  「咳!咳……咳咳!對……對不……咳!」嗆塞的淚水流了她滿頰,邊嘔吐,還不忘為弄髒他的衣裳道歉:「咳……我……對、對不住……」喘息著,她像是就要斷氣了。

  「妳在急什麼!?」他微惱。不專心吐,還忙著講話!

  瞧她一副慘兮兮的模樣,他扭開熱水的水龍頭,將手中毛巾浸濕,不顧身上的穢物,撩起她的發塞進耳後,擦著她臉上的淚痕。

  混亂中,她只覺得他的手好大好粗,像是她曾摸過的組麻布,幾乎可以包住她整張臉了,但是,舉止卻細心叉輕柔。

  「駱……駱公子……」好不容易臉擦淨了,還沒來得及訝歎他們這裡的水井好方便,就發現自己半攤在他懷中。獨特的男人氣息充斥她鼻間,惹得她原本蒼白的頰抹上臊紅,「我……我沒事了……多謝……」她短促地呼吸著,急急忙忙地就要隔開兩人間的距離,無奈虛軟的雙腿卻完全不聽使喚。

  見她搖搖擺擺她根本站不穩,駱暘不耐他大掌一伸,又把她幹巴巴的身軀給拎了回來。

  「嚇!」才一瞬,又回到他熾熱的胸前了。「駱、駱……我……」靠太近了呀。

  「扶著我的手。」不容拒絕地,他拉起她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自己有力的臂膀上。

  肌膚的接觸讓她驚嚇不安,只得支支吾吾他用那蚊子般的聲音道:「駱公子……」男女、男女有別……

  「閉嘴!」他運用天生的兇惡長相和低沉的沙啞嗓音,直接封死她的囉哩叭嗦。要是再讓她這樣拖拖拉拉、斷斷續續地說話和動作,他一定會瘋掉!「站好,不要亂動!」斥責一聲,他毫無避諱地又抹起她的臉。

  「呃。」她只能呆楞地任他為所欲為。

  他……靠得好近……除了娘,她從來就沒跟人如此接近過……

  雖然他剛剛很凶,那張似強盜的臉更像強盜了,但是……但是她卻不太害怕。

  因為,他不嫌她髒呢。

  每次她把吃進的藥或膳食吐出來,那些丫鬟總是掩著口鼻,嫌惡地看著她:雖然她們嘴上不說,但她自己知曉,她們好討厭她這樣。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她很想和她們作朋友,不希望她們厭惡她的。

  只是……她有時候真的很難受、控制不了,所以……所以才會老給人添麻煩。

  好溫暖哦……鬼大……不不,是駱公子,駱公子的帕巾,熱熱燙燙的,好暖!

  一股感動湧上心頭,她眼眶一酸,連忙閉緊。

  不可以哭!他這樣幫她,她好開心,所以應該要笑才對。

  仰高頭,她盡力地擠出一絲笑容。

  駱暘擦完她的臉,才動手將自己身上弄乾淨。他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習慣了獨立,加上他的年齡和其它人有一段距離,院裡的小蘿蔔頭有一半是他親手拉拔帶大的,經驗的累積比尋常專業保母還專業,因此這種情形是司空見慣,不過對像由小孩換成大人罷了。

  才一抬頭,就對上她奇怪的表情。他微微皺眉,實在看不出她是在哭還是在笑。望著她有些髒污的衣服,他很實際地開口:「妳在這裡等我,我去跟房東拿鑰匙,妳等會就可以回自己家換衣服了。」語畢,攔下毛巾,就往外走。

  她一愣,只意識到牠的背影要遠去。

  一種莫名的反應讓她喚住他:「駱公子——」

  「什麼?」已經開始習慣她用古式語法的駱暘聞聲回頭,只見她楞了下,而後急急搖著手。

  「沒、沒什麼!」她好丟臉啊,怎會主動開口要求他留下呢?可是……

  他真的會回來找她吧?不會去下她吧?

  他都叫她在這裡等了,所以,不要緊的,她相信他。淡淡地,她給自己一個安慰的笑。

  駱暘沒再說什麼,只是多看了她一眼,轉頭又走了出去。

  站在原地,她聽話地半步也不敢移。聽到腳步聲遠去,她才遲疑地抬起頭。

  悄悄地張望了下四周,她看到了很多從未見過的東西,但是較之前,她少了些懼怕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這裡有駱公子留下的感覺吧?

  下意識地垂首看著自己,她有點虛幻感。她另在那個「一院」住了一天,這身裝扮是她清醒後就沒換過的,雖然也很怪,而且布料上還有紅褐色的點點,但卻都包得緊緊的:最外面一件,看起來像是棉襖的寬大衣物,則是駱公子拿給她的。

  說是天氣冷,最好穿著,才不會著涼。

  他關心她呢。

  已經好久好久不曾有人關心過她了,雖然只是小小一件事,但她真的好感動。

  蔥白指骨摸著上身的綿軟質料,她羞澀她笑。

  再慢慢地轉動視線,眼角竟瞥見一旁還有人,先是嚇了跳,後來才發現那是面鏡子。連梳妝打扮的銅鏡都跟她房裡的不同,這裡的鏡子,又清楚又光亮……

  望著映照出的容顏,她發著楞。

  這張陌生的臉孔就是她現在的樣子了,為什麼呢?

  她為什麼……變成了另一個人?這裡又是哪裡?這張臉,本來是誰的?

  好多好多的疑問,地想不出解答。雖然發現自己已變成另一個人使她震驚莫名,但在不知該如何解決的狀況下,她只能順其自然了。

  一切都混沌未明,她應該要很驚慌才對,至少,在她張開眼看不到熟悉事物的那一刻,的確有著濃濃的恐懼,但是,自從駱公子出現後,她就安心多了。

  她不是孤單一個人。

  駱暘一進來,就看見她在傻笑,便舉手敲了敲門板。

  「孟小姐?」

  「啊?」高壯的身影佇立在那,她抓著衣襟的手指放鬆了。

  他果然沒有丟下她……真好!

  「妳該回家了。」他晃了晃手中的鑰匙。

  「咦?」回……回家?她可以回去了嗎?變回原來的樣子、回原來的地方?

  「真、真的嗎?」她啞著氣弱的嗓音,好開心地睜大一雙愛困眼。

  不過是從樓上走到樓下而已,但她那種反應卻好像是準備從遙遠的陌生國度回到思念已久的家園。

  不曉得她為什麼會這麼興奮,他只點頭。「來吧。」帶著她下樓,他插入鑰匙打開門,準備讓她先入內。

  孟恩君遲疑的目光在他和門扉之間游移,久久,才囁嚅道:「……你不是要帶我回家?」這個房間跟剛剛那個一樣啊……都好陌生。

  他微蹙眉,道:「這就是妳家,妳一個星期前搬來的。」

  「啥?」一個星棋?她聽不懂駱公子說的話,不過卻還知道搬來的意思。「我……我沒搬啊,我一直住在孫府裡……」可是一醒來就換了個天地。

  別又來了。駱暘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可以理解小孩子的童言童語,卻不表示他能忍受一個大人說話顛三倒四、超脫現實。他不管她是住在哪裡,他所能做的就只能這麼多,她要演她的靈異傳奇請便,恕他不奉陪。

  「除非是我記憶衰退或老眼昏花,否則,妳的確是我的新鄰居沒錯。」

  她聽著他粗嘎的聲音變得好低好低,著急地輕聲問道:「你、你生氣了嗎?」她真的這麼今人討厭嗎?駱公子也會跟那些人一樣討厭她嗎?

  他一頓,發現她明顯地不安起來,蒼白的面容上滿是莫名的歉意,這讓他眉峰更加緊攢。

  「沒有。」他硬著聲音,然後清楚地看見她鬆了口氣。「進去。」不想探索她那種受傷的神情是什麼意思,他只想快點把事情做個結束。

  孟恩君這次沒有絲毫猶豫,依言踏進屋內,希望看完這裡就可以回長安。

  駱暘是第二次進來。這房內仍是一樣乾淨,空氣中淡淡的藥味仍沒變。上次因為太緊急,以致沒有時間好好打量,現在才看到冰箱上頭有好多藥罐。

  那不是擺好看的吧?她每天要吃那麼多藥?

  看著那一排英文標示塑料罐,他調轉黑眸看向她,不悅的眉頭緩緩解開了些。

  「沒事的話,鑰匙給妳,我走了。」他將鑰匙放在一旁的長几上,轉身便要走——

  「咦?」她連忙回過頭,急道:「你要走?」走去哪裡?

  「難不成妳要我陪她住下來?」他側偏頭看她。

  她頰一紅,「不……不是的,可是這裡……」又可是什麼了?這女人是怎麼回事?

  「這裡是妳家。」他索性走近她,認真地問個清楚:「我實在不明白,妳到底在怕什麼?」

  被他這一逼視,她下意識地後退到木櫃旁。他深邃的雙眸專注地對著她,這讓從未跟男人這麼接近的她心頭一跳——

  「我……」她跡近困窘地垂低眼,才想重複那已說過多遍的解釋,突然有樣物品進入她視野。

  那是一張小畫像……不,或許不是畫像,因為她不曾看過這麼栩栩如生的畫,就像是真人烙印上去一般。畫像用了個木頭方框裱住,畫的是個女人……一個有著愛困眼的女人。

  她錯愕地瞪大了眸!

  這是「她」的畫像?這容貌、這軀殼的……真的有這個人?

  怎……怎麼……前世?後世?續命?

  頭突然痛了起來,像是被雷電狠狠地劈了,那一瞬間,她想起在白光之中的冷淡聲音,更憶起在那之前,曾經有個同樣長相的女子在跟她道別-代替她?!

  漸漸模糊的視線中,她看到框旁題了字。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她整個人僵住!

  所以……駱公子一開始才會叫她范小姐……

  「妳怎麼了?」幹嘛又突然哭了?見她眼角滑落水痕,駱暘頗惱地退開一步,還以為她被他的凶煞外表嚇到了。

  她沒辦法再對自己說謊了,也不能再安慰自己了……了孟思君慢慢地蹲下身,抱著膝蓋,不能克制地淚流滿面。

  這裡不是她所認識的世界,這個身體也不是她自己的那個,衣飾、房舍、景物,所有的一切都完完全全不一樣——

  她是孟思君,不是這個姓范的姑娘。真的不是!

  但是……好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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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4:2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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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呢?」

  窄小的工作室裡,多了位客人,把本就不大的空間擠壓得更形侷促。

  「你就這樣把她帶來了?」爾雅的男人再次出聲,這次帶著笑。

  望了下窗外,恰巧正對休息室裡正襟危坐且看來就要睡著的瘦弱女子,不動聲色地打量完畢,葉書御細銀鏡框下的棕色俊眸才緩緩睇向好友的惡人面容。

  他深知自己斯文的樣貌和這傢伙可以成為多大的對比,或者說,這是交這個朋友的樂趣之一。

  他們每回站在一起,所引來的驚訝視線,每每讓他忍不住想要……笑。悠閒地端起這裡最上等的待客飲料——三合一咖啡,他輕啜了兩口。

  「我沒有其它辦法。」駱暘專心埋首於製圖板前。

  「喔。」葉書御坐在彈性實在不怎麼樣的舊沙發上,沒有嫌棄。「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你那童子軍性格?」或許頒個「助人為『不可抗拒』之本」的忠誠獎章表揚他是個不錯的主意。

  「如果你知道她有多脫線,就不會再講這種風涼話了。」他咬牙,推開一旁木桌上堆砌的層層數據,從快被埋住的計算機中叫出需要的檔案。

  脫線?葉書御睇著他比乎常更扎人的剛毅下顎。

  「那是讓你這幾天沒睡好的原因?」啊,咖啡粉沒散均勻。他很習慣地站起身,在乏善可陳的置物櫃當中找到一支塑料湯匙,處理掉杯子裡的結塊。

  在這裡,一切克難;沒人會在意他金光閃閃的烜赫身家,不用看他人戰戰兢兢的應對態度,也不可能會有人把他當貴客熱情款待,尤其當駱暘接了案子趕工的時候,來找他簡直是一大享受。

  「別提了。」駱暘瞇起眼,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聲音。

  那女人製造麻煩的手段堪稱世界第一!

  先是很厲害的弄得整個樓梯間都是水:他出去吃頓晚餐回來,差點以為他們那棟公寓被颱風狂掃過境。找到淹水的來源是她家,才要進去搞個清楚,卻發現她連門也沒鎖上!

  這間便宜但有些破舊的公寓共五層,卻只有三層住了人,附近也不是鬧區,他真不敢相信有人能如此放心社會治安。

  他氣得打開門,整間房子已是汪洋一片,她則蹲在廁所哭得兩把鼻涕五把眼淚,說這個「水井」一直冒水——

  水井!

  那是水龍頭!不是什麼天殺的水井!

  迅速地關掉水源,就看到她因為全身濕冷而嘴唇發自,他惱怒地用大手撈起她一身凍僵的骨頭,命令她丟換掉該死的衣服,然後自己受不了地開始收拾善後。

  拖干了地,她卻還在臥房裡沒動靜,敲了好幾次門,她也不響應,他進去一看,才知道她已半暈過去,搖醒她一間之下,原來她不是心臟病發,而是肚、子、餓!

  太好了!他趁自己理智還清醒的時候,馬上衝丟最近的便利商店買兩個熱便當塞給她,盯著她用今人抓狂的速度慢慢吞吞吃完半個,再可憐兮兮地吐出一個便當的份量。想起她或許還沒吃藥,就順便提醒了下,結果她卻拿一雙下垂眼和他對瞪!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吃藥的時間!

  抄起冰箱上的藥罐,他火大地打電話給醫院,將每一罐藥該何時服用問了個清清楚楚,還寫成字條釘在她冰箱前,她卻指著英文字說那好像毛蟲。

  哈!不好笑。奔上樓拿出各式顏色標籤,貼上罐子取代那些她只會傻傻盯著的毛蟲文字,把什麼顏色要什麼時候吃「鄭重」耳提面命一番,只差沒有刻在她腦子裡。

  她真的很奇怪!那種怪異讓人無法理解,更沒辦法用「生活習慣特別」來一語帶過。

  除了古式語法,還有原始人般的常識、外星人似的舉止。

  連穿個衣服也狀況頻頻,惱得他翻出她衣櫃裡所有的外套、衣、褲任她挑,然後一一加以解說,感覺就像是老媽子在教三歲娃兒穿衣。

  若她真的二歲,他鐵定用最大的耐心毅力親切指導,可她偏偏是個成年人!

  更讓他受不了的,就是她視所有家電用品如蛇蠍猛獸,宛如不曾見識過。一開始對著日光燈喊「太陽」,再來被隔壁的音響嚇得不知所措,然後又誤開電視機,弄得自己手忙腳亂。

  自己怕得躲到角落,任那震耳欲聾的立體音效響徹整間公寓,險些震垮已然脆弱的破房子和薄牆壁,終於連房東也忍無可忍,放話說要收回樓層,趕她出門。

  幾個晚上,他樓上樓下的跑,簡直疲於奔命,還要幫她收拾爛攤子,同房東解釋道歉。

  為什麼他要這麼雞婆?為什麼?!

  說真的,他很想知道這種雞婆的見鬼毛病是什麼時候侵吞了他的理智的!

  大概是成長背景的關係吧,照顧人照顧成了習慣,知曉有人需要幫助,他就算閉上眼睛也無法假裝沒看見。

  就像是有潔癖的人,只要察覺哪裡有了灰塵,就會下意識地順手把它擦乾淨一樣。

  他很不願意承認,但是書御說的沒錯,他身上的確流著「童子軍」的血液,經過這些天一連串的混亂後,他更相信這項特質已經根深柢固,難以拔除。

  為了避免她一天到晚闖禍,錯手毀了他目前的棲身之所,他只好把她隨身攜帶,命令她絕對不准亂動,然後才有空進行自己已經延到無法再延的工作。

  「你沒問她來歷?」葉書御的長指撫上額間,搖了搖冷去的咖啡。

  「哈!」駱暘回給好友一聲極具諷刺的笑,大掌限用力地拍打上無辜的計算機鍵盤。

  他怎麼會沒問!為了找到她的家人,他間了好多好多遍,問到他從平心靜氣變成怒火沸騰!

  「有,她有說過她的來歷。」他開合著今人發毛的冷冽唇線,清晰說明:「她來自現在這個身體原本主人的前世。」真是與眾不同的答案!

  「喔……滿有創意的嘛。」葉書御俊雅的面容上有著饒富興味的笑意。

  「不論我把問題多簡化,她給的答案始終是﹃不知道」三個字。」就算他再有耐性,也會惱火到想要揍人,「總之她目前沒有任何可依靠的親戚,一個人獨居,而且完全沒有一般人該有的生活知識。」若是以她對待現代用品的態度來說,他很樂意相信她的確是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山頂洞人。

  或許她以前真的在深山裡隱居,沒有水電、沒有辦法和外界有所接觸……可能她是狼狗或猴子或猩猩養大的孩子……

  而如果哪天猴子真的開口叫他「駱公子」,那這個推論就可以成立,他也就不需這麼辛苦地替她找理由解釋了。

  不管怎樣,前世今生這種沒有根據、無可證明的理論,一向不在他能體會的範圍內。

  「不過,她看起來倒是挺信任你的。」葉書御又往外看了眼,發現她果真聽話地連動都不敢動。

  「哼,是啊。」駱暘還是歎了口氣。她那種信任法,就像是小動物從蛋殼孵化破出,而把牠第一眼看到的對象當成母親。「我倒希望她跟別人一樣,看見我的長相就後退三步。」這樣的話,他就會往要心軟前極力掙扎。

  「即使你有滿肚子的怨言,但還是伸出了援手。」將杯裡一點也不美味的液體一口飲盡,葉書御微微一笑,點出這位有趣好友的致命死穴。

  明明就長得一副凶相,加上那副身材,好似隨時要抓個人來痛扁,但實際上卻是心地柔軟善良,只消輕輕一撩撥,他就無法抵抗,最多粗聲粗氣地罵個幾句,終究還是會跑第一去幫助人。

  「人不可貌相」這句話是對他的最佳寫照,他身上有著兩極的矛盾。

  駱暘皺眉,討厭他這樣笑。他會跟這個含著金湯匙的富家子認識是一個巧合:之後會越來越深交則不在意料之中。雖然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但他知道這傢伙是個雙面人,對客戶和女人總是彬彬有禮,是個標準的溫雅紳士,就連對家人他同樣保持距離:不過,其實他真正的面目是只老謀深算的狡滑狐狸。

  如他的成長環境影響了他的觀念想法,葉書御的豪門家世則更形複雜;他不講,他也就不問,這是他們能成為朋友長達五年的最大原因。

  但他還是覺得那種笑容很刺眼。

  「少假惺惺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嘲笑我是個蠢蛋。」駱暘冷哼一聲,把桌上沒用的草稿丟在他身上。

  「我這是在稱讚你。」葉書御狀似搖頭歎息,唇邊卻有著不太誠懇的笑。

  站起身,他把那些圖稿放入上次駱暘撿回來的碎紙機裡,按了下,開關卻不動,用腳一踢,機器才發出怪音運轉。瞧他做得萬分順手熟悉,儼然一副老牌助手樣。

  睇著被切成細條狀的紙張,他淡淡地開口:「對了,別說我沒提醒你,這次銀行招標的建築設計圖已經內定出「三合」得手,你可以省些心思和力氣了。」深沉的語氣,與前一刻判若兩人。

  很殘酷的事實,但他覺得有必要告知老友。打從一開始,駱暘加入的競賽就是極不分乎的。

  商場上爾虞我詐、利益輸送是司空見慣的事,比拚的是雄厚背景、廣大人脈,是不擇手段;實力當然也很重要,不過那得需要強而有力的後盾才有機會發揮,否則路途上不僅曾遍佈荊棘、挫折,即使多繞些距離他不見得管用。

  在眾多具有規模的建築事務所中,駱暘所擁有的不過是名非專業的年輕員工和一間不到二十坪的租借辦公室。一搬上檯面,保守的主管會選擇誰,答案再明顯不過,更別說那之中的金錢掛勾和暗盤交易了。空有一身專業才華,若無伯樂賞識提拔,仍舊出不了頭天。

  當然,以他葉書御的身份是可以給駱暘比其它人更有力的支持,但若他真的如此做了,駱暘回報的一定不會是感謝,而是超大號拳頭。

  明明只要捧著建築師執照去各家事務所應徵,就可以擁有比這不知道好多少倍的工作環境,他卻為了一個承諾,寧願多繞遠路,就算只能接小案子勉強填飽肚子,就算知道去試一定會失敗,也完全無所謂。

  「我知道。」駱暘一如以往,只乎淡地應一聲,沒有絲毫不服的氣怒,心思又專注於製圖板上。

  過了幾分鐘,桌上的電子鐘突然響起,他快手按掉吵死人的噪音,高大的身影站起來。

  「中午了。」那女人的吃藥時間到了。平常要是餓個兩餐也不會死人,但今天他卻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步出工作室。臨下樓前不忘回頭問:「只有便當,你沒意見吧?」他們這裡很「貧瘠」,除了樓下有一家每天菜色相同的自助餐店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不滿意,要吃別的?行!自己開車去買,他不會浪費時間和油錢,也不興客套。

  葉書御微楞,隨即無法克制地露出抹有別於之前的笑。「隨便。」

  駱暘走下樓梯,邊叨念著:「真是……要想個辦法才行……」

  他沒時間當保母,那個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姓什麼的女人不能老是跟著他……

  腦中閃過她手腕上的傷痕,他暗咒一聲——

  可惡!他真痛恨當童子軍!

  站在那裡等著的,是一個約莫六十歲、相當和藹的婦人。

  「莫姨。」低沉的男音這樣叫著,帶點不太一樣的愉悅。

  孟思君還沒來得及問來這裡要做什麼,就見他打開了那叫做「車門」的機關,三兩步跑到那婦人身旁,輕輕地給了妯個擁抱。

  駱暘又高又魁梧,而有著灰白頂發的婦人,小小的身軀大概只到他胸前,整個人都被掩住了,但她卻抬起了手,用力地拍了拍他寬大的背脊。豪爽的響應動作讓孟思君微微傻眼,總覺得那看來溫書和雅的婦人應是不會如此熱情的。

  「你這小子!」莫姨高興地推開他好好打量。「好久沒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他們很想你?」好像瘦了點,不過看來更修長了。不知足十麼時候開始,這固孩子不停地抽高,她脖子都要往後折成九十度了。

  「我忙嘛。」他一笑,凶凶的臉讓他看起來像個不乖的大孩子。「莫姨,身體還好嗎?」溫聲問候著他最尊敬的長輩。

  「沒病沒痛,怎會不好?你就是愛操心。」個子這麼大,心思卻這麼細膩。

  「因為我沒辦法常常陪在妳身邊,當然會操心。」駱暘真誠道。

  莫姨微笑著。「我又還沒七老八十。」傻孩子!

  駱暘凝睇著她紅潤的臉色,也笑了。停了下,才說:「對了,莫姨,我在電話裡講過了,就是她。」他側過身,比了比車子的方向。

  孟恩君坐在「車」裡,聽不見他們講話。發現婦人循著駱暘的目光往自己這邊看來,她一頓,連忙想站起身致意,卻忘了自己身處在狹小空間裡,頭「咚」地一聲撞到車頂。

  「嗚……」好痛哦!這車真小。

  她摸著頭,眼淚隱隱含在眼眶裡。想出去,卻不知道要怎麼打開這古里古怪的神秘開關。

  還是……乖乖坐著吧。她咽口唾液。

  駱暘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僵硬的肢體和表情,忍不住在心底數口氣。

  「嗯……那個小姐果然像你形容的那樣。」莫姨唇畔有著笑,顯然已從他那邊得知一些狀況。

  「得麻煩妳了。」他對莫姨說道,然後走回車旁,剛好對上孟恩君求救的眼神。探手拉開門,他靠著車身往下睇視她。「可以出來了。」等不及她老是溫溫吞吞的動作,他自然地牽起牠的手。

  她頰上一紅,不敢抬頭看他。「我——我自己來就行了……」

  「我可不想站在這裡等到天亮。」催促她走出車外,他自己則彎身從後座拎了個包包出來,然後牙關上車門。

  「那個——」是她的……呃,包袱。是他昨天要她收拾的,為什麼現在要拿著?她心裡有好多疑問。

  有點畏縮地跟著牠的腳步,走到婦人身前。

  「她是——」駱暘正要為兩人介紹,說到一半卻停住,轉頭看向她,「對了,妳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她連耳朵都熱了。姑娘家的名字怎麼能隨便告訴別人……她垂眼盯著地面,像是要將它穿出一個窟窿。

  幹嘛不說話?「妳——」

  「你好,我姓莫。」溫柔的聲音透進孟恩君的耳朵裡。「這裡的每個人都叫我莫姨,我該怎麼稱呼妳?」她笑得瞇起眼,成了一條細細的縫。

  孟思君抬起臉,只覺面前的婦人好慈祥地望著她,不覺鬆懈了些不安,撫平了心裡的怕生。

  「我……我……」這個大娘在微笑,是對著自己呢。彷彿被感染般,慢慢地,她微白的唇也緩緩上揚,「我……姓孟,娘都叫我思君。」氣虛的話音有一點點喘,交握的掌心裡,也有著熱度。

  她期待的表情,還有怪異的說話,並未讓莫姨的笑容有任何變化。

  「那我就叫妳思君,好不好?」她輕聲說道,很柔很柔地,融化了防備。

  啊,這個人……有一點點像娘。孟恩君怔怔地凝望著面前的婦人。

  「好。」不自覺地,她乖順的點頭,如同以往娘哄她吃藥時那般。

  「乖孩子。」莫姨摸了摸她乾燥的發,敏感地察覺到她的身體微顫了下。她漾出了抹和藹的笑,「來,進來。我聽駱暘說,妳身體不太好,今天天氣冷了些,別站在這裡吹風了。」拉著她骨瘦的手腕,轉身走進室內。

  有人關心她……又有人關心她了!

  孟思君簡直受寵若驚,她很努力地克制,很努力地眨睫,很努力地深深呼吸,才能讓自己酸澀的眼裡不要跑出淚水來。

  想起些什麼,她回首看向高大的駱暘,後者卻因為她眸裡所傳達的感謝和喜悅「……幹嘛那麼感動?」好像他做了什麼天大不得了的善事。他不解地自喃,提著包包跟著她們走進眼前有些年代的兩層樓建築。

  「大哥!」驚喜的呼喚伴隨著小小的身影衝上前,駱暘還沒出聲打招呼,就被撞個滿懷。

  腰部被緊抱著,他勾起唇色往下看——

  「你精神真好,小風。」他捏了捏他柔嫩的面頰。

  「因為姨說大哥要回來嘛!」小風笑得合不攏嘴開心的臉上粉粉紅紅的:「大家聽莫姨說你要回來,所以今天放學都很快就回來了。」

  這廂話聲才落,叉有人撲到駱暘腿邊,短短小小的四肢死命巴住。

  「哥哥,抱抱。」清嫩的嗓音夾雜著吸口水的配樂,已經把褲管弄濕一塊。

  「好,我抱。」駱暘失笑也彎下身,正待把院裡最小的孩子從腿上「拔」下來放進懷中,背後卻遭襲擊。

  「我也要抱!」四、五個二歲到十歲不等的小孩,一一從旁冒出,就像無尾熊在爬樹似,巴著他頎長的身軀不放。

  他利落地抓起兩個小的夾在腋下,背後再背一個,腰上那個先擱著,兩隻大腿被纏,乾脆就站在原地。好不容易都把他們公平地分配好位置,才抬眼,就對上孟思君捧著熱茶,一臉呆愕。

  「看什麼?」他可不是雜耍馬戲團。兇惡的面容挑高眉,對照一顆顆可愛的小頭顱小臉蛋,說實在的,真的很像不肖人肉販子挾持拐騙弱小孩童。

  他……真受孩子們喜愛。她楞楞地從極端不協調的景象中回過神來,囁嚅道:「我……我只是覺得……」有點意外。

  意外他剛才不自覺掛上的笑容,還有他對待孩子們的和善;更意外他這張土匪般的容貌……原來不只她一人不怕。

  雖然她早就認定他只是外表嚇人,內心一定不是如此,但她還以為這秘密只有她知道呢。

  這些天,因為她不會用那些不曾看過的東西,因此都是駱公子在照料牠的起居飲食,幫了她好多好多的忙,她老是笨手笨腳又常做錯事,他雖然凶巴巴地罵她,但隔日依然還是替她打點好一切。

  結果……到了最後,害她都把他罵的話當成是他關心她的表示了。

  因為……她就是有那種感覺嘛。

  沒來由地臉一熱,她連忙移開視線瞅著自己手指。

  她在想什麼?好像……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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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4:24:24 |只看該作者
 
  駱暘一看到她那副沒自信的怯懦樣就忍不住提醒:「話不要每次都只說一半,講話要直視對方,聲音大一點。」他不是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怎麼她就是記不得?「還有,不要駝背!」好像一隻烏龜。

  孟恩君聞言,嚇得趕緊挺百了背脊。

  之前他也曾這樣訓斥她,大手還隨著話語拍在她背上,險些沒讓她跌飛出去。

  「妳已經夠龜毛了,別又老像背著個殼似的。」他像個教官般再次說道。瞧她那副膽怯的樣子,最容易招人欺負了。

  她知道龜,也看過圖冊,娘也曾講好多事情給她聽,可……龜有長毛嗎?

  她不懂「龜毛」的意思,但卻從語氣裡知道那絕不是什麼好話。抿著唇瓣,她細聲地抗議:「我……我才……才……」沒有殼。

  「什麼?」他瞇眼,刻意放大音量。

  一如這幾天的訓練般,她反射性地堅定重複:「我……我才沒有!」中氣仍是嚴重不足,卻多了點自信。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感到訝異。

  駱暘揚起了嘴角。

  「很好。」有進步。

  很……很好?他……稱讚她?他在稱讚自己?

  為……為什麼啊?

  雖然不明所以,但是幾乎不曾被人誇獎過的她,打從心底湧上滿滿、滿滿的愉悅,脹得整顆心鼓鼓的,一下子,連病白的頭間都紅透了。

  「大哥,她是誰啊?」她是不是很想睡覺啊?小風仰起頭,終於逮到發問的機會。

  孟恩君垂首望著這發問的孩子,半晌,才遲鈍地注意到他雙手皆沒有手掌。

  「啊……」她放下茶杯,急急蹲下身和他乎視,連聲道:「你……你的手……全麼、怎麼會這樣……」好糟糕,得快點叫大夫來幫他看看才行——

  小風歪著脖子,大眼瞅著她慌張的樣子,然後,抬起圓圓的腕節碰了碰她的肩膀。

  「小心:」她吃了一驚,側身避開,用冰涼的雙手輕輕地包覆住他的小手腕。

  「會碰痛的……小心點……」

  「不痛的,大姐姐。」小風微笑,看著她的眼睛,稚氣的臉上有著靦覷。「從媽媽肚子裡出來就是這樣了,所以不會痛,妳不用擔心。」

  「咦?」

  「妳可以摸摸看啊。」他將另一隻手臂也遞到她面前。

  「這……」她下意識地把眼光投向駱暘,他卻反常的沉默,並沒有任何回應。

  她只好遲疑地伸出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撫上小風的手臂,發現他還是如陽光般笑著,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這才明白地確定他真的不疼。

  望著他粉嫩的雙頰,不知怎地,她的眼眶濕了起來,突然覺得好難過。

  「對……對不住!」她好笨,笨死了,又做錯了事,而且傷害到這麼可愛的孩子。

  「不會啦!」小風拉開嘴角,笑容更大。「我真的不痛哦,因為是天生的,所以一點感覺都沒有,現在已經很習慣了,只是偶爾還是會麻煩到其它人,我很高興妳這麼怕我痛喔,所以不會難過啦……大姐姐,妳不要哭嘛。」他趕緊反過來安慰她。

  她只是蹲在地上低著頭,壓抑著啜泣聲。

  小風傷腦筋地看向駱暘,駱暘撇了下嘴角,還是沒有動作。

  啊,大哥好討厭喔,故意要他自己處理。小風皺了皺鼻子,忽地想到一個可以教這個姐姐不哭的方法。

  「大姐姐,」他喚著,用圓手腕碰了碰她的頭頂,「大姐姐,妳不要哭嘛,每一滴眼淚裡面都住著一個天使喔,如果妳流很多眼淚,他們就統統跑出來了,沒地方住,很可憐耶。」要是眼淚掉在地上,就摔死了……唔,大概。

  他伸長脖子要吸引她的注意,唱作俱佳,略顯誇張的語氣夾帶著比手動腳的豐富肢體語言,果然有了效果。

  「……啊?」她抬起汪汪淚眼,聽不懂他口中的「天屎」是什麼東西,怎麼會從眼睛裡跑出來,又為什麼很可憐?

  「妳不要哭嘛。我告訴妳喔,我以前也不知道的,」所以跑掉好多可以帶來幸福的天使呢,「可是大哥跟我這樣說以後——」

  「好了!」駱暘終於插嘴,粗獷的臉龐上有著怪異的紅暈。「小風,別再說了。還有妳,快點站起來,蹲在那邊多難看!」真該死,他八百年前編來哄小孩的蠢話也被搬出來丟人現眼。

  她要是等會兒又問他,他可能會當場吐血。眼角瞟到小風在偷笑,他瞪過去,小風馬上掩住嘴。

  人小鬼大!

  把身上抱夠的障礙物一一除下,駱暘一手拉起她,「不准哭,小風都比妳勇敢堅強,妳是大人,作點榜樣給他們看。」逼視她,差點要從鼻子噴出氣了。

  她瞅著近得快要和她額抵額的凶男人,一時倒忘了怎麼繼續分泌淚水。

  「你要住在這裡一陣子,可別讓他們看笑話,知不知道?」他微瞇了下眼,才要再說些什麼嚇唬她,就見她瞠大那雙愛困眼連連點頭。

  好……好近!她都可以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孟思君忍不住退了一步,心臟猛地怦怦跳。

  有點怪……不是她多心……真的……

  「咦?」手還壓著胸口,遲了好一會兒才消化掉他剛才的話,「我……我要住在這裡?」她錯愕地間。

  「嗯。」他拎起放在地上的包包,繞過幾顆正在吮手指的蘿蔔頭,走向桌旁。

  「我不知道妳有什麼困難,但妳不能這樣一直跟著我,妳既然學不會照顧自己,那我只好請人幫忙。」他把袋子放在椅子上,正好對著從廚房端菜出來的莫姨說:「莫姨,麻煩妳了。」略帶歉意的語氣。

  「不會的。」她打趣她笑道:「我倒希望你像小時候那樣多依靠我一些呢。」長大了,就總把辛苦往肚裡吞,她多心疼!

  「我可不小了。」他揚眉。

  「在我眼裡,你跟小風他們沒兩樣。」她笑著舉高手,揉著他的短髮。

  駱暘微怔了下,唇角緩緩上揚成淡淡的柔和弧度,餘光睇見有人在看,他咳一聲,轉過頭,對還沒進入狀況的孟思君道:「妳就暫時待在這裡,以後再作打算。」又轉過頭,「莫姨,我先走了。」

  「不留下來吃晚飯?」還有幾個趕不回來的大孩子沒看到他,一定會失望。

  「不了。」他為難他苦笑。最近的工作進度已經落後太多,今晚還得熬夜趕工,大概得睡在工作室了。「我走了。小風,還有你們幾個小傢伙,聽話點。」叮嚀著,得到他們每個人點頭點到快要斷掉的回復,才回身向外走。

  「啊……」等等啊:孟恩君想叫住他,卻又不敢。

  游移不安的視線正巧遇上莫姨打量的目光,她困窘地抿了下唇,掙扎了一會兒,她朝莫姨彎身鞠了一個躬,還是追了出去。

  他要去下她了!她做錯事了嗎?沒有他……她……會覺得不安、會怕啊!

  「駱……駱公子!」在前院喚住他,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我……咳、咳咳:」只是小跑一段而已,胸口就窒得緊,連話都說不全。

  「妳在幹嘛?」雖氣惱,卻不忘拍撫她瘦得只剩骨頭的背,「深呼吸……慢一點……妳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妳有心臟病的,別開玩笑:」他生氣地教訓。

  「你……咳:」她咳得額上的青筋都浮起來了。沒聽進他的怒氣,她只急道:「你、你要走?留下我一個人?」抓著他的衣袖,她已經顧不了禮教。

  只要想到他就要離開,她便覺得好心慌。

  他一愣,不懂她為何如此激動。

  好像……很怕寂寞似的。

  鎖著眉峰,他正色說道:「不是妳一個人,莫姨會照顧妳。」

  「可、可是……」那位大娘看來雖然人很好,但是……畢竟和他不一樣啊。

  她的表情,像是剛剛沒流完的淚隨時都會再掉。駱暘抬起手臂搭著她的肩膀,直直地看進她眼瞳中。

  「孟思君,」他頭一次連名帶性叫她,猶如一道定身咒,今她整個人傻楞住。

  「我不曉得妳究竟是怎麼了,或許有什麼苦衷:不過,妳若不能學曾這裡的一切,曾帶給其它人評多不便,也無法生存。我雖然請莫姨幫助妳,但是妳自己也要盡力,懂嗎?」他極其嚴肅的對她說。

  她不懂。她不懂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她會來到這裡,更不懂為什麼她回不去長安……最想知道答案的人其實是她啊!

  無聲地搖了搖頭,她的目眶紅了大半。

  唉!駱暘放開她,數了口氣,抬頭望著天空。一會兒,他旋過腳步走離,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他丟下她了。因為她又笨又煩人,所以連他都要丟下她了。

  她低首盯著自己腳上的鞋子,眼前模糊成一片。

  咬著唇,她沒有哭出聲音。因為……他叫她不要哭,所以她聽話……她聽……

  「嗚……」抽泣聲終究還是溢出了唇瓣。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楸著自己身上的長大衣,是他怕她著涼而給她的,可是他現在卻要丟下她了——

  「好醜的臉。」柔軟的手布隨著粗啞的話聲落在她頸間。駱暘到車上拿了條大圍巾,一回來就見到她皺著五官,哭得鼻頭都紅了。

  「醜死了,妳別再哭了。」鬼都會被嚇跑,連他都看不下去了!

  快手在她脖子處打了個松結。

  溫暖傳到她剛才冰冷的心口。睜著帶淚的眼,她傻傻地看著他,忘了言語。

  駱暘抱胸,「今天寒流來,很冷,妳再吹風,發燒感冒是小事,要是發病就糟了。」呀,他不是要講這個的,拉回正題:「我並不是因為生氣才把妳往這邊丟。

  妳手腕上有一道疤痕,那是妳昏倒進醫院的原因,我不知道妳有什麼天大的難處必須這樣才能解決;但是,既然妳運氣好,老天讓妳活了下來,那麼有些事情就更應該好好思考。妳留在這裡,對妳比較好。」疤痕?她掀開腕虛的袖子,果然看到一道深色的割痕。

  這是……這是什麼?不是單純的傷口而已嗎?是……「她」自己劃傷的?為什麼要弄傷自己?

  啊……所以,「她」才那樣笑,好像解脫了什麼似……「她」……自盡?

  因為這個破敗的身體嗎?憶起自己也曾有過同樣的想法,她倏然心驚。他適才那一席話雖然是說給「她」聽,可她卻深刻地感同身受。

  「你……你討厭懦弱的人?」或著,用死逃避痛苦的人?她心虛地間道。

  「不。」他犀利的眼神纏上她脆弱的思緒,「我討厭想放棄自己寶貴生命的人。」他沉聲。

  她一震!羞愧得不敢直視他。她的確是好想丟棄自己的命,每回病得嚴重了、意識昏沉了,她總希望能就這樣遠離一切苦難,別再張開眼。

  她跟「她」是一樣的,只是「她」成功了,而她卻失敗了。

  她不想活……而他討厭……

  「不過,我欣賞知錯能改的人。」他狀似無意地補充,化解了她的窘境,「所以,妳就把這裡當成冬令營,好好地生活一陣子。」別再蠢得去割腕自殺。

  她因為他的第一句話而頓住,沒說話,卻也不再哭了。

  「可別忘記要定時吃藥。我走了。」揮個手,他準備再次告別。

  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她抿了抿唇,鼓起生乎最大的勇氣表達自己的意見:「駱……駱公子!」她的聲音在風中更顯飄忽,彷彿沒吃飯似。「你……妳還會再來吧?」來找她,或者是……來接她。

  話出口的同時,她只覺面頰熱得像是有把火在燒。

  不要緊!不要慌!駱公子常告訴她,講話不能只講一半,要全部說出來。

  所以、所以……不要駝背!她挺直了腰。

  她也不瞭解自己怎會如此依賴他,只是腦海中反覆記得,第一眼看到他好凶的臉,她就告訴自己:要印在心中,絕不能忘記他伸出的手和他粗柔的聲音。

  心跳得好厲害,噗通噗通!噗通噗通!要是跳出來被他看到了,那怎麼辦?

  她閉緊了眼,等他的回答像等了一生的時間。

  駱暘睇著她,從她臉上梭尋到那顯而易見的期待。說不出來是什麼樣的思緒,腦中竟起了波紋。

  為什麼……她會信賴自己到這種地步?

  他這樣的長相,連進銀行領錢都會被警察盤問;走在街上,流浪狗會來著尾巴自動離開:女孩子晚上看到他,沒哭倒在地已算不錯了;房東太太一開始還以為他是槍擊要犯,因為怕被幹掉才肯把房子租給他。

  而她卻一股傻勁地相信他?到底憑的是哪門子的見鬼原因?

  他笑出聲,有著鬍渣的下巴收縮著,越笑越不能止,到最後,乾脆放聲大笑。

  連房子裡的小鬼們也都好奇地從窗口探出頭張望。

  她被這笑攪得一團混亂,以為自己又做了什麼蠢事,卻不明白這次他怎麼不是用罵的。

  「妳真有趣。」笨得有趣。笑聲漸緩後,他說。

  「啊?」癡楞的大問號。

  「我當然還會再來的,傻瓜。」他邊往外走邊揚聲:「我答應妳,不會不管妳的。」就當他們有緣吧。

  呆了半晌,她才興奮地紅了臉。

  他留下的笑聲被寒冷冬風吹了開來,擴散成無限柔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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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11-4 14:24: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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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就像是件了一個惡夢醒不來般,心口被壓得疼痛難耐,不論她多想掙脫,終究只能無力地在黑夜裡獨自陷落。

  她曾怨過,為何她必須承受這種苦難?

  她也曾恨過,恨上天的不公平,恨自己命運的乖舛,恨那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每回望見年邁的娘親因為她的病情而得徹夜看顧,無法好好休息,她就恨。

  恨到想殺了自己。

  可是卻又無法付諸行動。娘總是笑著告訴她,說她的痛有朝一日一定會好起來,而她也深信自己能慢慢地恢復健康。然而一年年過去,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恨日積月累,心卻逐漸麻木,因為她知曉自己得和這病魔糾纏一輩子。

  吃藥、嘔吐、心痛;然後重複。

  娘過世後,她只覺自己週遭的一切全場垮了,只剩一片黑暗空虛。

  她以為她的夫君可以幫她,但她錯了。早該知道的,有誰會要個鎮日昏睡生病的妻子呢?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她沒有資格得到幸福,一開始就注定了。

  好寂寞、好孤獨、好痛苦……她每天都這樣想著:死吧死吧,反正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這身病骨又惹人厭,合上雙目之後就別再張開了。

  「今天是晴天呢。」孟思君站在不大的庭院裡,努力地瞇起愛困的眼睛,頭上的陽光讓她感覺好舒服,忍不住徜徉其中。

  這兒的天氣比較不同,即使已經是冬天了,卻沒有長安城那麼冷,不會下雪結霜凍得人吐息難受,因此,她可以走出房間,而不是只能躺在床上幻想。

  垂下眼睫,她提著一個小小的澆花器,往一塊花圃緩緩走去。她很慢很慢地移動,用雙足去體驗紮實的土地。

  不是作夢,她確確實實來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裡,用這雙眼看,用這封耳聽,用這個身體的四肢在觸摸感受。

  是她,他不是她。很難今人相信的事實,卻真的發生在她身上。

  每天早晨照鏡梳洗時,她都會無意識地抬起手捏捏這張臉皮,發現真的會痛,才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得盡早習慣。

  漸漸地,她也就不再想去探知為何會這樣:她一向很認命的,這次也不例外。

  況且……駱暘先生好像也不變她講那些前世今生……

  泛著蒼白的唇終於拉開一道微弧;住了一個多用,她已經逐漸習慣彼此間有著差異的言詞;還有,那些曾經讓她恨害怕的器具,也都一一會使用了。

  箱子裡有小人在唱戲的叫「電視」:房間頂會發亮的圓球或長棍叫「日光燈」:只能發出聲音的叫「收音機」;可以洗衣服的大櫃子叫「洗衣機」……很多很多,雖然有時還是會被嚇一跳,但是莫姨和其它人都很有耐心地教她。

  唯一讓她不能適應的,只有電視裡那些羞羞臉的表演,和大衝上暴露的穿著:不過幸好,也不是每個人都非要穿成那樣不可,她還是可以把自己包得緊緊的。

  「啊!」瞅見花圃裡種的花苗冒了芽,她蹲下身,欣喜地瞪大眼直看。

  深色泥土裡,綠點點只有一丁點大,但光是這樣,就能給她不曾有過的成就感。

  「好小喔……」那芽。用來鼓勵人的那一句話叫加什麼來著?「加……加油。」她小心翼翼地在綠穿上澆著水,希望春天來時,能開成漂亮的花朵。

  她也要養好她的病體,不要再去麻煩別人。這是她唯一急切想做的事。

  既然她不再是以前的她,那麼……有機會吧?

  她深吸口氣,重燃希望。

  好安靜,大家都去學堂了,莫姨去買菜,應該快回來了吧……房子裡沒有人,還是感覺好清冷……

  涼涼的風吹過來,她抱著澆花器坐在後廊的屋簷下,吸了吸鼻子,從大外套中拉出一條圍巾,往臉上擦去。

  這條他留下來的圍巾真好用,小風他們也都圍在脖子上,一定是因為隨時都可以用它抹掉不雅觀的鼻水。

  熟悉的氣息從圍巾上侵入她的鼻間,她停下動作,不自覺地發楞。

  想見他。

  說不出為什麼,她想見他。看一眼也好,地想念他凶凶的模樣。

  他說會來找她,她就耐心地等,沒事就坐在門口瞧;可是,他還是沒有來啊。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這般渴望他出現,也為這種莫名的悸動找過理由,但不論她有多少個借口,終究仍是那個不曾更動過的意念——

  想見他。

  鈐……突兀的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彷彿做了什麼錯事被人逮著般,羞紅了頰,趕忙站起來。左右張望一下,腦筋打結了幾圈,才想起那是電話聲。

  慌張地進屋,走到桌旁,猶豫著要不要接起來。

  好吵……她摀著一邊耳朵,鼓起勇氣拿起話筒,鈴聲果然停了。

  總算安靜了……呀:對了對了,還要對著這個東西跟別人說話才行。她快生生地瞅著手中的東西,慢慢拿靠近,嚥了口口水,告訴自己別慌,莫姨教過她,但這是她首次嘗試……

  「喂……喂?」別、別發抖啊!她緊抓著自己的手。「請……請問找誰?」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她還以為是自己弄錯了,才想拿開,那一頭就傳來回應:「是我。」男聲極為低沉。

  咦?真的有人會往裡面講話!好稀奇哦——等、等等!這、這是——

  「駱暘先生?」她驚呼一聲。

  駱暘先生?又不是老夫子!

  「孟思君,妳對人的稱呼還是一樣差勁。」他低笑,略啞的嗓音透過話筒傳到她耳內。

  那樣地接近,宛如就靠在她耳邊沉沉喃吟。

  這……這個器具好怪!雖然看不見對方,但居然能讓人這麼靠近地說話。不曾有過的體驗,害她只覺腦子燒成一團糊稠,沸騰了,爆開了。

  手指微顫,悄悄把電話拿遠一點,她結巴得厲害:「我……我……」好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了,思念稍稍獲得舒解,一種強大的安心感讓她的思潮一陣鼓噪。

  聽她講不出話,他也沒多逗她,只拉回話題問道:「我找莫姨,她在嗎?」

  「不……不在。」輕摀著臉,突然感覺好熱,大概……是因為他的話聲貼得這麼近。

  「沒關係。下個月過年我會回去,妳幫我跟她說一聲。」

  「嗄?」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要過來?」他終於要來看她了?

  「怎麼?」反應真大。「妳不歡迎我?」他還以為她巴不得他快去,之前她不是還紅著鼻頭一副可憐樣,沒想到現在她鳩佔鵲巢,就忘了他。

  不過,這似乎也代表了她已熟悉環境。雖然心裡好像有種失落感,但他卻掛著放鬆的笑,可惜這笑容無法透過電話線讓她看到。

  「不、不!」哪會不歡迎!她、她是人歡喜了!趕快用力否認,就怕他誤會,然後不來了。蹲下身,她忍住心中激動的情緒,「你……真的要來?」不騙人?

  駱暘對著話筒皺眉。「妳在笑?」聲音好奇怪。

  「沒……沒有!」她無意識地用手繞著卷卷的線,一圈兩圈。

  「那沒事了,我掛電話了。」

  「啊?」這麼快?掛了就表示聽不到他講話了。

  「又怎麼了?」緊張兮兮的。

  「沒……沒有。」她悶聲重複道,語調明顯降了幾分。

  他長指敲上桌面,沉吟了下,才道:「妳還有話要說嗎?」

  三圈四圈、五圈六圈……她拉著卷卷的線在自己腳邊畫圓,卻膽小地不敢開口。

  這傢伙,是在等他出聲?駱暘楞住。

  拜託!他最不會跟人聊天了:很想說一聲再見就直接切斷,但終究還是……便不下心腸。揉著眉頭半晌,他才找到話題——

  「嗯……妳住在那裡,還習慣嗎?」天!又無聊又客套的對話。

  可她卻高興極了。

  「習、習慣啊!」氣音突然拉高,縱使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可以猜到她有多愉決。

  他一怔!怎麼好像小狗看到了心愛的骨頭在搖尾巴?

  圓滾滾的大眼彷彿在他面前眨巴著……啊,真受不了!就一下,陪她一下好了。不去想自己已經氾濫成災的童軍心,往後靠生進椅背,他從桌上拿起一隻筆就開始轉。

  「有快樂的事情嗎?」不然幹嘛這麼開心?

  「啊?有、有啊!」她抿了抿唇,輕輕呼吸了幾次,才細聲地說道:「我會用遙控器了,知道怎麼開關電視,也會自己洗衣服……幫莫姨作飯,雖然切到手,但是切完半條紅蘿蔔……我會開日光燈了,還有——。」還有什麼?快想快想!好多話要告訴他,可她又說得亂七八糟的,有些發急了。

  「還有?」他接道。

  雖然駱暘仍狐疑她怪異又退化的舉止,不過之前那些日子觀察到她的個性實在單純且不像在欺騙,所以最多只能說她不適應現代化;她的確跟乎常人有所不同,但他無意丟探查她為何會有這種轉變,畢竟,她既沒殺傷力也不會去害人,而且還是頭一個見到他不會害怕的傻子。

  沒聽到她繼續說下去,他只好「自力救濟」——「那……切到手有沒有擦藥包紮?」

  他總是記得關心她……她揪著電話線按在自己頰邊,只覺耳朵熱燙到快熬了。

  「花……花圃……」

  「嗯?」越說越小聲了,她是悶在被子裡跟他講話?

  她抬眼看著光潔的木製地板,反照出了她的表情,一種連自己都末見過的表情。

  「花圃裡……我種的花,發芽了。」沒有不耐煩,他在聽她說話呢。

  「花?」呃……糟糕,詞窮了!要回答什麼?問她種的是什麼花?叮囑她不要忘記澆水?小心小鬼頭們去搞破壞?

  他突然停住,發現自己竟被她的輕聲細語影響了。

  真怪!他幹嘛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緊張地排演應對?昂首睇著天花板的白色燈管,想起她之前還說那是太陽……長條形的?他忍不住笑。清咳一聲,道:「妳很努力。」乖乖。

  他誇她……誇她呢……孟思君閉緊了眼,不敢再看向地板上那個奇怪的自己。

  怎麼辦?心跳好大聲,她什麼都聽不到了。

  「有人找我,我掛電話了。」駱暘回過頭才發現葉書御拿著個紙袋站在門口,還悠閒地作了個「儘管講」的手勢;他贈與一個白眼。想到一件事,又開口問:「對了,妳身體還好吧?」他提醒過莫姨多注意她一點,應該沒問題吧?

  「……嗯。」她楞了下,另一手撫著肩上的圍巾,低低地應了一聲。

  「那就好。再見。」他簡潔的說完話,卻沒有先斷線,反而靜下來等地。

  「再……再見。」她頓了頓,差點忘記剛學會的回答。

  聽到她道別了,他才收線。

  手裡發熱的東西傳來嘟嘟聲響,孟恩君仍蹲在地上,沒有將之放回原位。

  她抱著嘟個不停的電話筒和包著頸肩的圍巾,連同自己熱得快冒煙的頭,一起埋進雙膝中。

  深深地,好久好久都不曾抬起。

  「你真是罪惡。」看著好友掛上電話,葉書御走進門,懶洋洋地出口調侃。

  「什麼?」駱暘攢緊眉心。

  「剛剛跟你講電話的是上次那位小姐吧?」嘖嘖…

  「你怎麼知道?」他吊高眼。

  因為他從一開始就全偷聽到了。葉書御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斯文地勾起笑。

  「孤苦無依的弱女子,遇上了一副強壯的肩膀和胸懷,替她遮風擋雨,無所怨言的拔刀相助……你說,她怎能不被吸引?」

  什麼拔刀拔劍的!

  駱暘睇著他的銀邊眼鏡,半晌後,才啟唇問道:「什麼意思?」有聽沒懂!

  「呵……」葉書御笑出聲音,走到桌邊。「你最大的罪過,就是在連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跑去攪亂人家一池春水。」遲鈍!

  他明白了。

  「我又不是你。用一張無害的笑臉去誆騙世人,故意迷得大家暈頭轉向,實際上卻沒半點那個意思。」怯!他怎麼會跟這種人交朋友。「你放心好了,我長得一副凶樣,沒什麼人會看上眼的。」他可是清楚得很。

  「你以為所有人都這麼膚淺?」例外的,可是會出乎意料地多得數不清喔。

  「至少我看到的大部分是如此。」不過……該怎麼說?那女人的確是不太一樣,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會選了個外表像山大王的他拚命信任。憶起她那副膽怯的愛困相,駱暘唇邊不自覺地有著不甚明顯的笑意。

  他一愣!驚奇地察覺她又進駐到自己的思緒裡搗亂了。雖然他沒跟她見面,但這些日子,總是曾像這樣突然地想起她,而他也就很理直氣壯地把原因歸咎於她實在太沒辦法讓人放心。

  把她的事先擺在一旁,他抬眸望向葉書御——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附加消息。」他微薄的唇揚起微笑,「你想先聽哪一個?」好難選擇哪。

  這傢伙這麼無聊,怎麼不回公司玩自己的員工?他一揮手。「照順序來吧。」

  「壞消息是,銀行的那個建築設計案,就誠如我之前所說的,沒妳的分。」一點也不意外地被內定的事務所拿走了。

  「嗯,然後?」這算哪門子壞消息?駱暘不痛不癢,因為已有多次經驗,所以根本無動於衷。

  「然後……」葉書御將手中的牛皮紙袋扔在他桌上。「這是一個新案子的數據,這一次是以商業大樓設計為號召的競賽,噱頭不小之外,目的是想發掘建築新血,其它詳細的資料鄱在裡面了。」

  駱暘從袋子裡拿出文件,翻了幾頁後,挑一口匹了眉峰「你家的企業也參與投資?」

  他微側首。「有問題嗎?」

  「我不幹!」他把袋子丟回桌面。「我不走後門。」這是他的堅持。

  哎呀呀!他真是正直得讓人想折彎他的脖子。

  「我的確是審核委員中的一個,但我告訴你,」葉書御笑得瞇起眼,玻璃鏡片一閃一閃的。「你別多慮了,你的設計,我絕對會投下反對的一票。」夠朋友吧?

  「你對我這麼沒信心?」駱暘馬上不甘心地瞪住他。

  「我是怕被你說成『靠關係』。」瞧!多善體人意啊。「包括專業鑒定和投資公司所推派的審核委員,共三十七人;光是初試,沒達贊成人數四分之三的門坎,你就無法過關,你以為我能左右多少人的意見?」事實上,一半應該沒問題,但若這麼做,他可能會英年早逝。

  駱暘也不是省油的燈。

  「你激我?」好欄的招數!

  「這是一個好機會;這個案子將會公開審理,透明進行。」不論是審查委員或設計師,都不准私相授受,違者一律剔除資格,而他絕對替他嚴格監督把關。「每一個設計都會被詳閱,不看來歷背景,人人乎等,憑的就只是實力。即使是這樣難得,你也不參加?」未免太潔癖。

  「你知道我有自己的理由。」他沉聲。

  「我告訴你最後的附加消息。」葉書御眼底有著精光,再給一擊——「曉生在學校跟同學打架,你知不知道?」

  駱暘很快地站了起來,「把話說清楚!」曉生是他們院裡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生性較沉默,但很少出問題。

  「有些比較偏激的學生,因為嫉妒他成績好,所以用刻薄的言語嘲笑他沒父母,是沒人要的小孩。」一個對四個呢,看起來宛如模範生的清瘦少年,原來也會徹底爆發,若非他恰巧路過看到,情況就難以控制了。「他現在在我住的公寓,身上臉上都是傷,而且不願意回去,還準備逃跑。」不過,他已經把他「鎖」起來了,插翅雞飛。

  駱暘微怒地生回椅中,開了開眼。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你是指引他們的燈塔。」葉書御直視他,「因為你們有著同樣的遭遇,若你能給他們一個家,實現那些孩子們的共同夢想,會給予他們更多力量。」因為,他們並不若表面上那樣堅強。

  如果連自己存在的價值都沒有辦法確定,甚至揮不去心中那種懷疑與不安,或許,那些心靈空虛的孩子,會抬不起頭來。

  「我比誰都瞭解這點。」駱暘低聲道。他就是為此而獨自奮戰,走上建築這條路。唸書、考執照、接案子存錢,去工地監工學習,每一個環節都傾盡全力,不靠任何其它人幫助,為的就是要買下孤兒院的那塊土地,親手建造一個堅固堡壘——一個真正屬於他們自己的家園。

  拿起牛皮紙袋,他對上葉書御滿意的視線。

  「我做。」不能再這樣下去,任何可能他都不放過。

  葉書御成功達成目的,下台一鞠躬。

  「四個月後,我會恭候大駕。」到時就不是朋友了。

  「書御,」他喚住了他走出門口的腳步。「莫姨那邊我會解釋,曉生就暫時麻煩你了。」

  他勾起曖昧的笑。「不會,我也挺喜歡他的。」合他脾胃。

  駱暘聞言,眉頭皺成一團。「你少污染他。還有——」他再次朝離去的背影揚聲警告:「你一定要給我投反對票!」

  葉書御這次沒停下,只揮了揮手,愉悅地期英走下樓。

  工作室裡瞬時空蕩了下來,他唯一請的一個工讀生,因為大學有課,所以今天沒來。

  駱暘看向窗外,遠處車水馬龍,行人形形色色,在同樣的時間和空間裡,有著無數種的心思在不停發生和上演。

  有的人滿臉笑容,有的人面無表情,有的人急著辦事,有的人悠哉漫步。他漠然地睇向一個媽媽溫柔地牽著自己孩子的小手。

  痛苦幸福,失去得到,每一個人,都有著不同的際遇。

  上天,其實是沒有眼睛的。

  所以祂看不到祂所創造出來的一切不公平。

  他總是如此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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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4:25:2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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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姨,為什麼我沒有媽媽?」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問出了這個深埋在心底已久、但卻似乎禁忌不能碰觸的問題。

  慈祥的婦人摸了摸他的發,對他微微笑著。「只有莫姨不好嗎?」

  他看著她,回答不出自己的感覺,心中隱隱認為——好像沒什麼差別。

  「莫姨,為什麼我沒有爸爸?」

  小學三年級,他忍不住又問。發現同學之中,就算不跟爸爸住在一起,也都會有媽媽,像他這樣沒有雙親,甚至不知道雙親長相、是誰的人,只他一個:這今他恐慌。

  婦人蹲下身,還是那樣和藹,摸了摸他的面頰,輕問:「只有莫姨不好嗎?」

  他頓住,很用力地思考後,搖了搖頭,認真道:「很好。」因為她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婦人望著他,笑了。

  國中一年級,他第一次跟人打架。他能夠忍受別人說他是個棄嬰,卻不能接受有人嘲笑莫姨設立的收容院根本是貧民窟。

  他狠狠地跟那幾個傢伙打了一架,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制服被完全扯壞,他帶著激戰後烏紫的面頰,坦著胸膛,不理會街上的竊竊私語和怪異視線,大步走回家。

  「莫姨,我肚子餓了。」站在廚房門口,他如同往常這樣說著。

  穿著圍裙的婦人回過頭,睇著他破破爛欄的制服像是抹布一樣掛在身上,她的表情仍是不變的溫柔。

  「今天吃咖哩飯,你先丟準備碗筷,順便把曉生也帶到飯廳。」

  曉生是他第一個無血緣的弟弟,剛滿週歲,昨天還流了半缸口水在他課本上。

  他才轉身,準備朝房間走去,背後就傳來婦人混雜著切菜聲的緩語:「對了,你是輸了,還是贏了?」有著笑意。

  他楞了下,隨即神氣地握拳舉高手揮向頭頂,「當然是贏了!」

  隔日,他穿著縫補過的制服準時去學校,從此再也沒人敢惹他。

  國中二年級,他開始打工,自己賺取學費,以減輕莫姨的負擔,讓她可以照顧更多需要幫助的小孩。他用功唸書,只因為想考上學費低廉的公立學校。

  而後他選擇了沒有立即聯考壓力的五專,更可以兼好幾分差,薪資足夠養活自己,外加一個小毛頭;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成了業餘保母。

  再之後,莫姨年老的父親安詳過世,留下一小筆遺產,她存了起來;按著,人口漸漸增多,屋子的空間變得狹窄;他的育兒經也幾乎到了可以出書的地步。

  他不曾疑問過自己為何必須做這些裡,只是一種很自然的習慣;餵他們吃飯,哄他們睡覺,帶他們上廁所,教他們穿衣服;看著小小的孩子逐漸長大,他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

  就在不知不覺中,他從孤單一個人,變成擁有許多親人。

  他想親手蓋一間房子,想買下那塊租來的土地,強烈地想要擁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

  如果他的錢能多到買下孤兒院那塊地,莫姨就可以不用每個月支付租金而辭掉餐館的工作,好好休息。

  他拚死苦念,以專科畢業的學歷自修考上建築師執照,然後,去工地做工。

  一磚一瓦,他都要親自建構;他是個榜樣,必須努力地、踏實地堆砌這些他曾經走過的道路,好拓開一條更寬闊的路給那些孩子去走,然後告訴他們:他們一樣也可以做到。

  他學,他吸收,他做一堆粗活換取建造知識。

  省吃儉用,不在多餘的錢在自己身上,只為做他唯一想做的事。

  曾經,他是個連親生父母都不要的小孩。

  如果他不是被丟在馬路旁,那麼他就不曾遇見莫姨,就不曾擁有那麼多可愛的弟妹;他的人生,也就不會是這樣。

  他珍惜現有的一切,包括這個人人憐憫的孤兒身份。

  「咳咳……」

  才走進玄關,沒見到半個人影,倒是先聽見好久不見的咳嗽聲。他隨手放下買給莫姨和小鬼們的新年禮品及食材,側過頭,往聲音來源走去門口。

  一抹白色的身影坐在後門廊外的階梯上,抽動著肩膀,長長的黑髮散落在她有些青白的頸間。駱暘一愣,正想走上前,就見對面廚房走出一個人。他猶豫了下,最後選擇站立原地。

  「嗚……咳咳……」孟思君紅著眼,拚命地吸著鼻子,喉問的灼痛,讓她微紅了眼。

  「大姐姐,妳不要自己坐在這裡生氣嘛。水給妳,要吃藥了。」小風用雙腕捧著盛著溫水的玻璃杯,遞到她面前。

  她微吃一驚,連忙接下,一怔,對上他大大的笑眼。

  啊!她怎麼老忘了,小風是很厲害的,比她還有用好幾百倍,根本不用她操心。

  垂低頭,她望著杯中的水波,表情是不甘心的。

  前幾天,她因為突然胸口悶疼的緊,才勞煩莫姨帶她去看大夫……看醫生,檢查拿藥!這一次,只不過是天氣涼了些,她就染了風寒。

  為什麼?為什麼她又病了?為什麼身體一點都不聽她使喚?

  她以為現在的自己可以跟以前不同,結果卻什麼也沒變。

  她真的好不甘心!

  這個別人的軀殼根本沒有用!昏迷的時候,那個冷淡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一個嶄新的人生、一次重來的機會,原來都是騙人的。

  她的心疾依舊沒痊癒,縱使她吃再多藥都是枉然;不論她多努力想要做些什麼,只要一生了病,統統都會失去!

  就像花圃裡的小綠芽,她才躺了幾天沒澆水,就都枯萎了,猶如在諷刺她之前的盼望一樣。

  嶄新的人生?重來的機會?她只看到另一個可悲的自己!

  「你要聽醫生的話,病才會好哦。」小風用手臂夾著藥包,微笑拿上前,卻見她撇開了臉。

  「咳……我、我不吃。」她不要再吃了,那些藥丸子,每每讓她反胃,就算勉強吞了下去,她還不是就這副模樣,一點改善都沒。

  即便是換了身體,一切都仍跟以前一樣,她的命運依舊只能在同一條路上不停打轉,不停繞圈。

  「大姐姐……」小風歪著頭,眨了眨眼。

  「我……我不要吃。」明知自己對個孩子鬧彆扭很沒道理,孟恩君還是忍不住自暴自棄「再怎麼吃也不會好的,我——」

  一股無法忘懷的深切怨怒翻湧著,激起她盡力想遮蓋的一角黑暗,像是毒液般不停擴散,深深地侵蝕那最深層、最不可碰觸的脆弱;她將杯子握得死緊。

  沒人能體會的。

  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打擊,這種無法言喻、莫可奈何的憤恨,攪得她的心扭曲變形。

  有誰能理解?

  每天睜開眼睛,就要面對擺脫不掉的痛苦和惡夢,不論她再怎麼誠心祈禱,再怎麼勉強努力,身體依然不會好,更不曾有人接受她。

  結果都還是一樣的!

  或許過一陣子以後,連這裡的人也會開始厭惡她了。

  對了,反正她認命,就讓這個軀體像從前那般破敗下去好了,她就可以再丟棄,說不定這一次會成功,就如「她」——

  一張凶巴巴的男人臉突地浮現腦海,曾經那樣嚴肅地告誡過她、那樣認真地看進她的雙眼——不能忘。

  她整個黑暗的意識劇烈一震,猛然清醒過來。

  啊!

  宛如什麼符咒被解了,原本充滿負面情緒的思維一片空白了。

  剛剛……她在想什麼?又想殺掉自己來逃避嗎?她居然……差點做了駱暘最看不起的事。

  鬆了緊按在杯緣的手指,她無聲地喘了口氣。

  好討厭!好討厭自己……她怎麼會如此糟糕!

  不會有人喜歡她這種病惡又懦弱的模樣的,連她自己都看不下丟……棄……反正也沒人瞭解……

  她抬手蒙著臉,好似這樣就能遮去那醜陋慚愧的心思。

  「小風,你……別看我,我、我好醜。」真的好醜!

  她難過地自責。這個詞人獻的「她」又出現了,她不想給純淨的小風看到。

  小風的頭仍是傾向一邊,像是想到了什麼事。一會兒,他放下藥,坐到了她身,「大姐姐,妳不醜。不要沮喪嘛,遇到困難,要勇敢一點啊。」大哥教的。

  她只看得見骨頭的指節,和牠的面色如出一轍地蒼白。

  「我老是給人添麻煩,我不喜歡這樣。」她悶著沙啞的嗓音生氣地說著:「我不像妳那麼堅強,能做那麼多事,我好沒用。」來到這個世界後,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振作起來,也的確快樂了些,但……是她變得貪心了嗎?

  本以為會有所不同的,本以為能看到一些希望的,最後,卻還是那般挫敗。

  而且她變得不知足了,所以才會漸漸變得面目可憎。她垂首,覺得自己好難小風睇著她,良久良久,才緩緩地牽出一抹笑。

  「大姐姐,我一點都不強的。」他慢慢地、用稚嫩的語調說道:「我學習自己穿衣服、學習自己用筆寫字、學習用手腕作任何事、學習東學習西,不像大家那麼方便,所以常常也會覺得累啊。」聞言,孟思君整個人有一霎的僵硬。

  他學她,還住自己膝蓋,縮成一團小球兒。

  「而且,我很愛哭喔。」他害臊地抿了抿嘴,才小聲說道:「以前走在路上,有人指著我說我是怪物的時候,我也是曾跑回家偷俞躲在棉被裡哭的喲。」僅是一瞬間,她詫異地瞠大眸,極為錯愕地轉過臉,只見他依舊是那一張陽光般的容顏,對著她笑瞇了眼——

  「看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我也會覺得很難過啊,但是,沒有就是沒有,我再怎麼傷心,手也不會長出來;笑還是比哭好,莫姨利大哥都會比較高興,所以,我就多笑啊。」他的嫩唇上揚著大大的弧度。「我知道別的小孩子都會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我知道我的爸爸媽媽可能是因為這樣才不要我,我知道好多好多的事情,就因為我都知道,所以找才不要讓他們擔心。」因為他想趕快長大啊。

  小風歪著脖子,發軟軟地垂下,好開心地凝視著她眼眶裡的淚水。

  「我沒有手、沒有親生的爸爸媽媽,但是我有莫姨,我有大哥,我有曉生哥哥,還有很多弟妹……現在又多了大姐姐。」啊,好多喔,就算伸出手指,怎麼數也數不完……算了,反正他也沒有手指。「所以,不要哭,好不好?我們統統都別哭。」

  孟思君看著他,意識宛如被痛擊般,她震驚地摀住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笑容,好可愛、好可愛。

  她遲了好久才找回聲音,艱澀地啞道:「對……對不起。」視線模糊著,她無心讓他揭開殘忍的現實。

  「不用道歉啦,是我自己要跟妳說的啊。」頓了下,他天真地舉起圓圓的腕節晃了晃。「我覺得不像怪物耶,比較像小叮噹喔。」

  孟思君喘出一聲低泣,再也聽不下丟,張開顫抖的手臂,緊緊地把他小小的脆弱身軀抱進懷裡,閉緊了雙眼,淚水無法控制地落下。

  「啊……我快沒辦法呼吸了啦……」他輕輕她笑,任由她弄濕自己背上的衣服。

  她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地一直搖頭,心裡難受得不能呼吸,哽咽得幾不成調,抽抽搐搐,半句話也無法響應。

  小風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藥味,伸出細小手臂環住她的。

  「妳的身體好冷哦……跟大哥不一樣。」他輕擁著她,面頰放在她肩上,「我分妳一點點溫暖,感冒趕快好起來喔……大姐姐,大哥,雖然老天爺爺是不公平的,但是,曾有其它的東西來補償呢。」

  粉色的小唇漾開害羞的微笑,他續道:「所以找非常謝謝老天爺爺,因為而不公平,才讓我擁有很多不同的家人,有這麼多幸福,所以,我們統統都別哭。」

  她無語,一個勁地摟著他,充滿歉疚地淚流滿面。到最後,連小風的眼角也逐漸濕潤起來,他紅著小鼻子,拚命加油地安慰她。

  空氣中,迴盪著小風稚嫩的說話聲,還有孟思君隱隱的低位聲,飄得好遠好遠。

  飄到了另一面牆後,飄進了駱暘心裡。

  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駱暘走近躺在廊下的一大一小,無聲地數了口氣。

  「也不怕著涼……」他蹲下高大的身子,瞥見孟思君的睫上有著水,心中一動,粗糙的手指輕撫上她的面容,替她拭去那淚珠。淚滴在指間化開,他微怔,才發現自己做了奇怪的事情。

  他的好管閒事,已經有一部分轉變成……憐惜了嗎?

  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惱,他沉著臉想拉開她睡夢中環在小風身上的手,她卻抱得好緊,怎麼也不放。他忍住氣,施了些力,結果驚醒了她。

  「唔……」好刺眼……分不清現實還是在夢裡,她眨著眼,瞅見粗獷的臉龐近在咫尺,情景和他們初見時重迭;不過,這一次,少了空虛,添了很多想念。「啊……你……你來接我了?」她唇畔有著溫柔的笑,彷彿等這一刻等了好久。

  他只覺胸中有某個部分像是被她淺淺的笑意柔化,才微頓,她冰涼的手就撫上了他的下顎。駱暘一怔,低啞地開口:「妳再不放手,是想把感冒傳染給小風嗎?」

  「咦?」指尖微刺的觸感太真實,她的動作忽地暫停,先是整個人呆住,而後猛然坐趄:「鬼大……駱公、不不……是你!」天,原來不是在作夢!

  「清醒了?」剛剛那算不算是她調戲他?

  「我……你……我以為……」著急地想解釋,又犯了結巴。溫熱的刺麻感殘留在手上,她驀地臊紅了頰。

  她怎麼老是在他面前……失態呢?

  「小聲點。」比了個手勢,他指了指還在熟睡的小風。

  她會意過來,反射性地抬手掩住嘴,卻見他似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心頭沒來由地跳得慌,她趕忙轉移目光看向自己衣襬。

  駱暘沒多說什麼,打橫抱起小風,轉身走進一間房。

  她低著頭不敢直視,耳邊傳來他移動的聲響,終究還是忍不住,抬起眸,望向那寬闊的背影。

  有多久沒看見他了?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不曉得是不是已過了幾十個秋天,只知道自己真的好想見他;那思念,不是很深,卻猶如極細極長的絲線,纏纏繞繞,教她難以忽略。

  察覺自己心底的思緒脫了序,她胸間滾燙起來。

  駱暘走出來,望見她表情異樣,遂步上前,沒想那麼多就把手貼上她額前。

  「發燒嗎?」他瞅著她,淡淡的關心攏在眉間。

  「啥?」被碰到的地方,像是燙傷了,燒得她腦子一片赤焰。她急急收回散亂的神思,道:「沒、沒事的!」她想,她永遠也沒辦法習慣這男人看似突兀卻輕柔的舉止。

  猶如要反駁她一般,干疼的喉閒在她說完話後就咳出了聲,頸子邊細細的血管因而浮出扯動。

  他的眸色轉深。走到茶几旁重新倒一杯溫水,彎腰拾起之前小風放在旁邊的藥包,一起遞給她。

  「吃藥。」沒多餘的字眼,表達了他的不容拒絕。

  他……是在生氣嗎?雖然他沒怎麼表現出來,但她就是感覺到了。

  這麼久沒見面,她本來還想,一定要開心一點,讓他知道她在這裡過得很好,還要記得向他道謝,結果卻是這種情況……

  有些鬱悶地吞不難嚥的藥丸,在他沒得商量的盯視下,她連水都喝得一滴不剩。才放下杯子,就被他接了過去,不小心觸到他的手,那觸感比留在喉間的水更加溫熱。

  腦袋裡亂糟糟的,不是因為頭暈,而是因為他就站在身邊。

  不是只有影子,不是只有聲音,他粗糙的皮膚那麼真實地劃破了她心底的矜持。

  想念他,即使他終於如她所願地出現了:思念,卻只增不減。

  為什麼自己這麼容易被他影響?

  「莫姨呢?」

  僅是有些沙啞的一句話,害得她心臟又一跳。

  「她、她出門去採買年貨。」還帶了年紀較大的孩子一起去幫忙提東西,剩幾個小的,都在樓上的大房間睡午覺。

  「嗯……」他低應一聲,不知在看什麼地環顧了下四周,最後把視線停在她身上,「妳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抱?」

  啊?她呆在原地,愛睡眼睜得大大的。

  真像某種小動物。駱暘跨步上前,雙手抓著她肩膀,用力一提,就將她整個人拎了起來,劈頭就罵:「妳這個笨蛋:生病還在這裡吹風睡覺,為什麼就是不會照顧自己!」今天的氣溫只有十五度,這麼大個人了,不會衡量一下天氣嗎?她的身體可不比一般!

  粗聲粗氣地,他真的是非常非常地不高興,揪著她走進室內。

  他罵人了……一見面就罵人……是因為關心她?

  孟恩君一楞一愣的,之前彼此間曾經一再上演的熟悉互動讓她不太能反應過來。

  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人就已經躺上了柔軟的床,隨之而來的溫暖棉被也罩上了她的頭。

  「駱——」她想抓下遮到她視線的被子,結果被他一把搶下。

  「不要說話,不要亂動,給我睡覺。」再簡潔不過的命令。

  「我……」她不想睡……為什麼每個人看到她都會覺得她困了?

  他倏地以極近的姿勢俯下瞅她,那距離近得連呼吸都拂到她頰邊了。她心慌意亂地開上了嘴。

  「睡覺。」他瞇起凶死人的黑色眼眸,看她乖乖聽話了,才轉過身。

  「別……」下意識的反應比通過腦海的理智更迅速,她伸出手來抓著牠的衣角,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欸……對、對不起。」收回自己突兀的莽撞,她把臉埋進床被中,只覺得好差人。

  可是,她不想一個人躺在這裡……

  細微的聲響震動了她,悄悄抬眸一睇,就見駱暘拉了把椅子生了下來,手中卻多了一本書。雖然他的位置不是很近,但是,她卻覺得兩人間沒什麼距離。

  他總是什麼話都不說,可又那麼心細如絲。有些感動,忍不住,她笑出了一點點聲。

  「躺好。」壓住她瘦削凸出的肩骨,他三兩下就用棉被把她裹在床上動彈「什麼?」駱暘聞聲啟唇,翻開書,連頭都沒抬起。

  「沒什麼。我只是想,你人真好。」她誠實地道。

  「只有妳才會這麼認為。」他沒看過第二個在這麼短時間內就如此相信他的人。

  「不……」她摀在被裡咳了咳,「是真的,我知道你很好,我知道的。」她紅著頰,緩緩她笑語。

  駱暘沉默,沒有表情地把書翻到另一頁。

  不在乎牠是否在聽,也不在意他會不會聽,她只是連自己也不曉得什麼原因地,在這種今人安心的氣氛下,有點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聲道:「我……天生患有心疾,身體從以前就很不好,爹又早逝,所以,一直都只有娘照顧我,每天在房裡睡著昏著。小的時候,真怕自己一閉上眼,就再也張不開了。」她看著天花板,微微笑著,「可是後來,卻又開始覺得,好像這樣不醒來,會比較好一點。」她瘦白的手指緊抓著身上的床被。

  安靜的四周,仍是只有翻頁的聲音。

  她慢慢地吸幾口氣,感覺輕鬆了些,才續道:「我不曉得為什麼只有我必須受這樣的痛苦,若不是怕娘難過,死了好像也無所謂。每天,我都只能一個人躺在房裡,什麼也不能做,真的……好寂寞。」

  很細微地,坐在椅上的駱暘蹙了眉。

  「我一天要喝的藥,比吃的飯要多好多呢。每次都苦得讓我險些吞不下去,有時候真的忍不了,吐了出來,我也知道那是浪費了……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越來越氣虛的嗓音更加小聲了。

  握著書本的長指一緊,紙張皺了起來,氣氛也一下子繃扯住。

  「娘死了以後,我也好想跟著她去。」語調已經逐漸變了樣。「但是,只要想到她這麼辛苦地照顧我,到最後一刻,她甚至放不下心地希望我有個好歸宿,我就是無法斷念……」隱泣聲,幾乎沒有洩漏半點。

  但駱暘就是聽到了。

  心中的波動漸深,他想,難怪自己總會不自覺地記掛著她。

  好像……像是一面鏡子的反照;她的怨,跟他小時候曾經有過的好像。

  但是,她太孤獨,情緒變得負面悲觀,而他卻幸運地找到了讓自己能繼續下去的方法和支撐,沒有迷失。

  她停了良久,人到他幾乎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才又開口:「我常常想,如果我跟乎常人一樣,那有多好。但我知曉這分盼望難以實現了,甚至直到嫁了人後,我才瞭解,要其它人接受我有多難……」

  「妳嫁過人?」他總算插口,語氣是些微訝異的。

  她雖然因為長年服藥的關係而使膚質不甚光滑,但不論怎麼看,最多應該也不會超過二十,這麼年輕就結過婚?

  不知何故,他的這個疑問,讓她心底一陣刺痛。

  她不僅嫁過人,還是個連夫君都嫌棄的妻子,她是如此羞慚的存在,不健康的軀體和見不得人的過往,這麼地今人傷感……

  「我……我被休了……」胸中某個地方抽疼不已,是犯病了嗎?她揪著自己的衣襟,額上已覆了層薄汗。

  為何她的心口曾這麼難受?

  「什麼?」他沒聽清楚。

  用力地吐出一口氣,她咬咬唇,幾無血色「我的夫君,他……他不要我……」

  氣氛凍凝著,似連空氣都結成稠塊。

  她不敢聽,不願知道他對這樣一個敗節的女子會有怎生的想法,好想逃跑,好想遠離,她為什麼要說出來?不說是不是比較好?可是,她並不變欺瞞。

  他沒揣測指責,完全出乎她意料地,把焦點放在別處,問了別的問題。

  「為什麼?」低沉的音韻迴盪在室內,自然得沒有一絲起伏。

  她一頓。「……咦?」

  「為什麼他不要妳?」駱暘重複間著,沒有半點調侃的意味。

  孟恩君楞住!她以為旁人應該一目瞭然的答案,他卻不知。

  不自覺地往他那邊看去,他生的位置背著光,她瞧不清他真正的情緒。

  「因為,我這麼礙事,他不要我……是……是當然的……」猶如被他墨見的眼眸下了咒,她喃喃地回答著,眼神卻移不開了。

  「為什麼?」他還是不明瞭。「為什麼是當然的?」

  「因……因為……」對於這根深柢固的觀念,她居然說不出任何有力的理由。

  身有惡疾的妻子本就只能等著被休離,一直都是這樣的,她自己也從未想過這種疑問。

  「若是妳的親人生了病,妳也當然地不喜歡他們嗎?」

  「這……」她怎會!娘就沒嫌棄過她啊,要是反過來,她也絕對會照顧娘,可是——「夫妻沒有血緣,能算是親人嗎?」可以算是嗎?很親很親的那種親人?

  說不出什麼原因,她想知道答案,想得心臟一直怦怦跳。

  「為什麼不算?」他淡淡道:「誰說沒有血緣就不能算是親人?」院裡的每個人都比他那末謀面的真正血親來得緊密不可分。

  她傻了。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她不曾聽過的說詞,她只知曉娶妻是要傳宗接代、服侍夫君、侍奉公婆;從來都沒想過,原來妻子可以是夫君的家人。

  「所以,如果他真的愛妳,把妳當親人的話,應該是更加呵護,怎會輕言離去?」他用著不可動搖的低沉嗓音陳述,那種極其堅定的自我信念,潛入她耳裡,竟遠比那古老的莫名規條來得更具說服力。帶有一點點溫柔地,他道山她心裡最深處、也纏繞最久的疼痛癥結——「他不要你,不是因為妳不夠好,只是他不愛妳而已。」

  不是妳不夠好,只是他不愛妳而已。

  她楞呆呆地望著他,下一瞬,幾乎熱淚盈眶了。

  不是她不好,不是她做錯,不是因為她的病體……

  不是她不好……不是!

  「我……厭惡自己,厭惡活得這麼辛苦,厭惡為什麼是我……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好厭惡。」她忍著,不想每次一見到他就是流淚。「可是……小風……他說了很多話……我才發現,這世上不只我一人不幸……我覺得自己好丟臉……我明明想要打起精神,卻又不小心……傷害到和我一樣的人……」她緊緊地閉上眼,經由小風,讓她領悟,讓她萬分慚愧。

  她害得別人和她一齊傷心,她好對不住小風。

  似乎有人數了口氣。沉窒的氛圍被腳步聲牽引消逝,他從椅子上起身,慢慢地接近她,粗繭的手指撫上了牠的發,帶給她一陣強大震撼。

  「妳很努力,」低低地,他又如之前這麼說了。相同的話,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滲透感,「妳已經很努力了。」摸著她的頭,反反覆覆地。

  她終於哭了出來,就像是要把長久以來一直壓抑的痛苦完全宣洩,她毫無保留地坦露自己的脆弱,宛如一個稚嫩的孩子般,拼了命地在他面前哭泣。

  什麼都不需要隱藏了,因為他都能全部看穿。

  其實,就算身體沒辦法痊癒,她也只是希望有人能好好地正視她一眼。

  不要嫌惡地轉過頭,給她一句鼓勵或一個笑容,牠是很盡力地在活著,為什麼沒人能瞭解?所以,她才總是想殺掉自己,才覺得死掉也無所謂。

  因為她真的好累,累到不想再找理由活下去了……

  她沒有故意生病,真的沒有。

  「睡吧。」這兩字,是駱暘在她哭了好久以後唯一說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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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4:25: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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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因為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所以,如何在痛苦和悲傷當中尋找快樂,就變成了一件非常重要,且絕對不可以忘記的事。

  「去你的擔擔面!」一句不雅的忿語突然響起,坐在椅子上的孟思君嚇了一大跳。

  悄悄地偷看一眼,只見那剛才像日三陣旋風刮進工作室的人,依舊對著駱暘大呼小叫。

  「我才回屏東老家三天,三天耶!床都還沒睡熟就被你電召回來,你有沒有良心啊?」嗚嗚!她可憐的年假就這樣不見了,來回的交通費都比微薄到像是衛生紙的年終獎金來得多。「雖然你不算是什麼大老闆,至少也該學習善待一下員工吧?」更何況,她可是這裡唯一、僅有、珍貴無比的助手耶!

  無可取代——也應徵不到別人來取代。

  「去年寒假的時候,你來這招,我還笨笨地聽話。」因為那時她對他還沒有放下警戒,總覺得不乖乖遵從他的命令,很可能會被分屍丟棄荒野。「我不想今年可以喘口氣輕鬆輕鬆了,結果你還是來這套!」辭職!她要辭職!

  駱暘專注地盯著計算機屏幕,任眼前穿著寬鬆隨便、剪了一頭超短髮,看不出公、母的人哇啦哇啦地抱怨著。

  直到罵聲因為喘氣而有了空隙,他才拿起一迭數據,丟在桌上。

  「拿回去看,下個星期給我妳的意見和想法。」欸欸!這什麼態度?她現在是在上訴自己的憤怒和不滿耶!

  還是忍不住好奇,一把抄起面前的文件,常雅文冷哼一聲,邊翻邊念:「別想轉移我的話題,我告訴你,這一招已經用到爛掉了啦……我才不會上當。哼哼,薪水付得少,工作又多,我是上輩子做錯了什麼啊,我這次一定、絕對要辭……辭……喔……嗯嗯……哦……咦?這個……還挺……有趣的嘛……」完全被吸引了,像是看到什麼獵物,她對著手中的一迭厚紙張,兩眼發出閃光。

  商業大樓耶,真難得:總算不是涼亭或公共廁所。喔,競爭者都很有來頭嘛,要是敗在他們這種破爛又窮酸的建築工作室手下,肯定吐血。

  哼!她早就看不慣那些有錢人的私下交易,敢老是瞧不起他們,就等著踢鐵板、跌個狗吃屎!

  「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盡可能提出和我不一樣的看法。」駱暘沒轉移注意力,彷彿早就掌控了牠的反應,「這是個很好的挑戰,我恨期待。」他沉聲道,卻仍是掩不住想盡情放開去做的躍動因子。

  撇開他的動機和最後目的不談,身為一個專業建築師,書御給的這個機會,的確十分讓人手癢。

  「沒問題——」常雅文非常興奮地決定參與,卻突然想起什麼,欣喜的表情整個僵住。「喂!老大,你真是越來越卑鄙!」她恨恨地咬牙,覺得自己被他玩弄於指掌間。

  「對妳,還用不著什麼高明伎倆。」他毫不客氣地批評。

  「對啦對啦!反正妳就是吃定我了。」真是孽緣!早知道那時來這裡應徵,像其它人一樣看到他的凶相找借口奪門逃跑就好了,偏偏她餓了三天,體力不支腿軟昏倒,還讓他救、讓他請吃難吃的排骨便當,結果欠他一筆。看吧,這帳怎麼算都還不清。

  拿著數據,順帶從一旁書架取走幾本參考用書籍;才轉身,軌看到外面生了個她現在才發現到的陌生臉孔。

  「欸,老大,那是誰?」天哪!怎麼突然想睡覺了?她趕緊眨掉莫名的睏意。

  駱暘這才總算分了神,往外看去」正巧對上孟思君來不及收回的視線。

  她沒有意外地面露心虛,很快地垂下頭。他微愣,不自覺地對她總是乖巧羞澀的舉止感到有些想笑。

  那日聽她傾訴之後,不曉得為何,他更加在意她了。總是覺得,沒有辦法就這樣放手,更甚者,想牽起她的手,給她一點疼愛。

  他心裡其實很明白,這不是同情;或許,也不只是憐惜。

  拉回目光,他對常雅支道:「她是我朋友,我帶她來這裡觀摩。」沒多解釋,他講了個籠統的理由。

  「觀摩?」她怪叫一聲,又睇了孟思君一眼。那女孩看來跟她差不多大,沒什麼精神的樣子,像尊石像坐在外面,那麼文靜,真是來學建築的嗎?「老大,你該不會……把魔掌伸向良家婦女了吧?」不會吧?老大真的幹下這種事……啊啊!

  果然啊,她早就知道老大總有一天曾殺人放火外加強搶民女,她在他身邊居然來不及阻止!

  駱暘冷冷地看著她煩惱地抱頭,瞇起危險的黑眸道:「如果妳時間太多,我可以讓妳去工地——」

  「啊!老大,你真是個善良的大好人!」她反應極快,迅速地截斷他後面即將說出的話,堆起諂媚笑臉,拚死地大力讚揚:「我想那女孩一定是孤苦無依,而老大你見義勇為、義薄雲天、蓋世豪俠,路過救了她一命,啊啊!老大真今人佩服。」開玩笑:她才不要去做工咧:上一次得罪他,被逼去搬磚塊,腰酸背痛地躺在家裡呻吟了三天,最後連沒裝課本的背包都背不起來,期中考還險些缺席,嗚嗚……她真是弱女子。

  駱暘睇她半晌,瞧得她全身不舒服,沉吟一會,他道:「妳去找她聊聊天。」

  常雅文傻住。「啥?」還要她坐台陪客啊?

  「有問題?」他挑眉。

  「沒!」怎敢有呢,她只是個卑微的工讀生罷了。老大真會物盡其用:嗚……她是被惡人壓搾的員工,警察、勞工局、公乎會,快快派人來抓走這個土匪頭。

  「去啊。」他插進磁盤,准傭儲存修改好的檔案,「對了,可別一直盯著她看,到時睡趴了,別又來找我囉嗦。」他唇邊含著饒富興味的笑。

  常雅文翻白眼,真不知他哪裡不對勁。

  唉聲歎氣地走出小小的辦公室,接近目標物,她開始尋找話題。老大的客人,可不能得罪。

  孟思君知道有人走近她,但不曉得她要做什麼。

  今天早上一醒來,駱暘就說要帶她出門,沒想到是來這裡。

  只要回想到那天,她就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心情都還沒調適過來,他卻已經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之前他明明不讓她跟的,怎麼現在……

  她雙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不知該如何跟陌生人相處讓她不安,逐漸擴大的影子卻已壓到了面前。

  「嗯,咳:小姐,敝姓常——」話一出口,常雅文就覺得好像是電視上的怪叔叔在搭訕,又連忙換了個嘻哈的語氣:「妳好啊,我姓常,是黑白無常的當,不是大腸小暘的腸」她話說到一半停下,瞇起兩眼緊瞅著天花板。

  xx的擔擔面咧!她又不是搞笑藝人!

  用力地把手上的東西全往茶几上去,管它三七二十一,她自我本色地開口:「告訴妳,本姑娘姓常!名字就叫雅文,我老娘希望我常常優雅又斯文,可惜天不從人願,我偏生是個粗魯種,第一次見面,請多指教啦!」她豪爽地伸出手,大而明亮的眼睛有著朝氣,中性的年輕臉孔勾勒著自然的笑容。

  孟恩君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心裡頭好驚訝!

  不是因為對方的態度,而是話裡的字句。

  頭一次,她來到這個世界頭一次,有人用跟她一樣的語法:雖然好像有點粗野,但的確是那麼熟悉的用詞。

  她感動得無法言喻,倏地站起身,激情地往前走了兩步。

  常雅文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戒慎恐懼地把手交互在胸前,邊後退邊道:「妳、妳想幹嘛?」這人該不會跟老大相反吧?雖然有著一張無害臉,結果卻是窮兇惡極、殘忍暴力的通緝犯。

  其、其實她也算他們同胞啦:因為她雖然長得一副大膽樣,但膽量卻只有跳蚤般那麼大,嗚……如果能互換過來就好了。

  孟恩君突然握住了她雙手,常雅文差點大叫了,還來不及轉頭向駱暘求救,就咦?孟恩君疑惑地瞅著她,一頭露水。

  雖不明白所以,還是被她感染了那分開朗。小心翼翼地再偷看一下,駱暘剛毅的厚唇旁有著一抹奇異的笑,對著她,面對她,朝她走來。

  就像是很高興有什麼愉快的事情發生似地。

  心一跳,她好像明白了。那是他一向不用言語卻為她著想的細細心思。

  「謝……謝謝你。」

  夜幕低垂,回家的路上,她開口就是這一句。

  駱暘握方向盤的手一頓,側首瞅著她。「謝什麼?」

  孟恩君在副駕駛座上,盯著自己交纏的手指,輕聲道:「謝很多事……我好像沒有認真向你道謝過。」那麼久才想到,她欠他好多感謝呢。

  他看著前面馬路上的行人,一手放在車窗邊。「我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她聞言,一向蒼白的唇泛出微笑。

  就是因為不特別,才更顯他入微的體貼啊。

  「可是我恨開心。」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一定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緩緩地轉頭望著他,拿出生乎最大的誠懇對他用力說道:「謝謝你!」

  駱暘沒響應,甚至沒看她。轉了綠燈,他踩下油門。

  他不吭聲的冷淡態度讓孟思君略微尷尬,心裡埋怨自己嘴笨,人不會說話,一定是沒有完整地把意思好好傳達給他知道——

  她的注意力突地被他發紅的耳朵給吸引了去。呆了下,還以為自己眼花,抬手揉了揉,那紅暈卻沒消失,怔怔然地忘記收回視線,她就這麼肆無忌憚地盯著,只見赤色的痕跡從雙耳延伸到端正的面部,然後緩緩地、慢慢地,他運直挺的脖子都像燒透的烙鐵般紅。

  好……好神奇喔。

  「你……妳是不是也生病了?」她開始擔憂,真怕他再這麼下去,曾變成根一紅煙囪冒出煙來。

  「咳!」駱暘嗆咳出聲,表情微惱,扯落椅背上掛著的外套蓋住她打量的眼,粗聲道:「我沒病!」

  她一愣,撥掉障礙物。「可是你……」

  「我很好……」他大聲了點,卻不知這招從來沒對她有效過,反而更惹關切。

  「你……」好奇怪。他每次只要一凶一大聲,或者是拿東西蓋她的臉,都是因為——

  她停住,遲鈍地輕「呀」了一聲,白白的面皮上浮起一絲淺淺笑紋。

  漸漸地,可以理解了。

  這男人的舉止,會不小心地透露他最秘密的情緒。

  一點一滴,留給她拼湊清晰。

  「妳笑什麼?」眼角餘光瞄到她把聲音蒙在衣服裡,他皺眉。

  「沒有。」啊,這件大衣上有他的味道,一種很乾淨很沉穩的味道。「我以後叫你駱大哥,好不好?」不要連名帶姓,感覺也可以比較接近。

  「……妳不叫公子了?」想到兩人初識的那一段日子,真是兵荒馬亂。

  「你別取笑我。」她熱了頰,隨後輕瞇起眼,微微笑道:「我要好好地學習這裡的一切,我想當這裡的人……想一直待在這裡。」

  但是……她心裡總是不踏實。

  這個身體不是她的,這個世界也不似她以前的那樣,雖然感觸是那麼真切地呈現,但這種詭異的情況就像是一根刺,深便在她心裡。

  拔不出,抽不離,牢牢地楸扯住她的情緒。

  每當她一覺得喜悅時,那尖刺就會生疼。

  剛開始的時候,她好不習慣,以為發了夢,恨不得馬上醒來,立刻回去;可現在,她卻不想走了。

  可以就這樣留在這裡嗎?以這個姿態?她多想問,卻沒人能回答她。

  她真怕,真怕有那麼一天,就像來時這般突然,沒有任何選擇地又必須離開。

  思及此種可能,她僵硬住。

  不行,她已經有了依戀,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深刻好多好多的依戀……

  不想去沒有人罵她的地方,也不想去沒人凶她的地萬。

  駱暘睇著牠的失神,再度拿起她抱在懷裡的大夾克丟在她頭上。

  「妳又在亂想了。」他將方向盤打個轉,「別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長長的手臂伸向她,揉亂了她毫無光澤的黑髮。

  她整個人楞住。他是第二次這樣對她了。這種……有別於攙扶的接觸方式。

  心思竄動了,在狹小的空間內,迫著她無法逃跑。本來隱蔽的感覺彷彿不願再躲藏迴避,漸漸變得清明起來:她撫著自己胸前,熱氣一如每次想到他時那樣擴散著。

  極其自然地,好似他存在這個位置裡很久、很久了。

  可能是車子裡太溫暖了,或者是顫得她有些暈了,再不然就是他身上的獨特氣息迷了她的神智,因為她……好想跟他說點不一樣的話。

  無關這混沌的種種,她好希望和他就這樣坐著談談天。

  「……駱大哥。」她軟軟地喚著,好似十分滿足。

  「嗯?」他險些彎錯邊,意外地察覺自己還需要時間習慣這新的稱呼。

  「小風常常跟我說……妳的優點……就是心腸很軟……」那是他的痛處,不是什麼優點。駱暘暗惱,耳部又不聽話地熱了起來。

  她好像感受到了,笑出聲,「他還說……其實……妳的個性……很可愛呢……」

  「什麼?」可愛?什麼東西可愛?

  「我……也……」這樣覺得喔。

  細如蚊蚋的喃語已經完全聽不清楚。駱暘再次在一個路口停下等紅燈,正待開口詢問,就見她合上了那雙催眠眼,進入了夢鄉。

  他凝視她半晌,動作極經地幫她拉好覆在身上的外衣,大手緩慢地向上移,遲疑地在她發間流連了一曾,任那乾燥的黑絲摩擦指上的粗繭。

  他天生看來不怎麼和氣的臉,開始變得溫柔。

  「妳也太相信我了吧?」他低啞地自語。把她載去賣掉她都不知道。

  像是給他回應似地,她在睡夢中,輕輕她笑了。

  「喂,妳是不是對老大有意思?」一顆鹵蛋無辜地掉到地上,滾啊滾,滾得好遠。

  「妳——妳怎麼會這樣說?」孟恩君壓下心口的震撼,極努力地乎穩著聲音回道。望著那可憐的蛋,暗暗地說了聲對不起。

  「我有眼睛,用觀察的啊!」常雅文大口吃著她面前的午餐,「妳每次看到他就會臉紅;他又對妳特好,我想不懷疑你們兩個都不行。」

  嗄?真的嗎?她反射性地摸著自己臉頰,那舉動根本是此地無銀二百兩。

  「我……」困難地咽口口水,她企圖把焦點轉移開自己身上。「他很平常啊!」對妳、對我……都是一樣的。」哪有特別?

  「一樣才怪!」她用筷子指了指兩人的午餐。「妳看,我們兩個吃的東西不同吧?妳的那一分清粥小菜,可是他特別走遠去真的。」真是人不必乎了,差別待遇會造成階級仇視耶。

  「咦?」她呆了下,湯匙裡有著排骨湯香味的熬粥滑落紙碗。

  「他很注意妳的。」常雅文拿起炸雞腿啃一口。嗚……樓下那家自助餐店的便當還是有點小難吃。「咖啡因最好少碰,營養得均衡,飲食要正常,維他命E和c不可少……唉,還有很多,我記不起來。妳一定不曉得,他前一陣於就叫我上網去找有關心臟病的食療資料,我還以為他吃飽沒事做咧,看到妳之後,才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真是個笨蛋男人啊,悶葫蘆一顆,只會默默在背後守候,真是枉費了他那張可以恐嚇人的皮相。

  「他……」為她費心思,是嗎?孟恩君有點傻了,雖告訴自己不能想太多,但是胸中卻仍是不受控制地泛出喜悅。

  「妳果然是喜歡牠的吧?」常雅文笑嘻嘻地,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隱瞞的。「老大有著獨特的魅力呢,雖然我跟他之間沒有浪漫的愛情感覺,但是我知道他的確有種吸引人的特質。」所以朋友遍佈三教九流,士農工商,亂厲害一把的。

  喜歡……也對他……孟恩君聽她這樣不避諱地道破自己這些日子懸念在心頭上就廢寢忘食,她才微鬆了口氣。

  不過還是有些介意。

  「吸引?」壓低弱嗓,她問著。還以為大部分的人看到他都會逃走呢。

  他的好……是她的秘密啊。孟恩君無意識地咬著唇。

  「是啊!」常雅文笑道,知道她的疑問在哪,便解釋:「當然是要相處啦,跟他相處一段時間,就會知道他這個人其實是個超棒的傢伙。當初我也怕他啊,但後來才知道,他雖然表情那麼嚇人,不過行事卻不如外貌那樣惡霸,他是真的很用心,比起我大學系裡的那些老師,在他這邊更可以學到東西:而且,就算我的資歷差了這麼多,他卻從沒小看過我,把我當成真正的夥伴,甚至詢問我的意見,妳的糾纏,生怕被當事人知曉這種丟臉的胡思亂想,緊張地往駱暘的辦公室裡看,幸好他剛才就一直很專心地埋在桌前畫圖稿,頭不曾抬起過。雅文說他一工作起來說,我怎能不甘心臣服?」雖然她老愛藉故抱怨,但她可真是對這個「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孟思君瞅著她,覺得她樂觀又開朗,跟自己死氣沉沉又愛困的樣子完全不同。

  她就好像一顆活力四射的太陽,而自己則是一攤不會流動的死水。

  誰都會比較喜歡這種人吧?

  這半個月,駱暘每隔幾天就會帶她來這裡,大部分時間她鄱在看他給的書,常雅文總是在旁邊不停地講話,有時中午休息也會拉她去附近的商店逛逛:她雖然走得慢又沒精神,但卻也沒人指責她。多了朋友,又開了眼界,她應該是要愉快的,但心底深處,那存在已久的自卑卻始終無法消除乾淨。

  常雅文時常跟駱暘熱切地討論工作上的事情,每次她一看到那種畫面,就覺得那是塊自己不能侵犯的領域,像個外人似地被排除在外。

  她聽不懂他們講的「結構學」、「材料學」,還有「混泥土」和「缸金」。奇怪的文字加上艱深的術語,更不理解那些他們熬夜塗塗畫晝的紙稿究竟是些什麼。

  雖然明明曉得是自己想太多,但她還是忍不住嫉妒。

  她恨震驚自己居然會有這種情緒出現,所以這幾天,她找尋各種理由,但是,或許就是被雅支給說中了……

  臊紅衝上臉部,她腦袋一團亂,理也理不清了。

  她沒喜歡過人。從沒。

  從小到大,她接觸的人少得雙手就可以數得出,也只跟夫君見過兩次面,認識更談不上,就別說那姻緣是強來的媒妁之言,還沒洞房就被休離。

  她不懂那種美好幻想的悸動會是怎生的感覺;若喜歡上一個人,是代表自己的情緒被佔去了一個位子,思及想及都會隨著牽扯,使人微微心跳,那…

  她趕緊用力地搖了搖頭。

  駱大哥雖然很懂她,但那是因為他一向細心,他對她,只是好意吧?

  像她這樣沒用的人,真的曾有人喜愛嗎?

  憶起她的夫君,曾在那黑暗的房間內,擺出那樣嫌惡的表情,用鄙視的嘴角說出殘忍的話,她的心禁不住顫抖了。

  「妳幹啥像支波浪鼓猛晃腦袋?」常雅文已經快要眼花了。

  「沒什麼。」收拾好亂糟糟的思維,她牽起一抹虛弱的笑。「只是有些累了。」她找個借口搪塞。

  「真的嗎?」她擠眼,審視她佈滿細細血管的面容。「不舒服要說喔,不要自己忍著。」她收起玩笑,正經道。

  孟恩君睇著她,許久,才輕聲道:「妳真好。」她居然會嫉妒一個這麼好的人。

  「啥?」常雅又一下子轉不過思緒,好半晌才不好意思她笑道:「誇我可沒有獎品拿喔。」

  一會兒,兩人對視而笑。

  「我去樓下去垃圾。」常雅文先站了起來,幫忙把桌上的免洗餐具裝入塑料袋。臨轉身前,又回頭叮嚀了一句:「對了,我崇拜老大的事情可別說喔,不然他又要抓我把柄了。」吐吐舌,她做了個好醜的鬼臉。

  孟恩君傻眼,笑了出來。

  「還是要這樣才討人喜歡。」見她蹦跳下樓的背影,她低語自喃。

  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青紅的曲線交錯著,在蒼白膚色的陪襯下,更是明顯到像是會忽地凸出來般難看。她眼神一點,搓揉相迭的手,卻搓不去那丑痕。

  沉悶感充塞在心裡,她抿緊了唇,不經意地抬頭,駱暘認真的臉龐在她的視野之內,他還是很專注地在進行自己該做的事,所以她可以盡情地看。

  不是妳不夠好。

  他說過的話驀地在耳旁響起,只是那麼短短一句,卻讓她透不過氣的壓縮意識忽然輕盈起來了。

  對了,他沒有嫌棄過她,一次也沒。

  他跟她的夫君不一樣,是不同的,所以……所以她可以奢侈地偷偷靠近他一些嗎?只要一些些就好。

  「啊——」

  一聲淒慘哀叫,伴隨著乒乓撞擊的聲響從樓梯間傳來,把她嚇回了神。

  駱暘也聽到了,他從椅子上站起,對上她的目光。

  「妳待在這裡。」他走出來,比了個手勢。

  「嗯。」她微赧,乖乖正坐口他下樓察看,沒一會兒,又跑了回來。

  「那個傻瓜跌倒了。」他很快地說明狀況,進辦公室從桌上抄起車鑰匙。

  孟恩君楞了楞,才知道他說的傻瓜是指誰,擔心地問:「很、很嚴重嗎?

  「她的小腿被釘子插到,我帶她去醫院。」才轉身,他頓住,回過腳步向她。

  「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嗄?」不論是什麼時候,他都不會忘了她的。這樣就夠了。

  雖然時機好像不太對,她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明白自己動作緩慢,根本是個累贅,她趕快搖搖手,找個借口:「不要緊,你快點帶雅文去,我……我不喜歡醫院,在這裡等你就好。」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雖然極其微薄。

  駱暘沉吟了會兒,原本覺得有些不妥,但顧及到她的意願,而且他並沒有任何立場能夠限制她的自由,何況,他最早時還希望她能自己學著獨立。

  這附近還算熱鬧,來往的人單純,只是去醫院打一針破傷風,應不會花掉多少時間。

  「那好吧。要是無聊,就自己去拿書看。」他指指旁邊的書櫃。

  「嗯。」她努力答允。

  他步伐尚未跨出,瞥到她緊握的細白骨指,心念一動,人掌無聲息地撫上她的發頂,又輕又柔。

  「妳順便幫我個忙吧。」旋啊旋,他把她一頭清湯掛面揉得亂七八糟。「桌上那些設計圖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它們就交給妳了。」

  她的視線內都是自己乾燥的髮絲,根本傻愕住了。「……咦?」

  什麼?那些圖不是很重要的嗎?她記得雅文說那是要參加競賽的。他的意思是交給她保管?可是——

  「拜託妳了。」他沒多說什麼就消失在門邊,臉上好像掛著淡淡的笑。

  留下她,靜靜地坐著,領受他蔓延到她身上的溫暖,呆了好久好久都不記得要動。

  其實她清楚,只是待在這裡顧著,壓根算不上什麼幫忙的。可他卻給了責任,把他要緊的東西交付給她,讓她有參與感,發現自己也有小小的用處,在好欣喜、好欣喜啊!

  滿滿的感動,讓她眼角有點酸酸的。

  深吸口氣,她從椅子上站起身。

  緩慢地踱進辦公室,走向駱暘的桌子——那原本以為不能進入的領域。

  望著桌面上擺放的東西,還是那麼奇形怪狀,一點也沒變。那些白紙上她仍是一無所知,但不知為何,好像不是那麼遙遠了。

  一向空空的地方,填進了某種愉悅,呼吸之間,連成纖捆絲網,將她包圍著。

  真的好開心。

  她打量著駱暘的座位,想像他每次坐在這裡的那分執著,然後傻呼呼地自個兒笑出了聲音。

  沒辦法停止,那種奇怪的感覺越擴越大,她隱藏不住了。

  他的人、他的氣息、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在她胸中迴繞著、旋轉著,修復她殘破已久的心房。

  不經意地游移著目光,卻看到一本攤開在几上的圖片書,她頓住!

  下一刻,她歡喜的情緒霎時凍結曰「這、這是——」圖片上的房子,怎麼好像……讀著圖片旁的文字說明,她更是腦中一片空白!

  她震驚不已地瞪著那本書,簡直無法置信!

  「怎麼可能……」她喃喃。一千……二百多……

  一千二百多年!?

  「碰」地一聲巨響劇烈爆起,屋內的玻璃窗被強力震破,彷彿天搖地動,一剎那間,她來不及反應,牆上的木頭架子掉落擊中她,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就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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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4:26: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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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痛……好熱!她的頭好疼啊!她又作夢了嗎?

  「妳想死嗎?」

  誰?是記在說話?聲音好冷,可是又有點耳熟…

  這裡是哪裡……好黑呀……

  「妳是不是想死?」

  她……是……是啊。

  她想死啊。從好久好久以前,就不想要自己的命了。

  因為她常常在生病,娘會過世,她真覺得是自己害她操勞過度才會如此;一直以來,她都好傷心好傷心。

  她是個不祥之人,她明白的。

  夫家裡的人,咬耳朵時都好大聲說呢。說她是剋星,說她是瘟疫,說她不要臉,大聲到她有時都懷疑他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她很盡力了,可是為什麼沒人願意看看她?

  真的真的,她用了所有的力氣想要健康起來,拚命地吃那好苦的藥,但是,病還是沒好啊。

  為什麼大家都要離她那麼遠?

  她在這裡啊,在那個暗沉的房間裡,在那張冷榻上,她會乖乖吃藥的。

  她不吐,她忍住……所以……所以……

  不要走開,留下來陪陪她……好不好?

  「妳真的想死嗎?」是啊……沒錯……還是死掉的好……死了,就不會再那麼難受了對不對?

  她好累……找不到理由活下去……好辛苦……

  好……好辛……想……去那裡……等……不對……

  有點……不對呀……

  等一下!

  孟恩君疑惑地歪著頭,停下腳步,好像感覺自己張開了眼,卻只看到一片黑。

  她是不是忘掉什麼了?

  轉過身,她站在原地,凝睇著空無一物的身後,用力地想。

  有什麼感覺不可以忘記,有什麼人佔據在心,要想起來呀,不然會被罵呢!

  啊,對了。

  還有駱大哥懂她呢。

  即使她吐在他身上,他也不會別開臉;就算她身體再怎麼不好,他還是曾關心她;雖然他老是在生氣,老是那麼凶,但她就是能感受到那是一種好意的表達。

  他不嫌棄她,細心照顧她,肯聽她說話,心甘情願地陪著她。

  他好好呢。

  若是她現在死了,他會不會難過?

  心底深處湧出一股抗拒,她皺皺眉,慢慢地,開始往來時的方向前進。

  步履一跨出,她就感覺神智整個變得輕鬆。不知名的激動推著她,讓她走得更急了。

  她說要等他的,所以不能跑太遠,讓他找不到啊。

  對……對:還有她答應莫姨晚上回去喝她熬的湯,她跟小風打勾勾一趄看故事書,約定好要振作堅強,還有那些小孩子軟軟的身體好好抱,她有好多事沒做,好多人在等她——快快快、快回去!

  別讓駱大哥擔心,他會一點都不可怕、卻很凶的罵人呢。

  不能死、不能死:對,不要死……

  她不要死了!

  黑潮被道厲光給劈開,裂縫瞬間擴大,濺出一團顏六色的混雜。她頭部逐漸湧起強烈的疼痛,嗆鼻的空氣也隨之撲來。

  「咳:咳咳咳:」孟恩君大大地喘著氣,人眼的儘是白茫煙霧。「咦?」額上的刺疼提醒她已掙脫了夢境,她抬手一摸,腥黏的紅液弄濕了牠的指。

  跟她一起倒在地上的置物架牽拉回了昏迷之前的記憶,她被煙熏得兩眼難睜。

  對、對了,剛剛她聽到一聲像是爆炸的巨響,然後被木架打到了……怎麼回事?

  她強壓下驚慌,動了動四肢,爬坐起身,幸好只有左手稍微扭到,右腳被玻璃劃了道口子,不過不是太嚴重。

  艱難地扶桌站起,耳邊就傳來了緊急的鳴笛聲,還夾雜著幾聲:「失火了!」的急促叫喊。

  著火了……難怪那麼多煙……幸好還沒燒到這裡……怎麼辦?現在要怎麼辦?

  「有沒有人在裡面?」外頭已經開始有人進行搶救了。

  「我……咳咳:」她摀著嘴靠著桌子,嗆痛的喉嚨發不出聲音求救,明明門就在眼前,雙腳卻無法移動,「這裡……咳咳咳:」她已經咳得滿臉是淚了。

  心臟猛然跳動著,她揪住自己的衣襟。

  不不,不能是現在……

  灰霧濛濛中,她連連按照醫生曾經教過的方法深呼吸,告誡自己絕不能在這節骨眼發病。

  「還有沒有人?」聲音比剛才更近了。

  這裡有人……她張口想叫,但別處燃燒的劈啪音卻蓋過了她。高溫之下,她有些暈眩了,望著看不清的門,淚啊汗啊血啊的,模糊了她的視線。

  可以的,一定可以逃出去的!能做得到的,所以不要慌張。

  她要對自己有信心,也不想沒試過就放棄。

  再次深深地吐息,直到胸中的壓迫感減輕,她才想往外走,卻忽然想起什麼。

  她回首望著製圖桌。

  「順便幫我個性吧,它們就交給妳了。」

  「拜託妳了。」

  他的話,言猶在耳;他的撫觸,殘留在她發上。

  「交……交給我……他交給我的……」重要東西!

  牙一咬,孟恩君轉過身。

  她沒發現,背後本來還沒遭波及的樓梯間,此刻已經悄悄燃起一片火海。

  「怎麼了?」

  盯著駱暘怪異的臉色,一旁坐著的常雅文開口詢問。

  「不……沒什麼。」奇怪,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

  「真難得,你居然也會發呆。」她不懷好意的眨眼。「該不會是在想她吧?」

  「她?」

  「思君啊!」常雅文賊兮兮地瞇眸,「老大……我問妳,其實,你感覺得到她喜歡你吧?」她直瞅著他,臉龐好閃亮。

  駱暘沒有顯現出一絲情緒,只是面無表情地和她對看,下一秒,大手就按上醫生剛才幫她包紮好的傷口。

  「好痛!」她忙縮回跨在凳上的腿,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你幹嘛啦!我是怕她被你欺負嘛!」好狠喔,她又不是想探聽八卦……咳,只有一點點啦。

  「妳少管我的事。」

  「我知道啦!反正你只會利用我……」她真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不過,我警告你,思君現在已經是我好朋友,你可別讓她傷心喔。」不然她就辭職!

  他聞言,略微驚訝。不過很快地,他為孟恩君感到高興。

  「妳這麼快就倒戈了?」不忠誠的徒弟。

  「對啊!」她爽快回答,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女生當然和女生一國啊:「嗚嗚老大,我不要打!」看到護士小姐拿了鐵盤過來,常雅文馬上哭喪個臉。

  她最討厭打針了,好端端地幹嘛在人身上戳個洞?

  駱暘睨她一眼,「那根釘子上生了銹,不打不行。」

  她整張嘴扁掉,哀愁到不能再哀愁。

  「我以後一定好好爬樓梯,好好走路,不再到處亂跳。」啊啊,棉花上的酒精,好心,救人啊!她僵硬著脖子把頭轉到別處,就是不看自己已經要任人宰割的小腿。

  駱暘站在旁邊,針頭上的血液讓他微微一震,沒來由地定不住心,彷彿揮之不去的厚霧盤旋在他體內,無法揮散。

  突兀地,他忍不住皺眉。

  雖然他從不信邪,更沒有宗教信仰,也不喜歡自己大驚小怪,但還是快些回去比較好。

  伸手進外套口袋,他隨便摸出一枚十元硬幣丟給常雅文,道:「打電話叫妳那個蠢蛋男友來接妳,今天妳放假回家休息。」三兩句交代完畢,他就走人。

  她呆住,隨即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氣急敗壞地破口對著他的背影叫囂:「那個豬頭不是我男朋友!」

  駱暘沒有理會,只是很快地步出診療室。

  駕車回到他工作的地方,還沒切進巷口,就看到好幾輛消防車停在那裡。

  「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下車,震驚地看著被黃色帶子拉圍起的警戒線,工作室的那棟公寓一樓被燒得島漆抹黑,二、三樓也沒有倖免,到處滴滴答答地都是水,消防人員依然在灌救,消滅余火及降溫,一群人站在外圈竊竊私語地看熱鬧。

  他肅殺著臉排開那些妨礙救災的閒雜人等,瞧見樓下自助餐店老闆的手腳都是擦傷,狼狽地坐在一台救護車上跟警察說話。

  他迅速上前,大聲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闆顯然驚魂未定,抖著受驚嚇的聲音:「駱先生……咳咳!瓦斯……瓦斯桶不曉得為什麼忽然爆炸……就引起火災……」

  「爆炸?!」他額上的青筋驟然冒出,只覺整個人彷彿被狠狠重擊。強迫自己一定要冷靜,開了開眼,他問向一旁的警察:「請問傷者有多少人?裡面有沒有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女孩子?」壓縮過的語調仍是掩不住焦慮。

  警察看了看手上的筆錄,道:「目前為止是五人,還沒看到你說的……」

  駱暘一聽沒有,馬上轉過頭,找到救護人員,問出同樣的問題。

  「女孩子?沒看到喔……這邊的傷者都是當場跑出來的,你要不要去另外一邊……先生?」

  話還末說完,駱暘立刻奔向醫護員指的方向。

  他不停地穿梭在人群中,四處尋找著,見到救護車就上前探看,也抓了幾個消防隊員詢問,不死心地盯著從火場裡退出的人,深怕漏了些什麼。

  還是找不到她!還是找不到她!

  到底在哪裡?!

  不好的預感就像無底黑洞,吞噬著牠的理智。強烈的悔恨排山倒海地襲來,幾乎讓他窒息。

  為什麼要留她一個人?如果堅持帶著她一趄去就好了:她這麼樣地信賴自己,他卻沒有好好地照顧她!

  「孟恩君!」他喊著,不管週遭的人聲幾欲蓋過了他。

  她有心臟病,若是在火場裡發了病,那是怎麼樣也逃不出來的。她好不容易才交了朋友,笑容漸漸增多,也不再自暴自棄,一切鄱在好轉當中,為何會發生這種事!

  「孟恩君!」他大步地跑,本就低沉的嗓音整個啞了。

  為什麼老天總是這麼不長眼?

  她只是一個渴望他人關愛的單純女孩,何必連這點幸福都要奪走?她究竟做錯了什麼事,要這樣再三地懲罰她?

  想到她那雙愛睡眼老是在背後像小狗般瞅著他,想到她總愛抓著牠的衣角無語地要求牠的陪伴,想到她笨手笨腳又動作遲緩,想到她軟軟的氣音喚著他的名,想到她哭泣的臉——

  她是不是哭著在叫他?

  駱暘喘息著停住腳步,只感覺心口強力地躁動著,幾乎要撞破他的胸膛,痛得他緊緊閉上眼睛。

  早知道會這樣……早知道會這樣,他絕不會議她單獨留下的!

  「孟思君!」隨著這一聲駭人咆哮,他強自壓抑的複雜情緒終於盡數爆發!

  腦海中浮現出她羞澀的笑容。他後悔!

  後悔他早就察覺到了她的感情卻沒有伸出手,後悔他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如此害怕失去她。

  「駱大哥。」輕輕的弱音帶著微喘,從他背後傳來。

  駱暘霎時僵直了脊骨。

  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喊他,雖然那聲叫喚那麼地細小,可他卻聽得清清楚楚,絕不會錯認。

  「駱……駱大哥?」這次多了些困惑。

  他沒聽到嗎?

  孟恩君抱著懷裡的東西,只盼他別再跑了,讓她追得好辛苦啊。

  望著他寬闊的厚背,一拐一拐地走近,他卻突然用力地回過身,嚇了她好大一跳:就停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

  他好凶狠地瞪著她,動也不動。

  被他跡近無體的眼神纏著,她頰一紅。他不曾看她看得這麼——直接。

  宛如要將她整個人穿透似地。

  不知所措地轉移注意力,剛好瞅見手中抱著的一團團紙張,她趕緊伸長手臂捧向他。

  「統統……咳……都在這裡。」她有把它們捲好,還有用那個乎常他拿來裝紙的藍色長筒裝著,不過有些因為太緊急所以來不及,她只好拿在手上,但是沒有弄髒喔……或許髒了一點點啦……她睇著自己黑灰的掌背。

  駱暘沒有說話,只是牢牢地盯著她。

  她的額頭包著紗布,衣服上也有一塊塊灰污,右邊褲管沾染著血跡,頭髮亂翹打結,本來白晢的面皮現在只瞧得見一雙下垂眼在閃爍,滿身的狼狽。

  他喉頭一緊!

  「妳在幹嘛?」他壓根沒理會那些圖稿,好像只看得見她。

  孟恩君呆住。

  「我……我在幹嘛?」她咳了咳,滿臉問號地重複牠的話。

  她沒在幹嘛,只是被幾個戴著面罩且不怕火的人救出來而已,然後有其它人來幫她包紮傷口,一個同樣穿白色衣服的人經過看到她,就說另一頭有個表情很恐怖的男人好像在找她是他!一定是!

  雖然他們都叫她不要動,等會兒要去醫院,但是,趁著沒人注意,她還是……

  偷跑了。

  她在人縫中找啊找,小心地保護著那些紙稿不被擠到,千辛萬苦地讓她尋到了他高大的身影,可他卻一百跑一直跑,她根本追不上啊!

  想開口叫,旁邊又那麼吵,她只好鎖緊他那看起來很好依靠的肩膀,一路艱辛,總算他願意停了,她才有機會喚住他。

  幸好人潮阻擋了他的速度,不然他就跑上天了。

  他的表情好嚴肅,抿著嘴又沉默,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好再把她搶救出來的長筒和圖紙遞向他。

  「我……咳咳!」喉嚨有點痛痛的。她澀聲:「我有幫你……好好保護。」她戰戰兢兢,不懂是不是自己搞錯了什麼,因為他都沒有回答她。

  凝視著她奮力不懈的表現,他依舊無語,眼底卻有著一種奇異的焰光。

  就好像安靜了一輩子那麼久,他終於跨大步衝向她。

  孟恩君佇立著,雖然他看來好生氣,氣得像是立刻要跳起來揍人,但她卻沒有半分躲起來的意思。

  因為她知道,他絕不會傷害自己。絕對不會。

  她相信他,第一眼開始。從未更改。

  駱暘猛然上前,狠狠、狠狠、狠狠地,把她整個人抱進了懷裡。

  體會她微弱的呼吸、真實的軀體,是確切地存在著,不是他眼花的幻想。

  她錯愕,下一秒,急急驚呼了一聲:「妳的東西……」都被壓壞了啊……她身上好髒……會把紙都弄黑……

  七手八腳地想推開個距離,他卻加重力道,不讓她如願。

  「妳哪裡都別想丟。」埋在她頸間,他低聲說道。

  熱氣拂上她敏感的肌膚,孟恩君怔住。

  心頭蕩漾不已,什麼圖稿啊、旁邊的群眾啊、男女授受不親啊,完全被丟在腦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擁抱她,沒有隔閡,沒有距離,那麼親密。

  他的身子真的好暖哦……

  「聽到沒有?妳哪兒也別想去!」他惡聲惡氣,嚴重警告。

  她毫無恐懼,只是貪心地聞著他身上的味道。

  「我沒有想去哪裡。」地想待在有他的地方,不會跑掉的。

  他一震!胸口硬著的一口氣總算吐了出來,放棄似地皺起粗眉,他閉上眼。

  「妳真是笨死了……」他詛咒般地重喃著。

  房子都起火了,不趕快逃命,還顧著他交代的事情。她怎麼這麼笨!

  笨到他不敢相信,笨到他想痛罵她一頓,笨到他得陪在她身旁好好疼惜。他不要當紳士,也不管什麼大男人,還是得找一個立場牢牢綁著她,不然要是再發生一次,他絕對會腦溢血。

  聽著他罵人,她一點都不難過,反而沒來由地好想笑。

  「駱大哥……」她把臉擱在他肩上,綿軟地輕語。之前害怕到想哭的感覺不知何時統統消失了,所有的片段都只剩下他。

  「妳真笨,我要被妳氣死了。」跟吐出話相反他摟著她,深深歎息,宛若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血液,獨自珍藏。

  她最終還是絲毫沒有反省地笑了出來,睫稍稍濕了。不想死了。

  病沒好不打緊:一百吃藥也無所謂:老爺不公平,看不到她的努力和期盼,她也不在乎了。

  她不要丟棄自己的命了。還是活著好。

  能被碰觸,能感受溫暖,能有喜怒哀樂,除了病痛的不幸,她更能領悟其它歡悅。

  所以,能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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