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茶是把茶葉碾碎,然後再加鹽用開水泡飲,連茶葉一起喝下。
受父母影響,我從剛學會走路開始,就喝茶了。茶在我家,是須臾不可或缺之物。
父母都是教師,雙職工,讀小學時,我就要做家務。其中一項工作就是放學後,燒一壺開水,沖進熱水瓶,然後在老爸老媽的茶杯裏放茶葉,用少量開水沖泡,等他們下班回家,甫坐定,再在茶杯裏注入開水,他們就可以立刻喝茶了。
他們喝茶時,我也時時會湊上去喝上一口,久而久之,養成了喝茶的習慣。
夏天,我家晚餐主食往往是炒飯——在鐵鑊裏放入冷飯,不加油鹽,用微火炒熱,微焦的炒飯,極香,再倒入熱茶,這種茶淘飯,非常好吃。
當年,茶葉是奢侈品。記得回滬到同村插隊知青家去做客,有的人家是從一個大瓷壺倒溫開水,有的是一杯用茶葉末泡的渾濁的茶,蘇北籍人家,則是糖開水加炒米花——那是接待貴客的禮遇。改革開放前,茶葉是配給供應的,要用工業券購買。
但即使在三年自然災害,我家茶葉也從來沒斷過,喝好茶談不上,但茶葉末似乎從未進過家門。
1968年我到江西插隊。那裏產茶而且價格非常便宜,插隊十年,斷過肉、斷過香煙,但茶葉罐沒有空過。
村裏後山產野茶,農民摘後曬乾就成茶葉。
野茶的茶鹼含量甚低,一次,用大號搪瓷杯泡茶,老覺得太淡,結果放了大半杯茶葉,沖入開水後茶葉膨脹,竟然把茶杯蓋都頂起來了。
這種土茶,有一種古老的飲法,叫“擂茶”。清明前後,村婦上山摘野茶。回家後,用一種專用的擂缽——粗陶燒制,小臉盆大小,缽內有許多楞,把生茶放入,再加上適量鹽,用木棍在缽內用力磨,鮮嫩的茶葉很快就磨成糊狀,再注入開水,泡成碧綠濃稠的羹狀,擂茶就做好了。桌上放幾個盤子,炒黃豆、炒花生、炒凍米、油炸紅薯片,就是茶食。
喝擂茶是女人的節日、特權或專利——新娘子回門、孩子滿月,村裏的婆娘就會湊在一起做擂茶喝擂茶,男人們是不能參加的。
當年的江西,男尊女卑風氣甚濃。那裏稱呼女人叫“小人”。男人們談論老婆,開口就是“我家小人如何如何”。
春節要從初一過到正月半,農民請客走親戚,吃飯時女人不能上桌。只有正月十五這天,才是女人們的節日,這一天,男人全部回避,全村的女人們互相請客,滿桌女人,杯觥交錯,喧嘩一片,這是一年中女人真正的節日。
而喝擂茶,按照習俗或慣例男人都回避,如果哪個男人去喝擂茶,會成為笑柄的。但知青例外。村裏的女人喜歡和男知青嬉鬧,她們說,你們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
一次路過村裏人家,非常熱鬧,女人們正在喝擂茶。幾個女人硬拉我進去。我知道男人不能喝擂茶,但非常想知道擂茶的味道,於是厚著臉皮進去,擠在女人堆裏。她們讓我坐下,倒上擂茶,再端起盤子,要我逐一品嘗紅薯乾、炒花生、凍米糖和一種非常好吃的油炸幹辣椒。
擂茶非常濃稠,鮮茶葉的清香,淡淡的鹹味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怪異奇妙的味覺——但絕對沒有喝茶的感覺。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擂茶。
後來知道,擂茶是贛、閩、湘、黔、桂農村一種非常古老的飲茶方式。1000多年前唐朝人喝茶,是把茶葉碾碎,然後再加鹽用開水泡飲,連茶葉一起喝下。現在的泡茶方式,是宋以後開始形成的。
毛潤之先生每次喝完茶,都把茶葉嚼碎吃下,這顯然也是非常古老的習俗了。
清代茹敦和在其所著《越言釋》中記載:“江廣間有擂茶,羌鹽煎茶遣制,有存古意。”
現在,到鳳凰、張家界旅遊,一些茶館也供應擂茶,程式大致相同,配方不同,有的還要加芝麻、花生一起碾碎泡制,有的連鹽也不放了,但用的都不是剛摘下的鮮茶葉。
光陰如箭,轉瞬回滬已30年,不知村裏女人現在還喝擂茶嗎?
作者:楊周彝 來源:上海采風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