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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夢媚]鍾情戀一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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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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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0 03:11: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鍾情戀一生 作者:夢媚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英國「遠古以前,人類的祖先開始在地球上出現並繁衍,這就是人猿……。」
——無聊透頂的遺傳學,教授的聲帶乾癟地重複著課本,有時還重複好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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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0 03:12:3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英國「遠古以前,人類的祖先開始在地球上出現並繁衍,這就是人猿……。」

  ——無聊透頂的遺傳學,教授的聲帶乾癟地重複著課本,有時還重複好幾遍。

  多好的天氣啊!謝沅沅從窗口望出去,六月初夏,雲淡風輕,空氣中混合著花香與樹木青草的氣息,帶著醉人的溫馨,像極了她家後花園的味道。如果是在家裡的話,她一定會美美地躺在草地上睡一覺,仰視藍天如洗,俯視綠草如茵。她想家了。

  四年課程,才讀了兩年半,怎樣才能夠理直氣壯地回家呢?想當初,為了見識外面的世界,為了一嘗飄洋過海的樂趣,是她謝沅沅死纏活賴軟硬兼施才說服她那不放心的老爹讓她出國。興許到現在,她老爹那件被她揩滿了眼淚鼻涕加點風油精的衣服還沒洗乾淨,而她竟要放棄留學課程中途回家。唉!別說老頭子會用一大車說教荼毒她的耳朵,最該死的是她堂兄謝文軒那張專生來跟她耍嘴皮子取笑人的嘴巴,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謝沅沅懊惱地歎了口氣,從窗外收回目光,那位美稱「大猩猩」的遺傳學教授第無數次將遺傳優生等概念停泊到他自己身上。

  據說雷蒙教授的祖宗八代曾經是皇室貴族,被英王封為公爵,而他則是雷蒙家的一根獨苗,百年來沿襲了公爵貴族的優良血統,故此睿智英明,瀟灑英俊。如果連這種常以廢話來矇混課時的猩猩也能算睿智英明的話,謝沅沅懷疑蒸汽機的發明者多半是人猿化裝的。雷蒙的父親曾經是校長的恩師,卸除這層關係,雷蒙教授只夠資格去門房敲鐘。如果所謂貴族傳言屬實的話,這根「毒」苗身上凸現的最清晰的遺傳概念是——變異——

  基因突發性變異導致品種惡劣。

  至於英俊瀟灑,勉強可以成立吧!學校附近酒店的老闆娘常常追著他滿校園飛跑,這裡面不排除追討酒債的可能。別以為人家老闆娘是次等貨色哦!人家仍然雲英未嫁,並且有收入頗豐的酒店做陪嫁,最洩氣不過胖了點,也不算太胖了啦!只不過壓垮了兩三回稱豬的磅秤,給人的印象不大好。稱豬的人曾經說過,如果一不小心把這位老闆娘錯當豬賣出去的話,買主一定會退貨,因為世界上沒有這麼肥的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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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12-20 03:1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雷蒙教授狂噴口水之餘發現全體學子均神智迷糊,有幾位甚至口角流涎,顯然都神遊太虛去也!他盼望著下課鈴快響,同時考慮如何混完餘下的時間,他挑上了全教室僅有的兩個中國人。

  走近她們桌邊,不錯,是兩個很美的中國女孩。靠外坐的柳依依跟窗外的天際白雲一樣,純潔清新,文靜秀氣,沒有絲毫威脅性,她正捧著課本,目不旁視。而那個謝沅沅卻用黑亮的大眼睛挑釁地瞪著他。

  雷蒙避開那雙發亮的大眼睛,敲了敲柳依依的桌面。

  「你,回答我的問題。」

  柳依依站了起來,唇邊有抹難以覺察的不經意的微笑。答就答吧,反正他的水平是註冊過的有限公司。

  雷蒙教授突然覺得有些氣餒,這個女孩明明在看他,與他對視,而他卻覺得自己根本不存在於她眼內;她全身上下柔的不像話,卻又散發著淡漠。是他感覺錯了嗎?為什麼他總覺得她看不透得表情包含得是危險的信息。他甩掉那份氣餒,在自己退開之前,問:

  「你是中國人?」

  「是的。」柳依依原諒他一向的「視障」和「智障」,近三年全班只有兩個中國人。

  「你的父母也都是中國人嗎?」

  「是的。」

  雷蒙的嘴角邊隱含奸詐。「那麼令祖呢?有否中國之外的血緣呢?」

  「這有什麼關係嗎?」柳依依問。

  「你們中國人一直懦弱,並且……無知,對不起,原諒我善意的批評。」雷蒙噁心至極地聳肩接著說,「曾經做過調查,這跟血統遺傳有很大關係,你是難得優秀的中國女人,我以為你可能有高貴的血緣;再想想,你的家族承襲何處?」

  整間教室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沒有人能忍受這種侮辱。謝沅沅驀地站了起來,她手上如果拿著個酒瓶什麼的鐵定會砸他個頭破血流,他有再高貴的血源也只能用來洗刷他說過的每一個字。柳依依輕輕按住她,不動聲色。並非她涵養高深不懂生氣,只是她絕對不會去滿足對方等著看她生氣失態表現的卑鄙慾望。別人打了你一耳光,光生氣頂什麼用?一定要響亮地還他一記,並翻倍的加上利息。所以,柳依依一本正經地拿起課本誦讀:

  「遠古以前,人類地祖先開始在地球上出現並繁衍,這就是人猿。」

  「人猿?」雷蒙攤開雙手擺出最白癡的姿態。

  「真的,是人猿。」柳依依的微笑明顯帶有鄙夷。她挑著秀眉:

  「我肯定,我的家族從人猿開始,而你的家族——到人猿為止。」

  全體學生哄笑起來,不多說話又文靜乖巧的柳依依竟如此不好惹。只有謝沅沅不意外,她這個朋友看上去可愛又無害,其實有時比她還牙齒鋒毒。尤其在她微笑卻挑著眉毛時。

  雷蒙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他的大嘴足以供全英倫三島的蚊子安全著陸。

  後果如何,當然可以想見,拒不道歉的下場是柳依依被開除學籍。謝沅沅羨慕得不得了,為什麼這麼好的事沒她的份?順手送了雷蒙先生一個熱辣「鍋貼」,生怕打得不狠不重效果不夠,她哀求校長:「也開除我吧!」

  回到兩人共租的公寓,柳依依扔下書本,問:「你不後悔嗎?」

  「後悔,當然後悔,剛才沒拍照留念實在可惜。雷蒙活像只烤全豬,我猜他全身的動脈、靜脈、毛細血管裡的血液跑得跟萬馬奔騰一樣,腦溢血得前兆哦!」

  謝沅沅懶洋洋地倒向長沙發,柳依依坐到沙發扶手上:「這學期只剩下十幾天,我們正好趕得及換學校,過完暑假接著有地方讀書。」

  「你暑假回去嗎?回上海?」謝沅沅問。

  「不。」柳依依連想都沒想過回上海的家,家中父母安然。但「母親」是生父的續絃,「父親」是後母的新歡。很好玩,有名無實的一家人。

  「我倒有個好主意。」被開除的謝沅沅心情良好,她從沙發上半跪起來,兩眼發光。

  「難得天賜長假,更有難得的好天氣,我們兩個不如退掉房子,帶齊所有財產,開著小破車雲遊四海,荷蘭、法國、盧森堡……痛痛快快玩他一把,玩到一文不名才打道回府,回我家去,反正你也去慣了。」

  這兩個女人身上都沾染著不少希奇古怪的細菌原生物。柳依依投一張贊成票,不去想兩名弱質女子可能會碰上的天災人禍。生死早定,富貴由天,一如她的親生父母。只有一點她想確定一下:

  「你學過討飯嗎?錢花光了怎麼回府,難不成沿途討飯?」

  「賣車嘛!那輛小破車我老早看它不順眼,當廢鐵賣掉它也夠我們買船票了。」舊的不滾蛋,新的那裡來?謝沅沅篤定她那二十四孝的老爸會奉上新車。「不如就回香港找學校,我們去年回去不是到K大玩過嗎?很不錯喲!」

  「OK!」柳依依洞悉的目光從謝沅沅身謝沅沅掃過。「你肯回去,你老爸肯定放鞭炮慶賀歡迎。」

  「不被他的口水淹死就算我命大了。」謝沅沅明知她老爸想她想瘋了,但父女倆有一些毛病同出一轍——嘴巴死硬。

  謝沅沅是個從小被寵溺呵護大的女孩子,聰明嬌縱,爭強好勝,十足一副殺人不償命的大小姐脾氣,但無憂無慮的生活也使得她在某些方面單純不解世事。而柳依依雖然有時看上去像個世故的處世高手,並也已經歷多番變故,但卸下那層在外人面前自我保護的外衣,她仍只是個剛滿二十的單純少女。從小在爾虞我詐的環境中生活過來,早已學會如何保護自己,爸爸、媽媽,後父、後母都是她的榜樣,無論你對發生的事是否能掌握,是否能理解,都一定不能將虛實寫在臉上,否則必會遭人窺伺,落人下風。保護色必不可少。

  小破車出發了,謝沅沅按小說中的出門萬事須具備的金科玉律替她的車子武裝了一頓,駕駛台上,左邊一把菜刀寒光閃閃,右邊一把鐵錘閃閃寒光,所有不良歹徒自求多福吧!

  同在異鄉為異客!身處英國,這兩位大小姐愉快地相依為命,不知她們踏上征途歸家之後又會有多「精彩」的命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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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10-12-20 03:13: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香港

  秦龍飛第一次有幸目睹謝沅沅小姐的風采是在香港著名風月場所——塘西妓寨。謝大小姐氣急敗壞,一張管不住的嘴巴如流水般傾瀉出罵人話:

  「你們幾個虛有其表,寡廉鮮恥,卑鄙下流的斯文人渣,平常個個道貌岸然,沒想到一進去你們就死在裡面了,有本事一輩子別出來。死了記得就地挖個洞埋了算了,省得做了鬼再付車馬費。」跟她一起到塘西呼籲禁娼的四個男同學中途變節,入內發傳單之時禁不起眾妓女紅袖招魂,全體跌入脂粉陣,風流快活去也。

  過往行人全都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向謝沅沅,有位霉運當頭的仁兄上前意欲一探究竟。剛開口:「小姐……」

  「滾開。」

  謝沅沅一聲劈面怒喝,嚇得他連滾帶爬退開三丈之地。平常的沅沅人見人愛,暴怒時的沅沅千萬接近不得。凡有不識時務者生死傷殘,後果自負。其他觀望者生怕無辜遭殃,紛紛走避。

  沅沅身邊唯一的擁護者,同學兼閨中好友的柳依依忍住笑意,用力拉住她防止她衝進去。小聲說:「我們回去吧!你再罵下去,人家還以為你是慘被人拋棄的小怨婦,在這大門口跟裡面的妓……妓女爭風吃醋。」

  「我像怨婦?你是我的好朋友耶!」沅沅給她一個機會表明立場,「你到底站那邊?」柳依依退到燈光更暗的地方:「我當然站在你這邊。」

  謝沅沅稍為滿意地點頭,又接著罵人:「那四個傢伙下地獄不足贖罪。」

  「對!對!他們在下地獄之前應該代替那些可愛的白老鼠、小青蛙為我們醫學實驗室作出體無完膚,粉身碎骨的貢獻。」依依看一下沅沅顏色稍霽的臉孔,這已經是她這一輩子所能說出最惡毒的話了。

  謝沅沅意猶未盡,咬牙切齒地道:「我要在他們的臭皮囊裡塞滿爛稻草,然後動物博物館去做色狼標本,參觀費免收,歡迎唾棄。」她的臉因為憤怒而發紅,眼睛瞪得大大的,在透過紅紗罩的燈光的掩映下,她的眼中如同燃燒著兩簇火焰。

  秦龍飛坐在妓寨近門邊的桌旁,身側陪酒女子的挨擦挑逗,撒嬌發嗲早使他厭煩。本來,他認定今晚來這裡將十分無聊,但現在不了,天知道如果他今晚沒來,肯定不會見到這樣的女孩子:她大聲陳述的禁娼理由義正詞嚴,而後被怒火沖昏頭腦的她絕無一絲淑女風範如行雲流水般的罵人話更充分說明她的不好惹。可是,那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那個昏暗燈光中美好的身影輪廓挑起了他非區招惹不可的慾望。

  隨便找個理由向朋友告辭,但等他匆忙到出大門口,已經找不到她的芳蹤,他心中泛起一陣失望,久久揮脫不去。

  柳依依一人獨居著寬敞的兩房二廳。沅沅坐在大客廳裡,大量補充口水。依依只求能離開那個鬼地方,還是回到家裡有利身心健康。她知道,沅沅今天特別火大是因為其父謝順昌即是塘西的常客,他一到妓寨必定花錢如流水,而沅沅母親的早逝與丈夫的拈花惹草不無關係。所以,沅沅說一句話:「這世上至少有一半人是壞人,因為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當然謝大小姐幻想世界中的白馬王子例外。

  「沅沅,牛奶快涼了。乖,趁熱喝。」

  謝順昌帶著小心和討好的笑容取下女兒手中的麵包片。他這個寶貝女兒自昨晚回來後就板著一副二房東的難看面孔。那四隻被紅袖招魂的色狼標本還魂後急忙追上門來謝罪,在沅沅一頓惡毒無比的臭罵和授以自刎之法後夾著尾巴落荒而逃。不用說他也知道準是取締妓寨的行動出師不利,鎩羽而歸,沅沅時會將新仇舊恨全體遷怒到他頭上,但看著女兒一張繃得緊緊的俏臉,又心疼不已。她一定氣得不輕,否則不會把麵包伸進醬油碟子裡。

  沅沅看著父親手中巳經染成醬色的麵包片,正要開口,一個帶著揶揄的聲音搶先響起——「或者沅沅正準備換口味。」謝文軒從樓梯上快步走下來,英俊的臉孔因為笑容的修飾更顯得神采飛揚。

  他不知死活地接著說:

  「叔叔,中餐並不是您一個人的專好,也沒人規定麵包片不准蘸醬油。」坐到桌子的一邊,與沅沅面對面,「早啊,小堂妹.咦!你的精神不大好,昨晚上一定徹夜末眠,重新策劃顛覆妓寨的偉大計劃了吧?」謝順昌不用想也知道這小子的挑撥將遭到怎樣的下場,除了用同情和一種何必自掘墳墓的眼光看向他外,不敢多置一辭。

  果然,沅沅狠狠地瞪著謝文軒。「如果你再繼續你的無聊話題,這裡就是你的葬身之地。看在親戚份上,我允許早餐給你陪葬。」

  「我以為我會死無葬身之地。謝謝,多謝你優待親屬。」他故意逗她說話,她只要氣消了就會還原為一個好說話的小姑娘。

  「嘿,沅沅,你的駕照呢?該拿出來曬曬太陽了。從英國回來兩個月,你不會忘了怎麼開車吧?」「當然不會忘記。」沅沅猛抬起頭,等待他的下文。

  謝順昌暗罵自己好蠢,剛才怎麼沒想到用汽車做阿諛的本錢?立即,他推開謝文軒。剝奪他侄兒的發言權,說道:

  「我向車行訂了一部車子,你喜歡的紅色那種,下午放學後爸爸陪你去取。」

  「真的?」沅沅眼中閃耀著驚喜,也有點不信。「你不是說我自己開車不安全嗎?」「我想過了,現在香港的汽車還不多,不如讓你趁機練習一下,熟悉街道。」這是實話,三十年代的香港人絕大多數只能安步當車。

  「噢!謝謝爸爸!她的眼睛因為高興而顯得更加黑亮,從塘酉鎩探羽而歸的事己劃歸為歷史。開著跑車,披襟當風的豪情壯志填滿了她的胸臆。

  如果謝順昌能看透女兒所想,得知沅沅預備加入飛車一族的話,不知他做何感想。第一,他可能當場休克,送院急救;第二,打破了他頭,他也不敢讓女兒開車。

  沅沅的瘋狂大計中自然不會漏掉好友。柳依依何其不幸,被她預定為第一位搭客。坐在學校的餐廳裡,吃著午餐,沅沅一付施恩狀。

  「放學後我們一起去取車,然後環遊大香港。」她理想中最低時速是一百公里,香港就算再大些,今晚也難逃她的魔掌。

  「取車?我們?」依依盡快吞下一口白菜,以免被噎死。

  「不必太感動,我知道你難以承受這個好消息,但你沒聽錯,這份榮幸屬於你。」

  「我擁有大好青春,前途無量,還沒有英年早逝的打算、這份榮幸你轉贈他人吧!我是無福消受的啦!」作為好友,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沅沅「突飛猛進」式的開車方法。留學英國三年、天天搭乘沅沅的車子,能四肢具全,神經正常的活著回來算她福大命大。

  這人實在不識好歹,別人求都求不到的好運,居然被她當作一場災難,沅沅氣乎乎地想。

  依依不經意間發現昨晚的四個叛徒坐在角落,並沒有如往常般湧上來爭相諂媚。她下巴一揚,問道:

  「他們昨晚追去你家了嗎?」「去了。」這四個人在沅沅眼裡已視若無物。「我向他們教授了最簡便易行的自刎方法,氣管、支氣管、頸部大動脈血管並不難找,是不是?只要用稍微鋒利的利器一割,他們就有資格下地獄懺悔去了,對不對?至於他們還能好端端地坐在那兒,我只能遺憾他們的弱智——接受能力太差。」

  「醫者父母心耶!」柳依依輕輕地笑道,「你教導別人自殺,太離譜了吧!」沅沅用欣賞的目光對她的笑靨行注目禮:

  「老天爺真是厚愛你,將你生得這麼美。如果我是男人,肯定死纏爛打,拼了命也要把你娶到手,然後,讓你每天對我笑一百次。」

  「一百次?」她更好笑了,「那麼不用三天,我鐵定成白癡。」

  「你看我大哥怎麼樣?風度翩翩,一表人才,溫柔體貼……」沅沅將謝文軒吹噓得只此一家,別無分號。「老實說,要不是血緣太近,我都想撿來用一用。」

  「我記得前幾天你才跟我說過,謝文軒這個人全沒君子風度,一無是處,一個大男人老跟你斤斤計較?」沅沅嘻嘻笑:「那只是氣話,一時氣話。現在我說的才是真心話,嘻嘻……真心話。」

  她們二人的所在是眾人的焦點,秀色可餐嘛。這兩位大美人是兩個月前出現在K大的,兩個月來一路拉低K大長期居高不下的逃學率。柳依依溫柔婉約,帶著淡淡的冷。精緻的五官,嬌小的身材如同宋代仕女圖中的古典美女,輕顰淺笑,風致嫣然。謝沅沅嬌縱些,任性些,她美得生動有活力,鮮明亮麗的輪廓為她吸引了無數仰慕的目光。如果將依依喻作籠罩在柔和光潤下的珍珠,沅沅就是一顆綻放著耀目光彩的鑽石。

  珍珠與鑽石在凡人眼中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用到「絕交」二字來威脅沅沅,也是不得已。為了保全小命,依依只好將最高時速八十公里與「朋友」二字一起擺在沅沅面前,任她挑選。謝大小姐心不甘情不願地妥協了。「八十就八十,膽小鬼。」

  開著自己的新車,謝沅沅心情大好。

  「你想去哪裡吃晚飯?我請你。」

  「隨便!」柳依依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你已經連請了我一個禮拜了。想不到一部車子可以讓你的心情大好到如此地步。」

  「去吃牛排,好不好?一回來填了兩個月的白米飯,我突然覺得牛排也不那麼可恨了。或許,我們可以去找家西餐廳試試看。」

  「有個人因為與牛排交惡,曾經絕食抗議一整天。」她揶揄地看向沅沅,滿眼笑意。「這個人該不會正好是謝大小姐你吧?」「是嗎?有人這麼做過嗎?我早忘了。就去『蘭蒂』西餐廳吧!」沅沅矢口否認,面不改色。

  「這個人還說,除非有個騎白馬的王子相邀,她絕不再踏入西餐廳半步。」

  「什麼白馬、黑馬、斑馬。有得吃還塞不住你的嘴。」她停好車,威脅道:「我不清楚是否有人曾經絕食抗議,但今天是不是會有人撐死此地就取決於你唇舌之間。」她很努力地用表情幫助語氣表達,可惜,可愛的面孔只能使她威脅的效力趨近於零。

  沅沅不住稱讚牛排的美味,真的,比在國外吃得還鮮美。

  「味道很不錯哦!你說……」突然,她的聲音活像被利剪從中剪斷,眼睛直盯門口。柳依依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有個高大偽男人從容步入餐廳。長得不錯!微微上揚的劍眉下是一雙深潭似的眸子,閃爍著溫和卻抗拒接近的光芒,挺直的鼻樑配上緊閉的雙唇,再加上一個稜角分明的下巴,全身散發出致命的吸引力。至少,他吸引了謝沅沅,因為這丫頭的餐刀正用力切著空盤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聲。

  柳依依倒也不奇怪,在英國看多了那些下巴長在頭頂上的碧眼金睛獸,好容易回來碰上個道地中國美男,不多看兩眼豈不損失巨大。又過了一會兒,依依實在受不了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尖聲折磨了,活像老鼠爪子在玻璃上抓。她用手指在沉沉眼前左右晃動,招回她的三魂七魄。

  「看夠了沒有?」沅沅機械地拍開眼前的手指:「什麼?」依依呆了一下,失聲低叫:「老天,你不是要告訴我,有個一見鍾情的故事發生了吧?他……是他?」她確實吃了一驚也大開眼界,早知道謝家歷代前輩中總要出一個半個天才演出一場「一眼定乾坤」的愛情文藝劇,想不到這一次主角落到謝沅沅身上。她用力扳過沅沅的臉,問:「他就是那匹斑馬了,對不對?」沅沅瞪她一眼:「什麼斑馬,難聽死了。」

  「我只是引用一個典故而已。」柳依依再看一眼那好看的男人,笑道:「看來謝大小姐真的動心了,一見鍾情?」「奇怪嗎?一見鍾情是唯一一種戀愛序幕。」

  「你一輩子的愛情論調終於有個機會以事實證明了。」依依從不信「一見鍾情」這四個字,她認為,只有貓對老鼠才會一見鍾情。

  「你等著瞧吧!」沅沅決定不理她,將視線調回到剛才的位置,卻看不到人了。

  兩個女人左右張望,可他就這麼突然消失了。沅沅無精打采地放下刀叉,簡直連吃飯的心情都沒了。

  「也許是你眼花。」依依也放下刀叉,用餐巾擦著嘴,事實上她是捂著嘴,以免自己大笑出來,有礙淑女風範。糗沅沅的機會不是時常會有的,她打賭,沅沅現在非但沒吃飯的心情,連罵人的力氣也不會剩多少。

  果然,沅沅有氣無力地道:「我請你吃飯並不是希望你吃飽了沒事來糗我的。」

  「好吧,就當我什麼也沒說。」她拉起沅沅,「走吧,再不回去,你爸爸又要敲鑼打鼓了。」

  就在行人稀疏的大街上,柳依依臉色蒼白地向開車的謝沅沅大喊大叫:「我們是回家,不是亡命天涯!」可憐的柳大姑娘,淑女形象全毀於一旦。

  好淒涼呀,沅沅連睡覺也不安寧,心裡、眼前全晃動著他的俊面。

  「睡啦,快睡吧!」她對自己大叫。可惜啊,頭放下去,腳翹起來。索性披衣坐起,抓本書看,是本向依依借來的《漱玉詞》。隨手一翻,偏偏是首《一剪梅》——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唉!」沅沅大大地歎了口氣。

  「我一個人發愁發傻,他愁什麼?愁個屁呀!」

  再翻過一頁,是首《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摻慼慼。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天吶!」沉沉抱頭呻吟,「李清照,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就別再刺激我了——快自殺了啦!」謝順昌見女兒近來悶悶不樂,連罵人鬥口的精神都少有,心疼不已。

  「乖女兒,誰惹你生氣了?告訴爸爸。」

  「告訴你有什麼用,打她一頓?」「這麼暴力呀!好,只要你開口,我現在就去揍他。」他以為會是謝又軒,因為只有那小子才敢招惹沅沅並且能死裡逃生。

  「現在,去揍她?她都死了快一千年了,早化灰了。」想要找到李清照,除非是青天白日見了活鬼。「爸爸,拜託你讓我靜一下,行嗎?」「好,好!」謝順昌邊走開邊自言自語:「剛才我還見過文軒,怎麼會死了一干年了呢?」沅沅百無聊賴之下經不起父親的舌榮蓮花、連哄帶騙,終於第一次跟隨父親出席社交宴會。

  兩邊嘴角向上一牽,擺出一付笑容。每位賓客都向她行注目禮。早曉得謝大老闆有個寶貝女兒,才從英國留學回來,沒想到競如此美麗炫目。

  見了一大票不相干的人,沅沅可憐的臉就快笑僵了,牙痛哦!她問父親:

  「我回去了,可不可以?」「不可以。」謝順昌搖頭笑望她,「你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乖,文軒過一會兒就到,讓他陪你跳舞。」他被拉到一群老頭子中去談生意經。

  「我做個說話不算數的人可不可以。」她心裡想,可沒說出口。「謝大小姐雖然嬌氣點,任性點,但也明白駟不及言的道理。獨自一人站在圓柱旁,好孤單哦!謝文軒與秦龍飛談笑著。並肩向沅沅走來。

  「沅沅!」文軒寵溺地擁住她的肩頭,向秦龍飛介紹道:「我的小堂妹,謝沅沅。」

  驚艷的感覺在心中一閃而逝,他微笑著點一下頭:「我叫秦龍飛。」

  「是他!」沅沅差一點沒驚呼出來。這個笑容溶化了他的些許冷峻,使他看起來溫柔極了。她想開口跟他說話,偏偏腦殼好像壞掉了,想不出一個字來。

  有人揮手叫秦龍飛,他立即轉過頭去。迎上幾步跟那人打招呼並交談起來。

  沅沅恨自已,更恨秦龍飛。他竟然吝嗇到不願再看她第二眼。她這輩子唯一願意吸引的男人竟然對她的花容月貌視若無睹。

  「這裡太吵,我想去涼台吹吹風。」不等任何人有所表示,她立刻走掉了。秦龍飛聽到這熟悉的語聲,反射性地看向她的背影。「難道會這麼巧?」沅沅一個人靠在涼台欄杆旁站著,暗罵自己蠢得跟豬一樣。他不看就不看嘛!他不看她只能說明他不是個輕浮淺薄的好色之徒。唉!錯失良機。難得有緣再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這樣白白放過了不成?「不可以。」她安慰自己。「現在什麼年代了,男女平等耶!本大小姐採取主動也沒什麼好丟人的。」趁著勇氣還未消失殆盡之前,她匆忙向廳內衝去。一聲驚叫——

  「誰呀!」她的三分驚嚇中,倒帶著七分嗔怒。是哪個缺德鬼好站不站,偏杵在光線不明的陽台出入口。

  秦龍飛幾乎是尾隨她之後沒一秒耽擱地跟到了涼台。今晚月明星稀,月光下隱約可見的美好輪廓打消了他僅存的置疑。他不言不動地站在月光和廳內燈光照不到的暗處欣賞她的自責、搖頭以及「不可以……」然後,帶著一種惡作劇般的心情任她毫無防備地撞上自己。果然,聽到她毫不講理地將全部過失歸咎到他頭上,深仇大恨地怒喝出口:「是誰?」「謝小姐嗎?是我。」他扶她站好,卻並不縮手。

  在正要鼓起勇氣去追求她的「一見鍾情」時,居然有個人撞散了她滿懷豪情,這火氣來得比什麼都大,她抬頭就吼:

  「你又是個什麼鬼?」他抑制住大笑擁抱她的衝動,」好脾氣地回答:「我是秦龍飛。」這時完全可以確定——是她,沒錯。

  「你……」沅沅這次是因為驚嚇過度,說不出話來。

  「謝小姐,真對不起!我剛走進來,正巧碰到你出去。撞到你了嗎?」他並不打算讓她知道她的自言自語全落入他的耳中。是誰有這麼強的吸引力,將男女平等引申至如此高深之境界。他心裡不是滋味。見她不說話,又問:

  「你要進去了嗎?」.「不,這兒也挺好的。」沅沅打賭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很可觀,這付樣子要被他看見那以後也不用做人了。她突然驚覺自己還在他雙手扶持之下,急忙退到欄杆邊。「完蛋了,完蛋了,剛剛的表現實在糟透了,十足十一個蠻不講理的潑婦代表作。」想到這裡,她直想縱身跳下三樓涼台,一頭撞死算了。

  謝小姐,我們以前似乎在哪兒見過?」「是嗎?」難道在西餐廳他也看見她了?「不可能吧!」「你也許沒注意到我,可我看見你了。當時燈光昏暗,比現在亮不了多少,所以我只看得見你的輪廓,聽得到你的聲音。」

  他在說什麼?夢話嗎?西餐廳比這裡亮不了多少?牛排豈不要吃到鼻子裡去。她立刻告訴自己,「管他呢」。也許這是他追求她的手段呢?男人追求女人不都要先找個話題做開場白嗎?雖然這個方法太老掉牙了一點,也總比沒有要好。

  謝沅沅露出一個淑女似的可親微笑,也不管他在暗中看不看得見:「你在哪兒看見我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在……在街上。」他不會笨到告訴她自己曾經在塘西妓寨倚紅偎綠,就算只是喝酒也不行。

  「哦!街上。」她得滿意這個近似廢話的答案,一聽就是亂蓋。她問:,「裡面很熱鬧吧?」

  「舞會就快開始了。」他走到欄杆邊,問她:

  「約了舞伴嗎?」「沒有。」

  「做我的舞伴,好嗎?」他向她伸出手。

  沅沅毫不猶豫地將手放在他的掌心裡。眼看一個一見鍾情的愛情故事漸入佳境,就算他現在開口求婚她也義無反顧。

  秦龍飛牽著沅沅溫軟的小手,帶她走回大廳步入舞池。

  與秦龍飛挨得這麼近,近得可以感覺到他溫暖的呼吸。沅沅的心跳得像打鼓,又急又快。她臉上又偷偷飛起了紅霞。謝大小姐如此容易臉紅還是生平頭一回。

  秦龍飛當然感覺得到她的「不安」,是因為她還在牽掛那個她想採取主動的人嗎?他想分散她的不安,問道:「聽文軒說,你是學醫的?」「是啊!我在K大讀西醫課程。」

  「你不是在英國留學的嗎?」「我在英國一間醫學院讀了兩年半。三個月前把教授氣得差點流鼻血,索性回到香港來吃白米飯嘍!」他好笑地問她:「你不會無緣無故氣他吧?」「當然不會了。」怎麼可以讓他知道自己罵人的事,沅沅扯開話題。「你跟大哥看起來很熟,怎麼從沒到過我們家呢?大哥常常帶朋友回家的。」

  「這個,以後再回答你好嗎?」秦龍飛皺起好看的眉。

  「以後哦!」沅沅不再在意別的,有以後就好。曲笑了,「你記住哦,以後告訴我。」

  一段曲子結束了,溫馨和諧的氣氛也在二人之間散佈開來。謝順昌看見女兒跟秦龍飛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立刻抓住身邊準備開溜的謝文軒,質問道:

  「文軒,是你介紹他們認識的吧?」「您說誰?」文軒見叔父大人語氣不善,趕緊想法子應付。

  「別跟我裝蒜。你介紹沉沉認識秦龍飛,是不是?秦龍飛……聽這個名字就不是什麼好路數。」他幾乎咆哮起來:

  「你知不知道秦龍飛是個危險分子?你知不知道他是混黑道起家的?你知不知道他跟那個黑道頭子凌康是結拜兄弟?」「我知道。可是龍飛現在是個正正經經的生意人。他跟沅沅不過是跳個舞、聊聊天而已,會有什麼事呢?更何況龍飛是我的好朋友,他也不會對沅沅不利。」

  「跳個舞,聊聊天。你說得倒輕鬆。剛才一大票男人排隊約她,她的頭搖得像潑浪鼓。而且我也不以為她的脾氣好到會跟一個陌生男人談笑風生。」

  謝文軒仔細打量坐在一起的兩個人,的確奇怪。不用說沅沅嬌縱的脾氣,秦龍飛本身就不是個好親近的人,除了僅有的兩個朋友,他跟其他人都保持著溫和禮貌的距離。會有事在他們之間發生嗎?龍飛眼中的溫柔與愛惜是嶄新的,沅沅眼中的羞澀興奮也是前所未見。他露出真心的笑意:

  「叔叔,您不覺得他們坐在一起很悅目嗎?能讓沅沅安靜下來的男人並不多。」

  「謝文軒,你要跟秦龍飛混在一起,我沒法子管。但如果沅沅因此受到一點傷害,我一定會親自押你去馬來西亞找你父母理論。」

  「哦!叔叔,沒這麼嚴重吧!」謝文軒很清楚惹火了謝順昌會有什麼下場,一想到將會被押回馬來西亞他就不寒而慄:

  「好吧,我去告誡龍飛,不許他與沅沅來往。叔叔,『匯榮』銀行的朱老闆等你很久了。」

  謝順昌留下一個充滿警告的眼神,總算離開了。

  龍飛與沅沅的交談被打斷。一向自詡風流的花花公子喬楓摻進了他們美好的二人世界。喬楓對沅沅紳士般彎腰並伸手:

  「謝小姐,我再次邀你陪我跳個舞,好嗎?」沅沅一肚子的火差點沒吐出來把他燒死。總算她顧慮到身邊的白馬王子,只好裝出個虛偽的笑容:

  「對不起,我腳痛。」

  「你剛才還跟秦先生共舞,我以為你的腳痛已經好了。」

  「我現在又開始痛了,可不可以?」對於喬楓這只不識趣的超強大燈泡,她只想揮他一記芭蕉扇,讓他滾到十萬八千里以外的北冰洋涼快去。

  喬楓並不是那種死乞活賴的人。但並不打算放棄,依然面不改色:

  「不要緊,下次吧!我相信我們很快會再次見面的。」他還想調侃龍飛幾句,但龍飛如刀鋒般凌厲的目光令他望而止步。

  喬公子從未經歷過在女人面前受挫,人是悻悻然走開了,心裡卻是打定主意跟謝沉沉鉚上了。

  謝沅沅再次面對秦龍飛似笑非笑,高深莫測的表情只覺得自己像個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子。

  秦龍飛好玩地看著她,很容易看出她正在向淑女的方向努力,可惜成績不太好。她為什麼要改變自己?為了這個高貴的宴會,或者是為了……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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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0 03:13: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你知道嗎?我又遇到他了,就是前幾天,那個舞會啦!真的,真的。喂,你有點同喜的表情好不好!」謝沅沅拖起靠在她床頭看書的柳依依,像揉面一樣又拉又搓。

  「拜託你休息一下好不好?你已經說了好幾個鐘頭,我的一個腦袋有平時兩個那麼大了。」依依雖然為好友由衷的高興,但終於受不了疲勞轟炸,呻吟著懇求沅沅:

  「放過我可憐的耳朵吧!我是因為隔壁搬家才躲到你這裡清靜的,沒想到你比人家搬家的還要吵。」

  「真沒義氣。」沅沅停了停,眼光瞟到那本跟她搶奪聽眾的書上面——原來是它。她奪過那本依依正專心捧讀的《漱玉詞》,嚷道:

  「你借這本書給我是什麼意思?」

  「好意啊!讀後感覺如何?」「什麼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什麼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什麼……又冷又熱的睡不著覺。你說感覺如何?」柳依依笑得壞壞的:「最後一句念錯了,應該是——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你背得不錯嘛!賺了你不少感情,不少眼淚吧。」

  「去你的!我才不會為這種頹廢的破玩藝傷感呢。」

  「這不就好了,既然你對它無動於衷,看看有麼關係,是不是?」她設了一個小小的圈套,輕堵住了沅沅的嘴巴。

  「你……」沅沅噎了一下,心有不甘地叫:「好!看我怎麼收拾你。」她對十個手指頭吹了口氣,飛撲向依依。

  依依最怕癢,還沒碰到她,她就沒命的從床上逃離,大叫:「救命啊!」「你儘管叫。這裡是我的地頭,你叫破喉嚨也沒人敢來救你。」

  「我錯了,我錯了可不可以?」依依情急之下極盡可憐求饒之能事。「我怕癢。」

  「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癢』也!你兩樣都占齊包辦了,還怕什麼。」

  「不是這個『癢』字啦!別過來。」

  「我書沒你讀得多,只會念這個癢得要命的癢。」沅沅從床上踩跳過去,一把抓住了跟她兜圈子的依依。「看你還能往哪裡逃。」

  生死關頭,柳依依使出最後一招,大叫:「秦龍飛來了。」

  這句話比什麼都管用,沅沅本能地轉身看門口。良機不可失,依依逃命般奪門而出。接著背後傳來沅沅咬牙切齒的笑罵:

  「柳依依,你敢耍我。」

  依依一邊笑著跑下樓梯,一邊得意地回頭告別:「不用送,我走了。」不料樂極生悲,腳下一步踩空,整個人向樓梯下仰去。沅沅追了出來,急忙想拉住她,但除了一聲驚叫之外,只能乾著急地替她向上帝祈禱。

  上帝真是太仁慈了。一條黑色人影迅速地閃到樓梯口,雙手急伸,穩穩接住了依依仰倒的身體。

  依依驚魂未定地緊緊抱住這人的臂膀,緩緩張開眼睛,近在咫尺的是一雙冷得像萬古恆冰的眸子,而這張臉上也只有一種表情——冷冽淡漠。

  他放下她,連聲音也是冷冰冰的:「不是每次都會有人接住你。」

  他發現,自己竟然流露了一絲不經意的關懷。他不滿地皺了皺眉,難道剛才那一瞬間的肌膚接觸竟挑起了他預備深藏一輩子的某種情感嗎?剛才這女孩無助地躺在他臂彎裡,他心裡竟忽然泛起一陣難言的滋味,她驚慌美麗的臉孔;她惶然無助的眼神;她緊緊抱住他肩膀的雙手;還有他手臂上感覺到的她微顫的呼吸,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她本是該由他來全力保護愛惜的。直到她站到地上,這份奇異的感覺還是留在他心裡。

  依依站定之後,同樣震撼不已、以至於說不出話來。自父母去世後,她第一次感受到用如此直接的行動表示的關懷。他剛才將她摟得緊緊的,生怕她會受傷。她還在他身上發現了與自己同樣的一種氣質——孤傲冷淡。但她只用來當保護色的冷漠跟他相比還相差十萬八千里。沅沅飛奔到依依身邊,上上下下檢查她。「你沒受傷吧?真的沒事?」見到依依點頭,她才放下心來。

  沅沅仔細參觀上帝派來的使者,這個一身黑衣的北極冰山。他相當……優雅,只是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絲人味兒。上帝的使者嗎?她不太確定了,這傢伙倒像是從魔鬼撒旦那兒叛變出來的,帶著一種歷經世界末日的冷田。

  「謝沅沅?」他終於說話了,冰冷的眼睛盯著她,示意她作出回答。

  「是啊!我是謝沅沅。你又是誰?為什麼會站在我家客廳裡?你來幹什麼?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別人只問了她一句,她已經問回去一大車。

  「謝文軒在西環的咖啡室等你。」「他今天去跟英國人談生意,找我幹什麼?」「翻譯臨時爽約。」他的語氣中透露出十二分的不耐煩,難道自己今天表現得十分和藹可親嗎?鮮有女人敢跟他多說一句話,甚至男人在他面前也是坐立難安。

  「哦!諸我當翻譯呀!他的英語中國人聽不懂,怎麼連英國人也聽不懂了嗎?」那人不再多說一句,逕自向門外走去。沅沅叫他:「喂,你總該留下個名字來吧!」他稍一回頭,眼睛卻看著依依:「凌康。」

  沅沅看著他走出去,喃喃道:「這麼不喜歡說話,長嘴巴幹什麼?」文軒一眼看見姍姍來遲的沅沅,忙招手叫她過來:「我讓凌康幫我叫你,怎麼這麼遲才來。」

  「你那個朋友哪裡蹦出來的,活像個冷血殺手。」沅沅不忘自己的任務,用英語向桌邊的英國人問候:「你好!」「你好!美麗的小姐。」英國人羅切斯聽到英語大為高興,站起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行吻手禮。

  一隻溫暖有力的大手握住沅沅的另一隻手輕輕一帶,不著痕跡的將她從羅切斯的「狼吻」下搶救出來。秦龍飛拍著沅沅的肩頭:

  「我們等你很久了。」

  「你也在。」她又驚又喜。「我繞彎送一個朋友,所以來遲了。」

  「不要緊。」他替她拉開椅子,有意無意間坐在沅沅與羅切斯之間。

  文軒用古怪的眼神看他。兄弟,你吃醋的樣子蠻可愛的嘛!

  談來談去,雙方主要在價錢上談不攏。羅切斯想買三亞船運公司的一艘舊貨輪,出價十五萬。文軒堅持二十萬,一分不讓。

  龍飛笑道:「你不該讓凌康走,有他杵在這兒,沒人敢跟你討價還價半個鐘頭。」

  「別說風涼話,他去看房子,你呢?我不是請你來喝咖啡的。別忘了,『三亞船運』你也有份。」

  「我負責貨運,買賣船隻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秦龍飛閒適地吸了一口咖啡。

  羅切斯以為他們在商量價錢,一咬牙,吃下好大個虧似的:

  「十七萬。謝先生,那只是一條舊船,十七萬已經很多了。」

  「一艘七成新的舊船,而原價四十五萬。請問你小學幾年級混出來的,羅切斯先生?」文軒談得冒火起來,對沅沅道:「你英語好,替我罵他幾句,死卷毛鬼子。」

  「怎麼說啊?」沅沅又好笑又為難。謝家人向來與好脾氣無緣,性子一躁起來說話就像門大炮,亂轟亂炸。

  「直說啊!」文軒見她不翻譯,親自操起他三分不像人話,七分倒像鬼話的破英語,中西合壁,表達他問候之意。

  羅切斯居然聽懂了,眉開眼笑地回答了一大堆客氣話。顯然文軒的英語夠爛,罵人話詞不達意,否則這幾句精采的「問候」一譯過去,非翻臉不可。

  文軒很奇怪。「這卷毛鬼很喜歡挨罵嗎?他嘰哩咕嚕一大堆,說些什麼?」「他說很感謝你對他家人的關杯。還有,他家有一隻很漂亮的長毛狗,如果你喜歡的話,他托人帶過來送給你。」沅沅咬牙切齒地轉譯,幾次語不成聲。

  文軒全身靠上椅背,笑瞇瞇地看著羅切斯。

  「很好,很好!看不出來你還挺上道。」

  沅沅聽著這兩個人牛頭不對馬嘴地溝通,直笑得差點滑到桌子底下去。秦龍飛眼明手快,及時摟住了她,唇邊帶著笑意:

  「撿東西吧?」「不,不是。」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不端莊,將還沒來得及吐出的狂笑及時嚥回肚子裡,一個呼吸不暢,忍住咳嗽連連。

  「想笑就笑出來。」龍飛連忙替她輕拍著後背,語聲中充滿縱容:

  「看幽默劇哪有不笑的。」

  謝文軒用他中西合壁的鬼話把羅切斯搞得昏天黑地,自己也雲裡霧裡,聽到龍飛這句話,一把拉過沅沅:

  「告訴這個英國佬,二十萬一分也不能少,他再跟我討價還價就叫他滾蛋。」

  沅沅無可奈何,只能替他稍為修飾:

  「羅切斯先生,如果你堅持出價低於二十萬的話,大家就不必再浪費時間談下去了。你不如去找別的船行試試。」

  羅切斯沉默了一會,問:「真的沒有商討的餘地了嗎?」「是的。」文軒站起來,向羅切斯伸出手。

  羅切斯眼看實在談不攏了,想一想,二十萬其實很公道,本來他預算訂在二十二萬;他點點頭:「好吧!二十萬。」

  「OK,成交。」文軒伸出去的手改為給羅切斯一個緊緊的擁抱,希望捏碎他的骨頭。他發誓,今後絕不再跟任何外國人打交道。

  目送羅切斯離開,沅沅用力一推文軒的頭:

  「哪有你這樣談生意的?如果他聽得懂中文,如果他聽懂你咒他全家,就算你送條船給他,他也會打破你的頭。」

  「唉!自從你回香港之後,我就越學越壞了。近墨者黑嘛!」「你活膩了,竟敢這麼說我!」俗語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使白馬王子就在身邊,沅沅依然難改小潑婦本色。

  「小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來了。好不容易做了幾天文靜端莊的淑女,這下子原形畢露了吧!」文軒看慣了大聲笑罵的謝沅沅,而這幾天來面對一個笑不露齒的謝大姑娘實在感覺怪怪的,說不出的不習慣。

  「謝文軒!」沅沅只有真的生氣時才連名帶姓的叫他。她偷看龍飛的臉色,這個謝文軒,怎麼可以在龍飛面前害她如此丟臉。

  文軒聳聳肩:「好吧,我閉嘴。」

  龍飛凝視著沅沅漲紅的俏臉,他的眼神中寫滿了寵溺與鼓勵:

  「沅沅只是在英國人面前體現一下中國女人的傳統美德,現在這裡沒有外人,當然不必再續繼矜持下去。我個人就比較欣賞沅沅現在活潑開朗的真性情。」

  沅沅不太相信,如今社會還是淑女比較吃香,她遲疑地問:「真的,你真的這麼想?」說實話,這些天連她自己也渾身不舒坦。但有一點她不太明白,龍飛怎麼知道她的「真性情」,難道她表現得很差勁嗎?「當然是真的。我已經迫不及待的希望目睹嘲諷過你的人的下場了。」

  文軒指著龍飛的鼻子:

  「這就是我的好朋友,見利忘義,重……」

  還沒說完,沅沅已經賞了他一記「仙人指。」

  「你知不知道你有時說話就像門大炮,隨時都轟得別人七竅生煙。你能夠活到今天還沒有被拖出去亂棒打死就該偷笑了,竟然還敢在這裡指手劃腳。」

  秦龍飛欣賞著文軒一臉還沒反應過來的狼狽,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謝文軒如此吃癟而無還手之力。顯然他心目中小可人兒的伶牙俐齒一如從前。

  文軒乾咳著扯開話題:

  「你剛才見過凌康了?」「你是說那個有語言障礙的北極冰山?要他說話就跟要他命似的。」

  龍飛又大笑出來,令人聞名喪膽的黑道老大凌康在她形容之下居然慘遭不幸,被修理成語言障礙症患者。有了這個隨時能令他有爆笑衝動的可人兒,看來他的下半輩子必定精采紛呈。

  文軒用頗為驚異的眼神掃過龍飛,幾乎以為眼前這個笑口常開的男人不是他的好友秦龍飛。龍飛雖然不像凌康那樣過份的「酷」,但他也絕不是一個輕易在旁人面前表露喜怒哀樂的人。他問沅沅:「凌康進我們家跟你見過面了嗎?我只要他隨便找個傭人轉告你。」

  「今天禮拜天,傭人都放假了。他能找誰?難怪一臉不耐煩,我又不是欠他幾百萬沒還。」

  「他就是這副冷冰冰的樣子。我求了他半天,他才肯替我去叫你。」

  「也幸虧有他啦!今天依依不小心踏空樓梯,不是被他及時接住,很可能受傷。他的動作快得真不像話;我還沒看清楚,依依就掉到他懷裡……」「飛來艷福!」文軒下著結論,羨艷不已。「才不是。這個鬼凌康一點也不會憐香惜玉,不問人家摔壞了沒有反而教訓她。」沅沅學著凌康冰冷的口氣——

  「不是每次都有人接住你。」

  文軒與龍飛對望一跟,互相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神情。誰說凌康沒有情,這句話中寫滿了凌康式的關懷之情。龍飛真想見識見識柳依依,怎樣的女孩子能讓凌康這塊北極寒冰也動了心。

  「你隔壁有人搬來了嗎?」謝沅沅與柳依依抱著課本走出學校大門。

  依依點點頭,說:「早上出來的時候,看見一些人在往裡面搬東西,家俱很簡單,聽說屋主是個單身男人。」

  「搬來就好了,要不然我還真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那邊。整條街才四幢房子,還要分開街頭街尾,冷清得嚇人。」

  「我習慣了。那地方不錯,幽雅寧靜。」

  「就怕萬一有歹徒出沒,以你柳大小組的弱柳之軀頂不住人家一根手指頭。」

  「好了,現在旁邊房子的人搬來了,他總不會見死不救吧!」「照道理是不會的啦!」沅沅點點頭,忽然驚叫一聲:「糟了,」依依不明白她驚從何來:「又怎麼了?」「萬一……你不要伯,我是說萬一你的新鄰居本身就是個搶劫犯,色狼甚至殺人狂呢?那怎麼辦?」她對在英國看的偵探小說展開地毯式搜索,收集每一件類似的案件起因。

  「那就引狼入室好了2」依依對沅沅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只能報以苦笑,「拜託你不要太恐怖可不可以?」「我決定了,今天跟你一起回去,看看那個單身男子是什麼變的。到底是個白馬王子還是個大灰狼。」

  「你自己捉到匹白馬就不錯了,不要以為白馬賤價拋售滿街皆是。隨便找一匹給你看看,多半是以次充好,品種不良。」依依指一下身後:

  「送上門的馬來了。」

  沅沅猛然回頭,對身後簌簌而響的矮樹林叫道:「管你是個什麼東西,給我出來。」

  樹叢裡走出一臉尷尬的齊楓,他隨即堆起一臉笑容。

  「謝小姐,我們又見面了。」他跟在她們身後,打算到沅沅一個人時再展開無所不用其極的追求手段,沒料到被沅沅一點不給面子地請出來。

  依依看了齊楓一眼,覺得好玩。這個男人的確不錯,可惜是個花花公子型人種標本,英俊瀟灑兼博愛,命犯桃花。她問沅沅:「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呀!」沅沅其實一眼即認出齊楓是那只超強大燈泡,但她對他左看右看:

  「你是誰?跟在我們後面想做什麼?」「我是誰?你……」齊楓張大了嘴,差點沒當場休克過去。這簡直是他這輩子所受到的最嚴重的侮辱。英俊瀟灑,玉樹臨風是他喬楓的註冊商標,所有女人都以愛慕的眼光注視他,期待他的顧盼,他對眾色女子可稱是手到拿來,這謝沅沅居然對他視若無睹。他滿身心的自信自負降至零度,低聲下氣地用僅存有萬一指望的聲音再問:

  「你真的不記得我是誰?」沅沅對無聊的追求者從沒有好脾氣,跟這個自以為是的討厭鬼更沒什麼好客氣的:

  「連你自己都忘了,我為什麼會知道。你不是患了失憶症吧!這種病很難治的哦!我好心提醒你,醫院就在兩條街之外。」喬楓在自己還沒上吊或撞牆之前,說道:「我。是喬楓,我們在何夫人的宴會上見過。」

  「恭喜你記起自己是誰了。」沅沅吝於多看他一眼,拉了依依上車。留下喬公子如冬天裡最後一片落葉般悲泣人生無常。

  依依微笑著問:「你真的不認識他?」「是在何夫人宴會上見過。就是那天我又遇到了龍飛,順帶認識這個不可一世的討厭鬼。」

  「追求你的人很討厭嗎?」「這個喬楓特別討厭,他太器張了。他以為每個女人都活該拜倒他石榴褲下,對他的追求表示感激涕零。他以為日行一善呀!對這種人首先要狠狠打擊其囂張氣焰,徹底瓦解他的自信,要讓他看清楚他自己並不是扮演白馬王子的材料,充其量不過是頭黔之驢。」

  「他似乎跟你鉚上了。前幾天我去你家,那個在你家門外走來走去的人應該就是他了吧?」「不只那天。他去了好多次,大哥一概說我不在家。」文軒對喬楓並無好感,更加上要對龍飛有所交待,所以將喬楓拒之門外。

  「昨天龍飛在我家門口又見到他,不知龍飛跟他說了些什麼,也不敢再去我家,陰魂不散地跟到學校。」沅沅說起龍飛,笑得好得意。

  「你常跟秦龍飛在一起,有沒有再見過凌康?」依依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常,其實她一直想找機會問有關凌康的事。

  依依掩飾得不錯,偏偏沅沅機靈無比,壞壞地問:「你想見他嗎?」「你想到哪裡去了。他上次幫了我,我只是想謝謝他。」依依有點莫名的被抓住的感覺。

  「如果沒什麼,你又為什麼臉紅呢?」沅沅把反光鏡撥向她:

  「看看你,騙不了人的。」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你別扯上我。」她從鏡中瞪她。

  「事實擺在眼前。你看看街上有多少人?這麼多人來來往往,擦肩而過,只會有兩個人擦出火花彼此鍾情。其他的人就算跟他們擦破了衣服也發生不了感情。你捫心自問,真的對凌康一點感覺也沒有?」

  依依遲疑著:「我……我不能確定。」

  「你的心事可就只剩下我可以說的啦!要不然回上海找你那個愛財如命的後父說?」「別提上海。」依依一甩頭,「讓我好好想想。」

  凌康冷峻俊雅的面容浮上心頭,他眼底那抹深切的關懷撞擊著她每一根神經。

  沅沅的急剎車招回她神遊的魂魄。

  「到了嗎?」沅沅指著正在取鑰匙開門的人,興奮地道:「你看,是那個冰山耶!原來你的新鄰居是他,仁慈的上帝總是無所不在。」

  「凌康!」依依不可置信地低呼出聲。

  顯然,凌康的耳力出奇的好。他微一側頭即看見了她——柳依依,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心中泛起莫名的喜悅,他冷漠的眼光柔和起來:

  「叫我有事嗎?」這絕不是他的說話方式,竟帶著抹小心翼翼的意味。

  「我只是沒想到我們會成為鄰居。」

  「鄰居?你是指——?」他的猜測期待證實。

  「我就住在你隔壁。」依依指著一牆之隔的屋子:「那兒是我家。」

  凌康點點頭,推開房門進去,腳步十分輕快。

  謝沅沅懷疑自己成了透明的,這個凌康沒有看她一眼。謝大小姐何時淪落到跟喬楓一樣討人厭了。她決定從聲音來證明白己不是空氣中的泡沫:

  「喂,站住。」

  凌康聽話得很,說站住就不動。他從不跟小姑娘一般見識,但也不會像對依依那般和善。

  「你叫我?」「我不叫你叫誰。」沅沅走下車子,走近他身後,「我不記得欠了你什麼債,也不是來逼你還債的。你向來是以後腦勺見人的嗎?」她倒不太在意凌康的態度,從龍飛那裡早知道這座冰山的為人,只是如此好看的一張臉全無表情實在太浪費資源了。謝大小姐不忍眼看他暴殄天物,好心想替他製造一些表情,甚至是生氣的表情。

  可惜凌康完全不領情,一張全無表情的臉仍然全無表情。他轉身跟她面對面:

  「你說完了?」「還沒開始呢!」沅沅為之氣結。算了,既然這個人無可救藥就任他自生自滅吧!唯一值得恭喜的是他一輩子不用為皺紋擔憂。沅沅甚至希望向他學習——堅持同一表情四十年不變,包管到七老八十之後一張臉還像剛出籠的白面饅頭。

  「你是我大哥的朋友,依依是我的朋友。現在你們有緣做鄰居,你就應該有風度一點,盡點做男人的義務。這地方偏僻人少,另兩幢房子離得又遠,所以,我把這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托付給你了,如果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的。」她不像委託凌康幫忙,簡直是守寡二十年的老太婆臨終嫁女兒。既然眼前這兩個人都是淡淡的,只有勞累她這個見習媒婆嘴巴多吃點虧了。

  依依後悔怎麼會交上這樣一個朋友,她發現沅沅最大的本事就是丟她的臉。她只能裝聾扮啞掏鑰匙開門,卻怎麼也不能準確地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裡。

  沅沅還意猶末盡:

  「依依只有一個人住。一個弱質女流是不良分子的最佳目標,你上次救過她就該救人救到底,英雄救美不能搞成半吊子是不是,你要負責……」她勸凌康改行專職英雄救美。

  老天!她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打開門,依依再也忍受不了沅沅的胡言亂語,衝過來一把拉住她,腳不沾地的將她拖入房門。

  凌康的表情高深莫測,他看著緊閉的房門,唇邊露出一個談淡的笑容。他沒有放過依依的一臉羞紅與慌亂,儘管她努力掩飾。那天抱住她時的奇異感覺又在心頭升起,徘徊不去。

  秦龍飛手上拿的是沅沅的課本。

  謝大小姐呢?站在糖炒栗子的小攤前垂涎欲滴。好香啊!三年沒吃過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了。英國人哪懂得享受?「快點,好了沒有?」如果有練過鐵砂掌,沅沅早就手爪子伸進鍋裡去。

  炒栗子的老伯遞給她一張報紙,「拿好它,我馬上盛給你。」

  沅沅隨手將錢包擱在身邊的小桌上。快手快腳用報紙捲成個錐形紙筒,雙手捧住,眼巴巴地看著鍋裡的栗子,活像個討飯的。

  老伯終於剷起栗子,裝進她的紙筒裡,好心地提醒:「很燙,小心燙著。」

  「您的栗子太香了,多少錢?」這句話才問出口,身邊一個灰色人影急奔而過,一把拿走桌上的錢包。沅沅眼睜睜地看他跑走,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三秒鐘後她才意識到:她被搶劫了。

  龍飛身經百戰,應付這種事不在話下。他只將腿伸出去。立刻,「噗通」一聲,搶錢包的人跌了個餓狗搶屎。他從地上稍抬起頭,打算記下伸腿的人的相貌,總有一天,要讓他知道多管閒事的悲慘下場。他接觸了一對銳利無比的眸子,像兩道寒光,充滿了攝人的力量。他打了個寒戰,臉上的血色忽然完全褪去,口齒不清地說道:「秦……秦……」

  龍飛從他手中拿回錢包,撣了撣灰塵:

  「你打算在這兒躺一輩子?」那人如逢大赦,爬起來,跑得像只被箭射中的兔子,一溜煙就不見了。

  沅沅困惑地走上前:「我可以理解成他很怕你嗎?」「做壞事的人被捉住總會害怕的。」龍飛把錢包放進她的荷包,並替她付了錢。連哄帶騙:

  「栗子快涼了,去那邊椅子坐著吃,我幫你剝栗子殼。」

  坐在椅子上,雙手剝著栗子,沅沅依然困惑。「他不是為被抓到害怕,很像是因為見到你才害怕。」

  「我真有那麼醜?」他一臉的無辜狀。

  沅沅睜大眼睛看他,這麼好看的男人就快絕種了。為了不被他當成女色狼,她努力提醒自己將肆無忌撣的眼光稍作約束:

  「你一點也不醜,很好看才是真的。」

  「男人應該由女人來評價,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龍飛露出笑容,在她看他的同時,他已然飽餐秀色,並連同她依依不捨收回去的目光。

  「沒有女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很好看嗎?」沅沅高興之下十分慷慨,將自己垂涎了半天後第一個剝好的栗子送到他嘴邊。

  他先把栗子吃到嘴再說:「有,有很多。」

  沅沅翻臉比翻書還快,她可不是個會掩飾喜怒哀樂的人。他的無所謂的表情把她氣死了:

  「我實話跟你說,你醜死了!我不過是日行一善,安慰安慰你。你……你竟敢吃我的栗子。」她杏眼圓睜,「吐出來!」龍飛眼底那抹狡黔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意和喜悅。很好,謝大小姐吃醋了。初識那天她的自言自語一直虯結在他心裡,他隨時防備有另一個男人出現在他跟沅沅之間。

  「我一生下來,接生婆就說我好看了,那時候我連眼睛都沒睜開。然後我媽媽、姨媽、姑媽、嬸娘……一大堆女人都說這個小孩子漂亮得不得了。再然後,就只有你一個人肯安慰我了。」他笑著看她:

  「謝謝你的善心。」

  沅沅想不出任何話來沖淡自己的狼狽。自己一定表現得像個醋罈子,想到這,她只有用栗子塞住自己這張管不住的嘴巴,很快,整包栗子只剩下粟子殼。

  「吃完了?我們走吧!」「我還要再買一包。」她剛才如同嚼蠟,沒有被噎死算她撿回一條小命。

  「你是學醫的,該知道這種難消化的東西吃多了不好。」

  「你也該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沅沅好像說的是自己,心裡想的卻是要如何報這一箭之仇,這世界不能太沒天理是不是?打從碰上這個秦龍飛,她謝沅沅的伶牙俐齒就沒佔過上風。哼!走著瞧。

  秦龍飛看著沅沅又跑去買栗子的嬌俏背影,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不會吧?他安慰自己,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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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沅沅幾乎每天下課都會回得很晚,偶而是陪柳依依,大多時候都跟秦龍飛在一起。

  月明星稀,天心月圓,道旁的桂花雖然已經開過了仍然清香醉人。龍飛送沅沅走到家門口,沅沅不捨地:

  「進去坐坐,好不好?」龍飛凝視著她近乎可憐兮兮的臉,幾乎想答應她。但是理智提醒他,不行。她父親並不贊成他,在一切沒有定下來之前他不想跟她父親發生衝突。就算這衝突是必然的,也留在必須的那一次面對吧。

  「不了,明天下課我去接你,想去哪?」「哪裡都好!」只要跟龍飛在一起,沅沅哪裡都想去。最好去教堂,先熟悉環境,將來總有用得到的時候。

  沒有理由再站下去了,沅沅只好低聲說:「明天見嘍!」龍飛沒打算就這麼放她走。他一手托起她的下巴,在她紅潤的唇角印下一個輕吻。

  「睡個好覺,進去吧。」

  沅沅整個人都呆住了,不能思想,彷彿被下了魔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安然無恙跨過高低不平的門檻和台階的,恍恍惚惚走入了大廳。

  謝順昌跟文軒正在黑白縱橫十九道中戰。沅沅完全目中無人。直直向樓梯上走去。

  謝順昌叫她:「沅沅。」

  沒反應,再大聲一點:「沅沅!」沅沅嚇了一跳,茫然回顧,「什麼?」好容易她魂兮歸來,挨到父親身邊,「爸爸。」

  「去哪了,你有兩個多禮拜沒陪我吃飯了。」謝順昌發現女兒近來不太一樣,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發呆,今天的情況更是不尋常。

  「我每天都有陪你吃早餐呀。贏了幾盤了,大哥的臭棋一定不是你的對手。」

  「第一盤他沒輸,第二盤我沒贏,現在第三盤,我說和了,他偏不幹。」

  文軒拈起顆棋子敲打棋盤,「叔叔,你邊角這片棋做不活了,認輸算了吧。」

  「我還有兩個活眼呢!小子,你想贏我還嫩點。」

  文軒又下了一子,得意洋洋:

  「平時我棋差一著,滿盤皆輸;今天不一樣。你老是倚門望女,想不輸都難。平時你怎麼教我的,下圍棋一定要心無雜念,心平氣和…」

  沅沅看也不看,雙手在棋盤上一陣亂攪和,「明明是和局嘛!說不定你還輸了呢,不信你再擺起來試試看。」

  謝順昌哈哈一笑,抬頭問:「沅沅,你跟秦龍飛來往得很密切,是嗎?」文軒本來想據理痛斥一番這對沆一氣的父女,但一聽到這個話題馬上擺出左腳前邁後腿跟上的逃跑架式,準備趁他叔父大人一個沒留意立馬拔腿就逃。可措,天不從人願,謝順昌始終在百忙之中分一隻眼睛用來牢牢盯住他。

  沅沅聽到秦龍飛三個字,心口漲滿柔情,「是啊,剛才就是他送我回來。」

  「你瞭解這個人嗎?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嗎?」沅沅調皮地答:「他叫秦龍飛,今年二十七歲,中國籍男子,身體康健,無任何不良嗜好,是『三亞船運』的老闆之一。」

  文軒努力提醒自已不要笑出來,因為謝順昌盯住他的一隻眼睛認定了他是罪魁禍首。『「沅沅,爸爸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交朋友總應該先瞭解這個人的身份來歷。你知道嗎,秦龍飛是個危險人物,以後不要再跟他來往。」

  「爸爸,我不喜歡聽你這麼說。我二十歲了,懂得分辨是非黑白,也懂得選擇朋友,龍飛是個好人。」

  「我不贊成你們來往!」謝顧昌的口氣強硬起來,「如果你還當我是爸爸,就聽我的話,以後不要再見他。」

  「如果你還當我是女兒就讓我自己選擇朋友。」沅沅也生氣了,她恍悟道:「難怪龍飛每次都只送我到門口,從不肯進來,你跟他說了些什麼?」「甩不著我跟他說什麼。他要自量,以他的身份背景不應該跟任何身家清白的人家扯上什麼關係。」

  「爸爸,我不想跟人吵架。」沅沅拒絕再談下去,逕自回房。什麼身份背景,她才不管呢!不過,能招惹起老頭子這麼大的反應,秦龍飛也許真的不簡單。

  沅沅可以一走了之,文軒可沒那麼好命,乖乖等候謝順昌的耳提面命、充當出氣筒。誰叫他是謝家人,同時又是秦龍飛的好兄弟呢?這年頭,夾在正中間還真不是人做的事。怪只怪他謝文軒死也不敢回馬來西亞父母身邊頤養天年,那邊只有更恐怖的事情等著他。

  看得出來,沅沅有些心不在焉。龍飛緊緊牽著她的手,隨時提防她的腦袋會跟大樹或電線桿子什麼的鬥在一起。冷不防,她沒頭沒腦地問:「你是壞人嗎?」

  「你說呢?」龍飛的眼睛毫不閃爍地迎上她,眼光清澈明亮。絕對沒有一點心虛的樣子,只帶了三分揶揄。

  「不像呀!壞人應該是全身皮包骨頭,兩撇老鼠鬍鬚,尖嘴猴腮,目光游移不定……再不然滿臉殺氣,橫眉毛豎眼睛,目露凶光,五大三粗得像個殺豬的;最討厭就是喬楓那種類型了,油頭粉面,油嘴滑舌,一雙眼睛整天色迷迷的,活像個採花賊。」

  「我似乎不夠資格列入你歸納的範圍之內。」他頗為遺憾,昔年黑道上冷硬狠辣的恐飾分子竟然三甲不入。「三種…都不怎麼像。」他想狂笑,努力提醒自己要保持嚴肅一點的表情,否則他會笑到倒地不起。老天,哪有像這位大小姐一樣替壞人畫像的,恐怕是小說看得太多了,中毒太深。

  「你不排除我靠外表賺取分數的可能?」他故意逗她。

  「壞入不會送錢給討飯的老婆婆,壞入也不會替砸傷腿的搬運工人支付醫藥費,壞人更不會跳下風急浪大冰冷的海水去救個索不相識的入。」沅沅很認真地看著他,「你不是壞人。你是個好人,極好的好人。」

  龍飛緊握她的手:「這句話叫別人聽見了,他們會笑你。」他有些羞赧,第一次嘗到臉發燒的滋味,更多的是感激與喜慰。

  沅沅一搖頭: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可是,可是我爸爸他說……」

  「說我秦龍飛是個危險分子,不是個好東西。」他早料到有這麼一天,語氣中難掩一抹嘲諷,「還說我身份不明,背景漆黑。」

  「你怎麼知道?」沅沅吃驚地看他,「你躲在我們家門外頭偷聽了嗎?」「用不著聽我也知道。」

  「為什麼?爸爸從不干涉我交朋友,為什麼單單排斥你。」其中必有原因。

  「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慢慢告訴你。」

  碼頭上停泊著一排大貨船。沅沅坐在甲板上,把下巴擱在膝蓋上面,眺望著遠處的海天一線——

  一輪落日又圓又大。正迅速地向海天交接處沉下去,多彩的晚霞哄托著那輪落日,綻放著萬道明麗光華,整個海面被映得金燦燦的,眩目極了。她回過頭來。全身沐浴在落日的光輝裡:

  「美扳了,是不是?所以你喜歡這裡。」

  「是的,美極了。」龍飛的眼光片刻也離不開她,她像個海邊的精靈,美麗純淨,遠離所有的晦暗與邪惡。他遲疑起來,他有什麼資格擁有如此難得的女人。

  夕陽終於完全落下去了,只剩下些許未斂的餘輝仍渲染著無邊的雲彩。沅沅意猶末盡:

  「明天我們早一點來看日出好不好?」龍飛聽到她說話,回過神來:「什麼?」「我說明天早點來。你怎麼了?」「我想……」他欲言又止,沅沅拉他坐下來。「你從來不會吞吞吐吐的,一定有事。」

  龍飛決定趁沒有改變主意前說出想說的話,他抵抗不了自己想擁有她的深切渴望: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關於關於哪方面?」沅沅心中升起不安的感覺,龍飛今天有些反常。一開始不聲不響,一說話舌頭打結,他的眼中分明寫滿了掙扎憂鬱。

  將押赴午門斬首的死囚會有最後的晚餐。沅沅心裡浮現出一幅可怕的畫面:龍飛的舊老婆領著四、五個拖鼻涕的小孩子滿街追殺她,罵她不知廉恥,既奪人夫復奪人父;圍觀的人群全都以看過街老鼠的鄙夷眼光盯著她;口水淹沒了她的頭頂。她越想越對,父親習慣寵溺她,從來不拂她意,這次極力反對她跟他在一起肯定有重要原因,也正是這個原因令龍飛難以啟齒。要不要跟那個女人爭到底?人家怪可憐的,拖兒帶女還做下堂婦。可是,龍飛不要自己的話,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呀!龍飛發現她的臉色陰晴不定,變幻莫測。

  「沅沅,你在想什麼?」「下堂婦。」她衝口而出;「你對下堂婦怎麼看?」她的腦袋裡裝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龍飛為之氣結。

  「什麼下堂婦,我從沒見過下堂婦,你叫我怎麼看?」。煩亂的心情使他吼起來。

  沅沅笑逐顏開,「你沒見過!真的?那太好了。對了,你要跟我說什麼重要的事?」龍飛決定一口氣說出來:

  「在加入『三亞船運』之前,我是人見人怕的黑道人物。打架、砍人、搶地盤是我的家常便飯。警局裡有關我的檔案起碼有一尺厚。現在香港的黑道老大凌康,正是跟我從小一塊長大又一起入黑道的結拜兄弟。知道嗎?我曾經是冷血狠辣的恐怖人物,你爸爸說得一點不錯,我身份不明,背懸漆黑,不是個好東西。」他仔細觀察沅沅的臉色變化,是的,她楞了一下,但滿臉是困惑的表情而不是驚惶厭惡或害怕。難道他說得不夠淺顯易懂嗎?沅沅如釋重負:

  「你這麼嚴重的表情,就是跟我說這些?」「你希望我說些別的什麼嗎?」他不能理解她的反應,忽然恍悟,「說說下堂婦,如何?」「嘻嘻!這個話題已經過時了。」她的笑容如三月春風般令他全身暖洋洋的,傍晚的海風吹在身上也不覺得冷。

  沅沅沒這麼好命,連打兩個大噴嚏,像只小狗似地蜷縮起身子靠攏龍飛取暖。龍飛張開外衣包住她,將她按在胸前。他仍有疑惑。

  「什麼樣的後果我都想過。比如你拂袖而去或者大吃一驚,但沒想到你會若無其事,你以為我在編故事嗎?」「我並不在意什麼黑道白道之分。這並不是說我不辯是非黑白,而是這年頭黑白道很難說有區別。記得我跟依依回香港那天,久別重逢的故鄉人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歡迎了我們,不是像上次那樣有人順手搶走放在桌上的錢包,而是從依依背上硬搶走她的背囊,連帶子都扯斷了。我們不敢去追,因為四面有更多的眼光盯著我們手上的行李箱。我們去了最該去的地方——警察局。」沅沅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她永遠記得那情景。

  「我一進去還以為走錯了地方。有人打牌,有人賭馬,有人在睡覺,一片烏姻瘴氣。他們看見我們兩個女孩子去報案突然全都圍了上來,東問西問,就是跟搶劫沒一點關係,甚至言語下流拿我們調笑嬉戲,要強行打開我們的行李箱。他們等於是領了牌照的流氓,比黑道人還不如。最後我說出爸爸的名字才得以脫身,叫我們三天後聽消息。」、龍飛冷笑道:「不必等了,三十天也不可能有消息。除了收黑錢跟抓些替死鬼搪塞上級之外,他們什麼都不會做。」

  沅沅搖搖頭:「他們還會抓街邊賺錢養家餬口的可憐小販;看到真正的殺人流血事件也會跑得比誰都快。我不會分黑道白道,既然沒有力量維持秩序,就不能怪另一股力量強大起來,你們以暴制暴的手段或許狠辣了些。但這是規則也是你們的生存方式,無可厚非。況且刀光劍影中自有不少熱血正義的好人,他們不會濫害無辜,不會找平常百姓的麻煩。我相信,你是!還有凌康。」

  龍飛緊緊摟住懷中的沅沅,老天何其眷顧他,讓他在飄泊孤寂前半生中遇到她。他愛極了這個時而聰明解事,時而懵懂無知;有時溫順有時潑辣,至於脾氣是差得—塌糊塗的小女人。他發誓,終他一生都將呵護珍惜她。

  「我還有件事跟你說。」

  「你一次說完行不行,我的血壓忽高忽低,心臟負荷不起。」沅沅別過頭嬌嗔地看他。

  「我今天生日。」龍飛滿意地欣賞沅沅下巴落地的表情。

  「你昨天怎麼沒說,我,我什麼禮物都沒準備。只有說生日快樂。」她很誠心地說。

  他笑得壞壞的,眼中閃動著邪惡之光,真不愧是首屈一指的黑道退役大魔頭:

  「你很想送件禮物給我嗎?要價值連城的哦!」「我們現在去買好不好?」沅沅願意傾家蕩產,必要時可以賣掉車子——她又想換車了。再找依依挪借一大筆,謝文軒那裡也可以敲詐不少。至於那個最有錢的冤大頭老爸,這次不在考慮之列。

  「我真的要什麼都可以?」「真的。」沅沅十分爽快,了不起下次輪到她生日狠敲他一筆,連本帶利不全回來了?龍飛逼近了她。

  「那麼,送我一個吻如何?」沅沅再沒有表態的機會,猝然間被擁進了他的懷裡。他的唇輕輕地碰著她的,那樣輕,那樣小心翼翼。接吻就是這樣的嗎?正當她恍惚間這麼想時,他的雙手加緊了力量,他的唇緊壓住了她。漸漸加深成為輾轉吸吮……她喘息心跳,如醉酒般昏昏沉沉,整個身子都倚靠在他身上,雙手緊緊環抱著他的腰,失去意識,無法思想,只感覺到兩顆心撞擊在一起,響起抨然急驟的心跳聲。

  龍飛終於抬起頭來,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眼底溢滿溫柔與疼惜。她是如此清新純淨,她的芬芳從未經人採擷。沅沅的臉頰紅灩灩的,將頭埋入他的肩窩。

  「你……在怪我嗎?」龍飛想到那個未曾謀面的情敵,心裡總有些不踏實。

  沅沅推了他一下,嗔罵道:「笨蛋,你自己不知道呀1」龍飛的猜測立即向壞的方向倒過去,全身肌肉僵硬起來。沅沅不明所以地抬眼望他,男人悶在親吻之後都是這種表現嗎?「因為你還喜歡……另—個男人,所以你不願意我吻你?」他連說這句話都覺得嫌惡,如果被他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哼!他握手成拳,狠狠打在船沿上。

  沅沅忙拿起他的手來仔細檢查,好在沒有被木屑刺到。

  「你在說什麼?傻瓜!你有毛病。手痛嗎?」最後一句忍不住關懷,但她也氣呀,這麼個一臉聰明相的人連她的意思都不懂。見鬼了,哪裡蹦出來另一個男人。

  龍飛甩開她的手:「何夫人宴會那天我跟著你到涼台,正好聽見你的自言自語,你想主動去追求那個男人。

  老天爺開了個大玩笑。沅沅好玩地欣賞他吃醋的樣子。

  那天你體聽到了?是啊,我是很想主動追那個男人,我很喜歡他,誰教我第一眼看見他就對他一見鍾情呢?」她還怕他血壓不夠高,再加一句:「一見鍾情你懂不懂?就是第一眼就認定了的意思。」

  「你……」龍飛猛地站起來,不去想這其中的不對勁,如困獸船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大吼道:「他是誰?」沅沅雖然有點害伯——從未見過他如此暴怒,但仍然逗他,誰教他總是逗得辯才無礙的謝大小姐張口結舌,狼狽不堪。

  「告訴你又怎麼樣,他很厲害的喲!」她笑得愈加歡暢,對他的優秀多了一點認識—這個男人很會吃醋,包括吃他自己的乾醋。

  龍飛的眼神更加陰鷙,就算那個男人是玉皇大帝,他照樣把他拆得一根骨頭不剩。

  「到底是誰?」沅沅促狹得意的表情完全不受控制的氾濫成災,只要不是白癡都看得出來她愛的只有他。偏偏妒火中燒腦筋短路的龍飛硬是比白癡更白癡,鐵了心的只管探聽泡沫情敵的下落。

  「好吧!我告訴你他是誰,我甚至可以告訴你他現在人在哪裡,反正你也沒法子拿他怎麼樣。」玩夠了,她對他投下一顆大炸彈:

  「他大名秦龍飛,別號叫白癡,就站在我眼前發神經病。」

  「我?」他的嘴巴張成O型久久不能還原。

  「何夫人宴上我是第二次見到你,在此之前半個月我曾在中環一家西餐廳見過你的金面,可惜一轉眼你就不見了,我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試想一下,本小姐第二次怎麼可以放過你?一出涼台就撞上你這個大白癡。」

  暴怒與狂喜同時夾襲,秦龍飛差點精神分裂。天哪!這個小女人竟如此整他並以此為樂,最叫他氣結的是她還可以一臉純潔善良又無辜地看著他。

  趁他沉浸在從訝異到相信到狂喜再到氣結的情緒中,沅沅抓住機會溜走,別忘了他是個危險分子。但顯然,她的動作在前黑道高手的眼中慢得可憐——才跨出兩步她就騰空而起。

  龍飛摟著她的腰走向海邊,惡狠狠地盯著她:

  「小惡婦,你不會有好下場。」

  「不可以!你是黑道好漢,我是個弱小女子,你不可以持強凌弱。本來是你自己吃錯了藥嘛!我是無辜的,是你逼我說的。」說到後來,她一貫地振振有詞。

  瞟到眼皮底下洶湧的波濤後,她頭暈目眩,雙手死死摟住他的脖子,可憐兮兮地求饒:

  「算我不對行了吧!我只是覺得你吃醋生氣的樣子太好玩了嘛!所以……哇!」「所以我應該好好謝謝你,凌波仙子。」這個小惡婦的嘴巴太硬了,龍飛將她再放低兩公分。

  天哪!她已經懸身海面了,鐵定是第一個被淹死的凌波仙子。為了保全小命,就委屈一下吧!這個男人需要色誘。沅沅主動將自己的唇貼上他的,果然,這個男人有反應了——他摟緊了她,雙眼深邃黑亮起來,呼吸也變得不規則。她得意極了,用牙齒輕嚙著他的下唇動搖他最後一分自制。

  龍飛本來想威逼這個小惡婦徹底求饒,可是,天殺的!她用對了方法,他抵禦不了她的誘惑。放棄心中最後的掙扎,他摟住她後退幾步,更深沉熱烈的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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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0 03:14: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已經晚上十點鐘了。

  沅沅踱著方步在客廳裡亂竄,從門口走到窗戶,再從窗戶走到沙發邊。她一隻手拿著傷痕纍纍的蘋果,一隻手抓著課本,嘴裡含含糊糊,唸唸有詞。

  依依坐在沙發上,雙手按住太陽穴,低頭看著攤開在膝上的課本。

  背完一節書,依依抬起頭:

  「你坐下來歇會兒行不行?我客廳的地皮奄奄一息,就快一命嗚呼了!」

  沅沅不加思索,醫學處方脫口而出:「注射葡萄糖、強心針,大概支持到明天早晨沒問題。」

  「什麼?你不是打算在這裡走來走去搞一個通宵吧?」「明天就考了耶!對這本狗屁《醫藥學史》我根本狗屁不通,誰記得那個沒事把草藥拿來亂啃亂咬的老兄叫什麼名字。」沅沅啃一口蘋果補充口水,又口齒不清地背書,眼光目不斜視全在課本上。一個路線走錯,「彭」地撞上沙發扶手。

  「哎喲。」她痛呼出聲,賞了沙發一記窩心腳。這該死的沙發竟然膽敢暗算她,準是強心針注射得太多了。

  依依拉她坐下來:「別拿我的沙發做出氣筒,要怪只怪你自己毛病不小,硬要走來走去。」

  「你背得怎麼樣了?我們坐得那麼近,互相研究起來方便得很。」沅沅—臉的希望。

  「你想指望我?我還指望你呢!看來咱們誰也指望不上誰了。」

  「前幾天考得輕鬆順利,臨時加考醫學史,這不是往絕路上逼我們嗎?要不然我也不會起這種齷齪念頭。考—門醫學史還連帶教壞小孩子,真不是人做的事。」

  依依用手指比一比課本厚度。

  「兩百多頁不是一晚上背得完的。我勸你也別唸經了,肯定消化不良。」

  「不背怎麼辦?準備考隻雞蛋嗎?」這隻雞蛋拿回家鐵定噎死老爸。

  「醫藥學史嘛,談不上重不重點,每節課文都可能變成考題。反正背不完,只有碰運氣——每頁書選你看得順眼的讀熟一節,遠氣好,明天可以過關,運氣不好的話……」依依聳聳肩膀,「回家煮雞蛋吃嘍!」「嗯!好主意。值得賭—賭。」沅沅跳起來,又開始從窗戶走到門口,再從門口走到沙發邊。

  可憐哦!臨考前惡補的莘莘學子們大抵都是這副慘狀吧。

  一牆之隔同樣燈火輝煌。龍飛一個人無聊地研究著報紙,連夾縫中的尋人啟示都看過了十幾遍。他很想衝到隔壁去,就算不說話,看著沅沅背書也好啊!可是那個小惡婦已經給他列出了一里長的罪狀,最該槍斃的是他佔用她太多時間,害她沒空好好讀書。如果他再膽敢過去騷擾,她發誓要讓他豎著進去,橫著出來。在看過第二十八遍尋人啟示後,他的肚子唱起空城計。他這才想起還沒有吃晚飯,糟的是凌康家從來不會準備任何點心或熟食;更糟的是:雖然父母過世得早,但凌康包干了所有父母該做的事,害他除了吃之外連櫥房長什麼模樣都不清楚。至於弄東西給自己吃,那更是麻繩穿豆腐——免提!凌康照例回得晚。龍飛兩眼無神地看著他:

  「老大,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半夜十二點差六十分整了。」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從六點鐘到現在,你還準備賴到什麼時候?」「最晚明天早晨八點。老大,弄點吃的吧,我等你救命啊!」凌康眉宇間沒有有午時的冷漠戒備:

  「不要叫我老大,我是你大哥。」

  龍飛一臉餓死鬼投胎的慘狀:「好吧,老大……哥,你兄弟我就快餓斃了。」

  「廚房有面,自己去煮。」

  「我會煮等你回來幹什麼?」凌康坐下來,眉毛微微向上揚起:「隔壁是誰在走來走去?」他聽熟了依依的腳步聲,絕不是這樣東倒西歪,橫衝直撞的。會是誰?「沅沅嘍!你以為你家有寶啊,要不是沅沅在隔壁,我會一直賴在你的破窩裡?她們明天考試,臨陣磨槍不亮也光嘛!沅沅不走來定去是記不住東西的。唉!這丫頭平時瘋玩,還全栽在我頭上說是我誘拐她,天知道我求她溫習一下有多難多慘。」他的口氣中充滿寵溺縱容:「不知道她背得怎麼樣我想過去看看,只擔心正撞在她槍口上。」

  凌康半瞇起眼,似笑非笑:

  「你死定了,絕對!」龍飛很願意還擊回去,可惜肚子空空,連脊樑骨都難伸直,只好假笑道:「麻煩你煮碗麵好不好?」

  「你十歲那年已經想好了狀子告我虐待民族幼苗。」凌康不會忘記龍飛吃糊湯麵時的表情,他寧願吃豬食也不敢吃自己費心煮了兩個鐘頭的面。

  「反正被你虐待了十幾年,慣了。你相依為命的小弟我一翹辮子,你想再找個人受你虐待都難了。」雖然凌康的廚藝二十年如一日的差勁,但總不會吃死人。特別值得喝采叫絕的是:凌康煮的食物只用看就飽了,不用吃就讓人腸胃膨脹得想吐。

  有人敲門,跟著是沅沅的聲音:「龍飛!」原本奄奄一息的秦龍飛迴光返照,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撲到門邊打開門:

  「背完了嗎?」沅沅點點頭:「可以這麼認為吧!」她向門內探了探腦袋,感謝萬能的主,如她所願,凌康也在。絕對不可以放過他。

  「依依正在煮麵,過來一塊兒吃吧。喂,凌康,也一起來啊!」「不用。」凌康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冷漠的神色擺明了拒絕。

  沅沅暗中踢了龍飛一腳,這餓鬼聽到有面吃已經魂不附體了,大概叫他改姓「面」他都干。

  「饞鬼,你搞定他。他不來你休想吃。」

  看著沅沅跑掉,只好想法子勸勸凌康了。龍飛太瞭解凌康了,他不願意的事沒人勸得動他,他根本是不聽勸的。但總不能拿把菜刀逼他過去,況且他身上鐵定帶著槍。餓鬼只想吃麵不想吃花生米。

  凌康幸災樂禍地斜睨龍飛:

  「我早說過你死定了。」

  龍飛一屁股坐回凌康身邊。

  「兄弟一場,共同進退。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反正餓死之後可以見到我爹媽跟你爹媽,你放心——」他語氣中分明充斥著威脅,「見到他們之後。我—定會跟他們說你待我好極了,從小都沒有拿黑焦飯跟糊湯麵虐待我,最後我先走一步也是我自己一個不小心餓死的,完全與你無關。」

  凌康不勝睥睨地看他一眼:

  「我記得你原來不是這麼卑鄙的。」

  「看見了,我看見你媽跟我媽正在包餃子,我去了。」龍飛全身癱在沙發上,陷入彌留狀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你有沒有什麼話要說,我替你轉告一聲。」

  「我只後悔一件事。」凌康站了起來,「當年我怎麼沒把你送到北平茶館去講相聲。」

  龍飛只求他妥協。

  「走不走啊!吃一碗麵噎不死你的。連帶晚上不會做惡夢。」

  沅沅靠在廚房門框上,雙手環抱胸前:

  「喂,那個冰棍也在耶!」「是嗎?」依依頭也不抬切著火腿片。

  「喂,喂!你跟他做這麼久鄰居還跟陌生人一樣,明明心裡喜歡他居然連話也不主動跟他說—句,那個冰山死性不改惜字如金,你柳依依又不是啞巴。」

  「我有跟你說過我喜歡他嗎?你想當媒婆想瘋了,找別人去。」依依手下的火腿片有長有短,有圓有扁,「我跟他又沒什麼話好講的,難不成無緣無故叫住人家講天氣?」「你也沒有否認過喜歡他呀!不否認就是承認,承認了就要找機會接近他,甚至……勾引他。」沅沅很盡媒婆之職地出主意:

  「比如謝謝他上次救了你,請他出去吃一頓;或者早上在大門口站衛兵,等他出門道早安,然後問他到哪裡去,做什麼工作,有什麼愛好?這樣—來必定拉近距離;再不然……索性來招狠的,半夜三更把家裡的保險絲燒壞,找他幫忙。你佔盡天時地利,烏漆抹黑的假裝絆到東西,順勢往他懷裡一倒,千萬別倒錯位置,萬萬不可以鬆手。嘿!只要他是個正常的男人就不怕他不動心。」這一絕招是她從被龍飛稱為「爛片」的電影中學來的,銀幕效果一級捧,謝大小姐也曾竊想過拿來試試,可惜—直沒逮到機會。可惜哦!有色心沒賊膽。

  「你瘋了,完全瘋了。當媒婆不成走火入魔,拜託你出了這個門口清醒一點,如果被別人聽見如此有傷風化的事,明天新聞頭一條浸豬籠肯定少不了你一份。」依依放下菜刀,去揭鍋蓋,藉此平靜她加速的心跳。這個謝沅沅,真的不能再讓她去看電影看小說了。實在受不了她的超強摹仿欲。

  兩個男人一到,面剛好端上桌子。

  龍飛用筷子挑起一根面,百感交集。

  「面呀面!十幾年沒見長得這麼乾淨整齊的面了。」

  凌康瞥了他一眼:「面不是用來看的。」

  「我知道,面是用來吃的,你說的話我會背了。」龍飛努力保持吃相斯文,否則他吃麵不用看也不會用吃的,而會是用倒的。一碗麵才只夠他一仰脖子。

  一直到面吃完,凌康和依依的嘴巴都沒發揮除吃之外的另一大功效。沅沅快吐血了,對一個急於拿紅包的見習媒婆來說,唯一比碰上—個不愛說話的人更難搞的就是碰上兩個不愛說話的人。她搶過依依手中的碗,對龍飛一揚下巴:「我們到廚房洗碗去。」

  客廳裡,依依與凌康對面而坐。她以為他一會兒就離開,但他竟穩如泰山般的坐著,也像石頭一樣不言不語。依依不敢抬眼,因為她的視線兩次從他臉上經過時都發覺他在注視著她,這雙銳利冷冽的眼睛令她一向淡定的心不安,他似乎想刺破她那層保護色的外衣探究她的內心。

  凌康暗中皺眉,她怕他嗎?不,他絕不希望她怕他,任何人都可以怕他。但是,她不能。

  僵坐半天,依依不願再忍受這種近乎膠著狀的沉寂。如果這是一場比誰先開口,比耐力的比賽,她認輸了!去倒了兩杯茶,端一杯到凌康面前:

  「請喝茶。」話才說完,剛沾到桌面的茶杯像有妖魔作祟般傾倒桌沿,茶水肆虐地四下蔓延,包括她的手。

  柳依依暗叫倒霉,就抓些紙巾吸著歡溢的茶水,順手把那好死不死偏躺在桌沿的半隻蘋果扔回水果盤,都怪謝沅沅,拿個蘋果亂啃亂放,也怪她自己,沒事倒什麼鬼茶。

  「對不起,你的衣服……」

  「別管它!」凌康惱怒地低喝。如果不是怕嚇到她,他會對準她的耳朵大吼,提醒她首先要照顧的是她自己的手。

  他不管她願不願意,霸道地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摘掉附著在她手上的幾片茶葉,用紙巾輕輕搌抹她的手背。白皙的皮膚紅了—大片,被茶葉貼過的地方冒起了小水泡。疼惜的同時是相等程度的生氣。

  「藥油呢?」他的怒氣連躲在廚房看戲的兩位影迷都能感覺得到。

  沅沅的第一個念頭是——凌康有救了,而龍飛腦袋裡想的則是——你才死定了,絕對!依依拎來藥箱,找出藥油準備自救。被燙的地方火辣辣的,真不是滋味。凌康奪過她右手的藥油,又將她的左手擱到他膝上,小心地替她上藥然後仔細包紮起來。他的手乾燥而穩定,這一雙拿慣槍的手一點也沒有弄痛她。

  凌康下著指示,不如說命令更貼切些,完全不容反駁抗辯:

  「三天之內,不准碰水。」

  反正今天是他贏了,依依點點頭。哼!聽他的口氣,好像他才是學醫的。

  她的頭點得低下不再抬起。凌康伸出食指托起她的下巴,以使能使兩人視線平行。、「為什麼不敢看著我,我的樣子像是要吃人嗎?」除了第—次的「意外」,她從沒正視過他的眼睛。

  依依微側過頭,把自己的下巴從他的指端移開。瞧瞧!這是標淮的黑道流氓舉動。

  「回答我。」他又追問一句,聲音沒那麼冷。

  不敢?依依問自己——為什麼不敢看他?是真的,她不敢看他。她保護自己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讓自己所想被別人看懂看透;只有她看得懂別人而別人看不懂她,那麼無論她是否有足夠的保護自己的能力,在這亂世之中孤身生存都會安全容易得多了。只是,這一次她又是怕對面這個男人看穿她什麼呢?她又有什麼要隱藏的呢?連她自己都不大明白。

  以電光火石的速度看了他一眼,她又看回手背,這—剎那間的視線接觸讓她發現他的不愉皺眉。

  「不是。我想,你在生氣,如果你生氣是因為我打翻茶杯——弄髒了你的衣服,你可以把這件衣服留下來,我洗乾淨了明天就還……」她突然停住了,有點想笑又有點茫然,他剛剛才命令三天不准碰水,唉!今天諸事不順。

  出乎意料之外,洗乾淨耳朵之後沒有聽到凌康的責難吼叫。奇怪了,難道他已經對她絕望了,覺得跟她說話在本質上與對牛彈琴沒什麼差別,她緩緩抬起頭,查看靜悄悄一片的原因——天啊!他在笑,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從來不知道笑容會令一個人改變這麼大。他不笑的時候,嘴唇抿成弧形,唇角略向下彎,顯得冷酷而難以接近,就算他十分的英俊也讓人十二分的望而生畏。笑起來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原本俊雅的面孔回復柔和的線條,充滿吸引人的魅力,好看極了,感性極了。誰也不會相信這麼個溫文爾雅,和藹可親的男人是黑道頭子,難怪他從不笑,原來是為了保持冷硬的老大形象。

  沅沅說得不夠正確,這個男人不是從撒旦那兒叛變出來的,他根本是魔鬼撒旦的化身。他的笑容充滿誘惑力和煽動力,能引人犯罪。柳大小姐從未如此失態地盯著人看過,尤其是個男人!凌康的確是生氣。她竟然以為他的怒氣是為了一件衣服,她竟敢將他的話當耳旁風,還想用起水泡的手去洗那件鬼衣服。但在目睹她的愣住跟自怨自艾後,他忍不住笑了。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失措的樣子是她最可愛最美的,也是最吸引他的魅力所在。第一次碰面時,她從半空中摔落在他懷裡,那份驚惶無助,孤立無援的柔弱就打動了他的心。

  笑容是奇怪的東西。它可以在一秒鐘內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難徑古聖賢鼓勵大家多笑多樂,少思少憂。

  依依能比較容易地面對凌康了,他對她展現了他不為外人所知的一面,使她心安了不少,至於為什麼心安,她拒絕去想。

  她的眼睛不再一直望向別處,凌康抓住她的眼神,絕不放開。

  「你很怕我?」「沒有,你又不是怪物。」

  「那就好!」他笑得更舒暢,「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家人呢?」「家……人,在上海。我喜歡香港,所以從英國回來就留在這裡。」

  「沒有人照顧你嗎?」他不能想像她怎能照顧好她自己,看來這個小女人天生是該由他來保護的了。

  「我自己會煮飯,洗衣服,不用別人照顧。」

  「我不是懷疑你的家政能力,我是說萬一發生意外怎麼辦?比如……滾下樓梯或者被開水燙到。」

  這是什麼鬼話,他分明認定了她是個只善於出糗的小可憐。天作證,那些狀況都只是百年難遇的巧合。面對他的可憐、擔憂跟揶揄,她的大眼睛眨了兩下,—付純真無害狀,像只被機關埋伏圍困住的小羔羊。她應該漸漸去思考他,以保證自己不是單—被看穿的那個人——扮可憐還不容易嗎?楚楚可憐的外貌讓她佔了數不盡的便宜,只要他有保護欲,她將盡力滿足他。

  「謝謝你兩次幫我,以後我會小心的。如果再有事……我能去隔壁找你嗎?」「希望你不是因為再發生意外而去找我。」他的關切掛滿眼角眉梢,捧起她受傷的手,「痛得厲害嗎?」「嗯!」其實搽了藥油後清清涼涼。她睜著眼睛說瞎話,爭取他的同情和關懷。跟他話說得多了發覺他不是很難相處,他相當的關切在意她。這種感覺還不賴耶!龍飛與沅沅對望一眼,他們的這兩個朋友都太反常。這準是一場好戲。沅沅得意地將洗好的碗往廚櫃裡放。

  「原來洗碗一點都不難,煮飯應該也很容易。下次我煮飯給你吃,好不好?」「不好……」話還沒講完,龍飛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廚櫃裡的一摞碟子奔向地面。

  一串落花流水似的清脆碎裂聲,是碗碟斃命前最後的哀嚎,也是好戲散場的鈴響。

  依依應聲奔到廚房,她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入目是狼藉一片:四分五裂的瓷片躺在滿地的水中;洗碗池裡漂浮著兩塊抹布和幾片菜葉,水龍頭還在大口大口吐著口水,水池不勝負荷,前無去處的污水順著池沿不斷往外溢出。

  她衝上前趕忙擰緊水龍頭。誰都不怪,她早該料到廚房落入沅沅手中比落入魔掌更淒慘。

  沅沅看見她,懊惱地歎息一聲:「唉!」一小半為了摔破碗碟而內疚,更多的是為好戲散場而遺憾。

  龍飛舉著僅存的兩隻碗:

  「還好!只摔破兩隻碗。」沅沅沒有將剛才洗好的四隻碗全打爛算很不簡單的啦!依依不信地又看一遍地下的碎片,她不記得她家有收藏大得跟鍋一樣的飯碗。

  沅沅很無辜地申辯:「真的,兩隻碗。只是我放碗的時候一不小心把一摞碟子擠到碗櫃外面去了。它們自己急急忙忙想出來散散心,我勸它們都不聽。」

  凌康跟到廚房,先搶站一塊高地,觀望一陣之後他有了結論:一間廚房加上謝沅沅再加上秦龍飛——完蛋了。這兩個獨自都具備走狗飛雞實力的人走到一塊,破壞力無人能敵。

  從考場提前交卷出來,沅沅連蹦帶跳,山呼萬歲:「賭贏嘍!」依依也鬆了口氣,畢竟考雞蛋不是件光榮的事。

  「運氣還不錯,居然蒙到七八成。」

  「你看看教授那陰險的眼神,擺明想一網打盡,我賭定他連補考卷子都印了全份。我交卷的時候,他拉長個臉,一付翻白眼的樣子,嫌我天窗開得太少。」

  「他想找個給我們下馬威的機會很久了,沒料到烤熟的鴨子還會飛。你想想,全班有幾個人賞臉聽他一節醫學史的,一到上他的課人全跑光了,他不氣才怪,教授也有自尊」「說實話他講課的水平還不錯啦。比那只到人猿為止的英國大猩猩好多了。不過根本沒實際意義嘛,誰耐煩聽他囉嗦。」

  依依拍著手中的書包,有些惋惜。

  「下個禮拜起去醫院實習,以後都沒機會聽教授們囉嗦了。」

  「有凌康煩你還不夠?我看他很緊張你耶!你被燙傷,他比誰都心疼。」

  「他吼我叫……心疼?」依依笑著翻白眼,「你又怎麼知道?你跟他靈犀相通了?老是把注意力放在別的男人身上,當心龍飛扼死你。」

  「你別打岔。」沅沅比她還心急地分析:

  「他那種男人冷漠慣了,不願意被人家瞭解,不願意表達感情,就拚命用惡狠狠的方式保護自己。他越吼你說明他越在乎你,如果他吼你是因為討厭的話,何必多費唇舌,就憑你160公分的小個子就算再強壯一倍也不夠他一腳踹的。你懂不懂啊你?」「我懂,我懂。你別太激動。」依依退開一點,躲避沅沅的窩心腳虛招。她當然懂,她又不是感覺遲鈍的白癡。

  才走出校門,就看見有人杵在沅沅的車旁站衛兵。是喬楓,他顯然特意修飾打紛過,衣著光鮮,油頭粉面,頭髮光可鑒人,有一隻蒼蠅抱怨此人頭頂太滑,害它先後三次失足滑倒。

  沅沅想遍了三百六十種壞主意,附在依依耳邊笑道:「考完試還有餘興節目,過癮吧?」依依抿嘴一笑,也不曉得喬楓上輩子做錯了什麼事,惹得沅沅一見他就惡劣細胞活躍。

  「你一個人玩吧,別玩出人命來就好了。」

  喬楓直勾勾地盯著走向他的沅沅,她笑得像天使。他快速前後左右檢查一下,沒別人,那麼她是對他笑了。每次見她都沒得過好臉色,這次她笑盈盈的,難得哦!』依依以悲天憫人的眼光打量喬楓。他還高興得起來,殊不知沅沅笑得越甜就會整得他越歷害。沒有白吃的麵包,也沒有白看的笑靨,沅沅對患絕症的病人是笑得最甜的啦。

  喬楓藏在身後的右手「嗖」地舉到胸前,一大束紅玫瑰香氣醉人。

  「沅沅,送給你!」「謝啦!很漂亮。」沅沅接過花。花的確很不錯,可惜送花者非人。

  喬楓被意外的驚喜沖昏大腦,—點沒有疑心一切太異常了。他本來打算卑躬屈膝的,現在看來,這個一直給他難堪的小丫頭終於發現了他的高身價。當然了,年紀輕輕就能當上銀行高級主管的人並不多,更難得又英俊迷人,氣宇不凡。被女人寵壞的喬楓高燒一路飆升至一百度,語氣中充溢自大得意:

  「我請你吃飯,地點隨你挑。」

  他還真是向豬八戒看齊——笨死。沅沅正打算宰他,他已經自動把脖子湊上刀口。好!今天就舊怨新仇做個了斷。

  「蘭蒂西餐廳,很貴的喲!」「你喜歡我天天請你去。」他仍然不知死活。一點沒考慮過今天以後要靠醬油拌稀飯果腹度日。

  「可是,我有點替你擔心。龍飛說過,再看見你找我,他會拆了你的骨頭。」

  「我不怕!」他嘴巴挺硬,東張西望一陣,斷定不會那麼巧碰上秦龍飛。「我跟他公平競爭。」

  「好啊!很好。」沅沅側頭向依依笑道,「一起去吧,包你吃得過癮。」

  「不用了,我有事。」凌康昨晚命令她考完試立即回家。「我想回家,你自己盡量吧!」喬楓絕對估計不到這餐飯有多貴。如果他知道「蘭蒂」正巧是「三亞船運」名下生意之一,而秦龍飛今天又剛好去那裡巡視,恐怕他連哭都哭不出來,只要踏入「蘭蒂」的大門口,這位喬公子能補救的事只有一件:把他自己被拆散的骨頭打包,說不定請最好的骨科專家還能勉強將他重新拼湊還原,組裝完整。

  蘭蒂西餐廳的侍者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大小姐竟一口氣點了二十八道菜,除了最便宜的,她全部點到。

  「暫時就這麼多吧!」沅沅眼瞟向臉色有點發白的喬楓,「你還要什麼嗎?」「不用,不用了。」這些菜十個人都夠吃了。他開始有點明白了,他是銀行高級主管沒錯,但開銀行的不是他。她根本是想吃垮他。

  侍者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地離開,請客的人他見得太多了,但這種冤大頭一輩子難遇上一回。

  沅沅叫住走到廳口的侍者,「差點忘了,拿瓶紅酒來,至少要一八六O年的。」

  沅沅再看一眼喬楓,他的臉色不只發白,簡直發綠了,正好與紅玫瑰相映生輝。

  「唉!馬馬虎虎,一八七O年的也湊合吧!」一道道菜不停地端上來,她大小姐東挑西揀,吃上兩口。熱熱鬧鬧半天,總算上完最後一道萊。

  沅沅將手中的刀叉輕輕敲擊在一起。

  「我說過會很貴,現在你信了?」「你故意的。」喬楓並非白癡,「為什麼?」「因為你很討人厭。」

  喬楓沒有過被人當面表示厭惡的經驗,君子般的笑臉垮了下來。

  「誰不討人厭呢?秦龍飛?」捫心自問,喬楓自認為身居銀行高位,又英挺高大,加上高薪水,完全超標達到選男朋友的「三高」標準。他就是不服氣,「秦龍飛他身份地位,學識人品哪點比得上我?」「別的姑且不論,但有一點我承認他絕對比不上你。」

  「哪一點?」沅沅跟眼前自大狂的花花公子面對面,他竟然還以為她會說出什麼好話來,臉上一片企盼。她歎息一聲,沒救了,絕症。

  「沾染上花柳病的本事他肯定沒法跟你比。」

  「你……你……我……」喬楓被她氣得話都說不清楚。原本沅沅只是對喬楓沒好感而已。但不料自從他將「死纏爛打」這一理念貫徹始終,鉚上了勁追求她之後,竟然前後有六、七名形形色色的女人來找她,或恫嚇威脅地警告,或眼淚鼻涕地哀求,或要死要活地刺激她的良心。總之八仙過海目的只有一個——不准勾引喬公子。

  。

  天殺的喬楓,居然同時有這麼多現任女友,還敢來招惹她,拖她下水,害得她一次次發誓——勾引一匹豬也不會看上喬公子。如此才救回她家大門口那尊可憐的小石獅子,有好幾個女人相中了獅子頭要往上面撞。

  這下子仇可結大了,不整整他說什麼也對不起自己,順帶替女性出—口氣。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沅沅透過貴賓廳的珠簾發現龍飛的背影,天時地利人和,只要她一聲尖叫,保管喬楓走投無路。

  「這間餐廳的老闆就是——秦龍飛。」

  「什麼?」喬楓嚇得跳了起來,他忘不了秦龍飛警告的眼神,也很清楚那個姓秦的是個危險分子。他一把抓住沅沅的手臂,再問—遍:

  「你說真的?還是……開玩笑?」他這輩子只做對了這麼一件事,沅沅很滿意他的配合,開始跟他開個大玩笑。良機不可失,她用手緊緊反捉住他的手,防止他鬆手掙脫,並微側過身子擋在龍飛能看清的角度,然後開始尖叫:

  「放開我,別碰我!流氓……」

  喬楓完全沒有進入狀況,弄不清楚她在搞什麼玩藝。只知道應該趕緊停止她的尖叫,萬一將秦龍飛那個煞星招惹出來,自己只有死路一條。於是,手忙腳亂地伸另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巴。

  「不准叫。」

  太遲了!沅沅的第一聲尖叫已經驚動了秦龍飛,他轉過身正好目睹以上精彩的一幕——喬楓正對沅沅拉拉扯扯,動手動腳。

  喬楓只覺得後頸一緊,身子已經騰空而起,如炮彈出膛般被射到牆角。他渾身的骨頭幾乎散了架,同時也接觸了一雙陰鷙怕人的眸子。他頭皮發怵,背上冷汗直冒,臉如死灰地想解釋,因為他什麼也沒幹。

  「你……聽我……」

  他沒有機會再說句完整的話,原因是他的下巴上狠狠受用了兩記老拳,滿口搖搖欲墜的牙齒正好咬上他自己的舌頭。

  龍飛再逼近被打翻在地的喬楓,低吼:

  「站起來,還手啊!」還手?喬楓壓根兒沒想過這兩個字。他只想解釋清楚,可惜說不出口。

  竟然對他的女人上下其手,強加調戲,那麼喬楓就應該先預備好棺材。龍飛擔心地看向沅沅,她—定嚇壞了,這種暴力的場面也不適宜讓她看見。

  咦?她居然興高采烈,得意洋洋地靠著椅背吸著紅酒,活像個剛剛奸計得逞的得志小人。她沒有一丁點受驚害怕應有的表現。她不會被人調戲還高興得不得了吧?再看看廳裡兩名侍者莫名驚詫的表情,這兩人並非信男善女,是跟他一樣的前黑道分子。他們也不會眼見有女人被調戲而不加干涉。大有蹊蹺,難道是沅沅在搞鬼把戲?再饋贈了喬楓兩隻熊貓眼,龍飛走到沅沅身邊奪下她手中的酒杯。一大桌窮奢極欲並且基本未動的菜餚更令他確定:受害者十成十是喬楓,而他則扮演了打手的角色。如果僅此而已也罷了,但這小惡婦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陰沉著臉向侍者下令:

  「結帳,然後拖他出去。」

  沅沅揮舞著一枝紅玫瑰,友好地跟喬楓道別:「我明天去醫院看你。」

  龍飛提醒自己這次絕不能輕易被她混過去。

  「跟我到辦公室。」

  「不要,我還沒吃完呢!」沅沅聽得出他語氣不善,還是大庭廣眾比較安全。如果跟他進去的話,下場只有一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露出乖巧的笑臉:

  「不如坐下來一起吃吧!」他用兩根手指別過她的臉,她竟敢用她那天使般的笑容引誘男人下地獄。他半瞇著眼睛看她,語氣更加不善。

  「你如果不願意自己走,我——幫——你。」

  「你敢!」沅沅色厲內茬。「外面有很多人等著見義勇為。」

  「是嗎?我保證,誰敢見義勇為誰倒霉。」

  一陣天旋地轉,沅沅像只米袋般被龍飛搭在了肩上,造型相當可觀。

  「你……放我下來…放開我,救命啊!」她這次的尖叫十足十貨真價實。

  穿出貴賓廳,接著是穿越前廳,多麼壯觀的場面。見義勇為者沒出現半個,與謝大小姐的尖叫聲音相應的只有沿途不斷之刀叉脫手跟下巴落地聲。

  被扛進了辦公室,沅沅反倒不叫了,她自認沒幹什麼十惡不赦傷天害理傷風敗俗的壞事。費力地把雙手抬高勾住龍飛的脖子防止變成高空墜物,東張西望地欣賞辦公室。

  「品味這麼差,你佈置的?」「是你大哥。」他原本不打算回答她,但她的髮絲拂在他的耳邊,她的手臂輕柔地攬著他,使他一時心軟,只是一時的,他告訴自己。

  他將她放在辦公桌後寬大的沙發靠背椅上,他雙手支撐著兩邊的扶手,使她處於他的壓迫之下。

  「你別指望可以東扯西拉過去。怎麼不叫了,你的嗓子不錯。」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叫給誰聽呀?不過,如果你願意打開門賣門票,我倒不介意再表演個續集什麼的。」外面的人一定還沒看過癮,門票銷路勢頭一片大好。但沅沅發現龍飛的臉色很不好。

  對!她今天犯了那麼一點「小小」的錯誤,騙了他當打手,他大概不高興被騙。帶個討好的笑容,她知道他—向很重視她的功課。

  「我今天考試過關了耶!考得不錯哦!我下個禮拜有資格做實習醫生,你來看病我收半費好不好……你說……喂!你夠了吧!」長這麼大沒討好遷就過誰,他還不領情地拉長個臉不聲不響。

  「我只不過騙……騙你揍了喬楓而已,你想吼就吼,想罵就罵,最多我忍一時之氣不還口就是了。」

  「喬楓不敢碰你。動我的女人,沒人有那個膽子。你幹了些什麼?」龍飛更逼近沅沅:「耍美人計嗎?很好玩嗎?」「我幹了什麼了?」沅沅一楞,接著有點明白過來了。「你以為,是我勾引他?」「你不覺得為了揍那混蛋一頓付出的代價太過份了嗎?」龍飛的聲音越來越大,奪過她手中的一枝玫瑰花扔出窗外。

  「我不覺得。」沅沅背後是椅背,退無可退。她已經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相當生氣。吃醋的男人惹不得,為了自己的安全跟他的健康著想,她及時告訴他真實劇情。

  「我只不過接受他吃飯的邀請,特意帶他來這裡吃垮他。然後對他說這是你的地方。他嚇得要命,不敢置信地抓住我想問個明白。我們不是一直很想教訓他嗎?這是個好機會,於是我反捉住他不放,還大喊大叫引你來,正好他又嚇得想摀住我的嘴巴,然後,他就倒霉了。嘩!你真夠厲害。」

  「真的?」龍飛的唇邊綻開一絲笑意,當時沅沅半側著身子,遮住了他一些視線,他只看到喬楓在跟沅沅拉拉扯扯。鬼才想得到是花花公子落入了良家婦女的魔掌。

  「真的啦!」沅沅推開他一點,那瓶紅酒有夠厲害,她只喝了一丁點就渾身發燒。

  「你這次揍了他,既心情舒暢又沒人能說你半句不對。即便是我那固執的老爸也不能說你惡習難改,熱衷暴力。他會很感激你救了他的獨生女。通常感謝的方法就是——將女兒嫁給恩人做老婆,碰巧你長得還不錯,正好又沒結過婚。」她越說越得意,「結果,皆大歡喜。」

  龍飛的笑意已擴散到眼角眉梢,早知道她看小說搞得走火入魔,沒想到她還有臉說出口。

  「你的意思是——我救了你,還必須把我自己賠上。」

  「可以這麼理解。」沅沅笑得極其嫵媚迷人。

  「我知道,你在這家餐廳第一眼看見我就已經賴上我了。」龍飛輕撫著她的臉,她喝下去的紅酒都飛上她的雙頰變為胭脂。「想知道嗎?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想了些什麼?」「是什麼?」她當然想知道。

  他溫柔地擁她入懷,在她耳邊輕語:

  「我在想,這是個難纏難惹的小丫頭,如果穿上婚紗,會不會變乖一點呢?」

  凌康料不到經過十幾年沉靜決斷、冷漠絕情的黑道生涯後還能重新嘗試焦躁憂心的滋味。實在不是什麼好味道。

  她玩了大半個鐘頭還沒回家。真見鬼!他就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患上了憂鬱症,無可自拔地在看不見她的每一秒內為她擔心,那個隨時會出現狀況的小女人牽動著他每根神經。

  依依在兩扇大門中間站了兩秒鐘,決定先向凌康報到,她想見他,也很想參觀他的房子。

  幾乎與第一聲敲門聲同時,門開了。凌康像堵牆一樣聳立在門口,右手撐在門框上,他的眼睛上下左右地檢查她。還好,完整無缺。

  依依不得不抬起頭來瞻仰他。因為兩人的距離太近了,而他又高出她一個頭。即便是深度近視加散光也看得見他的擔心。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理由。」他的語氣嵌著北冰洋的冰屑。

  依依低下頭,可憐兮兮的樣子。

  「我一路走回來,坐著說行嗎?」「進來。」凌康把手從門框上放下來,側過身子。

  依依好奇地左右觀看,很有些意外。這問屋子除了零亂地放置的報紙之外,可以用整潔來形容。記得沅沅跟她說過,她第一次去龍飛家還以為他家剛遭過暴竊,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七零八落,整間屋子無處落腳,而據秦龍飛說他還是為了迎接她才特意打掃過的。

  「不用奇怪,有人定時來打掃。」凌康找張沙發坐下來。

  「哦……」依依點了點頭,在他對面坐下。

  「把你的理由說完,走回來最多二十分鐘。」

  「考之前教授交代一些事情,考完之後又在學校門口碰上喬楓。」

  「喬楓?那個花花公子?」他不允許喬楓跟她有任何瓜葛。

  「是啊!他趁龍飛不在,又來向沅沅獻殷情,送一大把花還請吃飯。」「哼!他找死。」

  依依遙想喬楓此時的淒涼悲慘,忍不住笑道:「沅沅答應跟他去吃飯,地點選在『蘭蒂』。」

  凌康那迷死人不賠命的笑容又出現了,他那兄弟何其有幸,這麼個希奇古怪的女人都讓他碰上了,同時又何其不幸,他下半輩子想不爆血管都難。

  「好,好地方!虧她想得出來。」

  「沅沅不能開車送我,所以我回晚了。」她像個乖寶寶般陳述晚歸的諸般理由。

  誰看得出來?柳姑娘的古怪希奇絕不下於謝沅沅。

  「這是特效的燙傷藥,你那瓶扔了它。」凌康從報紙堆中翻出一隻藥瓶。

  他一定是早上特地去買的,所以叫她考完試立即回家。她昨晚一句扮可憐的謊話,他居然如此放在心上。依依努力提醒自己別露出感動喜悅的表情,低頭平靜心中的情緒,再抬頭,發現他正在剝著瓶蓋上的蠟封。

  「你想現在就打開它?」「早點換藥好得快點。」

  「但是……兩種不同的藥混在一起不大好。我想,還是讓沅沅用消毒藥水替我清洗一下再搽這瓶藥。」依依亂扯個理由,打著醫科的招牌,在外行人面前她的話即代表威權。沅沅她老爸說凌康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她努力向他肩膀看齊——當個撒謊不眨眼的小妖精。

  「你自己用吧!」凌康把藥瓶遞給她,頗為遺憾不能跟昨晚一樣握她的手。

  「謝謝。」她真是謝天謝地。好在他沒有堅持,否則紗布揭開,他用高倍放大鏡也找不到她手背上的水泡。傷得原本就不嚴重,加之她及時用了極佳上等的藥油,經過一個晚上水泡早沒了。

  說一句謊話需要再說九十九句來圓謊,這句話一點也沒錯。

  哪來的怪味道?好像是什麼燒焦了。依依用力嗅了嗅,她寧願相信自己的鼻子出了毛病:

  「你在煮飯?」凌康點點頭,他記起來了。打掃的人替他煮了一鍋飯在爐子上。他走向廚房,並不著急,從小到大吃焦飯比吃不焦灼飯多。依依搶在他前頭跑入廚房,快手快腳打開水龍頭接了半碗清水,再滴入少許白醋,然後攪勻了倒進飯鍋裡。

  「你在幹什麼?」凌康聞到一股醋酸味,焦飯他可以忍受,但是吃酸醋拌飯的高深功力仍然有待修煉。

  「醋能減少焦糊味。放心吧!飯不會變酸的。」她看著他,問:「你不用吃菜嗎?」凌康打開廚櫃門,撈出兩聽罐頭。

  依依拿起來看看,是牛肉跟沙丁魚——鹽加味精的保「鮮」熟食。她走到廚櫃邊,不抱希望地拿出每一聽罐頭看,天主保佑,居然被她扒出一聽冬筍,再檢查日期,仍在保質期內。

  「我來做菜,好不好?保證不碰水。」

  凌康根本沒機會說好或不好,因為依依已經挽起了袖子,並將他推出了廚房。

  「去隔壁拿點東西,火腿、雞蛋、還有蔥。」她掏出鑰匙塞在他手裡,「很快就能吃了。」

  這樣的女人能用小可拎,小羔羊諸如此類的詞來形容嗎?凌康習慣性地皺起眉,仍按她的吩咐去執行。

  飯桌上擺著一碟火腿冬筍片,一碟蔥花牛肉,一碟紅燒沙丁魚,還有一碗火腿雞蛋湯。雖然只是簡單的三菜一湯,但看起來賞心悅目。依依將剩下的一點蔥管撤入湯裡,淡紅色的火腿片與翠嫩欲滴的綠蔥相互襯映,好看極了。她自己也很滿意,向閒坐客廳的凌康喊:

  「吃飯了。」

  凌康把每道萊都嘗—口。

  「真是那些罐頭變的?」依依挑起秀氣的眉,點點頭。

  「那些罐頭運氣不錯。」他扒了口飯,「飯的運氣也不錯。」

  依依笑得帶絲狡黠,他在讚揚她,只是沒有直說。她開始有些明白他了,他沒有直接表達感情的習慣,包括關懷、疼藉以及稱讚。她扒著飯粒,很愜意地享受她的午餐。

  這世上免不了有人注定是生來煞風景的。好在門沒上鎖,郭豪幾乎破門而入,風風火火地大驚大叫:「康哥……康哥……」

  一路叫到飯廳,然後就覺得頭昏眼花。凌老大家裡會有女人?凌老大會跟一個秀氣得像……像……像個什麼似的女孩子一塊兒吃飯?凌老大臉上的寒冰會溶成溫泉?直到凌康的眼神重新又結成冰,冷冷地盯視著他時,他才凍醒過來。

  「你不在風雲堂,所以我找到這裡來。」

  「出來。」凌康知道手下不會為了些許小事到家裡來打擾他。他走向客廳,回頭道,「替我添碗飯。」

  「好!」依依喜歡這種感覺,很自然。

  郭豪一步三回頭,確定著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由他老大極不正常的舉止推斷,這個女人絕不尋常,極有可能是他未來的……

  凌康很想擰著郭豪的脖子把他揪出飯廳,警告他不許盯著她看,即使是好奇也不行。顧及老大的身份,他再說一遍:

  「出來。」

  郭豪聽得打了個寒顫,凌老大說話一向像初冬的天氣,但他現在覺得提前進入大雪紛飛的雪天。

  「說,什麼事。」凌康盯著郭豪。

  「徐紹民……就是山東過來的徐老大,前幾天向我們買了幾間鋪子,今天我們兄弟才發現他要用來開煙館。他明知道康哥你的地頭上不准做鴉片生意,我們去干涉,這老小子囂張得很,說鋪子是他的,想幹什麼我們管不著。」

  凌康點點頭,目中冷芒閃過。「讓他開。」

  「讓他開?這不擺明我們怕了他,以後哪有臉再混下去?」「等他開張,你多帶些人去幫忙捧場,看見什麼砸什麼,然後,請徐紹民到風雲堂來見我。」對有意挑釁者必須給與顏色。

  「好!就等老大你這句話。我保證砸他個稀巴爛。」郭豪摩拳擦掌,興奮得不得了。風雲堂雄踞香港,無人敢捋虎鬚,靜極思動,老大又不派他出去開疆拓土,拳頭老早發癢了。

  「不要輕敵。」凌康隱約覺得不對,徐紹民明知風雲堂的勢力,得罪他凌康等於不容於整個黑道,但他還敢跟他做對,絕不簡單。阿豪雖然驍勇忠直,但遇事衝動,難為將材,所以他一直將阿豪帶在身邊。可惜得力屬下分佈各堂口,一時不易調動。他沉吟了一會兒:

  「把影子找來。」

  郭豪撇撇嘴角,認為不必小題大作。徐紹民不過是個外來搶飯吃的,能有什麼背景?用得著影子回來調查嗎?但凌康的話就是命令,沒有人敢違抗。

  「是,我立刻去找他。我走了。」

  出乎凌康意料之外,依依沒有問他任何話。他反而問:「你不想知道是什麼事嗎?」「跟我有關係嗎?」她還他一個疑問句。

  「沒有。」

  「那就吃飯吧!」她只關心她的飯菜。

  她今天讓他不止一次的意外。凌康決定拋開這個女人的外表和從前對她的印象,該好好研究一下了。雖然他對女人的瞭解很少,基本上知道女人與男人的差別除了身體構造之外還有寫法不同。可是,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呢?這個給他奇異感覺的柳依依挑起了他深入瞭解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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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0 03:14: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肆虐了三天的颱風終於過境了,冬晴的天空被這陣時速超過一百五十公里的狂風吹得灰頭土臉。誰料得到?十二月裡刮颱風,若是諸葛老兄在世的話必定又有一番大作為,想當年火燒赤壁成就三分天下之功業,全仗隆冬之季東風三日,大雨一天。

  可惜哦!三個臭皮匠,無論如何變不成個諸葛亮。謝文軒、秦龍飛,加上個最近常到「三亞船運」來「幫忙」的謝沅沅,三顆不算壞的腦袋,六隻不算小的眼睛湊在一塊兒乾瞪眼。

  這陣颱風從東南方向—路捲過來,據報紙報導,所有走東南亞海線的船隻在這陣突如其來的颱風下全部宣告失蹤,無一倖免,包括「三亞船運」的「雄鷹」號貨輪,說具體一點是包括十四名船員的性命。

  文軒不情願地開口打破沉寂:

  「『雄鷹』號於七天前傳回過消息,順利抵達吉隆坡,卸下那批貨後預備返回。按這個時間來算,颱風起的時候,他們已經啟航了—天甚至兩天,沒有可能返迴避風。」

  「只要一天沒有發現……沒有消息都不能確定他們出了事。」沅沅盡量往好的方向想。「也許他們中途找到地方避風呢?也許有事耽擱了延遲啟航呢?」龍飛的辦公桌上鋪著一大張東南亞海域圖。他用筆圈出每一個可能泊船的地方。坐在這裡猜想或哀悼於事無補。

  「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他們,首先去吉隆坡。」

  「馬來西亞?」文軒一皺眉,那裡有他的惡夢。

  「我一個人去。你留下等消息,公司的工作也需要人主持。」龍飛很瞭解文軒,他怕一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

  文軒搖頭苦笑,再重要的工作也比不上人命。「我也去!尋找面積那麼大,你一個人怎麼找得過來?船上有十四個人,如果找得到他們,我這條命送給鐘秀芸也虧得不多。」

  沅沅百思不得其解,她這個堂兄平時跟女孩子嘻嘻哈哈時高唱沒有女朋友,一旦有女人家強力膠一樣粘上來的時候,他又拉出個又凶又悍的馬來未婚妻當擋箭牌。

  「大哥,那個鐘秀芸真的很可怕?」「不是可怕,是恐怖。」文軒平空打個寒戰,彷彿預見洪水猛獸襲來。他計劃趁今天晚上有空再去見見親朋好友們最後一面,再給他叔叔留個遺書什麼的。

  龍飛忍住笑,他才不信一個女人真能將孔武有力的謝文軒給生吞活剝了。

  「本來,必要時我是可以客串保鏢的,但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外人不大方便插手。」

  一句話剛說完,文軒案頭的筆筒向他飛射而來。龍飛眼明手快,拿起桌邊的文件夾一豎,擋個正著,筆散了一地。

  幾隻筆滾落沅沅腳邊,沅沅對這兩個人的神經大發無可奈何。她歎了口氣,沒一點形象地跳坐到龍飛的辦公桌上。

  「十四個人下落不明,颱風又隨時可能捲土重來,你們現在出海危險得要命,想個別的法子找他們行不行?」龍飛握住她的手,不說話。文軒也走過來:

  「除非你有別的好主意。」

  「廢話!我就是沒主意嘛。我不能勸你們不要去,可是你們去了我又很……害怕,怎麼辦嘛?」沅沅矛盾得要命,她不能自私得只顧及自己的親人,更不能置十四條人命於不顧,她辦不到。她跳下桌子,習慣性地又想從窗口走到門口,再從門口走到窗口。但她發現她的手被龍飛牽住了,他掌心的溫暖與眼中的沉靜柔和使她安定了不少,只有這個男人能讓她安定下來。

  謝文軒如果識趣就該在這對戀人含情脈脈,眉目傳情時自動退場,偏偏他突然對一隻鉛筆發生高度興趣,翻來覆去看個不停,一雙賊眼卻時時偷窺觀望,然後竊笑不已。

  龍飛抽空逮住他無恥的眼光。

  「麻煩你叫秘書進來,我想讓她發個電報去馬來,請鐘秀芸到碼頭接我們。」

  文軒跑得比匹馬還快,他躲都躲不及,還談什麼接船?龍飛將沅沅拉近身邊,讓她坐在膝上。

  「颱風已經過境了,明年六月前都會風平浪靜,這次只是意外。」

  「再有下一次意外怎麼辦?」她始終不能放心。

  「你怕我不回來沒人娶你?」他不能忍受她的一張俏臉皺巴巴的,她一向是樂天派。

  「告訴你,我謝沅沅的殺傷力可不是蓋的。最近外科門庭若市,醫院裡的男醫生們在外科診療室川流不息,這個擦破了皮,那個扭傷了腳,全找些爛借口在我桌子旁邊排隊,哪一天我移情別戀你就虧大了。」

  龍飛考慮了十秒鐘,一本正經地說:「不如我在出發前把他們統統臭揍一頓,這樣子他們可以臥床休息十天半個月的,我也比較放心。」

  沅沅鼓掌贊成。

  「好極了!我明天就向院長提議解散醫院半個月,正好跟你們一起出海觀光。」

  龍飛嚇了一跳,她隨時都會興起瘋狂的念頭。別說出海仍存在遭遇颱風的危險,即便是海上尋人不眠不休的勞累也是她經不起的。

  「你的任務是坐鎮公司,等待消息。先答應我,你要乖乖的,想幹什麼出格的壞事一定要等我回來一起玩。」一起玩不一定,替她收撿爛攤子是一定跑不了的。

  「我也告訴你,你要是敢不回來,我馬上找個人嫁了。管他七老八十也好,是個採花賊也好,就算是喬楓我也嫁給他。」

  「放心吧!小惡婦,我一定回來娶你,就當做件大善事積德吧!」龍飛突然發現沅沅眼中蒙上了一層薄霧,她正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他疼惜地吻去她眼角的淚水。

  「唉!你讓我怎麼跟你保證呢?你叫我怎麼捨得放下你呢?別哭了,我心疼死了。」

  沅沅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紅著臉罵道:「肉麻!」她其實在肚子裡大罵自己,流什麼眼淚呢?真是沒用,外加不吉利。想她謝沅沅幾時這樣婆媽過,人還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就淚眼婆娑相思欲狂了。

  送走了龍飛和文軒,沅沅提心吊膽地整天抱著個收音機,誰敢打擾她聽天氣報導誰就是自掘墳墓。值得慶幸的是天氣一天好過一天,冬眠了七、八天的太陽公公還抽空賞個臉出來見見人。

  只消瞅一眼大小姐那張臉就知道今天是什麼天氣,傭人們拿出被褥趕集似的扛赴後院,好久沒太陽了。

  謝順昌看得眼睛發花,今天有大太陽嗎?他哪知道他那寶貝女兒今天的臉色好看得不得了,他詢問著女兒的消息。

  「小姐呢?」

  管家恭恭敬敬地回答:

  「小姐上班去了,才走沒多一會兒。」

  「她們這是幹什麼?現在哪來太陽。」

  常跟在沅沅身邊的丫頭小喜機靈地端上一杯茶,嘻嘻笑個不停。

  「太陽就快出來了!一大清早的,小姐的臉色多雲轉晴,還哼了一上午的歌。唱什麼……海上天空出太陽,照得全身懶洋洋;還有什麼……萬里碧空好睛朗,我家後院曬衣裳。所以我們家的大嬸們都忙進忙出曬被褥晾衣裳了。」

  沅沅繼續哼唧著她自編自寫的「太陽賦」往外科診療室踱過去,今天中午輪到她值班。實習醫生暫時跟不到大手術,只能在診療室充當護士,與紗布、膏藥、夾板為伴,但是能夠親手減輕患者的傷痛,得到最直接的感激和近乎諂媚的稱讚倒也滿足得虛榮心高漲。

  柳依依正等她接班,一見到她也不講什麼客氣形象了,叫道:「快!快點,我要回去了,又晚了。」

  「又只剩你一個人?還有人呢?她們這一次是集體去救火還是又約好了同時拉肚子?」診療室除了值班兩個人之外一向是四個人,難不成那其餘三個人基因突變退化成連體嬰,連得非三個人一起早退去上茅坑不可。

  「她們約好去吃飯,這裡必須留一個人交班。」依依忙著洗手,她只擔心凌康等得著急。自從那次友好的罐頭午餐開始,彷彿天經地義的,她就晉級為凌康的御用大廚兼職營養顧問。

  「你快走吧!當心凌康餓瘋了,一看見你就吞了你。」

  沅沅戴好護士帽,目送依依離開。什麼狗屁規矩,新來的就該次次早到晚退等交班。那群護士素質太低,擺明了不睬她們兩個新來的,偏偏想不出一個高級點子來整人,只會在新陳代謝上尋求突破,用這種爛法子聊以洩憤。

  天地良心,沅沅想不出有什麼地方得罪了這些前輩大姐,自從她踏入這問診療室起就提醒自己要誠懇謙虛,虛懷若谷,虛心受教,她都謙恭得近乎虛偽自卑了,依依那付從來不先出招的好脾氣更惹不上冤家。但那些護士大姐就是看你不順眼,憑什麼你是大學生?憑什麼醫院裡高身價的男醫生對你趨之若鶩?幹什麼你醫生身份跑到護士堆裡來窮攪和?算了,既然人際關係搞不好,那麼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過,如果護士大姐們希望藉實戰提高整人技巧,謝大小姐倒是不吝賜教。

  另一位值班護士馮茜姍姍來遲。她看了一眼早到的沅沅,不屑地冷哼一聲,坐到自己正對門口的坐位上。她原本是診療室裡最美的一道風景,在那兩個小丫頭來之前一直都是。

  沅沅自顧自剪著紗布,折成方塊備用,腦袋裡盤算著馮茜從解決新陳代謝的哪一個地點來?餐廳抑或是茅房。

  診療室的門被人粗魯地向內撞開,一個女人的大嗓門帶著三分怒氣,七分醋意在喋喋不休:「你再敢跟那些狐狸精勾三搭四,當心我把你大卸八塊扔下海餵魚。」

  沅沅坐在門內靠左的桌邊,興趣濃郁地期待一睹真顏。老天爺不拘一格降人才,到底是哪路人馬?比混黑道的還狠。人家開香堂審叛徒也只不過三刀六洞而已。

  沒有比這更好玩的事了——喬楓被一個珠光寶氣的高瘦女子半扶半拖地送來求醫。

  這位美女身高一米七八以上,高跟鞋忽略不計;體重四十公斤以下,附加首飾。全身黑衣,側面看與一條著墨稍重的直線基本吻合,找不到任何凸凹起伏。除去那礙眼的鑽石首飾,她活像一具畫皮。

  畫皮美女對馮茜看了一眼,談不上是個大美人,但也有幾分姿色,她才不放心讓喬楓跟俏護士處上關係。

  喬楓的臉上混和著痛苦不堪與無可奈何,被動地被扯向左側的桌子。誰知道一抬頭,天哪!謝沅沅幸災樂禍的似笑非笑嚇得他心驚肉跳。艱難地車轉方向,再度朝馮茜那邊跛過去,他身邊的畫皮美女——朱瑪麗不耐煩地把他—拉一甩:

  「坐下,跛著腳還不安份,你要真瘸了,別指望本小姐一輩子伺候你。」

  報應不爽嘛!沅沅對無理循環十分滿意,微笑點頭,十足白衣天使。

  「快坐吧!腿伸出來放在木撐上,小心了。」

  「他傷得怎麼樣?會不會殘廢?」朱瑪麗一張烏鴉嘴百無顧忌,她還要帶他出去現給那些被她打敗的女人看呢!

  「我先檢查一下。」沅沅拿起剪刀,手起剪落,喬楓一條價值昂貴的西褲就此報廢。

  喬楓用兩根手指拈起一片破褲管。

  「你……你於什麼?」「粘住了呀!你們沒及時止血包紮,又沒有及時就診,血流多了凝成血塊粘住褲管了呀!不剪開你叫我怎麼檢查?」沅沅用鑷子夾著消毒棉清洗他腿上的傷口,很想幫他多用點力氣又不太忍心下手。也不怎麼嚴重,六、七處被利刃割破,但都傷得不深,否則不會自動止血。他這種皮肉小傷只用上藥包紮—下,過個三、五天就好了,甚至不必上醫院。

  立於白衣天使救苦救難的立場,沅沅皺起眉表示前景堪憂:

  「一時檢查不出來,你最好去照個X光,再去拍個片子,三天內一定有結果。」沅沅努力保持嚴重的表情,「X光室在東四樓,拍片子得再爬到西二樓拐角,這位小姐你背得動這位先生嗎?」朱瑪麗一把拖起喬楓,簡直煩透了。

  「走啦!都怪你沒用,害得本小姐給你當苦力。早知道這麼麻煩,不如砸破你的頭,讓你自己用兩條腿爬上爬下。」

  沅沅看見喬楓一副可憐兮兮的蔫苦瓜相,而朱瑪麗則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不禁同情起喬楓來了。沅沅嘴利心軟,對弱者同情心氾濫,姓喬的雖然很不討她喜歡,但上回整得他也夠本,況且……她再找個理由幫他,況且今天天氣不錯!「喂,你們別忙著去。先告訴我這傷怎麼來的?如果不是被太危險的凶……武器弄傷的,可能不必這麼麻煩。」

  「是用花盆……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踢翻了花盆,不慎被碎片劃傷的。」喬楓及時想起身後站著那惡婆子,說錯一句話,後果不堪設想。搞不好再瘸一條右腿,連帶右邊褲管報銷。他老闆的這個獨生女兒真是心狠手辣,二話不說舉起一隻花盆當頭擲來,如果不是他還算身手敏捷躲得快,現在鐵定是頭骨碎裂,一命嗚呼。

  「哦!那你以後可要注意一點了,家裡少養些花花草草,少放點罈罈罐罐,否則再打翻了什麼盆子……罈子之類的,很容易送命的哦!」沅沅從半垂的眼簾下猛翻白眼,偷窺被影射者有何反應,她剛才的話無異指著和尚罵禿驢。

  她顯然是高估了朱瑪麗的領悟力,對方還真以為她關心喬楓。

  「喂,我男朋友的事不用你操心。」朱瑪麗又快打破醋罈子,她看清楚沅沅之後就後悔了,這個護士豈止一個「俏」字了得,根本是美麗得等同危險。

  「他傷得怎麼樣?」「你問我?他不是你男朋友嗎?不用我操心吧!」「你……你……」朱瑪麗口中發出一個單調的音節。想她自小身體單薄,被她老爸送去學武強身,講動手,眼前這比她矮上個十五、六公分的小護士自然不是她對手;但講動口,她還從來沒有機會練過,天生的資質又差得可以。向來只有她罵人,甚至打人,誰又敢頂撞她朱大小姐一句。

  「我警告你,如果他的腿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到法院去告你,我請十個律師告你,你不坐牢我就不姓朱。」

  「隨便!誰知道你姓張姓王,姓豬姓羊?」對朱瑪麗的嘴上功夫嗤之以鼻,太遜了嘛!哪有罵人先把自己往絕路上推的。不過最近香港六畜興旺,這個女人既然不打算姓豬,那麼趕緊去挑個黃道吉日轉世投胎,下輩子姓個六畜除豬之外的姓倒也不難。

  沅沅發現朱瑪麗又出現「你……你…」的病兆,出於同情,她先講半句她受得了的話。

  「他的腿是不會有什麼三長兩短的……」

  喬楓喜上眉梢:「真的?」連朱瑪麗都忍不住笑彎了嘴角。

  把還剩一口氣的人氣死是謝沅沅的專長之一,她斯條慢理地吐出下半句。

  「怎麼會有三長兩短呢?最多不過是一長一短而已,他又沒有五條腿。」

  「什麼?」喬楓和朱瑪麗差點沒來個雙人四腳朝天現場表演。

  「沒什麼呀!朱小姐你挑個吉日朝喬公子腿上再照練這麼一回,兩條腿不就一樣短了嗎?負負得正嘛!」沅沅很佩服自己居然沒有笑得滿地打滾,她一本正經的建議,至於喬楓短了一截之後是否只及朱瑪麗的肩膀則不在考慮之列了。

  朱瑪麗塗著厚厚一層脂粉的臉透出青色,她一副天下第一,人人為我的大小姐脾氣連她老爸都不敢給她氣受。她哪知道今天交了這麼好的運,碰個人正宗氣死人不賠命,不講道理的小祖宗。

  「我爸爸是『榮匯』銀行的老闆,我家的錢多得足夠壓死你,你小小的護士竟敢這樣跟我說話。」

  沅沅點點頭。「好像很耳熟,朱……對了,朱榮發是你爸爸?」「哼!」朱瑪麗用鼻孔發出零下五十度的冷傲哼聲,巴不得這個小護士趕緊道歉使她挽回面子。「你現在道歉也來不及了。」

  喬楓發現沅沅的笑容甜得要命,根據以往半月臥床不起的悲痛經驗,他知道這天外飛來的甜笑是對白癡或絕症患者的獎賞鼓勵。居於朱瑪麗淫威之下受了不少惡氣,他樂得看她出醜。朱家想跟謝家鬥?根本不是一個檔次嘛!他慶幸沅沅的槍口不是對準自己,更感激她的暗中相助。從側面注視她甜美的笑臉,他覺得自己正心動,心動,管不住地沉溺。

  沅沅記起前幾天拜訪父親的人。

  「我見過朱老闆,三天前他到過我家。聽說『榮匯』資金周轉困難,是嗎?」「你怎麼知道?」朱瑪麗只差沒拿個擴音器。「榮匯」資金出現問題是高度機密,如果傳了出去,隨時會造成擠兌,雪上加霜,「榮匯」就死定了。這個小護士怎麼可能知道?沅沅慷慨地替她解惑。

  「忘了告訴你,我姓謝,香港商務同業公會主席謝順昌正好是家父。」

  「啊……」朱瑪麗的嘴巴咧到耳後根。

  喬楓看看眼前這兩名女子,朱瑪麗的臉色乍青乍白像根螢光棒,跋扈專橫仗勢欺人的表情不甘願地漸漸消褪,那副樣子又可笑又討厭。沅沅呢?笑容依舊,輕撇的小嘴顯露她的不屑與洋洋自得,像個才惡作劇得逞的優勝者。說來也怪,沅沅對他又罵又整,還害他挨揍,但他竟從來沒有怪過她。

  十秒鐘後,朱瑪麗轉身衝出了診療室,這是她唯一能做的選擇,留下來只有自取其辱。鬥口鬥不過人家,家財背景更比人家相差十萬八千里,她爸甚至登門向姓謝的求助資金周轉。謝家只要稍動一下小手指頭,她朱家就得破產拆招牌,連帶衣服,首飾、房子、面子自然全都不復存在。

  「喂,瑪麗!」喬楓喊她倒不是怕她跑出去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只是擔心萬一自己有個一長一短那可怎麼走得回去。

  「別叫了!你們兩個佳偶天成,天生一對,逃都逃不掉,只有這種高水準的女人最適應你。」沅沅用紗布替喬楓做好最後的包紮。

  「自己走吧!破了點皮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過你被這個朱瑪麗看上了,遲早是我們這裡的常客,歡迎下次再來。」

  喬楓站起來,手扶在桌邊,很認真地問:「沅沅,如果當初我誠心誠意地追你,我……有希望嗎?」「算了吧!你根本是受不了被人拒絕,為了面子才纏著我的。」

  「開始或者是。」喬楓慢慢離開,走出幾步又回頭。「但是後來,我是真的喜歡你。」

  沅沅有些呆楞地看著他沮喪離去,漸漸相信他的話,因為她體會到了他從未表現過的真誠。怎麼可能?她想不起自己曾經有哪一回善待過他,他應該痛恨她才算正常。再考慮他的提問,有希望嗎?「No。」堅定無比的否定句,她謝沅沅一輩子沒這麼勿庸置疑過一件事。除了秦龍飛,任何男人都沒有希望,無論別的男人是多麼無與倫比,她也只愛定了秦龍飛一個,賴定他了!「嘻嘻」,她開始對自己頒獎:古往今來古今中外上天入地第一大癡情種子。

  不理會馮茜看瘋子的眼光,她又轉為唉聲歎氣。唉!三天了,他離開香港三天啦!雖然日見晴好的天氣沖淡了她對他安危的憂怕,但是卻沒法子叫她不想他。思念吞噬了她無數腦細胞,以致她心態嚴重不平衡,看見依依一下班即朝家走去的快樂,直叫她咬牙切齒。好在還有僅存的理智提醒她:

  第一,依依是她最好的朋友。

  第二,她是「凌柳飯局」的牽線紅娘,雖然這個紅娘早已被扔過了牆。

  第三,沒有龍飛保駕,那個凌老大還是少惹為妙。

  最有威懾力的自然是這第三點,否則謝大小姐心理變態,怕早就磨刀霍霍,刀劈鴛鴦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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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12-20 03:15: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影子」是一個代號。除了凌康,沒有人知道影子是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郭豪只知道「影子」是凌康特意訓練的高手。三年前,當凌康與秦龍飛達成某種默契後,秦龍飛離開了風雲堂,脫離黑道。而「影子」則是同時被帶入風雲堂,以彌補風雲堂失去秦龍飛的損失。三年來,每當有大事發生,郭豪都會被凌康命令守在密室門口,密室裡的兩個人,一個是凌老大,另一個就是全身黑衣,頭戴面罩的「影子」。

  凌康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滿意地聆聽「影子」的報告。「影子」從沒有讓他失望過,這個年輕人的對外身份是——易風揚,就職於香港警察總部的資料掌管部門,良好的人際關係與盡職的工作態度很得上司欣賞,那個洋人警務外長更有意栽培他成為第一個從文職部門調出的總探長。洋人不會毫無理由地欣賞信任一個二十四歲的中國年輕人。凌康曾經策劃過幾件「轟動」的意外案件;比如,警務處長遇襲,民政部被放炸彈,英商資本家銀行被劫……碰巧這些棘手而又讓政府首腦們頭痛丟臉的事件被易風揚輕易擺平或中途攔截,連洋處長那條老命都是因為易風揚代擋一槍才得以保全。

  「嗯!姓朱的想把謝家拖下水,然後栽髒嫁禍。他倒打得好算盤,利用徐紹民做黑道先鋒,賺黑道錢,再偽作周轉不靈求謝順昌加股「榮匯」,自己抽走資金收購破產商家,黑白兩道他是想一手包辦了。」凌康把朱榮發的詭計摸得一清二楚,看在秦龍飛與謝文軒的份上,說什麼也得先讓謝家抽出身來。

  「管轄我們風雲堂總堂口所在地段的探長岳峰,已經接受了徐紹民的賄賂,對開煙館允諾支持。我們不宜採取過激行動與警方發生衝突。」

  「難怪徐紹民敢肆無忌憚,原來是借了個膽子。」凌康的手指輕叩著桌面,「好!我就看岳峰幾時來求我們風雲堂。」

  凌康心中鋪開全盤計劃,對易風揚面授機宜。今年,大家都熱熱鬧鬧過個年吧!

  依依踱出家門,快八點了,凌康還沒回來吃晚飯。這幾天他的事特別多,大概快過年了,大家都會忙一點。

  坐在台階下種著矮樹的花壇邊上,依依撥數著矮樹上半枯的葉子玩,不時瞄幾眼街口。幾次想伸長脖子,但是,現在十二月耶!寒風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無孔不入,冷得她只好全身縮成一團,包括脖子在內。摸摸麻木的鼻子、耳朵,還好!一個不少。

  葉子數完了,一共三十九片。

  數了三遍,她對自己說,她不是要等他,只是怕數錯了,要多數幾遍。

  太冷了!還是進屋拿件大衣擋擋寒氣,否則凌康回來只有燒紙錢替她解凍。這時,街口出現個人影,一直走到這邊。是凌康!一點沒錯,那高大的身影她閉著眼睛都不會認錯,還有那件沒扣上扣子的大衣,正是她今天早上在他出門時逼他穿上的。

  離地五公分的雙腳一踮,她想走上幾步迎向他。沒想到,兩腿凍得發僵,膝蓋無力,完蛋了,整個身體無可抑制地向前摔下去。

  凌康一進街口即發現了家門前燈光中的剪影,這纖秀的身影已經讓他思念了一整天。他可以斷定,她是在等他,有個可意的女人倚門望歸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加快腳步,他朝她走過去。

  謝天謝地!若不是凌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再快跑兩步,依依的鼻子不會有機會撞在他胸口,而很可能會一頭扎進水泥地。

  軟玉溫香抱滿懷,凌康反倒吼起來了,大概因為一點也不軟不溫,而像根冰棍。

  「你知不知道觀在只幾度?穿一件毛衣坐在風口上,你活得不耐煩了?」「活得不耐煩了」是句威脅常用術語,就連在菜場為根蔥發生衝突吵架的人也拿這句話當口頭禪,彷彿不說就不夠氣派似的,但聽的人大多數當它是放屁。不過,同樣一句話由風雲堂的老大說出來,則足以將聽的人嚇得半死,因為它預示著某人休想見到下一秒鐘的太陽。

  依依當然沒有把凌康的話當成「那個」,但看起來也沒什麼驚怕的表現,她又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她只是細聲細氣地說:

  「謝謝。」不是謝他吼她,而是謝他又救了她一次,但他的胸膛也不比水泥地客氣多少,害得她的鼻子隱隱作痛。

  「我剛想進去,你就回來了。」

  凌康把手穿過依依僵硬的腿彎,輕輕將她抱了起來,走上台階。她淡紫的唇和冰涼的身體令他又擔心又心疼。他緊緊將她摟在胸前,讓自己的體溫驅散她的寒冷。

  依依把頭埋在凌康胸口,雙手環抱住他結實的後背,他的懷抱太暖和了,跟上海家裡的壁爐有得比。

  進了屋子,凌康將依依放在沙發上,然後脫下自己的大衣將她打包,可憐依依被他包得像個粽子,連手指頭都沒法子伸出一根來,要殺要剮隨他高興。依依發現,凌康筆直向廚房而去,他真不是一般的聰明,端了杯她目前最需要的熱茶出來。

  依依看著冒著熱氣的茶杯,嚥下一口口水,老天,連唾液都是冰冷的,熱茶對她的誘惑力絕對比凌康罵人的威脅力來得大。

  凌康將茶杯端到依依唇邊,右手扶住她的後背,簡潔地命令:

  「喝下去。」

  才只喝了一口,依依差點沒全噴出來,什麼怪味道?「這是什麼?」「生薑加胡椒茶!」他不等她有任何抵抗,右手改扶上她的後腦,左手拿緊茶杯朝她嘴裡灌下去。一直到大半杯生薑胡椒茶灌下她的肚子,他才把茶杯移開。

  依依大口大口喘著氣,簡直是一級謀殺。他當她是排水溝還是下水道?如果不是為了他的大衣著想,她會緊閉牙關,拒絕灌溉。緩過一口氣之後,她還沒有想好是否要訟訴他,卻意外地驚覺他正用紙巾輕拭著她嘴角的水漬。近來她已能十分正常地在他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但此時仍被他溫柔親密地舉動驚嚇得不知說什麼好。他從來都是以命令、吼叫、冷漠裝飾他自己的。這突乎其來的、直接的……甚至可以形容為寵溺的感覺真讓她一時接受不了,不習慣嘛!柳大小姐就快修煉成自虐狂嘍!凌康並未發現自己的異常,他的注意力放在依依菱形的唇瓣上。她的雙唇由淡紫色漸漸轉還成淡紅色……潤紅色,像兩瓣嬌艷欲放的月季花,等待有幸者採擷她的芬芳朝露。他突然感覺到口乾舌燥——他想吻她。難道……難道他愛上她了?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從她理所當然地成為他的專用廚師開始,還是早在他與她第一次視線接觸就注定了他們倆有一生糾葛不清的情緣。他努力壓制住亂成一團的思緒,抓住一個問題轉移注意力。

  「今天的兩筆帳該怎麼算?」「不知道。你是老大,你說了算。」依依明白沒有人能跟他講道理,他的話就是指示,他的命令必須執行,十足十一言堂。現在說什麼都避不了全體被槍斃,最好的辦法是沉默——無辜可憐地沉默,讓他覺得他是在欺凌弱小從而天良不安。

  凌康很想對著依依的耳朵大聲訓斥一頓,命令她今後不許等他……就算一定要等也不許出門口……就算一定要出門口也不許只穿一件毛衣。但是見鬼!除了最後一個不許,他根本很希望每天見到她站在台階下等他回家。

  再找別的理由,這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女人必須嚴加管教一番,近來她的氣焰越來越高漲了。比如,當他偶爾抽一、兩根煙的時候,只要不幸被她嗅到煙味,一秒鐘之內她就會出現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從他嘴上或手上奪下香煙狠狠按熄,像按熄根火藥導火線似的。逼得他抽煙前不得不緊閉門窗,深恐煙霧外洩,另有幾次沒關門窗是因為突然想見她,效果很不錯。更有甚者,她利用清理房間之便將他私藏的香煙統統搜查出來,當著他的面重溫歷史——虎門銷煙,還敢振振有詞,說什麼吸煙者死於肺癌的可能比平常人高五倍。哼!嚇他?他是嚇大的?還有,今天一大早,她突然闖入他家,從比他更熟悉的地方地找出件大衣來,非要他穿上不可,他只稍做抵抗——將那件鬼大衣扔回壁櫃,而她竟敢撿起來,再一把拋擲回他身上,還敢半步不讓地跟他鬥雞般對瞪了半天,那架勢彷彿她才是老大。更莫名其妙的是,大公雞居然敗下陣來,做出生平第一次讓步,只是在穿上大衣之前惡狠狠地扔下兩句話:你活得不耐煩了!等我回來再跟你算帳。

  找了一大堆理由,凌康還是沒法子擺出嚴厲威嚇的表情。因為依依那不言不動,眼簾半垂的柔弱模樣倒讓他充滿了罪惡感。

  依依偷窺了凌康一眼,努力忍住笑,她知道,她又贏了。

  凌康沒有放過她緊咬下唇的可愛動作,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他也知道——他又輸了。雖然每次看起來都是他壓倒性地大獲全勝,其實大家心裡有數,她根本當他是個紙老虎,想當初,他還擔心她會怕他,現在他只奢望她有哪一天在吃飯之前忘記叫他洗手就托福了。

  依依聽見凌康的歎氣聲就知道今天的兩筆帳算是了結了,她抬頭問:

  「你吃過飯了嗎?」「跟你一樣。」凌康不用想都知道她沒吃飯。他的眼光更加柔和,對這樣一個餓著肚子站在寒風中等他回家的女人,叫他怎麼能夠不心疼。

  「我去端飯菜。」依依費力地從大衣裡掙脫出來,看了準備撲上來的凌康一眼之後。識相地自己動手重新穿上拉好,否則等到他親臨顧問時,她非再變回個粽子不可。

  凌康把自己家門的鑰匙交到她手裡。

  「你先過去,東西我來拿。」

  「嗯!」依依乖巧地接過鑰匙。這個男人古裡怪氣的,規定每次非得在他家的飯桌上吃飯,隨便吧!他怎麼說她就怎麼聽,只不過是吃飯的地點而已,就算他說月亮是三角的她也不反對,反正月亮不會說說就真變成三角的。

  吃過飯,凌康習慣地拿起報紙,近來他總是先看刊頭的天氣報導,風平浪靜了八天,龍飛與文軒應該快回來了。他不緊不慢地開口:

  「姓謝的小丫頭這些天在忙些什麼?」「你問沅沅?」依依從廚房走過來,她剛對付完碗筷。聞言揚了揚眉,「姓謝的小丫頭」這種稱呼被沅沅聽見,准保可以欣賞到她吹鬍子瞪眼的表情。

  「她忙著惡補天文地理,日月星相,成天提心吊膽害怕刮颱風。」

  凌康點點頭,放下報紙。

  「你跟她說一聲,讓她有空提醒一下她那個黑白分明的父親朱榮發不是他想得那麼簡單。」

  「朱榮發?」依依在大腦裡搜尋依稀的記憶。「榮匯銀行的老闆?」沅沅曾好笑地對她形容過與朱瑪麗的強硬對話。

  「不錯。謝順昌正有意加股甚至收購榮匯銀行。」凌康不希望「謝氏」與「榮匯」交洽成功。風雲堂將毫不容情地打擊朱榮發,謝氏牽涉在內難免受到波及,即便風雲堂盡量避免傷及無辜,「謝氏」也會因為收購一個空殼銀行而蒙受經濟與名聲雙重損失。

  「謝叔叔縱橫商場二十多年,精明強幹是商界聞名的,謝家的祖業在他手上至少擴充了兩倍。但是,他一直為沒有自己的銀行而遺憾,現在,『榮匯』擺在眼前,他肯定會不惜重金收購。」依依睜大雙眼,「你是說朱榮發利用謝叔叔的這個弱點故意賣銀行給他,那麼……這家銀行很可能有問題。」

  凌康的眼底抑隱著欣賞與驚奇,她的反應快得令人難以相信。

  「我說錯了嗎?」依依急於探索謎底。

  「你很對,全對。」凌康還是忍不住嘉獎她,「你去學醫而不是從商實在可惜。」

  依依微笑著把眼光移開,她還真是有幸,同個晚上第二次不習慣地受寵若驚。他稱讚她了耶!他開始把慣作隱藏的感情表達為語言,目光盯住一面雪白的牆,她說:「我從上海來,那個爾虞我詐的地方教會我許多事。對人對事不能只研究表面,對事情要看它的根本,對人……啊!你幹什麼?」她驚嚇地發現牆壁變成凌康的臉。

  「糾正你的視線。」凌康的眼睛閃爍著某種危險的信號。「對人,怎麼樣?」「對人……」,依依盡力平靜地對視他的眼睛。「對人,要從他的眼睛看入他的心。」

  「很好!」凌康緊鎖她企圖開溜的視線不放,幾乎長達一個世紀之後,他的目光開始游移於她的臉。他驚奇地發現:她美極了,比他意想中更美,她像一顆最瑞麗無瑕的珍珠,散發著隱約神密的迷人光彩。最後,他將目光停留在她的唇上,見鬼了,他又想吻她了。用最後一份自制力抵抗自己擁吻她的衝動,他別過頭,聲音賂帶沙啞:

  「你,回去睡覺。」

  依依緩緩站了起來,她的手早已經摸到了他的心,她能讀懂他的思想。他拉開他們的距離雖然使她減少許多壓迫和緊張,但隨之而來的失望卻強烈得教她恨不得臭罵他一頓。扯下一直披在肩上的大衣,跟早晨一樣地狠狠拋回他身上,她頭也不回地衝出大門。柳依依從不無謂生氣的記錄正式宣告被打破。

  凌康耳邊傳來一聲巨響,是她在隔壁關門的聲音。他深信不疑一句話——女人心,海底針,他實在不明白自己非禮勿動的君子行徑有哪一點得罪了她,根本是莫名其妙。

  凌康推開他臥室的窗戶,清新的空氣與和暖的陽光一擁而入。不知是否因為姓謝的小丫頭太過厲害,連老天爺都不敢跟她做對,每天陪著個溫和的笑臉。他離開窗戶,快中午了,依依還沒有回來,看來她是真打算餓死他。她早上去上班之前硬梆梆丟給他一句話:我整天班,不回來了。換句話說——要吃飯,自己想辦法,不吃餓死拉倒。她努力向他的冷漠看齊嗎?從語調開始?若不是存著她會回來的希望等她,他現在應該身在風雲堂坐鎮決策。今天徐紹民的煙館開張,一大早,郭豪帶了不少人去幫忙,幫忙拆房子,砸招牌。沒有人能在他的地盤上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

  「篤篤……」有人敲門。回來了!凌康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衝到門口,一把打開了門。然後,他眼底的欣喜迅速被失望與更多的冰冷所代替,嘴角彎成了弧形,因為門口站的是一個穿著制服,背著郵包的郵差。

  「先生,請收……信。」郵差舌頭打結,凌康冷漠的臉色足以嚇退最凶狠的狼。他沒有丟下信轉身而逃是因為胸口藏的那疊東西熨熱著他的心。

  凌康接過信,信封上寫著兩座相鄰房子共用的門牌號,收信人是依依。他發現郵差沒有一點離開的意思,難不成送個信還想拿小費?他沒有送他兩顆大包算他運氣。

  郵差遞過夾在硬紙板上的簽收單據和筆,臉色泛白。

  「是掛號信,請……簽個字。」

  凌康伸手接過紙筆,同時,一線微光從紙板下反射照到他的眼睛。是刀光!凌康出於本能地順著光線來路迅速向左側身,一柄鋒利的短刀閃映著陽光幾乎是擦著他的前胸劃了過去,原本並不耀眼的陽光滲入了刺目的鮮紅。

  短刀只是淺淺劃傷了他的右臂,這點小傷對他來說等於擦破了點皮,連包紮都省了。

  被刺的人安安靜靜地站著,行刺的人倒抖得像深秋裡寒瑟的梧桐葉。怎麼看怎麼不像做殺手的材料,卻怎麼看怎麼像個郵差——他並非第一次來送信,這也正是凌康對他沒有任何防範的原因之一。

  「我跟你有仇?」凌康根本沒把對方緊握的刀放在眼裡,反而走上一步。

  「沒……沒有,我……根本不認識你。」郵差將刀橫在胸前自衛,倒退一大步以策安全。雖然凌康沒有任何反抗或還擊的跡象,但他卻感到四周的溫度降到冰點,冷得他透不過氣來。想起貼身放的一大筆錢,他命令自己再刺出第二刀,可惜他的手抖得連刀都拿不穩。

  凌康瞥了一眼街口,有兩個身材高大強壯,足以媲美南天門神的男人快步走向這邊——是他的手下,專門負責保護他安全的保鏢,除了回家,他們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來的兩個人突然發現有個不要命的殺手拿著把帶有血跡的刀對著他們老大,直接的反應即是摩拳擦掌衝上前,一個猛撲過去將殺手撲倒在地,搶下他的凶器;另一個奮不顧身擋在老大身前,充當一面人肉盾牌以防兇徒暴起傷人。一秒鐘之後,他們就發覺不對勁了,這個殺手的素質也太教人洩氣了吧!還以為好不容易逮到一回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表現機會,哪料到只抓到個連逃跑都不會的廢物。管他呢,照打!不打白不打,打了也是白打,面對一切企圖傷害他們老大的人都要表現出仇深似海的憤慨。

  凌康下著命令:「搜身。」

  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郵差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緊護住胸口。可惜啊!他這麼做無異於公告天下要搜的東西藏在胸口。

  擋在凌康身前的保鏢用一記穿心掌和一個大腳印換回一大疊鈔票。

  「康哥,是鈔票!干郵差十年也賺不到這麼多錢。」

  凌康的眼神由冷漠轉為冷酷,如果是因為報仇,他敬佩他的勇氣,有仇不報非君子。但若是為了錢,他就是他的敵人。

  「誰指使你殺我?」「是朱老闆,不關……我的事。」郵差開始明白他想殺的人是什麼來路了,這種不怒而威冷酷無情的氣度根本是黑道老大的標籤。

  「朱老闆教我來殺你,他說……你不會防範我,他給了我很多錢。」

  「朱榮發。」凌康一攏眉峰,隨即明白。今天如果他死了,所有的人都會認定是徐紹民干的,風雲堂的兄弟報起仇來徐紹民在劫難逃,一石二鳥,高明極了,這姓朱的連自己人都不放過。他用左手沾了一點右臂的血漬,血仍在微微滲出。反手帶上門,他決定將輕傷變重,小事化大,眼望拎著郵差的保鏢:

  「你帶他回去,留活口。」

  然後,對另一個下令:「你跟我去醫院。」。

  「去醫院?」兩個保鏢嚇得半死,以為老大除了右臂上那一點不值一提的小傷外還受了什麼重傷。若是老大有個什麼不測,風雲堂眾兄弟一人一個殺人的眼光就將他們萬劍穿心了。

  「康哥,我們去叫救護車。」

  凌康一句話都再懶得說,只搖了搖頭,四平八穩地從台階上走下去,說有多精神就有多精神。依依正當班,好極了。

  兩名保鏢張大嘴看著他,臉上同樣是驚愕無比的表情:這麼一點點輕傷,真的上醫院?

  依依從手術室出來,她今天才有機會跟到大手術。主刀醫生——易子良,是這家醫院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病人慕名而來,其中不乏名流紳賈。

  易子良對柳依依的默契配合很滿意。

  「你領悟力很強,相信不久有了一些經驗就能獨擋一面了。」

  「謝謝!」依依誠心地謝他。他沒有一點架子,不斷仔細耐心地點撥她,他對病人認真負責的敬業精神更令她尊敬。

  「您還有兩個小時可以休息,下一個手術安排在下午兩點。」顧著說話,她幾乎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站定了,她才慶幸自己逃過一劫,這個男人活像根水泥柱子,撞上他不死也去半條命。「對不起!」這男人用很不客氣的眼神瞪了她一眼,顯然對她不帶眼睛走路十分不滿。

  易子良竟然熟稔地拍著這惡煞凶神的肩膀:

  「阿武,又來拿傷藥還是繃帶?」「都不是,是老大受傷到醫院來了。」

  「什麼?」易子良的微笑凝在嘴巴,「他在哪裡?快帶我去。」

  走了兩步,他又回頭。

  「柳小姐,如果我一點半還沒到手術室,請你通知他們手術時間延後。」

  「我會的。」依依疑惑的眼光跟隨著易子良連走帶跑的腳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拐角處。是誰令不慍不火的易大夫如此關切?這個問題在一秒鐘之後被她拋開,那見鬼的,非禮勿動的凌康才是她心中永遠都放不下的牽掛。

  昨晚那一陣連她自已都控制不住的突乎其來的脾氣使她終於肯定了一個事實——她愛上他了。要知道她一向對男人很冷感,除了親生父親,她嫌惡任何異性的親近和接觸,而她竟然會為了他太君子的行為而生氣。

  追溯歷史,早在他與她第一次邂逅,她對他的懷抱就沒有任何抗拒,有的只是信任與依戀。換句話說,她早巳推翻自己只有貓對老鼠才會一見鍾情的愛情理念,轉而成為謝氏只有一見鍾情才是唯一一種愛情序幕論點的實例。她二十年來精心修砌在溫柔外表與同樣柔軟的深心之間的那道高牆,已在不知不覺中被他輕易穿越。

  緩緩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走入一樓樓角的餐廳,買了簡單的午餐,她找了張空餘的桌子坐下。吃了兩口飯,不由得記掛起凌康。他在做什麼?吃過飯了嗎?昨晚留的飯他會自己炒嗎?天哪!但願他不會去吃那種炒得像黑焦炭的飯,但他就有那個本事吃下去,據他說是習慣了。抬頭看前方的壁鐘,計算來回跑一趟的時間,會很匆忙,但夠了。

  正準備離開,鄰桌兩名護士的對話釘住了她的腳。

  「聽說有個什麼幫派的人物受傷進了我們醫院,易大夫很緊張的樣子,原來他跟黑道有關係的傳聞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風雲堂的凌老大救過他全家老小的命,這次輪到他還給人家了。」

  「對了,剛才受傷的那個人就姓凌,好像叫……是叫凌康。我只看見一眼他的側面,好帥的男人哦!可惜冷得也嚇死人。」

  怎麼會?早上還好好的。依依臉色發白,她雙手按住桌面,深深吸了口氣,衝向鄰桌大聲問:「他在哪裡?凌康在哪裡?」鄰桌的護士被她嚇了一跳,難以相信問話的人是一向文靜秀雅的見習醫生柳依依。

  「二樓,二O三號房。」

  幾十雙眼睛送走柳依依惶急恐慌的身影後,開始出現十幾種猜測的幻象,接著,不一而足的高低談論聲遍佈小餐廳每—個角落。依依有幸入圍今年最後一個月午餐「鹹」話的焦點人物之列。

  依依幾乎以為自己永遠爬不上二樓了,因為她全身乏力,兩腿發軟,最要命的是每個從她身邊經過的人都在談論著凌康,從他受傷入院談到他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終於,她抵達了二O三號病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剛才幾乎與她相撞的大塊頭男人。他此時就像個門神般守在病房門口,充當閒人免進的活字招牌。

  顯然,他也認出了她,誤會她的來意:

  「易大夫回手術室去了。」

  「我想……我想看看凌康,他怎麼樣了?」「不行,凌先生不見客。」阿武很不滿意她對他老大直呼其名。

  「我是凌康的朋友……」依依突然發現她基本上不算凌康的任何人。

  若不是因為她蒼白的臉色和焦慮擔心的表情絕不像冒牌貨,阿武幾乎認定她是個蹩腳的暗探。凌老大只有兄弟,從沒有朋友,更別說是女——朋友。他懶得再理她,只管擋在門口紋絲不動,漠視她的存在。

  既不讓她進去又不告訴她凌康傷得如何,她在心裡早將他列入最可惡可恨的混蛋前三名之內,恨不得找根棍子來將他一棍打昏。正當她淮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大聲呼喊凌康的名字的時候,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讓她進去。」

  阿武呆楞了一下,立刻順從地讓開了路。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秦龍飛。

  依依來不及驚喜,來不及道謝,筆直推開門衝了進去,放輕腳步來到床前。

  病床上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和一件凌康的外衣。人呢?被藏在哪裡了?大塊頭守著個空病房跟她開玩笑嗎?他有這種幽默感才怪。排除一切可能,她喊凌康的名字。

  「凌康,凌康……你在哪?凌……」

  在看到幾乎是跑著從陽台外跨入室內的凌康後,她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除了一身白色病員制服外,他看起來簡直就是……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從頭到腳看他一遍,以她醫生專業眼光來看,他的身體健康得足以去船碼頭扛苦力。然後,她徹底放下懸起的心,全身僅存的力氣也從腳底溜走,一跤跌坐在身後的病床上。

  「怎麼了?」包好傷口之後,凌康一直站在陽台上向下四處觀望,希望能看見她,現在見到了,卻像見到個大病初癒的病人,臉色蒼白,腳步虛浮。他來到她身邊,一瞬間已明白過來她是為他擔心。伸手觸摸她的額角和臉頰,明知故問:「你不舒服嗎?怎麼臉色不好?」「你問我,我問誰?」依依緩過一口氣,終於完全理解為什麼凌康每次替她擔心時都會火大罵人了。她現在就一肚子火。

  「你神經病!好端端跑到醫院來湊什麼熱鬧?整個醫院上下為了你的光臨沸沸揚揚,有一半人在談論你的葬禮,很好玩嗎?」凌康打賭她的高音穿透力足以破門而出,門外的阿武鐵定聚精匯神,一字不漏在接受魔音灌腦。依據以往親身經驗,一個難得生氣的人一且發起火來通常是很難有救火的道理好講的。他唯一可採取的行動是挽起右臂衣袖,露出顯而易見的事實——被繃帶紮住的傷處。

  「談不上葬禮,只是一點輕傷。」

  依依高聲的指控停頓了一拍,轉為低柔的關切:

  「真的只是輕傷?」她不大相信,輕傷他是不肯進醫院的,更別說住下。

  「拆開繃帶來看看如何?」凌康不能忍受她仍舊蒼白的臉色。「我進醫院,另有目的。」

  依依站起身,從他身邊繞過去,她不會以為這目的是她。他不是這種人,叫他玩個遊戲哄她高興不如叫他去死還容易些。

  「不用麻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凌康一把拉住她,好不容易見了面,還有一件關係重大的事沒有向她宣佈,怎麼放她走。但他忘記了她哪裡經得起他一拉,整個人被拽過來貼在他胸前。她臉上發燒,原先的蒼白被飛來的嫣紅所替代,這是兩人之間第一次非搶救性質的身體接觸。儘管她很不願意離開他溫暖舒適的胸懷,但為了能向他的君子之禮看齊,向他的非禮勿動還以顏色,她還是努力用很淑女的方式站直身體,後退一步,並企圖掙脫他的掌握。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吻合了她的不堅決,因為他用受傷的右手拉著她。站在白衣天使的可敬立場,必須給與每個病人春天般的溫暖。

  「受傷的手不宜用力,請你鬆手。」

  凌康沒有一丁點放手的意思,相反,他將另一隻手加諸於她的下巴,提升她的視線。

  「你非要這麼客氣嗎?」他寧願她繼續吼叫個也不能習慣這種陌生的禮貌。

  「也不一定,還可以更客氣。」記起門外那個混蛋不讓她進來,甚至否決掉她是他朋友的資格,這一切錯全體扣在凌康頭上。

  「凌先生,我跟你只是鄰居而已,麻煩你放手,我要上班去了。」

  「我覺得不只鄰居而已。」面對依依的放刁,他竟露出要命的笑容。

  依依命令自己不要受他笑容的蠱惑,卻仍然不爭氣地挪不開眼,他的笑容比孔雀開屏更難捕捉也更眩目。她吐出軟弱無力的句子:

  「你的門神保鏢根本不信我是你的朋友。」

  「你當然不是我的朋友。」他盯著她的眼睛,堅定地宣佈:

  「你是我的未婚妻。」

  她前半輩子所受的驚嚇都沒有今天一天來得多。依依定定地看著他,在終於消化掉他說的每一個字後,她試探他開玩笑的成份:

  「麻煩你提醒我,我什麼時候變成你未婚妻的?為什麼沒有人通知過我?」

  「我現在通知你,從剛才你指著我的鼻子大罵開始,除了當我的未婚妻,你沒有別的選擇。」他收起笑容,眼中的認真與堅決勿庸置疑。

  更令她深感悸動的是他深藏卻藏得並不成功的懇切的期盼。他是個怎樣的人,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他的人生字典裡沒有「懇求」等諸如此類的字眼。所以,連求婚的口吻也修飾成一種專橫的命令。

  於一瞬間被喜悅激動跳躍的心用力撞擊著她的胸膛,提醒她趕快接受這個選擇。但為了稍微照顧一下她驕傲的自尊,淑女的矜持必不可少。想想看,在確定自己愛上他之後不過半小時,這個使她傾心相愛的男人竟提出了這麼個湊巧美妙的建議。她甚至以為冷漠寡言的凌康永遠不會提及婚姻問題。

  低頭沉默了半分鐘,不願再與心中的一百個聲音作戰,她無可奈何地歎氣:

  「唉!我只好當你的未婚妻了,辱罵風雲堂凌先生的後果我可承擔不起。唉!誰教我一不小心罵了你呢?反正現在沒證人,我又常惹你發火,哪天你一個火大自己反悔了也說不定!我就先答應著,以後再說。」

  「你休想。」凌康朝房門瞥了一眼,門縫下映著幾道陰影,他輕步走過去,一把拉開門。

  伏在門上,耳朵豎起來偷聽的阿武沒一點防備,腳下跨出四、五步,一直衝進房中央才勉強站住,滿臉的驚慌失措和狼狽不堪,混和著想笑不敢笑的痛苦掙扎。秦龍飛若無其事地雙手扶住門框,好像偷聽了半天的人不包括他,但那來不及隱沒的賊笑出賣了他。

  凌康的眼光掃過龍飛和阿武:

  「你們都聽見了?」阿武連連點頭,朝門外飛退出去,不敢多說一個字。龍飛卻連連搖頭,從容跨進門來。

  「我什麼都沒聽見,如果不太肉麻的話,麻煩你們再說一遍。」

  對凌康要殺人的眼光裝做看不見,他繞到依依身邊。

  「大嫂,你來說。」

  依依被他這麼一聲「大嫂」叫得雙頰飛紅,空有伶牙俐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小子一回來就窮攪和,凌康恨不得飛起一腳把龍飛從二樓陽台踹出去。他用危險的語氣提醒龍飛自動消失。

  「你空閒得很吶?賴了半天還不回公司嗎?」「放心,那邊有謝大少爺,我是專程來看你的。」龍飛找張椅子坐下來,那架式分明是無聊得找死。打從一回到香港,即聽說凌康受傷入院,安全歸來的文軒包下所有工作,放他半天假探親訪友,沒想到卻逮著這麼一出絕妙的逼婚記。反正他跑遍了整個醫院上下也找不到沅沅,不妨就在這裡掛個眼科小坐片刻,等待沅沅上班現身。

  對於這種大煞風景,不識時務的故意破壞者,凌康決定採取硬強對話方式,他一臉要揍人的表情,走近龍飛,問:

  「你是想自己用兩條腿走出去還是被扔出去?是不是長這麼大了才皮癢欠揍?」「我走,我走。不過,對不起,打擾一下,最後一下……」龍飛迅捷地閃身到門口,卻仍然不肯關門消失。

  凌康吼道:「你還有什麼事?」換個人很可能會被嚇得心臟停擺。龍飛也不敢真惹火了他,他探頭提問:

  「大嫂,沅沅什麼時候來上班?」依依再次接受他的尊稱;已經覺得順耳不少,只求趕快打發掉這個心態不平衡的傢伙。她回答:「沅沅今天下夜班,不會來了。」

  「謝啦!」龍飛替他們下了鎖,緊關上了門,自去尋覓他苦思多日的俏佳人。

  凌康聽著門鎖「嗒」的一聲,傷佛敲在他心上,他調整著有些凌亂的情緒,不經意間記起那封殺手送來的信,他檢查過了信,沒有任何問題。從扔在床上的一件外衣下翻出信,遞到依依面前。

  「你家裡可能出了事,是急信。」

  依依不在意地接過信,她才不管什麼急不急,家裡那一大票與她八竿子勉強打在一起的親戚再也牽不起她任何關懷。她這個柳家唯一繼承人都捲鋪蓋行李離家五年,以局外人身份自居了,除了掛個柳氏總裁的頭街,她從不過問上海那些打著柳氏幌子的人如何在柳氏企業裡坑蒙拐騙,營私舞弊,他們還有什麼利害關係要三五不時來糾纏她?柳氏企業還是早點垮掉早點了事,她樂得跟上海完全斷掉瓜葛,最好她那對殷情的「父母」對她完全不復記憶。可惜的是,羅馬不是一天建起來的,也不可能一天垮掉。自她親生父親死後,柳氏企業落在那批只會破壞沒有建設的蛀蟲們手中三年,至今仍卓然屹立,可以想見柳氏企業根基之深厚。看來,將家書拋進離她最近的垃圾筒的舉動仍將持續。

  依依正打算把信揉成一團向牆角的字紙簍發射,突然,信封右下角一抹刺目的鮮紅映入她的眼底。是血漬!為什麼?看樣子沾上去沒多久,難道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也有懼血症,全身打了個寒戰,雪白的牙齒咬住發白的嘴唇。

  她抬起的眼眸正望入了凌康深沉的眼光,他緩緩點了下頭,眼神如海水般變幻不定。

  只看見白色的繃帶還不怎麼樣,現在這些微血漬卻教她心驚膽戰。他的衣袖挽起後一直沒放下,她微顫著伸出手,輕觸他露在衣袖之外的傷處周旁的肌膚,問:

  「很痛嗎?」當她冰涼的指尖一觸及他,他所有的自製瓦解冰消,潰散個無影無蹤,她是那麼令他心動。他火熱的手掌捉住了她的雙手,繼而緊緊摟住了她,灼熱的雙唇吻在她嬌嫩柔軟的唇瓣上。

  依依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什麼現象?什麼狀況?老天爺!他真的吻她了……她終於得到他最直接的承諾——他也愛她。她閉上雙眼,全心全意任他帶領去感受心靈深處那份新奇的甜蜜滋味……

  「嫁給我!」他的唇移到她的耳畔,生平第一次請求,聲音柔和得出奇。

  依依有些昏亂,半倚在他胸前,臉孔嫣紅,胸口起伏著,心跳得像擂鼓,與他同樣澎湃難平的心跳聲共奏起最美妙的樂章。低垂的長睫毛的影子罩住了她緋紅的雙頰,昏沉沉中唯一的清醒是用力點頭,她好喜歡這個將伴她走過一生的男人。

  沉醉的一雙戀人相偎良久,凌康俯身撿起飄落於地的信,他一直不能理解,她竟從未流露過對家與親人的思念。

  「也好!」依依拿過信,撕開封口,抽出兩張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箋,卻一眼不看地遞回凌康手中,也許通過這封信能使他對她的「家庭」有個大致的概念。

  凌康只看了第一行,已經皺起了眉,有些擔憂地看了依依一眼。

  「怎麼了?」難道一開頭又是後母要求分家產?她從他的臂彎中斜睨過去。

  「去世了?」她的些微失態只因為吃驚,那女人大概只有三十一、二歲吧!不過想想也不奇怪,那女人吃鴉片膏多過吃飯,喝烈酒多過喝茶,能長命才是怪事一件。回想她的容貌,除了她那件轟動一時的低胸露背結婚禮服,記憶中只有一片模糊。她沒有理由為一個失去印象的逝者悲悼,至多惋惜一會兒她韶年早逝。她甚至突然想笑,有些自言自語:

  「看來我第二任繼父很快會替我引見第三任後母。」

  凌康的絕佳耳力抓住了她的低語。繼父!後母!他開始有點明白,一路讀下去,原來她後母死後,繼父被「柳家人」也就是後母的親戚群起而攻之,要將這個外人從家族中驅逐出境,那男人寫信來懇求依依回去替他擺平。

  望一葉而知秋,更何況凌康擁有超卓的洞悉能力。看完整封信,他基本上能瞭解她子然一身在外的原因:錯綜複雜的家庭關係加上充斥金錢的利害關係,這一切足以使孤傲淡漠的她避得遠遠地獨善其身。

  他自然而然地輕撫她的臉,信中那一句「五載不曾歸家」教他震驚疼借不已,五年前的她才只有十五歲呀!依依靠在他的肩窩裡,將他的手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享受這份被疼愛被保護的感覺。她知道,這個男人的懷抱將是她一生憩息避風的港灣,他那堅定有力的手臂將為她撐起一片嶄新的天空,驅散所有壓向她的烏雲。

  秦龍飛冒著被未來老丈人臭罵並掃地出門的危險找上謝家,僥倖那很不甩他的老爺子不在家,但沅沅也沒回去。去那兒了呢?下夜班不回家乖乖睡覺,又瘋到哪裡去了?十天來相思的聚積早已使他的情潮暗湧如錢塘江畔的江潮,一浪高過一浪,凌康與依依的儷影成雙無異於推波助瀾,想見她的慾望如潮破江堤般一發不可收拾。找遍了她所有愛去或會去的地方——蘭蒂餐廳,清水灣碼頭,學校圖書館……

  是他的好運氣都在馬來用完了嗎?還是他今天特別倒霉?跑得像匹騾子也找不到她。

  無精打采地回到公司,打算寄情於瘋狂的工作。公司裡冷冷清清,他一直走完長廊,發現每間辦公室都上了鎖。再折回大門口叫出個門衛詢問,答案是放假半天。原因是謝大老闆一回公司即宣佈了「雄鷹」號安全返回的好消息,為表示慶祝,他決定全體放假半天,並請所有員工吃午餐。

  這見鬼的謝文軒在碼頭一副施恩狀放他半天假,表現得忍辱負重,清高無比,甚至拍胸脯保證熬夜也會趕完所有積壓的工作,千叮嚀萬囑咐他不必記掛公司。敢情謝文軒早巴不得將他一腳踢開,獨個兒回公司當好人放假請客。哼!全公司的人放假不過是個暗襯,他謝文軒腳底抹油溜出去玩才是主題。

  不曉得這姓謝的小子走什麼狗屎運,他們到了馬來,前後腳之差,鐘秀芸居然去了瑞士。他不想見的人自然沒見著,自己呢?想見的人連影子都沒有。

  走到公寓門口,龍飛掏出鑰匙,插入鑰匙孔,不等他轉動,門自動豁開一條縫。他的心躍上波峰,難道遍尋不獲只因為她在這裡?他急忙推門而入,幾乎踢翻門內地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無暇理會這些鐵絲、鐵釘怎麼會埋伏在門口暗算他,他已經一眼看見了長沙發上的沅沅,她蜷縮著身體,睡得正香。

  天吶!跑遍了大街小巷,找遍了學校,醫院,卻遺漏了最可能的地方,她有他家的鑰匙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放輕腳步走到沙發前蹲下,低頭凝視著她的臉。睡著的她少了那一份秀目流盼的慧黠,美得像個無邪的天使。就因為期待凝視這張美麗的臉孔,他像個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毛頭小伙子一樣四處亂撞。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他怎麼會對眼前的女人如此愛戀,甚至迷戀。

  她的唇角噙著一個淡淡的微笑,似乎做了個好夢。

  他掠開垂落於她臉頰的一綹髮絲,指尖在她光滑細嫩的肌膚上流連。她的俏臉佈滿著慵倦的嬌柔,她的紅唇撩撥著他的心。他低下頭,雙唇輕落在她的臉頰上,鼻尖上,紅唇上。原本只打算輕碰她一下,但是,當他的唇一沾上她的唇瓣便沉迷其中,無法自拔了,漸漸越吻越深……

  沅沅睡得好好的,突然感覺雙唇被人捕捉,哪來的不要命的採花賊,迷糊中一巴掌甩出去,她謝沅沅豈是好欺負的。

  幸得龍飛反應迅捷,危急關頭捉牢了她的手腕,否則,他臉上的紅腫程度可想而知。他沉聲罵了一句:

  「小惡婦!」沅沅完全清醒過來,睜大一雙杏眼。

  「是……是你回……」

  她來不及說完下面的話,因為他用雙唇堵住了她那張預備喋喋不休的小嘴。她本能地回應著他,伸出手臂緊緊勾住了他的頸項,所有的擔心,思念,期待都附於這一吻之中。

  沅沅幾乎快窒息了,大腦呈高度缺氧狀,她推開他一點,大口吸著氣。

  「你想謀殺呀!」龍飛坐到沙發上,扶起她的頭擱在他腿上,撥弄著她的髮絲。

  「好在是我回來。你一個大姑娘開著門睡大覺,如果是個賊進來那可發了,不費吹灰之力便人財兩得。」

  「我只是想坐一會兒,哪知道會睡著了,又沒有睡很熟,我不是差一點給了你一巴掌嗎?」她總是有一百個理由證明錯不在她。

  她一點不在乎,龍飛拿她無可奈何。

  「那麼大門口設下機關,那些鐵釘……鐵錘的你怎麼解釋?」「你不明白?」沅沅看他的眼神像看白癡,她第一次發現這位自詡敏銳的前黑道高手觀察力實在大有問題,簡直遲鈍得像一匹豬,不,一群豬。

  他絕不相信她放暗器在門口是防賊用的,她因為怕麻煩,甚至有將書包甩在路邊花壇裡兩個多鐘頭的前科。鐵釘?鐵錘?他的心跳停了一拍,只有兩個可能:修房子,或者是拆房子。並且,後者成份居多。因為無論多好的房子被她整修過都比拆掉還慘。他細仔檢查他的房子,研究那些釘子到底打哪兒拔出來的,搞不好房梁會突然垮下來正中他的腦袋。

  沒有他想像中的幾百個釘子洞。

  只有悅目的一片淡紅。

  桌布,椅墊,茶巾,還有窗簾和通向臥室窄門的珠簾,掛窗簾和門簾的地方換了鐵絲,他肯定這是她幹的,卻難以相信。

  「這些都是你做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包括釘釘子,扯鐵絲。」沅沅要看的就是他這副表情,得意地自吹自擂。「很容易,你絕對想不出來我只花了多大一會兒工夫。」天知道她花了整個上午。

  「我……哎喲……」她的得意洋洋轉為哀嚎,因為她太興奮了想爬起來舞動雙手以壯辭色,不幸一大綹頭髮壓在龍飛腿下,頭抬起來五寸高又重重摔下去。

  龍飛好笑地從腿下撩出她的頭髮,替她輕揉著頭皮。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滿意就說嘛!幹嘛虐待我的頭髮?二次謀殺!」

  「我滿意呀!只是……你不覺得單身男人的房間充斥著大紅色很不正常嗎?像個心理變態的娘娘腔。」

  沅沅這次小心翼翼地抬高頭,坐直身子,然後猛地跳起來:

  「你簡直是個色盲!淡紅色!認得出來嗎?最淡最淡的一種紅,不是大紅。快過新年了耶!你的豬窩裡到處是用得不見本來面目的毛巾,窗戶上光禿禿連個窗簾都沒有。你要是懷念原來那樣子,只管去垃圾筒找幾塊破布回來。」

  他要真敢找幾塊破布回來,她準會摔到他臉上,甚至替他墊棺材都不希奇。

  「我只是說不適合……不。我是說紅色更適合佈置另外一種房子。」

  「什麼房子?」他不表現得感激零涕也就算了,還敢挑三撿四,她沒打算善罷干休。

  「洞房?」他促狹的笑意佈滿了眼底。

  再大膽的女人聽到這兩個字也會臉紅。況且沅沅練的只是嘴上功夫而已。她的臉紅得像只櫻桃,定定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半天,她才重新坐下來,問:

  「你們公司那十四口子人是怎麼能逃過大難的?」「我有告訴你他們平安嗎?」「哼!他們出了事的話,你笑得出來才怪。」

  龍飛笑了一下,這位大小姐除了不明世間險惡外,聰明得教人放心,尤其東扯西拉的本事十分高明。

  好心有好報,只有這五個字能解釋。

  「雄鷹」號於颱風起的前一天中午啟航返回,第二天下午走到一處暗礁很多的海域,小心翼翼避著礁石,突然聽見叫救命的聲音。船員們連忙停船救人,撈上來四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這四個小鬼住在附近的漁村,偷出大人的船划著好玩,沒想到越玩越遠,海浪將小船衝向暗礁撞沉了。

  船員將小孩們送回漁村,那些發現小孩子出海去了的大人們早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準備張帆出海尋找。惶急之時看見小孩子被人送回來,簡直比天上掉寶貝還驚喜。揪住幾個小鬼一頓臭罵,一陣拍灰似的亂打,繼而對恩人們千恩萬謝,只差沒跪下來磕頭。最後,幾乎拿漁叉脅迫恩公留下來吃晚飯——炒魚乾,熬魚湯,烤魚,燒魚,清蒸魚,活活把他們的恩公填成十四隻魚罐頭。

  正當魚罐頭們張帆準備離開時,一陣狂風結結實實飆向剛升起的風帆,布帆就像只斷了線的風箏,頃刻間被捲得不見蹤影。這下子,誰都該明白——颱風襲來。

  颱風過後,船員們立刻動手修理船隻,因為風來得太突然,當時來不及將船拖到避風處妥善安置,以致桅桿被巨浪和狂風劈斷,甲板船舵也多處受損。

  「我們一路找到那個漁村的時候,他們剛把船修好。」龍飛說來輕描淡寫,但當時他看見那活生生的十四個人時,心中的狂喜與激動真非語言能夠形容。所有的人狂呼,擁抱,那種恍若隔世重逢,劫後餘生的感受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

  沅沅長吁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老天爺挺長眼的,好心一定有好報。」她都算不明白到底是那四個小鬼救了這十四隻魚罐頭,還是這十四隻魚罐頭救了那四個小鬼。

  「還有一個人,我大哥呢?」她倒不是太擔心謝文軒,大不了是一出穆桂英搶親。運氣好的話,索性來個陳世美休妻。

  「他回來了。現在說不定在賽馬場,說不定在……塘西妓寨。」龍飛做了一點小小的挑撥,謝文軒淒涼的下場可以想見,只用回憶當日謝大小姐在妓寨門口慷慨陳詞繼而破口大罵就足以瞭解她對採花賊的痛恨不齒。

  「這該死的色狼……」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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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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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0 03:15: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暮色四合,西下的夕陽顯得意興闌珊,灑下最後驚鴻一瞥的顧盼,終於完全隱落了桔黃色的身影。

  山雨欲來風滿樓,蕭索的長街上揚起幾片落葉,更顯得街道空蕩蕩地,四處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暴戾之氣。

  岳蜂瞪視著辦公桌上暴增的案件卷宗,真想全部扔向垃圾桶。

  一大早,警務處長的專車呼嘯而至,不等岳蜂出外迎候,警務處長已經怒氣衝天地拿著三、四份報紙殺進辦公室,將報紙一張張扔在他臉上,臭罵他半個鐘頭,並且不斷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實際也跟拍在他臉上沒有分別。最後警告他,如果治安繼續這樣亂下去,立馬調他這個探長去洗廁所。

  凌康已經住院三天了。岳峰雖然很明白凌康此人的舉足輕重,但顯然瞭解得不夠深刻。凌老大住院樂不思蜀,風雲堂的兄弟們奉命休假,六年來一直懾於風雲堂威勢而蟄伏的各幫派紛紛抓緊時機,擴充地盤,每天上演全武行,打殺、搶砸事件層出不窮,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岳峰今天派出所有人手,武裝到牙齒上街巡查,僅一個上午就捉回四十多名持械鬥毆者,還不包括那些小偷小摸和跑得快的。

  監獄裡塞滿了人,三天前捉回來的那個砸煙館並揍警察的郭豪對他不懷好意地奸笑,還跟新進的人稱兄道弟,互訴相思之苦。

  下午呢?除了兩家賭場被搶,三間舞廳被砸之外,還算比較平靜。至於晚上,他的手下們堅持除非開坦克車才肯外出巡查。摸了摸腰間的槍,就算是他也不敢八點之後隨便上街,搞不好被人打靶,連怎麼死都不知道,警務處長別說肯定不會替他樹旌旗,只怕連替他蓋草蓆都省了。

  的確,徐紹民那邊孝敬他比對親爹還好,但那份錢太燙手,搞得他現在職位不保,平時收錢的各賭檔,舞廳,攤販不是不敢開門做生意,就是沒客人敢上門,自然油水猛減,況且連他自己性命都堪慮,萬一把那些亡命之徒惹急了,往警察局裡扔手榴彈也不希奇,警務處長都被人行刺過。

  魚與熊掌,兩利相衡。他想了一個晚上,終於做出決定——拜候凌康。

  203號病房,凌康與龍飛佈置著對付朱榮發的黑白兩路步聚。

  「今天第四天了,你看岳峰還能熬多久?」龍飛可以想見岳峰被上級臭罵的狼狽,再加上此起彼落的突發案件足以烤得他焦頭爛額。

  「不久,他隨時會來找我。」四天前,阿武在來醫院的路上告訴他,郭豪因為砸煙館與警察起了衝突,被岳峰抓走。凌康一面怪郭豪的魯莽,另一方面卻不擔心郭豪的處境,儘管他這個手下連警察都照揍,但沒有人敢冒著被風雲堂報復的危險對風雲堂的人肆意凌辱。想必岳峰來求他重出江湖的同時,少不了將郭豪完完整整地帶出來交給他。

  沅沅對兩個大男人的談話沒半點興趣,一個人無聊地撥弄著小几上的一盆水仙花。這花三天前長出四個花苞,到今天還是四個,太慢了!發育不良!沅沅早就想欣賞淡黃優雅的花朵,不如……剝開花苞瞧瞧!這個邪惡的念頭一經在大腦內滋生,加上手癢,再也控制不住,她賊眉賊眼地左右張望了一下,開始辣手剝花。這位大小姐一向就有尋求刺激的犯罪傾向,偷偷摸摸幹壞事的感覺真是刺激透了。自從龍飛吊銷她飆車執照以來,她打娘胎裡帶出來的破壞欲只得另闢蹊徑發洩。剝花拔草不足為奇,訂她三歲起,家裡的園丁已經將她列為滅絕一族。

  「沅沅……」

  「什麼?」沅沅以為現行犯被當場抓獲,嚇了一跳,企圖掩飾罪行,迅速轉過身擋在被她剝得七零八落的水仙花前面。

  龍飛捕捉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做賊心虛,料定她又幹了什麼壞事,歎了口氣。

  「你過來,有件事是跟你們家有關的。」

  「來了!」跟所有僥倖逃脫的肇事者一樣,沅沅想的不是悔改,不是重新做人,而是得意自己的好運氣和快動作。伸手到背後,她將水仙花盆推入陰暗角落,然後走近兩個大男人身邊。「我家有什麼事?怎麼我會不知道?是不是我大哥被鐘秀芸大卸八塊了?」凌康的眼光從龍飛臉上掃過,暗中計算他這個兄弟還有幾天好活。

  龍飛忍住狂笑,全因在他跳撥之下,沅沅竟然動筆給鐘秀芸去了一封長信,附上文軒超級帥的照片一張,替她大哥極盡討好挑逗之能事,希望她未來大嫂體諒文軒臉皮太薄,先來香港見個面。要知道,謝大少爺無論是人品學歷,家世背景都足以入選最有價值的王老五之列,那張附贈玉照上的英俊瀟灑更具有最直接的誘惑力,不怕勾引不動她鐘秀芸,只要她一來,當……好戲開鑼!沒有人想得到秦龍飛是幕後黑手。

  「記得朱榮發嗎?」他轉入正題。

  「記得,最近天天上我家報到,口沫橫飛,阿諛奉承,最後歸根結底兩個字——借錢。」

  「你爸爸沒答應借錢,而是提出加股的建議,對嗎?」「對。」雖然是自己家佔便宜,但這種爾虞我詐,冷酷無情的商業手段令沅沅無法接受,她寧願這筆交易談不成。

  「我爸爸很遺憾謝家沒有銀行,這下子趁火打劫,要姓朱的把銀行賣給他。朱榮發捨不得,只肯讓出百分之七十的股份,這個豬八戒比豬還蠢,賣掉百分之七十跟賣掉全部有什麼區別?」「他當然不能全賣掉,他要留著銀行股東的身份收購還不出貸款的工廠。」龍飛看著沅沅迷惑不解的臉,慢慢向她解釋:

  「朱榮發已經將銀行八成以上的資金借給了五家沒有抵押保障的空頭公司,實際上那幾家空頭公司的幕後老闆就是他自己。另外,他與一個姓徐的黑道人物合作販賣鴉片牟利,並利用黑道勢力使十一家以資產向銀行抵押的工廠、公司在還款期前即出意外狀況,這樣,他名正言順利用優先權全面收購這些工廠、公司歸入他朱氏名下,建立朱氏企業。」

  沅沅聽懂了一部分。

  「你是說,當我爸爸買下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後,五間空頭公司同時倒閉,一分錢也收不回來,但是那些有抵押的能出什麼狀況呢?」「比如紗廠原料被燒,食品公司倉庫淹水。」

  凌康暗歎小姑娘不知世間險惡。

  「看不出來豬八戒借錢的時候可憐巴拉的,原來是一肚子壞水。」

  「朱榮發等著你爸爸這筆錢進行收購計劃,你有沒有辦法阻止這筆交易?」龍飛算定只有沅沅才有本事搞定他那執拗的未來岳父。

  「沒問題!」無論她老爸信不信她的話,她搞破壞扯後腿的功夫絕不含糊。

  「糟糕!幾點了?」她抓起龍飛的手腕看表,鬆了口氣,「還好,來得及!」

  「怎麼了?」「他們今天十一點做最後商洽,準備簽合同,我現在回去還來得及阻止。」

  「他們約在哪兒?」「榮匯銀行。合約一簽,什麼都完了。」沅沅匆忙想走,說什麼也不能讓老爸吃虧上當。

  龍飛抓住她的手,與凌康對望一眼,決定將計劃稍做改變提前。

  「你不用著急,這件事交給我辦。」

  龍飛與沅沅剛走到樓梯口,迎面碰上依依。

  「快去吧!他等著你呢!」沅沅促狹地笑。

  龍飛斜睨依依身後的男人一眼。他終於忍不住了!跟這位岳探長打過不少年交道,還是第一次欣賞到他愁眉苦臉的表情。

  沅沅也發現了岳峰,看了看他,認出他來。

  「是你呀!喂,我們半年前報的劫案有消息了嗎?不記得了?」她指一下依依。「她的背囊被搶的案子。哪天去領失物?」岳峰早把這件搶劫案跟其它大小案件一樣列為無頭案,扔到九天雲外,只對當時來報案的兩個女孩稍有印象,怪不得看著領他來的護士有些面熟。

  「原來是你們。」看了一眼立於一旁似笑非笑的秦龍飛,他思忖著秦龍飛跟這女孩的關係。

  沅沅看他不說話,還打算調侃他幾句,龍飛一拉她的手,低聲提醒她:

  「再不走,真來不及了。」

  在阿武的虎視眈眈下步入病房,岳峰背出打了一晚上腹稿的第一句問候。

  「凌先生,你好些了吧!早想來探望你,偏偏這幾天事太多,拖到今天才有空。」

  凌康的眼光落在隨後進來的依依身上,對岳峰自言自語的開場白充耳不聞。

  依依抿著嘴角,她倒聽清了岳峰的話。「探望」?警界探長跟黑道老大?哪裡跟哪裡嘛!虧他有臉說得出口。她沒興趣聽下去,對凌康眨眨眼睛,用手指指一下自己,再指一下門外。

  「很快。」凌康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岳峰一楞:「什麼?」「我的護士叫我多休息,別談太久,所以你最好廢話少說。」

  「哦……很快,很快。」岳峰想了半天,昨晚擬就的腹稿全部作廢。反正以凌康的精明不會猜不到他來幹什麼,他直說了:

  「郭豪已經放了,我沒有虧待他……」

  大約十分鐘不到,岳峰走出了病房門口,有了凌康的承諾,心裡輕了一大截。

  阿武請他老大未來的老婆進去,並自動退守三尺。

  「談妥了?」依依唇邊仍隱余揶揄的笑意。

  凌康微微一笑,說:「他查封煙館,逮捕徐紹民,我替他擺平所有的麻煩,還他一個治安良好的管區。」

  「你也該出院了,我替你辦出院手續。」

  「不,今天不是時候,明天早晨走。」凌康要讓岳峰多急一天,這樣他才會盡心對付徐紹民,不存任何猶豫。

  「也好,我今天晚上夜班,明天一起回家。」依依走近床頭櫃,收拾簡單的行李。

  「回家……」凌康輕聲重複這兩個字,他的眼睛跟隨她纖秀的身影轉動,這個小女人將成為他的妻子,伴他一生。

  整整二十年了,「回家」這兩個字只是他偶而讀到的一個詞彙,跟吃飯,睡覺的性質一致。自從他十歲那年失去父母和家後,家對他來說只等於是稍做憩息的驛站,只需要四面牆加上一個屋頂,或者再加上一張床。但他的生活中一經有了她的出現,他心中那毫無生氣的家裡多了一個他深愛的女人,一切都變得生動美好起來,就如同瞬間出現卻永恆保留在照片裡的絢爛的彩虹,流光溢彩,亮麗鮮明。

  他走到床頭坐下,伸手從背後攬住她的腰,輕輕一帶。

  依依身不由主地跌坐入他的懷中,她低叫一聲,嬌嗔的目光望入他異樣的眼神。

  「怎麼了?」「嫁給我!」他的聲音深沉堅定而熱切。

  他是患上失憶症還是求上了癮怎麼的?只四天那!難不成四天前的事情重溫一遍嗎?她自信對他瞭解得夠深刻,對他的這一舉動卻不太明白。她微皺起眉:

  「我不是答應你了嗎?」凌康將她抱緊一點,充分顯現他的獨佔欲。

  「就在今年,我們今年內結婚。」

  「今年?」這一宣佈跟他四天前突然宣佈她是他的未婚妻一樣教人吃驚。她側過整個上半身,與他對面對面:

  「你……你……沒有搞錯吧?今天是十二月十七號,今年只剩下兩個禮拜了。」

  「我知道。就算只剩兩天也沒關係,只要你說願意。」

  「怎麼沒關係?結婚……有很多事要準備,比如……」她想了半天也比如不出個什麼東西來,但總之肯定有很多麻煩的事。她記得她大家閨秀的母親曾經跟她講過大姑娘出閣的故事,打從訂婚講到結婚足足催眠了她三個鐘頭。老天!說一下都要三個鐘頭,做起來還得了嗎?至少需要三個月。而他!竟打算兩個禮拜之內娶她過門。

  「是不是……太……太急了一點?」「你願意嗎?」凌康只抓重點,別的一概不理。

  「我願意,但是——」依依當然不反對做凌夫人,但她就是一時接受不了。一切事情發展下來令她措手不及。想想看,有哪個未婚妻的任期能短得過她,半個月就從未婚妻變成新娘。

  依依延長未婚妻任期的理由一大籮筐,說著說著就沒邊兒了。凌康不時地吻一下她的紅唇或她的小手,這樣,他就有耐心聽下去了。橫豎他會將一切辦妥,只差到時候將他最美的新娘挽入禮堂。

  謝順昌坐入汽車,預備動身往榮匯銀行簽約,這間銀行他志在必得。專程到公司接他的喬楓神色不安,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下不了決心。

  車子剛要開動,秘書急匆匆地跑近車窗口叫道:「謝先生,醫院打來電話,說小姐剛才突然在醫院裡昏倒,送進了急診室,您快去看看吧!」

  「啊!謝謝你。」謝順昌對司機一揮手。「去醫院。」

  他一聽說沅沅昏倒急救,急得什麼都顧不上了,十間銀行也都比不上這個寶貝女兒的重要。他也不去想想,沅沅向來無災無病精力過人,跟鮮蝦一樣活蹦亂跳,怎麼會說昏就昏?一路上,他不斷催促司機快開,一點沒發現身邊的喬楓跟他一樣關心則亂,臉色發白。

  汽車在醫院門口一個急剎,發出「吱」的尖叫。謝順昌記起身邊還有個喬楓,他一面下車一面說:

  「我今天不能去了,請你替我向朱先生解釋一下,另外約個時間。」

  「別管他,我跟你進去看要不要幫忙。」喬楓全心全意裡只有沅沅,況且那種騙人的鬼合同簽不成已是天意。

  沅沅早就等在急診室外的走廊上,一見到連走帶跑的謝順昌,忍不住大逆不道地笑了起來,然後發現喬楓:

  「咦!怎麼你也來了?」謝順昌和喬楓像兩個呆瓜似地看著她,搞不清楚到底何事發生。

  沅沅把父親拉到離喬楓遠一點的地方,嘰哩呱啦,把朱榮發詐財的陰謀全盤托出,當然中間忘不了替龍飛說一大堆好話。

  謝順昌是個久經商場的戰將,對女兒有條有理的話信了五、六成。但他也曾親自審問過「榮匯」的所有賬目,契約合同,一切都沒有問題。到底是放棄呢,還是冒一下險?機會難得啊!「是真的,不信你派人去查那五家公司,根本是空殼,龍飛……」

  謝順昌想了想,對沅沅的話已經信到八成,但聽她滿口的秦龍飛就不舒服:

  「那姓秦的小子呢?怎麼不敢自己來見我,鬼話連篇只敢教你來說。」口氣硬得不得了,他一直反對的人幫了他的大忙,叫他面子往哪裡擺?「這是真的。」喬楓隱約聽到他們父女的交談,沅沅急促的語調和急切的面孔使他不禁想幫她。「榮匯銀行只是一個空架子,你買下它除了宣佈清盤,只有花更多的錢填補虧空。」

  沅沅意外地緊盯著喬楓,不能相信一向被她輕視笑罵的花花公子竟然替她證明。要知道他可是朱家東床快婿的首選,未來的駙馬爺。只等朱老頭一伸腿,所有的家產自然落入他的荷包,至於智商不足的朱瑪麗則太好打發了。她表示謝意的第一句話是:

  「你還好吧?有沒有發燒?」喬楓橫豎是被她嘲駕欺負慣了,也不生氣:

  「我很好。這些事也是我無意間才知道的。」

  謝順昌沉吟了一下,這個時候他再沒有任何懷疑。他不認為喬楓會憑白幫他:

  「你在『榮匯』幹了幾年了?」「兩年。」喬楓已有意辭職,擺脫朱氏父女,另謀發展。

  謝順昌聽得出他的意興闌珊:

  「如果你在銀行幹得不愉快,不妨到我這邊來幫我。」

  這個建議頗令喬楓心動。他之所以一直與朱瑪麗敷衍,就是因為不願失去厚薪高位。放眼香港,找不出幾家企業比得上「謝氏」,加入「謝氏」是他最理想的選擇,但是……

  喬楓的眼光從沅沅臉上掃過,他搖搖頭:

  「不用了,我自己有打算。」他幫她就只是想為她做點事那麼簡單,絕沒有任何目的企圖。或者他在她眼裡始終不是個好東西,根本比不上秦龍飛的百分之一,但是他希望她能相信,他今天這麼做只因為他真的喜歡她,而不是一場交易,一塊攀附「謝氏」的墊腳石。

  「你再考慮一下。」謝順昌以為他客氣推辭。

  喬楓搖搖頭,轉身離去,又回頭:

  「我會找個合適的理由替你取消這份協議。」

  謝順昌真是搞不明白這些年輕人,包括他們謝家的兩個怪胎——謝文軒和謝沅沅,沒一個不讓他頭大。

  沅沅一直送父親出醫院,上車,聽她老爸像個打鞦韆的老太婆一樣嘮嘮叨叨:血壓升高,心跳過速。懇請她下次別再扯什麼暈倒急救之類的謊話,否則進急救室的會是她老爸,並且將一切罪責指向秦龍飛,準定那沒事拿人命開玩笑的小子出的餿主意,殊不知集本劇之編、導、演於一身的大成者就站在身邊。

  沅沅送走父親,轉身面對不知道打哪個角落鑽出來的龍飛,她給他一記白眼。

  「我爸爸會吃掉你嗎?你躲那麼遠作什麼?」「我是為你著想,你爸爸一向看我不順眼,認定我誘拐純良少女,搞不好他一看見我就指著我鼻子臭罵,你說你站哪一邊?我是怕你為難才暫避一時。」龍飛說得夠漂亮。

  沅沅挑起挺秀的眉:

  「暫避一時之後呢?躲一輩子?」龍飛笑得成竹在胸,他沒想過私奔方面的問題:「我會去拜候他,帶上我的聘禮去換他的潑辣女兒。」

  「秦龍飛!」沅沅杏眼圓睜,若不是因為周圍人太多,她鐵定操起牆角的長掃帚在他頭上演練一套「降魔杖法。」

  人多對龍飛來說構不成問題,他旁若無人地伸臂環上沅沅的腰,坦然接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禮。沒有人能否認這是一對出色非凡的人,但在欣賞與羨慕的眼光中卻也不匱乏落寞與不死心的妒忌。

  沅沅有些臉紅,雙眼垂視自己的腳尖,這個男人有時不顧形象得過分,比起她的光說不練來,他似乎沒什麼不敢付諸於行動的事。

  龍飛含笑注視身畔低眉斂目的謝沅沅,計算著弄垮朱榮發所需的最短的時間。到時候,他將以「榮匯」銀行作為他娶沅沅聘訂之禮。原本他想多逗朱榮發玩一玩,他太久不動了,這次不想一下子玩完,但是,他這幾天身處醫院親眼目睹了這小潑婦的迷人魅力,正如她自己所吹——我謝沅沅的殺傷力可不是蓋的喲!一大半男醫生的目光追隨著她,情焰狂熾,醫院裡除了太平間的那幾位誰都看得出來,那些外科診療室突增的男人們根本用的是苦肉計。而她——謝沅沅,不知道是故意氣他還是濫好心,竟然不懂得什麼叫「拒人於千里之外」,跟每個求診者言笑嫣然。為了他不至於華發早生甚至英年早逝,這個美麗得等同危險的女人還是早點娶進門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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