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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歐倩兮]郎君魂[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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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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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6: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郎君魂 作者:歐倩兮


夢見一座山

  有一段時日,我相信自己前輩子是個原住民,家在五峰清泉那一帶,不是泰維就是賽夏。

  這樣栩栩如生的感覺,像確實得到什麼證據在手上。

  說起來,只為一張「檜山神木」的照片,在旅遊書上看到的,一株巨大的千年古木拔向天去在碧麗的夜裡。我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原野呼喚,對一處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產生一種命中注定要與它相會的感情。

  所以我自己才會認定,我是曾經出人檜山底下的子民。

  事實上,對於生活所在,這座島嶼上的許多山川地裡,我都有過相似的感應。特別是山,特別是水。總是作夢,在一條溪邊,在一座山上;比如七家灣溪,比如審馬陣山。有好幾回,夢見自己終於上了大霸的絕頂,獵獵的山風吹得我雙足像離了地。

  經過一個簡單的心理分析,似乎可為自己著迷於大山大水,找到其中一點原因。由於嚴重的暈車毛病,從小到大少有出門的機會。正因為什麼地方都難得去,所以什麼地方都想要去。特別是難以到達的地方。

  像井底之蛀一樣的作著夢。在木黃的小桌上,攤開綠色斑斕的地圖來,全神貫注研究這座島嶼上的山嶽,彷彿明天就要扛起背包出發去。

  有一陣子,我在登山路線方面的知識,已到了可以和專家做個討論的程度。在高雄柴山遇過一位山協成員,和他談起台灣百岳,如數家珍;後來他很驚訝的曉得,我們侃侃而談的這些地方,沒有一處是我真正去過的。

  這和「天龍八部」裡的王語嫣非常接近了。這位姑娘熟讀天下武書,本身是連一招半式也使不上來。我開始覺得有點意興闌珊。

  近來我不大談山了,腦海裡的山路生出荒草來,埋沒在現實的生活裡。

  不過近郊,我倒還是走一走。常去的一處,叫做銀河洞。其實也不是洞,從寒碧的山壁上裂開一個大口,當初為采蘭人發現。我就愛它右首山麓的那段陡徑,路在崖邊轉了三折,小心踩過濕綠的石頭堆,有道小澗隱約穿過石縫,自下山去了。不願告訴人家它的來處。

  只有這個局部,還蘊有幽深原始的情味。

  我的朋友在此處留下一個感傷的故事。她不喜歡山,山林的荒渺使她畏懼,但是那一年,她隨一個男子來爬銀河洞,在翠涼的山徑上,他向她求婚。

  他需要她,需要一個妻子。家裡留著老邁的母親和智障的大哥,而他是海上逐浪的船員,婚後,很快他就要走了。

  許多年之後,她依舊記得,那天從林深處來的絲絲涼風,吹得她鼻子酸楚。她想嫁的是他,不是他的家人。他們從此沒有再見面。

  她到今天依然是單身。銀河洞已不復往年那麼幽深濃綠了,然而每回我走過山麓小徑,總感覺林深處似乎真有一絲酸涼的風,拂過了頰邊。

  後來我的注意力,有了一點轉移。當我眺望大山大水的時候,不能不著到那群自古就生活在山林裡的子民。黧黑的臉嵌著和祖先一樣黑烈烈的大眼睛,即使離開了山林,依舊帶著山林的風霜。不管在山上或在都市,他們用粗啞開敞的喉嚨大聲說話,但是很少人聽見他們的聲音。

  我仗著自己對原住民有一份好感,一份雖然素昧平牛,但已成了朋友那樣子的親切和一點點的熟悉,很得意地寫起《郎君魂》這個故事來。後來發現,對於原住民不管是歷史的迫索或是現實的探討,書裡頭的著墨似乎卻嫌不夠。然而,一本羅曼史小說所能給的空間,好像也僅限於此了。

  我只能這樣的自我安慰。

  白天裡,我的原住民鄰居抱著酒瓶,在樓梯口闖過我身邊,夜裡,旁若無人放懷的歌聲,將我從夢中驚醒;前不久,山那邊聚集了幾個原住民家庭,搭起違建,不懂法令,或是不管法令的在山頭上開墾起來……我不期然想到今天原住民面臨的種種困難和問題。

  我淺薄地以為,原住民的問題很大,但不複雜,原住民最先需要的或許是一個自覺,自覺他們有權利過理想的生活,有責任和這個時代同步向前走。

  從那份自覺開始,一步步的去解決困難。

  在很深的夜裡,我的原住民鄰居和來作客的族人,酒後大聲唱起歌來了。

  我很疲倦了,想要安靜地入睡,但是樓底下那粗獷的歌聲還真是動聽……那樣的歌聲會繼續唱下去,在他們能夠真正放懷歌唱的天地裡;我是這樣期望,而且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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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7:0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二百年前,台灣水沙連內山,荒古以來,榛莽未開,天險地絕,番人聚結,射飛速走,時靖時亂……名日哮天番社。

  哮天社將亡了。

  老巫師巴奇靈身披著破麻衣,以樹枝杖地,顫巍巍爬上斷崖。風嘯著,夜已低布,崖上有道幽黑的人影,對著深不見底的人壑,兀白盤坐。垂肩的發在風中亂揚,然而那人不動不移,無聲無息,像塊頑石,像段枯木──了然沒有生機。

  「青狼……」巴奇靈啞著聲喚道,滿面都是憂苦之色。

  青狼,哮天社最英勇的戰士,如今也是最後的一名戰士了,他是部落存亡唯一的命脈。

  可是自月圓那一夜歷劫歸來,到今,四天四夜了,他獨坐在斷崖上,從白晝到黑夜,從月升到星沉。任憑烈日炙他,暴雨淋他,冷風撲他,寒露浸他,一身的髮膚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他卻始終渾然沒有知覺、沒有反應。他彷彿萌了死意,要在這崖上生生斷送他的性命!

  這一切,一切,就為了一名漢女。

  巴奇靈不由得愴然浩歎。漢番兩隔,巳如天界,而今這漢女又已香消玉殞,更是隔了個渺渺的冥界。生和死是無法相尋,無法通融的;青狼,這孩子,情太癡,人太傻了……然而,今生縱使無緣,來世……還有著來世呵!

  祖先留傳下來的智能,世世代代的警語裡,都說著來世有來世的安排,使得今生憾恨滿懷的人,有了對生的勇氣,也有了對死的嚮往……對死的嚮往──想到這裡,巴奇靈瘦瞿的身子戰慄起來,倘若青狼真的求死,那麼,哮天社真真要亡了。

  「青狼,」他再度喚那年輕的戰士,不能不苦苦勸解,「你得提振起精神來!一場血戰,族人犧牲殆盡,我已老朽,不中用了,我族要靠你來延續下去,你,萬萬不可有尋死的心呀!」

  崖上,儘是黑風寒露,那尊石一般的影子動了,然後慢慢,慢慢的回轉過來──藉一線微茫茫的月光,巴奇靈見著青狼那形銷骨毀的模樣,不禁一驚,兼之心痛,足下跟著顛倒了好幾步。

  那張原是年輕俊整的臉龐,不知惹動多少族中少女的心,如今變得麻木慘傷,教人不忍卒睹;一雙深眸,從前總是迸著炯炯的神采,蘊有無比的英豪,現在成了他身後那漆黑無涯的大壑,除了空洞縹緲,還是空洞縹緲,竟──竟連一絲生趣也沒有了。

  「青狼──」老巫師嗓子一哽,說不出話。

  這青年戰士卻發了聲,「巴奇靈,」這是他四天來頭一次開口,那嗓音啞得像摩擦出聲的枯葉子,然而絕沒有任何枯葉子會發出那樣淒惻、那樣苦痛的聲音!「我不尋死,但是,我愛的女子死在我的刀下,我,又有什麼活下去的憑藉?而活下去又能有什麼希望。」

  話到後來,已成了撕心裂腑的吶喊,那年輕的面貌也因痛苦以致扭曲了。

  巴奇靈不忍聽,不忍看,他雖老邁,卻也不是無情人,可是眼見青狼的絕望與灰敗,即便是為了情、為了愛,他依然要痛心疾首的訓斥他。

  「你是個戰士,是個男兒漢,怎能說出這樣的喪氣話!」

  族中長老的訓斥,令青狼一時默然,默然中,他的熱淚卻縱橫了滿臉。

  他突然掄緊拳頭,朝空中狂叫:「為什麼?為什麼降下這樣的命運到我身上──先是讓我亡族,又讓我失去所愛的人!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要受此懲罰受此罪?」

  夜黑的天空像命運一樣的幽暗。

  巴奇靈也灑淚無言了。

  青狼頹然倒跪下來,像折斷的青茅,垂頭哽咽,「不該的,不該她死的,不該她與我的緣分這麼薄;這麼短……」他泣不成聲了。

  畢竟是個少年郎,有著熱烈深摯的情感,也難怪他放不下,想不開。巴奇靈緩緩把一隻枯瘠的手放到青狼肩上,用憐憫的口吻道:「你和她的緣分是在來世、在來世呵。」

  那因為哭泣而聳動的肩頭忽一定。「來世……」他抬起頭,激楚地說:「這一生都已無緣,來世怎能夠寄望?」

  巴奇靈卻仰首望著夜天,觀那迢迢的星子,悠悠說道:「那是個很遙遠的人世,用盡祖先的智能也無法想像的人世,有一對男女在那個人世裡出生,他們相遇、相愛,並且廝守了終生,圓了宿世的情綠──」老人低下頭來凝視青狼。「那男子就是你,而那女子……就是讓你現下生死難忘的心上人。」

  青狼噤口不發一語,只管緊緊瞅著巴奇靈不放,一雙淚閃閃的眸子,漸漸從懷疑,到迷惘。最後迸出火焰般燃燒的眼神。

  巴奇靈是部族裡不世出的智者,他的智能、他的法力,甚至外族都為之敬畏。而他,從不打妄語,從不。

  青狼猛撲到他腳邊,激烈請求,「讓我去見她!巴奇靈,把我送到你說的那個人世去,讓我和她相見!」

  老巫師倒吸一口冷氣。「青狼,今生來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不能夠相通,你不可能闖到來世去,在那裡存活!」

  「就讓我走一遭,讓我見見她,見見他們……不,是我們!看一切是不是如你所說的那樣。就算只能見一眼,有這一眼,我也甘心!」

  巴奇靈仍舊是駭然,一顆頭搖晃不迭,像他們獵回來而掛在竹竿上的首級。「孩子,你知道你在要求什麼嗎?即便我有這法力送你到來世去,這麼做,違背天道,激怒神靈,是──是會賠上一條命的!」

  「我不怕!我只求見她一眼,死也無憾。」

  青狼那高亢、那決絕的態度,看得巴奇靈心驚肉跳。明明知道是死路,他還是這樣奮不顧身嗎?巴奇靈瘦骨嶙峋的身子像是撐不住了,顫索了起來。

  「青狼,你真的甘願為此,犧牲一條人命?」

  那張年輕的臉刻著都是不悔的表情。「在所不惜,在所不惜!」

  假使是在白日,青狼會看見巴奇靈的面色是蒼白的,並且充滿悲傷。他佝著背轉過去,面對險壑,久久不作聲。

  青狼跪在崎嶇的地表,心卻往崖下的深淵滾了去。長老不答應,他不答應;從來巴奇靈做的決定,沒有人能夠忤逆──「青狼,」老人開腔了。「去──捕一條最兇猛的蛇回來。」

  青狼頓然跳起來,大喜過望。巴奇靈作法,總需要最兇猛的蛇。他旋身,踉蹌但是奮力地往樹林奔去,不數步,又猛打住,回頭對立在那兒的老人道:「巴奇靈,謝謝你!」

  巴奇靈望著迅速沒入黑色森林那條英偉的影子,發出了最深沉的一聲歎息。這,也是早有安排的命運吧?是他也不能挽回的。

  巴奇靈蹣跚走下斷崖,揀了一塊空地,升起箐火。他在火邊坐下來等。

  月在中天的當兒,聽得一陣窸窣聲,青狼肩挑著一隻長矛回來了,矛上赫然吊一尾腕口粗的百步蛇。巴奇靈兀自微弱一笑,到底是族裡的少年英雄,黑夜捕蛇,也難不倒他。

  老巫師取出竹筒裝入小米灑,以刀刺蛇,令蛇血滴入酒中。他昂頭望了望眼前這個打小受他疼愛的年輕人,再次一歎,不能夠讓他抱恨終天,不是嗎?

  「青狼,」老巫師沉聲道:「巴奇靈成全你,了你心願,你萬勿忘記自己的責任和使命。」

  聞此言,青狼內心湧起一股羞愧。他即要走上巴奇靈所說的死路,此去恐將不回,為見伊人,無怨無悔,但是對於祖先聖靈,對於方在血戰中死絕的族人,他不能不有無限的愧意,霎時,他委實企盼有個機會,跪求先人的原諒……來不及了。巴奇靈那無人能懂的咒語,在忽忽的風裡吟哦而起,不容人躊躇。青狼一咬牙。決然閉上了眼睛,帶了幾分的畏怖,等待巫法力量的到來。

  老巫師的咒語越來越急,驟雨一般,而周圍的風也越來越狂,襲起漫天飛沙走石,驚動山野,夜宿的林鳥像蝙蝠似的成群飛撲了起來。

  狂風裡,青狼跌跌撞撞,不但無法站穩,連氣也喘不過來了。他張口想喊巴奇靈-突然那混了蛇血的小米酒整個潑向他,巴奇靈唸咒的聲音雷一樣轟然,他感覺到天搖地動,一股巨大驚人的能量,鬼哭神號地將他捲了起來,捲了出去,他像風裡一片就要粉身碎骨的葉子,不得自主的被帶離開他所在的那塊地,那片莽林,那個空間──那個世界。

  同一個時間,巴奇靈也被同一股力量轟得整個往後跌出一、二丈遠,匍匐在地上。風依舊呼號,但是那道時空的旋流,挾帶著青狼去了,遠了,漸漸寂滅了。

  巴奇靈艱難地抬起頭,他的唇眼鼻俱滲出了血絲,五臟六腑受震而裂,生命的潮水已流失了大半。青狼不知情,做這逆天的大法,報應是落在施法者身上,須得賠上的是他──巴奇靈的一條命呀。

  然而他未有不甘,只因他愛這孩子……

  此刻,巴奇靈渾身都在痛苦的顫抖,他想就此合了眼,嚥下生命最後的一口氣,結束他的一生。眼前曠朧,出現他那早年即已死去的妻兒的面孔,殷殷含笑,召喚著他……他幽微地吐出一口虛氣,閉了眼。

  巴奇靈!

  一聲彷彿來自雲外空曠迴盪的呼喊,驚動了徘徊在幽冥之境的魂魄,巴奇靈猛又睜眼──青狼!青狼在另一個人世尚需要他法力的護持,他不能,還不能,這僅存的一息,不能讓它斷,一斷,青狼就會流落於茫茫的時空,魂飛魄散,消失於無形。

  顫著,抽搐著,但是巴奇靈傾盡微薄的生命力,爬向空地上的箐火。守著火,苟延殘喘,守著那火。

  青狼在狂喊。

  然而驚雷駭電中,連他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覺得整個人如在滾滾的漩渦裡翻騰。天旋地轉,白的光、青的霓上下交迸,他的四肢百骸都要崩裂開來。霍然間,一道猛烈的氣流勃然大怒,將他擲入一片曠黑之中。

  他重重摔下,死了過去。

  他知道他死了過去──意識、呼吸、力氣全不存在。

  一切重新回到寂靜裡。天地還在嗎?那個隱隱約約「咻咻」響著的聲音……是什麼?

  許久許久之後,青狼才發現,那是他的喘息。他沒有死,他只是像一隻從半空掉下來的飛鼠,摔昏了頭,極不英勇的趴在地上。

  青狼極力撐起身子,昏沉沉、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四週一片林影,一如他來的那個山野。這,便是巴奇靈所說的那個人世嗎?與他死別了的。他那心愛的女人,就活在這個地方嗎?

  一顆心突突跳動起來,搖晃著走了幾步,一抬頭,赫然看見黑暗中的遠處無比光明,像有千萬支火炬同時燒亮一般──那是祖父曾對他描述過的,漢人繁華的京城?人夜亦如白晝一般!

  由是越發的緊張,步履越發的慎重。片刻後,青狼發現他所在是一座偌大的花園,遠遠那頭卻是一片怪異龐然的建築,像座山頭那麼高,卻與他見過的漢人屋宇沒一處相似。

  不見飛簷,不見雕牆,整個地像個方的泥盒子,巨巍巍倒覆在那裡,密密麻麻的格子窗,有明也有暗,竟似個莫大的牢籠一般。青狼不覺感到有些森然──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他欲相尋的人兒又在何處?

  忽見著連接那建築的有一條長廊,直伸入花園,廊下一道人影,撫柱而立。

  青狼的胸口驀地滾熱起來,心喜若狂。

  是她!

  巴奇靈沒有騙他,究竟讓他與死去的心上人重逢相見。

  沒有多一分細想,他拔足便往廊下奔去。近了,一雙鋒利像鷹隼的黑睛,在隱微的光下把那人看仔細了,卻因而倒走了寸步。

  這不是他生死難忘的女子;這是個男人,倚著柱,滿面都是淚痕!

  就算最兇惡的豹與熊攔在青狼面前,也不能教他有一絲絲發抖,可是現在他卻整副身子都在劇顫,他只能,就只能,瞠眼望著那男人──他與青狼一般,有著異乎尋常高拔的身量,五官截然分明,濃眉,直鼻,堅峻的下巴,同樣與青狼毫無二致。他是他,巴奇靈所說的,來世的他!

  青狼一心想見的唯有心愛的女人,全無絲毫心理準備一來就撞上「他自己」,當下見此人身影淒清,獨立在廊下垂淚,心頭又是驚又是疑、又是急又是懼,一時間,完全不知舉措。

  他為什麼在這裡淚流滿面?為什麼沒有把心愛的女人帶在身邊?為什麼不是與她相守著──像巴奇靈說的那樣!

  難道,難道說在這個時世裡,他還是失去了她,他還是無緣無分與她廝守?而終究只能躲在一處,懦弱而又無助的流淚,就像青狼不吃不喝坐在斷崖一樣?

  青狼再禁不起這樣的絕望,急怒攻心,伸手就將懸在腰際一把尖刀拔出,「咻」地朝廊下擲去,要結束這無用的男人一條命。

  無中生有的一把刀飛過高騰雲的鬢角,倏地插入廊柱,距他的臉幾乎只有一發之隔。他吃了-驚,翻過身來,依舊有著天生獵人的靈敏和矯健。

  「什麼人?」他喝問。

  暗地裡草坪出現一個人形,那影子看來熟悉得讓高騰雲覺得怪異,凝目一看──他不禁駭然失色。

  那是個年輕人,長相獷悍,蓄一肩長髮,披著豹皮衣,系黑布褲,胸瞠袒露,佩了一串狼牙,赤足立在那兒。可以看出,他在咬牙切齒,一臉悲憤像整個世界的不幸都壓在他身上,而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與唇,乃至於他從頭到腳全般的形像──都與高騰雲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高騰雲完全不怪自己失去冷靜──任何人在見到一個和自己長得如出一轍的……不管那是鬼,還是妖怪,能夠不失去冷靜的,那只有瞎子才辦得到!

  「你究竟是什麼人?」他甚至於不能控制他戰慄的嗓子。

  「我是你──」這鬼魅一般的年輕人厲聲道:「我是前世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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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7: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現代高騰雲


  高騰雲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一定會出現。

  高騰雲一向是個冷靜沉著的男人。十歲那年他就已經接受過考驗──老天安排讓他放學回家的時候,親眼目睹喝了假酒的父母,雙雙暴斃在屋裡的一幕。所有人稱讚這個遭遇不幸的孩子所表現出來的堅強和自持,或許這樣,他們才不必過度賠上自己的同情。從此以後,堅強和自持成了高騰雲的人生態度。

  他偽裝得太好,以至於內在那一個「他」,那個憂悒、失落、無助的「他」,從來沒有冒頭的機會。高騰雲不讓「他」出現,以為能夠牢牢壓制住「他」。

  其實高騰雲不是不明白,他早晚會崩潰。事實上,這個世界如果持續不美好下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有崩潰的一天。

  高騰雲的問題在於,他崩潰的日期似乎來得早了點──就在今天。

  事情從一份掉在地上的報紙開始。

  這天下午,他剛殺掉一個人,身上斑斑點點染著那人的血漬,一把銀光霍霍的小刀居然還在手上。

  通常,做完這份工作,他是不會把工具還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沒有感到心情沉重的必要。干他們這一行,如果不習慣兒到死人,那表示他還不上道,是個菜鳥。的確,二十八歲,在這一行仍舊被視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緒怎會陷得這麼低。走過白森森的長廊,入鼻儘是死的、病的。充滿憂患的氣味。一個老頭子歪在靠牆的廊椅上,衝著他叫:「喂,你踩著了我的報紙!」

  他腳步一頓,就頓在那張報紙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標題,射入他的眼簾,其下一行。字體較小,卻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

  沒錯,加了個問號,然而下標題的人,難道沒有指控的意味?

  高騰雲感覺週身起了一陣奇異的刺痛感,慢慢俯下身,拾起那張報紙。

  老頭子越發叫囂起來:

  「做什麼?這是我的報紙!」有一種人,對於不值得爭的東西,特別爭得厲害,由於他生命裡的寒傖。

  高騰雲徐徐轉過去,看著老頭說:「你要我拿出十五元買下它嗎?」

  高騰雲有一點不自知,正因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間總是帶一股峻色,加上他黝黑的膚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偉岸,他恆常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這老頭似乎到此刻才對他有新的發現──他身上的血跡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那更忽視不了。老頭子嚥了咽,很不甘心,但很識相。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報紙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的。「這年頭,總有人比我更倒霉。」老頭子喃咕著,歪歪斜斜的,就像這輩子歷經的人生路,走了。

  高騰雲一雙眉結得緊緊的,在意的不是那老頭,是那張報紙。他就著窗下的光讀那篇報導,由於是夕陽餘暉,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紅。

  果然是洋洋灑灑的一篇報導──經濟勢力向山地侵略,人們只有近利,沒有遠見,濫墾濫伐,種茶種果,兼之山葵檳榔。森林被侵蝕掉了,於是大地反撲了,半個月前的一場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條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條人命。

  高騰雲手上的那把刀,現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樣。他幾可感覺到,酸腥的血,由他的傷口,新的傷口,舊的傷口,一點一點地淌下來。

  抬起頭,望出去拱型的長窗,一條街外的報社大樓正對著他──這素以自矜,歷史最久,言論最公正的報社,每天把事實真相告訴社會大眾……他碩長的手把那張報紙一擰,舉大步便往外走。

  出了大門,過了大街,一路人車紛至杳來;這個社會一向擁擠得使高騰雲覺得不快樂。

  他依舊赫赫然跨入了報社大樓,沒有讓不快樂阻擋什麼。

  警衛正和一名時髦女子調笑著,忘記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騰雲從他身邊走過去,筆直朝電梯去。警衛卻及時回過神來,在他背後叫道:「這位先生,你有什麼事?」

  高騰雲回過頭,臉上一抹笑,冷峻的。

  「貴報有篇報導寫得太精釆了,我想向你的同仁表達敬意。」說畢,他閃身進入電梯,不能對方有反應的餘地。他估計他上編輯部,找到那記者,把他殺了之後,還有餘裕時間離開現場。

  掉轉身,才發現有個女孩縮存電梯角落,抱著公文袋像抱著盾牌,顯現出一臉的害怕。

  她是該感到害怕,和她一起關在這電梯間的,是個渾身血跡的男人,不是聖誕老公公。

  他同情她,但是需要她幫忙。「告訴我,編輯部在哪一樓?」

  「六-六-六-」他伸手按了六樓的鈕,沒有去安慰這個嚇得都結巴了的女孩,因為他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

  他常常連要對自己說什麼都不知道。

  六樓的編輯部沸騰得像個螞蟻窩,在這裡討生活的人也像群螞蟻,一忽兒衝來,一忽兒跑去,但是高騰雲懷疑螞蟻比他們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逮住一名捲著袖子,把筆架在耳上的瘦個子,報紙一橫到他鼻尖,問:「寫這篇報導的記者在哪兒?」

  這瘦子天生一張青蒼的臉,什麼時候他都可以神經貿的發起抖來。這會兒他卻一僵,上下覷高騰雲一眼──他在報社好夕混了幾年,人也算靈光,現在他該怎麼辦?

  這陌生男子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分明是上門找碴的。報館被人找碴,也不是頭一遭,但是別人舉標語、丟雞蛋,這人卻拿了一把刀!天知道他是不是一路從大門殺上來的,他身上全是血跡!

  瘦子自忖,如果他把同事指出來,他同事會吃大虧,如果他不說,他自己會吃大虧!

  瘦子正值天人交戰的一刻,後頭忽有人問話:「什麼事?」

  這回來的是個闊臉,瘦子立刻放棄內心的道德掙扎──不能怪他,是闊臉自己送上來的。他手一指說:「呃,就是他。」

  高騰雲逼向闊臉,一雙濃眉如山雨欲來的黑雲,令人驚懾。他揭起報紙,沉聲問:「這篇『山地悲歌』的報導是你寫的?」

  闊臉很有危機感,馬上往後退,一邊提防對方的刀子,一邊表明,「這……這是集體採訪的新聞,我是召集人,掛個名,稿子不是由我執筆。」

  「那麼是誰?」

  「先生,你──」「我問你,這篇報導是誰寫的?」高騰雲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來。

  辦公室所有人都被驚動了,包括瘦子和闊臉,全體紛紛往後退,誰也不想和一把殺氣騰騰、直逼而來的利刃作對。

  人生的挫敗,真的是無所不在嗎?高騰雲心想,揮著刀子但不自覺,對著這群張口結舌的呆子吼道:「寫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誰?」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撞進編輯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著問:「什麼時候截稿?我還有多少時間?」

  高騰雲回過身,入眼所見是個年輕女孩,纖長身段,穿黑色緊身褲,黑色麂皮靴,一件俊俏的皮夾克領口半豎,肩上桃一隻黑色大包包,手裡拎一部筆記型電腦,隨時準備著要闖蕩前途。

  這女孩年紀不過二十三、四,明眸皓齒甜孜孜的一張臉,留一頭看來非常不馴服的鬈曲短髮,從來沒法子梳好它。在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裡,她嬌俏的鼻尖上儘是細細的汗珠,人還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氣似的。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沒有女人味,但那模樣兒,毋寧更像一個頑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整個人洋溢著盎然的精神,此時她往辦公室一瞧,極為勾整的一雙眉蹙了起來。

  奇怪,今天的辦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沒的鐵達尼號,所有人相依為命擠在船的那一頭。

  她喊:「你們這是在幹嘛──」話未完,她突然見到前面五、六步的走道,堵了個男子,他的臉龐映入她瞳心,頓時間轟然一響,不知是響在腦海,還是響在心房,只知胸中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人感到眩暈,搖搖顫顫幾乎站立不住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恍惚中,她驚異自問:這個男人是誰?哪裡見過?

  為什麼看到他,她有一種……有一種上輩子就和他相識的感覺?

  她喘著息,對抗那種昏眩感,竭力張大眼睛,要把他看清楚。

  他很高,很黝黑,神態十分嚴峻,濃眉底下嵌著深陷的眸子──眸裡藏有許多心事。他的眉宇極具英氣,卻斂著一般滄涼感,他身上一種特別的、凝重的氣質,加上那一身膚色,像個落難的中東王公貴族……他究竟是誰?

  高騰雲有一剎那感到非常躊躇──他認識的人他一定認得,然而眼前的女子使他失去這份自信。他肯定不認識她,但又為什麼覺得「認得她」?這似曾相識的感受,帶來一陣陣不安、悸動的情緒。

  女孩呆望他半晌,用一種近乎是畏懼的口吻問他:「你……你是誰?」

  他沒有做正面的回答,只道:「我來找一個人。」

  「什麼人?」

  他揚起手中的報紙,「山地悲歌」那版面對著她。「寫這篇報導的記者。」

  女孩閃動的眼睛驀然張大,一口氣由她唇間倒吸回去,原來明媚的一張臉變得疑疑惑惑的了。她那群同事在後頭猛向她擠眉弄眼,做生死攸關的暗示,但是她沒搞懂。

  然而就憑這股氣氛,這女孩的表情,高騰雲卻先懂了。

  「山地悲歌……」她吶吶地,向前移二步。「那……那是我寫的。」

  整座辦公室裡的呼吸聲全告中斷,好像再也沒人需要氧氣似的。

  高騰雲也移二步。現在兩人相距不到三步了,彼此相看更仔細,也更心悸。高騰雲若把手舉出去,可以碰到她的臉頰、她的下巴;他的刀尖,可以抵在她的心口……「你寫的,是嗎?」高騰雲的聲調異乎尋常的柔和,怕驚動什麼似的──一個心虛的人被人這樣問話,是要感到驚心動魄的,但這女孩只是一臉茫然的顏色。

  高騰雲對她微笑,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已迫至她跟前,兩人顯出了一種差距頗大的比例──不知是他太高大,還是她太嬌小。

  他輕揚那張報紙,上頭依稀還有個泥灰色的腳痕,乍看像只嘲笑的大嘴巴。「原住民,自作孽,是嗎?山地鄉這些人自食惡果,是嗎?因為他們貪婪、無知、粗霸,要錢不要命,所以他們把大好的山林,把自己的家園消耗掉了、腐蝕掉了、毀滅掉了,最後,他們把自己的生命也葬送掉了;,山洪暴發,大地反撲,二十二條人命,一切是他們自作自受,他們活該倒霉,是嗎?」

  一句句都是咬出血來的力道,都是摔向臉上火辣辣的巴掌。

  女孩驟然變了色,一陣白過一陣,啞聲說:「我……我不是這麼寫的。」

  「但這就是你的意思,你所要表達的,所謂山地鄉的內幕、原住民的實況。你知道的就只有這些,浮面膚淺,以偏概全,你能表達的也只有這些!」

  女孩把嘴唇死死咬住,然而咬不住那激烈的顫意;她那對眼睛迸著不自然的光亮,玲瓏的眼圈兒變得紅紅的,拚命的眨動,好像含住了兩眶淚,竭力不使它們滾出來。

  這男人在指責別人之前,都不想一想嗎?這些話在於他或許只是洩怒,可是加諸一名新聞工作者身上,那是毀滅。

  為這篇「山地悲歌」的報導,她上山下海,廢寢忘食,讀資料、訪專家,匯整小組所有採訪稿,自認盡了心。稿成之後,採訪主任也表嘉許,-切因為這是她得到的第一個上線的機會,她的第一篇採訪報導……然而這火騰騰的男人趕盡殺絕的說下去:「如果你不瞭解自己要做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你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面,也要有一點人性在裡面!」

  這女孩臉上有的一絲血色,終於也蕩然消失了,忽地她雙眼一閉,咕咚一聲──高騰雲眼睜睜見她就在他腳跟前昏倒下來。

  他還真愣柱了,不能相信自己把一個前一刻還鮮蹦活跳的人,活生生罵昏倒在地上。「要命!」他大聲詛咒起來,到這地步也很難判決,是這女記者還是他自己比較罪過。

  他把手上的刀子隨便往一張桌子扔下,蹲下來純熟迅速的查看昏倒的女孩,她的瞳孔脈息。她皮膚的溫度──很快有六、七成把握,知道她的問題。

  他把女孩抱起來的時候,辦公室一群人還打結在那兒,目瞪口呆的,他看了就有氣,吼道……「這裡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躺著的嗎?」

  這群中蠱的人這才有了行動能力,紛紛讓開來,把後面一扇門推開。

  「到會議室來,會議室有沙發。」

  高騰雲將那昏過去的女孩抱入會議室,小心放在一張橄欖綠的沙發上,拿墊子墊高她的足部,解開她的衣領好通氣。

  眾人在後七嘴八舌的當兒,高騰雲的態度倒很冷靜。果然沒多久,那女孩輕輕呻吟了起來,眼皮顫瑟,睜了眼,有點恍惚,軟綿綿地看著他。

  「現在覺得怎樣?」他用職業化的口吻。

  女孩怔仲了半晌,微弱道:「我……我肚子好空,沒……沒力氣。」

  要他猜,他差不多可以猜對。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質問。

  「昨天晚上到……到現在。」

  「為什麼不吃?」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像個奶媽一樣的囉唆?

  「沒……沒有時閒,有太多新聞要跑……」

  後頭有人搶著說:「我去沖杯咖啡。」

  「最好弄杯熱牛奶來。」高騰雲命令。他又回過頭來責備這女孩,「你搞不清楚輪胎和人有什麼不同嗎?」

  她十分茫然。「輪胎和人?」

  「輪胎不需要吃東西,人需要。」

  她掙動起來,大約是想到剛才這人強悍的一番話,記起了要委屈,於是臉垮下來。這男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他盡會罵人嗎?她顫道:「我……我不是新聞技術員,我沒有你說的那麼沒良心!」

  高騰雲望著她蒼白因而有些楚楚可憐的臉,她的雙唇雖也成了粉白色的,依舊顯得柔軟而飽滿、含苞待放著。而一道污痕還在翹翹的鼻子上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

  他非常挫折的吐一口氣,那股懊惱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如果他還有一點人情味,這時候就不宜再痛批這女孩的不是,再說──也許他痛批這女孩,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麼有權利。

  現場出現片刻的寧靜,靜得有些緊張,陡然沙發間響起一陣細利的鈴響,女孩掙扎著要起來。「我──我的行動電話響了!」顧不得自己手軟腳軟,急急要接,就怕錯過任何一點消息。

  哪知這高大黝黑的男人,用一隻大手將她按了回去。「是我的。」說著,他從鐵灰色外套掏出十分精巧的一支大哥大,聆聽片刻,臉色似乎又更陰沉了些。「我馬上回去。」他對電話裡說。

  他收起大哥大,望了女孩一會見,那雙眼眸的深邃,使她不自禁心緒聳動。

  「好好吃點東西。」他交代著。很奇怪,他這句話裡彷彿含有一種……溫柔感。

  她怔怔望著他,輕顫著,覺得認識他,覺得……想哭了。

  高騰雲從沙發邊站起來,準備要走,卻突然被人自後一扭,一把手銬銬上他雙腕,他掉頭一看──大門的警衛正喳呼著,要同事將人犯抓牢。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高騰雲詰問。

  「你攜帶凶器闖入報社大樓威脅員工,我們必須把你交給警方處理。」

  「你們必須把我放開!」他怒道,「不要耽誤我!我還得趕回工作崗位去救人。」

  警衛上下覷著他,對他一身的血跡和狼狽譏道:「哈,說你去殺人還比較可信,救人?」

  他冷笑起來。「我看你的舉止行動,還是二百年前未開化的生番──」這句話是一刀插在傷口上。

  高騰雲勃然大怒,他那堅碩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這個用最蠢的方式來得罪人的漢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張茶几上,几上的花瓶匡噹一聲落了地,碎裂四射,眾人驚叫著散開來。

  騷動中,忽有一個蒼厚的聲音響起:「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會議室來了位長者,滿頭銀髮,服裝整飭,富有威儀地在口中叼根煙斗。

  他是本報的大老,社論的主筆,在報社的地位只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白的眉一抬,「咦」了一聲說:「高騰雲,你怎麼在這兒?」

  人群裡有人詫問:「周老,您認識這個人?」

  「認識呀,還很熟呢!他是大觀紀念醫院的外科醫師,我太太還是他的病號。」

  周老把高騰雲送到報社大門。

  高騰雲終於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報社惹了麻煩。」

  這位長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快回醫院去吧!急診處等著你呢。」怡然吸一口煙,目送他過街。

  高騰雲三腳兩步趕回醫院,重新走過下午拾獲報紙的長廊,不禁苦笑──在報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麼也解釋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夠把情緒埋藏在內心,像今天這樣激動的表現,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種不妙的預感,這失常的現象,似乎不準備到此為止。

  很快他那預感就得到證實。

  一腳踏入急診處,這一向是病急慘慌的地方,他先聽到一陣痛苦的哀叫-小病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轉,未見處理。

  他蹙眉詢問在場的醫師,得到一個理直氣壯的答覆:「要先正確診斷才能處理。」

  高騰雲只覺得一股氣衝上來,這些人到何時才能學會要看「病」更要看「病人」!任由患者在那兒叫苦,難道他們真的無動於衷?

  他插身過去,自然動作不十分斯文,看過病人,命令道:「這人沒有明顯的外科狀況,先給他打個止痛針。」

  小護士跑去準備針藥了,被高騰雲擠開的那名醫帥,吹鬍子瞪眼睛要來與他理論,慢了些許,另一名護士奔來,急道:「高醫師,快來!有個重傷患者!」

  擔架上癱著一具瘦小的身軀,頭臉都是血,人已經沒有意識了。高騰雲才看一眼,一顆心便直往下沉。

  還是個少年,由其臉龐輪廓看得出來,是個原住民。

  「什麼意外?」他問,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動。

  「從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谷。」

  腦袋削去了半邊,鮮血汨汨直流。高騰雲知道他這種種時刻必須咬緊牙關,他命令:「把人移到診療台。」

  「真可憐,才十三歲,是個布農族的。」一名護士說。

  高騰雲的心像被一隻拳頭打了一記。止血、針藥、插氣管,他指揮著急救措施,然而他覺得呼吸困難。

  「說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鋪網工程,天太黑,一個失足……」護士說。

  一名細皮嫩肉的實習醫師很詫畏,「這麼小就當工人,賣這種命?再說,這不是非法童工?」

  「沒辦法,聽說家境很苦……」

  高騰雲胸口堵著、塞著,空氣沒法子進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裡直吼,吼他自己,吼這垂危的生命。

  「高醫師,病人的心跳──」「電擊!」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邊那部閃光的機器「嗶」一長聲,螢幕上的線條從曲線變成水平,沒有希望地畫下去,通向虛無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經放大……生命已去,血,卻依然幽幽淌下來。

  七點一到,傷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親,一個黧黑的布農族漢子,倒坐下來,用骯髒的雙手蒙住面孔,嚎啕大哭。

  高騰雲立在那兒,戴著手套的雙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著。下午,有個癌症病人在這雙手裡死去,現在,另一個重傷病人同樣在這雙手裡死去,他忽然有種衝動想要冷笑──他所從事的真是救人的職業嗎?或者他只是一名使者,專把人命交到死神手裡?

  那布農族漢子的哭聲,把高騰雲籠罩住,把他一點一點的吞噬掉。在高騰雲耳中聽來,那不只是個父親死了孩子之後的悲鳴,那是整個部族在劣勢、淪喪、貧厄、困頓中的悲嗚──那其中也有高騰雲一把無盡的酸淚。

  因為,他也是部族裡的一份子,他體內也流淌著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農族的兒女。

  高騰雲閉上眼睛,腦海閃過-幕幕族人在現實裡、在當今這個環境裡,個個像獸一樣拚鬥、掙扎、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聽太多了。

  難道曾經鷹揚的部族,曾經身為這座島嶼的主人家,如今就只能在社會黑暗的底層爬行,永遠,永遠也沒有再站起來、與這塊土地上所有人一樣昂首闊步的機會和餘地?

  高騰雲身心都在激顫,眼一睜,見到萎縮在地上那漢子的淚臉,他那顆結凍的心破裂了,一陣痛楚襲來,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漢子狠狠從地上揪起。

  「為什麼讓那麼小的孩子去做工?為什麼不好好栽培他,讓他受教育,讓他學技藝,讓他像個正常的孩子快快樂樂的長大,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將來在這社會上能有立足之地?」

  不公平,高騰雲明明知道他對這漢子的質問不公平,他比誰都要明白這漢子背後會有的苦況、他的無能為力,可是高騰雲控制不了白己。

  他的心也碎了。

  那慟哭的漢子嚇怔住,滿是紅絲的眼睛卻滾出更豆大的淚珠,他抽泣道:「我……我也是想,可是他……他媽媽才生下雙胞胎,五、八個孩子,又……又有老人家,家裡太……太苦了高騰雲糾纏的雙手突然一軟,鬆開那漢子,那漢子倒退的當兒,高騰雲自己也必須費力才能站穩。

  急診處一時的駭靜,被那細皮嫩肉的實習醫師打破了──他似乎也想為這場面說幾句公道話,嗤地一笑。

  「家裡苦就該有家庭計畫嘛,生那麼多孫子做什麼?事先也該打好經濟基礎,平常少喝點酒,你們山地人就是貪杯;劣酒、私釀的,灌了一堆,還有人不要命去喝假灑,醫院老有喝出問題的山地人上門來,送了命,怪誰──」這實習醫師或許瞭解別人的問題,對於自己的問題卻有些遲鈍,因此他完全提防不到高騰雲突然一拳揮過來,結結實實擊中他嬌生慣養的下巴──他被打得往後仰,整個人張貼在白色的牆上,和現場的所有人一樣,都駭呆了。

  高騰雲卻指著他,額上一條筋牽掣著,咬牙道:「在你對事情有真正的認識之前,閉上你的嘴巴,少充專家!」

  小醫師心疼地捧著臉,還是不明白這腫了的下巴是怎麼來的。

  高騰雲發這麼大的火,傳出去沒有人會相信﹗在同仁眼中,他是個穩重、優秀、判斷力強的醫師;似乎性情有那麼一點沉鬱,總是獨來獨行,然而他卻出奇受到病人的喜愛和信賴。

  就算是從前還在醫學院裡,師長和同儕也早就對他刮目相看。課堂上,他能和教授討論深入的問題,用一口純正英國腔的英語和外籍老師對答如流。

  因為他有高大的英姿,深眸高鼻,氣質凝重,許多不知情的人情想他有著外國血統,後來隱約知道,他曾被一對來台從事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所收養……外人對於他的瞭解,也僅止於此。他從不談論自己的身世。

  高騰雲不談論自己的身世,那是因為他知道,別人不會懂得他的身世對他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別人不會懂得他多麼想要回到他真正的世界裡去。

  丟下眾人錯愕的眼光,他一旋身,大步離開急診處。穿廊過門,一路的走,走出大樓,終於來到花園這道迴廊。

  這裡,人稀,燈暗,四下靜悄悄的。他撐著柱,像撐住一顆疲憊的心,他朝遙遠的夜空望去,黑暗裡望不見什麼,然而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家鄉,是在那個方向。

  他的家鄉呵,三百年來布農族的祖居地,層巒迭翠的在山的懷裡,曾經擁抱過他,哺育過他,至今讓他無論是醒著,或夢著都念念不忘的──哮天部落。

  和從前一樣,一想到家鄉,他的部落,他的族人,高騰雲的心便痙攣起來,牽動一股由來已久的劇痛。今天這股痛,更是痛到了極至。

  那篇報導至少有句話說對了,哮天部落的確在唱著一首山地悲歌。

  部落的貧困,使得他的族人一批批離開山村,流落在都市的底層求生,上鷹架、下礦坑、到海上搏浪,甚有女子一腳便跨入煙花巷,在迷離的城市裡苟活;粗陋惡劣的環境中,一個不小心,便失去了生命……像急診處那個十三歲的少年。

  終於,社會無情的競爭,又將他們驅趕回部落,然而族人面對的卻是更大的困境──

  狩獵生活無以為生,世代居住的土地被平地人把持、侵佔、不當開發,到最後……來了更大的浩劫。

  高騰雲內心的那陣痙攣,蔓延到全身,他想到半個月前在電視、報上所見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哮天山區山洪暴發,可怕的土石流淹沒村莊,淹沒農地,淹沒牲畜。

  淹沒他的部落,淹沒他的族人……

  淹沒一個部族生存的希望。

  此時,高騰雲整副身軀都在抖索了,知道他最後那一點自持的力量也告瓦解。他不再記得,也不在乎有多久不曾哭過了,淚水要崩落,就讓它崩落吧──讓它像吞沒哮天村的滔滔山洪一樣,把他吞沒,或把他帶走,他不在乎了……高騰雲正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河流裡漂浮,赫然間一把匕首飛出夜色,朝他射殺而來,以其凌厲,十足有置他於死的餘地──只要擲刀的人有心。

  他或許處在情緒的低潮,然而出於本能,他閃過那把飛刀,由震驚轉為憤怒。趁人不備開這樣的玩笑,也太過分了,何況,如果並不是玩笑。

  才一騰過身,高騰雲即刻看到那人。

  他是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天生又具有堅強的意志力,一向不輕易害怕,可是現在,他整個地被一般莫可名狀的寒意涵蓋住。

  那個人站在藍沉沉的月光下,一臉鬼魅般陰鬱的顏色,假使他是鬼魂,高騰雲不知道鬼魂也會有那種心急焦苦的表情,好像趕往幽明兩界,一切都來不及。他穿一身傳統布農族的衣裝,豹皮繡布,已經極其罕見了,胸前那串山豬獠牙的寒光,更異常地逼人。

  他的雙眼,同樣閃著寒光,與高騰雲相同的眼;那嘴型,那鼻樑,那深刻分明的臉龐五官。甚至於那副特別昂藏高大的體型──都挑不出有哪一處,不是與高騰雲自己生得一模一樣!

  「你到底是什麼人?在這裡裝神弄鬼?」高騰雲這一聲怒問帶著恐懼。

  「我乃哮天部落的青狼。」這鬼魅一般的布農族青年,用一種奇怪的古腔古調說,一副態色冷傲又悍然。

  高騰雲只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發冷。青狼──也正是他布農的本文,以祖先為名,亦是布農家族的傳統。他依然記得,兒時,父親如何一遍遍向他傳述家族世代英勇,迭出英雄的故事,特別是二百年前一位名叫青狼的戰士……「這算什麼伎倆?你為什麼──」哦,他痛恨任何讓他看來像個傻瓜的狀況。「為什麼長相和我一模一樣?」

  「我就是你──」他睨視高騰雲,一字一字的說:「生生世世之前的你。

  我越過時空之界,來到這裡,本以為──」他的神情突然轉為憤恨,一種由極度失望而來的憤恨,厲然道:「要知我自己的來世──你,竟是這般懦弱、無用,儘管流淚哭泣的男人,我也犯不著苦苦跑這一趟!」

  冷不防這叫青狼的男子,就像一匹狼一樣撲過來,高騰雲被撞倒在草地上,被這男子強勁的一雙手緊緊勒住頸項,失掉了呼吸。危急中,他的反應也一樣猛烈,他抓住對方的臂膀一翻身,反過來跨在他身上,給他一拳。

  青狼閃過那一拳,雙手鬆開那麼一下,立刻又回來扯住高騰雲的衣領,兩人打了個滾,高騰雲再度被壓制在下,咻咻地喘氣。

  青狼充滿不屑的說:「你只是個無用的男人──你連搏擊的技巧也不懂!」

  高騰雲發一聲吼,生平他最受不得別人輕藐,說什麼都不願示弱。上醫學院,獨立求學生活,成為專科醫師,憑的是一股傲氣,這時候這股傲氣被他用來和這對手搏鬥。

  他不是沒有學過布農族的角力,小時候在部落,父親就是訓練他的師父……高騰雲赫然抬起膝蓋,一個倒栽,借力把青狼甩了出去。

  他聽見撲通一聲,一陣水花濺起又落下,他躺在草地上,臉孔被濺得都是水漬。而青狼成了池裡的一條魚──這傢伙口口聲聲罵人無用,好像自己是什麼開天闢地級的大英雄,這會兒恐怕也難自稱是好漢。

  高騰雲絕不是同情他,可是他喘了半天氣,沒聽見有人從池裡爬上來的動靜,不免感到疑惑,撇過頭去張望。

  草地上遠方暗藍的池塘,除了幾道銀絲般的漣漪蕩漾著,連一條美人魚也見不到,別說一匹狼了。

  他從地上爬起來,提著戒心繞池子一周,左顧右看,也只見到樹影搖動,四下渺渺,那個上輩子的他──如果他真的相信的話──怎麼找就是連個影子也沒有。

  「喂──」高騰雲對空喊道,最好這四周沒旁人在,否則屬於這一類的狀況,很難向神經正常的人解釋清楚。「你不是說你辛辛苦苦越過時空的界線來的?怎麼,才打了一架,就這樣馬馬虎虎走了?」

  一片闐靜。

  高騰雲內心的謎團滾得更大,他慢慢靠著池子蹲下,伸手去撩撥近看呈烏綠色的水面,一面自言自語:「難怪我這輩子會是這麼『無用』,看來,我的上輩子也好不到哪裡──」驀然一隻手破水而出,一把揪住他的褲管,他喊都來不及,人便翻下水了。

  高騰雲在水中掙扎得就像碰上了水怪,好不容易泅到池邊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斷了氣,怎麼喘都是空氣不足。睜開濕淋淋的眼睛,卻見到青狼人在對面的水中,兩臂攀著岸,好整以暇的瞟他,臉上卻一脈冷笑,還是鄙夷的表情。

  「你的水底功夫不怎麼樣嘛。」

  高騰雲憤然抹去滿臉水氣,最恨人家挑明了他是旱鴨子,在水裡像條蟲。

  五歲那回溺過水之後,他就痛恨下水,但是,他幹嘛讓這傢伙知道!

  「打了這兩下,陸上、水中全不行,」那個自大狂搖著頭,嘖嘖連聲。

  「我不懂你怎麼做個男人!」

  高騰雲怒火中燒,嚷道:「真要打,我可以跟你打到天上去!」

  從迴廊那端斜過來的光,照見青狼的面色忽然間泛白了。半天,他吶吶道:「在……在你們這個時代,人已經可以在天上飛了?」

  高騰雲聞言,還真愣了一下,也只有青狼那種認真的程度,使他大笑起來。

  「沒錯,」這下是他佔了上風,在這土包子面前簡直是得意非凡。「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已經在天上飛了。」

  完全是在給高騰雲造勢,否則不會不倔不倚在這一刻天空恰好來一架飛機,青狼昂首,只見黑色的天際如天外來星,一個閃爍龐然的異物轟轟隆隆,朝他們當頭而來。他駭然跳出池子,半身匍匐在地,如臨大敵的喝道:「天外來的怪靈!」

  高騰雲沒有比這時候更接受距他們的生活圈只有一公里,平常把他們擾得要瘋掉的飛機場。他忍住一肚子笑,慢條斯理爬出池子,忽然間得沒事做,整理起濕淋淋的衣服來了,口吻也變得同樣的悠哉。

  「那不是什麼怪靈,」他甩著一隻帶水的袖子,很無心的對準了青狼的頭臉。「那就是我們飛上天的工具──叫做飛機;基本上,除非它發生故障,朝你衝下來,否則它是無害的,你大可不必對它擺出一副作戰的姿勢。」

  直到那可驚的鐵銀色大鳥由天頂越過去,青狼才吁了一口氣,放鬆全身的姿態。「飛機……」他喃喃道,緊盯住那遠去的光點不放,慢慢立起身子,充滿了驚懾與敬畏-這時代人已經可以在天上飛了,他們有一種叫做「飛機」的用具,近看如巨鵬,遠看是星星!

  「巴奇靈沒有騙我,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想像的時世……」

  高騰雲一震。「巴奇靈?」這可不是個尋常的名字。

  青狼依舊在觀星,口裡應道:「我們哮天部落的大巫師。就是他用法術把我送到這裡來的。」

  現在輪到高騰雲感到驚懾和敬畏,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公平。巴奇靈是二百年前布農族最偉大的巫師,具有通天化地的本領,留下許多傳奇,至今老一輩族人提到他,依然敬之如神……高騰雲瞪著青狼,這男子與他如出一轍的面貌,還是令他見之心驚,情也不能,不信也不能,不禁又顫然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青狼掉過頭,不耐煩的對他叱喝:「你這笨人,我說過多少次?我是你,前世的你,是巴奇靈用法術使我穿越時空,到了這裡的。」

  高騰雲用力搖了搖頭,開始擔心自己這副長期被譽為絕頂的頭腦,已經有敗壞的現象,如果有,那麼一定要怪這個蠻裡蠻氣的、跑了二百年遠路專程來找碴的傢伙!

  儘管他是懷疑的多,肯定的少,他不能不問:「你穿越時空而來,目的是什麼?」

  這一問,卻使得青狼霎時回過神──目的!他的目的!

  他掠過來,狠狠抓住高騰雲的手腕,急叫道:「真真人呢?她人在哪裡?

  快帶我去見她!」

  這人手像鐵爪!高騰雲痛得牙齒都要掉下來,一怒,反射動作的揮給青狼一個左鉤拳。

  「放手!否則別想我帶你去見任何人!」

  青狼吃了一拳,陡然甩掉高騰雲的手,發出一聲奇怪的呼嘯,轉身便衝到廊下,去拔他那把插在柱上的刀。

  顯然取了傢伙要回來和高騰雲拚命。

  高騰雲心裡先冷了半截,把眼睛閉上──恨起巴奇靈來了。

  看來大巫師巴奇靈根本是個老糊塗,放了青狼這渾小子來此,沒有一點種族興亡的責任心也就罷了,還盡要找人廝殺。

  高騰雲還不及想好如何對應,青狼已是獵刀在手,洶洶奔了回來。高騰雲馬上往後踏,恨不能夠變出個法子,把這「番」打回一百年前,他應該乖乖待在那兒的世界去。

  及至瞧見他的表情,高騰雲卻傻了眼──這小子手裡把持著武器,整張臉卻是眉開眼笑,一副喜不自勝之狀,前後像換了個人,哪裡是來找他廝殺的?

  「快,快,」青狼只管催促,一刻都按捺不了。「帶我去見她──去見真真!」

  真真,無疑是個女人,一個男人提到女子時如此欣喜亢奮……現在高騰雲能夠做點揣測了。

  他端詳青狼,沉著地說:

  「如果你是需要我幫忙,你總得先告訴我真真是什麼人。」

  「啪」一聲,青狼手上的刀落了地,前一刻喜洋洋的臉孔瞬時喪失了血色。他衝過來,抓住高騰雲的衣領,然而這時再也沒有先前的勁道,他嘶吼著,教人看出來他的恐懼和無望。

  「你少跟我裝傻,說你不知道真真!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應當跟她在一起的!」

  高騰雲文風未動,看著眼前這張臉孔與他生得毫無二致,但是刻滿了絕望之色,不知怎地他生出一股同情心來,也因此,更要把話說清楚。

  「我從來沒有認識過,或者聽說過一個叫真真的女人。」

  青狼彷彿再也站不穩,想把高騰雲推開,自己卻歪斜往後顛,重重倒坐在地面,濕發披在臉上,是不是英雄好漢都一樣,傷心到極處,再也止不住滾滾而下的熱淚。

  高騰雲就像從鏡裡看著自己在落淚,扭曲了的一張臉,格外感到不忍卒睹。他深深蹙起眉頭,問道:「真真究竟是誰?」

  冷風裡,青狼瘖啞了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慘淒側。

  「她是我的妻子。」

  高騰雲的心一凝,忽然有種沉甸甸的感覺──他會聽到一個他寧可不要知道的故事。

  然而青狼帶著他的命運,已經找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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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7: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這年的天候有些反常,入秋了,卻一連幾個密雲不雨的日子,一股不祥的鬱沉,悶熱得教人發慌。

  然而一大早,閔家小姐真真便忙不迭打發媽子丫頭,在後埕上醃漬菜蔬,有樹子、菜心、糜瓜幾色,先以鹽揉之,曬一天,再用石頭壓出苦汁。

  她差人捧來小口大腹的紅陶土罐,醃菜置入罐裡,-一封口。如此不數日,就能食用了。

  天熱,真真穿秋香色綾綢的裙衫,鑲織錦帶的袖口捲了起來,露出著了玉鐲子的一雙皓腕。膩發如雲,梳一個盤蛇髻,額前一排絞剪眉,因為出了香汗,微有些濕了,稀落在眉上,反更有幾分的嬌致。

  忙完一段落,她這才抽出腋下水紅的絹子來拭臉。她一張臉生得十分纖楚,就是下頷過於細巧,顯得有點單薄相,但是眉眸娟麗,一管清瘦的秀鼻,朱唇小如苞瓣,一如她的母親,都是罕有的美人。

  一旁,六旬的老媽子一壁搥著腰,瞟真真一眼,嘴裡裡嘀嘀咕咕道:「也沒見過哪家官府小姐,沒事來操勞這些粗活兒。」

  這老媽子姓羅,原是當年閔夫人的陪嫁,天生亢直,仗著自己在閔府有點來歷年資,很敢提著嗓子對主子說話。

  真真素來與羅嬤嬤相親,不以為意,只含笑道:「還是特為爹醃製的,昨天伺候他用午膳,他忽然提到這個……」

  爹自病後,始終飲食無味,昨天忽忽提起醃菜來,辭色間似乎很是渴念,真真一片孝心,隔日便領了下人,親手來醃製。

  真真或算不上特別能幹,一些家務親自操持,大半是因為家道清簡,府中婢僕不多,又乏得力的親眷之故。

  「說起你那個爹爹呀……」羅嬤嬤換換一副口氣,唏噓搖頭。「人家做官大魚大肉,他吃醃菜!他挺得住一身傲骨頭,可害苦了我家小姐。」說著,抬了藍布衫的寬大袖子拭起老淚來,不免有責怪之意。

  羅嬤嬤常年為她家小姐抱屈──閔夫人是出身大家的中原才媛,色藝雙絕,為了愛才,下嫁當年的新科進士閔正。閔正有滿腹才情,為人又是溫存風雅,夫妻鶼鰈情深的,花間月下,詩詞唱和,委實是羨煞天下俗人的神仙眷侶。

  單單可惜一點,閔正一向自負情操,不屑逢迎,雖然為官,依舊是兩袖清風,生活上自然委屈了嬌貴的閔夫人。

  閔夫人嫁為才子婦,也就有這份心理準備,不惜摘下珠翠,褪去綾羅綢緞,甚至於親主中饋,操作家事,哪復有豪門閨閣的身段氣派?這也就是羅嬤嬤老為小姐叫屈的緣故了。

  閔正仕途不利,倒沒有影響夫妻感情,就在他初任彰化知縣那一年,閔夫人竟又有了喜信,越年,在女兒真真之後,終給閔家添了一嗣。

  喜慶的氣氛猶在,閔正為了一件公幹,渡海跑了一趟廈門,四個月後,歸心似箭興匆匆的回來,哪知到了落花滿庭的家門,只見明鏡蒙塵,香閨寂寂──愛妻已在月前一場急病裡,撒手人寰了。

  自那時起,閔正臉上便難再出現笑意。

  真真想起慈母,又見羅嬤嬤哭泣,不禁心裡一陣酸楚,口裡道:「羅嬤嬤,你別哭呀。」

  自已卻落下淚來,拭汗的手絹子反來拭淚了。

  「什麼事傷心哭泣,真妹妹?」

  忽然聽得一聲沉厚的問話,真真抬起頭──一名青年男子跨過花園那道月門而來,一身天青色勁裝,看得出來風塵僕僕,卻依然不失一股俊逸出眾的丰神。

  真真那含淚的臉兒乍然而開,驚喜道:「俊秀哥哥,你回來了!」

  宋俊秀他是從後園子的角門進來的,把馬鞭、坐騎交給小廝,也不換裝了,穿過花園取捷徑,一心急著要先面見恩師──當然,也為了見真真。

  或許,見真真之情,要來得更急切吧。

  他為近來自己的心態感覺到奇怪,他彷拂是越來越熬不得埋在胸臆間的那股相思,那股情意離開「霞外居」不過五、六日的光景。奉恩師命,先返回彰化營駐地,見過徐參將,再趕赴鹿港拜謁理番同知劉大人,報告水沙連番亂一事,主要是向他們徵詢處置之道,做一個決定。如此日夜奔波,公務繁榮,然而心中念念不忘的,還是真真。

  凌秀的年紀長真真三歲有餘,他總懷念少時從閔正讀書,與真真那一段青梅竹馬的時光。

  從戎之後,不是征伐,就是轉駐在外,兩人相見的時機自然就難得了,況且,縱然他得空回閔府向恩師請安,真真已是待字的閨女,他也不便屢屢見她,如往常那般。

  這一回,還是為著閔正因病移居到水沙連來療養,凌秀帶兵隨行做護衛,這才又有了與真真相處的機會。

  相處近一個月,伊人天天入眼來,一顰一笑,都把他多年來對真真種下的層層情愫,挑撥得是波濤洶湧,難以自持。

  偏偏凌秀是個行規步矩,嚴守分際的人,平日行止不肯有半點冒失,何況是對真真,又怎願有一丁點兒的唐突?因此只能在自己胸中鎖住一段柔,沒法子向佳人傾吐,苦苦壓抑,總像是折磨。

  真真對於凌秀,似乎就沒有這種複雜深沉的心思,見著他,只是欣喜,淺淺帶上了笑,臉上卻還有淚痕,眼眉楚楚,使得凌秀看了又憐又愛,內心的那份情意不自禁顯露出來。

  快步定到真真跟前,下人退去了,他柔聲低問:「怎麼了?什麼事委屈了妹妹?還是什麼人欺負了妹妹?」

  「沒有什麼。」真真抿去余淚,這時候感到有些赧然。不過一時勾動思母的情緒,見嬤嬤哭了,自己也跟著哭,想想,還真孩子氣。

  凌秀卻不信,見她眼圈兒泛著紅暈,一片對她呵護之心,要問到底。「一定有事,告訴我。」

  他越這麼追究,真真越覺得羞赧,別過身去,一味否認,「真的沒有什麼。」

  她堅持不說,在凌秀,卻感到失望了,他總願意自己是真真能夠托付心事的人。

  踅到真真跟前,他起先沒說話,只是注視她。真真垂頭立著也沒動,一陣風來,拂動她的裙端,裙上繡有金線的蘭芝和蝴蝶,飄到了凌秀布著泥塵的靴面上,她身上一縷如蘭如麝的香味。也飄到了凌秀鼻端──凌秀心頭一蕩,再也按抑不住,雖壓著嗓音,話卻說得極其迫功,「真妹妹,你知道你是可以信得過我的,我倆也算從小一塊兄長大,這幾年雖少相見,但我的心總是……總是記掛著妹妹,妹妹但凡有事,凌秀沒有不效犬馬的道理,甚至於,甚至於凌秀可以為妹妹出生入死──」見凌秀說話突然嚴重起來,真真不能不動容,也不能不臉紅,急抬頭攔阻他,「凌秀哥哥。好端端怎麼說到死上頭去了──」凌秀卻突然失了神,緊盯著她,口中喃喃,「真妹妹,我──」他心中有話,吐露不出,俊臉上雙顴燒得紅紅,神情卻是一片的迷離徜怳。

  如此之狀,卻把真真嚇著了,看著他,退後一步,憂急地問:「凌秀哥哥,你是怎麼了?

  莫不是這趟路風塵勞累,還是事有不順?」

  凌秀一下如大夢初醒,也發現自己失了態,十分不安,連忙說:「沒有,我沒有事,路上一切順利,平番之議有結果,我還得去向恩師秉告。」

  真真輕輕一吁,望了望天色。「爹歇中覺也該起來了,你先過去,我馬上給他送午點去。」

  凌秀點點頭,臉色恢復平靜,卻還似有一絲迷惘,幽幽望真真一眼,掉過身,走迴廊去了。

  看著那道修俊的身影,消失在廊彎的幾竽綠竹之後,真真這才回轉過來,上階進了廚房。

  爐上一鍋冰糖百合銀耳早燉得爛熟了,真真取下白底籃彩的深碗,盛了兩份,加蓋配上湯匙,待要喚大丫頭阿釆,背後忽然有人咕卿道:「那個人,姑娘可要留點神……」

  真真吃了一驚,回頭見是羅嬤嬤。人佝在角落暗處,嘎著聲說了這麼一句話,沒來沒由的,只教人聽了心頭一陣發涼。

  真真顫聲問:「羅嬤嬤,你說什麼?」

  羅嬤嬤卻不吭氣了,一雙老花的眼睛只管眇眇眺著迴廊。

  凌秀去的方向。

  不久,真真領著大丫頭阿采,送點心到了「汲文齋」。

  汲文齋原是座書軒,寧靜清幽,也設了寢臥的地方,閔正在此起居,可養病,可讀書,必要時見客也方便。

  真真打起簾子,恰好見到父親擁衾而起,她喊了聲「爹」,忙趕過去,扶持爹起床、披衣,問他可好。

  閔正露出微弱的一笑,拍拍女兒手背,並沒有答話。

  他今年四十初度,相貌清雋,身體一向偏於文弱,半年前無由的病倒下來,也延請過好幾位大夫診視,看不出所以然,吃了些方子,都沒有些效應。

  這當中有位老醫師曾經表示,閔正有積鬱的脈象。真真不免想到,母親故後這四年,父親始終是落落寡歡,眉頭少有開展的時候──如今這病,只怕一半還是心病呢。

  因此,當彰化仕紳提到水沙連有一口泉,治百病有其效,真真便力勸父親到這裡來療養,暫離開失去女主人的故宅,或能稍稍轉移傷逝緬懷的心情。

  水沙連一地,果然是個山回水抱,土厚泉甘的好地方,景致尤其清麗幽絕,唯一要顧慮的是,距番界近了。這一陣子,內川番不時出來為亂,閔正攜家帶眷到這裡養病,勢不能不提防。

  正因為彰化營的劉參將是閔正的舊交,而把總宋凌秀又曾經是閔正的學生,有這二層關係,劉參將特命宋凌秀調了一干兵丁,浩浩蕩蕩護送閔知縣一家來到水沙連,駐守在此。

  不料未久,便爆發了番亂。

  此時,真真把父親扶上前廳一張檀雕太師椅,左右瞧了一下,空蕩蕩別無他人,她詫異道:「怎麼凌秀哥哥沒有過來?」

  閔正那蒼黑的眉抬了抬,沙聲問:「凌秀回來了?」

  「是,」真真答道。「已經進園子了,方纔還在後埕和我說了幾句話兒,他說要過來見爹的。」

  「那怎麼沒有來?我在等他回稟消息呢。」閔正疑問著。

  真真同樣感到不解,不知凌秀為何耽誤,他行事是絕不怠慢的,尤其對老師,更是出入必告,何況是遠行歸來。

  她想到方才在後埕上,凌秀的言行舉措與平日人不相同,說的那一番話,以前從來沒有過,那眼神,那語氣……他,是在向她示愛嗎?

  真真又覺得腮邊兒熱烘烘的了,心裡頭卻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她是喜歡他的,把他當哥哥,當自家人,如果說到別的上頭去,那她不知道怎麼想,她沒想過……真真自在心頭思來想去的,一樁心事,不便向爹提起。於是改口道:「給爹燉了銀耳湯一句話未完,廳外傳來朗然一聲:「恩師。」岸岸踏進門檻來的,不正是凌秀本人?

  他已換了裝束,滌去滿面風霜。想必是臨時起的意,決定先回房卸下行裝,略事梳洗,回頭再來拜見老師。

  此時,他穿一襲長袍,加了件寶藍滾緞邊馬褂,玉樹臨風,人如其名,一脈的秀逸,哪裡有半點武夫的模樣?分明是清清朗朗的一介書生!

  事實上,凌秀原是文生,從小天資總額,曾考入縣學唸書,詩書時文,很下過功夫。十八歲因為家變,轉入武行,參加征戰上,在他是不得已的一件事,他卻很投入;現任彰化營把總的位置,已經斐然立了好些功績。

  雖然如此,凌秀畢竟胸次不凡,一邊供職,平日還是不忘抽空讀書,博覽群經,總懷有大志。他的長官就曾經當人稱他,「上馬能射,下馬能文,既可勇進,又擅深謀;將來能夠步青雲之路,有一番作為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閔正有這樣一位允文允武的門生,自然得意,總只有在見到他,才露出生活裡少見的一絲笑容。

  現下,凌秀長步來到恩師面前,深深一拜。

  閔正忙將他揖起,開口便慰勉,「凌秀,這趟路辛勞你了。」

  「恩師,這本就是凌秀的職責所在,何辛勞之有?」

  閔正要他入座,他倒先轉向真真,喚了聲「真妹妹」,深深看她一眼。

  真真臉又熱了,覺得他那眼神別有-種蘊涵,一種意味,待把頭重抬起,凌秀已經掉過身去,落了座,神平氣定,毫無畏樣。

  這麼一來,真真不免認為是自己多心,趕忙定定神,正要關照阿釆為兩位爺兒奉上銀耳湯,好讓他們邊吃邊談,回頭卻見阿釆立在一旁,手捧著漆金邊的托盤,一雙媚長的眼睛一半兒垂一半兒睇──盡盯著凌秀不放。

  這阿采並不是閔家帶來的僕婢,而是「霞外居」這座邸園的舊人,二十了,還未配人,生得頗有些風情,平時未見她有什麼賣弄,這會發現她勾著眼稍兒瞄凌秀,真真只覺得奇怪。

  凌秀卻不覺得奇怪。阿釆注意他,他早知道,一向只裝做不知。阿采將一盂銀耳湯擺到他的几上,胳臂彎撞了他一下,他依然端末不變。

  真真領著丫頭退去了,她身上那縷蘭麝般的芬芳,彷彿仍在凌秀的鼻端上飄忽未去,然而他不許自己再分心,他與恩師還有正事要談。

  果然閔正很快問話了,問的是此行的結果。

  凌秀開門見山道:「徐參將和劉大人都表示,對付凶番,不宜姑息。」

  這個答覆,顯然是在閔正的意料之中,故而他點了個頭,卻陷入沉思裡。

  原來,對於此次水沙連番亂,閔正一直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態度,不願大張旗鼓的入山討剿,因為事情的開端,也不過就是漢番交易的一個衝突罷了。

  起因是,在地有個富賈詹福九,專與番人互市,以鹽、布交換番人的皮貨;又曾入山開墾,佔有大片番地,地方上還有點勢力。

  半個月前,內山的哮天社番攜了一批熊皮,下山找福九交易,卻因為條件談不攏,番人悻幸離去,忙亂中,錯把屬於福九的幾捆鹿皮也一起帶走了。

  「我派人去追,不過想索回我的鹿皮,」詹福九在向閔正投訴時,這麼說道:「哪知哮天番凶蠻不通道理,不得已只好動武。」

  動武之下,不但拿回鹿皮,連帶把番人的熊皮也一併奪了來,佔為己有,而這一部分,福九隱而不說,只道:「那哮天番受傷回到部落,心有不甘,竟糾結族人,下山夜襲我宅,傷了人丁,還搶了錢貨,揚長而去。」

  詹福九原不是個好惹的人物,立刻聚集壯勇數十人,各配有刀槍利器,入山追擊,將一干番人全數格殺。

  余番驚怖,逃竄至深川,不敢再出。

  事情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福九卻來面求閔正討番,理由是──趁勝追擊,肅清餘孽,對於水沙連一帶的民心,也有安定的作用。

  閔正卻認為,這場事件裡,哮天番並沒有太過分的舉動,福九也已經將一干鬧事的禍首格殺,算是示了懲戒,沒有必要再興事釁。

  但是福九畢竟是地方上得力的人士,遊說鄉里,把一件桿格渲染成了番亂,而使得民心沸騰,討番的呼聲四起,都要求閔正做主。」

  閔正為官一向愛民,在這種情形下,只好將此事重新加以考慮。討番不能不有兵助,因而派凌秀去徵詢營參將和同知大人的意思,如今,得到的答覆都是願意襄助。

  沉思了半晌,閔正心中依舊掙扎──大興兵戎,實在不是好事,何況,哮天社番說來亦不算大過……閔正感到如此為難,少不得要與得意門生做最後的商榷,他問:「凌秀,討番之議,你是否也贊成?」

  凌秀的一張俊臉,突然一變而為冷肅。「內山番性,一向凶悍,得剿之便剿之,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他連說話的口吻都變得斬絕而冷硬。

  這也難怪,凌秀自己就是凶番手下的犧牲品。

  宋父本是彰化地主,家道殷實,地與番界,對番人十分地友好。不料,一年番亂,鄉民盡被屠害,連凌秀的父母都不能倖免,雙雙受擊而慘死。

  那一年,凌秀才十五歲,抱著父母的屍身,慟哭到昏死過去,躺了三天三夜,眾人都以為他小命不保了──誰知他又吐了一口氣,悠悠轉醒過來,發誓要為父母報仇。

  這便是當初凌秀棄文從武的關鍵。

  閔正將凌秀接回家中,著實照料了他好一陣子,後來凌秀跪辭老師的挽留,堅決投入行伍。

  他自小習騎射,懷有武藝,由於復仇心切,在平番的戰役裡,表現得格外驍勇,第一戰就立了功,北路營裡人人稱他是「小壯士」──從此,他成了討番的第一猛將。

  聽了凌秀斬釘截鐵的回答,閔正歎一口氣,討伐哮天番既已成了大家的共識,他也不能不做出決定了。

  當下他吩咐,「凌秀,明日你且邀集地方代表,前來共商討番大計。」

  凌秀雙眼立刻出現灼灼的鋒芒。「是!」他從命,且言:「如果決定用兵,則事不宜遲,否則恐番社相互聯結,勢力坐大。」

  「不錯。」閔正也同意。

  「討番需要調集官兵,也得召募鄉勇,力量夠,可一舉破敵。」

  師生兩人略談了一下軍事。在閔正敦促下,凌秀把一盂銀耳湯吃了。他唯恐勞累閔正,不敢久留,不久便告退,出了汲文齋。

  這時候,近黃昏了,總算從山那頭拂來一絲習習的涼風,稍解些燠氣。

  他過廡廊,來到前進花木扶疏的庭埕,這裡是「霞外居」最寬敞怡人的部位。

  說起來,「霞外居」這座三進的園邸,規模並不大,建道也沒有別緻之處,不過坐落的環境,依山傍水,的確可稱得上幽麗。這本是水沙連一名鄉紳的舊園子,聽說閔正要來養病,特為出借給他,並且留了幾名僕工婢子,供閔家使喚,如此周到,閔家十分感激,即使屋舍有些什麼不全之處,也不挑揀。

  埕上,設有石板迭起的花架,石榴、海棠開得正盛,不免落花紛紛,凌秀一行過,落花便成了他的靴下泥。

  「秀哥哥!」花間響起一聲呼喊,隨即一道小影子撲到了他腳下。

  凌秀笑著,把一個約莫三、四歲,穿著青衫紅褲的娃兒抱了起來。「小棗子,最近乖不乖?有沒有動不動哭得青青慘慘,變成一顆棗子呀?」

  這便是真真的幼弟,小棗子,有這綽號的由來。小棗子出生不久喪了母親,生性十分驚怯,常常啼哭,身子也嬌弱,看來比實齡要瘦小,小臉沒有巴掌大,卻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討人惜愛。

  聽得凌秀對他調侃,小棗子嘟起嘴來否認。「我、我都沒、沒有哭,我、我很、很乖,」他一急,說話便口吃,逗人得很。「我和玉姑姑在看金魚。」

  他回身朝半月池那頭一指,凌秀眺望過去──半月池前,一名身形瘦纖的婦人,慢慢立了起來。

  她穿著紗綾上衫,系百褶裙,一身暗藍,髮髻上只一支白玉簪,人顯得相當素美,卻有一張幽怨酸白的臉──因為三十歲不到,已做了十年寡婦,空閨裡只有過不完的霜冷日子。

  閔正的妹子,閔玉,早年配的是粵族名流,出嫁時也是風風光光的。誰知道大喜之日,還未送入洞房,新姑爺卻在酒席上飲過一杯黃梁,竟就無故暴斃了。

  姑翁哭天搶地,怨來怪去,所有罪咎還是歸結到剛過門的新娘子身上,一口咬定是閔玉命裡犯了白虎,活活剋死了姑爺。

  可憐閔玉的遭遇,實在是古今少有的慘事。在夫家苦苦熬了二年,不知受盡公婆多少的謾罵和苛待,甚至屢屢被迫跪在亡夫的牌位之前,自懺是不祥之身,幾度想要尋死,都不得解。

  消息傳到閔正耳朵裡,他大為氣憤,道:「可以居孀,可以守身,不能非人矣。」

  意思是,要人守寡,要人不貳嫁,那還能說,但是不能要人過著沒有人道的日子。於是,起了一乘轎子,親自去把妹子領了回門。

  閔玉回來後,上門說親的也還有,可是那二年在亡夫家中的毒太深,始終自認不祥,早把姻緣之念給斷絕了,從此只是心如死灰的度日而已。

  後來閔正喪了妻,真真到底年紀尚輕,替代不了母職,做姑姑的強打起精神,把娃兒抱過來照顧──她諸事不管,就專只拉拔這個沒娘的孩子。

  一個命蹇的女人,一個沒娘的娃兒,兩人雖是姑甥,卻是情同母子……此時,凌秀抱著小棗子,走向半月池。

  池中,搖著螢紅尾巴的大金魚,穿過睡蓮枝葉相追逐,好不親熱;而靜立在水畔的女人,只有髮釵上一條細細的銀墜子,在風裡伶伶仃仃的飄搖著。

  凌秀恭謹地呼了聲「玉姑姑」,跟的是真真和小棗子的叫法。

  「凌秀,」閔玉微弱一笑。「還不曉得你回來了呢。」

  「也才剛到。」他簡單道。

  閔玉見著小棗子腳上一雙繡老虎紋的鞋子,直蹭在凌秀的袍子上,凌秀不在乎,她卻過意不去,伸臂說道:「小棗子,你要把你秀哥哥的袍掛蹭髒了,姑姑來抱。」

  小棗子此時卻要膩凌秀,嚷了聲「不要」,把凌秀的頸子一勾,用力扭過身去──忽然聽到嗤拉一聲,裂帛的音響,不及細看,卻見梨花樹叢後方,裊裊走出個人兒,眉目如繪,笑道:「小棗子,看你,把凌秀哥哥的衣服都扯裂了。」

  是真真。凌秀不知道他的衣服哪裡裂了,他眼裡就只有真真。

  閔玉叫聲「哎呀,」趁勢把小棗子從凌秀手裡抱過去,故意唬他,「闖禍了,秀哥哥要打。」

  凌秀忙道;「沒有關係,」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隻竹編的小人偶,上頭繫著紅綠絲線,是在鹿港街頭買的。「給小棗子玩耍。」

  小棗子接過玩具,喜得眉開眼笑的,姑姑催他道謝,他張口便說:「謝、謝、謝、謝……」

  一高興,也口吃,一路謝下去,逗得大家都笑了。

  閔玉喚了媽子,要給小棗子洗澡,姑甥倆進屋去了。庭埕上只留下真真和凌秀。

  真真悄悄移近些,提起凌秀的袖口,看了一下。凌秀自己這才瞧見,掛子邊裂了一道兩寸長的縫兒。

  「到屋裡來,給你縫兩針吧,凌秀哥哥。」

  她的口氣,她的意態,如許地溫婉,唇際微微,有一抹淺笑,又彷彿含著那麼一點羞意。

  凌秀只覺得胸口一陣暖流,一陣蜜意,一時說不出話,訥訥點頭,隨她上了走廊,掀簾子進屋。

  真真徑入內間,捧出一隻螺鈿紅木盒子,裡頭有針線。屋裡暗了,她先將一座雕著花葉的銀燈台點亮,移到桌上,拉過一條方凳,便就著燈光,密密縫起凌秀那件藍馬褂來。

  凌秀負手立在門邊看著她,她人沐在柔紅的光下,垂首斂眸,一針一線悉心的穿梭縫補,宛然似個新嫁的娘子,溫柔,嫻靜,美麗……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她十七,他二一,都是嫁娶的年紀了。

  這一想,心波湧動,頓時蕩起滿懷的綺思,沒有辦法壓抑自己。真真將裂口縫妥了,細細銀牙,噬斷了線,起身把馬褂遞還給凌秀。

  「行了,凌秀哥哥。」

  凌秀伸出手──不是去接馬褂,是扣住真真的纖腕,將她一拉。

  真真跌入凌秀懷中,她輕輕的驚喘,而他重重的呼吸。廳上銀燈紅光,他想像那是洞房的紅燭,燭色把真真的嬌靨映紅了,她羞不自勝,她是他新娶的嬌娘,他要把一腔翻江倒海的情意。全數向她吐訴……凌秀感覺到眼前迷離,朦朧中所見,真真那秀致的眉眸近在咫尺,她的雙唇微啟,像綠枝梢上顫顫的瓔苞,色潤而紅……他向那唇苞吻去──「凌秀哥哥!」

  真真的一聲驚呼,使得凌秀為之一震,驀地轉醒過來,忙將她放開。

  兩人僵對,真真臉釭,他的臉更紅,像灌了烈酒那樣的燒著。

  他猛嚥著,不管要做什麼,都覺得困難,簡直無法排解眼前的窘境,好容易擠出一句,「真妹妹,我──」卻又沒了下文。千言萬語,不知道怎麼說出。

  他突然把馬褂使勁一抄,旋身跨出門檻,一霎走得無影無蹤。

  他走時帶起的一陣風,把銀燈上那簇小小的焰兒拂滅了,使得真真陷入幽黑裡,和那片黑一般的不知所措。

  這天晚上,凌秀在廂房獨對孤燈,從初更悶坐到三更天,依舊忽忽如狂,心情沒辦法平復。

  他懊惱自己造次,失去平日的自制,但是情烙如火,燒得他痛苦輾轉,不得安寧。他能夠把持多久,實在沒法子預測,他怕自己終會爆發開來,卻又渴望索性爆發開來。

  挑明了,表明了,他愛真真,讓她知道,讓她表態,他也好明白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

  真真對他,對他究竟可有那麼一點心思在?平日相待,她的確是溫巧可人,每每一聲「凌秀哥哥,便教他心酥骨軟,不能自己。她為他縫衣,為他奉茶,一舉一動,一個好意,都足見有情,但是──那種情,是他要的那一種嗎?她的心,可是在他的身上?

  他沒有辦法揣摩,沒有半點把握,患得患失,心亂如麻。

  萬一,真真一片冰心,對他竟是不為所動?又萬一,萬一恩師心目中另有人選,竟將她許了別人──想到這裡,不禁霍然大驚,猛地站起來,鏗鏘一響,桌上一盞銅雕油燈,整個教他給撞翻在地上。他立在那兒,正喘息著,門上卻起了一陣剝啄聲──有人叩著門。

  凌秀感到驚疑──他帶來的營兵睡在後園子東側的倉庫,他這間廂房,獨立在三進之外,地點幽僻,也不是兵丁巡夜會經過的路線,這夜深人靜的時節,有誰會來敲他的門?

  「什麼人?」他沙著聲問。

  門外呢噥答了一聲,聽不清楚。

  也不點燈,摸黑踉踉蹌蹌過去開門,只見幽微的月下,立了條曼麗的黑影兒,一道胭脂香味竄入鼻腔──凌秀的心狂震起來,那股子驚喜,像作夢一樣。

  是真真!

  話都不及說,也不必說,凌秀一伸臂便把她拉進門,熱灼灼的嘴唇壓上那張粉臉,他吻得她如饑似渴,非但她沒法子透氣,他自己也透不了氣。

  她嚶嚀著發出嬌聲,身子在他懷裡蠕動,一副嬌軀,惹得人發狂。

  凌秀原是個最壓抑的人,刻意地守分寸,絕少有失去理智的時候。偏偏世上最難壓抑,壓抑起來也最苦的,就數是情濤苦海了,一得宣洩,那宣洩的力量,只怕什麼理智都攔不住。

  凌秀此際,正是如此。而他所受的,已不單單是一個晚上的折騰,而是千百個日夜所堆壘起來的刻骨煎熬!

  他重重吮她的嘴兒,呻吟道:「妹妹,你可讓凌秀給想煞了。」

  她沒作聲,卻把他的胳膀一挽,將人引到床榻,恍惚裡,凌秀只覺得她的舉動有一種異常的嬌嬈。

  他的手摸著她的衣襟,隱隱有感那是粗糙的布衣,不是細料子,而卷螺布扣子,一半早已解開了。

  凌秀的腦中沒有辦法再做任何的思考,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投身在他懷裡,他不能,也無能再克制自己──或許他的問題,一向就在於過度的克制。

  於是他變得張狂了,手一扯,便把那半解的衣衫扯開來-內頭無一物,只有一件小得撩人的銹花肚兜,遮不住豐盈的胸脯。

  凌秀把他一張火燙的臉龐往那片酥胸埋去,隔著纖薄的肚兜一口咬下……那女子睨叫:

  「大爺……」

  這是她頭一回發聲,低啞成熟的嗓子,是凌秀聽過,卻不是他熟悉的語音。

  他一驚,陡然揚起頭。

  月色斜入鏤空的窗格,他看到橫陳在眼前的女子的臉,鬢髮已經散亂,一雙媚眼兒,半合半睇對著他,人正輕喘著……這哪裡是他魂牽夢縈的可人兒真真?這是白日裡總對他明來暗去送著秋波的大丫頭,阿采!腦門上著實像挨了一棍,他猛把阿采推開,掙扎而起。

  「怎麼是你?」他先是啞著問,然後忍不住嘶吼,「我要的女人不是你!」

  阿采見凌秀忽然大變,揪住他的手,不讓他去。「大爺為什麼不要阿釆?

  阿釆總算也有幾分姿色──大爺那些班兵,個個都垂涎阿釆!」她帶上哭聲訴道。

  阿采是有幾分姿色,顯然阿釆也不隨便與人相好,她對凌秀是另眼相看,才會在深夜自來投懷。但是對凌秀另眼相看的,數起來就多了。

  彰化大富侯員外,素有名望的洪秀才,都有意把愛女嫁能他,甚至於和他僅有一面之緣,鹿港錦瑟樓的名妓謝果紅,對他一見傾心,也悄悄透出口風,如果凌秀願納,果紅甘心委身做側室,攜來千金和僕從,萬種風情專只伺候他一人。

  從大家閨秀到青樓艷妓,乃至於眼前這個俏丫頭阿采,凌秀從來不乏機會。然而萬紅叢中。他卻始終獨鍾一枝花──他的心版始終只刻畫著一個人,他的一片癡情始終只傾注在這個人兒身上。

  凌秀甩開阿采的手,離了床,如醉如狂的,喊著:「真真!」便撞出門去。

  夜色幽黑,露氣重,迴廊欄杆全是點點水珠,凌秀跌著、撞著,扶著欄杆走,長衫濕了一片,口中依舊是「真真、真真」的呼喚不已。

  他曉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與她共成好夢,他絕不能善終。

  凌秀左轉右折,過了一廊又一廊,顛顛倒倒來到後進的軒館,一頭便要闖進屋裡,但是一踩上台階,卻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著緊閉的門葉,暗沉沉的窗扉,裡頭有人也早睡了。他好像到此一刻才意識到,這三更半夜的時分裡,無論要提什麼、說什麼,都不適宜,都不對勁。

  他蹌然退下石階,在那兒失神立有半晌,忽就雙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來,他的神情也在這時候一掃迷茫渾噩之色,轉為堅凝,彷彿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鬱結的氣候卻瞬時變了,天際轟然打起一道響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頃刻之間,大雨如注而下。

  凌秀淋漓跪在雨中,卻沒有再移動。

  閔正直到隔天上午,才知道凌秀在他的門庭上,足足跪了一夜。

  正因為閔正有夜讀的習慣,病中不改,所以這陣子家人都避免過早擾他,待他睡足了精神起來,往往已接近晌午了。

  今日他卻較平日起得早些,開出房門,赫然見到凌秀跪在庭前。

  庭上全是昨夜一場大雨留下的水跡,凌秀雙膝都浸了水,上身曝干了,下擺靴褲仍舊是透濕的,一副憔悴凌亂的面貌,足見是從夜裡跪到現在,閔正不由得大吃一驚,拖著病身,忙上前去扶他。

  「凌秀,什麼事?何以至此?」

  凌秀卻跪拜不肯起來,口中哽咽道:「凌秀蒙恩師不棄,曾教之,曾養之……」養之是指他在遭逢家變之後,受閔家一年有餘的照顧。「這番浩恩,凌秀銘記心頭,總希望有報答的一天。」

  閔正卻道:「凌秀,我把你當自家人,談什麼報答呢?」

  這一說,凌秀反而涕泣如雨。「恩師既把凌秀當自家人,那麼更要給凌秀一個報恩的機會。求恩師成全──把真真托付給我!陵秀孑然一身,願為閔家至親,奉恩師為父,把小棗子當弟弟,而真真──真真是至愛!凌秀今生今世,對真真眷惜顧愛之心,永不更改!」

  閔正慢慢打起身子來,他明白了,原來,凌秀這是在求他許婚。

  他望著凌秀跪地的身影,那張年輕的臉龐都爬滿青青的鬍髭了,然而掩不住一片痛楚急切的神情。他驀然間想,凌秀為情所困,怕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吧?

  偏偏他幫不了他,只得嚴肅著臉色,說:「凌秀,真真的婚事,為師的不能答應你。」

  凌秀聞言,頓時面色如土。

  閔正對這少年郎十分的同情,可是他娓娓道:「雖然自古兒女親事,都是父母做主,但是真真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總盼著她後半生能夠幸福。婚姻大事,須得她自己心甘情願才行呀。」閔正是個長身男子,再度移一步過去,和顏悅色將凌秀扶起。「這樣,你能明白吧,凌秀?」

  凌秀只是吶吶地,青蒼的面孔,猶漫著一層茫然。

  發一聲喟歎之後,閔正又言道:「你是我得意的門生,少見的文武全才,一向是端恭有為;據我所知,就有許多世家姑娘都屬意於你,我,又怎會不懂得惜才?」他深深看著凌秀。

  「姑不論真真的意思如何,在我心目中,是早把你當成理想的子婿了。」

  就這一句話,使得凌秀轉悲為喜,喜之若狂。

  意思太明顯了,閔正這就是許婚的表示。

  凌秀頃刻又跪落下來,俯地喊:「凌秀叩謝恩師!」

  他卻不知道,閔正許了他,命運卻沒有許了他。

  凌秀走後,閔正自然急於詢問女兒對於婚事的意思,他料想她是願意的,但總要親口問過,才能放心。他就只這麼一個閨女,張羅好她的終身,對於她九泉之下的母親,也才有個交代。

  思及亡妻,閔正的眼眶又濕潤了……

  偏偏這天遲遲不見真真來到書齋。真真有孝心,閔正病中的飯食起居,她總盡可能的親自侍奉。問起來,老僕阿全才稟道:「小姐一大早就帶著丫頭小銀,乘轎出門去了。」

  閔正很驚異,追問下去。

  原來,真真聽人家傳說,山郊有個叫水仙巖的地方,祀觀音,非常之靈驗,她一心要為父病求禱,早早便備了餚果鮮花,打發轎班出門,專程要去拜觀音。

  水仙巖一地已進了山,開有山道,平時也有香客往來,然而位置畢竟是落在荒郊野地,真真只由一個丫頭陪著,雖有四名轎班,卻不是荷槍帶劍的衛士,這實在教人不能不擔心。

  消息報到凌秀那裡。

  他正和水沙連的通事周滾眉在廳中密談。滾眉原是漢人,但從小被社番養大,因而通番語,識番情,很有點交涉的本事,一直做為漢番之間的橋樑。

  凌秀找他來問話,無非想瞭解哮天社的情勢。

  沒想到滾眉一聽聽差的來報,竟從椅上跌了下來,大喊:「小姐不好了!」

  凌秀厲問:「何出此言?」

  滾眉滿頭大汗,惶悚道:「今早我才接到消息,哮天番的大巫師巴奇靈得了個夢占,示意族人出草,已經籌備了一二日,今天要行動──選的正是水仙巖的路線!」

  話一說完,滾眉卻往後顛退了去,一屁股又跌回椅上,瞠眼徑望著凌秀,嚇得哆嗦。

  凌秀的整張臉都變了──雙眼綻出凶光,青湛堪的好不駭人,面色奇慘,頰上卻不斷的抽搐;他那神情,竟比內山那所謂「鯨面紋身,獵人如獸」的凶番,還要猙獰幾分!

  他倏然翻身往門外掠,一壁對跟班的暴喝:「召集兵丁,立刻備馬──遲延者斬!」

  轎子到山巖下,上去還有二、三十步的山階,兩惻荒煙蔓草,看來陡峭得很。真真掀了轎簾道:「就在這裡停轎吧!我和小銀用走的上去。」

  老轎班望了望蒼鬱的四野,不放心,說:「小的陪姑娘上去。」一路上,他直犯嘀咕。真真來拜佛,沒有事先稟家人,怕的就是家人嘀咕,不許她來。

  但是她打聽清楚了,水仙巖還不至於是人跡罕至之處,何況,據說這裡的觀音娘娘有求必應,但人得親自來求。

  「不必了,觀音祠就在上頭。」真真仰著臉看,鬱鬱蒼蒼的林樹間,露出土朱色的一角廟簷。

  體恤轎班一路辛苦,她要他們找個濃蔭休息,自己帶了小銀,挽謝籃,一步一喘徑上了山階。

  這觀音祠鑿建在巨大空闊的石巖當中,其實十分簡陋,一座形似觀音佛像的巨石突聳於崖壁上,底下,不過是灰泥紅磚隨便砌成的香案。

  擺好四色餚果,插上一把紅菊,卻發現一落紙錢給放在轎裡頭,忘了攜上來,只好讓小銀再上下一趟了。

  小銀去後,真真獨在石巖,先上了香,對著觀音像很是虔心的禱念起來。

  為父親的病況絮絮訴求了許久,接著又為小棗子求平安,為玉姑姑求安樂,輪到自己,她頓了一頓。

  為自己求什麼呢?剛過二八年華,待嫁女兒的心思,所求所願的,便只有……得一位如意郎君了……這一想,雖在私下,真真粉臉上還是冒起了紅暈,感到羞不自勝。然而還是要求,不求,觀音娘娘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庇佑呢?

  她素手持香,垂著微紅的臉兒,悄悄道:「真真願得好郎君,相愛相惜,一生追隨──」突然間,一陣嚇破人膽的戰嘯響過林野,真真一震,手中的一炷香掉落地。

  那是什麼?

  她茫然四顧,只覺得四圍風聲鶴唳,野風一陣狂過一陣,斷枝落葉滿地飛,她彷彿聽到人在嘶叫吶喊,風中無法明辨,身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止不住的心驚膽寒。

  又一陣厲嘯,真真戰慄地退了一步。

  猛回頭,她看見荒蠻的山階上竄起一個人──跋扈高聳,一身黝黑,赤足披獸皮衣,額上繫著黑頭巾,插一根鷹羽在風中搖動,一雙眼睛像兩潭黑水,深豁豁,凜冽冽的──隔著山嵐野風,逼視著她。

  他一手持了把刀,另一手拎著──是一具血淋淋的頭顱,顱上的兩隻眼睛,還駭然瞠得大大的!

  那是老轎班的人腦袋!

  真真作夢絕想不到,她會碰上馘首的凶番!

  這一駭,魂飛魄散,張嘴便要尖叫──但是尖叫聲還未衝出喉嚨,她已經身子一軟,昏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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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哮天社──青狼


  哮天山麓,石板屋的聚落,迴盪著陣陣悠遠柔和的吟唱,原來是幾名婦女聚在一起,正一邊織布,一邊哼著小米豐收歌,歌聲雖不整齊,倒頗有些韻味。

  不料村口傳來一陣喧囂,一群在松林裡玩獵頭遊戲的孩子,紛紛奔回部落,都提著噪門大叫:「青狼回來了!青狼回來了!」

  引得織布婦女起了騷動,當中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姑娘,喚做小雨,有著黃潤的皮色,模樣兒十分俏甜的,忍不住站了起來,也顧不得旁人竊笑,舉步便朝部落的廣場奔了去,她掛在胸前五彩的珠煉跟著甩蕩不已,發出巧脆的響音。

  果然在岩石小徑那一頭,出現一道英武的人影,踩過落葉大步而來。他負著重,想來是有豐收的獵物。青狼是哮天社最厲害的獵人。

  孩子簇擁著他進部落。他佩著弓箭,穿毛裡獵衣,剌繡的藍頭巾縛在額上,露出英氣勃勃一張臉龐;他有濃秀的眉目,雖然不常言笑,保持著戰士的威儀,但是她見過他勾起嘴角似笑不笑的那樣子,那更醉人。

  她沒有再看到比他更俊的男子。

  青狼踏上廣場的時候,注意到她,眼神深深地看她一眼。這姑娘羞了,紅著臉翻身跑進石板屋去,人貼在門板上,聆聽外面的熱鬧。族人都興匆匆聚攏到廣場,青狼打了不少獵物,可要好好做個分配,與族人共享。

  他們少不得又要誇讚他的英勇一番,他的父親,也是哮天社的老頭目,那更得意,這孩子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當然那也是青狼自己本身天資太好。

  五歲參加打耳祭,場子上掛著羌、鹿和山豬耳朵,他眼神利,瞄得准,射中耳邊緣的,就數他第一。六歲隨父親人山打獵,小小個兒在姑婆芋葉子下,等待父親逐出獵物,就這樣躲過一夜,不驚不怕,已見得出獵人沉潛和堅忍的底子。

  十歲青狼就加入族人出草的行列,如此年輕,是破了紀錄的,他卻表現得可圈可點。戰鬥中他絆倒敵人,救了一名族人。父親許他在屍首上劃下第一刀,他背著人頭回村時,那才是轟動。

  但是讓他真正打響名氣的,卻是在他十二歲那年,當時他已長得比同齡孩子高大,隱隱一股魁偉的架式。一晚,他二歲的妹妹教一頭豹子給叼走了,母親哭得肝腸寸斷,他一怒,持一把獵刀,循血跡連夜追出部落。誰也不曉得憑他是如何和一頭青騰騰的豹子搏鬥的,然而三天後,他把那頭豹屍馱了回來,族中長老震得連手裡的煙管都落下地。

  到今天,青狼驍勇的聲名,早傳遞各族。他能隻身走群山,出入他族的獵場,哪怕對方再凶悍,照樣教他給取走陷阱,拔開標記。如此豪強,也莫怪他族一聽到「青狼」的名號,不是震怖,就是拜倒!

  小雨還知道,鄰族的姑娘也慕青狼的英名,有意結親的,多得像森林裡密密麻麻的葉子!

  青狼今年二十了,同齡的青年大多娶了妻,青狼的父母急得很。老夫妻倆相偕上了小雨的家門,我她父母商量那一天,小雨心裡便明白了。

  從那時候起,小雨整個人就像浸在酒裡,泡在蜜裡,暈陶陶、甜蜜蜜的,又驚又喜;她不敢相信打從懂事開始,便一直偷偷地在作的美夢,竟然要成真了!

  她就要成為青狼的妻子了。

  頭目家已經給她家送了酒和黑布,婚事算是議定。青狼狩獵歸來,今晚部落會有一場小小的慶典,他們的喜訊,即要宣佈……想到這裡,小雨不禁閉上眼睛,被心頭那股子喜甜充塞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夜幕剛落,營火便迫不及待的升上來,族人、小孩和狗,感染著興奮,都圍聚在火邊。

  族人搭肩成圈子,婦女在外圍,子女都背了來,加人合唱。

  歌吟由低爬高,再降低,一層迭一層,有多人來和,就有多少美妙的音色,渾然諧和,唱出了人間天籟。

  青狼最愛這一刻。族人的和聲倘若順暢,則預兆有豐收之年,因此人人忘情,都做全力的發揮。他每每感受到卻族團結融合之情,內心總是澎湃不能自己。

  接著,由勇土圍成圈蹲下,輪番飲小米酒,並且「報戰功」。輪到了青狼,他以簡潔有力的語腔,一段段說出我族英勇的事跡,族人跟著覆誦,婦女們有的發聲,有的舞動,熱烈地做配合。

  這是族人最感驕傲的時刻,男人激昂,女人陶醉──而其中醉得最厲害的是小雨。一晚上,她一張俏臉紅彤彤,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始終牽在青狼身上。

  儀式一結束,頭目便站了起來,小雨這時候心猛跳,低下頭去,全神聽他說話。

  「我很高興的宣佈一個消息,經過雙方的商量和同意,青狼將和小雨結為夫妻﹗」眾人還來不及歡呼、陡然一個銳聲道:「我反對!」

  現場頓時靜下來,只聽得營火劈啪響,一名懷抱嬰兒的少婦,突出了人圍。

  她約莫二十上下,穿著織出花紋的麻布衣裙,名如其人,就叫花衣,濃髮插一支鹿角釵,容貌十分艷麗,卻是一片寒霜。人在場子中央,冷冷把話說來。

  「小雨是村子最美的待嫁姑娘,身體強健,能編能織,又善炊煮,外族來求婚的勇士很多,都是有本事的。反過來看──」她把一雙黑眼睛凌厲對向青狼。「青郎這二年沒什麼作為,總是一個人在山野遊蕩,連族裡出草的盛事都錯過了,枉耽了勇士的美名,小雨怎能嫁給他?」

  一番話說得咄咄逼人,明耳人聽了卻都曉得,這純屬為反對而反對。然而花衣具祈雨的能力,在族中佔有一點地位,出口的話,多少有它的份量。

  小雨猛抬頭,簡直驚傻了,她擠出人群,激烈地喊一聲:「大姊!」

  那艷麗的少婦並不理會,而蹲在一旁有個體型龐大的漢子,漆黑如熊,名叫熊耳,卻咕噥道:「花衣說的,也有點道理……」

  熊耳正是花衣的丈夫,為了幫妻,附和這麼一句。他也是族中數一數二的勇士,他的幫腔,自然更形成壓力。

  小雨萬萬想不到事情會起這樣的變化,俏臉都變慘白了,指著花衣說:「你是故意挑剔青狼,要破壞我和他的──」花衣對妹子厲斥:「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這女孩立刻淚涔涔直下,用手蒙著臉,轉身奔走,撞入石板屋大哭去了。

  在場的氣氛一時僵著,眾人寂寂,很是尷尬。卻見蹲踞在場子中的青狼抄起酒瓢,仰頭一口飲盡小米酒,然後立起,一句話也沒丟下,獨個兒走了。

  他曉得花衣從始到終緊盯著他看,但他不理會。

  他穿過夜色,來到莽莽的松林,月下一個人躑躅。夜梟呼呼嗚叫,貓似的雙眼在樹頭上閃著光,倒像剛才花衣那一雙銳利的眸子。

  認真的,青狼並不是那麼在乎花衣阻他婚事。小雨固然活潑可愛,他也不討厭她,然而父母徵詢他的意思時,他也只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由著雙親做主去了。

  其實一向來,青狼的心從沒有放在族中,或是外族哪一個少女身上,他還真想學著熊耳那句話──花衣說的,也有點道理。

  至少是其中的一句。

  他總愛在山野遊蕩。自許為山林男兒,體內湍流的是原始的血液,每每他行走山川,與鳥獸一樣的活躍,最能激迸出生命的豪情──青狼忽然感到身子一凜,他有太敏銳的耳目,覺察到幽暗中有一團黑物向他靠近。他一蹲,一腳朝那黑物的下肢踢去──「哎呀」一聲壓得很低,不太敢聲張似的,一個人跌在鋪滿松針的地上。

  青狼凝目瞧去,月下一張美麗的臉──是花衣。

  她獨一人尾隨青狼到松林,孩子並不在懷裡。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沉聲問,也不去拉她。

  花衣沒答腔,自己爬起來,拍裙子拍頭髮,趁著月光一邊斜睨著他,探索他的表情。半晌,她用一種幽幽的聲調問:「我壞了你的好事,你一定恨我吧?」

  青狼看她一眼,淡然道:「沒什麼好恨的。」

  她卻像受到刺激似的,厲聲問:「難道你真的就不想娶妻成家?」

  樹梢傳來撲翅聲,夜臬飛起,朝有鼠的地方去了。青狼昂頭追蹤它的方向,口裡應道:

  「能成便成,不成,那也算了。」

  花衣橫到他眼前,咬牙道:「如果二年前,你不是讓了熊耳,如今──」她的嗓子忽然一緊。「如今做夫妻的,是你和我!」

  青狼聆聽密林上頭撲動的音響,「吱」一聲,小東西竄過樹梢。獵物逃了,夜臬撲了空,他隱約想著,慢慢掉過頭來看花衣。

  她滿臉都是激動之色,月色裡的黑眼睛彷彿更顯得幽恨,然而她依舊是美麗的。青狼不能不承認,她是他唯一曾經動過心的女人。

  可是當初對花衣動心的,不止青狼一個。族中未婚的青年,莫不對花衣有意,而其中與青狼競逐最凶的,便是熊耳。

  熊耳也不只在這一件事和青狼競爭,他們一塊兒長大,他是事事都要和他比高下;對於花衣,他愛戀極探,更是勢在必得。

  兩人相持到最後,決定依照傳統的方式分勝負──誰在最短的時間內,獵回三顆人頭,花衣就歸誰的。

  出發那天清早,花衣在村口追上青狼,把一枚她認為象徵吉利的彩石塞進他手裡,甚而情不自禁投入他懷中。當青狼挑起花衣的下巴來,見到她深色光澤的臉孔充滿殷切的企盼,他動容的吻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後一次。

  為了爭取時效,青狼大膽直入落馬埔漢番雜處的墾區,埋伏半日,碰上三名上山種蕃薯的歸化番,取了三人首級,隨即奔上歸途。

  他抄捷徑,走的是險崖的山路,不料途中卻在高處瞥見熊耳人在崖下,一跛一跛走得極艱苦。

  青狼下險崖,悄悄跟了熊耳一段路,才發現他不知因何緣故受了腿傷,看他傷勢不輕,如不立刻回部落療傷,恐怕要爛去一條腿,甚至送上一條命!

  青狼當然知道熊耳素性倔強,更清楚他對花衣的一片愛意;他拖著血肉模糊的一條腿,痛苦得咻咻喘氣,卻拚了命仍然要前進──那是因為他兩手還是空空的,一顆人頭也沒有呀。

  而沒有人頭就沒有花衣,慢了還不行!

  那一刻,青狼深深體會到競爭的殘酷,它讓人拿了命去爭取,犧牲的還不僅僅是自己!

  他忽然感覺到背上所負那三個首級是那麼沉重,而心頭湧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憫。

  然而青狼默默地走了。曉得熊耳絕不會接受他的幫助。

  當熊耳突被一陣山獐的騷動所驚,踉蹌來到一處芒草叢,竟赫然發現三顆血跡方干的人頭。正等著他來取。他又驚又喜拜倒下來──這是自天而降,神靈所賜呀,要他形回去迎娶花衣。感動上天的,一定就是他的誠心了。

  七天後,遁入山林的青狼,回到了部落,花衣已經是熊耳新婚的妻子了。

  二年來,花衣不曾正面看青狼一眼,和他說過一句話,青狼很難猜出她內心的感受,此刻聽她哽咽一說,滿腔的幽怨令青狼不禁吃了一驚。

  「你怎麼知道是我讓了熊耳?」

  「新婚之夜,熊耳醉酒,說出他撿到人頭的來由,我知道那一定是你讓給了他的,你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

  青狼輕輕一歎。在他,那當初僅僅是一念之間,而對花衣來說,嫁給熊耳,備受寵愛,她也為他生了個壯小子,不能不說是好的收場;青狼自己的失意,至此也全部拋入深山大壑,不復再提了。

  此刻,在月下與花衣相對,他是一派坦然。

  「花衣,你與熊耳做夫妻,就像林鳥那樣的好合,又有可愛的兒子,要愛惜,要看重……」

  花衣聽這勸解,卻退倒一步,問:「你這麼說,是忘了我倆的過去……」

  青狼微微變了臉色,嚴正道:「我倆並沒有什麼過去,何況你是已嫁的婦人了,快別提這些,對誰都不好!」

  「青狼,青狼,你好絕情!」花衣顫聲說,竟滾下淚來,旋身跑去兩步,又停下來,回頭恨恨對他發誓,「只要我還在,只要我能夠,我絕不讓你稱心如意的娶妻!你記住了,青狼!」

  他望著那道美麗抖索的影子,消失於墨黑的松林,胸中彷彿又出現二年前他利用一頭山獐,引熊耳入草叢取人頭的那時候那種說不出來的心痛。

  如今事早成定局,不論當時曾留下什麼遺憾和無奈,他畢竟是個坦蕩蕩的勇士,他也只能立在那兒,任由悲涼的松風吹拂他一身。

  青狼沒有想到,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花衣。

  過二日,青狼再度佩弓帶刀,拜別了父母。秋後是狩獵季,野獸都遷徙到低處來避寒,要把握這個時機,族中的男人也都在農忙過後,三五成群,入山打獵去了。

  儘管青狼以此做為解釋,但他父母都明白,這次婚事的逆變,難免使他鬱鬱不樂。讓他出門逛一圈,舒散舒散心情也好,慈愛的父母這麼想。

  哪知道青狼這一趟出門再回來,部落已是人事全非。

  熊耳本不是那麼願意帶著妻兒下山的,但這回花衣對青狼的婚事唱反調,在族中引起了些非難,她也不好過,他索性讓她和七八月大的兒子跟著一起出門,到水沙連找詹福九做生意,同行的還有他兩個表弟,幫忙扛獵肉、熊皮。

  在福九那座大院落裡,但見壯丁往來,戒備很是嚴密。也不把熊耳一行人領入廳堂,只在埕上看貨。福九長著粗大的身架子,橫闊的臉上瞇住一雙小眼睛,打量的不是那批貨,是悄悄立在一旁,正奶著娃兒的那番婦。

  那番婦一身黑澤豐腴的皮肉,眉一抬,兩隻水艷艷的眼睛瞄福九一下,忙又移開。那股風情,即使在搖芳閱一群鷥鶯燕燕裡頭,也都少見。

  福九繞著成捆的鹿皮踱步,操一口番話冷笑道:「貨色倒不差,可是你又要鹽糖,又要布匹珠線──要的也太多了吧?」

  熊耳愕然。「以前都是這樣子交換的。」

  「現在不同嘍,市面上的行情在變化,」福九撇著粉濕的嘴唇一笑,忽然把眼光放到花衣身上。「不過,要講價也不是不行,你把這女人留在我莊子幾天,說不定我可以跟她講出個好價錢。」

  熊耳還僵在那兒,滿頭霧水的,花衣卻變了色,抱著孩子上前拉扯丈夫的衣襬,急道:

  「我們走,我們走。」

  一聲大笑,福九搖過來,伸手便掐住花衣的腮幫子。「急什麼,讓詹爺招待你不好嗎?」

  他指上一枚金銅戒抬刮過花衣的面頰,她叫起來。一轉眼,番刀出鞘,已架在福九的項上,熊耳狠聲道:「把你臭手拿開,漢佬!」

  詹宅的壯丁見狀,蜂擁而上,但是主子受制,一群人威威赫赫,也無可奈何。熊耳兩名表弟看著情形不對,胡亂捆起地上的熊皮,扛了就跟著走。

  熊耳把福九直挾到山腳下才放人,等大批家丁趕到時,熊耳一行已經遁走。

  鬧出不快,又恐福九率眾來找麻煩,熊耳也不敢再另尋買主了,領著妻兄弟兄,匆匆踏上歸途。往草莽林菁中趕一天路,到了這天晚上,才放下戒心來。

  幾個男人喝了酒,感到輕鬆,醺醺然在營火邊困著了。不料,福九派出的一干人手,早埋伏在林中,這時候一湧而上,狙擊熊耳三人,連八月大的嬰兒也不放過,一刀刺死。獨獨活抓了花衣,連同一批熊皮也奪了去,這當中,根本沒有所謂福九的鹿皮。

  那福九的存心,根本只在花衣身上。花衣被抓回詹宅,已奄奄一息,見福九袒胸露腹,發著淫笑向她逼來,曉得不從必死,她本是個烈性子,這時候情願死,也不願屈從這惡豪,當下狼狠咬斷自己的舌頭,血濺滿口。

  福九不想這番婦竟然咬舌自盡,費那麼大周章,眼睜睜見它泡湯,恨得一把揪住花衣的頭髮,大驚一聲「賤人!」把人重重摔向磚地,怨氣沖天的走了。

  那瀕死的女人倒在自己的血泊裡,把散亂的濃髮都染紅了,她的臉被染血的青絲半掩著,顯出一種淒艷的絕色。一張臉孔浮現在她朦朧的眼底,不是與她恩愛的丈夫,不是她心疼的兒子。是她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青狼……她在死前呼喚他最後一聲。她的死訊一傳回部落,他與族人會來為她復仇,他終會為她,就為她,拔出佩刀。

  也值得了,也值得了……

  愈近家門,青狼愈是歸心似箭。離家的這十日,他對部落,對年老的雙親,格外有著懸念,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翻過一道山嶺,已望得見位於翠谷平台哮天部落,他心頭一喜,趕忙加步。突然空谷起回音,一陣急過一陣,那是族人以圓木相擊,在群山間報警的信號。

  青狼凝神判斷聲音的來處,卻不在哮天部落,是來自部落後面的山頭。

  他感到驚詫而不解。既然家門已近在咫尺,他決定先回村子一探,再做定奪。

  才到村口,青狼便覺得不對勁。靜──太安靜了,平日裡人畜相聞,孩子笑鬧的聲音都聽不見,四下一片死寂……青狼匆匆進村,卻更加駭然──整個村落成了荒墟,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他覺得背上迸出冷汗……陡然一條幽魂自樹端朝他撲下來,青狼被撞倒在地,卻立刻翻起,向那黑影壓過去。

  那不是幽魂,是族人米旺。彼此看清楚了,青狼大叫:「米旺,你眼睛壞得這麼快,把我當成什麼?部落──」「部落出事了,青狼。」

  米旺將青狼拉人隱蔽的林間,慘慼慼地告訴他變故的始末,青狼聽得如雷轟頂。

  「……是一隊送親的水裡社人,在半路發現熊耳他們的,幫忙把人抬回來,阿拖、阿望和那娃兒都沒了命,只有熊耳還有氣息……」

  青狼的兩隻拳頭捏得像石瑰一樣硬。「花衣呢?」

  花衣被劫,熊耳三人和孩子遇刺,死的死,傷的傷,族人感到悲憤莫名,於是由花衣的父兄帶頭,組隊三十人,連夜下山,進攻詹福九的莊子。

  一進莊,就落入陷阱。原來那福九素知番性,早佈置好、二百名的勇丁,刀槍壘壘,就等番來。番人再怎麼悍強,畢竟敵不過這樣的人多勢眾,雖也挫傷對方好一些人力,終究還是落敗而逃。

  而福九拿定了摧殺殆盡的手段,一路追擊,最後得逃回部落的,不過三、四人。

  哮天社的老頭目,也就是青狼的父親,唯恐漢人直搗部落,連忙將族人全數遷移到後山頭。暫時避禍,原處只留個人暗中監視。

  自後山頭傳出的擊木聲,便是向外出未歸的族人打警告訊號……青狼整個人已經化成寒冰,他粗嘎著聲,再度一問:「花衣救回來了嗎?」

  米旺半晌沒吭氣,一會才說:「走吧!我帶你到後山頭,你看看熊耳去吧。」

  熊耳躺在地面的木板上,渾身是血窟窿,族人已在為他身後做準備了。

  花衣的父兄下山時,他負著傷堅持要跟去,血戰中遭到更凶狠的砍殺,被二名族人先扛回來,但是受傷太重,只剩那最後的一口氣了。

  他不肯合口,在等著青狼。

  當青狼在他身邊蹲跪下來時,這一向奮勇如熊的漢子,用蚊豸般哀竭的力氣哆嗦著告訴他:「花衣……死了,屍體被丟在莊外的野地,她……咬舌自殺……」

  兩個男人的手交握著,瀕死的人手冷得像冰雹,送終的人手更像冰雹。

  「殺福九,為……為她報仇,」這漢子至此氣數已盡,通出最後的話來,「她愛你,青狼……她只愛你一個……」

  熊耳斷了氣,兩眼仍然瞠著,惘惘充滿不甘,臉上有淚,卻不知是他死前流下的淚──

  還是青狼淌落在他臉上的淚。

  不出二日,閔知縣愛女真真在水仙巖為番人劫去的消息,便傳遍了水沙連。

  閔正一驚,嘔出血來,閔玉不知所措,只顧抱著小棗子啼哭,而凌秀更是急得幾乎半狂了!

  他守在汲文齋,困獸一般來回踱走,閔正從病榻上伸出手來,顫聲呼道:「真真,我女……」

  凌秀立刻匍匐跪倒,大叫:「恩師,凌秀去救真真,馬上去救!

  說罷,飛身便往外衝。外頭是漫天的暴雨,他在雨中被手下強拉了回來。

  「把總大人,這狂風暴雨已連作了二天二夜,外頭是屋毀人亡,山上更是土崩樹倒,您要救真真姑娘也得等風雨稍停吶!」

  凌秀滿面鬍鬢,使一副清俊的臉盤看來無比狂亂,他望著翻雲覆雨陰怖的天空,張起雙手吶喊:「真真──」巖窟裡,暗沉沉,冷冽冽,那官府之女就在他腳邊,依然昏暈未醒。

  待她醒來,便將她殺了。青狼盤坐在那兒,手按獵刀,絕不打算留情。

  這半個月,青狼幾度想下山尋仇,都為大巫師巴奇靈所禁,說是險象重重,不許他妄動。

  直到二天前,巴奇靈得了夢占,要族人下山獵頭,以慰這次本族所犧牲掉的勇士亡靈。

  行動這天,巴奇靈一早在崗上觀天象,只見天色灰沉像鍋底一樣,斷言一日之內必會變天,敦促出草的十人動作要快。行前,巴奇靈卻把青狼喊住了。

  巴奇靈戴羊角的皮帽,皺紋縱橫滿臉,威嚴的眼神裡又蘊著慈愛,他使青狼想到自己的祖父。

  老人欲言又止,最後肅肅然吩咐:「青狼,千萬記得──不能留下後患。」

  他佇立崗上,望著遠去的一行人當中,青狠那特別英偉的身影,臉上有抹隱昧的憂色。

  「孩子,希望你逃得過這一劫……」這話說在呼號的山風裡面,沒有人聽見。

  出門所佔,吉位在西南向,果然,一下水仙巖便發現一乘漢人轎子,族人殺了那四男一女,取下人頭。

  過去族人出草,僅僅為了儀式需要,或是誇示英豪,並非心存濫殺,對於獵頭的對象也無深仇大恨,獵頭回來,還要舉行祭典,告慰被馘首的亡魂。

  但是這回不一樣,他們殺漢人,是為了出盡這段日子以來,對漢人的一腔怨氣。

  他們不會饒過漢人,就像他不會饒過腳邊這漢女一樣。

  青狼兩道嚴寒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倒臥在地的女子。巖窟裡有隱微的光度,依稀照見她一副姣好面貌,她曲著身,裙下微露出一隻繡鞋,那麼纖小的腳……在水仙巖上,乍見她立於石壁觀音像之前,她穿一身像月色一樣柔而白的衣裳,衣邊有雲似的圖紙,鏤出細細的花蝶,衣在風裡顫著,蝶也在風裡顫著……她霧般的髮絲結成髻,簪一支雕銀的釵子,像只飛鳥,垂下長長的銀絲在臉側輕晃著,她的臉……像深山的降雪,那樣情艷,那樣潔白。

  青狼一生,未見過如此的美人,那一刻,幾乎以為碰上了下凡的仙子。

  她卻露出驚悚的神情,整個人搖搖欲墜,彷彿不自知的說了一句話:「不……不得囂張,我是彰化知縣閔正的女兒……」然後,她昏厥下去,而青狼從迷惘中醒來。她不是什麼仙子,她是漢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頭,冷笑著,方纔這老傢伙便一再疾呼他們是官府家的人,企圖嚇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過去多少漢番衝突,官府總是護著漢人,真正講過公平的又有幾回?

  何況他們從周滾眉那裡得到消息──這回接受詹福九對哮天社誣告的,正是這個彰化知縣閔正!

  青狼把手裡的獵刀一橫,大步便跨過去。忽然這時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異的響動。

  青狼豎耳傾聽,很快發現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騎的馬匹在奔跑──「青狼,漢人的兵隊來了!」

  族人在巖下呼喊。

  搬這漢女要趁早,青狠心裡這麼一想,回首把手裡的人頭拋給巖下的族人。「你們快走,大家分道,我隨後就趕上!」

  青狼掠回來,將那漢女的身子一提……待凌秀的人馬趕到,只在山腳下找到四名轎班和丫頭小銀的屍身,都沒了首級,而巖上落了只荷紅色繡鞋;真真──已然不知去向。

  他不知為何不能一刀俐落殺了她。

  為了避開漢人的追殺,他故意走上險極的懸崖。巴奇靈的預言如真,果然變了天;黃昏前,他背負這漢女躲進了崖上的巖窟。

  這漢女始終昏昏沉沉的,不能醒來,青狼為自己的猶豫感到不耐煩起來,掌著他那利刃,移過身去,抓起她一把鬆脫的髮絲。

  她的頭髮,如霧如紗,如緞子一樣柔滑,青狼只覺得一股震盪從他握發的指端,直搗向胸瞠……他這是怎麼了?他恨恨罵一聲,一咬牙,豎了刀朝那截玉般的頸子刺去──

  「娘……」這姑娘呢呢喃喃喚著。

  青狼的手腕忽地一軟,使不出力來,呆望著這絕美的容顏,那合著的眸子不知什麼時候逸出淚來,晶瑩楚楚的懸在眼角。

  她在夢中喊著娘。她也有母親,她的母親也許正倚門等著她回去呢!

  青狼倒坐下來,不曾覺得用刀有這麼困難過!

  他為什麼不能把她當作一頭羌一樣的殺了呢,問題是,她怎麼看就不像一頭羌!

  這漢女蠕動了一下,月白色的裙裾露出一片血跡,青狼蹙著額傾前去看,是她失了鞋的那隻小腳受了傷,正微微地沁血,那傷口還不小……他對自己勃然發怒──這漢女受不受傷又如何?她的傷有害無害,與他有什麼相干?隨之一躍而起,忿忿然朝洞外去了。

  真真恍恍惚惚醒來,聽見一陣小小的敲擊聲,幽暗裡見一條龐然的人影蹲在那兒,彷彿拿塊石頭在巖板上杵著什麼,她是神智迷糊不知道怕,只覺得怪異。

  她人在哪裡?這地方像個黑窟窿……還沒搞懂,先感覺到了寒意,抱身打冷顫。杵石頭的那人抬起頭來,一張臉龐稜角如雕,深深嵌住一對眼眸,寒潭一般──是……是那馘首的番人!

  他捧著石板來到她跟前,蹲了下來,她驚恐得幾欲死去,想逃想叫,都沒了力氣。他伸手拉住她一隻腳,她全身起哆嗦,開始掙扎。

  「不要動,否則我用草籐捆你!」他操漢語喝道。

  真真反掙扎得更凶,胸口的哮喘像飛沙一樣響,一腳踢中他的下巴,他大叫「可惡」,真拿了草籐,先捆她雙膝,冉捆雙腕。

  她成了一尾魚,脫了水在地上彈動。赫然感到腳上一陣劇痛,駭得肝膽都像碎了。

  這番要殺她,他從她的腳上剁起!

  然而那陣劇痛很快過去,接著來的是一波清涼感。真真顫索索的睜眼看去,只見這番人把石板土一團濃嗆的綠泥,一抹抹塗到她的足踝;自顧自的,始終不睬她一眼。末了,解下黑頭巾。縛在她腳上。

  「你的腳受了傷,給你上草藥。」這句話寒著臉說,不成解釋,倒像恐嚇。他整個人像個駭人的恐嚇──面目嚴峻,發長垂肩,耳上吊一隻三角型的夜光貝,閃著冷光。

  他是把她手腳解開了,她卻縮在那兒,再不能動。

  他徑摸著倒霉的下巴,走到另一端,盤坐下來,不再理會她。

  過半晌,真真才吞完害怕的眼淚,擠出顫音道:「你是……你是……」

  她沒法子把話說完整,但青狼知道她要問什麼。「我乃哮天社的青狼。」

  冷冷報出名號。

  狼?他一雙凌厲的眼睛是夠像了。真真覺得渾身冰冷。「這……這裡……」她現在說話和小棗子是相同的韻律。

  「這裡是埋伏崖的巖洞。」

  至此,真真才像完全的醒悟過來──她在水仙巖上香,卻遭到番人的挾持!驚恐之餘,也顧不得受傷的那一腳,從地上踉蹌爬起,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搖搖晃晃往洞口奔。

  青狼只是冷笑看著她。

  才到洞口,真真便被風雨潑了一身。洞外是風哭雨號,一片昏黑的世界,她抹去滿臉也不知是雨,還是淚的水珠,扶著巖壁冒險往洞外一探,登時驚呆了。

  這巖窟高巍巍地懸在半空,底下是一片猙獰的黑色峭壁,一步踏出去,便是不見底的蒼茫深淵!

  她聽見那番人在山洞頭陰惻惻道:「從昨晚到今天,風雨大作,把崖路也衝斷了。你要走,那得先變成一隻鳥。」

  真真忽覺得眼前變得像洞外的天地,昏黑渾沌──她身子一傾,昏倒在濕濘的地上。

  她冷得直打顫,紊亂的作著噩夢,但是有個低沉的聲音在安慰她……真真睜眼,見到那番人的臉龐逼臨著她,又是一驚。然而他並沒有特殊不善的表情,逕脫下獸皮衣,給她披上。

  真真不敢要,又不敢不要,瑟縮在大獸皮衣底下。

  他又來拉她的腳了,手勁極大。古來女子教陌生男人給這樣子碰觸,那是玷了清白的,但是真真這時節哪裡想得到這些?她怕都來不及。

  他拿來一團綠泥,原來是要給她換藥。一抹一抹推得極仔細。真真不明白這番為何如此照顧她的傷口。事畢,他一聲不吭,又到另外一頭去坐下來,甚至背對著她。

  於是一整晚,真真擁著獸皮衣,時昏時醒的,而這自稱青狼的番人,數度過來為她換藥,初始真真還感到恐懼,最後委實乏了,心一橫,任他擺佈去了。

  到了隔日,青狼解下她腳上的黑頭巾,檢視一番,咕噥:「已經消腫了。」

  他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得意色,真真這時才發現他其實相當年輕,比她大不了多少。他把地上一隻有個凹洞的石頭推過來,凹洞中盛有雨水。

  見了水,才曉得口渴,真真顫顫捧起石碗,喝了那水。放下碗,青狼已經走開了。

  隱隱還聽得見洞外的風雨聲,天候之惡,可以想見。真真想起爹爹,自己生死難卜,不知他有多著急,還有姑姑和小棗子……不禁滾滾落下淚來。

  哭著哭著,又睡著了。

  這回醒時,感覺到暖意,是她身邊不知何時升起一堆火。真真擁獸皮坐起來,青狼人在火堆那一邊,抬頭看她,臉上有個微微的笑意。

  在暖紅的火光下,這少年番人那副冷峻的神情不見了,他看來眉飛眼濃,顯出一股英俊之色來。真真一時忘了害怕,怔忡望著他,他可也不讓著,昂臉和她對看。她慌忙垂下頭,火光燒得雙頰紅殷殷的。

  很快一股香味瀰漫過來,真真見到火上架了樹叉,正油滋滋的烤著肉呢。

  她立刻覺得餓了。不論任何情況,餓總還是人的本能。

  好在青狼烤食的手腳極快,真真並沒有煎熬太久,樹枝叉肉便送到她手上,她往那酥香結實的一團咬一口,口舌間洋溢著滿足感。

  「這是什麼肉?」她小小聲問這番人。

  「山老鼠。」

  嘴裡一口肉嘔出來,手上的烤肉塊霍然落地。「山老鼠?」真真抓著喉嚨說:「我不吃山老鼠!」

  青狼瞪眼。「為什麼不吃?」

  「那……那是蠻子才吃的東西!」

  真真眼睜睜見他臉色轉為嚴寒,把人凍僵。他咬牙切齒道:「山老鼠肉是蠻子吃的,你是文明人,你不吃──你們文明人,只吃文明東西,做文明事。是這樣吧?」

  她有種惹禍上身的感覺,卻不明所以。青狼依舊咄咄逼人。

  「於是你們文明人所謂有教化,便可以對我族社為所欲為,佔我土地、奪我貨物、奸我婦女,對我們趕盡殺絕,是嗎?」他一句說得比一句還要猛厲。

  「我──我不知有這種事。」她啞著嗓說。

  「你是官府小姐,你是知縣的女兒,你不知有這種事?你父親正是做這種事的人!」他逼到她面前。

  真真聞言,激憤起來。「我爹為官廉正,做人敦厚,絕不苛待百姓,是漢是番都一樣!」

  青狼寒聲大笑。「那麼,幫著詹福九那廝要來追討我哮天社的,又是何人?」他突然拔出刀來,刀上的百步蛇紋在火光下曲折突騰。

  「我應該要殺了你的,」他慢慢把刀刃架到真真頸上,嚇得她氣絲兒都斷了。「在水仙巖。

  我本就要立地殺了你,取下你的人頭。」

  但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下不了手。

  冰涼的刀柄,挑起她的下巴來。她的下巴頦兒真小,二根指頭一掐,好像就能夠摘下它。

  火光下她的眉目唇鼻,樣樣都顯得嬌巧。

  「你……叫什麼名字?」

  「真……真……」她的聲音微弱得幾聽不見。

  「真真……」他念。她震了震。

  她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這女子此刻在他刀下發抖。使得仇敵發抖,本是戰士的榮耀,然而青狼現在絲毫沒有快感。許是因為這女子並非真正的冤頭債主,他只能這麼解釋。

  青狼把刀收回去,恢復他的心平氣和。撿了地上的烤鼠肉,遞給真真,「吃吧。」

  真真困難地嚥著,早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然而她寧死也耍抗拒那塊鼠肉。「我……我不吃。」

  他生氣的把那肉往地面一扔。「吃不吃,隨便你!你要在這裡餓死、渴死,或是病死,我一點也不在乎!」

  真真見他一剎又換上一臉厲色,心裡驚怕,又覺得委屈,人往後縮,眼淚終於迸了出來。

  但是這少年番人再也不理睬她,掉頭往洞口走。

  他在洞口失去影子的當兒,真真還愣了一下,然後,如同領悟什麼天大的秘密,猛爬起來,跟著奔到洞口。

  洞外依舊是那個昏天暗地的世界,眼見那番人就像一頭猿猴,在滂沱雨中攀著黑色峭壁而去,真真簡直比被他一刀殺了還要驚恐。

  他走了,他把她拋在這個上下不得的荒洞裡頭,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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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8: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片峭壁連猿猴也不敢攀越,何況是在風雨交加之際,青狼尋著石縫一吋吋移動,滿頭滿臉的雨水淋淋直下,使他什麼也看不清楚,他內心不由得產生一個有始以來男人解不開的疑問──女人總是在給男人挫折受嗎?

  腦中又浮現那漢人姑娘抽抽噎噎、淚痕狼籍的模樣……他不願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答案。

  這樣一個分神,一陣風狂,險險把青狼掃下深谷去。他掛在峭壁半空,內心做著吶喊:

  天呀,我為什麼要憐惜她?

  她蜷伏在那兒,秀髮都散了,那支雕銀鳳釵握在手裡。-陣劈啪的聲響,使她微笑了,她夢見小棗子在放鞭炮,姑姑爹爹都和他站一處,她朝他們跑去,卻怎麼也不能接近,她嗚咽大喊醒了過來。

  她是哭著睡著的,又哭著醒來,該是冰涼的面頰,卻熱烘烘的,身邊有暖意。她抬起迷惘的頭。

  已滅了的火堆又燃燒著,已離去的人又坐在原處。

  青狼!

  真真爬起來,自己也不能相信,再見到他是這麼欣喜,悄問:「你……回來了?」

  他不吭聲、不睬她。地上一片大芋葉有堆果實,他忙著用石頭把硬核擊碎,一顆顆扔入紅燼裡。不片刻,整個洞窟便充滿一股爽脆的甜香味兒。

  青狼把烤熟了的核果挑出來,放在芋葉上,推過去給真真。「這是山胡桃,很香脆的。」

  真真慢慢伸出一隻纖秀的手,拈了一果了送入口。青狼屏氣凝神注意她,那張極美的嘴兒泛起小小的笑,她說:「唔,滋味真好……」

  停頓在青狼胸中的那口氣,這才舒了開來。

  芋葉一旁,那只石碗照舊盛著雨水,真真啜著水,津津有味把核果吃了大半,才發覺青狼自己並未享用,他坐在近洞口處,拿獵刀正削著竹片。山風吹他的頭髮,他的髮梢還是濕著的。

  她驀然都明白了──這道果子、這生火的木頭、給她敷腳的藥草,乃至於那山鼠肉,都是他冒著風雨出洞去搜羅回來的。為著她不吃鼠肉,他特去找來這堆核果……真真雖是給這少年番人劫來,但他始終沒有傷害她,兩日來,在這深山洞窟裡,他照顧她的腳傷,給她飲水吃食……她可以感受到在這番人嚴峻的面目下,帶著一股內斂自持的溫柔,她對於他,不自禁生出一種特別的情感來。

  當青狼彈奏起自製的樂器,那清亮的錚琮之聲,吸引了真真,她悄悄趨近,輕問:「這是什麼?聲音好美。」

  「這是弓琴,」青狼回答,「用竹片和月桃線做成。」

  說著,青狼拿起那弓狀之物,彈唱起來;許多祖先傳下的歌調,有拜精靈的,有詠月亮的,也有求愛的情歌……他每唱一曲,便向真真翻譯一個故事,他的嗓子天生的好,她聽得著迷,但忽然發一個疑問:「你懂漢語,是向誰學的?」

  「是我祖父教我的,我祖父是個很有見識的人,進過番童學堂,也到過台灣府城,面見巡撫」老人在世時,常向族人講述安平水師和火槍的威力,他似乎十分憂慮有朝一日,漢人的強勢會壓迫到山裡的部族,因此他教子孫漢語,以利溝通,又訓勉他們要磨練戰技以求自保……由是,青狼不免談到打耳祭,部落孩童訓練戰技之始,又講述播種、狩獵種種祭典的精采處。

  真真從不知番人風俗是這麼豐富而有涵意,說到小兒祭的時候,真真發現番人父母對子女的疼愛之心,也與漢人無畏,她感到一股親切,對番族的恐懼心不知不覺去了大半。

  興致高時,少不得提及獵頭行動,那是部落男人最英勇的表現,不獵頭就稱不上男人,是莫大的恥辱。青狼卻覺察真真噤了聲,面色變得蒼白,曉得他嚇著她了,忽然感到有些懊悔。

  「你們在水仙巖,把……老轎班和小銀都……殺了,」她顫道,想到喪了命的家僕,垂下淚來。「究竟與他們有何仇恨?」

  青狼的神色一凜。「不是與他們有仇恨,是你們漢人對我族不義,鑄下冤怨,我們要取你漢人人頭,回去告慰我族亡靈!」

  他在洞口,朝東北方望去,幽幽道:「哮天社在祖居地一向安定,如今卻被迫退到二個山頭後的溪底,露宿荒林,許多老人和小孩都生了病……」

  他想到自己老邁的母親臥病在草叢間,心痛之色刻在臉上。真真見他一臉有痛苦、有悲憤,突然對他充滿憐憫與不忍,不由得要問:「你數度說了,哮天社與漢人有仇怨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青狼轉過頭來看她,她娟麗的眉色帶著關切,那不是虛假,也沒有無知。

  光一分這樣的神情,便使他動容。他深深做一個吐納,話從熊耳找福九交易說起,把事情始末一一告訴真真。

  聽到花衣被劫,幼兒被刺,真真已經是滿口含淚。不知怎地,從青狼語氣中她感受出來,他對這名叫花衣的女子,是有一點特別感情的。也難怪他的眉宇間,畫著那麼深的痛楚。真真竟暗暗欣羨起被他心疼的那個女人了……而花衣終至自盡,近三十名戰士皆中陷阱而死,一節節都聽得真真驚心動魄──這哮天社人果其受了莫大的屈害,而水沙連竟然還討番聲四起!

  「爹爹和凌秀哥哥都被福九所矇騙了……」真真喃喃道,忽而激切起來,「青狼,讓真真回去替你伸冤!真真會把事實原由全都告知爹爹。爹爹嫉惡如仇,定會替哮天社主持公道!」

  「讓真真回去……」幾字卻在青狼心中敲響一記警訊,他赫然想到行前巴奇靈肅重的神態,他分明交代的是──不能留下後患。

  青狼的面容霎時變得好似陰沉的夜色。

  望著他那種表情,真真一顆心往洞外渺渺的深淵落了去。他縱使沒有言語,她也恍然明白。他──是不會放過她了。

  翌日,一道清光射入洞內,青狼在洞口站望了許久,回頭道:「我們可以走了。」

  洞外天晴日朗,三日夜的風雨,已經過去了。

  真真慢慢起身,腳邊暗紅的火燼,一點一點的在熄減。她和青狼就隔著紅燼相望。要走了,要離開這給給他們庇身三日的巖窟……忽然兩人都生出許多難言的心緒來。

  難道可以不走嗎?難道可以永遠活在這個洞窟裡,就他與她,與世隔離,一男,一女……

  如果說青狼不敢想想像這問題,那麼真真更不敢想了。在她,一步步都走得忐忑不安,因為猜不透青狼的意向,不知道這一步踏出巖窟,是生是死。

  光是在洞口一探,青煙迷濛,下邊那不見底的深壑,已駭得真真飄飄搖瑤,立都立不住腳。

  但是青狼說:「我會把你安全帶上崖去。」

  他將頭髮用皮帶子一束,露出沉著堅定之色,使她相信他。

  下崖的路被洪水沖毀,上崖的路卻猶留著一線狹道。青狼拉下崖頂堅韌的垂籐,把他自己和真真繫牢了,隨即蹲下來,把真真足上另一隻鞋摘掉。

  「我的鞋──」三天來,她只穿一隻鞋,此際還像捨不得它似的。

  「索性脫了鞋,好走路。」他指點道。她一雙腳玉雕一般,著實小巧可人,但願上路的時候候,可別傷了它們,青狼隱約想著,要不是山徑太險,說什麼他也要背她走……「跟著我,手扶在壁上,一次移一步,不要往下看……」

  青狼帶著真真上崖路,面壁橫著移步。真真鬆散的長髮隨風飄,背後的一片虛空在冷笑,唯有青狼沉穩的聲音一步步叮嚀她,他一隻大手緊牽著她,溫暖而有力。

  「就快到了,好姑娘,崖頂快到……」在嶮巇之中,他那出奇的溫柔,越發教人刻骨銘心。

  真真睜開眼,果然見到崖頂就在上頭。就差幾步子,突然亂翠蔭中撲出一群鳥來,真真一嚇,腳往下滑──「青狼──」驚叫聲在空谷中昏眩地迴響,真真就靠身士一條草籐和青狼一隻手,將她拉在半空中,她一身白,像一縷薄命的輕霧,隨時會被風吹去,了無痕跡。

  青狼額上的汗和真真滿臉的眼淚一樣洶湧,他喘叫:「別動別動,不要怕,我拉你上來!」

  多虧他早一步,一臂已經攀在崖頂一塊突石上,藉著它使力,一吋吋將墜下的人拉回徑上。

  兩個人都是是魂飛魄散,接下來一小段,青狼怎麼帶,真真怎麼上了崖,全然胡糊塗塗的不清楚了。

  見真真伏在地上,整副嬌軀抖顫個不停,青狼直是滿心的悔恨,想自己根本就不該把她帶上埋伏崖,教她一個如花似玉、嬌弱弱的姑娘家受這等磨難,萬一方纔她的一失足,便跌下那萬丈深崖……一個「萬一」,使青狼都渾身震顫起來,急急扯去草籐,掠過去忘情的將真真一擁,懺悔般聲聲喚著:「真真,真真,真真……」

  她向他抬起臉,一臉兒慘瑟瑟的都是淚,像朵被寒雨摧打了一夜的白杏花。他心惜得不得了,用面頰去撫拭她的淚,無助地說:「我該怎麼辦?我不能放過你,我又不願殺了你!」

  水仙巖上乍見的那一剎,早震動了青狼的心。儘管青狼一再堅定必殺她的決心,不便勇士的意志軟弱,然而此時此刻,真真在他懷裡所感受到的,卻只有他的一片款款柔情。

  「青狼……」

  這嚶嚀一喚,終於使得英雄氣短。青狼不自禁低下頭去吻真真,吻得悱惻纏綿,讓真真兩片泛涼的唇,開始回暖,開始化軟,她的人也變得迷迷離離,癡癡醉醉。

  被一個男人這樣擁抱,這樣吻著,是真真生平的頭一遭;氣兒也喘,心兒也跳,卻只想偎得他更深,永遠依戀在他懷裡,永遠留在這如夢如醉,甜美的境地裡。

  正當真真一雙手不知不覺的伸出去,要將青狼摟住,他卻猛地把她推開來。崖上草木蕭蕭,殺氣騰騰,青狼縱身跳起。

  「有理伏!」他叫,才躍兩步──一張網自天而降,罩住青狼,旋即吊上樹。

  芒林中竄出一人,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拾向青狼,暴喝:「可恨淫番,終於落我羅網!」

  持劍之人,兩眼通紅,滿血鬍髭,一臉的凶煞氣!若非他發聲,真真絕難認出他便是平日她那溫雅文俊的凌秀哥哥!

  在他身後,三面草叢都是嚴陣以待的弓箭手,所有箭頭都對準網中的青狼。真真驚呼:

  「凌秀哥哥!」

  凌秀兩道目光射過來,迸著一種像是憤恨而痛怨的眼神,對著她而來,嚇她一跳,然而他轉瞬便喊:「真真別怕,凌秀替你把這番殺了,」他手一揮,下令:「放箭──」「不!,」真真的尖叫喝住了弓箭手。「不要傷他!」

  「真真,你受這番侮辱,為何護他?」凌秀厲聲問。

  「他沒有侮辱我,」真真拚命搖頭。「他對我沒有一分一毫的傷害,如果沒有他,我不可能活著命上崖。」

  真真愈是辯護,凌秀愈是盛怒。「這番大膽凶殘,殺知縣僕,劫知縣女,今日不殺此番,不能了結!」

  哪知道真真竟向懸崖閃去,煞白著臉賭咒:「你真殺他,我便跳下這崖,粉身碎骨!」

  這萬萬不是凌秀想得到、料想出的變化,他哮吼:「真真,你是瘋了不成?這樣護著這廝,究竟為什麼?」

  那被羅在網中的青狼,從樹梢頭嘶著聲喊下來,「閔姑娘,顧你自己,別為我做傻事……」

  凌秀見他兩人彼此相護,不禁又驚又怒又妒,揮劍朝青狼衝去,「索性我直接斬了你──」真真哭著大叫,「秀哥哥,你逼我死矣!」

  凌秀聞聲,手中長劍鏗一聲落地,忽然凝在那兒,心中茫茫,再也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了。緩緩抬頭望去,見真真在崖端飄蕩蕩、淚盈盈的那模樣,他內心絞起一陣劇痛。

  難道她不知道他愛她嗎?她遭劫這三日,他神顛魂亂,憂急得如同要死去,他用盡了方法。在水仙巖抓回來那名哮天番身上,終於拷問出真真被劫的去向。那番死前猶自冷笑道:

  「你們抓不到青狼的,他的本事太高了。」

  連通事周滾眉都擰著一雙手說:

  「青狼少年豪強,閔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凌秀赫然拔出長劍時,周滾眉倒退好幾步。「真真若死,我必將這番碎屍萬段,真真不死。我也耍將這番碎屍萬段!」

  顧不得天候惡劣,調兵遣將,由一隊歸化的生番帶路,直上埋伏崖。一路咬牙切齒,誓殺青狼。

  只是他作夢也想不到,崖上發現真真那時際,她人在那少年番人的懷抱裡,在她的唇下!

  不見她掙扎,不見她反抗,她竟像是心甘情願的由她擁吻。

  那一剎,凌秀原本滿副歡喜之心都碎了、散了,整個人像墜入噩夢中,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噩夢……此時,崖上刮起一道強風,凌秀從夢中醒來,入眼所見的還是真真臨崖那伶伶仃仃的身影兒,他聽見她一遍遍懇求:「放他走,凌秀哥哥,放他走……」

  他心一緊,英雄的意氣皆消沉下去。罷了,罷了!

  「來人,把這番解下……」

  「一見青狼掙出網羅,真真離了崖,一頭朝他奔去。才半途,凌秀橫出身來,攔腰將她抱住。緊套在臂彎間。

  「閔姑娘──」青狼喊企圖強眼前的刀槍陣,然而刀光劍影隔著,只能聽見凌秀狠狠地發毒誓:「哮天番,你聽好了!從此刻起,你再敢接近真真一步,我定將你大卸八塊,再剁成肉醬餵了豬狗!」

  真真也懼了,唯恐凌秀即時翻臉,急叫:「青狼,你快走,快走──」她人被凌秀拘得死死的,不得解脫,等她好不容易探出頭來,險急的高崖上,已不見青狼的影子,卻從那荒渺渺的林菁深處,傳來悠遠的回聲。

  「閔姑娘,你承諾我的事可要記得了……」

  「青狼!」她微微應著,淒惻而堅決,我會,我會為你伸冤的……為哮天社伸冤,真真把它當做對青狼的誓言,念念不忘,暗暗著急,卻沒有實現的機會。原因是,歷經風波回到霞外居,進門卻見父親病沉沉的,情勢比以前還更嚴重了。

  不問也知,自是為了她遭劫的意外,一急急壞了原就孱弱的身子骨。真真又是愧疚,又是憂心,守在病榻,寸步不敢離開。照料過幾日,才見得父親的病容漸漸轉出些好氣色來。

  但是閔正畢竟因病不能視事,一切委由凌秀處理。凌秀接連幾天早出晚歸的忙著,真真心裡已有些懷疑;這日,園邸外忽然人馬喧騰,她讓老僕阿全去瞧是什麼光景。阿全興匆匆跑回來說:「北路討番的兵馬來到水沙連了,駐紮在詹爺的莊子外,這邊的班兵剛接到咱們宋大人的令,要過去會合呢。」

  真真一聽,大驚失色,回到父親榻前,跪下來便哭。

  閔正自病中睜開眼,問她話:「真真,你哭什麼?」

  「爹,」她揪住錦褥一角泣訴:「哮天社番是冤枉的,詹福九奪番婦,構陷番人,爹,您要查清楚,為他們做主呀!」

  閔正伸出手,微弱地把女兒握住。「你放心,爹會做主……等爹病好了,就替你和凌秀完婚;你娘……」他咳了一陣子,接下去,「你娘也高興得很呢……」

  便這幾句話,說明了病人依然是神智昏沉,人事不知,真真好像兜頭淋了一盆冷水,對父親的滿腔希望都成了空。

  「您說什麼,爹?」她悄聲問。「要替我和凌秀完婚?」

  然而她爹閉了眼睛,又昏睡過去了。

  真真覺得一陣涼意,漫上心頭。

  直到二更天,凌秀才回到霞外居,折過四廊,要回自己的廂房,沒想到迴廊的風燈底下,真真立在那兒。

  「真真,這時候你在這兒做什麼?」

  夜裡風涼,她繫了件黑緞子披風,繡銀紅花朵,一張臉出奇的雪白,多半是人在風中受寒的緣故。

  「凌秀哥哥,」她迎上來,開口便道:「我聽說討番的部隊來了。」

  凌秀的臉色馬上沉下去,這些天,他的臉色都夠陰沉了!自下了埋伏崖,他便是這副神態,真真雖然仔細向他交代經過,越替青狼辯解,越使他變色,真真只得噤了口,該說的都沒說。

  她一直在等機會,可是她還真怕見到他。她的凌秀哥哥像換了個人,一向總是溫悅的面目。寒得嚇人不說,他那雙眼神彷彿糾結著什麼複雜的心思,每當她覺察他拿那雙眼睛,不出一聲的盯著她時,總不由得心頭一驚……如今事況急迫,她不能不硬著頭皮來找他。討番之事,是他在負責。

  然而凌秀卻無意和她討論,一句「你不必擔心這些」,便旋身走去。

  真真急急跟著走,一方腦兒說:「那哮天社人是受了詹福九的陷害。福九殺番人,奪皮貨,強搶番婦,使得那番婦自盡,才激得哮天社人下山復仇,福九是始作俑者,錯不在哮天社!」

  長篇大論,凌秀卻是恍若未聞,真真一急,伸於去牽他箭衣的袖子,他猝然反過身,一把將真真拉到胸前,他身上一股混合馬革風沙和強烈的男性氣味,衝入她鼻腔,一時使得她無法透氣。

  他的臉幾乎要壓到地面上來了。「你為什麼如此關心哮天社?這些野番是生是死,你何必在意?莫非,你還真對那個叫做青狼的番小子,有著特別的感情?」他像咬著這些字句說話似的。

  被凌秀這樣一質問,真真自己也驚動了!風雨巖窟的那三日,崖上的擁吻,那個英偉的少年番人有一種她可以強烈感受到的情意,她初開的情竇,她的一片芳心,竟不知在什麼時候,放在他身上……然而這樣的感情,真真不敢、不能、也不願承認,尤其在凌秀面前!她掙扎著,一面極力陳述:「那福九的暴行太令人齒冷,哮天社明明受了冤屈,青……青狼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官府要做的該是查明真相,秉公處理,倘若爹爹能夠視事,一定會主持正義,凌秀哥哥,你也不能例外呀!」

  也不知是真真的道理打動了凌秀,還是她泫然的神情使他軟化,凌秀終於深深一呼吸,放開她,反翦雙手,轉向斑駁的紅攔干。

  「哮天社怎麼受到冤屈──你說來我聽聽吧。」

  這一說鉅鈿靡遺,真真將青狼所述一字不漏都告訴凌秀。她一臉充滿熱切的期盼,為哮天社主持公道的希望,現在都寄托在凌秀這裡了。

  許久,不見凌秀反應,她在風燈一旁,只看到他半張臉,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沉吟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那麼這件案子倒要重新考量了。」

  真真一聽,喜動顏色;哮天社有雪冤的機會了!

  他這時掉過臉來看她。「但是現下哮天番四處流竄,很難找出他們,問明原由。」

  真真立刻記起,在巖窟那時,青狼曾經向她提到族人的下落;趕快提供線索,「他說過他們全族都退到祖居地二個山頭後的溪底,露宿山林。」

  凌秀點點頭,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逕望著幽暗的園林。真真一時忘我,上前去拉他的手,切切問:「凌秀哥哥,你會幫他們吧?」

  凌秀震了一下。她的手小而軟。他曾經有過許多想像,但從來沒有摸過她的手。他一直抱著不能冒犯她的想法,一心珍重著她,偏偏,她辜負了這份珍重,埋伏崖上,她讓那番抱著她冰清玉潔的身子……他覺得自己體內不知哪處,有一根弦,絞了起來,越絞越緊,越絞越緊……他伸出一條手臂,把真真束在自己身上,低頭看她。「你一片熱呼呼的心,是為了哮天社,還是為了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青狼?」

  「他是好端端一個人!」

  「不,他不算,」凌秀搖頭。「這些番子不算是人,他們是獸的一種,你沒瞧過我父母死時的模樣,你沒瞧見轎班和小銀掉了腦袋的那副慘像。

  真真雙眸突然注滿了淚水,吃力地想解釋,「他們是──」凌秀的嘴卻壓到她唇上,沒有吻著,只是燙燙的壓著,阻止她說話。她聽見他用一種幽沉得怪異的聲調說,「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已經把你許給了我?很快你就要成為我的妻室,在你的思想裡,不能有別人,只能有我,懂嗎?」

  她不明所以的打著顫,沒能作聲。

  凌秀驀地把手一放,真真跌到欄幹上。她還來不及收拾那股驚悸感,已見凌秀回身一轉,不回廂房,竟又朝黑黝黝的後園子去了。

  只躊躇一下,她還是喊:「你──你要去哪兒?」

  他打住步伐,回頭對她微笑。「你不是把哮天番的下落告訴我了?我這就去找他們……

  談談。」

  在她的思想裡,不敢有思念,然而每當入了夢,那條粗獷而英偉的影子,卻是了無顧忌的充斥在夢中。

  夜裡她夢著,白日她苦苦等候消息。

  五天後,水沙連響起漫天的爆竹聲,喜慶一般,小廝一路興高采烈奔回來,連喊著:「宋大人回來了!」真真匆匆打起簾子出堂屋,迎面來的是一陣喧騰。

  「宋大人大獲全勝,凱歌榮歸!」

  這話她可聽不懂了,按著心跳問:「宋大人又不是去打仗,哪來的『大獲全勝』?」

  「宋大人是去打仗!兵將鄉勇五百人,直搗番窟,把哮天番殺得一個不剩……」

  接下來那殲殺的盛況,真真再也聽不見了,她只覺得眼前的光天化日瞬間變了色,天昏地暗中,她看到一個人全副武裝,提著長劍跨入大埕,他的靴上滿是泥巴,滿是血跡。

  凌秀來到她跟前,她已經認不出他了,因為他那張臉龐的俊秀之色,被一層層的冷酷,一層層的煞氣掩蓋去了。她彷彿揪著他在哭問,但不自知。

  「你騙我……你為什麼這麼狠心,他們是無辜的……」

  「他們不是人,他們該死!該殺!」

  「青……青狼?」

  「他死在亂刀下。」

  那一團烏雲朝真真壓下來,她只來得及吐出一句,「我恨你……」人便倒地了。

  他來尋她,遍體一道道的刀痕,淌著血恨恨說:「真真,你出賣了我……」

  她在夢中肝腸寸斷,大喊:「青狼,我隨你去──」然而他丟下她走了。

  過了兩天的水沙連,仍舊聽得到鞭炮聲。當周滾眉在家中的堂廳,認出上門的這位全身素白,面色如雪的美人,居然是閔知縣的掌珠,不禁大感驚異,忙擱下煙桿子,親自扶正青緞墊子,請了上座。

  她是來問討哮天社的始末,只有滾眉這裡,能得到一點實情。滾眉是社番養大,與哮天社攀得上一點親戚關係,正因為夾在漢番之間,他顯得很為難。

  對於福九,滾眉也頗有些忌憚。只怪哮天社要惹上福九爺,後來又把事端鬧大,宋大人不也說了──過去漢人折損在番人手裡的,也不只一名婦人、一批皮貨而已。

  這一聽,真真又是一驚,這麼說福九迫害哮天番的事項,凌秀是知情的,而他竟然助紂為虐!

  「也難怪宋大人,他雙親死在番亂中,他對番人一向深惡痛絕,這回大小姐在水仙巖遇劫,宋大人更是放不過哮天社了。」

  他這不知是慨歎,還是剖析,真真無心分辨,她只聽到下一句,「本來出兵也沒這麼快,是宋大人得了消息,知道哮天社人藏匿的地點……」

  這個「消息」,正是從真真口中說出去的,她想幫助哮天社,反害了他們!她好似血流都冷了,眼淚汨汨而下。

  「他……他真把他們殺得一個不剩?」

  哮天社是滅族了,滾眉吞吐著說不出口,但是真真看他表情也明白了。

  「他們說……一干禍首的屍體被帶回來,懸在荒坡示眾?」她泣問。

  所謂一干禍首,指的是反抗最烈的幾名哮天戰士。滾眉點頭。

  「青……青狼呢?」真真顫抖得不成聲。

  滾眉黯然道:「也在其中。」

  真真悠悠晃晃站起來,說:「周先生,帶我到荒坡去,我要去祭他。」

  荒坡上的風,割過人的臉,冷得像刀子,滾眉忍不住要牙關打格,多半是因為他在這裡提心吊膽的緣故。

  轎子和馬匹都停在山腳下,也不要從人了,由他陪著真真上荒坡,說好說歹才勸得她在這片石礫之前打仗。

  「一場激戰下來,屍首完整的也面目全非了,誰是誰都辨不出來,」他苦勸。「大小姐,你就在這裡遙祭吧,也算表了心意。」

  黃紙錢滿天裡,彷彿化蝶而飛,真真一身縞素,早哭倒下來。滾眉心底的忐忑卻越來越深,好像不管他怎麼做,都要惹禍。

  遠處鴉叫聲中,一列木架,幾具屍身在風裡陰惻惻地晃蕩,大老遠瞧上一眼,也教人恐怖。真真卻跪著一步步爬過去,滾眉拉都拉不住。

  她害了他!她害了他!真真滿腦子淒慘地喊,淚眼朦朧看不清方向,可是鴉群忽然驚起,她抬頭──前方的風沙裡出現一條人影,偉偉岸岸,長髮揚起……真真連眼淚都沒有抹清,踉蹌爬起,便朝他奔過去,伸臂將他摟住,那副披著豹皮背心的胸膛是暖烈的,她把淚臉貼在那上面。

  「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不會死──你是觀音娘娘賜給我的,你不會死!」

  被擁住的這年輕人卻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往下拉,迫她昂起臉來,面對一柄冷森森的獵刀。

  「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死?」他咬牙一字一字說,「因為我還要來向你索命!是你指點那宋凌秀引兵人山,殺盡我族!」

  「你殺了我吧!我甘心死在你刀下。」她流著冷淚,閉上眼睛。

  刀尖抵在那如玉的皓頸上,刺出了血滴。青狼的雙目也像迸出了血滴,他嘶吼:「你為什麼說化不算話,沒有幫我反而害我?」

  真真睜了眼,透過瀰漫的淚水看他,看不清楚,也知他痛苦。「凌秀哥哥騙了我,我求他幫助,才把你族人的下落告訴他,誰知他竟領兵去攻打你們……」

  青狼凝立不動,身體卻在真真的雙臂裡顫著,像忍住著無比的苦楚。他陡然把她一推,再不理她,旋了身走。

  「青狼,你往哪裡去?」她悲聲喊。

  他頂著風沙回過頭來,悲憤中露出冷笑。「族人差不多死絕了,我除了復仇,就只能一人在山林之間苟活。」

  激戰中,青狼原決心反抗到死,不想負傷的父親嚴命他護送巴奇靈和小雨逃命。他不解父親還是想為部落留下一線命脈,等他將兩人安置在安全處,匆匆又趕回去,然而戰場已成了死城。

  「帶我走,青狼!」真真跑過去拉住他冰涼大手,懇求他。「我願隨你入山,做你妻子,為你養兒育女,一生不離!」

  說出這話,不唯青狼呆了,真真自己也呆了──她怎能做如此大膽驚人的表達?然而這一字一句都是出自肺腑,都是真心真意!

  青狼慢騰騰將整個身子轉過來,像受到莫大的震撼,那張臉交織著各種情緒──但是,他與凌秀的複雜深沉是多麼的不同,真真望著他想,他的神色坦坦蕩蕩,激動、驚異、甜蜜和悲哀,全部一目瞭然。

  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雙眼又深又沉的看她。「你是說真的,真真?你願意跟我走,做番人的妻子,過山野的生活?」

  用力點頭,用力將他擁住,決絕而貞烈。

  「爹爹一開始誤信詹福九的佞言,凌秀哥哥又是非不分,而我,我害你亡族,害你成了孤零零一個人,這一切,我要彌補!」

  「就只為了彌補?」

  「不,不只這樣!」真真將臉埋入他懷裡,喃喃道。

  「那還有什麼?」他挑起她的下巴,一定要她說。

  「還有,還有,你是我在水仙巖向觀音娘娘求來的,我向地求一個相愛的郎君,祂把你給了我。」

  千般的柔情、千般的蜜意,還有那一鏤動人的淒楚,卻揉進她的語氣、她的神色裡,青狼再也按捺不了,將她緊緊擁抱。他原以為已經粉碎了的世界,這一刻,都教她給補了回來。

  突然間,他們聽到遠處風起勞動,滾眉也喘吁吁蹭上坡來。

  「巡兵來了!」他喊,轉對青狼劈口道:「你也大膽得可以,就算你在山上僥倖不死,也該知道這節骨眼風聲正緊,莽莽撞撞闖下山,自己送死來!」

  青狼牽緊真真的手。「我們走。」

  「慢著!」滾眉大叫。「你就這樣把大小姐帶了走?我回去如何交代,我還能活命嗎?」

  育狼的眉色一厲。「你若阻止我,你也不能活命。」

  滾眉腳一蹭,重重吐一口氣。「算我走倒運,走倒運,」他掉頭往山腳下一張望。「巡兵即時便到,事實上,這一帶都布有防守的人,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闖來的……這會兒你攜了個姑娘家怎麼跑?」

  他將兩人往荒坡一側推去。「走,走,進樹林子去,那頭有一、二間破凡捨,好歹可以避一避。」

  匆匆入樹林,躲入瓦捨。天色將暗了,青狼盤算著,不便帶真真走夜路,也只得先就此避過一夜。滾眉也這麼說。他慌慌忙忙欲走時,真真喊住他:「周先生,」她卸下自小佩戴的富貴春金鎖片,交與了他。「請將此物轉呈我爹,告訴他是我心甘情願隨青狼走……」如此亦或可助滾眉避禍也。

  此時她也不免悲傷落淚,切切地交代,「告訴我爹,真真不孝,真真求他原諒,但望……

  但望日後父女猶有重見之日!」

  滾眉望著金鎖片搖頭歎息,這鎖片上雕鏤的榮華富貴,從此去矣。青狼又在門口拉住滾眉。

  「三天後再把鎖片交上去。」

  滾眉自然明白。三天後,青狠帶著真真,已深入莽莽群山,不復可尋了。

  黑寒的瓦捨,一對驚命的鴛鴦擁著、吻著、相互愛憐著,哪怕門外不數步便是重重的危機,也不能減去一絲絲兩人的情意,或也正是這重重的危機,更使那情意濃上千重,萬萬……

  夜,漸漸深了,忽然間兩人都感受到,週遭有一種奇異的死寂。青狼豎耳傾聽,遠遠荒坡那一頭,只有在亡命裡呼號的風聲,此外是一片沉甸甸的安靜。

  他悄聲對她說:「我出去探探。」

  「不要!」真真驚悸的拉住他的手,不要他離開。

  「別怕,只在樹林子,馬上回來。」

  一個深吻濃鬱鬱的留在她唇上,他不在的片刻裡,可以陪著她。她捧著心等他,那扇破門吱咯的開了,她一顆心始落了地,嬌呢投向那道高長的人影。

  他擁住她,附耳溫溫柔柔喚一聲:「真妹妹……」

  這一喚使得真真的五臟六腑全部震開來,像聽到惡魔的呼喚……他不是青狼,他是凌秀!

  幽暗中,他把一串窸窣響的東西掛到她頸上。那是她交給周滾眉的金鎖片。

  汲文齋裡,像刮著驚怒的風,下著愁慘的雨。

  真真被凌秀-擲,擲到了父親的床榻前。閔正拖著-條鬆散的辮子,撐起白衫裡半具瘦塌的身子來。病沉的人,迸出了旺急得不尋常的精神。

  說是中邪,說是昏頭,都不能解釋真真的行為,閔正又驚又急,氣得直哆嗦,而真真跪地淚流滿面,一聲聲的哀求:「爹,我愛青狼,我與青狼已有盟約,求求您,讓女兒隨他去,我願意荊釵布裙,跟他過蠻荒生涯的日子!」

  就算閔正再是一身的清骨,不屑於世俗,他到底出身詩禮,又是在上做了官的,怎麼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他顫聲斥道:「蠻荒生涯,哪來的釵?哪來的裙?真真,他們是一群茹毛飲血,未開化的番子呀!」

  「不,不,爹,他們也是人,他們也同樣有情有義,有規有格,尢其青狼,尤其青狼……」

  閔正扯住帳子直喘。「再怎樣,一名深山的番子比得上文明人嗎?真真,你知不知道爹已將你許給了凌秀,你凌秀哥哥對你一片心,你這樣辜負他?」

  他搖首重重歎息。

  「你自毀了好姻緣,自毀了好姻綠,如今,他還要你嗎……」

  一語未畢,那守在門前的凌秀,磕一聲拜倒青石地上。「恩帥,凌秀對真妹妹之心,自始至終,未有絲毫改變,只要恩師一聲准了,凌秀立刻與真真成禮完婚──」哪知真真哭出聲,斷了凌秀的表口。「爹,真真與青狼訂有終身,真真只嫁他一人……」

  她父親撫住心口,彷彿氣也透不過來了。「真真呀,真真,你糊塗到這地步!為父的餘日不多了,你教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你那死去的娘?

  如何向她交代?」說著,「哇」一聲咳出一團血在綠褥子上……人便攤在烏心石的床板,雙淚直下。

  真真嚇得跪爬過去,凌秀也搶到榻邊,而一直抱著小棗子立在一旁垂淚的閔玉,也趕了過來。她一向是個最無能為力的女人,自真真遇劫,閔正病沉,她只是張惶失措的,難有什麼主張,現在,她推著小棗子哽聲說:「去,小棗子,求姊姊去──求姊姊聽爹爹的話,答應爹爹的安排,不要再忤逆。」

  小棗子一把瘦伶伶的小手臂勾住真真的頸子,見大人個個流淚,他也跟著哭泣,還更傷心。

  「姊姊、姊姊,聽爹爹的話,」他雖然不懂事,但朦朧知道姊姊似乎要到什麼地方去了,再不回來,故而自己加上一句話,「不要丟下小棗了,小棗子要姊姊!」

  童稚之言,使得真真整個心碎了,她抱著幼弟,熱淚都淌到他桃紅的衣衫上。親情之難割,愛情更難捨,她淚眼模糊面對父親幼弟,心裡想到青狼,那整副肝腸便像刀割著,刀絞著,刀剁著……赫然她被拉起來,凌秀押著她。「恩師,由凌秀來勸勸她……」

  一到廊上,凌秀便把真真往紅磚壁一按,壁上一副浮雕走獸圖凹凸地扎她的背,而凌秀的神情讓她怕──他用那種痛苦、那種急切、那種激烈逼壓著她。

  「難道你不明白?青狼是要犯,如果你跟他走,官府追逼,他最後是死路一條。」他頰上有道血痕,那是在荒坡捕捉青狼時,教他給一刀劃上去的。

  她泣道:「官府追逼──那也是你!」

  凌秀的一雙眸子像兩口井,透出陰寒之氣來。

  沒有錯,在哮天番窟大戰之後,沒有法子確定青狼斃了命,這絕對是凌秀難以定心、也不能罷休的,他帶下青狼父兄的屍首,暴露在荒坡,料準了如果青狼未死,必來劫屍。

  凌秀只是沒想到,青狼能夠闖過荒坡上的防備,竟至於把真真帶走。

  然而,青狼一定也沒想到,他誤以為可以信得過的周滾眉,早是凌秀底下的人。

  此刻凌秀很慢的,但是很冷的微笑起來。他用嘴唇去摩挲真真粉濕的頰,噓氣似的說:

  「你可以拿你自己來交換他的命,真真。」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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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8: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大喜之日,一切從簡。

  新人在堂中拜過天地,病奄奄的閔正由侍僕扶回房去,新婿攜了娘子的手,踩過紅氈,扶入了新房。

  精雕細琢的紅眠床,繡簾懸在床眉上頭,花草簇擁著鳳凰。新人坐在大紅幔下,紅燭燒得正旺,燁燁的火光在新人華麗的宮裝上跳著、閃著、心慌意亂著。

  她的頭垂得低低的,彷彿頭上那頂珠冠不勝負荷。微一動,冠上一排珠簾子便顫了起來,使得掩在簾下的那張嬌容,好像也在顫瑟。

  他緩緩移步過去,為伊揭帕。

  她沒有抬頭,但他瞧見了她臉上兩行淚。

  他一震,伸手要握她手,陡然她縮了開,表明了、道明瞭她的不情不願、無心無意。他覺得整副心腸像被馬蜂所螫滿,血淋淋、火辣辣的痛不可遏。

  她說過的話又在他腦門上響──

  「我只為青狼嫁你,我只為青狼嫁你,我只為青狼嫁你……」

  一遍遍轟擊著他,把他逼瘋了。

  她對他真的無一絲情意嗎?他是如此刻骨地愛著她!凌秀突然用力將真真一抱,壓在床板上重重便吻;她在他強大粗暴的懷抱裡嚶嚀,然而她的人,冰涼、呆板、沒有反應。像一扇永遠不會敞開的門扉。

  他移開來喘氣的當兒,真真啟了她那發紅的唇,說:「你答應今晚就要放了青狼……」

  青狼,青狼,她心裡只有青狼!

  剎那間,凌秀感到一股蠻暴可怕的力量從他體內的隱密處竄上來,像另一個靈魂,將他整個的控制住了。

  正當此時,外頭響起急迫的叩門聲,凌秀蹣跚穿過貼了囍字的粉紅簾子,出去應門。是伺候書房的小廝。

  「宋大人,不好了,老爺他──」凌秀那陰霾怪異的神色,使得這小廝話到一半就斷了,凌秀也不理睬,逕自跨出門檻,像個醉了酒的人歪歪倒倒一路的走,走到了汲文齋。

  這幽僻的軒館有一股死亡的氣息;閔正快要死了,他蒼瘦的臉漫著一層混濁之色,生機一點一點的在離開。

  「真真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愛惜她……」他竭力做臨終的遺言。

  凌秀只呆呆立在那兒,也不流淚,也不下跪,僵硬的面孔像副面具。

  「她只是一具空殼子,跟你一樣,已經沒有生命力了,我沒辦法愛她,沒辦法留下她……」

  「凌秀,你──說什麼──」只存一絲生氣的閔正一驚,伸出枯手揪住凌秀緞紅的袍子;

  而凌秀僅僅一撥,便撥下他的手,面無表情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凌秀──」閔正使了最後的勁嘶喊,生命的一線卻在這裡溘然斷了。

  閔正死了,雙眼瞠在那裡──

  彷彿留下驚異,留下悔恨。

  而凌秀雙眼所蘊的,是一種決裂,一種瘋狂的眼神。他跌也似的重新進了新房,差點把喜簾扯裂。真真固然已如同稿木死灰,還是不由得感到懼怕。

  她為青狼的生死感到懼怕。

  但是凌秀的舉止這時候卻顯得出奇的緩和,他什麼都沒說,踅到檀木桌前,用兩隻玲瓏的玉杯斟了灑,從從容容擎到真真跟前,溫存地喚一聲「娘子」。

  「我們喝盅交杯酒。」他對她微笑。

  那琥珀黃的酒汁輕輕漾著,杯底的紅彩牡丹花變得朦朦朧朧。他要她拿住酒,肘彎兒與她一勾,她怔著,杯緣湊在唇邊,他卻用力一推,一杯酒如數進入她嘴裡,火一般的流過咽喉。

  真真嗆了起來,凌秀擁住她,迷離徜怳,癡癡望著。

  「我依舊記得初次見到你的情景,就在你家書齋外,你靠在黃陶大魚缸上,逗那水裡的金魚玩耍,腕兒有串銀鈐子,叮叮噹噹地響,你梳著雙髻,還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呢,那年我也才十三,但是,但是,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將來我一定要娶這姑娘為妻……」

  說到這裡,凌秀伸手輕撫真真的粉頰,她卻在他的觸碰下戰慄。

  「這麼多年的工夫,無論是與你相見或不相見,我都受著相思之苦,不管我人到哪裡、在做什麼,一顆心、整副腦子,思的、想的、念的都是你,這種煎熬、這種苦,你明瞭嗎?

  你懂嗎?」

  他搖起頭來,現出沉痛的表情。「不,你不懂的,否則你不會辜負我的一副心腸,多年的愛戀,你不會眼中無我,你不會去愛上那個番子!」他的話越說越激厲。

  「難道我宋凌秀就真的比不上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難道我在你心中的價值是這麼的微賤?枉我對你的一片癡愛,濃情深意,你寧可愛那番子,不願愛我?真真,真真,你讓我好痛苦,好斷腸;是你,是你負了我,是你作踐我、糟蹋了我!」

  他的樣子、他的嗓子都變了,雙眼睛織起紅絲,那臉泛著青,透出陰氣,嘶聲道:「我……

  我不能再愛你了,不能再留你了……」

  真真欲掙扎,他卻將她抱緊,輕輕「噢」了一聲,呢喃道:「你流血了……我來為你拭去。」

  凌秀的手指撫過她嘴角,指上一抹鮮血。真真大驚,她的嘴角在淌著血水!凌秀只是含笑望著她。

  「你心裡念念不忘青狼,對不對?你想見他,他也想見你,」他笑了,臉扭曲著。「可以,我讓你和他見上一面,就在這旖旎的洞房,我親自去帶他來。」

  凌秀猛把真真放開,起身往外走,在喜簾之前打住,回過頭。「不過,」他慢幽幽說,「這是他死前見你的最後一面,也是你死前見他的最後一面;你呢,會拖得久一點,你喝下的那杯酒會讓你熬上一整夜。」

  簾起又落下,真真撲上去叫,「凌秀──」她的身子卻猝然痙攣起來,撞在桌面上。

  抖著、喘著,真真抬起頭,望見對面雕花銅鏡裡她自己的臉。血,從她的眼梢、嘴角、鼻子汨汨地沁出來。真真震駭得捧住臉,想要立起,然而一陣劇痛穿過她體內,倒下去時,她衰竭地喊:「青狼!」

  青狼到底在哪裡?夜風颯颯,周滾眉拉著馬,匿身在霞外居邊門的暗處,心急如焚。

  自青狼在荒坡落網,滾眉便一直不安到今天──背叛青狼是死路,背叛凌秀也是死,但在凶險的人生局勢當中,滾眉最後選擇的,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那條路。

  趁凌秀成親之日,他拎了喜酒直上牢房,把獄卒灌醉了,破門放出青狼。

  哪知道青狼一聽真真被迫與凌秀完婚,竟似發狂一般,逼著滾眉帶他來到霞外居。

  他發誓:「我一定要把真真帶出來!」

  這一潛入,也有些時辰了。青狼呀,老兄,滾眉心底打著鼓,口裡喊苦,你人在哪裡?

  青狼人在烏黑的後埕,不意撞上個打燈籠的老婆子,她雖是滿臉震驚,喘吁吁的,卻道:

  「你……你就是我家姑娘喜歡上的那個人吧?」她突然用袖子拭淚。

  「你來得好,快去帶了她走吧!她雖嫁了,怕也沒得日子活了。」

  就靠這自稱羅嬤嬤的老婆子指引,青狼來到上房,紅光中四下淒清,真真一身美麗的衣裳,人倒在桌下,頭上的珠冠都滾掉了。

  青狼大驚失色,忙將真真抱起,這一看,更加駭然──她面如薄紙,七孔流血,滿肩的刺繡花草,星星點點都濺了血,她的氣息只剩游絲般的一縷。

  「真真!」

  那錐心的喚叫,使她睜眼,她抓他的豹衣說:「快逃,青狼,凌秀要……要殺你……」

  「那畜生把你怎麼了?」

  「他……在酒中下毒……」她手往桌子一抓,花烏螺鈿的桌面上還落有猩紅色的粉末。

  青狼狂急地抱她起來。「我帶你出去,叫人救你!」

  「不,不,」真真喘道,「我知道……我沒得救了。」她嬌小的身子又是一曲,大量濃血從口中冒出來。

  他慌得為她拭血,熱淚卻像滂沱的大雨直落下來。真真抖索著伸手去撫他的淚臉。

  「不要傷心,青狼,我……屈服了凌秀,如今凌秀殺我,正好……成全了我,」這薄命的佳人忽對他綻出一笑,淒絕,而又美絕。「死前,能再見你一面,我……也無憾了。」

  「真真,心愛的!」青狼抱著她慟哭。眼睜睜見心愛之人死,與英雄絕路沒有分別。他覺得他也要死在這一剎了。

  真真又起一陣強烈的痙攣,劇痛使她淒慘呻吟,她揪住青狼的手,哀傷道:「拿出你的刀來,送我走,別……別讓我受折磨……」

  青狼的一雙眼睛被熱淚燒痛,也燒模糊了,他的腦子一陣一陣的發黑,刀在他手裡猛顫,真真一聲聲痛苦地求著他……那把爬著百步蛇紋的刀在那片美麗的胸瞠刺下去,熱血飛濺到他臉上,與淚相溶,他聽到她用最溫柔的聲調說了最後一句話:「郎君,來生再會……」

  現代閔敏噩夢,魘住了她。

  夢境狂亂,她掙扎著,不能醒來。

  她在風聲鶴唳之中。四野,是一陣又一陣悚人的戰嘯,她惶惶不安;身上,冒著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有個人橫檔著她,要逃也不行,都駭僵了,望著那人的相樣。長的發,黑森的眼;他將一把刀舉起來,刀上歷歷繪著百步蛇紋。

  真真……

  他一聲喚,她整個驚慄起來,忽然悲傷不能自己。一步步惶恐地向他走去,一步步看清楚他的面孔……深濃的一副眉眼,藏著一股傷心色,凜凜使人心痛。她想問為什麼?想伸手撫觸他憂鬱的眉心──他陡然揚起手來,手上不再是百步蛇紋的刀,是捲起來的一份報,掃向她的臉。

  又是那股憤忽,那一條條凌厲的指責,句句都螫入她的心。

  「你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面,也要有那麼一點人性──」不!

  閔敏被她自己驚醒了,夢裡的那聲呼喊,嗡嗡的在耳朵裡響,她猛坐起來,粉綠的被子揪在胸口,頸子上一片汗。

  她冷得直打顫,雖然房間裡溫暖馨香,絕沒有寒意。

  是那夢的關係,她作的是什麼夢?夢的是什麼人?使她這樣子聳動心驚。

  夢的前半段已經是曖昧不明瞭,她只記得一股子淒愴,現在回想,還留著心碎的感覺。

  夢的後半段有一張臉……她的腦子繪出他的輪廓,那雕刻般英俊而深刻的五官,教人一看就不能忘的,一個男人──高騰雲。

  閔敏整個地都想起來了,閉上眼睛,靠在楓木床頭板上,恨這個男人。

  他在辦公室罵她還不夠,追到夢裡來,繼續討伐她。同事們安慰她,不要想太多,一件事情做得再好,都有人不滿意,記者寫稿得罪人,那是宇宙自然常態。

  但是閔敏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這個宇宙自然常態。她是這個世界上懷有崇高理想那批人當中的一份子,如果你跟她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她爭得讓你的腦袋都掉下來。

  如果你跟她說,她是個技術員,不是記者,那麼腦袋掉下來的會是她自己。

  閔敏進報社之初,是待在編譯祖,每天埋在國際新聞堆中,呃,基本上她覺得,這是比較容易讓人就在編輯台上睡著的工作。

  她腦筋很靈活,很快想到用麥克筆把「為新聞,有熱情,有衝勁,有理想」這十二字專業格言大大寫下來,擺在自己桌上,希望給上司一點聯想。

  可是很奇怪,她這幾個字能大家造成的感動和注意,好像也沒有比馬路上「禁止車輛回轉」那幾個字,還要來得強烈。

  於是一天,她發現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隻手,在會議桌上舉了起來。她只有一分鐘的時閒,因為就要散會了。眾人發愣地看她,又用去半分鐘,她拿剩下的半分鐘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編輯部二線的工作人員,應該有上第一線磨練的機會。」

  當時老闆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頓悟的時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組的組長便要閔敏去報到,然後交代她去把市長太太和議員太太吵架的新聞寫回來。

  她寫回來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黃紗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擠中被扯裂了,沒有撿回來。

  不過閔敏對於跑新聞、搶新聞所出現的種種狀況,一點都不介意,三不五時裂開一隻衣袖,踩斷一隻鞋跟,統統說得過去──只為她實在太愛、太愛這份工作了。

  閔敏絕對相信記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歷煉。每天出門採訪都像在上學校,這個社會就是大教室,每一個碰到的人,都可以做為她的老師,她所學習是人生世相,社會百態。

  她自然要感覺到驕傲,能有哪一行業,比之記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內涵的?你每天都在仗義執言,為社會利益挺身說話,你的報導引起迴響,甚至督促了改進,能有哪一種成就,還要令人滿足、令人欣慰呢?

  因而閔敏一頭就栽進去,每天為著她的新聞工作追趕跑跳碰,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飯,而依舊是活活潑潑,鬥志高昂。

  記者群中,抱著理想的人數,也不在少,然而閔敏特別有一種天性上的純真盎然、對人生的熱情。她在工作上所體會到的那種快樂,正是一個人的天分得到發展。

  她很努力,最期望獲得欣賞。

  高騰雲最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她是新聞界的新兵,還需要信心,而他直接造成打擊。

  閔敏用最緩慢的速度,做一個深呼吸,丟開被子下床。一雙腿纖長圓潤,走過象牙木地板。

  這間八坪大,灰紅色調的套房,一個好處是,它開了一幅引人入勝的落地玻璃窗;人只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間就不致顯得那麼狹窄迫人。

  閔敏把覆在額上、曲如波浪的頭髮撥了撥,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時穿的是一件俏小的白色緊身背心,底下是更小的白色底褲,遮隱不住一圈細腰,一身婀娜結實的線條。

  好在是深夜裡,不至於擔心這副撩人的體態,教人給窺見了。

  隔了一條街,與她面對面的,是那座白日裡屬灰白色,而入夜後成了灰黑色的龐大建築,光影點點,那裡面一向有許多病人,也有許多醫師。

  而其中一個就是高騰雲。

  光是想到他,閔敏心頭便又湧現那種莫可名狀的感受──好像認得他,曾經與他相親,應該記得的,卻都忘記了,被一道空空白隔絕開來,有說不出來的滄桑,說不出來的絕望……

  二天來,這感覺在心裡牽縈,使得閔敏心神不寧,比較他對她的那場指責,影響還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會議室的沙發時,其實她還有隱微的一絲意識,感覺到他的動作俐落而溫暖;

  為她拂開頭髮,為她解開衣領,他的手撫過她的額頭、面頰、皮膚,每一下觸碰都像個溫柔的關心在那昏沉的片刻裡,她感到這一生從未有過的甜蜜和依戀──對一個男人。

  一個狠狠貪罵她,傷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閔敏抱著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纖麗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她卻瞧不見自己一張明秀可愛的臉蛋,出現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氣的表情。

  不,她絕不是高騰雲說的那樣。

  做為一個記者,追求的即使是新聞的客觀信實,也絕不是放棄了對人的那份關懷。

  對於哮天村的災變,正所以要關懷、瞭解村民的痛苦,閔敏在災後三度進入危險的山區現場,甚至於攝影記者沒能跟上來,是她,拿著自己那部傻瓜相機,打著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驚心的景況──山崩了,屋垮了,地盤流失,人還被埋在土石流底下,屍體一具具被挖出來,倖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災區四圍,不見蒼山,不見翠林,光禿禿的陡坡全是人工種上去的經濟作物,在鬆軟脆弱的地質上。

  人把大自然毀了,大自然終於回過頭,把人也毀了。

  難道,她在抹去熱淚之後,能夠不把事實寫出來嗎?難道,她要把報導僅僅停留存同情關懷的層面,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討,不公佈真相,不告訴大家──人是怎麼自己把自己毀滅掉的?

  她錯了嗎?

  閔敏忽然覺得嘴唇在顫瑟,她咬住它,把額頭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聞,她的眼淚好像灑得太多了。

  在哮天村現場就已經偷偷哭了一場,回報社看照片,又是眼熱心酸,動筆描述災民的情形。

  寫一行字,掉二行淚。

  她真個和台灣高山地質一樣的脆弱!

  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報導,得到那麼多的掌聲,她偏偏只在乎高騰雲一個人說的話。

  她不要他藐視、不要他反對、不要他誤會;她要他嘉許她,欣賞她!

  老天,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閔敏抬起頭,盯住樓外夜色裡的大觀紀念醫院,全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意一個把她拿來和「輪胎」一起打比方的男人?

  經過不安寧的一夜,心頭還懸著糾葛,天一亮,閔敏依舊全副精神抖擻,去做她該做的事。

  這是她的過人處。

  九點不到,她趕到市政府。哇,果然看見一群為數二、三十人的鶯鶯燕燕,早盤踞在廣場上。昨天便得到消息,特種營業人士要向市政府抗議強力取締。

  天氣清涼,群鶯們更清涼──一律比基尼!

  警衛要維持秩序,碰上推擠卻很為難,因為男女授受不親!

  她們向市長要求工作權!

  市長要把她們送到「婦女福利中心」妥善處理!

  很有趣,很熱鬧,也有很多問題必須關心。閔敏忙了一上午,稍有空檔,隨采隨寫。

  群鶯散去了,她還沒走,溜進市府大樓,到新聞處、公關室逛一逛,向熟人打招呼。跑得勤快,再加上那麼一點敏感度,往往能碰到意外的好新聞。

  不過閔敏今天碰上的倒不是新聞,是一個人。

  她在三樓大廳,遠遠瞥見他從電梯踏出來,一直風度翩翩,頎長的身影,其實還沒有把握是他,心就先跳了起來。

  他偏巧朝她的方向過來,她的心跳得更快。

  他看見她了,似有幾分驚喜,泛起笑容,快步走過來,道:「閔小姐!在這裡碰見你,真是太巧了。」

  閔敏臉粉紅的,叫聲:「邵議員……」

  邵天俊他是哈佛回來的政治學博士,家裡是中部極有底子的大家族,去年縣議員選舉,一舉就拿下最高票;還不到三十歲,年輕,誠懇,熱心,走到哪裡都受人歡迎。

  尤其受女人歡迎。

  因為他的文質彬彬,那常蘊含笑意的眉梢眼角,不算最英俊,但是很迷人的一副相貌。

  他是一種典型,讓女人把一片芳心寄托在他身上的那一種。

  閔敏又覺得一陣臊意了,想到半年前第一次採訪邵天俊。他正因為掀了河堤工程的幾筆內幕,得罪縣、市政府兩方,媒體蜂擁上前採訪他,閔敏也在其中,擠到他跟前才喊了聲:

  「請問邵議員──」她腳上一隻咖啡色鞋子掉在他褲管下,她愣了,他也愣了,但是他先回過神,俯身下去幫她拾鞋子。

  「先把鞋子穿上,再問問題好不好?」他慢條斯理道,眼底閃爍著笑意。

  閔敏整張臉燒紅起來。隔天,各報幾乎都登了一張「邵議員為女記者拾鞋子」的花邊照。

  閔敏第一次在新聞界是這樣出名的。

  事後他請閔敏喝咖啡,閔敏一定要請客,他笑吟吟的。「那太好了,欠你這一次,就會有下一次了。」

  閔敏心裡忍不住直歎息,他真懂得怎麼讓女人快樂。

  「下一次」的機會雖然沒有再碰上,閔敏卻和邵天俊另外有了進一步的接觸,因為這一場哮天村的災變。

  固然他是當地出身的議員,他的家族與當地據說有百年的淵源,但是他更具有一種人文關懷,對哮天村種種的問題,前因後果,相當重視,也相當瞭解。

  因而寫報導的時候,閔敏找上他幾回訪問他、向他請益,他索性指定一名助理協助她,提供許多資料。稿子見了報,署名邵天俊的一大捧火鶴花送到報社來,同事圍住閔敏,都嘩然了。

  現在與他不期而遇,依然記得他送的那捧花,心裡欣欣然的,問道:「邵議員怎麼會到市府來了?」

  他笑,「手裡一件調解案,不跟市府裡的人周旋周旋,還真扳不過來。」

  邵天俊之得人緣,也和他一種坦率、不做作的態度有關係。

  「謝謝你那天送的花……」她說,俏臉有點熱。

  「你的『山地悲歌』,非常有力的一篇報導,我很欣賞。」

  閔敏的臉更熱了。倒不是為著邵天俊的恭維,是他一雙直視著她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銀質的腕表,瞄一眼。

  「十二點半了,你吃過午飯沒有?」

  她搖頭,她忘了。現在被人一提,餓了起來。

  「市府樓上的餐廳不錯,一起吃個飯吧。」說著,邵天俊抬手往她背上輕輕一搭,推她向前。這時候的他,倒很果決。

  金紅色帶點法國風格的餐廳,客人不少,但是邵天俊有辦法拿到靠窗一個幽雅的位置。

  他為閔敏拉出絲絨椅時,閔敏隱約地想:改天她得換套嫵媚的裙裝,也許是銀藍鑲條紋的那一件,找個機會出現在他面前……她把她軍裝似的小夾克脫了,披在椅背上。平日夾克、靴子的裝束,只是在工作上圖個簡便而已,其實漂亮的高跟鞋,她也是有幾雙呢!

  邵天俊在明柔的燈光下端詳她,他系的那條搶眼的鉻黃格子領帶,結下凹一個洞,像個帶了笑的酒窩,她被瞧得不太好意思了,他卻開了腔:「光看你,這麼漂亮的女孫子,很難想像你也能和大家一樣衝鋒陷陣的跑新聞。」

  閔敏在眼睫下覷著他。這句話讓女記者不以為然。

  他自己笑了,舉起桌上一杯淡酒。「失言,失言,但絕無對你輕視的意思。」他很爽朗地把酒喝掉。「原諒我了?」

  閔敏不由得也笑。「只要你不再懷疑我的能力。」

  「現代女性就是有傲氣。」邵天俊搖頭,和她話起家常。「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父親三年前去世了,」閔敏歎一下。「媽媽跟著兄嫂在美國定居。」

  邵天俊揚眉。「這裡沒別的親人?」閔敏拿水晶杯啜一口,搖頭。他又問:「家人放心你-個人在這裡?

  她聳個肩。「他們老催我過去,我不想去。」

  「為什麼?」

  她擱下杯子,雙手交叉起來。「我是學新聞的,離開了這塊土地,能有什麼發揮?」

  邵天俊給予一個肯定的點頭。

  閔敏反過來問他,「邵議員呢?大家都知道,你在國外有更好的機會。」

  「我做的是為民服務的工作,離開了這塊土地,能有什麼發揮?」儘管是模仿她的口氣,他的面色卻是嚴肅的。

  兩人相對,微微一笑,發展出惺惺相知的那點味道來。

  上菜之後,他突然問:「沒有男朋友?沒有心上人?」

  閔敏的心頭撲朔迷離地,閃過一條人影,怔了一、二秒,她搖頭。

  邵天俊笑道:「這麼說,要追你是有機會嘍?」

  「邵議員真愛開玩笑。」

  「如果我不是開玩笑呢?」他又拿一雙閃動的眼睛瞅著她了。

  閔敏趕緊低下頭,抖開白色餐巾,正耍拿刀叉,一隻手卻從桌對面伸過來,邵天俊將她的手覆握住。

  「閔小姐,我沒有讓你不愉快吧?」

  她心跳著,抬頭看他,忽然頑皮起來,說道:「市府餐廳常有記者惠顧呢,邵議員,一個大意,明天報上又給你刊上一張『邵議員牽女記者的手』,你吃得消嗎?」

  他大笑,把手收回去。但顯然他並不在乎給人拍了照片去。

  閔敏很想慢慢吃完這頓飯,不要太快結束和邵天俊相處的時刻;然而,她的時間有限,而身為一位當紅的政治人物,邵天俊更是一寸光陰一寸金。

  他們在三十分鐘後,由餐廳下了樓,閔敏小心不使自己過於流露出依依不捨的表情,倒是邵天俊直率地說了:「今天這頓飯就可惜吃得太倉卒……」他驀地想起來似的,「我都還沒請你喝咖啡呢。」「你請我吃了飯。」她提醒他。

  「吃飯和喝咖啡又不一樣,」沒想到他分得這麼清楚,閔敏絕不和他辯。

  「我們一定要找時間一起喝咖啡,而且──」他對她微笑。「不要這麼匆忙。」

  閔敏只感覺暈陶陶的,像被人餵了一杯醇酒。

  兩人在大廳分手,邵天俊轉往停車場,閔敏則慢慢走出中府廣場。午後的廣場顯得空曠,天色陰了,賭氣似的,飄著雨呢。

  閔敏立再那兒,也蹙了眉,望著不高興的天空,要數落它兩句話。

  真真!

  一聲喚叫。閔敏猛顫一下。什麼人?她心裡驚問,左右張望著,在呼喚誰?

  廣場周圍,儘管有人車往來,然而都與她毫不相干。她無緣無故感到心慌起來,挪動腳步。沒有方向的走,追著那聲音。

  她的確清清楚楚的聽到,不是幻想,那聲音割她的心,她卻不明白怎麼一回事。

  閔敏搖搖鬼曳走著、尋著,摸不著頭緒,愈來愈心急,冷不防撞上一個人的胸膛──「閔小姐!」

  閔敏茫然抬起頭,隔半晌才認出來,扶著她的人是前一刻才和她分手的邵天俊,正拿關切的押情看著她。

  「怎麼了?怎麼才一下子,你的臉色變這麼難看?」

  什麼道理閔敏自己也說不上來,搖搖頭,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胡走,走到停車場來了。

  她對他微弱一笑,趕快編個理由。

  「剛剛瞄見一個熟人,追他追丟了,弄得頭有點昏,飯後還真不適合做激烈運動!」

  讓他以為她體力有問題,總比腦筋有問題要來得好吧!

  「真的沒事?」

  她做個深呼吸。「沒事。」

  邵天俊似乎相信了,揚頭往前望。「我臨時想到一件事,正想回頭去找你,你就來了。」

  閔敏好奇心起。「什麼事?」

  他放開她,一串金質車鑰匙在手裡叮噹響著。「我集合了一批地質、水土保持方面的專家,明天要到哮天村勘查,如果確定那地區不適合居住,一定要說服居民趕快遷村才行,你要是對後續發展有興趣,也許願意跟著一起來?」

  哮天村。閔敏心一動,一口便答應,當下和邵天俊約好時間地點。她忽然冥冥有種奇異的感觸,覺得剛才那一聲呼喚──正是來自哮天村。

  隔日,閔敏六點鐘不到便起了床,忙著準備出門,心情從昨天延續過來,有一股急躁和心慌。

  她關心哮天村,願意再回去看看,甚至繼續追蹤報導。這當中,高騰雲給她的那番刺激也大有關係;她必須回去,要一個肯定,肯定自己沒有做錯,沒有遺漏什麼……至於那股子心慌感,糾纏不去,又和這座村落有什麼關係?她不知道,只是著急。昨天已向組長報備過,現在她是迫不及待的想上路了──」「呃,不是,閔小姐,臨時出了點問題,今天的行程取消了。」他的助理這麼說,「邵議員會和你聯絡,親自向你解釋的。」

  閔敏掛了電話,緩緩在床邊坐下來,有點發呆。

  其實,行程臨時變卦,也沒什麼稀奇,也曉得這趟路不是快樂的郊遊她幹嘛這樣子嗒然若失的?就因為她擺脫不了哮天村在呼喚這樣的感覺──無論如何都要去這一趟。

  黑色大包包就擱在腳邊,所有行頭,筆記本、相機、錄音機……都在裡面。閔敏拿靴子頭踢著包包,踢著、踢著……她霍然跳了起來。

  扛起背包衝出門時,她領略到人長了一副頭腦的好處──它能思考,並且懂變通。

  她是包車去的,尋往濁水溪的上游。車過日月潭,這個古來名為水沙連的名勝地,她下車在小雜貨店補充餅乾和礦泉水,忍不住又買了包著名的蜜餞。繼續上山,朝中央山脈的方向。

  原來一小時的車程走了二小時,因為深山沿途殘破難行。司機停車在蓊鬱的山麓路斷之處,閔敏和他約好三點鐘之前會下山。

  她把赭綠色的夾克脫下來系存腰上,背著包包,不厭其煩走了半小時的碎石坡,石壘間有粉紅的石楠花,她黑色的背心底下,沁沁地都是汗。

  她很快穿出一片赤楊疏林,眼前一驚,見到土崩石落黑赫赫的一片山壑──已經來到布農族三百年的祖居地。

  哮天部落。

  四野蒼茫,閔敏朝那片崩圯的險境一步步踩過去。深壑裡起了霧,山林綠黝黝的,風裡有松濤聲,閔敏忽感到一陣恍惚──她聽見的是松濤嗎。抑或是歌聲?

  風嗚鳴地吹過山林,彷彿捎來歌吟之聲。一重又一重的合音,山一樣的迭上天,水一樣的渾然而來,那是布農族人在吟唱,祈求豐收和平安,從洪荒一般古老的年代,遙遙地傳了來……一聲鴉叫,在碧微的天空不知哪一處,她從自己的懵懂裡醒過來,覺得心窩好痛好痛,好像才剛刺下一刀,正迸著血。

  四面山野起了霧,她無依地站在那兒,被一種悲愴感籠罩住了……閔敏曉得,這和她置身在哮天村災變的現場沒多大關懷,那股悲愴感來自她自己,像是生命的遠處,很遙遠的記憶。但,那究竟是什麼?

  她聽見沙沙聲,有人穿過那片赤楊林來了,霧中出現一條人影,慢慢停住,隔著滿地落葉和她對望。

  那人高大黝黑,穿蟹青色半身風衣,兩手抄在口袋裡,一雙眸子很深很深,遠遠地,都像要吞沒她的靈魂。他,是高騰雲!

  來不及收拾意外的情緒,馬上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又朝她襲來了,閔敏感覺自己想要熱淚盈眶的跑過去,投入他懷裡,什麼都不管,只要他擁抱她、安慰她,與她相會。

  為了強力控制白己,閔敏人幾乎發起抖來。她不懂,真的不懂。一見到高騰雲,她的情緒、她的行為都要走樣!

  她咬住嘴唇想: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也是「上輩子有仇」的一種?

  高騰雲徐徐走過來,揚著一道濃眉。「是你?你怎麼在這裡?」

  「那你又怎麼在這裡?」閔敏反問。

  「我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我的祖先在這塊土地已經生活二、三百年了。」他看見她的表情。「怎麼,很吃驚?」

  不,閔敏不是吃驚,而是恍然大悟。難怪高騰雲對「山地悲歌」那篇報導,反應那麼激烈。他是驕傲的布農人,哮天部落的子民!

  「你在這裡長大?」

  「我在這裡出生……」微一頓。「只待到十歲。」

  閔敏很好奇。「然後離開部落,出去發展,結果發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榮?」她話裡並沒有譏諷的意思。

  「離開部落也不是我自己偉大的生涯規畫。」說著,高騰雲忽往坡地邁上去,閔敏自動跟上。在最後一階,他回身向她遞出手,她把手交給他,由他拉上陡坡。

  隱隱的,閔敏覺察他並沒有放開她的手;隱隱的,高騰雲不想放開她的手,他握著她。

  不等他開口,閔敏就懂了,伶俐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坡左的荒煙蔓草中,有座頗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傾圮的石板屋,也是雜草叢生。

  「我小時後就住在這棟屋子裡,」高騰雲緩緩道來,「我家出了好幾代的頭目,住屋規模來得大些屋地板下還葬有好幾位祖先。」

  這個閔敏知道,屋內葬親,是布農族一種倫理觀念。「你十歲之後呢?」她實在想知道他的事,顧不得禮貌了。

  他望著石板屋,面容沉著。「十歲那年,我父母誤喝假酒死了。一天,一對做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經過哮天村,看見我蹲在路邊剔著腎蕨根吃,他們於是決定,要在他們的家庭加進一名布農小孩,並且以培養英國紳士的方式栽培這個孩子。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父母之一。」

  原來如此,頭目之子天生的英氣,加上後天人文的熏陶,造就出他那種非凡的氣質。

  只有在談到貝恩夫婦時,高騰雲微微流露出笑容。閔敏望著他,心頭輕蕩著──天呀,他臉上帶著笑意的樣子真是動人!

  她故意讓自己踉蹌了一下,他果然出手來扶她。現在,他們兩人接觸的面積有擴大的跡象。

  到他十八歲,貝恩夫婦退休還鄉,他們要他跟著回英國。

  「你為什麼不要?」她問。

  高騰雲凝望群山起伏,久久才說:「我不想離家更遠了。」

  閔敏突然眼眶熱起來,不知為什麼,她不自覺的挨近他。

  貝恩夫婦留下一筆錢,回鄉去了,他後來考上醫學院,使遠在歐洲的貝恩夫婦十分高興,但兩老畢竟年紀大了,難再回來探望他,高騰雲從此獨自生活……「一直到現在?」

  閔敏追問。「一個人?沒有個伴?」

  「一直一個人……」高騰雲掉頭看她,似笑非笑的。「追根究柢是記者的本性吧?」

  她很願意把自己的舌頭打個結,問題是它不肯被打結。她脫口道:「我不相信你身邊沒有個女人在!」

  他的笑意出來了,這個凝重的男人也有那種帶了一點壞的表情。他把她拖近了一些。「誰說我身邊沒有個女人在。我有,而且還是個非常女人的女人。」

  閔敏仰著紅紅的臉,他的下巴就在她的眉睫上,堅整、有氣概的下巴,決意耍擾亂你的心……那下巴動了,他低問:「你為什麼又回到哮天村?我以為這個山地部落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利用價值?」她凜然問。

  高騰雲面色漸漸陰暗下來。「你利用它寫了一篇報導,大大出了一番鋒頭,不是嗎?」

  閔敏心發涼。「我寫它不是在利用它出鋒頭,我是因為責任,因為──」關心!她在心裡喊,充滿傷心氣憤,但沒有說出口。因為「責任」加上「關心」兩個大冠冕,一抬出來,她打賭高騰雲馬上會說她根本在貪著「麥格塞塞獎」。這個男人對她沒有一點好評價!

  閔敏變成受了委屈的小孩,咬住嘴唇,把高騰雲一推,翻了身走。

  才兩步,她整個人被拉回去,落入高騰雲的懷抱。「為什麼哭了?」他問。

  她不知道她哭了,就算她真哭了,也和他沒有關係──女人才不要為壞心的男人流眼淚!

  「噓……」他將她制伏在臂彎裡,嗓子壓得很低,說:「對不起……我有時候是過分了點。」

  閔敏哭得更凶。

  一聲輕歎,一張溫熱的嘴覆到她唇上。她突然靜止下來,嘗到鹹味道,是眼淚……她還真哭了呢,模模糊糊地想。

  那鹹味道很快消失了,開始漫起一種甜潤感,吻的動作綿綿地來,在撫慰著她。唇舌廝磨的那種親密感,讓人心都酥了,力氣沒了,腦子也變得迷迷昧昧。

  要不是坡底下傳來一陣人聲,閔敏永遠不會再清醒。是高騰雲先移開來,望著仍然在懷的她;那雙眸子太深奧了,不知他在想什麼,她慢慢回過神,才頓然臉紅心跳。

  他剛才做了什麼?不──是她做了什麼?她讓他吻了她!

  人聲越來越近,高騰雲往下眺望,蹙眉嘀咕:「哮天村現在好像比迪士尼樂園還要紅。」

  閔敏也見到了,底下七、八人浩浩蕩蕩而來,領頭的那個是……「邵天俊!」她詫異的喊出來。

  「是呀,邵天俊,據說是對哮天村最關切的人。」高騰雲的語氣帶一絲嘲弄,閔敏納悶瞧他一眼。

  但是她最感納悶的還是邵天俊,他明明通知她今天取消行程。「我下去看看。」她說,這回不敢再瞧高騰雲,怕自己心慌慌的,紅著一張臉下去。

  閔敏才下坡地一半,邵天俊一抬頭,見到她,臉上掠過一抹驚異,有點異樣似的。但他很快泛出笑臉,高喊:「閔小姐!」

  這聲「閔小姐」,卻把立在坡上的高騰雲震得一呆。閔小姐!這三天來,高騰雲都快被青狼──那個平空冒出,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還是鬼的傢伙──以及他滿口的閔姑娘逼瘋了!

  高騰雲一生滴酒不沾,然而那天深夜,聽完青狼的整個故事,他卻去拎回一瓶波本酒,和青狼一起痛飲,堅決要造成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大醉。

  酒醒時,他會很高興,因為青狼和閔姑娘只是一個夢,也許他會考慮把夢裡的故事提供給那位寫愛情小說的病人,讓她去完成曠世鉅作。

  可是隔天他眼睛一睜開,就感覺老天爺在對他聳肩頭,表示愛莫能助。

  他狠狠眨三下眼,沒有用,那個叫青狼的傢伙,依舊在他眼前屹立不搖,一點也沒有想要消失於無形的意思。他甚至來不及從床上翻起,那把現在動不動就來威脅他性命的獵刀,又在脖子上了。

  「去把閔姑娘找出來!」

  高騰雲躺在那兒瞪著天花板。火星探測船都已經登陸了,要他去找一個二百年前活過的女人!

  他是學科學的,可是現在科學的表情很抱歉,好像在說,「這件事兒,你只好自己看著辦了!」

  這件事兒三天來使高騰雲心神不寧,神魂顛倒。固然他表面很冷靜,不使青狼知道;然而在他內心,那個二百年前只用一片癡意、一片真心,竟至於被毒所害,最後淒慘死在刀下的薄命女子,已給他掀起了喧天的巨波!

  高騰雲吃驚的發現,他腦中竟也響起一種呼號聲:「真真,你在哪裡?」

  此際這「閔小姐」三字,高騰雲聽來有如雷響,平日深思熟慮的腦子這時一團混亂,霎時就衝下坡底,把閔敏一揪,重重抓著她雙臂,嚴聲問:「他叫你什麼?」

  閔敏駭了一跳,啞然望著他,不知他在咆哮什麼。邵天俊見狀,立刻過來干涉。

  「嘿,你這人是怎麼回事?請你立刻放開閔小姐!」

  哪知高騰雲轉而看邵天俊,一雙眼睛精光畢露。「你叫她什麼?」

  似乎邵天俊受到一點影響,腳步挪了挪,愕然道:「閔小姐呀,還有什麼?」他換一種口氣,「你把人放開來行不行──」高騰雲卻不再理他,逕自回過臉,目色凜凜盯住閔敏。她的面色這時候有些蒼白,然而依舊是明眸皓齒一張甜臉蛋,高騰雲記起對她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第一次在報社見到她如此,今天乍見她佇立在黃葉地,感覺更強烈,那絕不是一種尋常的情緒,除非,除非……

  「你叫什麼名字?」他低聲問,氣息屏住。

  「閔……」她嚥了咽。「敏。」

  高騰雲看著她,久久,久久,腦子漸漸澄清,漸漸恢復成一個理智、冷靜、現代化的人。

  「閔敏……」他喃喃念一渥,放開她。「幸會。」

  閔敏繃緊的身子這才放鬆下來。幸會!他非要用這種誇張的方式來問她名字嗎?這又不是在舞台上演戲,需要來點刺激的!

  「這邊走,閔小姐,」邵天俊趁機快把閔敏帶開。「我要跟你解釋呢,為什麼通知你取消行程?實在是這邊的居民最近對媒體很敏感,我擔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才……」

  「是這樣。」她口中應著,有些心不在焉,頻頻回頭。高騰雲兀自立在那兒,兩道視線追著她,她被它所糾纏,心慌意亂的。

  哦,她真希望邵天俊不要把手搭在她肩上,不要把她帶走和他那批水土專家會晤可以稍待片刻,她要趁高騰雲人還在那兒,多看他幾眼、多和他說幾句話、多靠近他一點點……等到閔敏隨同邵天俊和一批專家巡視一周,又回到原點,她已經找不到高騰雲的去向。

  天底下姓閔的人總有一打,不是每一個姓閔的女人都和二百年前那位閔小姐有直系關係,高騰雲返回醫院宿舍時,一路做邏輯化的推敲。何況,前輩子的閔小姐這輩子不見得又姓閔。換新鮮的,是人之常情。

  現在回想起來,他在山坡下死揪著人家問的那種樣子,還真冒失!不過他曉得他再也忘不了,她雙唇那香軟的滋味……高騰雲見他屋裡燈光微亮,曉得青狼在裡面。

  正因為擔心青狼那副扮相一出去,保證嚇壞沿途的老弱婦孺,還可能出狀況,高騰雲特別叮嚀他別出門亂闖。青狼關在屋裡,雖好比一頭困獸,不過這節骨眼上,他對於參觀現代都市,也殊欠一份興致,天天只巴望高騰雲找出真真的下落來。

  「巴奇靈會把我送到你這裡,表示真真人就在你附近,你一定找得到!」

  青狼對巴奇靈是很相信,然而高騰雲可沒那麼樂觀。

  他推開們,灰米格調的單身宿舍一切,可是他那生來就有的敏銳感馬上感覺不對──屋子空寂寂,青狼不見了!

  高騰雲從屋內找到屋外,立在淡暗的草坪,甚感到驚疑……八成巴奇靈越想越不對,把青狼召回去了,少讓他留在這裡折騰人!

  他卻不能死心,屋子前後的找。他這屋子是一列老舊平房,再過去一點,醫院蓋起了嶄新的宿舍大樓,員工大都遷過去了,只有他圖清靜,還留在這裡。

  半天,高騰雲眉頭深蹙,慢慢走回屋子。青狼是走了,還是出了意外?

  或者,他陡然在門口打住──根本就沒有這號從二百年前來到本世紀的人物?

  這個容易解釋,因為他終於在現實中瘋了,給自己幻想出一個前輩子的英雄。

  那個前輩子的英雄,赫然像一團黑霧,在高騰雲面前現身,他吃驚地往後一跳,對方也往後一跳,在廊上如兩隻刺蝟對峙。

  和一個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人打照面,誰都需要一點時間來恢復優雅的風度。高騰雲喘了三秒,大叫:「青狼,你到哪兒去了?我四處找你!」他自己大約沒發現,他的語氣有一絲擔心存在。

  青狼徐徐打直身子。「你久不回來,我到灰益子那頭探探你的下落。」

  所謂「灰盒子」,是指高騰雲工作的醫院大樓。

  「有人撞見你沒有?」高騰雲馬上緊張起來。

  青狼哂笑。「一個真正的戰士,不會走一小段路就被人撞見。」

  分明話裡帶著刺!高騰雲握了握拳頭。

  青狼隨他進屋子,質問:「你-整天去了哪裡?」

  他脫了風衣,擲在黑色方塊沙發上,呼一口氣。「我回哮天部落去了。」回哮天村是臨時起意,沒告訴青狼,事實上自那晚聽完青狼的故事,他便有種想回老家去看看的強烈渴望。

  「真的?你回部落?」青狼流露驚喜的聲調,原本一直陰霾著的面龐,也欣欣然透出一抹興奮。

  高騰雲望著青狼,瞭解那是與他自己一樣,對家鄉一份思慕的感情。這個不速之客,打開始便是一副的來者不善,現在,高騰雲倒對他產生了親切感。

  「我真想瞧瞧過百年之後的家鄉是什麼樣子,」青狼自顧自咕噥,「等我找到真真,也許我可以去看看……」

  他沒覺察高騰雲突然問噤聲不語。

  「你沒事回部落做什麼?」青狼卻又詰道,「有真真什麼消息嗎?」他的表情恢復其嚴厲。

  「沒有頭緒,」高騰雲搖頭,頓一下,「不過……」他幾乎想伸指碰觸自己的嘴唇,追索唇上可能還在的一抹香沁的滋味。「我今天倒碰上了個姓閔的女孩──」立刻高騰雲的手腕被夾住,他極力忍住那痛得想殺人的衝動,咬牙對青狼道:「你能不能把我當夥伴,不是當死對頭?」

  青狼那表情好像在說:我才不要和你這個弱不禁風,看來沒多大用處的傢伙做夥伴!不過他道:「我沒把你當死對頭。」

  「那你能不能把你的虎爪從我手上拿開?」

  青狼很驚訝,他沒發現自己把高騰雲箝得死死的。他把手拿開了,一迭聲問:「那女孩,你說的這姓閔的女孩怎樣?她怎樣?」他一張臉再沒有比這時候更明亮了,整個人像要手舞足蹈起來似的。

  高騰雲揉著手腕,沒好氣的說:「你有點『戰士』的威儀行不行?」他老早想找機會還牙了。

  青狼停下來,拿眼睛瞪箸他。高騰雲擺手,「好,好,我說。」決定不惹「他自己」。

  「這女孩我想和你那苦──」高騰雲一下把「苦命的真真」下半截吞回去。還是別糗人家的好,這一對,命苦的夠命苦,哀怨的夠哀怨了。「我想和真真扯不上關係,她……是個記者。」

  一道濃眉揚起來,那角度和高騰雲的很逼近。「記者是什麼玩意兒?」

  青狼問。

  「呃,記者是一種職業。」高騰雲邊說邊踱到黑色鑲白邊的小冰箱前,取二罐冰啤酒,一罐遞給青狼。很快響起「啪」一聲,青狼灌一大口。高騰雲忍不住想,這個「古早人」摸起文明產物,倒是熟練得很快。

  高騰雲侃侃說下去,「他們專門打聽各種消息,大的小的,有的沒的,然後統統告訴人家。」但願對一個二百年前的原住民而言,這算是深入淺出的說明。

  青狼似乎不能理解這一行的神聖性,咋舌道:「有人做這麼無聊的事?」

  「喂,你說話尊重人家一點,」高騰雲馬上袒護起閔敏來。「記者是現代社會很重要的一種人物。」

  「我的真真在現代變成重要的人啦?」青狼驚奇地問,「現在的女人和過去不一樣了嗎?」

  「現代的女人和過去的確相差很大,她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力量,爭取和男性相等的地位,不能小看的。」

  如果這樣,如果女人已經轉變,有她們的力量,就不會再由命運牽著走,受屈而不能反抗,真真來到現代,不會再走上同一條悲路了……想到這裡,青狼那張總是悲淒之色揮不去的臉,出現一種無比欣慰的神情。

  「可是,」高騰雲咕噥,「她又不叫真真……」

  「廢話,都過了幾輩子,她當然會換個名字什麼的,哪還叫真真!」

  高騰雲瞠目。這位百年之前原住民的理則能力,好像比他還來得強一點。

  沉吟半天,高騰雲還是持保守的立場,但青狼興匆匆追問:「告訴我,這女孩她生得是何模樣?」

  高騰雲半閉起眼睛,在腦海精挑細繪閔敏的形貌。「她有一張甜甜的臉蛋,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很靈活很漂亮,會說話似的;她定定看住你的時候,保證你腦子一片空,恨不得跟了她走;而她的嘴……」

  他不能不停下來吸一口空氣了。「她的嘴……那張嘴讓我想到我們部落後山,每年春天山櫻花開始結苞,小小緊緊的一朵,透出粉粉嫩嫩的淺紅色……那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櫻唇,你會願意捨了命去嘗一嘗它的滋味,那種柔軟度,那種甜味……」

  在坡上,他吻她的時候,嘗到的不止是柔軟香甜,還有她的淚味兒,那使得他更感到銷魂……一番盡致的形容,使青狼也悠悠陷入甜蜜的回憶中……埋伏崖上,他曾忘情地吻過真真,那是激狂、不顧後果的,然而她唇瓣香柔,輕輕的反啄,那吻溫柔而不悔……此時青狼陶陶然的,感到喜不可抑。「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高騰雲愕道:「你怎麼這麼肯定?光憑我描述幾句話,你連人都沒見到呢!就算見了,她的樣子很可能都變了,你也認不出來!」

  青狼卻緊盯著高騰雲,說:「如果她是真真,她見到你,就會憶起來,就會認出來,這種感應不管過了幾輩子,都不會斷掉,我有把握!」

  對閔敏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又在高騰雲胸中翻蕩。他望了青狼許久,慢慢說了:「如果這樣,那我就有把握,」很顯然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只是他自己的一個幻覺。「那女孩不是真真。因為她見到我,就跟見到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一腔熱盼,滿臉喜色,突然被一陣冷風掃過,全都散了。青狼頹喪下來。

  這一夜,兩個男人又是悒悒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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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9: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他沒想到這麼快又會碰上閔敏。這回碰上,靠的不是那縷虛渺的似曾相識之感,他是直接而準確的認出她來──縱使她背對著他。

  從病理室出來的那道走廊,一向行人疏落。遠遠的轉角長窗前,她背著她那隨身不離的黑色大包包,倚在那兒。今天她穿銅紅外套,配幾何圖紋的短裙,黑毛襪黑靴子,把一雙腿塑得筆直挺秀。

  走近時,高騰雲鎖起了眉心。那女孩雙肩一直在聳動著!

  「閔小姐,怎麼了?」他來到她背後問。

  她震了一震,沒有回頭,但是高騰雲知道她曉得他。

  她搖起頭來。「沒……沒什麼。」瘖啞的嗓聲,就是不回頭,移步想走。

  高騰雲一歎,伸手扣住閔敏的手,也不多說,把人拉出廊道,在火焰木下一張鐵椅子坐下。

  此時看她,果然眼睛紅紅的。

  起先他也沒說什麼,雙手交握,手肘放在膝上,望著綠地另一端小小的噴泉,白色醫師服在陽光下泛亮。末了才慢條斯理道:「有時候,跟不相干的人講講心事,會更輕鬆的。」

  隔壁的悶了半晌,脫口道:「作家朱莎死了!」

  這朱莎是名女人,出書、演講、主持節目,在文藝界很風光,個把月前入院,才傳出有精神耗弱的病況,前晚上吊自殺,就在大觀紀念醫院的私人病房。

  連著兩天,家屬進出,記者穿梭往來,高騰雲猜想閔敏也是來採訪的。

  在朱家,眼見哀痛欲絕的家屬還要強打起精神應付記者,一遍遍向各個媒體重複朱莎從發病到自殺的過程,朱父應要求捧著女兒著作擺姿勢拍照,朱奶奶一哭,閃光燈便閃得像國慶煙火。

  下午大批記者跟著喪家來到醫院,太平間裡死者被移出來,朱母暈厥在地,攝影記者衝上前搶鏡頭,好不容易朱母被抬起來時,有人大喊:「讓她再躺一下,我換個角度照!」

  人群中,朱父那茫然無助的眼神抬起來,遠遠地恰與閔敏對上,她大大一震,眼淚不禁迸出……一方乾淨的藍紋手帕,遞入閔敏手中,她抽噎道:「我……我想我不是個好記者,我太容易動私人感情了!」

  高騰雲慢慢把一手按在閔敏手背上,他的手大而溫厚。「我覺得你是個好記者,你有一顆溫暖熱烈的心。」

  閔敏忽然間安靜了,手裡握住他那方手帕,她的眼淚被它吸去,不見了。

  火焰花瓣自樹梢飄下來,落在高騰雲的白長衣上,紅色的,溫暖的,熱烈的。

  他的一句話,使她得到慰藉和鼓舞。他近在身邊,她想……想把頭靠在他肩上,把人偎進他的懷裡,讓他擁抱著……老天,這麼衝動,這麼好幻想──他真覺得她是好記者嗎?

  過片刻,她說:「我在佈告欄看見啟事,你為一名傷患家屬募款,你捐了三萬元。」

  高騰雲挪了挪,不大自在。「是個布農家庭,大孩子在工地發生意外死了,家境很苦……」

  她彷彿感覺從他身上有一股暖意、一種男子的氣息,向她籠罩過來。她捏弄他那條手帕,喃喃道:「我把你手帕弄髒了……」

  高騰雲一笑,從她手上把手帕拿回去,收入口袋。

  有人在樓上走廊探出身來喊:「閔敏──」她歎口氣。「是同業,大概有什麼消息。」她從來沒有在離開一張鐵椅子時,是感到如此依戀不捨的!

  她登上長廊,高騰雲喊了聲:「閔敏,」她在階上回頭。他道:「你敢直言,你能抓問題。

  『山地悲歌』那篇報導證明你是有實力的……」其實,他後來只覺得是自己過於衝動,他把那篇報導看了又看,不能不說,那是個認真的記者寫出來的東西。這些話,早想告訴她了。

  「繼續做一個好記者。」他對她說。

  閔敏覺得她的心長出一對翅膀來,使她一路走得飄飄欲仙。

  傍晚時候,高騰雲下班,提了一袋吃的回宿舍,有紅燜雞翅飯,幾樣小炒。青狼對於美食或許興趣不大,但是高騰雲總希望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那傢伙磨起人來比牙醫師還要狠!

  剛到宿舍的大門,有個柔脆的聲音在後頭叫著:「高醫師!」一條秀麗的影子穿過暮色匆匆而來。

  是下午才和他碰過面的閔敏。他很驚奇,下意識朝他屋子那頭瞄一眼,青狼不會闖出來嚇人才對,不過他還是移到了圍牆外。他開了個玩笑,「還要找我講心事?我不曉得我當心理醫師比當外科醫師好。」

  這種黃昏的光線下,看不清楚她是不是臉紅了,不過她略低了低頭,雙手抵在胸前,有點躊躇的開言道:「是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談談?」

  「一個人的生活就有這種好處,」他笑。「有的是時間跟人家談話。」

  閔敏抬起臉來看他,明眸眨了眨,帶點頑皮樣。「包括情話?」

  他又笑了,只牽動嘴的一角。「如果你願意。」

  這回他看得很清楚,她真紅了臉,但是臉上隱隱有笑意。她很賣力的整頓神情,進入主題。

  「這次又回哮天村,我感覺哮天村災變,除了我們所知道的因素,似乎還有另外的問題存在。」

  是有另外的問題,有很多的問題,然而高騰雲每每碰上這樣的題目,總是深深一呼吸,戰慄又感慨,更多的是無助。

  他離開部落近二十年了,家鄉的種種情況,有的變生疏,有的不敢聞問。

  聞問又如何?他和大多數族人一樣,都深深感受到龐大的現實之無法抗衡。

  他自己固然在漢人社會出人頭地,你眼見族人部落陷在掙扎不了的困境裡,徒然是加深內心的郁卒,有更大的無力感。

  故而此刻,他也只能深歎。「山地部落本來就有著種種的問題,你知道,這麼多年在外,我回部落的次數並不多,就是怕見了部落的問題會傷心。」

  即便他放棄外地更好的單位、更高的待遇,只為留在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卻還是近鄉情怯,無能為力。

  閔敏在他跟前立定。「但是我們不能被問題嚇倒,我們不能逃避或退縮!」

  她激盪著記者的熱血。「我想做哮天村的追蹤報導,有些事我覺得怪怪的。」

  那天,她向邵天俊那批水土專家詢問相關問題,聽到的卻是一些模稜兩可的回答,她開始覺得事有蹊蹺……她正色對高騰雲說:「我必須做進一步的訪查,可是現在哮天村由對外界滿排斥的,」她絞手來回踱了幾步。「大概是媒體報導對他們太苛了,我是其一……」

  她顯得有點內疚,高騰雲一歎,「有些事,或許是需要直接的批評吧。」

  高騰雲有此諒解的一說,使得閔敏很感激,經過多日的省思,她開始在調整自我,她絕不願意做一個下筆偏頗的記者。

  而高騰雲正如下午他所想的那樣,從激憤沉澱下來,他必須承認,閔敏對哮天村的報導是直言,而非惡言。

  這件事情上,兩人終於漸漸靠近了。閔敏鼓起勇氣說:「要瞭解事實,要靠哮天村民,你是他們的族人,如果你能夠陪我去採訪,他們或許願意配合。」

  不知什麼時候夜色落下來了,閔敏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殷盼,幽微裡都閃爍起來;高騰雲望著她,覺得自己一顆心,原來暗暗的像夜空,現在崁進了她星星般的一對眸子。

  他對她說:「這麼多事,這一件是我最樂意做的。」

  他答應了。閔敏泛出驚喜的笑靨。「我們得約個時間!」

  高騰雲又越過圍牆往屋子那頭瞄一下,隱約想著,閔敏人在這兒,該讓青狼見見她嗎?

  有這必要嗎?

  一剎他咬牙,決定了,伸手攬在閔敏肩頭,說:「走。」

  「去哪兒?」

  「到對面咖啡店,我們談談細節。」他突然急著把閔敏帶正。也不知怎地,不希望青狼見到她,和她相認,就算她真的是閔真真!前輩子是前輩子的事,有愛有恨,也都成了渺茫不可尋的雲煙,不該今生再來糾纏。他不要青狼見她,把她嚇壞,何況她不是……然而一條影子,揚著長髮,早悄悄的移近,當高騰雲感到背心上一凜的時候,已聽見幽幽一聲:「真真,閔姑娘……」

  高騰雲倒抽一口氣,而閔敏已回過頭去,驀地張大眼睛,呆著了。他站在暝色裡,長髮赤足,豹皮衣被風拂起,露出腰際的獵刀,他的面貌十分粗獷英武,然而,頰上有淚……

  她整個人劇烈顫動起來,快立不住了,高騰雲發急地要去扶她,只見她兩眼直勾勾,像失了魂,卻是滿臉淚下如雨,他心一驚,也呆了。

  她向幽暗處那條偉岸的人影一步步走去,腦子裡電掣雷轟,劃過古遠生命的一幕幕、一景景,所有的美麗、悲哀和愴傷。她顫顫啟了櫻唇,依舊是前世那癡心深意的佳人,淚聲一喊:「青狼……」

  還來不及投身過去,她身一軟,往紅磚地倒下。

  「閔敏!」

  「真真!」

  青狼搶先一步,把人抱住,他咬著牙忍淚,可是淚珠還是一顆顆滾下來。

  高騰雲衝上前怒道:「看你幹的好事!你把她嚇昏了!」

  「她是真真,她就是真真……」青狼又悲又喜道。

  高騰雲繃住下巴,無論他再怎麼不願、不能也不肯相信,方才一幕,他眼睜睜的都看到了──閔敏在一剎那間變了樣,她喊出一個她絕不可能知道的古代布農名字:青狼。

  她認得他,她認得青狼──她是二百年前和青狼生死相戀的情人。

  她是高騰雲前世的愛,今生的緣。

  這一剎,高騰雲站在那兒,望著青狼與他懷中的女子,只覺得前世今生,情牽愛纏,那不能割、不能捨、不能斷的所有糾給,使他驚心動魄,人從骨子底悚然了起來。

  他微帶踉蹌的向前,伸出雙手道:「把她給我。」

  「不要!」青狼抱人抱得緊緊的。

  「可惡,把她給我!」高騰雲吼叫。「我是醫生,我要救!」

  這個二百年前的哮天社人,把閔敏交到高騰雲手中的時候,臉上那種寧可去死也捨不得的表情,教人簡直看不下去。高騰雲抱了閔敏進屋子,他那個「前輩子」也緊跟進來,好像他是黏在他背後似的!

  更煩人的是,高騰雲解她衣扣時,那傢伙嚷起來:「你做什麼?」

  他墊高她的腳,那傢伙又叫:「你別亂碰她!」

  高騰雲想拿廚房那把水果刀,插在他背上。

  最後,那傢伙總算找到事做了,曲一膝在床邊蹲跪下來,伸手輕拂女孩的頭,喃喃道:

  「她的頭髮變這麼短,而且鬈鬈的,」一遍遍拂著,那語氣自己就癡迷起來。「可是還是好柔好黑……」

  高騰雲咬住一邊的牙關,忍著。

  一會兒,他湊近她的臉蛋,這回是悄悄話,「可憐,剛才那樣子哭,流了好多眼淚。」

  用手去抹她的眉、她的頰,忘了自己臉上也有淚。

  現在,輪到高騰雲嚷起來:「你別亂摸亂摸的行不行?」

  「要你管!」

  高騰雲兩邊的牙關一起咬住。他捧了條濕毛巾過來,不客氣的撥開青狼的手,小心為閔敏拭起淚痕狼籍的臉。

  誰知青狼那雙手旁若無人的向下進行,一下驚叫」「怎麼她瘦成這樣子──」一個男人的忍耐限度僅止於此。高騰雲扣住青狼的手腕,霍然跳起來。

  「我會照顧她的,老兄你不必費心了!」

  青狼嗤鼻。「要靠你,我還不如自己來,她可是我的女人!」

  高騰雲還以冷笑。「對不起,老兄,你大概忘了,這女人前輩子是你的,這輩子可是我的!」

  「她是我的!」青狼怒吼。

  「是我的!」

  躺在黑白相間床上的女孩呻吟了,「好吵呀……」

  兩個大聲公一剎靜下來,一起掉頭看閔敏。她睫毛眨著眨著,眼睛睜開了,非常迷惘,「我……怎麼在這兒?」

  「你昏過去了一下。」高騰雲盡告知責任。

  「又來了嗎?」閔敏自己很吃驚,想爬起來,卻忽然一僵,呆望著床前手扣著手的兩個男人;兩個男人也望著她,氣都屏住了,端看她反應。

  「你……你們兩個,」她滿臉的不可置信。「是雙胞胎嗎?」也就只有驚奇了,那張臉眉清目秀,再不見一絲的牽扯窒礙。

  她忘了,高騰雲忖想,乍見青狼之際,激起剎那前世的記憶,有如電光石火,倏起又倏落,一場暈厥醒來,她忘卻了一切。高騰雲一顆心始放下來。

  兩個男人各自把手甩開,高騰雲搶著說:「這位是……呃,我表弟。」

  青狼張口便喊:「真──」高騰雲把冒失鬼的背心一抓,拖了回來,擠出一個最融洽的笑臉,惡狠狠對他說:「人家芳名叫閔敏,懂點禮貌,稱呼人家閔小姐!」

  字面下的意義是──如果你當她的面,扯出真真一個字眼來,我和你沒完沒了!

  表親兩個在那裡看誰的眼珠子可以瞪最大,閔敏卻笑吟吟開口道:「不必那麼拘泥了,叫我閔敏就行了。你們兩個還長得真像!」她嘖嘖稱奇。「布農男人都像你們這樣嗎?不是長得酷,就是長得帥!」

  兩個男人都想問,哪個酷?哪個帥?

  閔敏打量扮相和大家比較不一樣的那一個。「這位表弟,請問怎麼稱呼你?」

  青狼立刻靠過去,柔聲道:「叫我青狼,真──閔姑娘。」

  他望著她、看著她,眼神深切切,心頭熱呼呼,巴不得和她相認,巴不得和她重續百年的情緣,但見她一臉純真無邪,渾然不知前塵,他一肚子欲吐的話,只得硬生生又吞回去;

  他,也和高騰雲一樣,只怕前世記憶一挑起,對她,會是傷害……然而他終究情不自禁,執住她的手,殷殷道:「閔姑娘,和你相見,我實在好歡喜、好快樂,你可知道,我天天夢、天天想,向祖靈求了又求,求了又求,為的就是見面的這一刻!」

  一旁,高騰雲把雙拳蜷起來。青狼再用那種肉麻腔對閔敏說話,他就要把他推出去!

  閔姑娘卻咯咯笑,雖不明白這小伙子怎地這麼熱情,說出這羅曼蒂克的話來。「你這人真有意思!你一身打扮好──好英俊呀,你剛參加豐年祭回來嗎?」

  高騰雲豎著一隻耳朵聽。她把青狼歸入英俊之流,這麼說她是覺得他「酷」?

  「我平常就是這麼穿的。」青狼訥訥道。

  「真的?真是太酷了!」她笑說。

  怎麼?青狼又變「酷」了!那他呢?他到底是她心目中的「帥」,還是心目中的「酷」?

  高騰雲想得眉頭起碼打十個結。

  可惜這位女評審不知道高騰雲內心的煩惱,把研究興趣放在青狼身上,看到他胸前佩的山豬獠牙,美眸一亮。

  「你這串項煉很特別──」「你喜歡?」青狼二話不說,把獠牙串摘下。「送給你!」他親為自她戴上。獠牙溫順順地躺在美人胸前,好像找到最好的依歸,而美人盈盈的笑靨,把英雄的心都融化掉了。

  「謝謝你啦,你人真好!」閔敏喜孜孜道。

  從這裡開始,青狼便以-種小烏依人之狀,挨在閔敏身邊,和她有說有笑。都沒有人發現到高騰雲變成一個熱氣球,鼓了一肚子氣,硬在那兒憋著。

  終於,他跳起來,對那小倆口大聲打岔:「閔敏,你要去哮天村採訪,不是得定個日期嗎?」

  閔敏回過頭,「呃,是的……」她忽然瞄見壁鐘,人像彈簧,也跟著一跳,嘴裡直嚷,「完了完了,都這時候了!截稿時間趕不上,我準被殺頭!」

  「誰?誰敢殺你頭?」青狼手按獵刀,勃然怒吼,「我先把他人頭獵了來!」

  高騰雲的眼睛向空中翻,閔敏卻笑得花枝亂顫。

  「謝謝你,青狼,你真有義氣!」

  接下來,高騰雲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閔敏帶出屋子。要不是閔敏答應會再來「找他玩」,青狼根本不讓她去!公園牆外,高騰雲都還覺得青狼一雙眼睛跟在他背後走!

  他執意送她過兩條街,回報社去。

  「明天我到醫院,盡快挪出假來。」他向她保證。

  「好。」她很高興。

  在街燈下,他悄悄觀察她,遲疑地出聲:「閔敏?」

  「什麼?」

  「你……真的沒事?」

  「我很好啊。」她說,蹦蹦跳跳上報社台階,一頭鬈發都成了風中的波浪。她站在階上回過頭,對他嫣然一笑,揮了手。

  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溫柔的手握著了。

  他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廳,這才緩緩回轉,重上紅磚道,然而傳來一聲喊:「高騰雲!」

  他揚起頭,閔敏從二樓淡綠的帷幕窗探出身來,「你提過的事,要說到做到!」

  濃眉詫異的一抬。「什麼事?」

  「談情話的事!」

  那條銅紅色的俏影子自窗口隱去後,高騰雲人在街頭,立了好久好久,面上一抹惺惺忪忪的笑容,讓過往的行人以為他站在那兒作夢呢。

  約好第二天要聯絡,可是高騰雲數度打電話到報社,都找不到閔敏,只得留下口信。

  值班到中午,高騰雲回宿舍。才到圍牆大門,便聽見屋裡傳出一陣野獸般驚人的嘶吼聲,他胸口猛一撞──是青狼!

  高騰雲拔腿便往屋子跑。他和青狼從碰面的那個晚上起,沒有一天不抬槓鬥嘴的,昨天閔敏出現,十八世紀的青狼和二十世紀的青狼更正式成為情敵。競爭狀態下,耍高騰雲承認他欣賞青狼、關切青狼,那絕對是二萬一千個不可能!

  可是聽見青狼在嚎叫,他沖得比什麼都要快。

  一頭撞進門裡,高騰雲呆了──青狼半蹲在客廳中央,雙手高舉,搖頭吶喊,完全一副大猩猩的模樣,而趴在米灰地毯上,笑得前俯後仰的,正是閔敏!

  「可以請問,老兄,你這是在做什麼嗎?」高騰雲得先換過一口氣,才能用那副謙虛的口吻請教那頭大猩猩。

  青狼慢慢把雙手放下來,訕訕地說:「我擺大黑熊的姿勢給閔姑娘看。」

  大黑熊!虧他還是他們的民族英雄!

  閔敏笑得香喘吁吁,「青狼在演戲呢!他說大黑熊喜歡山腳下的美姑娘,準備下山搶她回去當老婆。」

  「幸虧我回來得早。」高騰雲嘀咕道,狠狠瞪青狼一眼。

  青狼聳聳肩,重新坐下來,地毯上琳琅滿目的,閔敏挪出個空位給高騰雲,他聽見青狼津津有味大嚼手裡的東西,仔細一瞧──麥當勞的雙層大漢堡!

  「這是閔姑娘帶來的。」青狼配一大口冰可樂,將半塊漢堡塞入口中。

  「喜歡嗎?」閔敏又遞上一份蘋果派給他。

  「你準備的,我卻喜歡!」青狼露出滿臉幸福的表情。

  當下高騰雲心生警惕,他擔心的不是大黑熊要搶美姑娘,他擔心的是大黑熊終於體會到新世紀的奧妙,就此決定要死賴在這裡!

  閔敏自然也為高騰雲備了一份午餐,他啜一口咖啡,對她說:「我打了幾通電話到報社找你。」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他。「你挪出假了?」

  「明後兩天。」

  「好極了!」她拍手道。

  兩人商量動身事宜,談到哮天村問題,青狼靜坐一旁聆聽,神情顯得極沉穆,也瞭解談話內容的嚴肅性。其實,部落的現況,家鄉的變遷,高騰雲大抵對青狼說過,他不知道他能理解多少,也許,不要知道太多反而好……三人吃吃喝喝聊聊,過午二點多,閔敏又是十萬火急跳起來,忙收拾包包,道:「下午開小組會議,遲到了組長會殺──」瞥見青狼臉色,她及時收住口。剛才他已經憂心忡忡勸過她,要她換一個「社」,別待在這個會自相殘殺的「社」裡頭。他真是可愛!

  閔敏忽上前在青狼臉上親了一下,誰都意想不到。這舉動非但使青狼傻住,面孔由黝黑泛成紅,旁邊,高騰雲也僵著了。他看著閔敏,而閔敏看著青狼,她,眼底有柔色。

  那一剎,高騰雲心頭陡跳──二百年前的記憶又回來了嗎?又在撩亂她了嗎?下一秒鐘,她又要撲入青狼懷裡,認她前世的情郎……一相認,她就永遠離不開他了。

  這麼一想,高騰雲狂動的心像被箭穿過去,他想大叫──不,這女人是我的,這女人這輩子屬於我,誰也別想搶走她!

  而閔敏愣了半晌,忽然一笑,一臉的無邪,把這雲霧迷離的氣氛驅散掉了。

  高騰雲暗暗的吐出一口長氣。

  原來那一親,只是一個無心的動作,只不過……他睨了青狼一眼,那會使他們的民族大英雄至少癡呆半年之久!

  閔敏堅持不要人送,扛了包包倉卒就走,卻在廊下給高騰雲叫住,他拿著她一本忘了收的皮面萬用冊出來。

  「丟三落四的……」她對自已咕噥,把萬用冊丟入包包。

  兩人在廊下相對,忽然有種獨處的心跳感覺。-只雀兒在生了苔痕的簷角上叫著,午後很靜,涼涼的風吹著她白白的臉,白裡一抹有意無意的紅暈。

  高騰雲凝看著她,剛才的那股激動還未完全過去,耿耿地想問:你喜歡的是我吧?是我吧?

  他忽然想起昨晚她在報社朝他喊的話。呆子,那樣還不能明白嗎?他心裡罵自己一句,把她拉過來,低頭吻她的嘴。

  很柔很軟的一個吻,分開時,人也變得軟軟的了。

  「我說到做到。」他低聲對她說。

  她沒作聲,唇角像抿著一個淺笑,有一點點羞。末了,她道:「明天見。」

  「明天見。」

  他目送她走,及至回過身,才覺察窗後青狼的身影。他看見他吻她了。

  以為青狼會大發雷霆,不料他沒有,只變得異常沉默。一下午高騰雲收拾上山裝備,有件事直梗在心頭,最後不能不問。

  「青狼,你怎麼回你的時代去?」

  饗郁他盤坐窗下。「巴奇靈自會安排。」

  看著這個與他生得一模一樣的年輕人,高騰雲內心去不了那種複雜情緒……青狼出現至今,號稱是他的前生,他在二百年前活過的生命,他卻始終沒有對這個「前輩子」產生聯繫感,心理上,始終青狼是青狠,高騰雲是高騰雲,不相干的兩個人。

  一切從閔敏開始,她的出現,使得高騰雲和青狼形成對立,然而他不能不承認,他對青狼卻也因此有了認同感,因為──他們的生命裡有同樣一個女人,他們同樣愛這個女人。

  青狼來時,他曾難以想像,現在青狼若去……他又會怎麼想?他不知道,他很矛盾。一個問題盤來盤去,還是問出口:「巴奇靈……什麼時候會召你回去?」

  青狼也怕這個問題,面容沉沉地暗下來。回去……回那荒涼苦寂,沒有真真的歲月裡……他的心扭曲般的痛苦起來。

  然而身為戰士,絕不能喪失勇氣,青狼畢竟必須面對他必須面對的。歎口氣,他揣測,「時候還未到。」

  「你怎麼曉得?」

  「巴奇靈若要召我,我會有感應。」

  經過一段長長的靜默,忽然青狼站起來,到高騰雲眼前,一把堅冷之物交到他手中。是那刻有百步蛇紋的獵刀,哮天戰士隨身不離之器。

  「這把刀,送給你,」青狼道,「你可要……好好照顧閔姑娘。」

  高騰雲握住那刀,他的手溫與青狼留在柄上的手溫相和為一。他的語氣同那刀一樣的堅悍。

  「我會。」

  相同的愛,使他們敵對;相同的愛,卻也使他們的靈魂重迭。

  閔敏回到報社,在會議室等著她的,不是小組會議,而是邵天俊,讓人驚異。他仍然一派斯文的笑容,閔敏卻不大自在。她知道他的來意。

  果然,他開口問道:「今天報上刊出你的報導,我看了。」

  那篇稿子不長,發稿前閔敏還頗猶豫,但是她好幾次與邵天俊聯繫,都只能找到他的助理,一切問題皆由助理回應。

  然而助理沒法子回答,為什麼邵議員找來的水土專家,都是美、日的「外來和尚」?

  為什麼經過閔敏查證,這些專家並不具足以被肯定的資歷?

  這些問號,上了報。

  現在,邵天俊對她說明:「找外人是迫於無奈,國內的專家,像劉毅、方銘玉教授一些人,他們怕壓力,躲得遠遠的。

  可是為什麼閔敏捧著邵議員發佈的專家調查報告,去向諸如劉毅、方銘玉教授請教時,他們都說當初也曾參與鑒定,卻有人不讓他們說真話?

  他們指出,邵議員拿出來的調查報告雜亂無章,前後矛盾,這又是為什麼?

  「那只是初步的調查報告,大家急著看,這才公佈的,」邵天俊笑道。

  「將來會有更深入的調查結果公諸於世,」他把雙子一攤。「說來一些問題,都只是誤會,可是閔敏,你那麼寫,可把我害慘了。」

  閔敏沒作聲。

  邵天俊踱到她面前,他穿一身考究的黑藍色,背著光,正面很陰暗。她看不清楚他,但聽他極柔聲的說:「這些誤會,你一定要幫我澄清,好嗎,閔敏?」

  「如果是誤會,我一定會在報上說明。」

  他「嗯」了一聲,雙手插入筆挺的褲口袋。「剛剛我和洪組長聊過,他說你要做哮天村的追蹤報導?」

  她點頭。「哮天村的問題不少。」

  他含糊笑了笑。「你需要有人幫忙,」沉吟一下。「這樣好了,我指定一名助理專負責這件事,這段期間來幫你求證、找資料……明天我和你聯絡。」

  明天我就要上山,有人陪我去,正是要協助我……閔敏想這麼告訴邵天俊,他卻忽然轉向會議桌,把藍瓶裡一枝紅玫瑰抽了出來,舉到閔敏面前。

  「你是個好記者,認真又有衝勁,」他用著磁性的嗓調誇獎她。「等你忙完了,別忘了我們還要一起喝咖啡。」

  那條風度翩翩的影子出了門去,又引起外頭一陣女性的騷動。閔敏手持那枝紅玫瑰,立了半天才回過神,驀然覺得疼,一看,花刺翦翦扎入她的指尖了。

  她沒有想到,隔天一早,她背著背包跨出大樓,一部氣派的墨綠賓士車,早在廣場上候著她。

  高騰雲也沒有想到。他駕著租來的黑吉普在路口等綠燈,遠遠望過去,賓士的主人殷殷下了車,親為閔敏開車門。

  沒有多久,閔敏便坐著邵天俊那部賓土車,馳騁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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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9: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高騰雲不知道他在街口杵了多久。因為大清早,往來沒什麼車,沒人按喇叭轟他。

  他不會看錯。閔敏穿翻領黃夾克、牛仔褲,登山背包在肩上,分明是上山的打扮,她卻上了邵天俊的車走了!

  這會兒他該感到懷疑,卻不是,他感到的是醋意,同時一股氣餒。或許她在一夜之間有了領悟──邵議員是比他更好的陪同,有那議員在呼風喚雨,她採訪起來一定無往不利!

  他發現他只能這麼解釋了。道旁,一名戴藍扁帽的學童隔著車窗在瞪他,他的吉普車擋著了人家的校車,他只得開動。

  一時間不知怎麼辦,車子開得很慢很慢,引擎噗噗響,像頭受傷的獸。

  這頭獸漸漸發起怒來,帶著傷,奔了起來。

  闖過二條街,那部墨綠賓士車入了眼,高騰雲咬牙,一股勁追上去。它要轉彎,他猛掄方向盤,把車一橫──「嘎」一聲,賓士車陡地煞下來,邵天俊在駕駛座上喘著氣罵:「搞什麼鬼,差點撞上啦!」

  而在位子上跌歪了的閔敏,慢慢也正起來,睜大眼睛看著檔在前方的黑色吉普跳下一個人,他穿一身鐵灰,高大凜然的走了過來。

  是高騰雲!

  邵天俊搖下車窗對他叫罵:「你這人怎麼開車的?這樣橫衝直撞,想出人命嗎?」

  「對不起,邵議員,」高騰雲卻是慢條斯理道,朝閔敏瞟了一眼。「不過,你車上那女人是我的。」

  「什麼?」邵天俊瞠眼,回過頭看閔敏,閔敏霎時覺得耳根子燙了起來。

  見到高騰雲,她是很高興,可是他……他也沒必要這麼冒失呀!

  也不知道邵天俊怎曉得她今天的行程,閔敏一再推拒,邵還是堅持送她上山,也不管她早和人有約。閔敏正拚命想法子脫身,高騰雲人就追來了。

  「我和閔小姐早約好了,」他很仔細的對邵天俊說,好像他是個呆子,轉而道:「下車,閔敏。」完全命令式的口吻。

  他不曉得他那副霸氣,已經對現代女性的自尊,造成了刺激。

  那位現代女性挺著腰桿子,坐在那兒文風未動。

  「看樣子,閔小姐比較喜歡搭德國車。」邵天俊發冷笑,使得高騰雲磨牙。

  「閔敏,你是跟他,還是跟我?」

  閔敏卻不理會,推門下車,抓過背包大步走,往反方向。高騰雲三腳兩步上前拉住她。

  「你上哪兒?」

  很快邵天俊也衝過來加入角力,他拉住高騰雲。「閔小姐跟我走──」結果兩個大男人一起被甩開,漂亮、獨立、充滿女性自覺的閔小姐氣呼呼道:「我要跟誰走,由我自己決定!」

  她非常有尊嚴的轉過身,大背包丟上車,人也跟著上了座。

  高騰雲慢慢垂下一雙手,慢慢轉向邵天俊,慢慢的說:「看樣子,閔小姐比較信任吉普車。」

  他上車發動引擎的時候,比一個剛斗死一隻牛的西班牙人還要得意。邵天俊在他的後視鏡裡,臉色一陣陣發陰,很快就被他甩在大老遠後了。

  他抽空瞄隔壁的閔敏一眼,見她鼓著俏生生一張臉,好心的勸:「像那種油頭粉面的傢伙,你還是少接近的好。」

  「邵議員人很客氣!」她叫起來。「他只是──只是──」「只是硬把你架上車,你明明告訴他你另外約了人,他還是不理?」

  閔敏沒吭聲。他則搖頭說下去:

  「那傢伙看起來一臉心機,不是個可靠的人……好在我及時趕到,否則還不知道你會落得什麼下場。」他跟著就把他那雄壯的胸膛給鼓起來。

  說得好像他是耶和華,而她是他受苦受難的子民!

  從這裡開始,閔敏和他嘔氣,氣嘟嘟的不理他。

  山上的天氣也跟著好事,竟下起雨來了。越高處,雲霧越濃,車在破碎的山路緩慢蜿蜓,高騰雲越勸她不要心急,她越心急,畢竟時間可不多。

  過午總算抵達哮天山麓,閔敏這才鬆一口氣。

  災變至今,災民仍在山腳下的小學紮營度日。六旬的老村長,因為天生的一臉憂患,他成為本族的代表人物,不過見到高騰雲,他依舊很高興,取出自製的小米酒待客。

  閔敏因為能夠喝點灑,得到老村長的賞識,願意跟她談點問題。談到哮天村四周許多違法開發的山地,種滿有「綠金」之稱的高山茶。

  「那些土地雖是布農人在耕作,布農人卻不是主人,只是佃農。」

  她很詫異。「為什麼?這些土地不是布農人歷代所有的?」

  老人焦瘦的臉孔非常沉痛。「這些年來,族人的土地許許多多都被平地人收買去了。」

  「山地買賣是非法的。」

  「平地人有各種手段,自從傳出哮天山區特別適合種茶,平地人便挾大批的資金來到這裡,一吋一吋的把地買去。」高騰雲指出來。

  「他們不是用買的,常常是用騙的!」老村長激動的喊。「曉得某一家缺錢,拿了現金上門來慫恿,有的甚至把人灌醉,拉去按了手印。土英的叔叔就是,一醉醒來,祖先的地就丟了!」

  閔敏非常震驚,她想去看看面積最大、最陡峭的那座茶園,三天前整塊山坡滑下溪谷不見了的新災區。老村長答應帶她去,然而正下著雨,要等到明天才能上去。

  小小的營區因為高騰雲回來,掃除掉一些陰沉的氣氛,族人來來去去找他說話,他破例和大夥兒喝些酒。黃昏時分,忽然看不到閔敏,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指著雨茫茫的山林說:「記者小姐上山去了。」

  高騰雲嚇了一跳。雨一直沒停過,天又要黑了。他生起氣來,這女孩不知道什麼叫危險嗎?

  出門之前,青狼可是齜牙咧嘴的威脅過他,要是他讓閔姑娘少掉一根寒毛,那他麻煩就大了。

  這趟路一來由於閔敏十分重視,二來又事關哮天村的福祉,為了避免無謂的狀況,高騰雲力阻青狼隨行,他哪裡肯?兩人都翻了臉。

  「哮天村有問題,需要閔敏公諸社會;何況──」高騰雲抬出撒手襉,「你不希望閔敏順利完成她的工作嗎?你不希望她好嗎?反倒破壞她?」

  這話哪需要高騰雲提醒?青狼心裡面比什麼都明白,他迢迢越過-百年來到這個時世,為的是了自己的心願,看真真一眼,他瞭解自己無能也不能干涉到她現世的人生,何況是破壞?

  鐵青著臉,但青狼讓了步,交換的條件是──高騰雲一定要把她看好。

  結果才上山,他就把她看丟了!

  高騰雲匆匆披了雨衣上山,雨越下越烈,山路很泥濘,到處都是倒木枯枝,走來相當辛苦。他想她又到村子去了;災變之後,那地方現在根本沒有人。

  一路的呼喊,可是一直到進入荒蕪的村落,都不見閔敏的蹤影。高騰雲卻在上崖的小徑上,發現一件磚紅色雨衣,被雨水打濘了。是她的。

  老天,她爬上斷崖去了嗎?

  愈逼近崖頂,風愈大,撲得人透不了氣。岸上落了暮色,一片慘綠的風雨,卻空無一人。

  他對著虛空大喊:「閔敏!」

  傳回來的還是虛空。她不在這裡。

  這時候高騰雲很狂急了,轉了身要下崖,忽然有人出聲:「青狼……」

  他猛回頭,崖上仍舊空蕩蕩,只有飄搖的樹影,那樹影……高騰雲赫地倒抽一口冷氣──老天,那不是樹影,那是人影,臨在崖邊顫巍巍的,快被大風掃下去了!

  「閔敏!」他沒命的衝上前。一個不小心,一個力道太強,他抱著她,兩個人都要翻落崖下。

  高騰雲把閔敏狠狠拖離開崖邊,她渾身濕透了,在他懷裡猛發抖,而他抖得比她更厲害。

  「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他吼著,把她抱得緊緊的。「你把我嚇死了,你把我嚇死了!」

  她傻愣愣的,臉上雨水淋漓。「有人……在這崖上叫著我。」

  高騰雲這一聽心都涼了,不禁回頭瞧。這崖,正是二百年前,青狼日曬雨淋,四天四夜苦思真真的地方,正是巴奇靈大巫師作法,飛度時空把青狼送到現代來的地方。

  怕是前世的記憶又來撥弄她了。

  高騰雲見閔敏這副狼狽相,對她是又憐又疼,一秒也不想在崖上逗留,把她的磚紅雨衣紹她披上,忙牽了下崖。

  不料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下方的一條山溝水已經漲上來,成了湍流了。

  「不能過去,太危險,」他說。沒有別的下山途徑,山裡又已是黑沉沉的,他手裡的女孩冷得直打顫。當下他決定,「走,上頭有個蝙蝠洞,我們今晚待在那兒。」

  「蝙蝠洞?我不要待在蝙蝠洞裡!」閔敏叫起來。高騰雲卻笑了。她顯然恢復清醒了。

  「蝙蝠洞老早沒有蝙蝠了。」他說。

  而且洞內出奇的潔淨,腳下一片柔沙。他讓閔敏坐下來,匆匆出洞,不久,用雨衣包一大捆木頭、火種回洞,是由殘破的家屋搜羅來的。

  高騰雲生火的技巧還很熟練,很快的,閔敏便籠在一片洋洋的火光中。

  由他敦促著,她把濕漉漉的外套、襯衫脫了,單穿著白色背心烤火。

  脫下的衣服都掛在架起來的樹枝上,高騰雲自己打著赤膊,火光在他的胸膛上閃著,使那結實的肌理像在跳動。

  「覺得好點了嗎?」他問她。

  她點點頭,又囁嚅道:「我給你惹了麻煩……」

  他望著白背心底下玲瓏起伏的曲線,嘴角又帶起一邊的笑意。「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可能不是麻煩,而是機會。」

  火光的殷色漫上閔敏的臉,她嗔問:「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有時候不是,」高騰雲把她拉過來,吻她極嬌柔的唇,吻得她輕歎,整個人安頓在他懷裡。這時候他才問:「你為什麼沒告訴我,就自己跑上山來?」

  「我本來只是隨意走走,」閔敏又歎一下,娓娓道,「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像被牽引著,一直往山上來,一直……爬上那座斷崖。」

  「你說……有人在叫著你。」

  「是有人在叫著我,我有那種感覺!」她激楚地說。「好幾次了,也不止在這裡,我會突然聽到呼喚,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哀愁,一種淒惻,整個人變得又茫然又傷心,好像跟自己最親的人失散了一樣!」她抬眸看他,眸中隱隱有淚光。「你知道嗎?這種感覺是從遇見你之後才開始的,第一次在辦公室見到你,我就覺得和你似曾相識,好像,好像上輩子就認識你!」

  這番話,比起青狼說起前生之事,還要更震憾高騰雲。也許他是直到此刻,對於青狼與真真,他與閔敏,這前生今世的情愛牽纏,才真正的信了,認了,也接受了。

  他將閔敏擁緊,下巴靠在她潮濕的發上,覺得眼眶發燙。「也許,也許我們真的上輩子就認識了……」

  那沙啞的嗓聲引得閔敏掙開來,仰臉看他。「高……」她輕輕喚,伸指去碰他剛落在頰上的一滴淚。「你為什麼哭?」

  剛落淚的一對深眸閉了閉,他必須牢牢地擁住這女子,才能稍微控制內心激騰的波濤。

  前世曾經生死相牽,今生他們又來相認……唯有這樣才能說明,為什麼他幾乎是第一眼見到她,就愛上她了。

  他睜了眼深深看她。「我想到我們族裡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他將她深深擁著,移近火邊,因為有這團暖焰,因為這樣相依著,他們再不覺得寒涼。

  「很久很久以前,哮天山上,同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同樣一座黑幽幽的山洞,有個叫做青狼的哮天戰士,慢慢的升了火,火堆邊昏迷著一位很美很美的漢人姑娘,名叫真真,她是青狼的敵人,她是他劫入山來的,青狼,卻愛上了她……」

  營火輕爆著響聲,高騰雲的嗓子低沉而柔軟,閔敏幾乎是屏住了氣息在聽他說故事。是他的嗓子太扣人心弦,還是這故事太教人驚心動魄?一段段,一節節,逼近她的心,撼動著她,她覺得雙唇開始顫抖,眼睛熱烘烘的,不知在什麼時候,淚,淌了滿臉。

  喜日起了駭人的劇變,酒裡埋下殺機,真真已是劫數難逃,然而,她要青狼──她心中唯一的男人──舉起刀子送她後上最後一程……「不──」閔敏驚悚地抓著高騰雲,含淚要阻止他,彷彿如此能夠改變悲劇。可是高騰雲無能為力,聲調沉沉的說下去。

  再怎麼碎心,怎麼叫喊,怎麼不甘與不願,青狼仍然必須做承受最大痛苦的那個人。他已經無法看清楚,熱淚滂沱中,他的刀,送入真真艷紅色的胸口,那一刻,青狼覺得自己也隨她一起斷了魂……而那條幽魂從二百年前一直哭泣到今天,高騰雲彷彿還聽得見。他把閔敏抱緊了,感到胸膛濕涼,原來是她在哭泣,淚水浸著他。

  「親親,不要哭……」他讓自己貼緊她,像在依靠她,他的淚意哽在喉嚨。

  她鳴嚥著,「老天……為什麼這麼狠心?」

  「不,」高騰雲把她的臉捧起來,試著安慰,「老天不狠心,祂另外做了安排。」

  「祂……讓他們團聚了嗎?」閔敏幽幽問,她的一張臉,因為染淚,顯得小而淒楚,搖顫的火光映上去,她也像在搖顫。那副脈脈的眉眼,含著幽情,帶著悲切,是如此的逼真。

  一股驚震襲向高騰雲,他想叫出來──就像真真!她就是真真!

  他不由得用力將她摟住,啞著聲喊:「祂讓他們團聚了──祂讓我碰見了你,找到了你!」

  他扳下她的頭,隨即把嘴覆上去,吻她滿臉。宛如壓抑了百年的相思,百年的深情,現在完全爆發開來似的,他擋不住那道力量,她也擋不住,只能被它捲去。

  蝙蝠洞裡的一團火,燒得正烈,他除去她身上剩餘的衣物,他受不了再有任何隔閡,他要跟她貼緊,跟她相親,像他們從來,從來沒有分隔過!

  黃沙地異常的柔軟,閔敏躺下來,被高騰雲身與心雙重的溫暖所覆蓋,他的吻、他的愛撫,他每一個動作,都充滿濃烈、無法取代的情感。

  這不像是他們的第一次,這像是苦劫之後的重聚,心酸裡有無盡的甜蜜。

  當這男人嵌進她的身子,彷彿同時也嵌進了她的生命。

  她啼喚他的名字,終於覺得,和她找了好久好久那個最親愛的人團圓了。

  她是聽著鳥叫聲醒來的,一雙深濃的笑眼正看著她。

  她和這雙笑眼的主人偎在一起,他怕是醒了有段時間,已倚起上半身來。

  柔亮的天光斜照入洞,就照著他;他一副寬肩,全裸的胸膛,比昨夜在紅焰下看來,還要更顯得英挺。

  昨夜……閔敏的臉驀然變得紅馥馥的。

  高騰雲忍不住靠過來親她。「你是想到和我想到一樣的事嗎?」

  別過臉去,嬌聲啐道:「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他笑,把她扳回來。「這句話你昨晚上就說過了。」他細細啄她的唇,一片胸瞠朝她壓去,再度覆在她那柔滑起伏的的陵上。

  閔敏帶點喘的說:「昨晚上你說了一個很淒美的愛情故事給我聽,那是……真的事嗎?」

  這時高騰雲仰起頭來,凝眸端詳她。一頭鬈發昨晚被雨淋過,現在干了,蓬鬆而淘氣的披在額上,下邊的眉眼分明,一向甜美,但因為與他經過了一夜,被他如此親密的摟抱在懷,她那眉梢眼底不能不蘊起一縷嬌羞……曾經被高騰雲認為像個頑皮漂亮的小男孩,如今,十足是個女人了;活在這個時代,聰慧、快樂而有生氣,與久遠的過去沒有牽連。

  這也就是高騰雲打一開始,便抱定不告訴她前世的因緣,不讓前世的悲憾給她的今生造成任何一點影響的原因。高騰雲要她像現在這樣過下去,他要她有永遠美麗的一生,不許哀愁再來侵害她。

  「故事就只是故事,」高騰雲一雙胳臂將她圈著,吻她額頭說,「它能夠讓人感傷,卻不能對人生造成影響,懂嗎,小可愛?」

  小可愛愣愣想了一會兒,抬起臉來看他,忽然出現一副真正可稱為「可愛」的樣子來──她紅著臉在他懷裡扭來扭去的掙扎,掙開後,發現除了覆身的兩件外套外,她是身無寸縷的一夜睡在這個男人懷裡,霎時臉孔越發透紅了。

  「你那故事或許不會對我的人生造成影響,」她咬唇,「你的影響,卻大了!」

  話說得像在怪他,卻含著羞嗔,高騰雲心波動盪,伸手把她抓回來,又壓在黃沙地上了。

  「你不知道嗎?我愛你,從第一眼就是了。」

  閔敏一雙眸子變得迷迷濛濛。「我以為那時候你恨我呢,害我難過得差點死掉,」她把纖臂一勾,勾住高騰雲的頸項。「沒有女人希望自己一見鍾情的男人恨她的!」

  香唇送上去,兩個人又纏結在一起。很難判斷這樣一纏,又過了多少時候,一直到洞下方遠遠傳來呼叫聲,這裡的喘息似乎才剛剛平撫呢。

  高騰雲先穿衣出洞去,讓閔敏在後頭慢慢收拾。是老村長帶了人上山來找,一夜為他們擔心。

  等到閔敏姍姍而來,天空殘留的一點昨夜的烏雲,也散淨了。這樣明麗的天色下,她那對眸光有點曲折,不太能夠直接與高騰雲對視,不巧對上了,馬上飄來一分紅雲,雲底下又像是笑,又像是嗔。

  高騰雲笑在心頭上。

  啃過乾糧,一個行動敏捷的族人,回村子為閔敏取來她的大包包。不僅閔敏迫不及待,老村長也急於帶她去瞭解情況。他是有問必答,卻有一樁疑問怎麼也想不通。他領著眾人到現場。

  照說,村子後方是一片紮實的天然林,地層抓得牢牢的,沒有崩塌的理由,其它的墾植地和村子又有段距離,如此,半個多月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土石流,究竟怎麼來的?

  高騰雲不死心,攀越崩塌處查看,只見黃泥流從溪谷一路綿延下來。於是大夥兒順這道泥流行上遊走,要把源頭找出來。

  大約跋涉半個多小時,一名打頭陣的族人去了又回,催趕大家登上高處去看。在小山陵上,閔敏發現幾個布農人都瞠服望著溪谷對面一處大型工地。

  「我三個月前還來過這兒,」老村長錯愕極了,「對面山頭還好好的。」

  現在,整塊山頭夷為平地,露出光禿禿的土層。或許是近日有雨,工地停了工,不見半個人,但是各種龐大的機具、挖土機都停放在現場。

  「一個爬上岩塊的布農人指說:「他們是從另一面新開一條林道上來的。」

  高騰雲則觀察著下方,眉頭攢得極緊。「挖掉整個山頭,廢土廢石就近傾倒溪谷,結果,來了一場高達一千公厘的暴雨……」

  喃喃的,閔敏接下去,「把這些堆積在溪谷的廢土石,整個沖刷到了……」

  「哮天村。」高騰雲完成結論。

  一陣涼意爬上來,閔敏看著高騰雲,訥訥道:「半個月來,我們一直把災變原因歸結到濫墾濫伐,這推斷並沒有錯,只不過,「她的語氣忽然一變,帶著歉意,「元兇不是哮天村民,而是另有其人!」

  -眨眼,閔敏已旋過身去,他叫:「閔敏,你去哪兒?」

  她鑽過一截倒木底下,爬向高處。「拍照,」她手忙腳亂撥開蔓籐,四處選位子。「我要拍工地,拍這些可惡的廢土石。」

  「我來幫你。」高騰雲一下來到她身邊,伸手要拿她的相機。

  這可犯了一個錯。閔敏抱著相機閃開,「不,」她極傲然地說,「我自己來。這是我的工作。」

  然而過一會,從他肩下經過時,又輕輕呢噥一句:「高,謝謝你。」

  怎麼聽都覺得像個親密的私語,高騰雲蹙著的眉心還來不及舒開,嘴邊的笑意已泛起來。

  大夥兒在這處來歷不明的工地,盤桓半日,議論紛紛。高騰雲陪著閔敏做現場拍照,尋找蛛絲馬跡。午後,一行人回到山腳下的小學營區,仍然群情激憤。

  望著這一張張布農人黧黑的臉龐,飽含著山林的風霜,閔敏下了決心,並且允諾老村長,一定全力追查事實,仗義執言。

  趁最後還有兩個小時左右的天色,他們打道下山。閔敏一路還忙著翻看她抄得密密麻麻的筆記,後來,她才注意到他們的車行有些忽快忽慢的,訝問道:「怎麼了嗎?」

  「沒怎麼,」高騰雲馬上答說,「一路有落石,不好走,出了山區就好。」他卻又往後視鏡瞄了幾眼。

  閔敏坐在車上不疑有他,也未覺察鏡上有條落後的車影子,時近時遠的跟著他們。高騰雲心裡透著狐疑,彷彿那部尾隨的車不是個湊巧。

  晚上九點多,終於回到市區。錯過一頓飯,索性在一家小吃店炒三份什錦河粉,帶回宿舍。

  誰知高騰雲繞來繞去,偏找不到一個停車位,和宿舍有段距離了,他急躁起來。不該把閔敏一個人留在空落落的巷口等他,雖然尾隨他們在山路上繞的那部車,進了市區便不見蹤影,證明是他多心,他還是一時很難篤定。

  要是被拖吊,就讓它罰吧,高騰雲心一橫,把吉普往路轉角的黃線區一停,便急急回頭去找閔敏。

  昏暗的街燈下,她只是纖細細一道影子,顯得從後方悄悄逼近她的那個黑影,特別巨大噬人,他向她伸出手──高騰雲就像一頭豹子一樣往前竄。重重一聲撞擊,閔敏一嚇,猛回頭,見到人行道上倒了兩個四腳朝天的男人,嗯……正確一點說,是一對布農族表兄弟。

  她瞇住眼睛研究他們倆,問:「這是你們族裡見面的儀式?」

  一個抱肩頭,一個閃了腰,哼哼唧唧的爬起。青狼滿臉都是遭到無妄之災的表情,衝著老高吼:「你幹嘛莫名其妙的撞我?」

  「你幹嘛偷偷摸摸接近她?」顯然高大哥也覺得他沒錯。剛才遠遠的看,他還以為──

  還以為──「哎,哥兒倆,別發生誤會,青狼是出來迎接我們的,」閔敏趕緊打圓場,從包包裡拎出一瓶小米酒,對青狼笑盈盈。「喏,村長的好意,我特地帶回來給你!」

  就算閔敏帶回來的只是一瓶子土,八成青狼都要感動得掉眼淚。他馬上拔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口,非常滿足的說了句布農族諺語:「美酒是老實人做的──村長一定是好人!」

  閔敏只笑著挽住青狼。

  高騰雲跟在他們身後走,略有點跛。有件事他一直很疑心,他覺得每回他們三人在一塊兒,似乎閔敏和青狼就要來得親密些……做人也別太小氣了,高騰雲馬上調整心態,青狼早晚要走,閔敏肯定是他的女人,這會她和青狼親密些,就不必計較那麼多啦!

  想著,高騰雲一箭步上前,伸手一攬,硬把閔敏從青狼臂間攬開,大剌剌把別人的變成他自己的。人是如何的言行不一致,在這裡他做了最佳的示範。

  接下來,青狼一雙銳目便不時通視高騰雲,沒有點膽子,還真會被他嚇死。不過高騰雲也豁出去了,他總得維護自己的權益吧?何況男女感情的事,還是分清楚一點的好。

  三人回宿舍,吃了遲來的一餐。青狼要瞭解他們此行的過程,高騰雲什麼都講了──

  獨獨略過蝙蝠洞一節。奇怪的是,他覺得青狼看他的眼神,好像比什麼時候都要犀利,可以把人穿透。

  時候實在晚了,高騰雲催著送閔敏回去,唯恐她太累。她泥著,又和青狼說了許多話──她還真的很喜歡他呢。青狼更捨不得,現在,他一次比一次捨不得她走。他的時間有限了。

  高騰雲考慮了很久,才決定不吃醋。

  那棟大廈就在報社隔壁,他堅持送她上樓,到房門口,再三叮嚀她門戶要小心。她正納悶,他忽然把她圈入懷裡,就在這條燈色淡淡的廊上吻她。

  應該是吻別,沒有想到情致卻越來越纏綿,閔敏不是自己立著,是由他撐持著,整個人變得又軟又膩,她的嘴沿他下巴來到他暖暖的頸窩。

  再有定力的男人,也禁不起這張溫潤小嘴那樣子吮吻著,他附在她耳畔,喘道:「親愛的,再繼續下去,我就走不了了。」

  閔敏昂頭,矇矓地看他。「我要……有個人抱我進屋子。」暱著聲,自己也不能相信說出這種話來。

  他把她抱進去,沒有再出來。

  直至午夜,高騰雲才又回到宿舍,人像帶了點醉意,身上還隱約蕩著一縷女人的幽香。

  因為悠悠忽忽的,一道門,遭到攻擊,不能有防備。

  他被青狼狠命的撞上牆壁,青狼一條古銅色胳臂就橫在他咽喉上,只消一壓,他就呼吸不了。高騰雲沉得住氣,還能夠消遣青狼:「你八成很後悔,如果沒把刀送給我,這會兒拿它來斷我的脖子,那就方便了。」

  青狼面色陰鷙。「我憑一雙手就能斷你脖子。」

  「突然又對我的脖子不順眼,總有個原因吧?」

  「你冒犯了她!」這位哮天戰士如雷咆哮。

  原來,他看出來了。也許是高騰雲和閔敏之間的氣氛,變化得太明顯,也可能是青狼委實太敏感──來到現代,仍以情郎自居,他看出了秘密。

  但現在覺得被冒犯的,是高騰雲。「這不關你的事。」何況那也不叫冒犯!

  「不關我的事?真真她──」「她不是真真,再世做人,她已經不再是真真。她有的是全新的性格、全新的際遇、全新的命運,她和二百年前那個哀怨不幸的女人,一點關連也沒有了!」

  這番話一出,青狼宛如被當頭一轟,他僵住跟塊石頭一樣。她不是真真,她已經不再是真真……他的腦子裡在空谷回音,一陣陣響著。

  他猝然把高騰雲一放,歪歪斜斜衝出屋子,在幽暗的草坪猛站住了。一架飛機──這怪物,幾天來他已經看熟了──閃著光點從夜空畫過去,然而夜空底下,仍有無數光點,那是城市在發光,即便深夜,這座城市依然閃爍生光,能夠照亮黑暗。

  這與他所熟悉的山林、與他來的那個百年前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而真真,因他而死,愛他而死的真真,來到這個時世……也不再一樣了。

  風來時,覺得涼涼的,這才發覺他留了二行淚在臉上。他可以哭,可以心碎,但是絕不願意真真再做一個心碎哭泣的女人,二百年前的悲傷與不幸,他願意一肩扛了,他要她在這個身世裡,有全新的命運……像高騰雲說的那樣。

  不知何時,高騰雲無聲的來到青狼身後,看不見他的淚,然而風拂他的長髮,他孤挺在那兒,悲涼而決絕,依然是英雄的姿態。

  他懂他的心,他瞭解的。這一刻,高騰雲覺得他與青狼有著相通的靈犀,他們承受同樣的痛苦,得到同樣的喜悅,因為,這是相同的-條靈魂呀,迸發出來的是一般深、一般濃的情和愛!

  「我愛她,」他緩緩出聲道,「從一開始就是,見她的第-眼,就想保護她、照顧她、為她做一切事情,」他向前走一步,像是對青狼保證,「我會盡最大的心,用最大的力量,愛她,給她幸福,讓她一生快樂,有我在,這輩子她不會再流一滴傷心的眼淚!」

  青狼慢慢回過身,雙眸幽深,注視他許久,然後問:「這些話,你對她說了沒有?」

  高騰雲略有躊躇。「還沒有……」

  「那你該對她說,把這些話統統告訴她,不是在這衝著我說!」青狼罵。

  「我會。」這一答,則萬分肯定了。

  一整夜,青狼沒有睡,盤腿坐在窗前,他的臉容映在結了薄露的窗上,冷肅,但是平靜。

  望過去,床上高騰雲睡著,眉目深刻,彷彿夢中仍然有著惦念……惦念的是青狼給他的托付,他們都深愛的那個女人。

  正直和深情都在那張惦念的面孔上。青狼信任高騰雲。他曉得時候一到,他可以放心的走了。

  只求、只盼,那個時候不要來得太快。

SOGO超級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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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19: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那份傳真來得很簡短,只有四個字:停,否則死。

  乍看,閔敏還有點不解,不過她很快懂了。昨天便有同事私下警告她:「小心點,閔敏,這條新聞不是你惹得起的。」

  這反而激起她的倔脾氣,也為著有主管全力的支持,她更要做到底。二天來,她與許多的單位聯絡過,查訪過許多的對象;公家的、私人的,合法的、非法的……知道的越多,越讓她驚心──也越讓她不能罷手。

  有威脅、沒有威脅都一樣。

  不過,傳真上那句狠話,到底造成一些心理影響,閔敏出報社時,整個腦子還繞著它打轉,沒注意到高騰雲已來到身邊。

  約好他值完班過來接她,青狼在宿舍等著,再忙,三人一起吃個消夜的時間總有。

  她是從後門出來的,巷弄極僻靜,一盞半懷了的路燈,落下來的是灰青色的光,讓人視線更昏暗。他一來,便伸出一條手臂把她肩頭套住,她才要微笑,一般強烈、令人不悅的男性氣味衝入鼻腔。那笑意即刻僵了。

  這人不是高騰雲!

  她要掙扎來不及,那條胳臂整個箝緊她的頸子,有個冷硬的東西重重往她腰部一抵。

  「知道道是什麼東西嗎?」那人低問。

  「我希望是把玩具槍。」雖然她凍得像冰庫裡的一條魚,她依舊這麼回答。

  嘿嘿笑著,一張黏膩的嘴,像剛啃過骨頭,湊到頰邊摩挲她。「你很可愛,可是,不怎麼聰明。」

  「誰說的!」她還頂嘴。

  那冷硬的東西狠狠頂閔敏一記,痛得她叫出來,那男人對著她的耳朵說:「放聰明一點,小姑娘,不該問、不該挖、不該知道的事情,千萬不要碰,否則你會──」「放開她!」一個更冷更硬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閔敏馬上喊:「高,他有槍──」。

  可是那把刻百步蛇紋的利刃,越發悍強,抵住歹徒的背心不放。「我保證這刀只要一推,就會穿過心臟,」高騰雲那聲調,任誰聽了都會寒慄,他厲叱:「馬上放開她!」

  歹徒的胳臂才遲疑那一下,閔敏迅速掙脫他,正要閃開,他卻橫出一腳,把她絆倒。

  「閔敏──」就這一分神,那歹徒猛轉身,向高騰雲揚起了槍。

  「不──」閔敏伸手奮力去拖歹徒的腳,他一個顛躓,槍墜了地,高騰雲撲地去搶槍,舉槍時,那歹徒已向暗裡逃逸了。

  閔敏爬進高騰雲懷裡,魚解了凍,拚命在發抖。他上下撫摸她檢查著,急急詢問:「你有沒有怎樣?有沒有怎樣?」

  「沒……沒有,」她極力控制打格的牙關。「那……那人只是要恐嚇我,不許我挖新聞……」那份傳真也是。

  高騰雲振起身子。「我們去報警!」

  「不,不要!」她把他拉住。「事情一張揚,我就很難做新聞了。」

  「閔敏,」高騰雲叫。「不要為了獨家,就不顧性命!」

  「不是的,不是為了獨家,是為了真相!」

  「真相沒有比你的性命來得重要,」他揪住她的雙臂,重重說:「閔敏,我要你放棄這條新聞!」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他,臉上猶留著方才受驚之後的蒼白,但是倔氣也在那裡,「你不懂嗎,高?威脅利誘,本就是記者工作第一道的難關,如果我越不過,那麼我也別吃這行飯了!」

  這一聽,他把她揪得更緊。「聽好,去報警,否則,讓我二十四小時跟著你。」

  至少,他讓她臉上恢復了血色,從蒼白變成高傲的潮紅,她一字一句說:「如果我需要保鏢,我就到警察局去,如果我需要保母,我就回家去。我也不必做記者了!」

  憂慮心急,使高騰雲發怒,他用力搖撼她,「你就不能當個聽話的女人,當個安分的女人嗎?」

  「如果,」閔敏把那嬌巧,卻不服輸的下巴抬起來。「我要當個聽話、安分的女人,我索性倒退二百年去過日子!」

  這是當頭棒喝,高騰雲驀然想到命薄的真真,幾乎要失聲大喊──不,他不要閔敏回到那孤弱,不能自主的女性命運裡去!

  回過神,閔敏巳掙開他,沿著報社的高牆跑走了。他的不認同,不瞭解,最令她傷心氣餒,她把他狂急的呼喚甩在後頭,奔回她住的大廈,把自己牢牢鎖在門後。

  後來一看,真的只是把玩具槍,然而也夠恫嚇的了。一整晚,跟著一整天,高騰雲一顆心沒法子安穩,恨不能丟下工作去盯住閔敏,跟住閔敏。

  但是她人在哪裡?他至少打了三百通電話,卻找不到她。或者是她蓄意躲著他?高騰雲在研究室裡,挫折地放下話筒,一雙濃眉滿佈著躁鬱陰霾的雲層。

  沒有人敢接近他,在這種氣候下。

  不怕犯忌的,那也有。故而午後的研究室,有個聲音穿過濃濃的低氣壓和藥水味,隱微地傳來:「高醫師……」

  果然,引來那穿白袍的人影,頭也不回的一陣雷吼,「做什麼?」

  門上靜默了一下,然後幽幽道:「如果你不歡迎,那我走了……」

  他霎時旋過身,那麼高拔的身量,依舊動作俐落敏捷。人雖在窗口的光下,因為那深深的眸子,那密濃而壓得低低的眉,使他神態總帶一種教人看不適的幽邃,一種沉鬱……是這副神態,讓她起初一眼,就為他心碎了。

  不笑的時候,他讓人卻步,他也不言語。閔敏挨在門邊上,咬住下唇,囁嚅了幾許,慢慢轉身離開。

  他沒讓她走超過三步,抓她回去,她跌進他懷裡,他也沒讓她再出聲,嘴將她封住。

  他的吻,道出他強烈的情緒,有煎熬,有掙扎,有憂急……閔敏需要他能明瞭,她在他唇上吐露:「不是為了獨家,是為了你……」

  為了你的部落,你的族人。

  高騰雲抬頭,望見她眼底的柔光,胸口滾過一陣燙熱。他太愚蠢了,竟不能瞭解她的用心!孜孜矻矻跑這條新聞,就為了替他的村子、他的部落說幾句公道話,他還要曲解她!

  高騰雲用力將她擁抱,久久說不出話來,由於喉嚨裡那股梗塞。

  閔敏在他身上靠了很久,後來輕輕一歎,「我要動筆了……」

  聽她一說:高騰雲慢慢把她肩頭移開,看著她。「你都準備好?」

  她點頭。「今天,我掌握到了最後的證據。」一切資料齊備。同行間也開始傳耳語,發這條新聞,是勢在必行。

  但是她神色有些悒悒不樂,言辭中也帶著猶豫,高騰雲隱隱有種感覺,好像她在最後的關頭,反而失去了原先有的積極。

  假使閔敏知道高騰雲的懷疑,她會承認的。回到家裡整頓心情,將她的筆記型電腦打開,坐了下來──在四周簇擁著她的,是連日辛苦所得的資料、文件、照片、訪談紀錄,所有確切的證據。

  她卻發現自己下不了手。這堆資料揭發了驚人的事實,使她都連連戰慄,她太清楚了,真相一公佈,會造什麼樣的震撼,什麼樣的結果──會有人,因此而被毀了。

  她在真相之前徘徊。頭一次明白,真相,也會使人痛苦。不知為什麼,一種「夢碎」的感覺這樣牽絆她。

  門鈴響時,閔敏很驚訝。高騰雲知道她在家裡寫稿,報社那邊,也報備過了。不該有人來打擾她重要的工作。

  門打開來,她一愣,完全沒有料想到。還是和和悅悅滿面推著笑,還是文質彬彬頎長的一身,邵天俊人在她跟前。

  「我馬上要出國了,就只有今天晚上有空,這頓飯,你一定一定要賞光,」他把她的手握住。「我們有許多事要談。」

  話說得何其殷切婉轉,閔敏望著他,半啟著嘴,要講的話卻講不出來。

  最後,她暗自歎了一下,她拒絕不了邵天俊。

  他也不讓她拒絕。

  高騰雲輾轉不安的形色,要避過青狼的注意,那不可能。他逼著他說。

  他只好說了。不說,是因為不想徒增無謂的煩惱;說了,是知道青狼情願承受憂慮,也不願被瞞著,在無知中安逸的度日。戰士有面對憂患的擔當。

  才聽到閔敏遭到脅迫一節,青狼洶洶跳起來,指著高騰雲質問:「這個時代的男人,已經沒有保護女人的責任了嗎?」

  這真教高騰雲啞巴吃黃連,青狼根本不知情,這個時代的女人有多麼難搞定,你自己巴巴的想保護她們,她們可不見得領情,昨天他不就碰了一鼻子灰?

  於是他改以向青狼分析,「現代女人追求獨立,追求自我表現,她們是很驕傲的,學習成長,也學習保護自己。」

  非常抱歉,青狼對於「一個女人的成長」這類探討課程,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赫赫地大步往外走。女人在外受威脅,而男人安坐在家中──謝天謝地,他不是生在這個丟臉的時代裡!

  「你要去哪兒?」高騰雲追著他問。

  他抬起頭,目光投往二條街外,報社旁邊那棟珊瑚紅的大廈。深宵,他常隔窗望著它,想著閔敏使空住在那上邊,總覺得她像個仙女。

  「閔姑娘需要有人保護。」青狼撂下這話,便往大街去。

  「閔敏她──」她是需要保護。下午在研究堂,閔敏把她所有的進展告訴他,被她挖出來的,不為人知的事實,連他聽了都震驚、都憤怒、也更擔心,他怕她會因為揭發事實而受到傷害。

  然而她堅決說她會完成這篇報導,雖然高騰雲感覺出來她的一股猶豫。

  「你不能去找她,她要工作!」

  「我不會吵她,我只守著她。」青狼毫不停步。

  如果他有本事穿過這二條街,順利抵達閔敏的住處,那算高騰雲敗給他!

  傍晚的下班時段,青狼走上街頭,飛發赤足,豹衣在身,霓虹燈下,他就像一頭剛出叢林的豹子那麼奪口──馬上他當選為最轟動的街頭新聞!

  汽車對他按喇叭,公車族的眼鏡掉了地,加上小學生興奮恐怖的尖叫聲,交通警察在這種時候最忙不過來,他們又要指揮交通,又要加入看熱鬧的陣容。

  「如果你非要出來不可,能不能請你緊跟著我走。」高騰雲認為自己可為青狼收點遮擋效果。

  一個帶孩子的太太走過時,對高騰雲說:「你弟弟的造型好炫!」

  高騰雲立刻對青狼改口:「能不能請你離我遠一點?」

  然而青狼自有他走在異域的一種超凡的勇氣和鎮定。數百年,原住民各有生活領域,再兇猛的部族也忌憚離開自己的狩獵區,只有布農族人敢於走出範圍,隻身出入他族的領地,單槍匹馬行走打獵。

  現在,青狼孤孤蕩蕩,走入這與他隔閡二百年時空的都市叢林,四面八荒都是可怕的陌生和騷動,但見他神態機警戒備,一步一步前進,絕不驚慌,他知道白己的目的,並且決心要到達。

  在他身上,高騰雲看到了祖先的膽量和氣魄,活生生所展現的布農魂!

  這是高騰雲一生受到最大的震撼。回想過往,他做為布農族的一份子,眼見族人的種種困境,內心憂鬱,抱著無力感過日子,始終拘囚在原處,何曾有踏出去的一步?

  如果古代的布農人能夠闖出局限,現代的布農人為什麼不能闖出困境?

  愣這半晌,青狼已經甩下他,自顧自行前去了。高騰雲此時起了不甘落後之心,立即追上去。

  卻在十字路口,青狼突然整個的僵住,高騰雲一見他神色,跟著大吃一驚。

  他沒看過如此劇烈扭曲的表情!青狼額上的筋脈一條一條的綻起,一雙眼珠子像要從眶裡暴裂出來,他在咬牙切齒,咬得整個人都在抽搐,失去控制。

  高騰雲大叫:「青狼,你怎麼──」那條古銅色胳臂抬起來,顫著、抖著,索索指向前方。十字路口一幅超大的電視牆,正播著新聞節目,接受訪問的政治人物,在暢談出國訪問的行程。

  只見青狼從齒縫裡迸出嘶聲:「宋──宋凌秀在此!」

  高騰雲霎時覺得他像墜入冰窟,身體一節節的凍上來。他艱難地昂頭,望著大螢幕裡侃侃而談的青年男子,耳邊聽著青狼一遍遍的嘶聲:宋凌秀在此……宋凌秀在此……二百年前因愛成恨的宋凌秀,二百年前花燭之夜,狠心毒害了真真的宋凌秀!他是青狼和高騰雲共同的仇敵,在現代他叫做邵天俊。

  一條情絲緊緊纏著仇緒,過了前世,茫茫昧昧來到今生,他們三人,竟又一步一步的牽扯在一起了。高騰雲感到昏眩,被這跨世離奇的糾纏驚得又是迷幻,又是悚然。

  他猛抓起青狼的手,說:「走,我們快去找閔敏!」

  從現在起,他不讓閔敏離開他的眼底一步!

  沒想到卻遲了,大廈管理員認出來,剛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閔小姐一起上車馳走的,可不就是邵議員嗎?

  高騰雲感覺腳心一陣陣發涼,胸腔死死地堵住了。閔敏和邵天俊出了門,她和邵天俊出了門。他依稀聽見下午閔敏對他說的話:「這篇報導要揭發的一個人──就是邵天俊。」

  他遏制不了,朝空一聲狂吼:「閔敏!」好像這樣可以喚她回來。

  她終於穿上這襲銀藍鑲條紋的裙裝了,雙肩鏤籃紗,珠光條紋隨長裙款款落下,有意無意的觸著足踝;她挑了那雙棗黑鏤花鞋子,纖巧的高跟,使她走出一種綽約的姿態來。

  也因此,邵天俊自然而然的扶著她、挽著她。她在眉上淡淡掃上顏色,出來時,邵天俊從沙發立起;倘若她是他的情人,他那種含笑凝看她的眼神,會教她心醉。不是情人也還是心醉。

  然而不一樣了,她對他的感覺,對他的印象,不可能再一樣了。閔敏又是一歎,一個晚上以來,這不知是她幾回歎息,連邵天俊都覺察到,抬眼看她。

  「你好像不太開懷。」他斟一點酒,在上好的水晶杯。

  他們在林木隱蔽的花園用餐。來的時候,餐桌都鋪陳好了,一座銀雕燭台也已燃亮,不過卻再也不見有人,都被支退了似的,看過去,屋裡一個花簾窗子昏昏的亮著,其餘一片黑,無人走動的跡象。

  邵天俊顯然安排過,要跟她獨處。

  這棟白石雙層別墅在近郊,他只有在進市區辦事,才會到此落腳。他手上的產業多,處處需要費心,但是一個企圖心強旺如他的男人,沒有止息的時候。多,還要更多,已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性格。

  旁邊一張細腳跟小餐檯,銀蓋子打開來,準備的菜色是炭烤牛柳、梅汁鴨胸、燴猴頭茹和四色沙拉。閔敏吃得食不知味。

  「我知道你這幾天相當忙碌,」他啜著酒,眼睛在杯緣上看她。「據說,是在追查一件所謂的內幕。」

  閔敏瞅他一眼。他今晚的穿著很隨和,一件咖啡色手織毛衣,襯出他的書卷氣。對於這個人,從頭到尾給人一個美好觀感的,閔敏發現她還抱著點希望,這也是她今晚和他出來的原因。也許,他能給她幾個好的理由。

  「那或許要說,是一件──」她慢慢道,「事實。」

  邵天俊笑起來。「你們記者就是迷信這個字眼,其實,所謂的事實,不過就是一個既定的現象,往往它存在已久。」

  「關鍵在於,有人知道和沒人知道的不同。」

  他瞧著她,眼面上好像有層霧。「比如說,以前沒人知道我們邵家收購了大筆的部落土地。」

  「而且許多是違法的……哮天村的土地就是一例。」他既然直說,她也就很鎮靜。

  嘗一口酒,一陣思索,他道:「對哮天村民來說,這可能不算壞事,哮天村地質很差,不適合人住,買他們的地,讓他們遷移,也算在幫助他們。」

  「三百年前,布農族人的祖先選擇落腳的,是地盤堅固的地方,一直安居到今天──也就是哮天村的現址;而真正地質脆弱的,是四周的山頭坡地,現在佈滿茶園的地方,這些山頭,這些茶園……」她停下來,直視他。「十之八九,都在你的家族名下。」

  「難怪媒體撻伐哮天村民濫墾濫伐,他們是那麼忿忿不平。」他一笑,並不關己的口氣,一時讓閔敏對不上話來。她不相信他的態度真是如此,又說下去:「一開始,在劉毅、方銘玉教授聯合提出的報告裡,就指出這一點,但是,邵議員,你力主哮天村遷村,把專家的意見都壓下去了。」

  他手一揚。「我不也請來專家做鑒定,做調查了?」

  閔敏搖頭。「你請來的專家只為你個人服務,他們提出來的環境評估,偏頗含糊,甚至忽略事實。比如,哮天溪上游的山地,是最不穩定的地層,他們一筆就帶過去──」「你知道,」邵天俊突然插口,「那邊的整地工程已經進行一半了。」

  沒想到他竟然自己提出來,神色自若,一點也不閃避,反教閔敏發傻,過半天才又說:

  「在那邊開山整地,準備要大興土木的幕後老闆,就是你,邵議員。」

  銀燭台上粉色的長燭,燒了一半有餘,在夜風裡搖曳,顯得很不安定。

  邵天俊從籐編扶手椅上站起身,雙手插入米白筆挺的長褲袋裡,沿餐桌徐徐踱步。

  「還是我長久以來的構想,開發一處綜合休閒度假中心,挑在有山有水,風景優美的地方,溫泉泳池、草原騎馬場、森林高爾夫球場、健身房、俱樂部、豪華先進的會議廳、醇酒美人,應有盡有,只供上流人士出入……」

  閔敏僵硬地坐在那兒,望著邵天俊,而他一味仰望烏藍的天空,彷彿嚮往著一幕遠景。

  「我第一次有機會,負責這麼大的計畫,即使在我的家族裡面,也有著競爭,要讓長輩同意,取得資源,可也是經過一番辛苦的爭取,他們說──這回就看你了,」而他回過頭來看她,「你一定能體會,能想像,對於這案子,我抱了多大的雄心,我多急著要大展身手。」

  「你的確很急,邵議員。」閔敏慢慢說,「挖掉哮天溪上游一大片山頭,沒有經過周詳的環境評佑,地質調查,說動工就動工了──」「那些不重要。」他一下切斷她的話。

  「不重要?」她陡然揚起眉。「即使買通官員,層層勾結,偽造文書,違法開發……」

  他從鼻腔裡笑了出來,突然伸手將她自椅上拉起,含笑定晴看著她。

  「閔敏,閔敏,非常的事業,需要非常的手段,有心做點事的人,是不能不抱這點打算的,你不懂嗎?」

  「即使,」她的嗓子都變了,「即使你的非常手段,已經破壞了環境,造成可怕的土石流,毀掉一整個村落,奪走二十幾條的人命?」

  「有些人命,」他湊在她面前,因為低調而聲音顯得有磁性,「是不值錢的,存在,不重要,不存在,更不重要。」

  閔敏瞪眼,簡直不能相信,他在說出這種話的時候,還能保持那麼溫文的笑容。原來盤在她心頭那種失望,那夢碎的感覺,此刻轟轟然化成了激憤。

  怎麼會這麼傻?這麼天真。證據歷歷在手,回頭還對這個人抱著幻想,幻想這當中或許是存著誤會,幻想他能給她好理由。

  結果她只讓自己那種粉碎感來得更徹底!閔敏退後去,深吸一口氣說:「邵議員,該瞭解的事,我已經非常瞭解了,我該走了。」

  她旋身,從暗幽幽的鋪石花徑,往大門走。邵天俊掠過來,擋住了去路,卻把她一手牽住,微笑說話。

  「閔敏,你挖了我許多事出來,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想,我會放你走嗎?」

  到這一剎,閔敏才真正寒起心來,警覺到自己處在一個不利的境地,猛想到那份傳真,那持槍的歹徒……想到得太晚了。她真是個呆子!

  「我受到的恐嚇……」她囁嚅道。卻忘記警訊,一點提防也沒有的,讓邵天俊帶到他的地方來!

  「不是,」他依舊不慌不忙,搖頭說:「那不是恐嚇,只是給你個提醒──要分清楚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能做。」

  邵天俊突然用力一拉,因為閔敏腳上那雙挑高鞋跟的緣故,她立不穩,跌到他胸前,邵天俊馬上攬住她的身子。這時候他的面龐靠她很近了,他泛著酒味的口氣拂到她臉上來。

  「我無意嚇唬你,或是傷害你,閔敏,」他很輕很緩的對她說,「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是很喜歡你的,打一開始,你就讓我特別心動,特別有感覺……而我也感受得到,你對我同樣是有一點好感的……」

  「我對你有很大的好感!」閔敏說得像是控訴,是對於他所造成的失望,一個激動痛切的抗議。她想掙扎,奇怪的是,他雖不像使了力,卻讓她掙不開來。

  邵天俊在微笑,一味的微笑,嘴裡閃著點水光,湊得更近,言語也更溫存。「我們是可以進一步發展的。閔敏,相信我,我對你很有心,很有感情,站到我的陣線來,跟了我,我一定會好好待你、愛你,讓你過得舒舒服服,風風光光……」

  距離實在太近,邵天俊的面目在眼底變得合混模糊,此時她不是憑視力,而是憑記憶,勾勒出他的形象──總是含笑的眉眼,天生一副令人傾心的丰采,誰見了他,誰都願意把芳心寄托在他身上,她也曾是那許許多多女子當中的一個,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眼前這個──

  卑鄙冷血的偽君子!

  他竟以為可以拉攏她、收買她,拿感情條件來交換她的良心!她不是這種女人!存在閔敏心中,對邵天俊最後那一點期望,終於在此完全破滅了。

  她在他臂間猛烈掙扎起來──那是不可能的──一句話要衝出口,卻被重重堵回去,邵天俊張口朝她壓下來,捕攫住她整張嘴,像要吃掉她似的吻她。

  邵天俊自己都感覺得到,他抓著閔敏的手濕而冒著熱氣。這女人扭動的嬌軀,在他的嘴巴下嚶嚶的抗議聲,都像是挑撥,越發使他亢奮,他曲起五指一抓,鏤藍紗的衣帛裂了,露出芳潔的肩頭來,他的手迫不及待要探入那片半敞的胸口──突如其來一股強大的力量,提住他的後領口,他整個人被拖開,倒撞在一株刺桐樹上,一樹的紅花瓣簌簌落了他滿頭。他靠著樹幹,吃驚地瞠大眼睛。

  眼前一個極高大的男子,黑色皮夾克斜落在肩頭,冷眉恣目對著他,像出閘的獸,彷彿下一刻就要跳過來,把他撕咬成碎片!

  「是──你!」邵天俊認得,是與那天開吉普車同一個男子。「你怎麼闖進來的?」又驚又怒,回頭朝屋子張望。

  「找你的保鏢是嗎?」高騰雲冷笑。「他們躺在側門稍事休息。對了,你的側門要加強保全設施,那地方和你的胯下一樣脆弱。」

  邵天俊怒脹著臉,卻不敢上前。高騰雲將一旁驚魂未定的閔敏勾過來,她喘著:「高……」

  不知怎地,他的神色特別的酷寒,連她見了都要怕,他粗魯的拉扯她,對她說話也像在咬牙,「你來了你不該來的地方,女人,這會也該走了。」

  才轉身,背後的邵天俊逮到機會就偷襲了,擎著餐桌上的燭台竄上去,往高騰雲腦門便敲。

  然而斜地裡,一條影子的速度比他更快、更猛。邵天俊一個晚上第二次受攻擊,這回,翻倒了餐檯,他的背脊重重擊在草地上。

  他半昏了頭,暈暈沉沉睜眼時,差點驚叫出來。一條鬼魅似的人影,一腳虎虎地踩住他的胸口,長髮披在臉上,露出青森森一雙駭人的眼睛,身上掛著斑駁的獸皮,胳臂腿肚硬壘壘的像鋼條。

  「你……你是人還是鬼?」邵天俊一輩子好強,可是現在他止不住渾身的悚慄。

  「你不認得我了嗎?」

  那粗啞怪異的腔音一出,又令邵天俊大大的一震,一種陰森命定的感覺襲向他,挑出一肢可怕的熟悉感,就那一剎那,他彷彿能夠認出這個人,想起他是誰……不過邵天俊少了這點機會,那條黑色的魅影撲到他身上,冰硬的雙手扼住他的脖子,一邊厲嘯著他聽不懂的話。

  「你害死了她,宋凌秀!償她命來,償她命來──」見狀,閔敏失聲急叫:「青狼,不要──你會勒死他!」

  她奔上前,被高騰雲猛給拉開,他對她吼:「你還護著這下流胚子!」

  她也叫:「青狼會鬧出人命!」

  果真邵天俊已經給扼得雙眼都暴瞠出來,兩隻手翻過去亂扒亂抓,陡然握住一柄掉了他的餐刀,盲目的舉刀便刺──一刀刺進青狼的肩頭,豎在那兒抖抖晃晃;血,沿著青狼的膀子流下來,可是他一雙手依舊勒著邵天俊,一絲一毫也沒有鬆動。

  再下去,邵天俊就要斷氣了,閔敏的急叫聲已成了哭聲,高騰雲也不得不叱喝:「青狼,夠了,這時代是不能隨便殺人的!」

  然而青狼此時意識裡灌滿了仇恨,他沒有聽覺、沒有視覺、也沒有理智,一雙手像生鐵鑄成,連高騰雲下了死勁去扳,也扳不動它分寸。

  情急之下,他只得出拳,結結實實一記,在青狼腦門上。青狼昏厥下去時,那雙要報仇的手還箍著不放人。

  屋子那頭聽得見一些騷動了,高騰雲奮力將青狼扛上肩,一手去扣閔敏的手腕。她早嚇出一身冷汗,還想抽身去探邵天俊的聲息,卻給高騰雲猛扯了走。

  「他死不了的,我們快走!」

  他的聲息總算慢慢緩和下來,繃住了的眉毛、唇齒、臉上的肌肉,也一條條的放鬆開了。

  他的意識還不太安穩,然而靠著一針鎮定劑,他睡了過去。

  閔敏留在床邊,幫青狼把蓋好了的被子再理一次,她的情緒沒能夠平靜,雖然高騰雲說青狼的傷是不礙事的。高騰雲巳給他肩頭的傷口縫合,包紮起來。

  即使睡著,青狼還是沁了滿臉汗,閔敏為他拭了又拭。她疑心那或者是淚?今天晚上驚心動魄的一幕,她忘不掉,而且不能懂得。

  可是高騰雲什麼都沒說,他站在門外的廊下,凝成黑黝黝的影子。閔敏把青狼的手輕輕放回去,慢慢起身。

  門開時,咿呀一聲,高騰雲依然未動,但是閔敏將他攔腰摟著了,臉偎在他緊熱的胸膛上。她需要他!今天晚上,要不是他和青狼在最險急的時際裡趕到,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脫身,萬一根本脫不了身……她顫顫吁一口氣,最後的一縷驚惶,還盤在心頭。幸虧臨出門時,她偷偷給報社打了通電話,讓同事曉得她的去向,高騰雲才能透過周老追出她的行蹤……但是牽連了他,還害得青狼掛綵,閔敏畢竟感到愧疚,心裡的歉意不知怎麼說,只顧把高騰雲抱得緊緊的,偎著他不離。許久,察覺他冷僵僵的沒有反應,閔敏覺得怪異,抬起頭,只見他一臉的陰霾寒峻,那神情比什麼時候都要來得悚人,她吃了一驚。

  何來這樣的表情,閔敏不明白,發顫地喚他:「高……」他不動,她又一聲,「高……」

  攀住他的肩,搖他。

  那張冷臉緩緩低下來,那雙眼睛黑宕宕的,還要更冷冽。他開了腔,聲音像敲下來的冰塊。

  「你喜歡他,對不對?你根本不願意揭發他的。」

  閔敏乍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噤著聲,呆呆看他。高騰雲的臉色一層一屑的變暗,像漸漸逼近來的赤黑風暴。

  「今天下午我就感覺不對,你那麼遲疑,那麼不情願,完全失去當初追查實情的那股活力和衝勁。你一定很懊惱吧?沒有想到,誰會想到?最後被你挖出來的,竟然會是我們的政治金童,人見人愛──包括你在內──的邵天俊!我幾乎可以體會你悔不當初的心情,早知道,你是不會這樣興匆匆的來追這條新聞的。」

  他每說一句,對閔敏就是一鞭。連日的壓力,-晚上的驚恐,快要使閔敏崩潰了,她的喉嚨先垮下來,全變了調。

  「高騰雲,你……你在胡說什麼!」

  「我胡說嗎?我情願我是胡說!」他揪住閔敏雙腕,狠狠把她一拉,她撞上他堅硬的胸部。

  「可是在邵天俊的別墅裡,我清清楚楚的聽到,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是怎麼說的──站到他的陣線去,跟了他,他會好好待你、好好愛你,他是有本事、有能力讓你過得舒舒服服,風風光光因為一晚上莫大的衝擊、驚懼和惶急,因為那割了他的心、鑽人他骨裡的嫉妒,那不肯信,又不能不信的痛苦拉鋸:高騰雲剩沒多少理智了。他爆發開來,心在最原始的狀態,他變得比一頭野獸還要蠻暴,還要殘忍。

  「我一雙眼睛也看到了,你躺在他懷裡,你讓他吻你、碰你,你讓他一雙手在你身體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你當場就要寬衣解帶了,是不是?把自己給了這個假仁個義、齷齪下流的男人!索性和他同流合污,成了一丘之貉!」

  閔敏兩耳只聽見嘩嘩的聲響,她以為她流了滿臉的眼淚,然而沒有,她臉上一片乾涸、一片冷凝和僵硬;她的人、她的心也是這樣粗荒的一片,下一分鐘,她整個就要龜裂,要破碎了。

  從她嘴裡滾出來的字眼,先成了碎石子,先把她自己砸痛。「既然你這麼瞭解,這麼清楚,你為什麼把我帶回來?壞人家的好事。如果不是你冒冒失失的去鬧場,這會兒我和邵天俊已經『寬衣解帶,同流合污』了!」

  他齜開嘴冷笑。「也許,也許在我們野蠻人的觀念裡,你先被我佔有,就是屬於我的,是我的財產,我不可能容許別的男人、任何一個男人,再碰到你、佔有你──除了我以外!」

  說著,他粗暴而猛烈地吻住她,吻得力道太凶,不知是咬破,或是磨破了唇,兩人都淌出血來,在又妒又恨又愛的吻裡面,吮著腥的、鹹的、甜的血的滋味;陷進去,兩人都陷進顛狂迷離的激情裡。

  他猛轉身,把她推到最幽暗的角落那根柱子去,扯起她銀藍的長裙,抱起了她在腰上。

  絕望中只想證明,這女人是他的,依然是他的!

  她想逃、想抗拒,但是他的兇猛、他的激情、他飢渴的進入,使她全然失去能力,跟著他掉入了漩渦,痛楚的波濤,狂喜的波濤,全夾擊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濃急的喘息聲低了,微了,四周變得異常幽靜,只有廊外花草間唧唧的蟲嗚,是唯一聽得見的聲音。

  高騰雲洩盡了狂暴的力量,閔敏只一推,他便跌了開去。她的眼淚終於嘩嘩地流下來。

  「就算你碰過我、佔有過我,我也不會是屬於你的──我永遠不會是屬於一個愚蠢、盲目、頭腦不清的男人!」

  她旋身即去,一眨眼,便沒入那片他看不明的茫茫夜色裡。

  熱騰騰的早報,熱騰騰的頭條,斗大的字體像張了嘴在尖叫:邵天俊違法開發哮天村山地一手寫出這爆炸性內幕的,不是別人,正是閔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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